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哉来到日本,已经过了好几天。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的蝉在各地开始大合唱;西北雨有时候心血来潮,对高温的柏油路面发动轰炸。
太阳重新露脸后,湿度也跟着节节攀高。
附着在身上的暑气固然难耐,真哉还是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好。
今天放学后,他也去桃香告诉他的百圆商店买回一堆东西。
「买得可真多呢~」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一股脑地排到桌上。
原子笔、笔记本、文具盒、垃圾袋、延长线、透明胶带、浆糊、乾电池、口香糖、回纹针、打孔器……
「嗯,一个不留神,连不需要的东西都买下来了。」
这正是百圆商店的策略。
他拿起桌上的卷尺、拆信刀等物品,逐一研究该怎么使用。
可惜他想不到什么好点子。既然这样,不如整理一些自己用不到的东西,拿去主屋给大家使用。
他站起身,走到屋外热风吹袭的灼热地狱。
现在时刻接近傍晚,但是高温并没有任何下降的迹象。他苦笑着走向主屋,不按电铃便直接进入。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时,他听见主屋内部传来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既像罢工抗议的吸尘器,又像心情暴躁的冷气机。
他来到起居室,才知道原来那是人类的声音,而且是自己熟识的女生声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怎么了吗?如果是腹膜炎,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不错的医生。」
桃香对着摊在桌上的记录簿低吟。真哉见了,轻声这么询问。
但是桃香看也不看他一眼,用手中的原子笔搔搔头,继续发出低吟。
真哉从她的背后看过去,立刻了然于心。
「啊,是工厂的帐簿啊。遇到了什么问题?」
摊在桌上的记录簿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旁边还放了一台计算机。
这么说来,他记得桃香说过自己有在帮忙工厂的事情。所以她指的就是帐簿管理吧。
桃香皱着一张脸,盘手说道:
「嗯~~数字总是对不起来,可是又找不出问题在哪里。」
「这边跟这边,还有那个分类弄错了。」
『咦?」
真哉突然这样点出错误,桃香讶异地眨眨眼睛。
接着,她按照真哉所说,再敲一次计算机。
「……啊,真的耶!」
她恍然大悟地睁大双眼,拿起修正带涂掉错误的地方,重新写上正确的数字。
「你真厉害。我到现在都还不太懂怎么看帐簿。」
「因为基尔曼曾经告诉我,要培养经营者的金钱感的话,这是最快的方法。我以前常常记帐。」
「喔~~」
不知道桃香到底有没有听懂,她接着拿出一捆请款单。记录这些帐目大概就是她的工作。
真哉坐到她旁边,研究一下桌上的帐簿,指着那些数字开始说:
「这里最好分成固定成本跟变动成本。借进来的债务要写在这里,而且别忘了计算利息,因为日本的课税方式可能不太一样。还有你们的设备用了十五年,所以折旧的分割比例是——」
「等、等一下!」
桃香听到这么一大串,赶忙拿起原子笔记录。
她将项目分得更细,修正错误的地方,重新计算调整后的金额,最后根据那些数字得出支出和税金。
「……」
「……」
两人看到最后的数字,不禁陷入沉默。
帐簿上的最后一个项目,出现大大的赤字记号。
「……是赤字呢。」
「是啊,的确是很严重的赤字。」
「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这样下去的话,下个月付不出材料费,工厂就要倒闭了吧。」
「喔,会倒闭啊。」
「没错,会倒闭。」
两人原本还平淡地一搭一唱,这时桃香突然停下动作,深深吸一口气。
「那那那那那那要怎么办啊!」
她双手按住脸颊,进入恐慌状态。
从这本帐簿看来,赤字应该不是一两天造成的。因为那金额真的非常大。
从他们的经营规模看来,这一点也不乐观。
「嗯……」
真哉看着帐簿,思考解决办法。
「跟银行借钱看看?」
「爸爸好像试过几次,但是家里已经没有可以担保的东西,所以很难借到钱。」
