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七年

下落不明的父亲,现在究竟在哪里做什么,宫本伊织无从得知。

进一步来说,伊织甚至不知道父亲是生是死。

就算是已经横死街头,或许也不是值得讶异的事情。

即使父亲过世,伊织也不会特别难过。因为从伊织年少的时候,

父亲整天不在家,就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反而会因为某些手续得亲自办理而觉得麻烦,

想到这里就忧郁起来。

只要手续顺利办理完成,并且再经过半年,就可以确定伊织的父亲已经过世——至少在法律上是如此。

即使在伊织就读的那间学校,肯定也没人会将这份文件的栏位填满。如果是过着极平凡生活的人,直到过世应该也是无缘接触这份文件。

伊织心不在焉思考着这样的事情边动着原子笔,结果不只是申请人的栏位,连申报对象的栏位都写成自己的姓名了。

「……可恶。」

将写错的民事申请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重写一张。

几乎没有人影的这楼层,偶尔会回荡起他人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因为现在是平日上午所以没人,或者平常都是如此冷清,首度来到这间法院的伊织无从判断。不过这里没什么人,就某方面而言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换句话说,就代表和伊织面临相同际遇的人并不多。

大约五分钟之后,伊织这次详细正确地填写申请书完毕,在自己名字的位置盖章,然后把印花税收据和必要文件缴交到柜台窗口。

「…………」

叹出好长的一口气之后,伊织离开法院。

伊织向导师询问是否能请假去民事法院,结果比想像中还要顺利得到许可了。大概是因为期末考已经在昨天正式结束吧。

关于考试结果,如今伊织不愿意多想。

基于「家事和育儿」这种一般人无法想像的理由,使得伊织极度缺乏念书时间。为了填补这段空白,伊织到最后仰赖克莉丝塔蓓儿的「血」,每天强行通宵念书,好不容易成功填补进度。然而不知道这种呕心沥血的努力,是否能够反应在成绩上。

不过,这种事现在一点都无所谓。

伊织搭乘中央线的上行列车回到吉祥寺,在车站前面买点东西之后就回家了。

「伊织~,你回来了~!」

对于伊织走进玄关就扑过来的这只小怪兽,伊织已经知道她接下来要讲哪句话了。在克莉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伊织就把刚才买回来的鲷鱼烧塞进她嘴里,然后走向厨房。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叫我起床?」

伊织出门时依然缩在被窝里的露缇琪雅,如今则是坐在明亮阳光斜射而入的厨房窗边,欣赏一张五彩缤纷的风景明信片,对于返家的伊织连正眼都不瞧。

伊织洗好手穿上围裙,冷淡说道:

「是你禁止我擅自进房吧?至少我有在门外叫过你才出门,没起床是你自己太懒散了。」

露缇琪雅并不会帮忙准备早餐,所以即使她早起,对伊织也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任凭她懒散赖床比较好,这样就不用应付她各种任性的要求了。比方说剥果皮之类的。

伊织把爱用的深汤锅拿到炉上时,露缇琪雅看了他一眼说道:

「不用上学?」

「今天请假,因为法院周末好像不上班。」

「所以是去申报失踪人口?」

「……你居然会知道。」

「还好罗~。」

如此回答的露缇琪雅,不知为何心情很好。

「伊织!午饭午饭!一样要红色义大利面,还有热腾腾的面包!」

「……你老是吃一样的菜色居然不会腻。」

「因为伊织的红色义大利面很好吃啊!」

「不过以省时的意义来说,帮了我一个大忙。」

水还没烧开的这段期间,伊织打开番茄罐头迅速制作酱汁。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伊织很想加入满满的蒜头和辣椒,不过克莉丝还无法适应这种成人的味道,相对还得加入大量番茄酱增加甜味,调整为小朋友爱吃的口味。

伊织转眼之间就完成番茄义大利面,露缇琪雅则是一副放马后炮的样子说道:

