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乘客们注意:本航班将于十分钟后在巴黎的夏尔.戴高乐机场降落。”
听到空中小姐用流利的日语进行的播报后,机上的乘客们纷纷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过于专注于手里捧着的口袋书的悠里.佛达姆抬起头,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原本听着的古典音乐频道已经变成了嘈杂的电波干扰声。他摘下耳机缠起来,然后将它塞在前方的袋子里,随之在座位上坐好并系上了安全带。
一时间,一种喜悦涌上心头。
八月中旬。
暑假的前半部分,悠里和父母一起回到母亲娘家所在的日本,为了能跟学友西蒙.德.贝鲁杰一起度过剩下的一半假期,他乘飞机来到了法国。悠里和西蒙就读于圣.拉斐尔——这个英国萨默西特郡的住宿制公立学校。九月份他们即将升入四年级的下级班。他们约好了,暑假的后半要在身为法国贵族的西蒙的家里一起度过。后来西蒙写邮件给悠里,告诉他自己住在法国南部的别墅。悠里找了几本旅行指南以及地图册塞在包里就上路了。
飞机起飞后,悠里开始翻阅这些旅行指南。找好自己想去的地方和想吃的美食后,他看起了不小心夹在旅游指南里带出来的一本法国的传奇故事,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读到废寝忘食的程度。围绕钥匙、戒指相互欺骗的公主,行使初夜权遭到村里姑娘诅咒的领主——与充满美丽妖精的英国民间传说相比,这些在中世纪的黑暗城堡或森林中发生的残虐故事,以及隐藏在黑暗中的亡灵的故事,虽然残酷程度差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却更加阴暗惨淡。
虽然如此,但看到恐怖的故事,就会一个接一个看下去的行为,大概是人类的本性吧!悠里也不例外,他对这本书看到欲罢不能,从日本飞到法国的十二小时,就这样一转眼过去了。
在一阵轻微的失重感过后,飞机还算平稳地着陆了。
飞机降落的夏尔.戴高乐机场相当宽广。反射着日光的钢架结构,使得机场建筑整体统一为白色,给人很时尚的印象。虽然发现第一候机楼和第二候机楼距离相当远,无法步行,但悠里还是不切实际地冒出了不想乘传送车的念头。
取了行李后,悠里走向出口,刚迈出机场大门就听到西蒙用轻柔的声音招呼自己。
在西蒙出声之前,悠里就看到了他。
他总是那么引人注目。
如阳光般闪耀的金发。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深色的太阳镜。
鲜艳的土耳其蓝色衬衫托出他端丽的姿态。
虽然穿着非常随意,但西蒙即使混迹于一群法国人当中也依旧非常出众,这让悠里不禁有些感慨。
“嘿,悠里。Commentcava(你好吗)?”
二人靠近后,西蒙脱口而出的法语让悠里在一瞬间有些焦躁。“啊,那个……”握手后被一把拉过去亲吻脸颊的时候,悠里也不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母语日语。在回吻过西蒙伸过来的脸后,悠里终于用法语作出了像样的回答:
“嗯,还好,西蒙你呢?”
“我很好哦。”
西蒙从被法国式问候搞得有点头晕的悠里手中一把抢过行李,走在了前面。
“这边啦,悠里。不用露出那么心虚的表情。别担心,不会让你一直说法语的。”
听到对方说刚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悠里长出了一口气。悠里的父亲是英国人,但因为父亲的工作的关系,悠里从出生到上小学都是在日本生活的。重新熟悉生养自己国家的语言可能只要一星期,但学习新语言却相当花时间,何况悠里的法语才学了一年而已。
“拜托了,西蒙。最近我的英语也都快忘光啦,正发愁新学期怎么办呢!”
悠里挠了挠额前黑绢般的头发,很没底气地说道。西蒙目光闪动地看着他,露出了轻笑。
“我也是一样啊。反正还是暑哪,我们两个一边玩儿一边重新熟悉英语好了。”
虽然这么说,但之后要去贝鲁杰家族本家,估计根本没有什么练习时间吧!悠里感到有些不安。
不管悠里心情如何,两个人坐上劳斯莱斯,一路飞驰,很快就将机场甩在了身后。
“悠里,你不会在飞机上完全没睡觉吧?”
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的悠里,听到此话慌忙闭上了嘴唇。
“怎么会没睡呢。”
“真的?”