「考虑到下个月的收入呢?」
「虽然我知道的不多,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改变。最近连比较小的案子都减少了,现在只剩这个别人定期转发的案子。」
「这样啊。」
饭山家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用最常想到的方式解决。
真哉早就觉得他们的经营状况不是很好,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站起身,对抱头哀号的桃香开口。
「可以让我看一下工厂吗?」
「嗯,现在爸爸也在那里,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不可以碰那些机器喔!」
「好,我知道。」
于是,两人离开主屋。
主屋跟工厂只隔着一扇门。
打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摆着三张桌子的小型事务所。事务所内满凌乱的,资料夹跟工作服都直接塞在置物柜里。
穿过事务所,便是饭山工务店的工厂。
「喔……」
真哉探进头,看着弥漫热气和机械油气味的室内。
这个空间并不大,研磨机、不知做什么用的压缩机、可以轻易弯曲大块金属的油压机等等,全都拥挤地堆在一起,发出巨大噪音。
几名作业员不发一语地工作。真哉发现研磨机前面的人是士郎,于是上前打招呼。
「不好意思,我来打扰了。」
「喔,是真哉。有什么事吗?」
士郎停下机器,拿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转过头问道。
真哉看到他麻布手套里拿的东西,询问:
「请问……这是炒菜锅吗?」
「哈哈,没看过这东西的人,可能真的会这样认为。」
士郎抬起两只手才拿得起来的半圆球型金属板。
「这是发射卫星时用的高温保护板。」
「卫星……这间工厂有跟制造卫星的公司合作吗?」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
他苦笑着挥挥手。
「我打算参加一间公司的零件徵选,而试作一个样品出来。为了达到他们要求的条件,我花了满大的心血,可是一直不是很成功。」
「零件徵选?」
原来是有厂商需要这样的零件,公开向全世界提出征求。
这类徵选或竞图的流程,是由对自己的技术有把握昀制造商送出符合条件的零件,再由征求者依据精密度、耐久性、量产数、价格等方面考量,挑选最佳制造商合一作。
如果能在徵选中脱颖而出,即可得到工作;反之,则什么也没有。
这种活动的激烈程度,可不是期末考能不能及格之类的小事情所能比拟。
「看来这里的工作量正在减少。」
「是啊。说来惭愧,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所以才要参加徵选啊。」
真哉这么说着,并且用手指滑过半圆球状的保护板。
「可是,这个应该超重了喔。」
「哎呀,你怎么知道?」
「嗯……感觉得出来。」
对卫星来说,重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即使只减少一公斤,发射所需的推进力也会大幅下降。因此减轻的重量越多,便能用越低廉的价格,稳定地将卫星送上太空。
「你说的没错。在耐热性优先的前提下,势必得增加厚度。可是这样一来,又会超出规定的重量。我正是为这两者该如何拿捏而头痛。」
士郎开朗地笑起来。那无疑是在工作上投注无数心血,不断在错误中尝试的专家气度。
真哉打从心底感到敬佩。
「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是厉害,不愧是辙的儿子。基尔曼也真有眼光,不枉费他当你的监护人。」
士郎说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真哉讶异起来。
「您不只认识我的父亲,也认识基尔曼吗?」
「当然了。我也是从他那里问到你的联络方式的。」
「跟他问我的联络方式……」
真哉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他明白士郎一定是透过Orion得到资讯,只不过没想到是基尔曼说的。
可是这么一来,就算基尔曼知道他在这个地方也不会太奇怪。
