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里和罗宾穿过办公室的窗户,脚步轻快地走过了闪烁着米色光彩的隧道。看起来相当遥远的窗口,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地缩进。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窗子前面,并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装饰的简朴木窗,和在画中看到的那个完全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地透过窗子窥探着里面。
感觉上非常不可思议。
就好像在看着魔法窗一样,窗子后面展开的是和那幅画像的构图完全一样的世界。
背对着这边站立的女性。在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置着好像是表示庆祝的花束、装饰品、徽章和钟表之类的东西。
然后是更深远的地方。
在背对着他们的女性面前,是一个朝着这边的摇篮。
“悠里,就是那个吧?”
罗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此悠里用力地点头。
一个出生没有多久的小婴儿,闭着眼睛浑身无力地躺在摇篮之中。在色彩微显模糊的风景中,只有那里带着说不上鲜明的立体感。
二维中的三维。
“不会错的,就是那个孩子哦。”
悠里用充满确信的声音断言。
“那就轮到我上场了。”
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罗宾掂了掂怀中的树桩。悠里有些不安地看着这样的罗宾。
“没事吧?”
“包在我身上,我会用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换过来的。你就在这里作返回的准备好了。”
“倒是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因为罗宾的样子过于轻松,所以悠里还是无法感到安心。可是因为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所以他只能手搭着窗框朝他的背影招呼。
但是——
“小心……”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罗宾已经从窗口中钻了出来。原本悠里还以为他忘了东西,但这次罗宾的怀里抱着的已经不是树桩,而是一动不动地横躺在那里的婴儿。
“……一点。”
悠里的最后几个字和罗宾“我回来了”的声音重叠到一起,而且他已经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出去。
悠里慌忙追在了罗宾后面。
“好厉害,罗宾。我太佩服你了。”
大概是悠里直率的感动让罗宾的心情不错吧,他一面走一面转过脑袋说道:
“你以为我是谁啊?”
“妖精。”
而且是很贪吃的妖精,悠里在心里如此补充。
“无知!我可不是单纯的妖精。我是妖精王的第一侍从,名声响亮的罗宾.古多费罗大人!”
因为夺回了婴儿而彻底放松下来的两人,悠闲地走在闪烁着米色光芒的隧道上。
“妖精王的?”
“没错。迟早我也会带你去王的宫殿的。那里超级豪华绚烂,而且食物也很好吃。总之棒呆了!”
“……”
面对得意洋洋地如此诉说的罗宾,悠里苦笑了出来。
这是妖精传说中常见的模式。前往妖精世界游玩的人类从仿佛梦境一样的世界返回现实后,就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几百年。比如日本的《浦岛太郎》。每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悠里就觉得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想返回认识的人都不见了的世界。
“话说回来,这家伙没事吧?好像相当虚弱的样子……”
罗宾把视线转到了怀中的婴儿身上。悠里伸手抱过婴儿,将额头贴在他的面颊上。
“你说的对,也许是有点发烧。白天我已经给朋友发过短信,让她把孩子的母亲带来。不知道她们能不能潜进来。”
(关于上次说的事情,我打算在今晚进行交接。所以请在熄灯后到我的房间来。)
他给丽兹发送了上述内容的短信,并在其中附加了自己房间的所在地。虽然他自己也觉得短信的内容太过大胆,但是当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主意。从婴儿的状态来看,果然还是应该尽早交到母亲手里。这么说来自己把她们叫来果然还是正确的了。
问题在于,希望她们不要被谨慎细心的西蒙发现才好……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被西蒙发现,悠里也觉得不是什么特别的问题。因为如果是西蒙的话,在进行非难之前,一定会首先帮忙想主意才对。
“到达!”
