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城堡中的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与东方的亚琉加王朝,经历过无数次干戈交锋的前线葛兰瑟力亚城,位于帝都史特拉迪卡东边。从色彩缤纷的街道、装饰,以及往来行人的服装细节即可看出——这里的特色是帝国与王朝的折衷,城里四处可见充满异国风情的马赛克磁砖。来自各地的商人与佣兵络绎不绝,不论是言语或长相都展现多样风貌。僧侣和学生单手拿著书本熙来攘往,路上随处可见正在推销自己的学者模样人物。与全部统一为帝国白垩风格的帝都正好形成对比,葛兰瑟力亚是个宛如万花筒般多采多姿的城市。

奥莲蒂亚站在城堡的窗户边,以单手拿著桧木扇撑住下巴,眺望城里的景色。

四年前在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中,被尸体、伤病患者与哀吊钟声淹没的街道,如今几乎已恢复原有的热闹与景观。因为位于交通要冲的关系,包括大富豪维里耶里家在内,各都市的商人们投入庞大的金钱重建这座城市,他们为了回收投入的资本,莫不致力于在此展开商业贸易。

重建后遭破坏,破坏后再重建。人们永不放弃,无论几次都会重新将这座城市复原。每次看到这幅景象,奥莲蒂亚都会忍不住心想,真正将它一次次破坏的,说不定是我们自己。

八月的风吹过,不知从何处传来宣告中午到临的钟声。

「……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五年停战协定,如今也只剩下一年了……」

奥莲蒂亚喃喃自语。稍早前刚从帝都回来的她,这次是顺路到『魔女左足(扎立亚)』领地看看米蕾蒂亚,同时要告诉她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去吧,米亚。停战协定就快结束,到了帝都说不定会被杀,可是你要努力出席宰相会议,和皇子见面。在选出皇帝之前,那孩子就由你辅佐。』

『我不要。』

『什么?不要结婚吗?不行,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唯有将你嫁给那个皇子,他才有可能被视为皇帝候选人之一。否则,就会由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成为下任皇帝。我绝不容许那种事发生。即使是来路不明的皇子,也挺好的不是吗?』

听语气就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好。平常大部分的事情,米蕾蒂亚都会听话照做,唯独这次坚决不从。直到现在还是僵持不下。

「……在停战协定结束前,将举行睽违十三年的皇帝遴选……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是唯一存活的皇子……可是,他的监护人偏偏是那个蠢法皇……」

她口中的蠢法皇,指的是蓝格立萨法皇家的当家,佛罗连斯。他这四年来不断反对与王朝之间的停战协定延长案,口中不停喊著开战开战。既然这么喜欢战争,怎么不自己前往东方的亚琉加王朝啊,还可以将那里的名产*海鲜丼吃个过瘾呢。(编注:开战与海鲜的日文读音相同。)

奥莲蒂亚扇了扇手中的桧木扇,真希望叹息也能像这样被扇跑。

「……果然,只有让米亚去帝都一途了。思……『年仅十二岁的皇子失去亲人、无依无靠,你要是不去的话,他不是被蠢法皇就是被暗杀集团杀死,那就没戏唱了』。只要这么说,她一定会吓得点头答应。好,就这么办。至于护卫嘛……雷纳多已经不行了……还是吉伊吧……只是,该怎么叫那个浪荡子……」

雪白的大鸟飞过蔚蓝的天空,那是只鹳鸟。

从东方飞往西方。过去自己也曾以为只要出了『鸟笼』,就能像那只鹳鸟一样自由。

一抹自嘲的微笑在奥莲蒂亚的嘴角浮现,随即消失。

(……停战协定的期限,是明年七月……)

她再度眺望天空,白色鹳鸟早已拋下奥莲蒂亚,不知飞往何处。

φφφ

(什么非常重要的大事……!)

米蕾蒂亚趴在『魔女左足(扎立亚)』城堡里的办公桌上。

厚实的紫檀木办公桌上,从这头到那端铺著一张巨大的地图。

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米蕾蒂亚抬起头,眺望著窗外。

据说,魔女被冬之王刺杀时,山脉起了变化,变成如今的〈魔女脊骨〉。险峻而庄严的山貌,即使是夏天,纯白的残雪依然闪闪发亮。即使从远处眺望,也能感受到飘散于山间的神圣灵气。即使如此,那也只是座『矮山』罢了。遥远绵延的高峰尽头,米蕾蒂亚尚未亲眼见识。传说,那是魔女曾经居住的永春大地。

蔚蓝的空中,飘浮著如绵羊般的蓬松云朵。米蕾蒂亚有些不开心。四年前,她和心爱的那只羊之间,产生了一点芥蒂。然而,绵羊是无辜的。

叩叩。雷纳多带著温和开朗的笑容敲了敲门。

随后,便踏著大步走进来,他一看到摊在桌上的地图,不禁露出苦笑道:

「啊,你果然被说服了吗?公主大人,你要去帝都了吧……」

雷纳多独眼、独臂,虽然走起路来行动自如,但其实靴子底下的左脚也是义肢。脸上留有大片伤痕,左半边的头部也给人不自然的感觉。听说他过去曾被不知名的狂战士削去头皮,只有那个部分长不出头发。现在的他喜欢依照当天心情,在那个地方戴上不同颜色的时髦假发。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是缝合的痕迹,让人无从想像原本的他是什么模样。年龄也很难推测,米蕾蒂亚只知道他应该还不满四十岁。他还有个外号,叫破烂雷纳多。

地图上放著一只纸摺的绵羊,上头可窥见奥莲蒂亚的笔迹。最近『大姑母寄来的信』全是以摺纸绵羊的形式送来的,已经累积了一大群。

「……公主大人,可以打开这只新来的羊吗?」

「请便。」

和识字率高的王朝不同,帝国佣兵多半都是没读过书的粗鲁之人,但雷纳多却拥有阅读无碍的识字能力,关于这点也是个谜。不过,他从来不会擅自拆阅任何东西。

雷纳多一边读信,一边点头。内容完全是威胁语句,抓住了米蕾蒂亚的弱点。

「关于遴选皇帝的事……大姑母说的我也不是无法理解。」

十三年前那次遴选,因为皇族连续离奇死亡而不了了之,奥莲蒂亚也因此错失有可能成为下任皇帝的唯一机会。第一皇子埃里法兹从此失踪,十三年来,继承人的位子始终空在那里。

然而,皇帝尤狄亚斯如今已过花甲,再不赶紧选定下任皇帝,内政势必会面临危机。另一方面,与亚琉加王朝之间的停战协定,明年七月即将到期。

「现在的情况是,一旦默认……法皇家辅佐的拉姆札皇子可以不经投票直接成为下任皇帝,就等于同意与亚琉加王朝开战,要是那样,大姑母一定会满腔怒火。」

在那之后,虽然嫁给尤狄亚斯的年轻妃子涅涅,很快便生下拉姆札皇子,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子嗣诞生,拉姆札也成了唯一存活的帝国皇子——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但是,也不知道奥莲蒂亚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