西蒙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让悠里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抱歉啊,我看一本法国书结果忘记休息了。”
完全不考虑下一步的事情,光顾看书,结果导致自己在很久不见的朋友面前打不起精神,这让悠里觉得很是愧疚。
但是西蒙却完全没有在意,笑着看看手表说?:“还真是悠里的作风呢。”
“大概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我们才能到,这会儿你休息一下吧。”
听他这么一说,悠里的眼皮不可思议地变得无比沉重。稍微调高了温度的车内一片宁静,悠里放松身体,在发动机传来的轻微震动里,他觉得长途跋涉的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就在困倦的感觉袭来,他开始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的时候,蓝天下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的彼端显出了铁塔的身影,法国首都出现在地平线上。
巴黎市区到处都是平整的石块构成的建筑,即便是夏日的阳光下,也没有任何的颓然的感觉,肃静而整齐。进入市内后,悠里一边眺望车窗外塞纳河的景色,一边想:以其内在的华美,巴黎这个城市不愧是西蒙居住的这个国家的首都。
正想着,劳斯莱斯已经穿过巴黎向郊外奔去。
穿过叫做伊尔.德.法兰西的郊区,车子继续南下,沿着罗亚河岸飞驰。贯穿法国西北的罗亚河静静流淌着,河面反射着夏日耀眼的阳光,熠熠生辉。这里散布着近千城堡,在这个季节,河两岸被绿色覆盖,景色分外宜人,吸引了不少观光客。
一直眯着眼睛欣赏这悦目景色的悠里,在快要到达目的地之前,沉沉睡了过去。
“……里。”
“……悠里。”
他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紧接着身体被轻轻摇晃。
“嗯……”
悠里感觉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将脸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脸颊被拍了拍后,他才分辨出是西蒙的声音在叫自己。
“悠里,到了。”
悠里这才反应过来,唰地一下子跳起来,向四下张望,发现将胳臂架在车窗上的西蒙正用水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刚才一直看你睡不着,结果一下子睡死过去,吓了我一跳呢。不过看起来你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西蒙好像在挪揄他刚才惊醒的样子。
“嗯,好像是的,谢谢你!”
悠里缓了过来拍拍自己已经不再疲惫的脸,一边道谢一边看向窗外。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在他的眼前是一座让人瞠目结舌的雄伟城堡。
建造在罗亚河流域上的贝鲁杰家族的城堡占地十分广阔。光是从装饰着植物图案的铁门到由一列粗壮柱子支撑的富丽堂皇的正门玄关,开车都要花费十分钟。整个亚白色的建筑融合了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式的建筑风格,雄伟而优雅,加上蓝色的圆形屋顶,一切都美得好像童话故事里描绘的一般。
“好棒哦……”
走向玄关的悠里除了这种单纯的感慨已经表达不出其他的看法。玄关处,成群的佣人出来迎接,这让悠里觉得有些惶恐。
这时,他身边的西蒙用轻柔的法语发出命令:
“他的一切都由我来照顾,你们可以退下了。”
此言一出,佣人们立刻散去。西蒙转向悠里,耸了耸肩膀。
“抱歉啊!吓到你了吧,悠里?”
“啊,有一点呢。不过,好厉害哦,每次他们都这样出来迎接你吗?”
“怎么可能呢?”面对悠里天真的提问,西蒙笑着小声说道,“完全不会啊。”他的目光移向了无人的大厅。
“平常他们都比较知趣的,今天不知道怎么有点不对劲。”
好像是回应西蒙的话,一个讲着明快法语的声音响起。
“那难道不是因为哥哥吗?”
悠里和西蒙同时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正当悠里吃惊那边怎么有人的时候,西蒙却因为出现在那里的人而暗自诧异。他对扶着二楼楼梯栏杆俯视他们的青年,用很意外的口气说道:“这不是安利吗!真难得啊,你竟然在家!”
“我可是对事态发展很关心哪。这可是未来的新郎候补……”
“安利!”
西蒙立刻打断安利的话,转回头来看着悠里。幸亏说的是语速较快的法语,悠里像是没有听懂。西蒙松了一口气,招手将安利叫过来。
两个人用流利的法文交谈,所以悠里一大半都听不太懂,于是他开始将这个叫安利的青年与身边的朋友进行比较。拥有黑褐色的头发以及同色系颜色的眼睛,目光目光锐利的安利,看脸型的话,跟西蒙好像相似又好像不是很相似。但是这二人之间弥漫着感觉相当亲密的空
气。
被叫过来的安利好像滑下来一样从楼梯上冲下来,西蒙给悠里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
“悠里,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我的弟弟安利。”
(弟弟?)
西蒙的话让悠里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是弟弟,应该是比悠里年纪小才对,但是安利却好像不是。并不是身高和体格的差异,而是他给人的印象世故而成熟。还真不愧是西蒙的弟弟。
“安利,这是悠里.佛达姆。”
西蒙介绍完,安利就很高兴地伸出手说道:
“你好,悠里。”
“你好,安利。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很高兴能见到你。”
这个感觉敏锐的青年浑身散发着野性的味道,笑起来却出人意料的亲切。但近距离进行观察后,他的眼睛引起了悠里的注意。安利的眼睛里闪动着不断索求什么的光辉,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面对用黑色的眼瞳抬头凝视着自己的悠里,安利正想说点什么,西蒙插上来挡在了两人中间。
“抱歉啊,安利。有话等会儿慢慢说。先找人来帮悠里把行李拿到房间去吧。”
被哥哥打断的安利,用与哥哥神似的动作耸了耸肩膀,表示理解。然后他问道:
“那哥哥你们去哪里?”
“我们去大回廊转转,然后去房间。我会顺便给他介绍一下建筑格局的。”
简单地说明后,西蒙说着“晚饭见”就拉着悠里准备离开。“大回廊啊……”在他们的背后响起安利若有所思的低语。
“这样好吗?”悠里问道。
“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的,你不用介意。”西蒙回答道,告诉他这样没关系。
贯穿城堡东侧的走廊两侧摆放着贝鲁杰家的收藏品。除了古典大师的作品还有印象派绘画、景德镇瓷器,以及莱俪的玻璃工艺品。这些东西错落有序地摆放在一起,整个走廊就好像一个美术馆。
悠里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这些精挑细选的藏品,后来在一幅巨大的挂毯前停下了脚步。
悠里完全被这幅葛布兰式花壁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西蒙悠然地走到他的身边,低头对他说道:
“这是复制品啦,真品收藏在纽约。”
“复制品?”