听到罗宾的声音他抬起面孔,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回到了办公室的窗户前面。
悠里松了口气。这一来只要赶紧返回房间,将婴儿交给丽兹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就在他一步踏进办公室的时候——
“你回来啦,悠里。”
一个动听的低沉声音向他们表示了欢迎。
“我看你们做的事情倒是很有趣啊。”
跷腿坐在办公室椅子上的男人如此说道。仿佛要融入夜色一般的黑色唐装和黑色功夫鞋,长长的青黑色头发系在脑后,不用多说,这个让人联想到夜之帝王的男人就是阿修莱了。
“阿修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偶然通过房间的窗户向外看去,结果发现教学楼的窗口闪过非比寻常的光芒,我当然立刻就赶了过来。”
阿修莱咕噜地转动了一下回旋式的椅子,只用侧脸对着悠里他们。
“呐,悠里,我啊,在你因为中午要进行赛艇的练习而跑出去后,一直在翘首以待你什么时候能来邀请我哦。”
面对用低沉声音淡淡陈述的阿修莱,悠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维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好像冻僵一样动也不动。
阿修莱用那个依旧淡淡的口气继续了下去:
“因为你一直都没来,无奈之下我只好主动过来看看,结果你居然没有和我商量,就一个人擅自展开行动,而且——”
阿修莱再次把椅子转了回来,正对着悠里他们走了过来。来到背对着窗户的悠里面前后,他用没有半丝笑意的眼神俯视着悠里,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射穿一样。
悠里吞了口口水。
“你的搭档,居然是这种无聊的小鬼。”
他笔直地指着罗宾,扔下了这句话。
被指到的罗宾,仿佛大吃一惊般睁大了眼睛。就连悠里怀中所抱着的婴儿,也好像被阿修莱所释放的恶毒空气刺激到一样呜咽了起来。
但是,阿修莱却毫不在意,继续俯视着悠里。
“听好了,悠里。我可没有那位贵族大人那么宽大而且无私。”
他粗鲁地抓住悠里的下巴托起他的面孔,将自己的脸孔凑近他说道:
“我可不能忍受光是被人利用哦。”
悠里好像中了定身咒一样无法动弹。他只能看着近在咫尺的阿修莱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地愣在那里。
“呜、呜、呜呜。”
在紧张的气氛中,只有婴儿的抽泣声震动着空气。
就在这时——
“不好意思,虽然我不想打扰你们的交流……”
罗宾用格外慌张的声音插嘴说道。虽然因为阿修莱“干什么?”的眼神有些心惊肉跳,罗宾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什么,好像被她发现了。”
“被发现了。”
阿修莱的声音明显充满了不爽,但即使如此,他仿佛还是为了把握内容一样咀嚼着这句话。
连思考能力都冻结起来的悠里,迟迟没能把握罗宾话中的意思。此时,阿修莱已经提出了问题。
“被谁?发现了什么?”
“被那个人。……你看,她在瞪我们呢。”
罗宾如此说着,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阿修莱转过脑袋。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在前一刻恢复清醒,把握了事态的悠里轻声叫道:“不行!”
阿修莱眯缝起青灰色的眼睛看着那个。
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像。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画像本身,但印象和上次有了很大的不同。因为背景变得明亮而恢复了华丽感的画像,可以说是充分表现出了萨杰多对于瞬间的描写动力。
说起来洗净这个主意也算是很大胆了,对于西蒙因此而赢得的转机,阿修莱也不能不感到佩服。
在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他就产生了那种感想。视线下落,察看着摇篮的母亲。就在刚才为止,明明还是这样的画像。
但是现在——
并不是眼睛的错觉,画像中的女性,正在用严厉吓人的目光盯着这边。她的眼睛中包含着明显的悲伤和愤怒。
“哦?”
很不符合这种场面的愉快的嘀咕从阿修莱的口中发了出来。他马上抽回身体,交替凝视着悠里和画像中的女性。像这样位于房间的角落,仿佛融入夜色中一样的阿修莱,就仿佛黑暗死神一样,充满了让人发毛的奇幻感。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在紧张的空间中,感受到危险空气的婴儿,逐渐提高了哭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手中好像火烧屁股一样哭出来的婴儿,悠里只能慌慌张张地摇晃着他。就在这时,悠里的耳中传来了罗宾紧张的叫声:
“悠里!”
悠里吃惊地抬起面孔,因为目睹到无法置信的东西而惊呆了。
从画像中伸出的双臂,正在朝着悠里袭击过来。
“悠里!这边来!”
