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次转车后抵达的车站月台上,可以看见一间有着白色墙壁的医院。
我穿过验票口走到车站外,阳光毫不留情地烤着我的肌肤,甚至觉得有点痛,让我后悔当初没挑上午过来。晴朗无云的天空真是可恨。
我频繁地擦拭着光是稍微走几步路就会冒出来的汗水,朝着医院的入口前进。当我正羡慕撑着洋伞的老太太时,刚好走到有大片阴影的地方,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放暑假后第一次外出。
好久没下凡啦……我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能这么悠哉。盛夏的刺眼太阳和脚下的柏油路所散发出来的热气,重重打击了我原本就不太坚强的意志。
根据电视报导的资讯,今年好像会比去年还热。虽然觉得好像每年都这么说,但是既然要说很热,那就像法国的葡萄酒那样在文字上多下点功夫嘛。像是「今年是已充分熟成又饱满的热」之类的……这样子听起来也让人满火大的。
我沿着医院的外墙走了几分钟,终于抵达了入口。自动门打开的同时,冷风覆盖了我的肌肤。医院的冷气温度不算低,但还是让我觉得十分舒服。
我看向时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
我仔细地擦去额头的汗水,走向柜台。
☆
「我等你好久了,里穗!」
踏进单人病房后,热烈欢迎我的是我们漫画研究社的社长幸子学姐。
她之前不幸遇上交通事故,受了必须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的重伤,但现在已经快出院了,所以精神非常好。
「外面很热吧?谢谢你来看我。」
「别这么说,我才觉得没有经常来看你很抱歉呢。」
「如果你把拿在手上的点心给我,我就原谅你。」
我把在来医院路上买的甜甜圈呈交给社长。这不是连锁店卖的那种,而是只有在限定期间内才能在百货公司买到的名店的甜甜圈。
于是我陪着社长吃起了甜甜圈,并搭配我在百货公司一楼的商店买的茶。社长不停诉说着医院的食物有多难吃,转眼间就把三个甜甜圈吞下肚了。
「对了,就快到活动的日子了。你的稿子还好吗?」
「嗯,我勉强完成两本了。」
真厉害!社长如此夸奖我。
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努力。只要睡魔袭来就拿笔刺大腿或捏脸颊,狼狈不堪地画好的稿子,终于在两天前顺利交出去了。
但是,我交稿后的记忆变得相当模糊。
小北说,我寄了一封写着「我禁稿了」的神秘简讯给她,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其实是想写「我进稿了」才对吧。我当时因为疲劳和睡意而精神错乱了吗?
「对了,里穗。」
看到表情突然变得很正经的社长,我想起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便正襟危坐了起来。虽然一方面也是想看看社长有精神的样子,但现在我之所以待在这里,其实是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包在我身上吧,社长。」
听到我挺起胸膛这么说,社长用力地点点头,然后从枕头下拿出了一张小纸条。
「为什么要放在那里呢?」
「因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嘛。」
我收下写着由英文和数字组合而成的纸条,慎重地夹在笔记本里。最近在病房里也能使用网路,所以社长似乎趁疗伤的时候查过了自己有兴趣的社团摊位。
「虽然也不是真的没办法去啦,但爹地跟我说不行。如果无论如何都要去的话,必须有他的陪同。」
「唔哇~」
「很夸张对吧!有哪个世界的御宅族会找父母一起参加同人活动啊。我爸爸光是走在路上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耶。」
「就算只有社长一个人也很引人注目喔。」
「会吗?」
社长伸出手指卷了卷自己的金发,好像不太认同的样子。
就我所知,没有人比社长更适合用「跟娃娃一样漂亮」来形容了。
她碧绿的双眼并非戴了彩色隐形眼镜,金发也是真的。在德国出生的她,名字叫作毕翠克丝·幸子·鲁汶。
从小学开始就定居日本的社长,毫无语言隔阂,原本过着相当充实的高中生活。
但在今年四月时不幸却降临在她身上。她从书店返家的路上被酒驾的车子擦撞了。
倒卧在血泊中的她,周围散落着大量的同人志……后来我们这些漫研社的成员听到这段叙述时,都因为觉得太可怕而痛苦地扭动身子。至少当时散落的是普通的漫画就好了——我们忍不住同情起遭遇双重劫难的社长。听说社长本人在意外发生后不久就恢复意识,并问道:「我的薄本呢?」似乎把其他事情看得比自己的安危还重要。
「北川已经在简讯里跟我说喽,你们两个人要一起出漫画。」
「是的。我们想在校庆的时候发表。」
「好好喔。你们竟然在我住院的时候做起这么开心的事情来了。」
「总不能在医院里cosplay嘛。」
「要是做了会被赶出去喔。」
因为没办法尽情从事自己的兴趣,她看起来相当欲求不满。我原本想把刚从包包里拿出来的杂志再收回去,却被眼尖的社长发现,最后还是交给她了。
「我姑且是看到什么就买了什么。不过,我想你看了之后反而会更难受吧。」
「才不会呢,你好贴心喔!毕竟我没办法叫爹地帮我买,想看得不得了呢。」
看她这么开心的样子,让我庆幸自己买下了这本杂志。我看着社长高兴地抱着cosplay杂志的模样,想到不需牺牲社长的爸爸就能解决这件事,觉得松了一口气。
「学弟妹们都还好吗?我没跟他们见过几次面就变成这样了,所以还是有点担心呢。」
「他们三个人相处得很融洽喔。放学后也经常到社办聊天。」
「智子呢?那家伙一定很少去漫研社吧?」
「小智学姐好像一直在忙管乐社的事情。因为她当上首席还什么的,简单来说就是没办法来漫研社的样子。」
「哦,她在简讯里有提到。管乐社的社长好像扬言说今年一定要摆脱万年铜牌的命运的样子。」
小智学姐偶尔会在放学后抱着法国号来社办。不过就算来了,也顶多只待个五分钟,总是拿了点心和饮料就又慌慌张张地离开。管乐社为了准备夏天的比赛,似乎练习得很勤劳,跟运动社团有得比。
