有个男学生踩着慵懒的步伐走在走廊上。大概是接下来准备要回家了吧,他走向放室内鞋的鞋柜。
他的身高刚好位于平均值,制服也按照学校规定,没有染发也没有戴耳环,不过没干劲的态度让他看起来有些懒散。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他顿了一下,慵懒地转头看向我。他确认了我和他一样都是二年级后,便一直盯着我看。他毫不客气的视线让我有些胆怯,但我还是勉强勾起了嘴角。
「我有话想跟你谈谈。」
「有话要谈?」
也不知道这男生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当他收起笑容后,就比刚才更大胆地盯着我的脸看。
然后叹了一口气。
「算了,如果只是谈谈倒是没问题啦。」
不要摆出那种「看来我还有点行情」的脸好吗?才不是那样咧!而且竟然看着人家的脸叹大气,待会儿我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地狱。
「呃,那么,可以请你跟我一起去那边的视听教室吗?」
我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替会错意的男学生带路。
就这样,猎物踏进了陷阱里。
※
一踏进视听教室,男学生就被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吓了一跳,僵在原地。站在他背后的我则迅速地把门锁上,阻止他逃跑。
「好了,请你快点坐下吧。」
「咦?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啊?你不是要跟我告白吗?」
「你想太多了。好了好了,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请坐下吧,广播社的同学。」
最前面的桌子前已经坐着文学社、新闻社和摄影社的社长了。他们三人都以同情和无奈的眼神欢迎这位新进来的学生。
「广播社的,别再磨蹭了,快点坐下。」
站在讲台上的小北是今天这场会议的主持人。她透过麦克风,以冰冷的声音催促因为震惊而呆站在原地的广播社社长。
「北川?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叫你坐下。」
如果现在的他有勇气反抗散发出压迫感的小北,肯定也会对学校提出的「文艺创作社」提出异议。但没有这种伟大胸襟的广播社社长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声抱怨,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小北正前方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文艺社会议了。」
「原来这不是绑架,而是要开会啊。」
「喂,那边的,不要私下聊天。有意见的话就举手发表。」
随便开口说话的人是新闻社的社长。这名身材稍胖、感觉脾气很好的男学生被小北用锐利的眼神一看,便吓得缩起了脖子。
而坐在他旁边的三年级男生突然举起手。是摄影社的社长。
「我是收到一封可爱的信,上面写着有重要的事要说,才会过来的耶。」
「写可爱的信的人不一定就长得可爱。顺便一提,写那封信的人是我们社的五味。」
「啥!不会吧,是男生写的信?开什么玩笑!把我的纯情还给我!」
摄影社社长拍了一下桌子,气得颤抖起来,坐在他旁边的文学社社长则冷冷地看着他。
虽然像是在找借口,但那封信上其实只写着「请到视听教室来一趟」。完全没有写到像是「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注意你」或「我一直很欣赏你」这类会让人心生期待的句子。我们只是让五味用他那比女生还像女生的圆滚滚字体写这封信而已。
「安静。我们要继续开会了。」
我们利用设置在讲台上的控制面板关掉室内的灯,小北背后的投影布幕便浮现了几个大字。
『坚决反对文艺创作社!~争取弱小文艺社团的胜利与独立~』
他们看到这严肃的标题后全都哑口无言。
抱着胳臂满足点着头的只有我们漫研社的人。虽然是在仓促之下做出来的,但我觉得完成度颇高,挺满意的。
「你们知道前几天学校提出了想合并部分文艺社团的提案吧?」
小北把手放在讲台两侧,身体往前倾,对着台下诉说起来。
「今天之所以聚集各位到此处,是想再次向各位强调『文艺创作社』这个提案有多么不合理。竟然无视只要有五名成员就算是社团的这项规定,你们难道不觉得学校这样子太不应该了吗?」
我觉得好像在小北身后看见了选举宣传车。北川丽华!请把神圣的一票投给北川丽华!
「之前不就说过了,换成什么名字根本没差啊。」
一道懒洋洋的说话声传进了正想像着愚蠢画面的我耳中。
是广播社社长,二年级的泽口同学。
「我刚才不是说了,有问题要先举手再说?」
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广播社社长的小北,眼神冰冷到了极点。她阴沉的目光就像是在说:「你现在是活腻了吗?」
果然,泽口同学吓得肩膀晃了一下,移开了目光。都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勇于发表意见还是个性懦弱了。
「反、反正,又不会怎么样,只是换了名字而已嘛。虽然预算会减少,但是社团的活动内容还是跟以前一样啊,真搞不懂你们在激动什么。」
他是怎样?想死吗?还不明白矗立在他眼前的小北跟他的战斗力相差多少吗?