再说,既然基尔曼知道了,应该会不惜把绳子套到他的脖子上,拖也要把人拖回公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辙跟基尔曼待过同一所大学的研究室。」
士郎没注意到真哉的反应,看着天花板回想从前,悠悠地说下去。
「我老是落后别人一截,不过那两个人柏当优秀,辙在日后成为了不起的研究员,基尔曼也当上世界顶尖企业的干部,实在很厉害——不过辙的事情,我真的非常遗憾。」
「哪里。既然得了病,也是没办法的。」
笠取辙病逝时,真哉只有三岁,所以他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淡薄。
再加上母亲也不太提起,他几乎无从得知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尽管听说父亲跟基尔曼认识,但他从来不知道那两人待过同一个研究室。
他先把基尔曼让人不解的事情搁在一旁。
「那两个人的学生生活是如何呢?」
「这一个嘛……」
士郎脱下麻布手套,关闭机器电源,语带怀念地开始说起。
「基尔曼贯彻德国人的作风,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而且任何事都讲求逻辑,不会丢着不懂的东西不管,甚至还有办法反过来说得教授心服口服。」
「感觉可以理解。直到现在,我也得费很大的功夫,才有办法用理论说服他。」
「辙则是完全相反,那种类型简直可以说是天才。他老是说什么要实地考察,搭着飞机去世界各地的国家,因此他的语文能力很强,视野也很辽阔,最重要的是说话非常有说服力。由此可见,有没有实际体验过,会产生那么大的差异。」
真哉多少能够想见父亲和基尔曼的学生时代。
想必他们是彼此认同,互相切磋鼓励,一起度过那段时光的好伙伴。
「那两个人……不,加上您三个人——」
真哉先在心中做出肯定的答案。
「——有没有成为一个家庭?」
「家庭吗?嗯……」
士郎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嘴角泛起微微笑意,大力点头。
「我们都有一个宇宙梦。虽然各自使用不同的方式挑战,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认为我们都还抱持相同的梦想。而且,那个梦想正是在无形中系起我们的羁绊。」
「这样啊。」
跟千言万语比起来,士郎此刻的表情更具说服力。
两人回到事务所时,莉子正好从连着主屋的门口探进头。
「……原来你们在这里。」
莉子穿着的是便服,大概是刚打工回来。
她摇曳着黑色长发,身上的淡粉红色五分袖衬衫勾勒出身型。她一边把风扇进胸口一边走进来,看来那件衣服还是不够凉快。
「欢迎回来,莉子。」
「欢迎回来。」
「我回来丁。」
她轻戳桌上的笔筒,用平板的语调回答。真哉好奇地询问:
「你会来这里真是稀奇,是有什么事吗?」
「不,因为我听到姊姊在起居室发出怪声,说什么工厂下个月就要倒闭了。」
「嗯……」
士郎露出不置可否的复杂笑容。
他用毛巾擦拭额头和下巴的汗水,要自己的女儿放心。
「提供材料的批发商勉强答应我们的请求,所以不至于那么快倒闭。而且只要再撑一会,支票即可兑现。不用那么担心。」
说完后,他不忘用粗糙的手轻拍莉子的头。
士郎的这段话应该不是骗人的。他们短期内或许还撑得下去,可是以结局来说,关门大吉仍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莉子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经过父亲的安抚后,她还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
「……」
「怎么了,莉子?」
「……没什么。可以晚一点也跟姊姊说明一下吗?现在的她就像一台坏掉的洗衣机,我实在没办法应付。」
「洗衣机?」
「要说是任性的电风扇也可以。」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还是有点让人担心。等一下我会去看看。」
「麻烦你了。」
莉子说完后,轻轻把父亲放在她头上的手移开,回去主屋。
士郎看着她消失的身影,缓缓叹一口气。
「我这个父亲真是失败,还让女儿那么担心。」
「互相关心彼此的事情,不也是家庭的一环吗?」
「或许吧。但是——」