还没等大叫的罗宾伸出手,凶暴的手臂已经仿佛为了夺取婴儿一样抓住了悠里。
阿修莱惊叫了一声,从黑暗中踏出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房门被粗鲁地打开,一个半疯狂的女性甩动着黑发冲了进来。
“不要啊啊啊!还给我!那是我的孩子!”
熊熊燃烧般的深蓝色眼睛,倒竖的柳眉,让人联想到般若的面孔。面对抛弃了所有面子,露出拼命表情的赛西莉亚,悠里最初甚至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赛西莉亚忘我地叫喊着,奔向那个被夹在悠里和女人手臂中的小小婴儿。
“我的孩子!我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悠里的身体被画像中伸出的手臂的强大力量甩了出去,幸好跟在赛西莉亚后面进来的西蒙在千钧一发之际支撑住了他。在西蒙宽阔的胸膛中调整了姿势的悠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西蒙也来到了这里,立刻朝着婴儿追了过去。
悠里看到了——
快要被拉回画像中的婴儿,和用一只脚撑着墙壁,用尽全力也不肯松手的赛西莉亚。即使已经咬牙切齿,已经满头汗水,她还是拼命地支撑着。
“赛西莉亚!”
丽兹叫喊着试图上去帮忙,但不知为什么悠里反而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面对用非难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丽兹,悠里静静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向赛西莉亚投注了守护的目光。
站立在他一步之后的西蒙,也仿佛为了配合悠里一样抱起手臂。老实说,到了这时候,西蒙才第一次对赛西莉亚刮目相看。
一开始,他对于明明涉及自己的孩子,却半点干劲也没有的赛西莉亚非常不满。但是在来到教学楼,婴儿的哭泣声传入耳朵的瞬间,赛西莉亚的态度就产生了巨大变化。她带着一脸拼命的表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黑漆漆的楼梯。当时在她的身上,西蒙甚至感觉到了鬼气森森的东西。可是那时的身影,比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时候的赛西莉亚都要美丽。
正因为如此,西蒙非常理解悠里没有说出口的念头。能够战胜母亲的执念的,就只有母亲的爱情。所以,他们没有出手。
又是一轮拉扯。
婴儿逐渐被拉进画像中。
“不要啊啊啊!”
让人忍不住要塞住耳朵的绝望叫喊,从赛西莉亚的喉咙中迸发出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再度探出身体的丽兹,再次被悠里拉了回来。悠里用深沉的黑色眼眸凝视着无法掩饰不满的丽兹。
(没事的,你看着好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如此表示。吃惊的丽兹按照他的示意注视着两人的拉扯。
“求求你!不要抢走我的孩子!”
就在赛西莉亚用干涩的声音如此叫喊的瞬间——
刷——
画像中的力量消失了。
赛西莉亚因为反作用力而摔在地上,但是,她还是把婴儿深深抱在怀中没有松手。
丽兹慌忙跑了过去,这次悠里并没有进行阻止。丽兹跪在因为用尽全力而茫然发呆的赛西莉亚身边,将她连人带婴儿一起搂进了怀中。
不知不觉中,婴儿的哭泣声已经停了下来。相反的,也许是因为被母亲抱入怀中而感到安心吧,他开始“呀、呀”地发出仿佛很高兴的声音。
“悠里,那个……”
罗宾的声音,让看着平安返回母亲手中的婴儿的悠里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脸孔。
“!”
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画像之中,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低头凝视着摇篮的母亲。
她的眼中淌下了泪水。
沉浸在悲伤中的脸孔。
泪水接二连三地流淌了下来。
“……西蒙。”
悠里没有回头地说道。悠里终于发觉了必须由自己去做的事情。
“可以请你照顾她们吗?”
“可以是可以……你要干什么?”