悠里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将视线转向身边的朋友。
“是的,这是我向纺织工匠定做的。”
西蒙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直视着挂毯,眼中浮现出某种向往。
只收藏真品的西蒙会专门找人来制作这幅挂毯的复制品,这让悠里有些意外。
这是一幅以独角兽为主题的挂毯。
深蓝色的背景上散布着鲜艳的花朵,画面的中央一只负伤的独角兽被锁链束缚着,泰然地卧伏在地上。复制品忠实地再现了纽约大都会艺术馆的别馆中珍藏的这幅中世纪挂毯的原貌,美丽得让人忍不住驻足观看。
这幅挂毯的原作在二十世纪被美国的石油之王洛克菲勒买下之前,似乎一直保存在法国西南的城堡里。西蒙一边介绍,一边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真是让人无法置信,这样的传世之作竟然随随便便就流到外国人手里……”
要是自己早出生几十年,也许就能购得这幅作品了吧?已经被艺术馆收藏的作品就很难再据为己有了。
接着,西蒙又补充了客观的感想。
“其实,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有一段时间管理不好,弄得这件珍品伤痕累累。从色彩的角度来看,反而是这件复制品更好一些。”
悠里一边听着西蒙的解说,一边审视着画中被锁链束缚着的独角兽。从刚才开始悠里就意识到好像有某种朦胧的影像若隐若现。
西蒙继续介绍着。
“如同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是纽约收藏的挂毯系列作中其中一幅的复制品。原作是七幅连在一起表现一个故事,题目是《独角兽狩猎》。如果没有这最后一幅,大概这系列的作品也不会那么出名。”
“独角兽狩猎……”
悠里对狩猎这个词没有什么好印象,被狩猎的一方不是很可怜吗?他一边想着一边听西蒙继续说下去。
“七幅作品中只有这一幅是独立存在的。第六幅作品中表现的是人们一枪射穿独角兽将它捕获,而这幅是独角兽的特写,有人认为这一幅的主题是‘复活’。”
“用枪射穿然后复活……有点耶稣的意思呢。”
“是的,在欧洲罗马天主教比较盛行,以耶稣为题材的艺术品相当多,特别是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阶段,这种独角兽的题材很受欢迎。用独角兽做标记的席勒说过一句名言:无形之物得永恒。”
悠里对独角兽产生了新的认识。
确实,浑身浴血,被束缚起来的独角兽,却显得慵懒而悠然。本来应该被同情的独角兽却显得如此孤傲和高贵,反而让欣赏者产生一种被怜悯的错觉。
“……很像呢。”
听到西蒙不经意说出的话,悠里拉回飘远的意识看着他。
“像什么?”
“像你啊——”
说完,西蒙沉默了下来。在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的午后阳光照耀下,西蒙的头发闪耀着白色的光辉,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透明的水润眼眸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悠里。
在悠里的面前,纯洁的独角兽带着无我的表情卧伏在那里。
似乎是因为阳光太耀眼,西蒙颔首撩了一下头发,眯起了眼睛。
“最初见到悠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似的,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哪来的。直到不久前我回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就是这幅画。”
悠里看看挂毯又看看西蒙,最后苦笑着搔了搔自己的黑发。
“啊,我应该多谢你夸赞吧!不过我跟独角兽在长相上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你这么说对我是一种过奖哦。很遗憾,我既不孤高也不傲气,又没有什么牺牲精神。”
“不是就好……”
西蒙的语气里带着点忧伤,然后好像要转换气氛似的,开始往回走。
“差不多该去看看房间了。再晃悠下去晚饭的时间都要耽误了。”
悠里被恢复了笑颜的西蒙拉着,边走边陷入了思考。
最近,悠里发现西蒙好似在担心什么。从暑假之前圣.拉斐尔的总长选举时,西蒙辞退宿舍长一职开始,悠里就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原因并不像大家说的“看起来很危险”那样简单。虽然并不是十分明显,但西蒙确实被某种近乎恐惧的感情所笼罩。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在学校有柯林.阿修莱这样麻烦的人物存在,所以西蒙刻意隐藏了这样的感情。悠里有些焦躁地琢磨着。
比悠里他们高一个年级的名叫阿修莱的男生,是一个对神秘力量情有独钟的奇人,在圣.拉斐尔被戏称为“魔法师”。因为他发现了悠里的灵能力,所以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凑过来。而对此人这种行为甚是不满的西蒙总是干扰他的企图,所以最近阿修莱对西蒙的敌意也越来越重。
在学校的时候西蒙总得处处提防,但在没有阿修莱干扰的暑假里,悠里暗自希望能够更多地了解到西蒙的内心。这会儿看到西蒙有些不对,悠里也开始认真琢磨起来。
不过,这些也只限于看到这个家里最开朗的双胞胎姐妹之前……
※※※※※※※※※
享受完贝鲁杰家族极尽奢华的晚餐,悠里回到分配给自己的房间时,西蒙敲敲他的头说道:“累了吧?”
“一点也没有。”
说着,悠里偷笑了起来。
正朝屋里的冰箱走过去的西蒙没有漏过这笑声,回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啦,就是觉得西蒙你刚才怎么那么紧张……难道给我介绍你的家人让你很难为情吗?”