「所以我也要吃那个吗?酱汁会喷到身上,我不要。」

「放心,我没准备你的份。」

「喂!」

「很遗憾,我不知道哪种义大利面是甜到发腻的口味。」

「用不着连这种东西都做成甜的啦!只要不是番茄口味都好。」

「那你就再等一下。」

「耶~★克莉丝第一名~!」

满满一大盘义大利面端到面前,克莉丝开心欢呼。

「所以,你要做什么给我吃?」

「至少给我安静别讲话,我会分心。」

伊织叹气拿出大调理盆,随手打入两个蛋黄,加入一五〇毫升的鲜奶油、两大匙起司粉以及少许盐,以打蛋器自动搅拌均匀。趁着这段时间,伊织另外拿了一个平底锅,倒入橄榄油炒起培根。

因为家里有克莉丝这个食欲魔人,所以现在宫本家的义大利面,基本上都是以番茄口味为主,不过伊织其实是比较喜欢白酱义大利面的,兴致一来也会像这样自制奶油培根义大利面。

如果是在餐厅点奶油培根义大利面,有些店是在白酱义大利面上头放个蛋黄,让客人自行搅拌食用,不过伊织个人认为这么做不太好。要是没有在一开始就搅拌均匀,蛋黄会遇热结块影响口感。

所以自己制作的时候,伊织都会将鲜奶油和蛋黄仔细搅拌均匀。

克莉丝一边吸着义大利面,一边看着伊织下厨。

「……不准东张西望弄脏衣服喔?」

伊织叮咛克莉丝之后握住平底锅晃动。等到煮熟的面条和培根混合均匀,连同锅里的橄榄油一起倒进调理盆,在因余热缓缓变得浓稠的酱汁包裹住义大利面之后,洒上满满的黑胡椒就完成了。

「——哇,手果然很巧,你是这一点很像阿通?」

「别把我和叔父相提并论。」

伊织朝着佩服的露缇琪雅瞪了一点,并且脱下围裙。

「……我只是因为家庭问题被迫学会做菜,不想被讲成和那个人一样,是为了讨好女人才学习下厨。」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吧?每天亲自下厨招待两名美少女,这种事大概连阿通都没做过耶?而且你确实因此很受欢迎吧?」

露缇琪雅坐到餐桌前面拿起叉子,看向克莉丝并眯细眼睛。看到少女已经大快朵颐吃掉半盘义大利面的模样,她有多么爱吃伊织做的料理,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嗯,挺好吃的嘛,真意外。」

「『意外』这两个字是多余的。」

露缇琪雅还是一样连「我要开动了」都没说。伊织瞪了这名没礼貌的女孩一眼,然后吃起奶油培根义大利面。

「伊织。」

「嗯?」

「克莉丝也想吃那个。」

「啊?」

「我也想吃那个浓~浓的白色义大利面看看!」

如果是普通女孩,就只是「啊~,我知道,是想吃一口尝鲜对吧?」这种程度,不过以这名少女的状况,她的「想吃看看」得解释成「想全部吃掉」比较妥当。

而且伊织没有方法拒绝她。

「…………」

伊织默默把自己的盘子推到克莉丝面前,再度起身前往厨房切起法国面包。

「——这么说来,刚才有收到阿通寄的明信片。」

「什么?」

「看,就是这个。」

露缇琪雅把自己刚才看的明信片递给伊织。

「……上面写的收件人怎么看都是我,为什么你要擅自拿去看?」

「我没看,只是不小心瞄到而已。」

「……你们真方便,任何国家的语言都能很快就适应。」

伊织将切片的法国面包放进烤箱,阅读叔父所寄的这张国际明信片。虽然这么说,但上头只有写最底限的季节问候语,并且因为报警寻人至今已经七年,所以指示伊织将父亲申报为失踪人口,此外还提到暑假会回日本一趟。