他低头盯着摸过女儿的掌心,低声说给自己听。
「我认为,那就是父亲的职责。」
父亲背负的担子,似乎比原本想像的还沉重。
莉子离去后,真哉跟着回到主屋。
傍晚已经过了好一阵子,蝉声交织成的大合唱停歇下来,轮到青蛙开始嘓嘓呜叫。
莉子拿着塑胶袋,端坐在起居室的电风扇前。
「打工结束了吗?」
真哉确定四周没有别人后,在她背后轻声询问。
她轻轻点头,长发跟着在风中飘动。
「嗯。我一次也不可能在那里做太久。」
「有道理。工作时间太长的话,精神上也会吃不消的。」
她犹豫一会,再度轻轻点头。
真哉对她不惜到那种咖啡店打工的原因,开始产生兴趣。
「你想用打工赚来的钱做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嗯……我想买些农服之类的东西。」
「喔?你现在穿的衣服也是用自己的钱买的?」
听到这个疑问,莉子把头转向真哉。电风扇继续吹起她的黑色秀发,黑色的粒子跟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对,这也是我用打工的钱买的。」
「真的吗?」
真哉又问一次,莉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么换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怀疑?我这样有哪里很奇怪吗?」
她张开自己的双手。
粉红色上衣、长度快到达膝盖的短裙,那套装扮穿在她身上显得相当完美,如同专门为她量身打造。
「不会,很适合你。」
「谢、谢谢……这不是重点。」
「应该在于纸袋吧。」
真哉突然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莉子歪起头反问。
「纸袋?」
「没错。这个家里并没有纸袋。」
真哉点点头,用手比出一个长方形。
「去服装店购物时,店家都会把商品装进精心设计过的纸袋,再交给顾客。可是这个家里没有这种东西。至少我没有看到过。」
「……因为我把纸袋放在自己的房间。」
「这个。」
他指向莉子脚边的塑胶袋。
袋子里随意装着粉饼盒、护唇膏等个人用品。
「像你那样注重打扮的女生,随便用一个塑胶袋装那些东西,不觉得很奇怪吗?」
「……」
莉子惊讶地睁大眼睛。她本来开口要说什么,最后吞了回去,选择不回答真哉的问题。
「照这样听来,你好像很常去服饰店买衣服呢。虽然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开始——」
她缓缓起身,绕着真哉仔细观察一圈。
「——我便觉得你不是什么寻常人物。紧身牛仔裤像是生丹宁布做的,皮革夹克的材质也很不一样;皮带上的鞣革应该也很费工,还有那双放在家门口的靴子,存在感远远压过其他鞋子。可是——」
她轻轻拉起真哉的上衣,端详藏在另一端的菜样东西。
「你全身上下穿的东西,都没有制造商标。通常这些东西应该都有标签或标志之类的东西才对,请问你是在哪里买的?」
「喔~你满清楚的嘛。」
真哉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
莉子说得完全正确。
他身上的服装不但没有商标,连制造商名都找不到。只有洗涤时做为参考的质料标示。
「你觉得是在哪里买的?」
真哉故意反问回去,莉子则很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推理。
「我想得到的可能有两种。如果不是我所不知道,不会在服装上加标签或标志的厂商——」
她眯起眼睛,用纤细的手指滑过真哉的衣服。
「便代表你的衣服都是特别订做,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相同的款式。这样一来,没有任何标志这点便说得通了。」
想不到饭山家的次女这么敏锐。
莉子乘胜追击。
「我听说法国的高级订制时装业中,有些店家接受这种特别订单。从这样的品质看来,应该就是跟他们订制的吧?」
「……」
完全正确。
这种高级订制时装的法文是Haute Couture。原本为高级服饰店的意思,现在大多指同名加盟店底下的店家。莉子说的是前者——亦即代表真哉身上的衣服,通通是跟高级服饰店订做的。
「怎么样?」
莉子把脸凑近真哉,真哉举起他手上的腕表。
「现在时间也正好。」
他带着浅浅的笑容,指着完全暗下来的窗外提议:
「关于后续内容,我们出去边看星星边聊如何?」
