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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停。」
莲太郎按下码表,顿时听见「啊——」 「唔——」等此起彼落的放松叹息。
木更一边拍手一边开口:「好,从后面把考卷收回来。」露天教室的众人从容地将考卷集中起来,由最前排的学生交给莲太郎。莲太郎将质地粗劣、参差不齐的纸张在粗糙的讲桌上整理一下收进书包,接着抬起头来:
「大家考得如何?」
「不会写——」「好难喔~~」等非难之声纷纷响起。
试卷出题者木更露出复杂的表情,不过见到笑咪咪的延珠与一派冷静的蒂娜,看来还是有人考得不错。
莲太郎事前也曾经确认,看来两位数的乘法对外围区的小朋友来说还嫌太早。
尽管在让她们入学之前,多少理解到这种情形,但是外围区的孩子学习进度,果然比一般的十岁儿童来得迟缓。不过这不代表外围区的孩子智商比较低。
她们这种有如海绵吸水的学习速度,甚至让莲太郎等人瞠目结舌。
学业成绩基本上是由「记忆力」、「运用记忆的思考力」,以及最后的「兴趣」等三者的综合数值来决定。兴趣这项要素尤其不能小,同样是重视背诵的科目,莲太郎的生物成绩就比历史高上许多,因此他从平常就有深刻的体会。
正如义大利艺术家所言,没有食欲硬要吃东西对健康不好,少了求知欲的学习就算硬记下来也无法长久保存。
当然,外围区的娱乐活动很少,对她们而言上课也算是种娱乐,这是很重要的。
只不过即便与她们的接触时间很短,莲太郎意外地发现她们很清楚认识到读书对将来的重要性。
莲太郎歪着头,因为灿烂洒落的阳光眯起眼睛。
反观自己又是如何?
盘桓在自己心中的那幕风景,是原肠动物大战后的焦黑原野,倾倒的民宅与大楼,人们的哭喊叫唤,让人双眼发疼的黑烟,此外就是腐败的臭味。
一切都被夺走变成空壳的莲太郎,因为满心憎恶重新站起来。憎恨成了驱动身体的汽油,一时甚至变成他的救赎。
然而撑得过一时,却撑不过一世。
理所当然地,等到燃料用光,自己又对万事感到空虚,终于连对上学也失去热情,成绩一落千丈。亏他小时候还被周围的人夸奖是神童。
莲太郎觉得眼前的这群学生耀眼无比。
她们想必是这个东京地区的希望吧。
莲太郎很难否认自己心中的想法。就算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不赞同这点。
他摇头摆脱感伤,「把考卷传给后头的人。」将考卷发给前排的学生。
考卷传下去的同时,学生们面面相觑,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其中一人代表大家小心翼翼地举手发问:
「莲太郎老师,『将来的梦想』是什么意思……?」
莲太郎双手叉腰,从鼻子吐气。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写出你们将来想做什么。」
孩子们都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看来她们从未听过大人提出这种要求吧。
原本是想在考试之后让大家轻松一下,结果好像反而让学生一头雾水。
无奈地仰天长叹,莲太郎搔搔后脑勺:
「呃,如果你们不想写——」
底下传来沙沙声,望向那些孩子,发现她们根本不看莲太郎,而是全心全意地拿着铅笔疾书。
还是写了嘛。
莲太郎叹口气环顾底下的学生,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与木更要把剩下的宝贵时间花在外围区的露天教室呢?
距离巨石碑崩塌只剩下不到三天。
如今莲太郎等人露宿民警军团的帐篷,对就读的高中也以电话提出短期休学申请。导师二话不说便同意他的要求,还假装若无其事地坚定说声:「你加油吧。」
在我堂的指挥下,今天早上进行过简单的训练,不过那也只是单纯的队伍排列与讲解信号弹的种类、意义就结束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谁都明白只剩下三天的时间训练不了什么,更何况水准良莠不齐的民警集团,也不可能期待像长年训练的自卫队那样有组织地行动。
下午的时间会如此空间,也算间接证明莲太郎等人不受什么人的期待吧。
于是莲太郎、木更、延珠、蒂娜四人决定将剩余的时间,运用于这个露天教室上。
搞不好这样在内心某处会感到更安稳吧。
听说像这种习惯性的动作,有助于减轻人的压力。自己会待在这里的理由,一定也是如此吧。
就在这时,延珠大喊「写好了!」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把考卷交给莲太郎。
看了一下,上头写着『人家将来的梦想就是嫁给莲太郎,每天尽情亲亲。』笔迹既笨拙又难看,考卷下方还画有造型诡异、脸部异样膨胀的怪物以凹陷的圆眼瞪视自己的插图。难道这家伙就是自己吗?