这个消息应该就是露缇琪雅心情好的原因了。伊织将明信片以磁铁固定在冰箱上,从窗户仰望天空皱起眉头。

虽然气象局还没正式宣布,不过关东的梅雨季节,实际上或许已经结束了。晴朗无云到令人憎恨的天空,令伊织预感今天将是炎热的天气,叹出沉重的一口气。

晚上九点四十三分。

今天不是假日,而且营业时间也即将结束,所以距离地面二五〇公尺的特别了望台没什么人。

或许基于这个原因,没有任何人朝着这对奇妙的双人组行注目礼。

「格雷姆先生!格雷姆先生!」

靠在扶手旁边,眺望玻璃外侧夜景的少年,抬头看向旁边的男性开心喊着。

长袖白衬衫、吊带短裤、蝴蝶结加上鸭舌帽,使得这名少年看起来像是传统的良家少爷,不过他的脸蛋比穿着更加吸引他人

的目光。栗子色头发、蓝色双眼加上白净的皮肤,即使是在东京,他也是颇为罕见的俊美少年。

「格雷姆先生,您看,好漂亮!」

「这样啊。」

男性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这名短裤美少年。

这名男性给人老朽枯木的印象。刻着无数皱纹的肌肤极度惨白,憔悴消瘦的侧脸布满重病的阴影。虽然身上穿着高级西装,不过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第一印象肯定觉得他是诡异的男性。

这样的男性搭配美少年——成为奇妙的双人组。

「好漂亮……这个城市里的战争妖精,或许比某段时间的伦敦还要多吧?」

「奥托尼特,你看得出来?」

「是的,感觉得到!」

「这样啊……」

「像我们身后就有一个。」

少年转身指向后方的电梯。

「——嗨。」

刚好在这时候走出电梯的人,是派屈克·赫恩与伊格莲茵——来自爱尔兰的双人搭档。

「夏洛克先生,好久不见了?很高兴奥托尼特还是这么有活力。」

相较于亲切搭话前进的派屈克,旁边的伊格莲茵表情有些紧绷,眼镜后方的双眼,在格雷姆与奥托尼特之间反覆来回。

「不过话说回来,夏洛克先生,你的气色似乎又稍微变差了?要不要请奥托尼特分点活力给你?」

「多管闲事。」

格雷姆轻轻咳了几声,就这么微低着头扬起视线瞪向派屈克。

「……不提这个,把你叫我来到这种极东岛国的理由说来听听吧?如果想把三年前的伦敦对决做个了断,我不介意现在就在这里开打。」

「————」

听到格雷姆隐含杀戮气息的这番话,伊格莲茵向前一步,依偎在派屈克的身旁。

但是派屈克没有收起那张咄咄逼人的笑容,夸张耸了耸肩并且摇头。

「不,当时的我也很年轻,太幼稚了。」

「终于明白了吗?」

「没能看穿你的实力,甚至也没能完全掌握我自己的实力,只要回想那段往事就令我脸颊发烫。——如果是现在才开打,就绝对不会落得那种下场。光是明白这一点,我就对当年的自己感到丢脸至极。」

「……意思是经过这三年,你已经有自信能够打赢我了?」

「自信是后来自己找上门的。我得到的是一种确实的力量,我们这三年可不是虚晃度日。」

「我想也是。……关于『白色魔女』的传闻,我离开英国之后也时有耳闻。」

「相对的,我后来就很少听到两位的传闻了。你们后来去了哪里?」

「德国!」

格雷姆没有作答,而是由奥托尼特充满活力代为回答。

「我们沿着莱茵河探访德国的古城。古老的城堡真是太美妙了,格雷姆先生,您说对吧?」

「就算讲给这个小子听,他应该也听不懂……因为他与这种感情或情调无缘。」

「夏洛克先生,讲这样就太过分了,我也有热爱艺术的心。——只是目前有更多必须优先处理的事情罢了。」

派屈克与格雷姆之间,开始出现一种与空调的冷气不同,隐含着杀气的冰冷空气。或许是察觉到这种空气的流动,原本笑咪咪的奥托尼特不再说话,紧握着格雷姆露在口袋外面的左手。

「优先处理的事情吗……」

格雷姆缓缓开合自己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并且自言自语。

「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比起确保自己的安全,我应该优先取你性命才对……我至今依然对此感到后悔。」