面对用有些担心的口吻询问的西蒙,悠里凝视着继续流淌着泪水的画像,静静地说道:
“我必须和她说些什么。”
然后,他将目光转移到窗边的阿修莱身上,轻声说道:
“为了没有得到拯救的犹太人的灵魂——”
※※※※※※※※※
悠里再次穿过闪烁着米色光芒的隧道。
从接下来的窗口进入房间后,面对的就是二维的世界。
当他站到房间中后才第一次发现,除了被描绘出来的部分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一片苍白的空间,就仿佛只有那个部分被切割出来一样。在这个被切割出的框架中,明亮的午后阳光描绘出了空间中的各色物品的线条,放置着花束和装饰品的桌子,在那旁边的单薄背影和朝着这边的摇篮。
在摇篮中间,丢着一个和婴儿同样大小的包袱,那是罗宾放在那里用来代替婴儿的。可是这个样子,反而比完全的空荡荡更加让人觉得异常和心酸。
悠里很头疼,虽然来到了这里,可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只能茫然地伫立于那里。
那个身穿镶嵌着蕾丝的深色裙装的背影,仿佛连被画笔描绘出来的皱褶以及光泽都沉浸在了哀伤中一样。她正面的脸孔,想必现在也在流淌着泪水吧?
悠里轻轻地询问:
“你在为了什么而哭泣?”
没有回答。平板的背影,维持着动也不动的状态。即使如此,悠里还是继续了下去。
“你在寻找孩子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事情吗?我能感觉到你的悲伤。不仅仅是悲伤,痛苦、愤怒、咒骂,以及祈祷……你在期待着什么?”
悠里的声音逐渐增加了热度。
“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可是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是我能够做到的,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你不这么认为吗?”
“……”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但是这次的沉默似乎已经包含着感情,所以悠里进一步说道:
“请让我帮忙。请你不要再折磨自己,请解放自己的心灵——”
“……为什么?”
突然传来了这样的语言,是很纤细的女性声音。
“为什么你要来到这里?”
面对好不容易转向自己的对方,悠里选择着词语进行说明:
“我可以听到你的悲号。在昏暗狭窄的地方,在比起生存来宁愿选择死亡的残酷环境中,你还是直到最后的瞬间都在寻找孩子的下落。不,那不仅仅是你的声音,那是因为有几千、几万的人,在整个欧洲都发出了同样的悲号。”
在梦中见到的尸体的小山。
好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堆积如山的人类的亡骸。
在那里,在那个惨烈的环境下,作为人类的尊严被尽情践踏,只能迎来悲惨的死亡。
这个世界的地狱,人类呈现出最丑陋一面的瞬间记忆,绝对无法忘记的历史伤痕。
“但是,你不应该和这种可怕的记忆一起停留在这种地方。你的愿望是什么?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的灵魂获得自由?请你告诉我,在你身上所发生的事情……”
于是,在悠里的视线前方,从平板的二维背景中,刷地浮现出一个黑色的块体。那个块体轻轻地飘到悠里前面,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久之后,那个拥有模糊的女性轮廓的人影,用静静的口吻开始诉说。
“——我听说,这幅画像的模特,是我的外祖母安娜.休罗特。”
作为女性来说略嫌低沉的声音,如果具有生命力的话一定会是相当动听的声音吧。只不过现在,就仿佛灵魂的疲劳直接反映出来一样,声音也显得干涩而模糊。
“这幅画像创作于十九世纪末期。据说我的家族那时候居住在法国首都巴黎。早早就开始倡导犹太人解放运动的巴黎,对于我们犹太民族来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天国一样的存在。我们的家族在当时也算是颇为富裕,为了纪念孩子的诞生,大家提出要创作母亲和那个婴儿——也就是外祖母和我的母亲——的肖像画。于是我的外祖母拜托一位画家为她画像。这位画家当时因为某幅画作引发丑闻而被赶出了巴黎的社交界。据说我的外祖母是一位心胸非常宽大的女性。那位由于丑闻而受到排挤的画家,因为外祖母的邀请而非常高兴,很快就创作出了这幅画像。他是位才能出众的画家,所以完成的作品非常出色。因为这幅画像描绘的是母亲的喜悦,所以从外祖母到母亲,从母亲到我,都是在孩子诞生的时候,将这幅画作为祝福之一而继承下来。因为是象征了家族的爱情和幸福的重要画像,所以大家都对它非常珍惜。”
影像摇晃了一下。作为一个幽灵,要长时间把身影可视化大概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吧?但
是,她并没有停下声音。