「你现在已经每天过着类似的生活吧。」
延珠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将双手交叠在背后。「那么人家每天都很幸福罗。」如此说完便返回自己的座位。
莲太郎发出苦笑,同时重拾刚才中断的思路。
另一方面,市区也发生急遽的变化。
大战之后建筑的大深度地下掩体对外开放,被抽中的三〇%东京地区市民已经开始大批进入避难。
理所当然地,会产生同一个家庭有人被抽中有人没被抽中的状况,所以随处可见相互拥抱、发誓要重逢的悲哀场面。
至于剩下的七〇%市民反应,可说是完全的两极化。
部分人相信自卫队与民警的混编部队能战胜原肠动物,于是努力维持社会机能。另一部分人则是认为混编部队会吃败仗。
后者为了逃亡海外,低价抛售家产以求购价格高腾的机票。至于没钱的人则是在街上绝望徘徊,或是努力伪造抽中的证明,甚至抢夺别人的。
由于后者的关系,治安因此恶化,甚至出现暴徒。
自治团体的巡逻队虽加强戒备,但是以现况而言人数依然比暴徒少上许多。
整个东京地区快要被不安与恐惧给撕裂了。
然而他们的担忧也是无司厚非。
人类的精神状态是因无知才能保持平稳。如果可以预知自己还有几天会死,人类就无法安稳入眠。
不管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是期待明天照着自己的期望来临。
如今温柔无知的面纱掉落,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全体东京地区的居民面前。真相是这么写的——「你们的人生将在三天后唐突断绝,有可能会被生吞活剥。」
有些区的人口大幅减少,街上显得异常冷清——然而即便如此,平静的日常生活依然持续着。
凉爽的空气吹拂肌肤,莲太郎歪着脑袋。眺望永无止境的苍穹,然后再转向默默坐在草原上写字的学生们。
只有莲太郎执教的这个露天教室,被隔离在不安与混乱之外,独立在静谧的时光当中。莲太郎顿时心中充斥这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不过理所当然的,外围区并非处于安稳悠闲的状态。
沉积在整个东京地区的暴力火种,如今尚未波及到外围区。不过那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莲太郎于是祈祷。希望能够就此平安无事度过。
这时再度有人发出「写好了。」的声音。原来是蒂娜起身交出考卷。
仔细一看,上头写着『我将来的梦想就是嫁给哥哥,每天尽情亲亲。』莲太郎有好一会儿张开嘴巴,动弹不得。
抬脸望向蒂娜,蒂娜也害羞地满脸通红,缩起脖子:
「不、不可以吗?」
正当他不知该怎么蒙混过去时,手中的码表刚好响了。莲太郎拍手宣告写作时间结束,大家缴回考卷。
「好,那么今天的上课到此为——」
莲太郎打算就此结束,但却说不出最后的话。
因为所有孩子都以阴暗的表情望向课桌。
她们应该还有其他得上的课,但是那无法从眼前的毁灭当中,就精神层面救赎她们。
莲太郎双手抱胸默默想了一会儿。
「喂,木更老师,你的钱包还有多少钱?」
「咦,你想做什么?」
「先别问了。」
木更不情愿地打开破破烂烂的钱包,对莲太郎竖起三根手指。
既然有那么多,加上自己的钱应该足够支付来回的电车费用。
莲太郎点了一下头,转向前方由腹部发声:
「好,接下来是社会科的校外教学,想去的人举手。」
浩浩荡荡率领一群吵闹不休的小女孩转乘电车,莲太郎一行人在第四十区下车,由车站前的标识沿道路前进。
越接近目的地,森林散发的静谧气息便越强烈,学生发出的喧闹也转变为感叹。
布谷鸟的叫声在盘根错节的森林里回荡,照射枝杼的阳光透过树木的空隙闪闪发亮。走过明亮的森林,眼前矗立着巨大的废建筑群。
玻璃
窗破碎,大楼本身也倾斜倒塌,过去的使用者人类已被取代,化为各种鸟类的筑巢地,然而过去这里可是日本自豪的智慧建筑。
在大楼环绕之下,有个面积与中庭差不多的小公园。只有这里整理得十分整齐,完全没有废墟的阴沉气氛。
莲太郎一行抵达立在中央的纪念碑,他以代表的身分爬上小阶梯,在高度相当胸口的碑前停下脚步。