真哉俐落地在独屋前架好天文望远镜。
「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你好像非常熟练。」
「因为我很久以前便开始接触望远镜。」
他撑开三脚架,把镜筒抬起。
现在这个时间,星星差不多要出现了。傍晚时分即将到达尽头,天空一点一滴地染成黑夜色彩。
莉子坐在独屡前,双手托着下巴,半佩服半诧异地继续说。
「不过一直看星星,难道不会腻吗?」
「反正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我再怎么悠闲,也只有星星会在天空中跟我作伴。」
「即使是星星,说不定也是很忙碌的。」
「忙着发出光芒,让自己美丽地闪烁吗?」
「应该是为了不要消失,忙着燃烧自己。」
她靠近到真哉的身边。
「那么今天要观测什么?未来吗?还是过去?」
「非常遗憾,这架望远镜的性能还无法超越光速。所以今天——」
真哉一边苦笑,一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我打算试试看这个。」
那是他来到这里的日子,最后从旅行箱内拿出的圆形物体。
「这是镜片吗?」
「对。」
他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取下防水布,同时开始说明。
「听说是过去父亲他们为了研究而制作的。他其他什么也没留下,唯一宝贝的就是这个镜片。这是在他的遗物中找到的。」
「遗物?」
「嗯,没有错。」
真哉稍微挺起腰杆,仔细端详望远镜的镜片。
「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个镜片是装在哪里的。该不会是像这样——」
他把镜片装上望远镜。事情跟他料想的一样,镜片彷佛被吸进去似的,跟镜头完全吻合。
「刚刚好呢。」
「果然是这个望远镜的镜片。」
莉子满怀兴趣地看着他,按住在风中飘动的头发。
「那样是不是能把过去或未来看得更清楚?」
「如果可以的话,就有趣了。」
真哉把眼睛凑上目镜,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作梦也没有想像过的世界。
「哇……」
他不自觉地发出惊叹,莉子跟着起身询问。
「你看到什么?」
「感觉看到了很有趣的景象呢。」
「是不是在许久的未来,姊姊的体重增加了一倍?我也非常有兴趣,请让我欣赏一下。」
「我还没办法看到那么精准的东西。」
真哉把空间和望远镜让给莉子。
莉子按住长发,往目镜看进去。她同样惊讶地忘记呼昅。
「这是……跟之前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呢……」
「一整片都是红的对不对?这种镜片比较特殊,它会滤掉短波长的光线,增强长波长,藉以观测特定星体。」
「喔~」
她一边赞叹,一边专注在望远镜里。看来她已经忘记先前不断追问的问题。
一般的望远镜片没有这种镜片的功能。即使有,也很难把波长过滤得这么彻底。在正常的情况下,阈值随着各个制作者不同,可见物理因素会大大影响望远镜的性能。
「哥哥——」
「哟。」
真希这时突然出现。她「咚」地一声跳上真哉的背,整个人悬在空中,脸上堆满天真的笑容。
「啊?你们又在观测宇宙了?」
接着轮到桃香出现。她的口气像是在说「你怎么还看不腻?」
「姊姊也要来看看吗?三年后的你对体重计大发脾气,还把它砸坏,然后优希在一旁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非常有趣喔!」
莉子的头抬也不抬,一口气说完以上这段话。
「我、我才不会做那种事!不要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
桃香偷瞄一眼真哉,反常地慌张起来。莉子见了,满意地笑了笑。
「哎呀,是吗?之前你明明不肯相信体重计上的数字,还把身上的衣服脱光重量一遍,最后才好不容易接受事实不是?」
「为什么你会知道啊!?」
「我什么事情都知道。」
莉子把自己说得好像神一样,嘴角泛起神秘的微笑。
「哇~~都是红色的!」
在这阵混乱中,优希趁机占领望远镜独自享受,还兴奋地跳上跳下,惊呼连连。
「哥哥!哥哥!」
「嗯?」
「这是什么?」
优希把眼睛移开望远镜,兴致勃勃地抬起头,看向真哉。
真哉凑上望远镜,仔细观察一整片红色的景象。
「在哪里?」