小北轻轻地眯起眼睛,走下讲台,站到了泽口同学面前。大概是因为不喜欢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吧,他也站了起来。不过,论身高的话是小北比较高。
「你的意思是你不以自己的社团为荣?」
「为荣!喂,你是认真的吗?」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随即就闭嘴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担任文学社社长的女学生正以非常恐怖的眼神瞪着他。她一边盯着泽口同学,一边轻轻地举起手。
「文学社社长,请说。」
「我们当然以自己的社团为荣。」
我知道戴着眼镜且表情严肃的女学生是三年级的。印象中他们的社员刚好是五个人。
「你知道我们社团的毕业生有一个是小说家吗?」
「我……不知道。」
「这样啊,那个小说家还挺有名的。他的作品不仅曾被拍成电影,最近还开始在报纸上连载文章。我的目标就是写出像他那样优美的文章。能和他就读同一所学校,和他一样加入文学社,并在他待过的社办写小说,是我的骄傲。」
她离开座位,站到了小北身旁。镜片后方的双眼里有着熊熊燃烧的强烈意志。
「当我听见文艺创作社的提案时,我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北默默地点点头,并请她继续说下去。
「伟大的学长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呢?知道陪伴自己青春时光的社团消失了,他会难过吗?会觉得我们很不争气吗?光是想像这些事就让我好害怕。」
泽口同学完全被震慑住了。在一旁听着文学社社长说话的小北时不时地看向她,像是在与她进行交流。
「我啊,将来想成为一个小说家。我是认真的。我不希望自己以后得说我高中参加的是『文艺创作社』。」
「就算说自己是文学社的也没关系吧……」
「那不是等于在骗人吗?身为一个爱着书又想成为作家的女人,我的自尊不容许我放任文学社消失。」
「什么自尊,也太夸张了……」
「闭嘴!你从刚才就一直看不起别人的荣耀和自尊,但是这才不奇怪呢。正经八百地说话不行吗?」
「可是,这只是高中的社团活动而已吧?」
小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并未如我预料地大发雷霆,而是冷静地说道:
「你还要再继续找碴吗?」
「我哪有找碴?」
「为了一件事激动有什么不好?不要因为自己觉得这么做很丢脸,就泼别人冷水好不好?」
「少啰嗦,才不是那样呢!」
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必须阻止他们。这不是泽口同学的真心话。他只是因为稍微表现出嘲讽的态度,然后找不到台阶下而已。
「小北,那个……」
「如果你那么想变成文艺创作社的话,那就去啊。不好意思喔,还特地把你叫出来。」
「没错,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真是的,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泽口同学的态度完全就是在虚张声势。小北应该也明白才对,却因为对方实在太不坦率,才在火大之下想把他赶走。
但是,这样子是不行的。文艺社团必须团结一致才行,有社团赞成的话,就会变成对手可以利用的破绽。而且,如果现在就有我们无法说服的社团,那我觉得我们早就输了。
「广播社的要走了?那我也回去好了。」
看到泽口同学拿起书包往出口走,摄影社社长也打算跟进。新闻社的社长则因为无法决定该随哪边而不知所措。小北和文学社社长都没有要阻止他们的意思,表现出想走就走的态,对他们不理不睬。
简直是一盘散沙。小北,这样子不行啊。
「等一下——!
」
我心想,不管怎样一定得拦下他们才行,所以在泽口同学面前张开双臂挡住他。
「干嘛?我想回去了耶。」
「你还不能回去。」
「别挡路。」
他推了我的肩膀一下,我便失去平衡,撞上旁边的桌子。这只是件小事,但我知道教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很紧张。
「你对里穗学姐做什么」
「五味,我没事。」
大家都对推了我的泽口同学投以谴责的视线。我没事把状况搞得更糟糕干嘛啊?