碑中央上半部刻着「回归之炎」的字样。
「老师,这是……?」
听到女学生的疑问,莲太郎回头望着大家开口:
「你们当中有谁知道『第二次关东会战』的?」
学生们一起摇头。
莲太郎将手放在碑上,抚摸粗糙的金属表面。即便是在夏季时分,碑依然隐约传来沁凉的冷气。
「过去曾经发生过两次『关东会战』。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的大战中。地点就在现在所说的外围区,集结的自卫队与原肠动物展开激烈冲突,结果是自卫队大败。」
「自卫队输了吗?」面对瞪大眼睛的延珠,莲太郎轻轻点头:
「没错。于是自卫队为了重整态势,不得不撤退到过去的埼玉县附近。假使那场战争打赢,现在的东京地区面积应该会更大吧。之后的第二次关东会战,就发生在你们现在所站的地点。」
学生们激动地面面相。
「又输了吗?」
学生之一如此发问,莲太郎则是摇摇头:
「不,这次轻松赢得胜利。」
呼——女学生发出安心的叹气声。
「将战线推回去之后,便以巨石碑进行封锁,东京地区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蒂娜举手发问:
「为什么第一次惨败,第二次却能大获全胜呢?」
「好问题。第一次是发生在原肠动物大战的初期,当时人类对原肠动物还没有充分理解。就算以普通的武器打伤它们,只要不是击中脑袋或是心脏,它们便会快速恢复。」
女孩们露出苦笑。体内有原肠动物因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们自己,应该相当清楚这种再生能力。
「也就是说第二次的情报很充分罗?」
「没错。利用残留的通信网与全世界交换情报,而且那时也已经确认原肠动物忌讳錵的习性,大大地传播出去。后来所有战车炮弹都混入錵,即便是装甲坚硬的原肠动物也能一击杀死。这座『回归之炎』便是战争胜利日的纪念碑,也兼具抚慰过去死于原肠动物战争之人的慰灵碑双重意义。事实上,这座碑就是以当时使用的两千把枪融制而成。」
孩子们同时发出「耶——」的感慨声。莲太郎遇到反应这么良好的听众不免得意起来,于是继续问道:「那么你们听过,幻庵祭』吗?」
大家一起举手。
「听过!就是在天空中闪闪发亮、很漂亮的那些玩意吧?」
这次轮到莲太郎感到佩服。没想到那个场面明亮得连外围区都看得到。
「没错,就是制作可以拿在手上的小气球,到了夜里一起施放升空。你们当中或许有人亲眼看过吧。为了感谢在原肠动物战争中牺牲的英灵,从『第二次关东会战』之后便开始举办那样的祭典。」
这时莲太郎猛然察觉一件事,抬起目光在脑中计算。
「距离今年的『幻庵祭』……只剩下五天了。」
如此说道的他将视线转向孩子,不知为何大家都低下目光并且垂下肩膀:
「莲太郎老师……我们,会死吗?还能活着看到……下一次的『幻庵祭』吗?」
莲太郎用鼻子吐气,把手放在学生栗色的头发上:
「笨蛋。为什么要把你们带来这里参观,你们还不懂吗?」
「咦?」
莲太郎于是抬头环顾自己所有的学生:
「今天带你们过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希望你们明白『第二次关东会战』的经过。巨石碑崩塌之后的战争将称为『第三次关东会战』,我想你们也听说过了。然而即便巨石碑倒塌,自卫队还是可以像『第二次关东会战』那样轻松获胜保护大家,所以你们不会死。」
学生的其中一人胆战心惊地看着莲太郎:
「老师,真的吗?」
「是啊,真的。」
「可是自卫队的飞弹,还是飞机之类的不会掉下来吗?」
莲太郎吓了一跳,差点想问「为什么你会知道?」——不过他很快便摇摇头不再多想。对她们来说,只要是跟自身性命攸关的事,一定会尽量拼命收集情报吧。
莲太郎以手抵住下巴默默思考。
昨夜莲太郎为了「受诅之子」加害普通人的事件会给外围区带来什么影响,特地拨打电话给圣天子,结果却从对方那里听到难以理解的事。
先前看到原肠动物集结的报导时,莲太郎也想过这件事。既然它们都聚集在同一个场所,岂不是以飞弹等大规模毁灭武器一网打尽的绝佳时机吗?
