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0

逃离社团教室后,我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说起来,我原本就没有其他归处。

老师很罕见地待在家里。这天,他没有穿着看起来很高级的服装或是一板一眼的西装,而是衬衫加长裤的休闲打扮。看到这样的他,我感到放心。

“……老师。”

“你干嘛一副好像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你拚命过头了啦。”

“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可以做了呀。”

这么回应后,我来到饭桌前。等着我回来的那台笔记型电脑,正殷切期望我将它打开。一台只有文书处理软体和无数个文字档的异常电脑。

我无法说出真相。因为我个人的过失,让学长发现了真相,发现了遥川悠真的真面目……在如此重要的时期,我却让老师陷入秘密可能曝光的危险中。如果老实说出来,老师会生气吗?还是会露出放弃一切的表情?

“……小梓,你喜欢写小说吗?”

或许是我在电脑前犹豫不决的样子,让他看不下去吧,老师开口这么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老师的眼神看起来像在打量我。

“……其实我也太不清楚。关于才华的有无、小说写得好看与否这类问题也是。我觉得遥川老师的小说是全世界最棒的,也非常喜欢《泪湿的夜》。比起自己写的小说,我更喜欢老师写的小说。”

“是吗?”

老师看起来并没有太开心。

“倘若才能这种东西真的存在,我希望上天可以只把它赐给喜欢小说的人。”

老师以真切的语气这么表示。在这个时间点,我就应该察觉到话题正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虽然很有写小说的才华,却不喜欢写小说的人?所以,那篇《无题》或许真的是为了让我鼓起勇气而写的作品──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痛苦。”

老师无视我一脸困惑的反应,继续往下说。

“明明不喜欢写小说,为什么你还要忍受着这种煎熬,继续写下去呢?想到这里,我涌现了‘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的错觉。不过直到最近,我才慢慢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我都是为了老师──”

“不对,你不是为了我。小梓,你一直都是为了你自己,才会努力到现在吧?你的动机是什么?要问我的话,我猜是为了报复这世上的一切吧。当然,你的母亲也在复仇对象中,但事实其实更荒唐夸张。”

老师的眼神十分黯淡,如同过去沉潜期的遥川悠真、他已跨越的挫折时代。

“拯救了自己的憧憬对象,竟然一天比一天堕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理想愈来愈偏离轨道,这些都让你无法容忍,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对吧?”

“你说那种事……”

我明白自己的嗓音颤抖到可悲的程度。

“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吗?对了,应该是你代替我,把自己写的《艾兰迪拉断章》出版之后吧。那时,有个制作单位找我去上节目,要我跟来宾聊第六部小说的构想。说是想讨论从剧情大纲到小说完成的这段过程。”

是的,我不可能忘记。不过,我完全没想到老师会主动提及这个话题。在我们之间,那应该已被视为“不曾发生过的事”才对,现在却突然旧事重提吗?剧情大纲早就已经被扔进垃圾桶里了。那是处于奇妙共生关系中的我们,勉强决定各退一步的做法。

但现在,老师却打算对我跨出脚步。

“跟制作单位开会那天,我自己准备了剧情大纲带过去。”

他的说话语气宛如一名侦探,就像刚才的守屋学长那样。老师傲视着我,脸上露出挖苦的笑容。我觉得,事到如今,用不着这么做了吧?因为老师想必不是当侦探的那块料。

“你也知道吧?”

“……是的。”

“太好了。我原本还在想,要是你这时候否定,我该怎么接下去。”

老师说出每字每句的神情,看来都极其痛苦。每当看到这样的他,我的心情也跟着往下沉。可是,已经停不下来了。我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必须接受制裁的事。

“然后啊,我打算在节目上聊那部小说的事。遥川悠真的第六部作品──久违地没有藉助你的力量,由我执笔的我的小说。尽管写得很吃力,但我总算是勉强完成了剧情大纲。老实说,在那之后,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公事包里,从不曾拿出来确认过。所以,等到开会时拿出来一看,彻底吓到了……从资料夹里拿出剧情大纲时,发现它竟然每一页都被涂得全黑,我当下真的超级震撼。”

至此,老师停顿了半晌才再次开口:

“那是你做的吧,小梓?”

“是的。”

老师应该早就明白这件事。尽管我已经做好被责备的觉悟,老师却笑了出来。这样的话,我也只能笑了。

“……真的很抱歉。可是,我不是已经替你准备好剧情大纲了吗?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自己写呢?”

我明明已事前替他准备好《沉睡的完美血液》的剧情大纲了,老师最后却放弃参加那个节目。被我涂黑的剧情大纲,以及我所写的剧情大纲,都被他当成不曾存在过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我写的剧情大纲吗?”

“没这回事。只要是你写的,一定都会是很棒的作品。”

“那为什么……”

“你能理解吧?我想写那个故事啊。”

会发现老师的剧情大纲,其实完全是偶然。有一次,我打算开窗户的时候,不小心弄倒他原本靠在墙上的公事包,让里头的东西宛如雪崩般散落出来。然后,我看见一个陌生的蓝色资料夹。我交给老师的应该是红色资料夹才对。既然这样,这个又是什么?我没想太多就拾起那个资料夹,然后,为了里头的内容震惊不已。

老师自己动笔写了第六部小说的剧情大纲,以及他当下的想法,我全都浑然不知。所以,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阅读蓝色资料夹里的“遥川悠真的剧情大纲”时的感想了。

浮现在我脑中的,只有“必须把这东西处理掉才行”这个唯一的念头。

“既然你有想写的东西……至少跟我说一声嘛。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当然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作品会被你打回票啊。实际上,你也没有放过那个剧情大纲。”