魔女家即将推出的对立候选人,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来路不明皇子。前往帝都参加宰相会议,正式取得皇子的继承权,在选出皇帝之前,由你来辅佐——大姑母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要求米蕾蒂亚,为此还写了不少信来。纵然收到她的信很令人高兴……

「辅佐也没关系……可是有必要将公主大人嫁给他吗?」

「好像是因为他的来路太不明确,立场过于薄弱,很难成为皇帝遴选候选人。如果没有魔女家的辅佐,连他的皇子身分能否在宰相会议中获得承认都是个问题……」

「所以,才要由公主大人打著魔女家当家奥莲蒂亚的旗号嫁过去?」

「唉……其实,我自己也是米尔杰利思大叔父从森林里捡回来的,既没有魔女家的血缘,也不是魔女一族。我问过大姑母,这样真的可以吗?她却说已经决定是我,坚决表示没有问题……」

就因为米蕾蒂亚背后的推手是奥莲蒂亚,才会如此艰辛。

还有,或许和这色彩也有关系。雷纳多伸出独臂,抚摸米蕾蒂亚银白色的头发。充满神秘氛围的银发与藤紫色的眼眸。原本应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魔女』颜色,如今却同时有两个人拥有。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任谁看到米蕾蒂亚都会联想到魔女家。因为,她拥有与被誉为冰雪美姬,帝国坚强的战盾——奥莲蒂亚相同的色彩。

「我说过不要……可是,我不去的话……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谜样皇子,瞬间就会断了命脉。大姑母的信里是这么写的……的确,如果在皇帝遴选中落败,一定要想办法让他逃离法皇家的毒手……而且他才十二岁……」

由摊开的地图来看,前往帝都的路径似乎都已标记好。这么说来,行脚商人吉亚也被叫来,米蕾蒂亚大概添购了不少旅途所需的东西吧。

与铁面无情的魔女奥莲蒂亚不同,米蕾蒂亚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别人的忙。就连一开始为了帮助别人而开始挖掘坟墓,现在似乎也成为她的嗜好。

(奥莲蒂亚……将自己引起的事端当作威胁的材料,真是个恶魔……)

米蕾蒂亚每次都会妥协,这就是她重感情的地方,奥莲蒂亚也很清楚。尽管嘴里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米

蕾蒂亚最终还是会点头。

可是,擅自决定米蕾蒂亚的结婚对象,实在不像奥莲蒂亚的作风。

「……即使对方是个突然冒出来,来历不明、姓名成谜的十二岁皇子,但我自己的身世也很可疑啊,说相配倒也是满相配的啦。」

「我可什么都没说喔。」

令人心旷神恰的风,从遥远的高山吹下来。北方的魔女领地夏天虽然燥热,吹来的风倒是颇为凉爽。四年前,雷纳多跟著米蕾蒂亚来到这里,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如此静谧、昏暗,彷佛能通往异界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冬季固然很长,但景色十分美丽,是个充满皑皑白雪的魔女国度。

这缓缓流逝的空白四年,真的安静到教人难以置信,彷佛做梦一般。

不过,这一切也即将结束……

米蕾蒂亚凝视著东方——奥莲蒂亚所在的葛兰瑟力亚方位,雷纳多将那拥有银色发丝的脑袋揽在胸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放心地将全身的重量靠上来。事实上,像抱著护身符般抱著米蕾蒂亚时,雷纳多才是最感到安心的那个人吧。

米蕾蒂亚愈来愈常去那间腐朽的祠堂。每当她心情沮丧、落寞时,就会到那里去。

曾经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的葛兰瑟力亚城。五年的停战协定已经过了四年,奥莲蒂亚再次回到那座恶梦之城。

接下来,米蕾蒂亚非去不可的地方,则是位于遥远西方的帝都。

米蕾蒂亚让一只纸羊站起来。令人心有芥蒂的羊。她伸手一弹,纸羊飞得比想像中还远,掉落地面。米蕾蒂亚视若无睹,雷纳多似乎以为她没看见,悄悄捡起后,拂去上面的尘埃。

好久好久以前,下落不明的羊——亚奇。

现在,米蕾蒂亚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曾经是羊的亚奇变成人类,成了神官。他吹响魔笛,将拼接部队一一送进坟墓之后,坐上帝都大圣堂枢机的位置。

帝都史特拉迪卡——城堡里有皇帝和谜样的皇子、主张开战的法皇,现在还有吹著魔笛的枢机。

恶梦之城所在之处,不只葛兰瑟力亚而已。

为了一举捕获两条鱼,奥莲蒂亚撒下网。

这几天,葛兰瑟力亚十分炎热,连夜里都热到彷佛能将人煮熟一样。

夜晚总是睡不好,某天起来时,所有居民都热得像被煮熟的章鱼。天气这么热,有个笨蛋竟然还能在傍晚时分躺在西晒的床上呼呼大睡。

凭著毅力与惰性贪眠的吉伊被叫醒,他来到奥莲蒂亚的办公室,以非常不悦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上司开口:

「奥莲蒂亚,你这混帐……胆敢妨碍我睡午觉,你最好有个好理由。」

奥莲蒂亚阖上桧木扇,用看笨蛋的眼神打量著她的副将。外号,死神的吉伊,无论战功或违反军纪的纪录都是帝国数一数二。在战场上,他就像是一台大量杀戮的机器。

杀的人愈多,功绩愈彪炳,还能登上『卷贝城』的顶端。然而,他才不管那是不是皇帝的命令,至今从未正式登上城楼,对褒奖勋章也不屑一顾。除了奥莲蒂亚,他不受任何人指挥;在军队里,他也只认识勇于冲向最前线的士兵。明明是这么一位凶恶至极的将军,可是——