不过这么想的人似乎并不只莲太郎,几乎就在原肠动物集结的同时,JNSC也下令要海面上的神盾舰发射战术精密诱导弹——战斧巡弋飞弹。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尚未确认命中,飞弹的反应就彻底消失。
还来不及反应,自卫队珍贵的战力——两架支援战斗机也试图从空中对目标发射飞弹,但是同样在意义不明的惨叫声之后断绝通讯。
最后则是莲太郎早已知道的事。
那便是前阵子想从空中拍摄未探查领域,结果无法返航的电视台采访直升机。
根据超高度无人机拍摄的照片,坠落的两架战斗机与采访直升机残骸都被发现了。
采访直升机凄惨得几乎断成两截,战斗机被发现时也是两翼被干净俐落地切断。至于战斧巡弋飞弹则是尚未发现,不过根据圣天子的预测,恐怕会在不久之后以超越想像的形貌发现吧。
莲太郎边听边感觉脚底窜上一股寒气,不自觉地摩擦自己的双手。也就是说,只要是前往集结的原肠动物所在位置,没有任何东西能平安返回。这也是毕宿五干的好事吗?
『我们这里也无法预测发生什么状况。里见先生对于原肠动物的生态比较了解,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很抱歉目前政府的人力不足,还得麻烦一般市民的里见先生。请问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莲太郎感到很困惑。
如果受害者只有直升机,那么是被强力飞行原肠动物抓住再撕成两半——这样的推理便能够成立。
然而以超音速飞行的喷射战斗机,加上速度更快的巡弋飞弹都被击落,这个事态可以说是十分异常。
日本的航空自卫队,是十年前原肠动物大战当中耗损最惨烈的组织之一,不过能撑过并且残存下来的飞行员都具备丰富的实战经验,听说可名列世界最强等级的空军。
阶段Ⅲ以下的原肠动物,只要不是飞行员做了蠢事,应该很难有机会逮到战斗机。
莲太郎整理思绪。
如果是游隼因子的原肠动物呢?
自然界的游隼可飞到时速三百公里,是地球上最快的鸟类。
莲太郎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不对。
圣天子说过,被发现的战斗机机翼都被锐利切断。
想切断强韧的合金战斗机机翼,对游隼原肠动物未免太过勉强。
况且话说回来,逼近音速飞行的原肠动物,要是与战斗机在空中接触,双方都不可能安然无恙。从这点来看,很难解释现场为何找不到原肠动物的尸体。
既然圣天子特地拜托,莲太郎就想帮忙解决这个疑惑,结果却是毫无头绪。
因此那个疑问始终待在他的脑海角落,落地生根。
就在此时,木更用手肘轻轻顶他一下,让他猛然回过神来。原来学生们纷纷以不安的表情望向自己。
自己究竟发呆了多久——如此心想的莲太郎连忙对空中干咳几声:
「战斗机坠毁与飞弹消失都只是谣言。我跟木更老师都以民警的身分在最前线战斗。你们不必操心。」
「老师们也要战斗吗?」
「是啊,没错。」
孩子彼此对看几眼,最后脸上终于浮现安心的表情。
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莲太郎单手放在「回归之炎」纪念碑上,抬头看向所有人:
「你们应该也都听说,最近『受诅之子』杀害普通人的事件——」
提出这个话题的瞬间,学生们的表情都很难看。
其中一人代表大家抬头表示:
「那不是……我们做的喔?」
「我知道。不过我希望大家听清楚了。世上有句话说『人皆生而平等』——」
莲太郎闭上眼睛吐气。
「——那是骗人的。」
「咦!」众人纷纷惊呼。
莲太郎睁开双眼,依序环视自己的学生:
「一名『被掠夺世代』犯的罪,只有他一个人会受罚,但是一名『受诅之子』犯的罪,却会报复到你们全员身上。我希望你们理解这种情况。人并非生下来就是平等的。」
「那……
」