“不是这么回事啦。”
西蒙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苏打水,然后关上冰箱,又从旁边的小吧台拿出巴卡拉的玻璃杯,倒上了苏打水。
“啊,该怎么说呢,作为我私人的朋友被带回家里的,你还是头一个,所以大家那种过度的反应让我有点头疼。虽然是我自己的家人,但像刚才那样完全没有节制的提问方式,还是让我苦笑不得啊。”
西蒙无奈地摇摇头,将玻璃杯递给了悠里。他那种平常很难见到的操心表情,让悠里不禁露出了微笑,看得出西蒙是多么爱护自己的家人。悠里不禁回忆起刚才在饭桌上的情景。
贝鲁杰伯爵长得与西蒙很像,面容端正,是一个让人感觉很知性的绅士,近乎茶色的亚麻色头发向后梳拢,水色的眼睛露出锐利的光芒,但嘴角的高贵微笑缓和了他的整体形象,总体给人印象相当和蔼。
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充满慈爱的女性就是西蒙的母亲贝鲁杰伯爵夫人。虽说人到中年,但修饰得体的白金色头发配上柔和的天蓝色眼睛,她依旧是个美人。不知从何处散发出的天真依旧的气息和与生俱来的气质互相衬托,形成了她独特的魅力。虽然西蒙总说母亲的多话有些不
甚其烦,但实际上不会有人对这位夫人产生任何反感。尽管她提出的一连串的问题让悠里有些许困惑,但只要在她身边就能感到无比温暖,所以悠里还是相当喜欢这位夫人。
然后是坐在悠里正面、西蒙旁边,不停地偷偷发出笑声的娇艳如花的双胞胎姐妹玛丽安和夏洛特。虽然不像西蒙那样显眼,但白金色的鬈发配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水色眼睛,她们给人的感觉是好奇心旺盛。姐妹俩之所以不会让人反感,大概是因为二人愉快的笑声能够给周围人带来一种如糖果般甜美的幸福感吧!这对总是露出无邪笑容的双胞胎悠里吃饭前就见过了。
到家后,在独角兽挂毯前消磨了不少时间的西蒙和悠里正要回房间的时候,这对双胞胎就沿着走廊从他们背后跑了出来。就在西蒙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刚要回身的时候,她们两个已经一左一右地冲上来抱住西蒙。突然被抱住的西蒙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开始用母语对这两个不速之客进行说教。
“玛丽安,夏洛特,怎么可以在客人面前这样哪?”
“对不起啦,哥哥。”
“都是因为哥哥要跑掉嘛!”
“就是,人家想最先认识哥哥的朋友,所以一大早就到处找你们哪。”
就这样挂在西蒙身上仰着脑袋责备哥哥的两个少女简直可爱得仿佛天使,站在一边的悠里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刚刚开始接受中等教育的双胞胎,无论相貌还是举止都可爱到脱俗。如果有人悄悄告诉悠里“那两个孩子其实是天使哟”,悠里肯定会信以为真的。
“那真是遗憾哪,刚才已经介绍他给安利认识了哦。”
“知道啦。安利这家伙就是狡猾。”
“一边说着什么命运让你们要有所区别,这种让人搞不懂的话,一边抢了我们的先机。”
“他就是想自己最先认识哥哥的朋友。”
二人气愤得鼓起嘴巴,脸颊也泛起玫瑰红。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她们的发型有若干不同。一个是松松地编了一根三股辫,另一个是将两鬓的头发扎到了后面。但是除此之外,两个人都扎着天蓝色的蝴蝶结,身穿白色和浅驼色混搭的清爽连衣裙。西蒙介绍说,编着辫子的是玛丽安,另一个则是夏洛特。就像西蒙说的,同卵双胞胎根本无法分辨,这两个孩子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样。
这两个人在吃晚饭的时候相互交换了发型又跟悠里打招呼,结果悠里居然很肯定地叫对了她们的名字,这让聚集在餐厅里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本想吓唬客人的一方反而被吓到,这让悠里一下子变成了家里的焦点。
然后,就如西蒙所说,对于有关西蒙、悠里、悠里的家人、悠里的未来及恋人等问题,大家都充满好奇心地不停地询问。
后来,贝鲁杰伯爵大概是想要帮悠里他们一下,所以中途把话题转到股票上,结果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弄得悠里只能偷偷看西蒙。
暑假之前,西蒙为了买下萨杰多的画,所以从事股票买卖并赚了一大笔钱的事情,悠里已经从阿修莱那里听说了。贝鲁杰伯爵很想知道有关这件事的情况,但是一提股票西蒙就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股票的话题就这么被带过了。
这个结果让悠里松了口气。西蒙对父亲的态度一直不是太好。他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与家中男性会有冲突也是正常,但悠里对此事还是很在意。再加上安利这个贝鲁杰家独特的存在,悠里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悠里意识到在别人家务事上胡思乱想有些失礼,于是极力制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不知西蒙吃饭的时候都想到了什么,这会儿他很少见地露出疲惫的神色,躺在有扶手的沙发里,用手梳理着头发仰头看着距离地面数米高的天花板。即使是这样的姿态,他清澈的水色眼眸还是深深吸引了悠里。
“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了。实际上,当初我告诉他们你要来玩儿的时候,他们还打算把亲朋好友都叫来,然后召开宴会进行发布呢。”
由于太出乎意料,悠里的眼睛都瞪圆了。如果是西蒙的未婚妻也就罢了,只不过是一个朋友来不至于开什么发布会吧?不过今天认识了他的家人后,悠里满脸黑线地觉得这种可能性还真不是没有。
“我说了半天才让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你在这里的期间,真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些什么来,所以我们回头去另外的别墅避难。本来我想直接带你去别墅,但是他们哭着闹着要我一定介绍你给他们认识,所以没办法,今天大家一起吃个晚餐。果不其然,他们不停提问,还出题目试探你,真是糟糕透了。”
西蒙似乎对他们让双胞胎调换发型的事耿耿于怀。
“我觉得你的家人都很好啊。虽然发布会有些可怕,但晚餐非常尽兴,玛丽安和夏洛特的事情,我也完全不介意。不过我有点后悔,当时还是应该装作没发现她们调换发型的样子。”
她们两个交换了发型跟悠里打招呼,悠里管编三股辨的叫夏洛特,另一个叫玛丽安的时候,他们的反应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忍俊不已——好像喝下毒药的悲壮、阴谋被识破的沮丧、还有对能够分清自己的人的尊敬和不满都混杂在了一起,那表情真是既滑稽又可爱。如此矛盾的表情竟然能够同时表现出来,让人不得不感叹世界的奇妙。
“悠里,你不用想那么多。不过说起来你可真厉害,真是贝鲁杰家有史以来的壮举啊。”
西蒙坐起来,目光闪动着就好像在挑战什么未知的难题。
“能不能说说你是怎么分辨出她们两个的?”