他身上的衬衫扣子敞开,东风刀与短剑随意插在腰间系著的两条皮带上,手上虽然戴著护臂,双脚却赤裸外露。这身邋遢的打扮,怎么看也不像身处军中最前线、更别说是被叫到最高司令官面前会有的样子。

「……你这身打扮,说是我的情夫还比较像。」

「将近六十岁的单身老婆婆别说这种话,太可悲了。你真想要的话,再等十年吧。人家说,一旦过了七十岁,不管是什么样的老婆婆桃花都会再次来临。等那些苟延残喘的没牙老头儿跟你求爱吧。这次你可以相信那是持续到永恒的爱,反正也活不久了。」

鞋子从奥莲蒂亚手中急速飞出,正中吉伊的脸。

「与其交个半死不活的老头情夫,还不如将余生用来践踏、锻炼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这样有意义多了。来,毕恭毕敬地把鞋还给我,没用的懒惰鬼。」

「……只有你怎么杀也杀不死,恶劣的老婆婆!」

剑术在军中已无人能敌的死神吉伊,直到现在还是躲不过奥莲蒂亚随手丢出的鞋子,大概是因为被她差遣虐待了超过十年的关系吧。

他将手中的藤紫色鞋子丢回去,奥莲蒂亚灵巧地用指尖接住。

「……怎么?找我来有什么事?如果又是讨伐贼人那种无聊事,我可是会杀了你喔。真是的,这四年过得太和平,无聊死了。」

「……会说这种话的,也只有你了……」

四年前,葛兰瑟力亚那场战役,即使在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奥莲蒂亚记忆中,也是数一数二地惨烈。几乎没有人拥有像她如此丰富的战争经历,那场战役对其他人而言有如地狱。无论对敌军或我军来说都一样。光是事后收拾堆积如山的尸体,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大量的损伤,令双方不得不同意停战。

「……更正,你还是有同类的。帝都那个法皇派的老秃驴和腐败贵族也跟你一样,整天像鹅一样嘎嘎叫,吵著要彻底开战,大概会吵到明年吧。」

吉伊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对于开战他并无怨言,只是不想和绝不可能亲自上战场的人抱持相同意见,这件事使他相当火大。吉伊最讨厌那种家伙了。

「吉伊,你应该明白吧。帝都那些臭和尚认为四年前的葛兰瑟力亚战役是两败俱伤。他们相信只要杀了艾简王子就能征服王朝,所以才会嚷著要开战。可是,一旦明年七月停战协定结束——」

「嗯,我们会输吧。我方的将帅死伤惨重。就算有你和米尔杰在,还是很吃力。虽然对我来说,这种仗打起来才有意思。若能杀愈多人愈好,我无所谓。」

「我说你啊……」

奥莲蒂亚把脚套进用指尖勾住的鞋子里。从这个小动作就能看出她优雅端庄的气质。银白色的头发充满光泽,肌肤因为上了年纪而出现皱纹,却不可思议地更加凸显了她的美丽。昔日被称为冰雪美姬的美貌依旧,有时化妆有时素颜,一头长发总是绾得十分整齐漂亮,耳朵上戴著小巧的石榴石耳环。藤紫色的眼睛永远那么聪慧伶俐,有时也带点嘲讽。她那令周游慑服的威严,即使在战败时也毫不动摇。上战场时,她顶多将高跟鞋换成军靴,即使在两军对战之中,仍然身穿礼服、戴著丝绢手套,手中握著一把缀有流苏的桧木扇,用来指挥军队。每当战况吃紧,她就以这身打扮跨上马背,亲上战场驰骋,将敌军击退。

这身装扮让她获得『霓裳女军师』的外号。此外,她还有一个称号——『没有心的魔女』。

「……就算有我和米尔杰在,还是很吃力。你说得没错,所以这次的皇帝遴选,我才会被迫留在前线,无法参加。」

当魔女军师从前线消失时,帝国会变得多么脆弱——这项事实已经在四年前证明过。对王朝如此,对帝国亦然。即使在停战中,奥莲蒂亚依然无法长时间离开前线。

这次的皇帝遴选,她已经无法亲自出马角逐了。与王朝的停战期限逐日逼近,没有人知道奥莲蒂亚会如何做,所有人都想知道她下一张牌会怎么打。

「何必办什么皇帝遴选,只要尤狄亚斯现在就将皇位禅让给我,事情不是简单多了吗?我已经把最后通牒交给米亚了。」

「你……尤狄亚斯无视你的要求都超过三十年了,你还真是顽强。」

「说到顽强,你也没资格说我吧——没办法,既然我无法出马参加皇帝遴选,只好再找出另一个皇子,让他代替魔女家出任候选人啰。」

这张跌破众人眼镜的牌,也只有奥莲蒂亚打得出来。

吉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等,什么另一个皇子?不是全死光了,只剩下拉姆札吗?」

「这个嘛……其实还有一个皇子喔,是尤狄亚斯说的。」

「是走哪个后门进来的私生子啊!你确定他真的是皇子吗!」

「这你得去问尤狄亚斯。我只能确定他不是从法皇家还俗的皇子。出身不明,到目前为止连名字都不知道。如果没有监护人辅佐,肯定什么都别谈了。所以我才要米亚嫁给他,做为魔女家的代表到帝都去辅佐皇子。」

「这个代表又有什么意义啊!米亚还不是米尔杰从森林里捡回来的?再说,这种来路不明的皇子,怎么看都赢不了法皇家吧?说不定在皇帝遴选开始前,就会被法皇家派出的刺客双双杀死喔。米亚笨得无可救药,你应该最清楚啊。就算要她上战场,她连个武器都没有。米亚就是那种即使交给她一把护身刀,她也会将刀身拔掉,只带刀鞘上战场的笨蛋。」

「是啊,确实和可以将敌人的尸体堆成小山,绝对会从战场上存活的你完全相反。」

奥莲蒂亚笑得花枝乱颤。

不管吉伊怎么责骂、怎么生气,米蕾蒂亚依旧坚持只在刀鞘里装文具出门,她就是这么顽固。相对的,吉伊只会将眼前的人归类为尸体或还没变成尸体两种,对其他人

根本毫无兴趣。然而,米蕾蒂亚就是有办法每次都让他感到焦躁、气得火冒三丈。只有米蕾蒂亚有这个本事。

「不过,你说的是四年前的米亚吧。」

吉伊的目光与奥莲蒂亚交错。

「……在葛兰瑟力亚,我第一次看到米亚杀人。」

吉伊将视线移开。

——到什么时候为止?