「毕竟是我硬拜托她加入的,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请社长别放在心上。反正我们除了聊天之外也没做什么事。而且小智学姐其实很照顾我们喔。」
「是吗?」
「她给了我们去年的考试题目。」
「考试!哇——真是的!拜托你,别再提了,别让我想起讨厌的回忆!」
大概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社长猛地趴倒在床上。她住院时是在导师监督下进行考试,结果似乎考得很糟糕。
「我今年也终究要准备大学考试了……唉,我真的能考上大学吗?」
我看着社长唉声叹气的样子,很难不把她和明年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很想忘掉,但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摆脱大学考试这个人生中重要的活动。一想到接下来等着我的是必须固定去补习班,头上绑白头巾的念书地狱,就忍不住想换个话题。
「社长,今年的集训还要办吗?」
「这还用说,当然要办啊!」
社长兴奋地说道,好像不办集训才是件不合理的事。
我原本还担心她刚出院就办集训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看来只是杞人忧天。
「我几乎没跟学弟妹们聊过天,五味同学更是连见都没见过,当然要办啊。」
「我明白了。那我会转告大家的。不过,社长,你不能太乱来喔。」
「里穗真是的,竟然跟爹地说一样的话。」
因为她在去年的集训时从高处跳进了集训地点附近的河里,所以我当然会这么说。虽然有些担心,但听到今年也会举办集训,我还是很高兴。而想到今年将是最后一次和社长一起参加集训,也让我很寂寞。
☆
原本那么积极地强调自己存在的太阳,在我要回家时也已经落入地平线,天色变得有些昏暗。虽然气温已经比中午低了,拂过脸颊的风还是有些温热。
「嗯、嗯,她很有精神。还有,她说集训一定要办。」
『我知道了。那我会把时间空下来。』
小北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显得很雀跃。因为去年真的玩得很开心,这次肯定也能给一年级社员留下很棒的回忆吧。
当我一边和小北讲电话,一边绕过眼前的转角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拉住了我。
「呜呃!」
在我发出叫声的同时,一台脚踏车正好从旁边经过,差点就要撞到我。因为那台脚踏车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撞上了后果不堪设想,让我不禁捏了把冷汗。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在紧要关头帮了我一把
。我转过头想道谢,但看到对方之后就愣住了。
「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
「还问我干什么,你啊,只差一点点就要跟人相撞了耶。小心一点啦。」
哥哥先是以凶巴巴的口气训斥我,接着瞪向那台已经骑远的脚踏车啧了一声。
我握在手上的手机传来了小北的声音。我急忙把手机放到耳边,就听见小北生气地说道:「你走路要注意周遭啦!」她好像听见我们的对话内容了。我向她道歉并挂断电话后,便与抱着胳臂低头看我的哥哥四目相对。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回去了。」
被他推着肩膀的我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想想还是算了,便乖乖地往前走。
和走在旁边的哥哥就这样连半句话都不聊地走回家实在太不自在了。这种时候男士应该要主动找话题才对啊。
「哥哥。」
「干嘛?」
「阿森的哥哥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很有精神吗?」
「我哪知道他有没有精神啊。」
对话到此结束。
就不能更……那个……像传接球一样一来一往地对话吗?为什么要目送球飞过去呢?
「拖着阿森的哥哥去学校的是你吧?都做到那种地步了,之后又放着不管,很不负责任耶。」
我在即将放暑假之前接到阿森的电话,说「我哥被带走了」。我原本心想:不得了,是有人找他报复吗?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而是我哥真的硬是把一直不肯去上学的阿森哥哥拖去学校了。阿森的哥哥从那之后就每天都去上学了,但肯定是因为害怕我哥才会这么做。
「反正他肯乖乖上学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才不好呢。他有找同学聊天吗?有没有被其他同学孤立呢?」
「为什么你要那么担心他啊?」
「因为阿森是我的朋友啊。」
而且他非常关心自己的哥哥。阿森总是很高兴地告诉我他和哥哥做了什么事,例如「我和哥哥一起带狗去散步」或是「哥哥教我功课」之类的。光是看到他在谈这些事情时表情相当柔和,我就很难置身事外。
我和阿森原本都认为,就算进展得很慢也没关系,只要能慢慢改善就好,但没想到我哥哥一下了就达成了这个愿望。
「你应该没有欺负人家吧?哥哥,你要好好照顾对方才行喔。」
「我才没有兴趣照顾男人呢。」
「那你为什么要带他去学校呢?不就是因为担心他吗?」
我挑衅似地由下往上瞪着他,他却硬是把我的头转回前方。就算是妹妹,还是希望他能稍微把我当成女孩子看待。
「……还不是因为你老是在担心的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的话就算了。」
我和哥哥的对话到此结束。
我一言不发地走着,想起了自己最后和哥哥一起回家时的事情。那时我还背着小学生的书包,哥哥则穿着尺寸有点大的立领学生制服。那时我们明明还会像在比赛似地抢着聊天,哥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沉默呢?
这是一个沉浸在怀念情绪中的夏夜。我们两人并肩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