「这种事情很常见,像我最近也老是在后悔。——之所以刻意找你过来,也并不是和这件事完全无关。」

「……把详情说来听听吧。」

紧绷的空气微微缓和,但格雷姆的目光依然锐利。

「我想奥托尼特应该已经察觉了。」

派屈克从格雷姆身上移开视线说道:

「——现在这个国家的战争妖精,比夏洛克先生想像的还要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总之这里有许多『猎物』。」

「想打多少就有多少?」

「确实如此,但我个人对小鱼没兴趣,我只想要大鱼。」

「真的有这种玩意?」

「有好几个……所以我想拜托一件事。」

「……拜托我……?」

格雷姆眯细眼睛,反覆推敲雀斑青年的这番话。

「虽然不是非常肥美的大鱼,不过在这座城市,有一个我非得亲手了断的鞘之主,因为我和他有些私人恩怨。」

「你这种不到二十岁的小子,居然会用到『私人恩怨』这种字眼?讲得好像自己是大人一样。」

「说来话长,所以细节我就省略了。简单来说,他的父亲是杀害我爷爷的仇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解决那个家伙。」

「然后?」

「已经确定那个鞘之主有好几名同伴,这些家伙会妨碍我和他做出了断。」

「所以要我收拾那些家伙……?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响。」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宣告了望台营业时间结束的广播响起,派屈克对伊格莲茵示意之后走向电梯。派屈克以轻快的节奏敲打电梯按钮,转头看向身后的格雷姆。

「——不过,你像这样来到日本,就等于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因为你喜欢战斗吧?既然这里有这么多战争妖精,我不认为你会当作没看到就直接回国。」

「不准讲得一副很清楚的样子……你哪里懂我了?」

「我不懂,而且也不想懂。搞不懂你的人生到底在享受什么……总之,接下来就随便你吧,因为你在这座城市做你想做的事,就代表我将会更容易达成我的目标。」

「…………」

在格雷姆默默目送之下。派屈克与伊格莲茵离开东京铁塔的特别了望台。

「……还是一样毫不可取的小子。」

格雷姆晃动肩膀反覆咳嗽,然后再度专注欣赏东京的夜景。

一直凝视着紧闭电梯的奥托尼特,终于改为仰望格雷姆并且问道:

「格雷姆先生,到底有什么企图?」

「你说他们吗?」

「是的,会不会是某种陷阱?」

「谁知道……不过这座城市聚集了许多战争妖精,这是事实。既然这样,我大致想像得到他们的目的。」

「……是『书』?」

「虽然那个家伙在装傻,不过应该没错。——因为战争妖精会受到『书』的吸引。」

「是吗?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就是了。」

「无论有没有自觉,都会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吸引过来吧……仔细想想,我没能拒绝那个小子的邀请而来到这个国度,或许就是『书』想要引你过来的暗中安排。」

看到电梯再度上升而来,格雷姆走向电梯。

「——所以这本『书』,可能是引导战争妖精相遇开战的死神之书,这本书的封面,或许随时会被许多妖精的血染红吧。」

「哇……感觉好帅气!格雷姆先生,您是一位诗人!」

「真的是任何事物都能感动你……」

格雷姆喉咙深处发出苦笑,牵着奥托尼特的手搭乘电梯。除了他们两人,已经没有其他客人要回到地面了。

笑过之后,格雷姆在狭窄的铁箱里叹了口气。

「……『诗人』不是我,是那些家伙。」

看着刚才发回来的期末考答案卷,伊织松了口气。

从幼稚园时代就爱书成痴的伊织,虽然不擅长体育与音乐,不过其他科目表现得都不错。即使没有到天才的程度,伊织的脑袋也还算灵光,不用整天埋首苦读,还是能拿下杰出的成绩,所以升上国中也不曾在课业上尝到苦头。尤其国文与历史相关的科目,更是伊织不用刻意准备就能考好的擅长科目。

之所以能够勉强通过本次的考试,应该是国中时代累积至今的学力,加上克莉丝提供「魔性之血」将集中力提高到极限之后临时抱佛脚的成果。虽然不想在今后每次考试都受到克莉丝的照顾,但是伊织今后就知道,状况紧急的时候可以藉此缩短念书时间,这可以说是一项收获。