有时,奥莲蒂亚会看著米蕾蒂亚:心想她能保持那样的心态到什么时候?不管谁说了什么都要紧握在手中的东西,她又能紧握到什么时候?

……教人意外的是,那天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快。

「明明原先不管你怎么嘲弄,她依旧坚持己见。可是,那时是米亚拯救了差点被攻陷的葛兰瑟力亚,也救了我和米尔杰。她不只刺杀亚琉加王朝的下任皇帝候选王子,还杀了好多人。而当时的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

那是过去吉伊不断要求米蕾蒂亚做的事。在被杀之前先杀人,在被击败之前先出手,这就是战争。如果不想被杀,不如早点去死——

不过,在那之后,吉伊就绝口不提这件事。

这四年来,连一次都没提过。彷佛他从没见过当时的米蕾蒂亚。

「……在那之后,米亚没再上过战场,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是坚持『不杀人』的原则。毕竟,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

「……少啰唆。」

「要成为尸体还是活下去,做决定的都是米亚自己。可是,我希望她能撑到皇帝遴选。这就是我今天叫你来的原因。我要你去『魔王之森』将她带回来、当她的护卫,直到皇帝遴选开始。你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吧。不知为何,你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这番话似乎激怒了吉伊,只见他板起脸,转过头去。

「容我拒绝。叫我当米亚的护卫,这工作未免太无聊了吧。如果没别的事,我就要回去睡我的回笼觉了。」

「我知道,对活得随心所欲、想杀就杀的你来说,除了叫你上战场以外,其他命令你都不会乖乖听从。就算勉强要你跟著米亚,恐怕也会途中遁逃吧——可是,别忘了我也是个魔女。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能让你点头答应,吉尔贝因。」

奥莲蒂亚将某个圆环铿啷一声放在桧木扇上,朝著吉伊丢出去。

他想要伸手挥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吉伊低头看著自己的影子,发现奥莲蒂亚的高跟鞋就踩在影子的头部。

身为魔女家当家的奥莲蒂亚读遍万卷书,精通的咒术毫不逊于咒杀士和圣僧。只是因为她很少使用,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忘了这件事。

(——连我的本名都说出口了。这么说来,那个金色的圆环是——)

吉伊使尽全力试图遁逃,但别说是移动双腿,他根本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砰地一声,圆环已经套上他气得火冒三丈的脑袋。

下个瞬间,圆环咻咻收缩著,正好箍住两侧的太阳穴——不,还在继续收缩。他的头盖骨像遭锤子殴打般疼痛,吉伊不禁嚎叫了起来:

「——很痛、很痛痛痛痛!呜啊——!奥莲蒂亚,你这个王八蛋!」

「呵呵呵呵,听说亚琉加王朝有个关于猴子的故事,就像这样呢——失控的猿山大将与驯猴人的绝活。那个故事可真有趣呢。」

「谁是猴子啊!再说,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坚决拒绝到那个混帐城去。快拿掉、给我拿掉——我快痛死了——!」

「听好了,连帝都也找不到能拿掉这个的咒杀士,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以前稍微研究过这方面的禁锢咒术……还好这不像暗杀教团『山长老』的徽章,不是一拿掉就会死的东西。因为它根本拿不下来。」

「这、这个臭老婆婆……我要杀了你……」

「咦,我死了,岂不是更拿不下来了吗?」

奥莲蒂亚笑著弹了下手指,让头箍停止收缩。

「等停战协定结束,你上战场时,我就会拿下来了。还有,我收到宰相赛希尔的来信,对方表示你和米亚四年前的那项禁令已经解除,可以进入帝都了。」

吉伊愁眉苦脸地往头上一摸,发现那东西与其说是金环,更像是一条细锁链。戴在原本就是金褐色、被太阳晒得发亮的头发上,要是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发现它。

「法皇家的暗杀教团『山长老』早已展开行动。还有,亚琉加王朝那边似乎也派出刺客了。听说『吹笛歌舞团』也在暗中侦查了。」

「……亚琉加王朝?刺杀目标不是你,而是米亚?」

「吉伊,我不是说过吗?在葛兰瑟力亚战役中,将我与米尔杰从死地拯救出来的是你和米亚。若不是你们从帝都急行军将尤狄亚斯带来,战况也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这么一来,变成尸体的就不是那九位王朝王子,而是我了。」

「………」

吉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眯起一只眼,搔了搔头。

四年来,他一点也不愿想起的声音片段,轰地一声在脑中响起。

——吉伊,拜托,跟我一起去。在葛兰瑟力亚被攻陷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当城里所有人——包括奥莲蒂亚在内——都抱著必死觉悟时,只有米蕾蒂亚持相反意见。

「王朝内部,早就视米亚为更甚于我的仇敌,当她是危险份子。停战协定即将结束,他们想在开战前先将她解决掉,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既然『吹笛歌舞团』出动,就表示背后一定有指使者。会是王朝的谁呢?不可能是王朝皇帝亚琉加,那么会是丞相辛·洛克席耶吗……还是第十三王子艾简?」

「不知道。」

吉伊挑了挑眉。没想到会从奥莲蒂亚嘴里听到「不知道」三个字。

「……打从在葛兰瑟力亚战役被敌军压制之后,就没听你说过这三个字了。」

要打回去吗?——不知道。能活著回去吗?——不知道。问她:「你也会死吗?」魔女笑了,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要你跟著米亚,甚至不惜使出这种手段。」

「……奥莲蒂亚,如果在战场上,我一定听你的。因为那种时候,一定能打一场最有意思的仗。这就是我的信念。可是,今天的你太让我生气了。」

吉伊用手指拨弄头上的金锁链,瞪视奥莲蒂亚的眼神中饱含杀意。

奥莲蒂亚的脸上已经毫无笑意。不,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吧。

「你过去从来不曾像这样随便指使别人,又不是法皇家。」

虽然她的外号是『没有心的魔女』,但那其实并不正确。她是有感情的,或许也有爱。只是,她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心。刚才她说,是生是死由米蕾蒂亚自己决定。