「在一个好大好大,还会发光的白色东西的旁边。一直在闪,很漂亮喔!」
「白色的部分是天鹅座的天津四。不过这又是……」
他也发现优希口中那个闪着红色光芒的物体。那是灰尘还是成千上万的天体之一,他一下也无法确定。
「嗯,到底是什么呢……晚一点我去查查看。」
他操作台座上的控制面板,开启摄影功能。只要请路法把画面传给技术部门,应该就能很快得到结果。
「莉子姊姊,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喔!」
「是啊。真想不到远在一千八百光年外的地方,存在那样的景象。」
「——没有固定的事实,只有名为ㄡˇㄖㄢˊ(偶然)的必然集合。」
「这又是你们校长说的话吗?」
「不是,是训导主任说的。」
「我毕业之后,那间小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在独屋前你一言我一语,士郎也慢慢晃过来。
「喔?那个东西真让人怀念呢。」
士郎看到望远镜上的镜片,惊讶地张大眼睛。
「爸爸,你知道这个东西?」
「是啊。」
他抚着乱糟糟的胡须,点头说道。
「那是我以前从事研究时制作出来的东西,专门用来观测特殊星体。不过只有这架望远镜装得上去,所以仅此一片。」
想不到原来还在——他的眼神中满是感慨。
这架望远镜有这种特殊功能的原因,现在也说得通了。如果不是研究之类的目的,一般来说是不需要这些功能的。
「话说回来——」
真哉看着热热闹闹的饭山一家人,独自低喃。
「有家庭真好呢。」
「嗯,虽然大家经常吵架,而且又很吵,很会添麻烦,真的很辛苦。」
桃香听到他的低喃,挺起胸脯骄傲地这么说。
「但是大家还是会在一起,互相扶持。这不是很美妙吗?」
「是啊。」
真哉发自内心感到认同。
在那个冰冷、只讲求金钱的世界里无法企及,更别说想要得到的羁绊,现在就展现在他的眼前。
母亲未曾给予他,日后他站上全世界的顶点也还是找不到。如今他追寻父亲的轨迹,来到日本的饭山家,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也真的这么认为。」
那是何等地耀眼美丽,又无可取代。
当天深夜,真哉接到路法打来的电话。路法劈头便问:
『社长,到底要怎么样,您才愿意回来啦——』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快要投降。
随着晚餐时间到来,宇宙观测活动也告一段落。今天的晚餐是什锦天妇罗盖饭,真哉享用完,去公共澡堂洗净一天累积下来的污垢后,准备忘掉一切麻烦事进入梦乡。然而,他却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那就是打开智慧型手机的电源检查信件。
路法似乎已经打过很多通,她带着憔悴的声音抱怨:
『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啦——现在工作积了一大堆,基尔曼先生的怒气直线上升,我的疲劳也快要到顶点了。要是我得了胃溃疡,都是社长您的错喔!』
「放心吧。」
真哉平静地安抚路法,告诉她社会保险的重要性。
「到时候一定会帮你报职业灾害的。」
『喔,这样啊。那我就可以放心——不对!请社长努力不要让那个情况发生好不好!』
路法的声音近似哀号。真哉轻笑一声,这么说下去。
「我有点坐腻那张椅子了。」
他爬起身,脑中浮现那张极其豪华,只留给最顶端的人坐的椅子。
存在于那里的,只有永无止尽的欺瞒、不断膨胀的猜忌,还有好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金钱。
『那样做不是太可惜了。您为什么……只要留在那个位置,不管您想要什么东西,通通都能得到手……』
路法如此感叹。她还是无法理解。
「我可不想变成米达斯国王。」
米达斯是希腊神话内弗里吉亚王国的国王。他希望自己摸到什么东西,通通都会变成黄金,这个愿望后来也真的实现。但是这连带造成他用餐时,双手碰到的食物跟着变成黄金,最后他再度向神祈求不要再拥有这个力量。
后来,米达斯也成了宇宙里某颗小行星的名字。
『就算可以把任何
东西变成黄金,您也不愿意吗?』
路法想起那段故事。
「正是因为任何东西都会变成黄金,我才不想要。」
可以把水、面包、甚至是家庭变成黄金的能力,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嚼?