“我也非常喜欢这幅画。在这幅画前面玩耍,在这幅画前面哭泣,有时候还迷迷糊糊地睡在了它的前面。我当时就下决心,当自己生下孩子之后,绝对要像画像那样温柔地包容孩子。可是,虽然我二十三岁就结婚,但最初一直没有孩子,直到人到三十已经快要死心的时候,我才终于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宝宝。你不知道那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喜悦。从孩子出生之前开始,我就做着各种各样的愉快设想,要怎么教她说话,要怎么和她一起玩。然后在一九四零年的一月,我终于平安地生下了女孩子。”
“一九四零年,我记得……”
因为被这个年代所触动,悠里嘀咕了出来。
“没错,在半年之后,恶魔就穿越国境来到了巴黎。然后,那个恶魔夺走了我的一切。”
一九四零年,六月。
让全世界都为之震惊的,纳粹占领巴黎。
当时被认为是世界最强的法国军队败给了纳粹的第三帝国。在因为建立了广阔帝国的拿破仑而声名远播的凯旋门上,飘扬起了纳粹让人忌讳的“卐”字旗。
光是想象就让人不寒而栗的景况。但事实却更加残酷。
“犹太人狩猎”就此开始。
“为了逃避纳粹的掠夺,我的家人们决定将美术品转移到乡下的亲戚家去。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是放心不下。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要保住那幅画,而且我本人有一定的绘画技巧,所以我在那幅画像的背景上涂抹上其他色彩,尽量将它加工成不引人注目的样子。但是,就在准备动身的那天晚上,两辆车子停在了我家门前,从车上下来的是身穿制服的纳粹盖世太保。是告密,曾经出入我家的法国画商,为了弄到我家的画像,将我们出卖给了恶魔。”
当时的巴黎曾经居住着众多富裕的犹太人,比如生意遍布全欧洲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法国分支。他们从财力上来说并不逊色于英国的分支,因此也拥有众多的美术品,但是那些几乎都被掠夺一空。
而那些犯罪的帮凶,就是纳粹占领下的法国维西政权。他们为了获得纳粹的残羹剩饭,而从犹太人手上夺走了众多的美术品。
“我的所有家人都被逮捕,然后被拆散分别送进了集中营。当然,没有一个人存活了下来。”
感觉上,只拥有轮廓的对方,似乎用看不见的手掌覆盖住了面孔。
奥斯维辛,她列举的都是曾经作为灭绝集中营而臭名昭著的地名。
“但是,在那个混乱的夜晚,一直在我们家帮佣的女性,把我刚刚出生的孩子伪装成自己的孩子带了出去。因为她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所以纳粹似乎把她当成嫌弃犹太人的雅利安人,因而放过了她。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和孩子的情况。连孩子是存活了下来,还是已经死亡都不知道。”
悠里可以听到她的抽泣声。
“我好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好想给她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为什么我必须失去一切?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痛苦的呼叫,从根部动摇着悠里的灵魂。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因为什么?
在当事人的呼叫面前,不管什么样的历史性的解释都没有意义。完全没有道理可言的死亡。
不久之后,她用恢复了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想要见我的孩子,至少想要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因为这个感情过于强烈,所以在毒气室痛苦挣扎的时候,我的灵魂好像不知不觉就飞到了这幅画像上。将自己和画像中的外祖母重叠到一起,持续寻找着下落不明的孩子。”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听到孩子的哭泣声,我就会坐立不安。然后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已经有人死亡了。我原本是没有打算害死他们的……”
她说的是被卷入这幅画的扭曲中,从而失去生命的画像主人们吧?
悠里静静地摇摇头。并不是她的过错,要让她来承担这份罪责,实在是太过残酷的事情。
她的身影摇荡了一下。悠里慌忙寻找着语言,他无论如何也要拯救她的灵魂。他想要把这份拼命的感情用语言传达出来。
“我会去尝试寻找你的孩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不过我一定会向你进行报告,所以可以请你等我吗?”
没有回答。仿佛用尽了全部精力而开始模糊的轮廓,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可是,悠里觉得她的泪水仿佛凝固了。
※※※※※※※※※
“于是乎你就轻易向人家做出保证,要去寻找那个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吗?”