然而,那并非出自米蕾蒂亚本人的意愿,而是奥莲蒂亚要她去的。

「……我和米亚只是你棋盘上的棋子。你说让米亚自己决定?……但真正决定的人明明是你吧?我最讨厌这种事了。」

奥莲蒂亚露出微笑。那是一张既美丽又冷酷,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魔女的微笑。

「说得好,吉伊。没错,操控这个世界的就是大人。可是小孩总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人。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闭上双眼把手放在刀柄上,不是为了拔刀,而是为了按捺自己不拔刀。或许这是吉伊第一次这么想杀了奥莲蒂亚。

奥莲蒂亚做得到的事,并非每个人都做得到。吉伊打著赤脚转身,背对魔女。这表示他答应当米亚的护卫。一切都在魔女的计画之中。

「每个人都可以吗?你从儿时开始,就没有无法实现的心愿吧。」

吉伊走向门口,他既不想看奥莲蒂亚的表情,也没有兴趣。

…吉伊走了,他关上如巧克力般一格一格的大门。

奥莲蒂亚觉得自己似乎听见振翅的声音,于是朝窗外望去。鸟飞走后,迟暮的天空中,只响起一声鸟啼,然后消失。

『你从儿时开始,就没有无法实现的心愿吧。』

夕阳渲染天空,彷佛正在代替谁哭泣。

在晚夏的城堡里,米蕾蒂亚这么说道:

『——如果做选择的人是我。』

这四年彷佛一场短暂的梦。

过去虽然也曾经历过几次短暂的停战期,但在几十年来的战乱中,唯有这四年,平静得彷佛抚平了过去的一切……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这样的一段时光。

『我不想去帝都。』

然而,就宛如黄昏般,这短暂的梦终将结束。就快了。

……帝国这艘破铜烂铁般的船,即将再度航进战乱之中。

奥莲蒂亚想起『米亚的拼接部队』。在战争中不断失去身体、失去心,失去身体各部位,重新拼接成人形后,再度挺进战场的那支破烂部队。虽然他们被评为疯狂,但帝国也和那疯狂部队一样。

就某种意义来说,米蕾蒂亚才是最疯狂的人,疯狂到让人忍不住失笑。

『她连个武器都没有,是那种即使交给她一把护身刀,她也会将刀身拔掉,只带刀鞘上

战场的笨蛋。』

老实说,不失去任何东西的战争,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论是奥莲蒂亚、吉伊,或是米尔杰利思,从第一次踏上战场那天起,每个人都慢慢改变、失去。脑中的螺丝逐渐松脱,不断欠缺、崩坏。只是装作没看见自己手中流失的东西罢了。

不可能只有米蕾蒂亚例外。

可是,直到那时,奥莲蒂亚的内心某处,似乎还希望她是个例外。

和吉伊不同,奥莲蒂亚喜欢看著米蕾蒂亚。她总是一有空就去挖坟墓,因为腐臭长蛆的尸体而呕吐;不管吉伊怎么说都不听,绝对不带武器上战场。等回来之后,再默默为新增的尸体挖掘坟墓。她有时会突然不见人影,这种时候,她多半是在那间没有神明的腐朽礼拜堂独自哭著睡去。即使如此,奥莲蒂亚还是不肯让她从前线撤离,有时间就会陪她挖掘坟墓。两人边走边捡起地上的胳膊、腿或头盖骨。米蕾蒂亚不曾违抗过奥莲蒂亚。真是太乱来了,不只米亚……自己也是。

米尔杰利思始终坚决反对奥莲蒂亚带著年幼的米蕾蒂亚上战场。

然而,奥莲蒂亚仍带著她。

结果,在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中——

「…………」

——去吧,米亚。你能逃走。

当时,奥莲蒂亚抱著必死觉悟,这么对米蕾蒂亚说。

可是米蕾蒂亚非但没有逃走,还为了搬救兵而出城。得知她和吉伊两人一起前往帝都时,奥莲蒂亚简直难以置信,忍不住哑然失笑。只有米蕾蒂亚一个人看见了未来。

——没错。你会回来吧,米亚。只要你和吉伊会回来,我和米尔杰就会活著在这座城里等待,直到最后。

米蕾蒂亚实现了不可能拥有的未来。但是讽刺的是,等一切结束之后,米亚却不再相信未来,就连希望也放弃了。

……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后悔。

在她凝望的视野前方,夕阳逐渐消失,被黑夜吞没下沉。就像人类的梦一样。总有一天会失去光芒,终至消失。

『去吧,米亚。停战协定就快结束了。到了帝都说不定会被杀,可是你要努力出席宰相会议,和皇子见面。在选出皇帝之前,那孩子就由你辅佐。』

『我不要。』

『什么?不要结婚吗?不行,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转过头去的少女,重新直视著她。那双和自己同样颜色的眼睛,但眼里蕴含的东西不一样。容易受伤,却总是为了掩饰而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我不想再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奥莲蒂亚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微笑。

——不想离开大姑母的身边。

这句话,像宝物一般落在心上。奥莲蒂亚收下了。

然而,奥莲蒂亚从未聆听过米亚的愿望。因为她知道,米亚最后还是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不行,你得去,米亚。』

『我不要。』

『你得去。米亚。我们明年夏天再见,于紫丁香绽放的季节。』

奥莲蒂亚哼著昔日听过的打油诗。

「『城堡里的「鸟笼」。那里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朝城堡出发的公主,到底会见到『谁』呢…。

即便房里完全暗了下来,奥莲蒂亚依旧没有点灯。

太阳已经下山,快乐的时光很快就要结束。

比位于东方的葛兰瑟力亚城更遥远,西边的帝都史特拉迪卡——这里就相当于传说中魔女取下『冬之王首级』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测量这块地域之后,发现形状正好是一个面向右方的男人侧脸。

在被巴尔瓦罗沙大帝征服之前,这座岛长久以来都属于魔女家。除了有七层构造的『卷贝城』,城里宛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的水道,以及切换上下水道的装置等等,现今已佚失的高度技术悄悄地运作,成为种种难解的谜。