“因为,那样的作品不行呀……没有人会渴望那种东西。那不是现在的遥川悠真会写的小说。”

看着老师准备去和制作单位开会的身影,我在内心默默祈祷。他的公事包里有两个资料夹。放着老师自己写的剧情大纲的蓝色资料夹,以及放着我写的剧情大纲的红色资料夹。我对那篇剧情大纲很有自信。就算老师的剧情大纲被我毁了,只要把我写的剧情大纲拿出来用,讨论理应能顺利进行下去。

但最后,老师打消了参加那个节目的念头。看到老师很早就返家的我,以莫名平静的心情迎接他回来。

我毁了老师的剧情大纲的行为,等于是在向他宣战。这个房间里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看到被涂成全黑的剧情大纲,他绝对可以马上猜到犯人是谁。这是二选一的简单推理。至今一直对老师百依百顺的我,第一次表现出来的明确意志,似乎也确实让老师感受到了。

然而,我在那个当下,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做会让老师受到多么大的打击。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不是这样的。因为……我……”

“我明白。你做了很正确的事,小梓。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作品根本不能用。我之前八成哪根筋不对劲了。”

“不是这样……看到老师愿意再次写小说,我真的很开心。可是那种内容……”

“所以我才说我哪根筋不对劲啊。那只是单纯的自毁倾向罢了。现在的我,连半点才华都不剩。你应该也已经察觉到这个事实了吧?察觉到我已经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因此才会做出那种事。”

老师的语气异常冷静。或许是因为不知所措的那段焦虑期已经过去了吧。然而,正因为这样,我觉得更害怕了。那时重挫老师的打击感,究竟是多么巨大的东西?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喔。不管你当初有没有那么做,我迟早会自取灭亡。而且从客观角度来看,我原本打算采行的计画,其实并不妥当。”

的确如此。要是老师发表了依据那个剧情大纲写成的小说,确实会损害遥川悠真的声誉。因为这样,我才会毁了他写的剧情大纲。

“我必须保护老师才行。”

“我明白。你的所作所为一直是正确的,小梓,你从来没有出错过。”

老师轻轻摇头,又轻轻开口。

“就像我那样,你也做出了选择。你逼迫我继续当遥川悠真。我的小说家生涯明明早就结束了,但那时的你,无法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没有……”

“你有喔,小梓。不是我在利用你。打从一开始,

就是你在利用我。”

“我没有。”

我没有。

那不是我。

我只是从旁协助罢了。因为老师并不想放弃当小说家,也为了这件事痛苦不已。所以,我想成为他的助力。只是这样罢了。

“因为……你是一名小说家,比起任何人都更爱写小说,每天、每天都写了许多小说,而我最喜欢这样的老师──”

“……你在说哪个年代的事?我还是那种人的时期已经是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啊?”

老师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困惑。在平交道前阻止我的高傲神情,早已不复见。他露出宛如普通人的表情,视线也在半空中不断飘移。

“你讨厌看我一蹶不振?你觉得自己憧憬的对象,不该是这副德性?所谓的期待,真是极其残酷的东西呢。我也很想回应你的期望啊。”

“不对,我是为了老师……”

“可是,已经不行了,小梓。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所以──”

“……我没有!”

我不自觉地一把将老师推开。下个瞬间,老师整个人摔在地板上,一阵重响在房间里回荡。

“……好痛……”

“……啊……”

老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弱到连我都能轻易推开的程度?我一瞬间这么想。不过,这样的前提是错的。

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过去只能一味忍受虐待的孩子,现在慢慢长大了。原本该在那天死去的肉体,随着变得粗壮的骨骼一起长大。只能默默接受老师保护的那个我,早已连个形影都没有。

我已成长到足以杀死老师的程度。当然,想直接杀死他的话,或许不太可能。不过现在的我,拥有能够和他抗衡的力量。

“……好想死。”

躺在地上的老师这么轻喃。那是个过于迫切的心愿。

此刻,老师并不知道身为小说家的遥川悠真即将被杀死的事实,不知道自己的断头台已经打造完毕。我被迫面对做出决定的时刻。要是那个丑闻曝光,我不觉得这种状态下的老师,还能够坚强地挺过去。

再说,“好想死”恐怕不是正确的说法。我是知道的,老师一直都憎恨着我。说得正确一点,那句话应该是“好想杀了你”才对。

“嗳,老师,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老师没有回答我。

“……老师……”

这时,我的脑中闪过一个想法──我得杀了老师才行。既然是自己起头的事,就得自己让它落幕。看着眼前躺在地上的老师,我这么想着。尽可能不要留下任何证据,或是任何蛛丝马迹。

即使身处这种状况,我仍为这样的发展感到悲痛万分。再也按捺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溢出,我就这样放声大哭起来。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在脑中组织具体的杀人计画。

对方不是我正面交锋还能打得赢的存在。无论是要勒死他,或是将他从楼梯上推下去,都得先让他的状态变得更衰弱才行。

我不允许自己失败。更何况,要是没能一口气杀死他,最后死的人就会是我。因为事态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我原本想用安眠药,但最后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倘若警方调查安眠药的来源,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因为我是不存在于这个房间里的人,所以,得和老师床旁的安眠药划清界线才行。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将原本只会用来运行文书处理软体的电脑连上网路,搜寻想了解的情报。点开的网页上写着过敏性休克、呼吸困难、意识模糊等症状。就算效果不像网页上说的那么理想也无所谓,只要能稍微起一点作用,之后我就能自己解决。

于是,我依照最先出现的搜寻结果,上网订购了那个东西。应该两、三天就会寄来了吧。

我稍微想像了一切都结束时的情境。然而,这样的影像迟迟没能在我脑中清晰呈现出来,最终模模糊糊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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