“这个嘛……”
悠里将食指压在嘴唇上想了想。
“说不出来。就好像西蒙就是西蒙,玛丽安就是玛丽安,夏洛特就是夏洛特。什么区分之类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如果问你怎么区分出帕斯卡和弗拉基米尔,你也会觉得头疼吧?”
西蒙摊开双手表示回应。
“不会头疼哦,因为他们的长相不同啊!”
“但是如果他们带上面具,你还能分出来吗?”
“很难说啊。我觉得应该能分出来,但是没什么自信。识别一个人主要还是要看脸吧。”
听到西蒙这种理所当然的分析,悠里陷入了思考。
“是这样啊,很难说清楚呢。”
想要看清垂着眼帘独自嘟囔着什么的悠里的侧脸,西蒙下意识地伸手去撩他的黑发。东方人不高的鼻梁以及带着透明感的细腻肌肤构成了悠里精致的侧脸,虽然不是什么可以让人一见倾心的长相,但是近距离地看来,还真是越看越有味道。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中毒吧!一种越是亲密就越渴求对方的欲罢不能的症状。看着许久不见的悠里,西蒙意识到自己内心那种近乎饥渴的感觉。
触摸着他,感受到真实的存在,西蒙说道:
“啊,不愧是悠里啊,你一定是用视觉之外的东西来识别人的。”
“这算是夸奖吗?”
“当然了。”
用温和的法语表示了肯定,西蒙在一个绝妙的时机转移了话题。
“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你没问题吧?”
悠里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回答道:
“嗯。”
“那明天六点吃早饭。”
在门口互道晚安,亲吻脸颊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在只剩下一个人的大房间一角,悠里躺在设有华丽顶盖的床上,想着华贵的西蒙一家,忍不住发起了呆。
这时,突然“咚”的一声,不知道什么撞在了窗户上。
悠里从床上坐起来,转头向带阳台的大窗户望去。窗户上质地上乘带着刺绣的双层厚窗帘,有着优雅的悬垂感。透过窗帘缝隙可以看到深夜,悠里确实感觉到在那片黑夜中有人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敲窗户。
悠里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真不知道在法国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人会来敲窗户找自己。悠里很谨慎地在窗边问道:“谁?”
“是我,安利。”
“安利?”
这个令人意外的回答,让悠里慌忙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在已经沉睡在黑暗中的庭院背景上,看到站在阳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西蒙的弟弟安利。
“安利,有什么事吗?”
意识到自己讲的是英文,悠里立刻开始费劲地在脑子里寻找法文。安利看着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别紧张,虽然讲得不好,但是我会说英语的。”
确实,安利的英语带着法语的口音,但语法相当规范。悠里点点头,重新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嗯,我这会儿要出门了,估计明天见不到你了,所以来告别。”
安利露出无邪的笑容,但悠里却皱起了眉头。
“这会儿要出去?”
“对,跟朋友一起。”
虽然悠里觉得可能是他表达错了或者自己听错了,但是牛仔裤配黑T恤,头上包着大手帕的安利,确实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睡觉的样子。
“那,你没跟西蒙他们……”
“当然没有说了。在法国,
对18岁以下的人管教是很严的。不过以我哥哥那么聪明,大概也知道了吧。”
安利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安利时西蒙说的话——“真难得啊,你竟然在家!”看来安利逃家的行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描绘出一副幸福画面的一家人中,只有安利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跟大家不同。吃饭的时候,他就像借住在别人屋檐下的小猫一般,坐在悠里的旁边安静地听着大家的谈话。
夜风吹进窗户里,带起了窗帘下脚的蕾丝。在这个宁静的夏夜,只有庭院中的喷泉流淌着清凉的水音。
“……安利,很喜欢西蒙吧?”
说完悠里就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来呢?安利一瞬间有些惊奇地看着悠里,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然,他是我引以为豪的大哥啊,所以我才会很困扰呢。”
“困扰?”