只不过,并非背诵科目,也无法以既有学力应付的数学,考出来的成绩就非常凄惨了,只有低空飞过勉强及格。

「……哎,反正我数学成绩从以前就不好。」

随着这句自我辩护的细语,伊织摺起满江红的答案卷塞进书包。

「喂~,宫本!」

后座的山崎以异常开朗的语气搭话。感觉到状况不对劲,伊织在山崎继续说下去之前开口说道:

「想找保证人的话另请高明,别找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到我就只想到钱的话题吗!?」

「不是吗?」

「不是!」

「那么是女生的话题?」

「没错!」

山崎卷起答案卷轻戳伊织的胸口,然后故作

亲密前来搭肩。

「……这周末,要不要去游泳池?」

「在你眼中,我像是学校明明没上游泳课,却会刻意跑去游泳池游泳的人吗?」

「不像。没错,完全不像!你是那种大家开心游泳的时候,用浴巾裹着你惨白瘦巴巴的身体,一个人坐在阳伞底下阅读超~忧郁小说的家伙!」

「……既然这样,你应该找错人了吧?」

「不不不,就是因为你是这种人才好!」

察觉到隔壁座位的牧岛皐月露出怀疑的表情,山崎把伊织拉到教室角落,刻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你把上次的美少女带来。」

「你是在说谁?」

「就是之前骑车来学校,穿白色旗袍的……」

「那是越南传统长衫,不是中式旗袍。」

「没差啦!总之带那个美少女过来!还有,只要知道你会去,牧岛肯定会来吧?还有牧岛的妹妹或是相关的女生,不就都能自然而然邀请了吗!」

「……哎,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伊织一把抢过山崎手中的答案卷看了分数一眼,就冷冷扬起嘴角。

「山崎,逃避现实也适可而止吧。」

「我、我哪有逃避现实,我、我只是——」

「那你先请示古田老师吧。」

伊织班上的导师,是数学老师古田真一。因为数学是他负责的科目,所以从考试之前,他就高调宣布数学不及格的学生得好好接受课后辅导。放学后的教室里,有不少学生愁眉苦脸,他们应该都是确定要上辅导课的人,山崎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周末等待你的不是女孩子们换上泳装的姿态,而是数学辅导课。」