发出如此哭笑不得声音的人,当然就是阿修莱。
当悠里通过闪烁着米色光芒的隧道返回这里后,办公室里面已经只剩下西蒙和阿修莱。罗宾似乎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一样,早早就消失了踪影。或者说,也许是因为和并非好意的阿修莱呆在一起,会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吧。
而西蒙将丽兹她们送到正门后,她们就告诉西蒙会有车来接她们。因为她们原本就拜托了孤儿院出身,现在已经工作的一个男人协助她们,用车子接送她们往返于孤儿院和圣.拉斐尔之间。所以西蒙不用去叫出租车。比想象中更轻松地摆脱了这个任务。
虽然不知道在悠里不在的期间,西蒙和阿修莱进行了什么样的交谈,不过听到悠里的讲述后,连西蒙也露出了头疼的表情。
“没事的,我不会给你们两位添麻烦。”
“哦?有意思。你想说你一个人能干得了什么呢?”
悠里恨恨地凝视着说出这种坏心眼话语的阿修莱。
“可是,原本煽动我的就是阿修莱吧?”
“不过是你背叛了我哦。”
他好像还在生气自己和罗宾一起行动的事情。罗宾想必也留下了相当不快的回忆吧?
“啊啊,这么说起来,那家伙托我转告你。”
仿佛是看穿了悠里心底对于罗宾的同情一样,阿修莱如此说道:
“他好像很在意你们两人的友情之印怎么样了。”
这个不屑一顾的口气,强调了阿修莱内心把他不放在眼里的态度。
“友情之印?”
悠里感到迷惑。妖精会拿出来做友情之印的都是他们的宝物吧?可是悠里却没有这方面的印象。
看到他诧异的表情,阿修莱格外愉快地笑了出来。
“哎呀呀,你居然不记得吗?真是无情的家伙。那小子也很可怜嘛。听他的口气,好像非常重视那个哦。”
那也那怪吧?毕竟是他的宝物。悠里有些着急,而且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默不作声听着两人对话的西蒙这时开了口:
“先别说罗宾的事情了。如果要寻找画像原本的拥有人的话,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据说有一个名叫美术品回收委员会的组织就是为了追回被掠夺的美术品而成立的。明天就和他们联络一下看看吧。而且,按照我们今天的交谈,卡米修这段时间手头没有什么事,所以可以正式向他提出委托。因为在这个领域,他可以发挥出近乎恐怖的能力……”
听到西蒙可靠的语言,悠里的表情自然而然松弛了下来。俯视着悠里明显松了口气的脸孔,阿修莱有些苦涩地说道:
“这家伙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麻烦揽上身,你对这种整天娇惯他的态度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吧?”
侧眼瞪了一眼西蒙,阿修莱走到“问题画像”前面。
“做不到的事情要直说做不到才行。当然了,如果这幅画上有什么线索还另当别论。”
阿修莱如此说着伸出手,悠里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凝视着他。
(画像上有线索?)
血液从身体深处逆流而上的感觉。因为期待而膨胀的兴奋的预兆。感觉上就仿佛为了想起重要的什么东西,每一个细胞都在全负荷转动。
悠里再一次紧紧凝视着画像。
花束,装饰品,银色钟表……
按顺序移动的视线,猛地停在了某个东西的前面。他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不得了……”
悠里半是失神地喃喃自语。西蒙聪慧的水色眼眸转向了他。
“悠里?”
他用甜美柔和的声音,有些担心地呼叫对方的名字。
悠里维持着张大眼睛和嘴巴的状态,仿佛为了抑制兴奋一样仰望着西蒙。他的眼睛中浮现出期待和焦躁感。
“我想起了不得了的事情。”
西蒙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阿修莱。阿修莱也从画像前面转过头来。两个人探究的眼神碰撞到一起后,就都明白了那只是悠里一个人的兴奋。于是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膀。
“那么,悠里,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发出这个询问的人是西蒙。
悠里将视线转移到画像上,用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说不定,我知道某个和这幅画像有缘分的人物——”
三十分钟后,三个人来到了悠里的卧室。
因为已经过了半夜,所以时间更接近于凌晨时分。在鸦雀无声的宿舍内,除了偶尔传出的轻微呼噜声外,没有任何的响动。
刚刚攀升到东部天空的月亮在房间中撒下淡淡的光芒,悠里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在两个人面前打开。
“你们看,这个。”
在悠里的催促下,西蒙和阿修莱看向里面,然后同时脱口道:
“这个是……”
“悠里……”
两人想说的事情是一样的。他们异口同声地提出了问题。
“你从哪里弄到这个的?”