“对,困扰。我是吟游诗人啊,是不能对国王唯命是从的。所以虽然我并没有想要让他伤心,但是——我为啥要跟你说这些呢,之前我都没有跟别人说过的……”
安利抓了抓自己黑褐色的头发,然后好像明白了似的小声说:“啊,原来如此。”他猫一般锐利的眼神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肯定是因为你像那只独角兽。”
“你说的独角兽就是那个挂毯的故事?”
“对,就是哥哥很执着的那个独角兽的故事。”
作出肯定回答的安利伸手梳理悠里眼睛附近的头发。这动作跟西蒙如此相像,以至于悠里在这种奇怪的方面切身感受到了他们兄弟的血脉。
“浑身浴血但是依旧闪耀着圣洁光辉的高傲的独角兽。在悠里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那种凛然和孤独。”
连说的话都一样。悠里不禁在心中感叹。
“你也听说了吧,那个故事,其实隐藏着牺牲这个主题。”
悠里点点头补充道:
“西蒙说,是复活……”
这时,悠里脑子里清楚地闪现出很多想要获得救赎的手同时伸向挂毯的幻想。这代表着什么呢?自己并不想成为独角兽,而且自己也不是那种可以活得那么高洁的生物,为什么别人却另有想法呢?
(西蒙的那种眼神——)
听到安利的话,悠里似乎有点理解刚才在挂毯前,西蒙小声说“不是就好……”的那种心情了。到底什么才是真实,没有人知道。
悠里放弃地将视线从安利身上移开,投射到外面的黄昏中,空气中混杂着薰衣草的幽香。
“那么,你来找我是?”
面对风中的悠里,安利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还没什么……但我有个忠告。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有点预言的能力哦。我和哥哥是同父异母,这是我母亲的遗传。”
正在悠里为此真相而感到吃惊的时候,安利退出房间,撑着阳台的栏杆翻了出去。
“要小心从南方伸出的魔手,悠里。”
“南方?”
“是的,那些追求独角兽的人吗,会伤害悠里的。他们表面上是要寻求救赎,但却不安好心。你要多当心啊——那么再见了,祝你旅途愉快!”
※※※※※※※※※
“西蒙,那边竟然有城堡呢。”
午后时分,太阳开始从正南方向西方移动。西蒙和悠里乘坐的汽车正向贝鲁杰家族的别墅奔驰,道路两边是绵延的田园风光,悠里坐在车里发出了兴奋的声音。
从法国西南部城市德尔斯驱车几小时就可以到达充满从古代到中世纪时期的城堡、修道院遗址的地区。从车子里就可以看到的那个城堡,是拥有两个四角塔楼的典型的中世纪建筑。城堡建造于被树木覆盖的险峻山势之上,与外界隔离。在西蒙的记忆中,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也没有安排人打理,就那么闲置在那里。
“那里保存得相对不错,所以似乎没有安排人住下打理。山脚的村子现在已经成为繁华的观光地了,听说水电设施也很完备。当初想购买城堡进行改建的时候,我们也考虑过那个城堡,但是调查发现,过去那里是异端信仰者的集结地,所以当时我的身为严格天主教徒的祖父或是曾祖父把它排除在选择之外了。当然这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没有亲自调查过。”
两脚交叉,靠在劳斯莱斯的舒服靠垫上的西蒙的解说,让悠里不禁感慨地回头看去。
“真是好厉害哦,西蒙家到底拥有多少城堡啊?”
当初听说要去法国南部的时候,悠里以为肯定是去普罗旺斯。但出发后才发现,他们要去的是兰科特和阿科特努之间米蒂.皮尔奈地区的乡村。那里有很多中世纪末建造的城堡。
“我们家称得上城堡的,也就是昨天招待你的罗亚本宅,还有今天要去的洛特溪谷沿岸的别墅以及在波尔多作为酒库用的一个。巴黎市内的那个,从规模上讲也就是个宅邸。最开始想带你去的科特.达杰尔,是度假用的别墅。”
当初西蒙说要带悠里来法国并不是虚言。那时西蒙觉得科特.达杰尔更适合过暑假,所以想在那里招待悠里。但不巧的是,同一时间,一群亲戚要在科特.达杰尔聚会,所以没办法,地点只得改成溪谷沿岸的城堡。
“所以,称得上城堡的,在法国只有三座而已。”
一边听一遍掰着手指计算的悠里觉得两手有点僵直。
“在法国只有三座而已”?!那就是说,如果算上法国之外的,十个手指都不够算了吧?真够夸张的!
“这样啊……”
看着有些虚脱的悠里,西蒙耸耸肩膀又补充说道:
“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啦。战后,政府对个人收回因市民革命而失去的遗产很支持,还给维护承包建设的人发放补助金呢。”
“补助金?”