有人发出沙哑的声音,学生之一颤抖发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要忍耐。此外绝对不要想报复之类的事。现在是你们非得忍耐不可的时期。无论自己拿到多么差的牌,也要设法以高超的技术赢得胜利。你们的现况正是如此。」
莲太郎抓抓后脑勺:
「所、所以说,虽然我也是被逼的,但是既然当了你们的老师,我会尽量教导你们各种必要的技巧——」
「——大家集合!」
学生之一突然大叫,转眼间廿人左右的女学生便围成圆阵,抵着额头窃窃私语。有时候学生还会偷偷瞄向莲太郎这里。
「怎、怎么了吗?」
询问一旁的木更,她也按着自己的额头回应:「天晓得?」
等到学生终于结束讨论,大家表情严肃地散开之后,纷纷以双手在头上比出圆圈。
「老师,你合格了。」
「什、什么?」
「我们都喜欢老师。」
「是、是吗。」
「有五个人希望以结婚为前提与老师交往。」
「………………」
「我也是其中之一。」
「………………………」
木更以快哭出来的表情指着自己:
「那、那我呢?」
「木更老师暂时保留。」
「咦咦?」
最后学生们兴奋地包围莲太郎,争相牵他的双手。
一边任凭她们摆布,莲太郎一边仰天重重叹气。
2
把孩子们送回第卅九区,四人一同返回分队用帐篷时,已经接近黄昏。
所有人先去野战厨房排队领取食物,再返回帐篷坐成一圈。
从刚才闻到的香辛料味道大致可以猜到,今天的菜色果然是咖哩没错。虽说不期待味道,但是预料之外的美味让人印象格外深刻,加上空腹的帮助之下,大家一转眼就吃光了。今天的晚餐对与阮囊羞涩的天童民间警备公司成员来说,可以说是可喜的估计错误。
饭后所有起始者都注射侵蚀抑制剂。木更也说「我去一下洗手间。」拿起包包晃到别的地方去了。恐怕她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为了老毛病糖尿病而施打胰岛素的模样吧。
等到木更回来,在帐棚里提灯的昏暗照明下,大家都在野餐垫上摆出从自家带来的食物,彻底放松心情。
大伙聊着过去打倒原肠动物的英勇事迹、遭遇或目击不可思议原肠动物的故事。已经成年的玉树还畅饮啤酒,红着脸热情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
真是不可思议,才过了两天而已,居住在帐篷里的密切共同生活就让他们仿佛成为认识多年的好友。
莲太郎也摇晃可乐瓶喷向玉树,感觉有点玩疯了,私底下却是冷静地观察状况。
大家都难得这么放松地欢笑。
不过能够嬉戏胡闹的时间,恐怕也只剩现在了。大家会如此放得开,应该是恐惧的反作用力吧。
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或许也察觉了,只是没有人刻意说出来。
等到延珠终于困得揉眼睛,大家也以此为信号宣告今天就此解散。
莲太郎一开始带过来派不上用场的双人帐篷,现在是给木更等人使用。
玉树毫不掩饰色心地表示:「想跟大姐睡同一个帐篷。」木更的回应则是吐舌头,偷偷瞄了莲太郎一眼,红着脸说声:「睡觉时要是被里见同学毛手毛脚怎么办……」然后用力把头撇开。
蒂娜一脸想睡大帐篷的模样,但是木更以「蒂娜该不会也想背叛我吧?」对她施压,勉强把她拖进去。
照明熄灭不久,延珠、弓月、玉树便发出鼾声睡着了。延珠与弓月还抱在一起。
距离莲太郎有点远的翠,以相当端正的睡姿躺着。至于莲太郎以为应该是醒着的彰磨,其实盘腿倚靠帐篷侧壁,同样已经入睡。
只有自己一人在叹气,瞪着随风摆动的帐顶发呆。
莲太郎的意识,自然而然回顾白天与学生们的互动。
即便是在担心害怕的孩子面前,说出「有自卫队就不用担心。」这种毫无根据的谎言,依然让他感到有些良心不安。
老实说,他自己也很紧张。
在「第二次关东会战」大获全胜的自卫队,摆脱过去的保守思维,主张「别管巨石碑,全力消灭原肠动物就对了」的主战派声势增长,最近甚至逐渐不服从圣天子的命令。