「宫本,不准让我看见这种悲哀的现实!」

山崎从伊织手中抢回答案卷揉成一团,然后抓着自己的脑袋。

「爸妈和老师都在抱怨我的考试分数和课业成绩,你这家伙懂得我的痛苦吗?不懂吧?所以我才要你分出一点点的幸福捐给我啊!至少同情我一下吧!」

「我一直很同情你啊?」

「这、这种说法也令我火大……!」

「无论如何,我完全不想和你一起去游泳池,如果你真的想去,就找你那个爱联谊的哥哥还是表哥安排吧。」

托山崎的福,使得伊织回想起克莉丝曾经吵着要伊织带她去游泳池的往事,心情不禁变得低落。因此伊织语带些许愤慨,以言语之刃毫不留情砍倒山崎,然后快步离开教室。

期末考结束之后,暑假就在眼前。考试期间的紧绷冷漠感消失得干干净净,如今笼罩在整座学校的气氛,是长假将近的松弛解放感。

「——伊织同学:」

在校舍门口换穿鞋子的时候,皐月小跑步追了过来。

「数学考得怎么样?」

「勉强不用上辅导课的程度。……你呢?」

「我也算是普普通通……吧?因为考前有努力进行最后冲刺——」

「这样啊。」

伊织以公式语气回答之后踏出脚步。

梅雨季节结束,夏天正式开始了。即使已经下午四点多,闷热的暑气依然未消。在饱含白天热度的柏油路上,伊织和皐月并肩走向车站。

「那个……」

「什么事?」

「关于那个女孩子……露缇琪雅小姐……」

「直接叫她的名字就行……所以,那家伙怎么了?」

「我和她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这样好吗?」

「为什么要问我?我并不是那个家伙的监护人,用不着一一向我报备……而且,反正应该是那个家伙主动想跟你交换信箱吧?」

「嗯,是的……」

「不过那家伙日文还不够流利,而且行事任性又喜欢幻想,不要把那个家伙讲的事情全部当真,否则会很费神,知道了吗?如果不想应付她,就把她设定成手机黑名单别管她就好。」

「我、我不在意这种事……而且她只是偶尔会写邮件给我。」

因为步伐宽度不同,所以两人并肩走路的时候,皐月总是会渐渐落后,每次皐月都得加快脚步追上伊织,等到落后之后再度加快脚步……不断反覆这样的举动。

但伊织没想过放慢自己的速度。想并肩前进的人是皐月而非伊织,所以自己没必要刻意配合对方。

就是因为会这么想,伊织才会被别人——比方说常叶——说成是一个过分的人。

「那个……伊织同学?」

不知道第几次加快脚步跟上来的皐月,有些惶恐地问道:

「……露缇琪雅小姐会待多久?」

「是指她要待在日本多久吗?」

「应该说,她会在伊织同学家住多久——」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让些许烦躁感随着叹息吐出的伊织,脑海浮现那个忘恩负义美少女的侧脸,在心中做了一个鬼脸。

「……希望叔父能把那个家伙带到其他地方住。」

「你说的叔父,是旅居国外的那位……?」

「对,我昨天收到通知,他快回国了。」

只不过即使叔父回国,他带着露缇琪雅到其他地方住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吧。如果只以占地来看,宫本家可以归类为豪宅,要是另外租屋住,只是一种浪费金钱的行为。

「这样啊……如果克莉丝妹妹也能和爸爸一起住,就是一件好事了。」

「是啊。」

伊织慢了半拍才回想起曾经说过这种「设定」,因而紧绷嘴角。等到叔父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把这个设定彻底说清楚。

「……这就是所谓自由业的特权吧。」

在世间众人在学校求学,或是在公司工作的平日白天时段,能够躺在海滩床悠闲享受冰凉姜汁汽水的人,确实只有不受到工作时间束缚的自由业从业人员。

不过目前的由良健二并不是自由业,严格来说是无业,时间多到可以分批打包贩售。

等不及官方宣布关东地区梅雨季节结束,东京都内各处已经陆续开放游泳池了。这间饭店也在上周开放刚翻修完成的户外泳池,逢周末便会吸引相当的人潮;但即使在非假日的今天也颇为热闹,泳客则是以年轻女性为主。

身处于这座泳池的健二并没有下水,但也没有在晒日光浴,而是躲到阴凉处喝着姜汁汽水,眺望玛拉海朵游泳的身影。

「虽然不重要……但小玛那样算是玩得很开心吗?」

健二拿起墨镜凝视玛拉海朵,并且露出苦笑。

以黑色连身泳装包裹修长肢体的玛拉海朵,以像是独自进行泳赛的速度不断游泳,就只是从泳池这一端游到另一端,毫不厌烦反覆以自由式往返,这副模样或许比禁欲主义还要异常,与周围以泳圈和海滩球开心玩耍的女性泳客完全格格不入。

喝完姜汁汽水的健二,单手拎着浴巾走到池畔。

「喂~,小玛~!」

「——是。」

以漂亮动作游泳的玛拉海朵,敏锐听到健二的呼唤声,然后缓缓游了过来。

「健二先生,有什么事吗?」

「虽然我不知道小玛为什么要让自己游那么快,不过总之上来休息一下吧?」

「既然健二先生这么说……好的。」

哗啦一声从泳池起身的玛拉海朵,接过浴巾擦拭全身,不经意将视线移到健二身后。

「————」

健二沿着她的视线看去,平台站着一名极为突兀的黑衣男性。

「那个家伙……记得叫做济慈?」

「是约翰。」

「……我分不出他们两人。」

健二耸肩转过身去,朝着笔直走过来的约翰轻轻挥手示意。

「哟,居然在这种稀奇的地方见到你,来饭店打工当门房?」

「在女士面前别开这种玩笑,才是明智的做法。」

无情数落健二的调侃之后,复古执事打扮的约翰平淡告知:

「——女士在等了,请跟我来。」

「我不记得说过今天要在这里见面啊?我自认今天完全没工作才会来这里的。」

「女士在等了。」

「……居然把我的意见当作没听到?」

「在这之前,请不要忘记您的立场。」

「是是是。」

在表面恭敬语气辛辣的约翰引导之下,健二与玛拉海朵转头相视,并且进入饭店。

健二他们换好衣服之后,被带到这间饭店顶楼的餐厅。这间餐厅号称融合了传统越南宫廷料理和法式料理,不是一般人能随意光顾的人气餐厅,但即使考量到现在时间还不到傍晚,店里看起来也还是没什么人。

「……该不会公休吧?」

「请往这里。」

无视于健二的嘀咕,约翰带领两人进入餐厅深处。

店内是仿造「法国统治下的越南」的庄园风格,不会过于明亮的适度照明,搭配着轻柔的音乐,至少看起来不像是今天公休,但是店里完全没有客人。

「是因为风评很差吗?还是

——」

「因为会谈到一些不能泄漏出去的事情。」

如此回答的约翰向前方示意。悠然坐在餐厅最深处座位等待的,是一名无情的美女。

「…………」

「无情之美女」——菈·贝露,默默邀请健二他们坐在正对面的座位。长相酷似约翰的黑衣青年济慈,不发一语随侍在她的身旁。

「首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健二刚坐下就打破沉默。

「没有预先通知就忽然把我们找来,我可以认定是要请我们吃饭吧?你应该不会中途走掉害我们买单吧?」

「居然担心这种无聊的事情。」

菈·贝露扬起艳红的嘴角,向健二露出笑容。

「如你所见,今天我把这里包下来了。我看起来像是度量那么小的女人吗?」

「毕竟我处于待业身分,在饭店泳池纳凉,已经是我能力所及最奢侈的享受了……这孩子很会吃,对吧?」

「不好意思。」

「小玛不用道歉。」

健二用力摸了摸身旁玛拉海朵的头。

「——今天是女士请客,所以小玛,尽管吃个痛快吧。」

「好的……请问有汉堡吗?」

「……一般来说不可能会有吧?」

健二打开沉甸甸的菜单,帮爱吃速食的玛拉海朵,点了几道她应该会喜欢的餐点。只要其中一道符合玛拉海朵的喜好,之后就只要点相同菜色直到她满足即可。如果是在一般的餐厅,会基于经济问题以及闲言闲语而不方便做出这种事,不过既然不用担心荷包,又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那就没有客气的理由了。

「——然后这个、这个和这个。饮料要冰的雪莲茶。」

「也有啤酒和伏特加哦?」

「我讨厌酒。」

「居然不会喝酒,真意外。」

「不是不能喝,是不喝……我讨厌醉鬼。」

健二以手指轻敲黑色餐桌充满光泽的表面,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开口说道:

「——所以?今天有何贵干?」

「工作怎么样?做得愉快吗?」

「啊?我刚才不是说待业中吗?我不当牛郎了。」

「我不是说这个。——是说我命令你做的『工作』。」

菈·贝露讲到「命令」时刻意加重语气,接着拿起酒杯品尝葡萄酒。刚才询问是否要喝啤酒或伏特加,自己却是享用陈年葡萄酒。健二在心中咒骂眼前的美女,喝了一口凑巧在这时候上桌的雪莲茶。