“是的。就是政府出一部分城堡维护费;相应的,城堡的一部分要定时向公众开放。昨天带你参观的罗亚城堡大回廊以及里面的房间,每年春天和秋天各十天,会向公众开放两次。现在我们要去的城堡,只要需求和供给相符合的话,也是可以作为酒店使用的。”
“这样啊……”
本以为拥有多个城堡只不过是穷尽奢华的事情而已,没想到还是一项社会公益事业。悠里觉得很受触动。
“看,悠里前面就是村子了。”
车子沿着绵延起伏的大地奔驰,眼前的田园风光终于发生了变化。被茅草房檐覆盖的低矮房屋,以及红茶色石块搭建的建筑在道路两旁逐渐显现出身姿。随着车子的深入,房屋集中的街市出现在眼前,集中了很多五层建筑的街市中心让人觉得这里的风貌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更像城镇。
在大概是城镇中心的喷泉广场上,可以看到装点着色彩鲜艳的花朵的小咖啡店。咖啡店门外摆放的小桌子边,坐着正在看报纸的绅士、安静地喝着咖啡的老婆婆,以及明显可以看出是观光客的时髦女郎和男背包客。所有人都很随意地享受着时光。
“前面左转就可以到达山顶的城堡了。”
顺着西蒙指示的方向探身望去,在通向山顶的一条曲折小路上,一辆高级轿车刚刚拐弯,一匹白色的小马正在拐角处吃着草。
“前面拐弯处有一辆轿车啊。”
悠里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那匹吃草的小马。好像被车子吸引,小马也伸着脖子望着悠里,深蓝色的眼眸深沉地注视着悠里。虽然目光交错只是一瞬,悠里却在这一瞬感受到了某种永恒。
旁边的西蒙眼睛里露出迷惑的神色。
“真奇怪啊,那辆车上山一定有什么目的吧?”
越往山上走,道路的拐弯越急。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完全遮住了阳光,如果不是狂热的观光客,大概不会深入此地。至少,这里不是可以乘坐高级轿车来玩儿的地方。
“难带是买主来了?”
一边说着,西蒙以便将目光投向十字路前方分岔的小路。
与此同时,广场的咖啡店前,读报纸的客人将报纸放下,目送着劳斯莱斯离去。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东方人的单眼皮之下,是青灰色的眼眸,目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辉,青黑色的长发束在脖子后,身上穿着中式的麻布上衣。与轻飘飘的打扮相反,这个叫做柯林.阿修莱的人散发出的气质却很有压迫感。
阿修莱叫住附近的侍者。
“您有什么吩咐?”
操着一口流利的法文,阿修莱抬抬下巴向服务周到的侍者询问。
“那个车是要去哪里?”
“啊。”
侍者望着劳斯莱斯消失的方向,颔首回答道:
“那边是私有地,名字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姆士.汴.特尔……什么人的城堡。”
正在侍者努力搜寻着记忆回答客人提问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粗犷的男声。
“是贝鲁杰伯爵的城堡。听城堡的佣人说,贝鲁杰家的儿子要在这里过暑假,所以佣人们,特别是女仆们都特别的兴奋呢。”
一个看起来很固执的老爷子用带着很重乡音的法语说道。他身穿黑色的背心,腰上系着白色的围裙
,感觉好像是这家咖啡馆的老板。老爷子似乎是刚忙完手头的工作,闲来无事的样子。
“哎。”听老板这么说,阿修莱一边附和着,一边眯起了眼睛愉快地用英语说道,“又来客人了。”但是老板并没有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依旧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眼前坐着的这位充满异国风情的客人。
这个青年还真是越看越特别。
善谈的老板将椅子拉过来,坐到了阿修莱身边,想要跟这个青年一起消磨下午的时光。
“你法语讲得不错啊,在法国居住吗?”
“不,我从英国来的。”
“来旅行的吗?”
老板毫不掩饰的怀疑口气表现出他的不信。阿修莱并不在意老板这种在大城市会让人觉得不礼貌的直视目光,对老板的问题作出肯定回答后,悠然拿起杯子将剩下的咖啡送入了口中。
“那你之后准备去哪里呢?”
“哪里啊,就是那边了。”
将杯子放回桌子上,阿修莱腾出手指出了方向,这让老板皱起了眉头。
“你说那边,是指那个城堡吧?那边这两天很奇怪,来了很多车子,大概要举办晚会吧!”
“大概吧。如果不是的话,请柬不就没意义了吗?”
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印着徽章的信封,阿修莱没有放过老板脸上在这一瞬间露出的阴霾。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老板看起来有些犹豫地做出否定,但明显缺乏说服力。
“你要去那边啊?没什么,没什么的啦。”
大大叹了口气甩甩头,老板的样子哪里是没什么事,明明就好像在说去了那边就别想活着回来。最后老板磕磕巴巴地询问:
“你真的打算去啊?”
“是啊。不过也要看情况,不去也是有可能的。”
阿修莱细长的眼睛中显现出不似年轻人的狡猾,将话题转移到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
“说起来,您这里的咖啡很香啊。”
“当然了。这是我家几代传下来的,煮咖啡很有学问的哦。”
阿修莱侧眼观察着露出亲切笑容,但同时用手指敲击桌面的老板。果然又交谈了两句后,老板有些急不可耐地将话题转移了回去。
“虽然我不想说这些闲话,但是你还是不要去那个城堡比较好。”
“哦?!”
心里笑着,表情却保持不变的阿修莱探了探身子,表示出对此话题的兴趣。
“这,是为什么呢?”
“不管怎样,你知道那个城堡被人叫做什么吗?”
“不知道。叫什么?”
咖啡店老板故意踌躇了一下,然后看着周围,小心翼翼地说道:
“幽灵城。”
阿修莱的喉咙里发出闷笑,看起来是完全不将老板的话当真的样子。咖啡店的老板看到对方不信,振奋精神解释起来:
“你从外地来,当然不知道,那个城堡以前被诅咒的事情,在这一带可是很出名的呢。”
“被诅咒?”