答案想必是否定的。
「那种东西除了很容易导电,便没有其他价值。」
『社长真心这么认为,真的很厉害。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她的语气听来,不知是对真哉的话咸到瞠目结舌,或是真的觉得佩服。
真哉轻轻苦笑。
「我来日本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追寻父亲的过去,了解自己在那个位置时,无法得到的家庭到底是什么东西。另一个是——」
『辞去社长一职,对不对?』
「你也注意到了吗?了不起。」
这正是他来日本的另一个目的。
公司总会召开在即,要是真哉这位公司的最大股东没有出席,所有的议案都将被否决。其中当然包括「社长续任」这项议案。
总而言之,只要照这个情况下去,Orion社长便会解除职务。真哉的另一个愿望,就是不用再回去那个地方。
『社长……您是说真的吗?』
「我从一开始便一直维持这个说法。」
『……我知道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不会再多问什么。』
「那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过——还是有个地方让我有点在意。』
真哉忍不住皱一下眉。
「……基尔曼吗?」
『是的。总觉得基尔曼先生好像瞒着我们做了许多事情。』
路法会说这种话,代表她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证据。
真哉把手放到嘴边思考一会。
「基尔曼没采取什么行动这点,我也一直很纳闷……不过偷偷摸摸地做事情,实在很不像他的个性。」
『是啊,所以我也很在意。而且公司资金似乎也有变动,虽然金额不是很大。』
「是基尔曼没错。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
但如果是基尔曼,不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奇怪。
别看基尔曼的外表那个样子,他其实有很多让人惊奇的地方,例如带着一张扑克脸作蛋糕、一个人在公园翻单杠、用婴儿语言对小狗说话等等。尽管看上去很不自然,但是都不用太大惊小怪。
考虑到这一点,真哉忽然想起之前听到的事情。
「对了,印象中这个家庭的主人跟基尔曼是旧识……」
『跟基尔曼先生?这么说来,我听说基尔曼先生在学生时代去日本留学过……等等,该不会……』
「你猜到了。」
他点点头,说出自己的想法。
「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要我在这里当一个月的食客很不寻常吗?即使是我父亲的遗言,我也没看到什么遗嘱。再说,为什么刚好要一个月……」
『一个月……难不成——』
「嗯,很有可能是公司总会的关系。」
照这样思考下来,尽管有些部分仍然无法解释,整件事情已经转趋明朗。
「我在想,这有可能是基尔曼向士郎拜托的。」
『那又是为什么?不管怎么样,社长您都已经不在德国了。』
「这我也不知道。」
他对社长这个位子没有一丝眷恋。
但他还是不希望公司从此恶化。
这是身为公司创办人肩负的最后一项责任。
「嗯——保险起见,还是先采取行动吧。」
『采取行动?』
「嗯。」
真哉颔首,要求路法立刻准备记录。
「请你立刻开始进行我接下来说的三件事。」
接着,他缓缓道出自己拟的计划。
瓦斯费绝对是一项不容小觑的开销。
夏天不需使用暖气,使用量的确比冬天来得低没错。但是饭山家因为洗澡时间较长的女性占多数,瓦斯费还是略高于家户平均值。
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这的确是必须改善的问题。然而——
「就算这样,三个人一起洗澡也还是太挤了。」
浴缸的水面盖到莉子的肩膀。她把一束散开的头发缠回头上。
饭山家的洗澡间跟一般家庭差不多大小。浴缸只容纳得下一个人,板凳和脸盆只有一组,肥皂跟洗发精也是所有人共用。
水气缭绕的洗澡间内,姊妹三人光着身子挤在里面。
「有什么办法?我们多少得节省一点开销。」
「大家一起洗——」
拥挤的空间中,桃香无奈地耸耸肩,优希则是高兴地把手举起。
之所以会如此,在于桃香想到「如果三个人一起洗,可以节省瓦斯费」的点子,优希也立刻表示赞成。