「……这种工作没有愉不愉快可书吧?」

「有什么不满吗?」

「你说呢?」

健二之所以乖乖服从菈·贝露,当然是因为这是能够继续和玛拉海朵共处的必要条件。虽然

健二不欣赏菈·贝露这个女人,但想到这是为了玛拉海朵就可以忍受。

只不过,菈·贝露完全不说重点的这种作风,确实令健二感到烦躁。

「——这么说来,之前我在银座遇到很强的家伙。」

「很强……?」

「对。」

健二将越式生春卷送入口中,并且点了点头。

「和我年纪差不多或小一点的蓝眼小子,加上白衣打扮的战争妖精。先不提那个小子,不过那个战争妖精似乎很有实力。」

「没出手?」

「……如果我们因此再度九死一生,你也不会再出手相助了吧?」

「也对……与其拯救没脑袋的猎犬两次,另外培养一只猎犬或许比较好。」

「把我当成狗?」

「只是比方。这么斤斤计较,你真是个孩子。」

「哼。」

「是『白色魔女』。」

「啊?」

「就是你们遇见的那个强敌。」

「难道你……」

健二握筷的手停止动作。

「当时也在现场?你有看到我们?」

「对。」

「……真搞不懂你。」

健二在银座人群遇见未知战争妖精的短暂片刻,菈·贝露居然有在某处目睹。虽然这件事实令健二颇感惊讶,但健二对于她的作风更感到不可思议。

「你要我们收拾其他的战争妖精,并且在收拾的过程寻找某本『书』——不过,你的实力不是远远凌驾于我们吗?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没有解决那些家伙?我还不清楚那个魔女到底有多强,不过凭你的实力肯定能赢吧?」

健二曾经挑战过菈·贝露一次。

不,讲「挑战」还算好听,但实际上根本不到战斗的程度。当时高举玛拉海朵挥砍的健二,甚至碰不到菈·贝露的一根寒毛就被弹飞,并且就这么动弹不得。

绝对无法归类为战斗。菈·贝露甚至不把健二视为自己的敌手。

后来健二与玛拉海朵历经许多战斗累积实力至今,然而即使如此,健二依然明白自己伤不了菈·贝露分毫。

「明明有这种实力,你为什么没有亲自动手?该不会是因为嫌麻烦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

「喂……」

菈·贝露面不改色如此回答,使得健二不由得微微起身。

「————」

直挺挺站在菈·贝露两侧的约翰与济慈,宛如呼应健二的动作般移动视线,握在身后的双手也解开了。

然而阻止激昂健二的人,并不是约翰与济慈,更不会是菈·贝露,而是海南鸡饭端上桌之后,一直大口享用至今的玛拉海朵。

「健二先生,这个好好吃。」

玛拉海朵悠闲的声音,使得健二心魔渐消,叹出长长的一口气之后坐回椅子上。

菈·贝露愉快凝视着这样的健二,开口说道:

「……职棒选手能去打青少棒吗?」

「你这么说就——不,我们和你的实力差距,确实比业余和职棒的差距还要悬殊吧。」

「就认定有这样的规则存在吧。」

「规则?」

「对,这是规则。我们不能插手介入你们的战斗,顶多只能像这样出一张嘴。」

「所以上次那种救援,真要说的话已经违反了规则——是吗?」

「是这样没错。」

「……越来越搞不懂了。」

健二无力摇了摇头看向玛拉海朵。她正专心吃着陆续端上桌的海南鸡饭。

「……你们『吟游诗人』到底想做什么?『妖精之书』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只杰出的猎犬,不会对饲主的身分和想法提出疑问。」

「又把我当成狗?」

「只是比方。」

重复相同的对话,使得菈·贝露笑了。

「——如果有空在意这种无谓的事情,还不如赶快打倒那个魔女,将玛拉海朵培育得更强。」

「如果你这么要求,我就会优先处理那个家伙。」

「那就请你这么做吧。——脸上有雀斑的罗安格林(※注:出自由19世纪德国作曲家华格纳创作之歌剧,主角为天鹅武士罗安格林。)一点都不可爱。」

「啊?」

「『白色魔女』——伊格莲茵是强敌。」

无视于健二这声疑问,菈·贝露把见底的酒杯拿到身旁,济慈立刻从冰桶取出酒瓶,将葡萄酒倒入酒杯。

「不过,并不是你们无法战胜的对手。」

「感谢您这么看好我们。」

「……期待你们的表现。」

菈·贝露将那双泛着蓝色水银光芒的眼睛眯细,品尝杯里的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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