“是呀。听说当年十字军的时代,这个城堡作为信仰恶魔的异端者的聚集地而兴盛一时。即便是现在,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地下室里也会传出野兽般的咆哮,在北侧塔楼还可以看到魔女的身影。”
面对一脸神秘的老板,阿修莱耸了耸肩膀。十字军时代的异教徒的话题,在这个广义上被称为朗格特克的地区的民间会作为传说流传下来并不奇怪吧。
“那,你说的诅咒,就是那个恶魔的诅咒了?”
阿修莱带着点挪揄的口气发问,老板却摇了摇头。
“那诅咒是更久以前的事情了。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城堡刚刚建好的时候……”
咖啡馆老板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站在一旁的侍者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致,悄悄地凑了上来。阿修莱也探出身体将胳臂架在桌子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听着。
“那是被玷污的处女的诅咒。”
“处女?”
因为意外,阿修莱张大了细长的眼睛。
“啊,这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个传说:很久以前,也就是领主的命令具有绝对性的时候,村子里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漂亮姑娘,在她结婚之前,领主夺去了她的处女之身。还玷污了她的名誉。她的恋人也被领主杀害,双亲被放逐,真是很悲惨。这些都是被这女孩迷住的领主的诡计。后来,这个城堡就被这个姑娘下了诅咒。”
“行使初夜权……”
意识到自己又说了英语,阿修莱赶快换成法语。
“那么这个诅咒,具体是怎样的呢?”
“如果在此城堡中有处女被玷污,那里的所有人都会死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啊。”
老板拼命想要一副不解表情的阿修莱相信又继续说着。
“在那个城堡里,出现过很多被新婚妻子杀害的丈夫,还有自杀的新娘,很多人都见过这些人的幽灵。半年前,有一个因为城堡改建而进驻那里的男人,也由于原因不明的高烧突然死掉了。虽然相关的人不承认,但是大家都说这个人是被死灵附身了。”
“高烧?”
阿修莱有些意外地侧目看了看老板,好像在消化情报似的垂下了眼帘。太阳开始西沉,讲完故事的老板,被阳光照射地眯起了眼睛。
“……这位客人,听了这些故事,你还要去那里吗?”
“当然。正是因为听了这样的话,才更不能不去了吧!否侧不是就太吃亏了吗?”
嘴角上扬露出微笑的阿修莱,将视线投向远处的道路。店主似乎从那个近乎冒渎的笑容中感觉到什么而身上一阵发凉。他顺着阿修莱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一辆贴着膜的黑色高级轿车毫无声息地开了过来。
车子停下后,从驾驶席上走下一名男子,径直向这边走来。在夏日骄阳下,这名穿着黑色衬衫,戴着深色眼镜的男子没有流一滴汗。
“柯林大人,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了……”
在咖啡店老板茫然的注目下,阿修莱点点头,轻轻站了起来。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超过一杯咖啡几倍价钱的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感谢您给我讲了个有趣的故事。看来接下来的宴会会比预想的还要有趣呢。”说着,阿修莱起身离开了此处。
受刺激过大的老板在阿修莱的车子消失在转弯处之后还呆然地坐在骄阳下。
这时——
“您刚才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啊。”
平和的音调响起,咖啡店老板的身影被一个阴影笼罩。
反应迟钝的老板坐在那里转头一看,原来是桌子旁边一直抽着卷烟的一位绅士站了起来。
“啊,只是无聊的传言罢了。”
老板一面说一面似乎找回了魂魄。他打量着眼前这位跟自己搭话的绅士:标准的身材,灰色的卷发,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背心里放着怀表,鸭舌帽配灯笼裤,一副典型英国绅士的装扮,看起来应该是英国的教师或是学者。
“那么,您能否继续讲下去呢?”
“继续?”
一边观察对方一边恢复意识的老板,显出似乎还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刚才您讲的那个有关处女的诅咒的故事,有没有流传下什么解开诅咒的办法呢?”
“解开诅咒啊……”
老板坐着,歪着头想了想。对这种传说感兴趣,这个男人应该是什么民俗学者吧?他如此猜测着,突然一拍大腿叫了出来:
“这么说起来,我曾经听说过……”
就在咖啡店老板从记忆中找到了些什么的时候,对方浅绿色的眼睛透过镜片闪现出贪婪的目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想要解开处女的诅咒,就需要一匹无垢的独角兽。”
“独角兽……这可真是……”
好像突然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男人的嘴角勾勒出愉快的笑容。他肩膀颤动,操着英语说道:
“太棒了!这就是暗示。”
午后的阳关反射在他的镜片上,镜片深处如玻璃般浅绿的眼睛闪耀出病态的喜悦。
咖啡店老板看着这样的眼睛,悄悄伸手在桌子下面画了个十字。不管是刚才那个年轻人还是这会儿眼前的绅士,想要去那个城堡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啊!被好奇心驱使的老板,带着畏惧,窥探着这位绅士的脸问道:
“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一下,那个城堡要举行什么样的宴会啊?”
“是圣杯。”
“啊?!”老板瞪圆了眼睛,“圣,圣,圣杯?”
这位绅士将视线从嘴里念着这个嘴里念着陌生单词的老板身上移开,转向城堡的方向。好像渴求着什么似的,绅士用警告的口吻发出了宣告:
“要在被践踏之前,夺回被狗吞噬的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