在圣天子狙击事件遭遇并且强烈对立的保脇卓人,便是在「第二次关东会战」之后出现的主战派。此外听说目前在巨石碑前方布阵的家伙,全都是与保脇差不多的家伙……
如果他们太过轻视毕宿五的力量,可能引发整个东京地区的危机。莲太郎为了减轻胸口的悸动用力深呼吸,希望这只是杞人忧天。
「里见同学,你睡了吗?」
就在这时,蚊子一般轻微的声音在帐篷里响起,莲太郎缓缓撑起眼皮。
「木更小姐吗?」
「嗯,你愿意陪我散一下步吗?」
声音是在帐篷外面。莲太郎不吵醒身旁的延珠悄悄起身,走出分队用的帐篷。
昨天那么闷热的天气让他早已作好觉悟,不过吹拂肌肤的风其实不热也不冷,感觉挺舒适的。微风伴随虫鸣,沙沙地摇晃脚底下的草,按着黑发避免被风吹乱的木更伫立其中。不知为何,木更脸上浮现同时带有担心与害羞意味的微笑。
「吵醒你了吗?」
莲太郎摇摇头。
「要走到哪里?」
「这个嘛。」
木更将双手交叠在背后,转身仰望天空。
「就走到卅二号巨石碑吧。」
「有点远啊。」
想到这里,莲太郎突然有个好点子,把木更带到前线司令部。
确认机车停车场有巡逻的步哨,莲太郎对哨兵敬礼。「我堂团长命令我过来这里。」他只说了几句话便巧妙骗过对方。
三分钟后,莲太郎手中多了机车的钥匙。
看上一辆附有边车的川崎机车,莲太郎拿下安全帽,木更则是一脸无奈地接过,最后终于放弃似地摇头,将帽带套住下巴。
「你还记得怎么骑吗?」
「自从取得民警执照以来,有一年左右没骑了,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莲太郎转动机车的油门,飞驰而出。一开始就过到恶劣路面而陷入一番苦战,但是手感慢慢恢复以后,骑起来就轻松多了。
大约骑了廿分钟,已经可以看到最前线的自卫队设施。莲太郎若无其事地通过基地,其实他已经用眼角余光偷偷将设施的全貌刻划在脑里。
这支部队恐怕是步兵旅这种以步兵为主的单位。人数只能依设施规模来推测,不过大约有六千人吧。
水平排列的装甲车与战车、飞弹发射井。步哨手持司马重工的二一式步枪。
装备很充足,士气看来也很高昂。这就是自卫队的整体战力……
骑车进入里面来到巨石碑旁边,四周顿时毫无人影。或许是为了避免人员被巨石碑倒塌的碎片与粉尘所伤,所以特地拉出封锁线吧。
骑着车破风经过的同时抬起视线,莲太郎感到很无奈。
矗立地面守护东京地区的巨石碑,不过几天的光景就被白化污染,看起来破烂不堪。这种惨状光是看到就让人心底发毛,不想被倒塌的巨石碑波及也是人之常情吧。
在巨石碑前方二〇公尺处停车,莲太郎对身旁的边车说声:「已经到了。」
木更拿下安全帽甩甩头,即便是在暗夜依然美丽闪亮的黑发滑落腰际。她说句:「辛苦了。」便大步朝巨石碑的方向走去。
「喂、喂,木更小姐。」
正想提醒她这样很危险,但是木更没有停步的打算,莲太郎只好搔搔后脑勺,莫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木更来到巨石碑的地基,从用铁箍固定的侧面接近,伸手触摸巨石碑。
「里见同学也摸摸看。」
无法了解木更的真正用意,惊讶的莲太郎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摸了巨石碑一下。
莲太郎过去摸过好几次巨石碑。他还记得那种光滑冰冷的手感。
然而这次手掌的感觉强烈违背往日的记忆。
感觉很松散。好像可以轻易揉碎的枯叶。以为自己搞错的莲太郎上下移动手掌,巨石碑的表面便应声剥落,碎片堆在脚边。
「……」
「真是凄惨。虽说还没侵蚀到内部,但是錵侵蚀液就是能让錵变成这副德性。」
「巨石碑……真的快倒塌了。」
莲太郎歪着脑袋,仰望直向天际的巨石碑顶端,脑中满是复杂的思绪。
以前有位科幻作家亚瑟·克拉克曾将作品当中出现的巨大黑石板,定义为神促使人类进化所设的装置。
那么我们这群人类,真的可以透过原肠动物战争的宝贵经验,学习进化到更高次元的方式吗?