悠里拿给两人看的,就是在孤儿院进行烧烤的那天所获得的徽章。他原本想在下次去孤儿院的时候带去,不过后来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
无论是上面雕刻的文字也好,还是花纹也好,都和那幅画中的徽章一模一样。
悠里虽然被高个子的两人的气势所压倒,不过还是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妖精之器啊。”
不同于在微妙的地方产生感动的阿修莱,西蒙并没有错开话题。
“既然是在孤儿院捡到的,也就是说这是那里什么人的身份证明了?既然如此就好说了。我们明天就去询问凯特夫人。”
悠里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不太可靠的记忆力让他放心不下,不过既然拥有非同寻常记忆力的西蒙和阿修莱都确认了徽章的相同,那么他觉得终于可以放下肩头的重担了。悠里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一想到这样一来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他就对卧床产生了说不出的怀念。
第二天。
悠里抑制着雀跃的心情上完课,一到午休时间立刻催促着西蒙拜访了凯特夫人的房间。
在那里,他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语。
“这个是我的哦。”
戴上老花镜仔细打量徽章的凯特夫人,抬起头来说道。然后她摘下眼镜,为了调整远近度而眨眨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发现的?我已经有五十多年没有见过它了啊。”
五十多年——
凯特夫人已经年过六十,所以应该是她十岁左右的事情。
西蒙迅速地进行计算。
就算是一九四零年出生的孩子,现在应该也过了六十岁。
悠里和西蒙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么,凯特夫人,你还记得是从什么地方获得这个的吗?”
“这个嘛,当时捡到我的修女曾经说过,我在摇篮里的时候手里就抓着那个。”
“那个……”
仿佛很难得地感到踌躇一样,西蒙中断了声音。清澈的水色眼眸,迟疑地闪烁了一下。
察觉到这一点的凯特夫人,好像催促一样冲西蒙露出微笑。
“怎么了,西蒙?你会这么犹豫可真是少见呢。”
“哪里,不好意思。”
静静苦笑的西蒙,礼数周到地优雅地提出询问。
“恕我失礼,凯特夫人。如果您还记得什么在孤儿院时候的事情,就请您全都告诉我。因为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凯特夫人轻轻地睁大眼睛,但并没有对他表示出责备的意思。因为她从来不以自己在那所孤儿院长大的事情为耻。
“根据孤儿院的记载,我进入那所孤儿院应该是在一九四零年的八月。据说是捡到我的修女听到我在盛夏的榆树阴下哭泣。那时正是战争期间,有很多人双手空空地从被纳粹占领的法国穿越多佛海峡来到英国。可是虽然平安逃到了英国,但是没有钱又找不到工作,不少人只能狠下心肠抛弃自己的孩子。我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这个徽章是唯一能维系我和亲生父母关系的证明,所以我一直都很小心地保存着。但是某一天,因为我把它放进妖精之器,结果它从此就消失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妖精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悠里因为这番话而冒出了一个念头。
妖精的宝物。
罗宾给与他的友情之印就是这个。看到那幅画像后,罗宾一定也很在意。
“从那之后,我和妖精的交往就断绝了。因此我在长大后查阅过各种书籍,发现自古以来,妖精只要收到食物以外的东西的话,要么生气要么高兴,大多都会就此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原本和我进行交往的妖精,也带走了这个徽章。”
说完之后,凯特夫人再次把视线落到徽章上。
漫长的沉默支配了凯特夫人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房间。从打开的窗口,吹进了夏季舒适的清风。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呢……?)
看着眼前的凯特夫人的侧脸,悠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如果她已经变灰的头发恢复原本的色彩,而且没有脸上的皱纹的话,她的脸孔分明和画中的女性一模一样。
应该如何把已经得知的真实告诉她呢?悠里开始思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