其中最神秘的,便是分布于城堡与地下水道之间的无数暗门与机关。据说,只有城里的『小丑』熟知每一扇门与机关…

在这座『卷贝城』的最深处——整个帝都纵横交错的地下水道尽头,连一丝光线都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少年不经意地抬起头。

叩睫、叩嚏……空洞黯淡的脚步声响起。

这个房间——如果这里称得上是房间——被时光遗忘的混浊黑暗与粗重的铁栏杆封闭。然而,少年连挂在墙上的面具之上,那细微装饰都看得很清楚。对他而言,白天的光线反而会妨碍视力。

真难得,少年心想。这个脚步声,自己过去也只听过一次。

五年前,出现在铁栏杆另一端的男人,有张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的脸。冷淡而疲惫的表情,与暗蓝色的眼眸,就跟他的脚步声一样空洞灰暗。

……想再见一次面吗?

对方没有拿烛台,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行走自如。那双暗蓝色的眼眸,正确且轻而易举地找到静静待在黑暗中的少年,看穿了他。真是惊人。

——为了那个,什么都愿意做吗?你是否已有这样的觉悟,『小丑』。

语气平静且充满嘲讽。彷佛只要在回答中听出一丝虚假,男人就会马上掉头离去。从声音听来,对方显然早已知道他的答案。

叩嚏……睽违五年的脚步声,在铁栏杆外停住。

与当时不同的是,五年不见的皇帝尤狄亚斯更老了,而少年则年长了五岁。还有,铁栏杆里的东西,和五年前相较也增加了不少。

这次也一样,皇帝走在黑暗中,连一根蜡烛都没拿。

而且,同样正确地找到抱著一边膝盖、靠著墙坐在地上的少年,凝视著他。接著,一一检视放置在墙边的『小丑』服装与木鞋、枷锁。

然后,再依序望向增加的东西。包括桌椅、偶尔使用的烛台、几乎不曾减少的一把蜡烛、书——以及一套皇子的服饰,还有面具。

「……赛希尔和凯伊都赞不绝口。只花了五年,你就学会与拉姆札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知识与教养……只可惜对剑术还是一窍不通。」

少年移开目光,面露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是因为被称赞,而是想起五年前的事。

——想再见一次面吗?

不可否认,就算只是空泛的约定,这句话依然成为鼓舞自己的动力……

「——约定的时间到了,骯脏的『小丑』即将成为『皇子』。」

少年顿了一下,猛然抬起头。黑暗中,皇帝悄悄地发出嗤笑。彷佛看见遥远时光中的自己,有如自嘲般地微笑。

「怎么,你以为那是骗你的吗?」

……老实说,自己确实这么认为。

连这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歪著头说道:

「在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上一任『小丑』——十三年前逃亡的那个人,会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人……没想到,竟然又多了一个你。」

听到「逃亡」两个字,少年挑了挑眉。对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虽然一样用枷锁和锁链铐住,但那家伙和你不一样,并未被施加禁锢魔法。所以他绞尽脑汁,在外部的帮助下逃走……不过老实说,那家伙逃走时,我倒是有些意外……」

的确,如果打从一出生就住在这里,实在想不出逃走的理由会是什么。

「……你和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不一样,就算不加以禁锢也不曾想过要逃跑。」

事实上,这五年来,少年从未表现出想要脱逃的念头。比起父皇瓦伦狄米亚斯,自己给予他更大的自由,只要有心逃跑,相信少年一定可以办到。

「知道你不会逃跑,却依然在你身上施加禁锢魔法。是要让你明白,你充其量只是个骯脏的『小丑』,别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皇子……也可以说是我故意恶整你吧。」

很久以前,尤狄亚斯曾经失去自由。比眼前的少年,还有上一任住在这里的人更不自由。什么样的自由都……最可悲的是,连心都不自由。

怀抱太多不可告人的事——甚至对无可取代的两人——都难以启齿。

……现在,皇帝一方面同情眼前的『小丑』,一方面也有些嫉妒他,不愿让他轻易获得自由。自己无法完成的愿望,怎能无条件地让对方拥有,这太令人愤怒了。

『城里的「小丑」……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

如果这是赌上一切之后的结果。

每当意气用事的时候,尤狄亚斯就会想起父皇。随著年岁增长,自己似乎愈来愈像他。

皇帝感觉到一股视线。黑暗中,那双黑亮真挚的眼眸正凝视著自己。

一心一意,安静却又散发著一股热情的视线,期待著「不是谎言」的后绩说明。尤狄亚斯眯起眼睛……虽然自己一年比一年更像父亲,但他过去似乎也和这名少年一样,因为相信愿望会实现而默默随著父皇起舞……

皇帝露出微笑。至少,自己应该做些与父皇不同的事。

「……我没有骗你,这是约定。魔女即将为了你来到这座城……」

少年闻言

心跳加速,心脏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感到惊慌失措。

这是第一次,少年开口说道:

「……与其说是为了我,更应该说是为了『出马争取皇帝候选权的皇子』吧……」

「没错。」

皇帝颇为欣赏这个能够认清自己终究是个『小丑』而感到惭愧的少年。

「你的皇子身分,在下任皇帝遴选结束后也将告终。虽然当初教育你,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不过,魔女公主和『小丑』皇子相亲相爱地结婚……这个主意稍微引起我的兴趣……」

相亲相爱……要是真能如此就好了。少年低下头,疑惑地说:

「……请问,赛希尔宰相说……法皇家为了拉下皇帝,企图拥立拉姆札即位为王,所以才要在皇帝遴选时派我出来竞争候选,和法皇家作对……」

「啊、嗯。是这样没错……所以我还不能轻易退位。」

皇帝抚摸那把不自然的白胡须……总觉得刚才那句『稍微引起我的兴趣』听起来还比较真实。

「即使参加皇帝遴选,你和魔女家也没有胜算。身为『小丑』的你,在宰相会议上拥有席次——尽管你连一次都没坐上去过——也是唯一与身为皇帝的我拥有相同投票权的人。不过,你们还是赢不了现在的法皇家……明知如此,魔女依然会和你这位『皇子』结婚、守护你,直到皇帝遴选……魔女向来如此。即使毫无胜算,仍会上场战斗,为守护皇子而战……就算背后中剑也……」