按照之前的方式,都是士郎第一个洗,接下来依序是优希、莉子、桃香,今天则改为后面三个人一起洗。莉子本来强力反对,打算阻止法案通过到底,但是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民主主义制度下,也只能勉强接曼。
「好吧,省钱也是一件好事。」
她最后决定部分接受,同时舀起一瓢水,再把双手做成水枪形状,「咻」地把水向前射出。优希见了,双眼立刻发出光芒,加足马力往浴缸里冲。
「优希也要进去玩水枪!」
「喂,你等一下,先把身体洗干净!」
「呜呜~~」
桃香把优希拉回板凳上,用一只手把她按好,另一只手抓起水龙头往她的头上冲。
「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洗发精?洗过之后不是很舒服吗?」
「洗发精流到眼睛里很痛,优希不喜欢啦!」
「闭上眼睛就不会痛了。好啦,我要冲水了,把头转到前面。」
「是~~」
优希听从吩咐,俯靠双膝闭紧眼睛。
桃香倒上洗发精,用指尖慢慢搓揉她每一处的头发。不一会儿,泡沫在优希的头上形成一个皇冠。
莉子出神地看着这一幕,怀念的记忆涌上脑海。
过去她也曾经像那样,让桃香帮忙洗头发。
尽管她们只相差一岁,桃香却总是表现得像个大姊姊,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见优希有点不知所措,但又想撒撒娇,而让姊姊帮忙洗头,不自觉地跟自己的过去连接起来。
「优希的头发好直好漂亮,莉子也是。为什么只有我的头发会翘……」
桃香没注意到莉子的视线,她一边帮优希洗头发,一边羡慕地说着。
莉子把一只手撑在浴缸边,看着姊姊略成波浪状的头发。
「那样不是很好吗?整理起来轻轻松松,我很羡慕呢。」
「跟你比起来是比较轻松没错,可是一碰到下雨的日子就麻烦了……好,要冲水罗。」
「呜呜呜~~」
水柱从优希的头上撒下,沿着她白皙的身体将泡沫冲入排水孔。
冲洗干净后,她像小狗一样用力甩头,水珠跟着四处飞溅。
「嗯~~我要不要也把头发留长一点?」
桃香见自己妹妹头发那么漂亮,看向镜中的自己,蹙着眉毛夹起一撮前发。
「你自己不是说过长头发不好整理,所以不留头发吗?」
「嗯~~是没有错啦。」
莉子听桃香回答得含糊,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我如道了。」
她想起之前在打工店里的事情,扬起笑容直捣问题核心。
「是不是想让哪个人觉得你变得更漂亮?」
「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桃香的反应实在太容易看穿。她涨红脸颊,整个人坐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挥手否认。
「怎怎怎……怎么可能有那、那种事情?」
「好好好,我知道了。请你不要再把泡沫溅过来了。」
莉子用手指抹掉沾在脸上的泡沫,想着那个可能人选。
寄住在饭山家的食客不能使用这里的浴室,每天晚餐后必须去外面的公共澡堂洗澡。
桃香似乎也想到同一个人,她戳着手指,稍微噘起嘴巴。
「因、因为我的头发没有你长,没有你漂亮,身材又没有你好……」
「不要那么看不起自己。即使你的大腿直径特别长,腰部有不少肉,手臂还因为打垒球变得很粗,你都是我们的姊姊。」
「……从来没有人把我说成那样耶。」
桃香不悦地瞪一眼莉子,又把头撇向一旁。
优希没有耐心听她们继续斗嘴,抓住桃香的手催促:
「桃姊姊~快一点~」
「不、不要用拉的!」
她像猫咪似的一个飞身跃入浴缸,精准地落到莉子让出的空间。接着,她又要把桃香拉进去。
「……要挤三个人还是太勉强了吧?」
「不会的!」
「哇!优希等等!」
桃香失去平衡倒进浴缸,「哗啦」一声溅起大片水花,洗澡水流到外面,被排水孔吸收。
「啊!洗澡水
都洒出去了!等一下我要拿来洗衣服耶!」
「如果姊姊减少一点体积,便能解决问题了。」
「可以的话我恨不得马上减下去!」
「哈哈哈哈!水洒出去了!」
「真是的,这样岂不是根本没省到水?」
三个人几乎是抱在一起,有人高兴地笑着,有人发出惨叫,有人无奈地叹息。
但愿这种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夜晚逐渐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