我站稳身子,再次挡在门前,拼命地在脑中寻找话语。不管什么都好,快说点能留住他的话。
「那个,我很喜欢你们中午的广播喔。」
「啊?」
「嗯,虽然内容几乎都是你们自己才懂的梗,所以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那还真是抱歉喔。」
「但、但是!只要跟你们点歌,你们就一定会播,连冷门的动画歌也是!那个每一次都是你们专程跑去出租商店借的吧?」
「是啊……话说回来,老是点那种感觉根本没人知道的动画歌的人就是你啊?」
广播社似乎还因为这样子被怀疑过是不是有动画歌宅的社员,对不起,都是我做的好事。因为你们回应点歌的态度简直就是来者不拒嘛。
「不只是我,还有其他学生也很期待你们中午的广播喔,还有,在运动会的时候实况报导也是你们的工作吧?你们不觉得自己的力量是炒热运动会气氛不可或缺的吗?」
「我们才没有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呢。这种事情谁来做都行,又不是非我们不可。」
「你不是因为喜欢说话才加入广播社的吗?」
「……喜欢跟做得好是两回事吧?」
我好像不小心踩到了泽口同学的地雷。他用带着极深怨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不肯让人看他的脸了。我快忍受不了这尴尬的沉默时,泽口同学以压抑的声音开口说:
「有人说我们的广播不有趣。既然这样,不管是广播社还是文艺创作社都一样吧。」
「这种事……」
「叫我们别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嘛,一定会害怕啊。」
如果我说自己明白他的心情,那大概是骗人的吧。
之所以会有好像胸口被勒住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同情。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自己费尽心思画出来的漫画被人以一句「好无聊」无情批评的瞬间。我很生气,也恨过对方。
「但是,如果这样子就放弃,就等于是承认对方说的话了。」
「是啊,我承认啊。所以就那样吧。反正我已经打算退出广播社了。」
「你要退出?」
我对他的决心哑口无言。对他来说,文艺创作社的确是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看到他这次真的要离开,我才猛然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拉住他。我很高兴他愿意说出真心话,但是我不希望这件事就此结束。
「不、不要自暴自弃啊!表现得更热情一点啊啊啊啊!」
「喂,放开我啦!」
不,我不放。如果放弃的社团变成了文艺创作社,那就算漫研社得救了,我们的目的也不算达成。最重要的是我无法接受。
「你听到别人这么说就打算认输吗!真的要这样子吗!」
「这跟你没关系吧?」
「你这个折翼的天使!真的不想再一次展翅飞翔吗!」
别走,别走啊。我大概不是为了他好才这么拼命阻止,而是为了我,为了我的任性而拉住他。我想要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想要大家一起面对这件事,就只是这样。
「联、联谊!」
「啥?」
「假设你去联谊好了!如果人家问你是什么社团的,你要怎么回答!要是你回答什么文艺创作社,就会被女生笑说『咦~那是什么啊~步美没听过耶~』,然后聊起来结果拿到对方的手机电子信箱!啊,最后还是拿到了。」
不行不行,刚才的不算数。步美是谁啊?在这傻眼的气氛下,我愈说愈激动了。
「我希望你可以不用回答自己是文艺创作社,而是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广播社!我希望你能像这样子在联谊时拿到女生的手机电子信箱!广播社有什么不好的!就算现在不有趣,也不代表明天就不有趣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耶。为什么是联谊啊?」
啊啊!真是的,你怎么那么麻烦啊,肯定是理组的吧!虽然我也是理组的啦!
「你要因为别人说的话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吗?这样好吗?那泽口同学你重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
「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不管谁说了什么都不能放手啊!就算拼一口气也要背负着它继续下去!这才叫喜欢吧!」
我每说一句话,就往前逼近他一些。等到泽口同学终于无路可退,我抓住他的衣襟放声大吼:
「而且,要是你不玩了,谁来替我播动画歌啊!」
说完之后,我才顿时回过神来。
人只要一兴奋就会把真心话说出来呢……这是我的罩门吗?
与其说是陷入沉默,不如说是哑口无言的泽口同学,突然呼出了一口气。叹气,不,不对,他发出「呵、呵呵呵……」的气音,最后终于在大家的注视下大笑了起来。
「真是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没有任何嘲讽的笑脸,像是抛开了什么东西似地非常爽朗。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着身子去撞桌子,但还是笑到停不下来。在他身后看着他的摄影社社长不知为何被他影响,也跟着笑了起来。文学社的社长也用手遮住嘴角,身体不停颤抖。不知不觉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笑出声音来了。就像是要把之前累积的郁闷心情全部释放出来一样。我也顺便笑一笑吧。
大概是因为尽情地笑过后满足了吧,泽口同学最后说道:
「好吧。」
「咦?」
「好吧,我会帮你们。」
挂在眼角的泪水是因为笑过头了呢,还是另有其他理由呢?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拼命想隐藏受了伤的他已经消失了。
「我们可以继续开会了吗?」
泽口同学一脸不好意思地返回座位,一直盯着他的小北轻轻点点头,像是认同了他。在这之后,就没有任何人想离开了。
※
我轻手轻脚地从只打开数公分的窗户往内看。
时间刚好是下午三点。身为社团指导老师代表的教师坐在桌子中间的座位上,宣布会议开始。
「我们的校风是『自主、自律、自由』对吧?」
小北在坐成一排的老师们面前率先提出了质疑。
「我们坚决反对学校设立文艺创作社。因此,我们提议在一个月后的社团活动会议上投票。学生的事请让学生自己决定。」
能进入大会议室的只有社团代表。挤在走廊上的一般社员只能紧张地吞着口水观望会议室里骚然不安的样子。
小北,加油啊。
在我怀抱着祈祷心情时,有一名社团指导老师,也是负责统整意见的老师笔直地看向学生们。这名年过五十、以严苛出名的女老师会说出多么无情的话呢?不只是待在走廊上的学生,连教室里的社团代表们也因为紧张而绷紧身体。
「好吧,我们就接受这个提议。」
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夏至。就这样,我们赌上社团命运的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