很久以前,担任『小丑』的都是死刑犯。小丑身上的囚犯装扮与面具、以及双手双脚的枷锁,都是当时保留下来的习惯。身为皇帝,执政时必须多加倾听底层的声音……这就是小丑拥有投票权的原因,也是宰相会议中第六把椅子的由来。小丑之所以被允许在城内四处走动、听所有想听的声音,意义就在这里。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小丑的角色变质了。『不该出生的皇子』与『造成妨碍的皇族』开始被送进铁栏杆,任凭皇帝的意旨摆布,成为受到利用的存在。

「……成为『另一个皇子』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我……拉姆札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发怒吧……那家伙就是为了当上皇帝,才一路走到今天……」

尤狄亚斯凝视著少年的脸庞。少年与拉姆札同年,一样有著一头黑发。同年出生的两人,一个却被丢进这里。最重要的是,少年那张脸……

「我想也是。不过,对这一切都很清楚的你,还是没有拒绝。」

少年闭上眼睛,静静地点头,如同在祈祷一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拉姆札似乎察觉到少年的存在,曾到这里来看过他几次。

真亏他找得到这里……或许该说是一种执著吧。在母亲涅涅生下他之后,拉姆札就被人戴上面具,从未公开露面,在监视下成长。

住在这座宛如诡异鸟笼的城堡中,任谁都会发狂。大概连皇帝也一样吧。

「好了,『小丑』……作为实现你愿望的交换条件,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城堡里的小丑戴著面具、双手双脚铐著枷锁。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须跳舞,甚至成为叛徒或杀手……』

「……是,您遵守了承诺……所以我也会遵守。」

「嗯。你不需要向我密告,也不用成为叛徒或杀手。」

漫长的数百年来,多少『小丑』做过的事,并不是此时皇帝希望他做的。

「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换句话说,那就是让你离开这里的理由。魔女公主将再次来到这座城堡,我要你保护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沉默如叹息般降临。

皇帝仅存的热情,彷佛全部被少年吸取、接收了。

「我当然知道你无能为力。要与法皇家或亚琉加王朝为敌,年幼而手无寸铁的你,什么都办不到。」

在明年七月来临前,就算少年与魔女在这座城里一起变成尸体,皇帝也不会感到意外。相反的,结局如果不是那样,才教人惊讶吧。

「……可是,正因为你的无能为力,在明年的皇帝遴选之前,要是你让魔女丧命,或是发生魔女为了保护你而死亡的事,我绝不会原谅你……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

彷佛某种游戏。如果无能为力的『小丑』守护不了魔女公主,无法好好跳完这场舞,皇帝陛下就会砍下他的头,让游戏结束。

「——还有——」

皇帝交代其余的指示和几句话,其中也有令少年感到犹豫的事。

然而,少年的想法对皇帝而言根本不重要,他说完想说的话便转身走回黑暗中。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这是第一次,少年让伟大的帝国皇帝留步。

「之前的,比上一任更前一任的『小丑』是谁……您知道吗?」

尤狄亚斯停下脚步。

比起光亮,那双在不知不觉中对黑暗更熟悉的暗蓝色眼眸,露出了微微笑意。

他心血来潮地回应道:

「他当上了皇帝。」

『魔女即将为了你来到这座城……』

在昨日、今日,甚至明日依然一成不变的黑暗中,孤独的少年低垂著目光。

为了我……

带著一股不可思议的余韵,声音在他心中激起一波小小的涟漪。

——我要你保护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在绿意盎然的冷清墓地中,米蕾蒂亚最后一次前来扫墓。

八月即将结束,早晨的森林开始有雾气笼罩。白雾的另一端,传来布谷鸟的声音。她曾经以为这片魔女大地的时间是静止的,并且受到守护。如今,时针即将再次转动,回到思虑与过去交错的世界。

(——帝都史特拉迪卡——)

当年战况危急,她与吉伊曾一同赶往那座享乐之都。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穿越『魔王之森』前往帝都……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吧。九月底……)

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回来这里。

米蕾蒂亚用布仔细擦掉墓碑上的泥泞与尘埃,露出下面歪七扭八的字迹——是雷纳多写的——硕大的『米亚的拼接部队』。『米亚』两字旁边,还有乱七八糟的『小不点公主的』、『米蕾蒂亚的』、『公主的』等字迹,都是后来才刻上去的。

坟墓是四年前,和雷纳多一起匆忙完成的。好几次想重新整修,最后却不了了之。墓碑上排列著以小刀刻上的名字——

『职业剑客』、『鸟眼』、『情报贩子』、『杂技演员』……等等,是十三岁的自己写下的字。

不管看多久也不会腻。可是,已经不能再这么做了。

一撮头发滑落在肩上。不是银白色,而是深咖啡色。是昨天刚染的。

今天就要出发。

她供上刚摘的桔梗花,轻轻抚摸墓碑,和他们道别。接著低下头,起身离开。

φφφ

她从墓地回到城堡,发现庭院里停著一辆马车,有三匹马正在四处走动。一个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伸长了腿,仰望耸立的〈魔女脊骨〉连绵的山峰。

米蕾蒂亚走进城堡前,朝著对方——行脚商人吉亚挥了挥手。她一边看著吉亚挥手回应,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

寝室里,从几天前就开始整理的小小行囊放在角落。

米蕾蒂亚在自己的脖子挂上一串项炼。大大的圆环上,有三种颜色的宝石摇晃著。这原本是一对耳环的其中一边,米蕾蒂亚自己穿上链子,做成项炼。三色宝石在胸前相互碰撞,发出独特的清脆声响。平常总是隐藏在衣服底下,因此不常听见这声音。

「………」

最后被留下的,是床上孤零零的黑羊布偶。

米蕾蒂亚低头望著黑羊布偶。过去拥有的那只系著木头铃铛与蓝色缎带的羊,如今仍丢在位于『魔王之森』某处,那栋腐坏小屋的阁楼里,被稻草堆淹没。这是第二只,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她珍惜地修补过好几次,这次也好好地系上蓝色的缎带和金色的铃铛。依然取了同样的名字——亚奇。

……从四年前开始,好几次都想将它丢掉,结果还是在这里。

叽……房门打开,背后传来雷纳多的声音。

「公主大人,我再问您一次,您真的要去帝都吗?」

「是,不去不行……我必须在宰相会议上,完成大姑母托付的事情……」

雷纳多低低地「哼」了一声。米蕾蒂亚心头一震,总觉得自己前往帝都的真正理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被他看透了。

雷纳多望向米蕾蒂亚的行囊,也看见孤单躺在床上的黑羊。

「……那好吧。可是公主大人,您怎么还不肯对我说?」

米蕾蒂亚打定主意绝对不看雷纳多。就算不看他的脸,心都已经动摇不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在他温暖的声音下,那决心却宛如奶油般融化——不行。

雷纳多已经无法再战斗。他的眼睛、手臂和脚都只剩下半边,身体也失去了一

半。

他应该什么都不做,好好休息才对。佣兵雷纳多在那场葛兰瑟力亚战役后,能和自己一起来到魔女领地,真的让米蕾蒂亚觉得很开心。

不能再从他身上夺走更多。所以不能开口,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

……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但是为什么?

独自一人的寂寞,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

跟我一起去。

(不行。)

在心中说过千万遍就够了吧?嗯。

米蕾蒂亚鼓起所有勇气,将之吞进喉咙,用力摇了摇头。

「请您开口说『跟我一起去』吧,公主大人。就因为我的身体已经是破铜烂铁,一点用也没有,您才要丢下我吗?」

不是的。米蕾蒂亚转身,看著靠在门上凝视自己的雷纳多。

「这么做只会让我和公主大人陷入孤独,不管对谁都没有任何好处。」

坚定的决心眼看就要瓦解。雷纳多像沙漠里的水,尽情汲取畅饮的结果,就是造成他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这种事不能再继续——

「……已经不再战斗?不杀任何人了?」

「不,会杀喔。」

雷纳多望著米蕾蒂亚置于一旁的最后行囊——放在朱红色刀鞘中的刀子。他跨著大步走向那把偷懒沉睡了四年的刀,随意抓起后,用手指将刀锷往上推。刀鞘里露出轻易就能将人斩杀的刺眼白刀。

刚才已经听行脚商人吉亚说了,没想到是真的——

一直以来,不管到哪,公主带的都是只有刀柄和刀鞘,刀鞘里空无一物的护身刀。

「……公主大人,这个让我来拿吧。对只有一条手臂的我来说,这种重量刚刚好。」

「那我呢?」

「您什么都不用带。」

米蕾蒂亚仰望雷纳多。雷纳多试著挤出微笑,却失败了。

「这么一来,公主大人就得带我一起去了吧?别说什么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了。」

总是需要理由才能待在她身旁——因为派得上用场、因为需要。用寂寞、「想在一起」的理由是不够的。米蕾蒂亚这么想著。所以雷纳多每次都会准备好理由。但是这次,他说了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带我去吧。我会代替公主大人杀很多人。所以,公主大人不要拔刀,答应我好吗?我喜欢那样的公主大人。比起公主大人亲自动手,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做比较好。」

虽然听起来像歪理,却是他竭尽所能想出来的理由。更别说雷纳多根本不知道何谓『正确答案』。从前那个头脑清楚的自己早已不在。成为『破烂雷纳多』超过十年,等察觉到时脑袋已经变得奇怪了。现在也一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每次一提到战争就会这样……脑袋一片混乱……)

——别杀人。

不可思议的是,雷纳多很喜欢在战场上听见公主大人说这句话的声音。

没想到,竟然会有自己对公主大人说这句话的一天。是否再也听不到她说这句话了呢?

雷纳多在战场上失去了很多东西,到最后连自己失去什么都忘了。可是,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找到公主大人失去的东西,并且还给她……

「要是雷纳多遭到袭击怎么办?」

要说出「那就把我丢下」是很容易的事。不过,正因为知道米蕾蒂亚不会这么做,雷纳多也不会这么说。

「那么,到时就一起死吧。就算要死,两个人也比一个人来得不寂寞吧。」

米蕾蒂亚低下头,胸口一阵刺痛。

「……就算为了雷纳多杀人也不行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如果公主大人要杀人,不如由我来代替您动手。这么一来,模糊的记忆和缝缝补补的心,就能感到一丝温暖。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的公主大人,我都一样喜欢。可是我最喜欢的事情,还是保护不杀人的公主大人这件事。」

过了好一会儿,米蕾蒂亚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拉雷纳多空荡荡的袖子。

同时,她的脸上已经浮现后悔的表情。可是雷纳多假装没看见,趁虚而入。剩下的手脚全都失去也没关系,他不想失去米蕾蒂亚。雷纳多笑著,用手背轻抚她沮丧的脸颊。

「我们一起去吧。与其和公主大人分开,在一起还比较开心。」

雷纳多总是面带笑容。就连倒在地上、肠子外露的时候也是,他一看到米蕾蒂亚就笑了。彷佛要代替哭泣的自己笑似的。

……别哭,公主大人……

米蕾蒂亚轻快地转过身,伸手去拿黑羊布偶。顿了很久后,终于粗鲁地将它塞进布袋里,连护身用的短刀也一起放进去,雷纳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公主大人还是有哪里变了。

「……我说,公主大人。其实您并不是为了皇帝遴选或辅佐,才去帝都的吧?」

黑羊亚奇。这四年来无论如何都无法丢弃。看到纸羊掉在地上也一定会捡起来,最后抱著羊,决定前往帝都的公主大人。单手握著并非空无一物的刀鞘。

「……公主大人是为了去帝都见您的『亚奇』吧?」

米蕾蒂亚沉默不语,什么也没说。

雨水开始敲打在窗上。玻璃上的雨滴扭曲了窗外的景色,雷纳多朝『米亚的拼接部队』墓地的方向望去。曾经是人称杀不死的那支部队,如今全都进了坟墓。

在奥莲蒂亚的带领下,不知击败亚琉加军队多少次,三十年来一次也不曾被攻破,固若金汤的魔女之城(葛兰瑟力亚)。

在四年前的那天,成了砂做的城堡。魔笛声响起,大家都死了。

吹响魔笛的男人,如今已是十二名枢机之一,外号『法皇代理人』。

——对方的所在之处,就是他们现在要前往的帝都史特拉迪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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