一想到这里,如今展示在面前的破灭征兆,就不禁让人想到「上帝已死」这个词汇。
莲太郎摇摇头
。别再想了,那只是种逃避。
不过有件事可以确定,就是巨石碑必然会倒塌。此外自己还得拼死阻止敌人从这里入侵才行.
为了维系明日的世界。
木更仰望巨石碑,同时后退几步:
「呐,里见同学,你知道巨石碑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吗?」
「这个嘛……虽然没亲眼见过,听说巨石碑是用『组合』的方式,把零件带到施工现场,然后再拼起来——」
木更把脸转过来,露出十分无奈的表情:
「你真笨。那种答案没法得到额外的分数。直接回答想像金字塔的建筑方式不是比较快吗?」
「金字塔?」
「建造金字塔时,就是用特殊工具将切割下的石块逐渐堆积起来吧?巨石碑也是用一块块金属建构而成。利用大量运输机与直升机空运到现场,然后在现场加以组合。当然,如果只是单纯堆叠一下子就会被风吹倒,所以还得利用比黏合飞机与太空船金属部分更强力的专用黏着剂。」
「可是既然是用一块块组合起来的,我看不出来有缝隙啊?」
「日本的巨石碑精密程度可是世界顶级。」
木更自信满满地竖起一根手指:
「至少要一百公尺。」
她将竖起的手指对准巨石碑:
「这座卅二号巨石碑要是倒塌,第一步的工程就是迅速堆起一百公尺高的金属块。这么一来普通的原肠动物就会被挡在外面。接下来的一个月则是逐渐累积高度,最后到达一·六公里高的目标。里见同学或许还记得,原肠动物大战刚结束时的巨石碑,一开始也不是这么高的。」
莲太郎默默点头。他的确记得大战刚结束的巨石碑比较矮。
「要累积到一百公尺需要多久时间?」
「只要凑齐材料与运输机,大概半天就够了。」
「有这么快吗?」
「那当然。这可不是个人或企业,而是东京地区政府举全国之力建造的巨石碑。在总共所要花费的十天时间,几乎大部分都是用来等待錵成形。不过就算最后恢复一·六公里的高度,也无法避免从高空误闯的原肠动物——」
「不光只是那个吧。还有从畸形秀、研究设施、好事的个人饲养者那里逃出来的原肠动物,被输入体液才逃入巨石碑内的人类,以及……」
「体内侵蚀率超过五〇%的起始者吧。」
「等等,木更小姐,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政府一定要在这时重建巨石碑?就算拼死盖好新的巨石碑,只要再被毕宿五注入一次錵侵蚀液,工夫岂不是全都白费了……不对,等等,不只是那样。」
莲太郎试着把盘踞在心中的疑惑努力化为言语。
「——为什么毕宿五没有袭击这里以外的巨石碑?比起只袭击一个点,多打开几个缺口应该会让入侵更有效率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
木更用食指戳戳莲太郎:
「看来政府已经观察几天,判断毕宿五不打算袭击卅二号以外的巨石碑。就现实而论,从那次以后,毕宿五也没有对其他巨石碑出手吧。」
「那么理由是?」
「政府那里也设想出几个假设,不过说真的,他们也搞不懂吧。对了,里见同学,难得两个人过来这里,要不要一起脑力激荡一下?」
莲太郎沉默点头。只不过是阶段Ⅳ的毕宿五竟然能沾附巨石碑,一开始直接听到圣天子的委托说明时,莲太郎就对此产生疑问。有智慧与洞察力都很优异的木更一起思考,解决难题的机会就更大了。
木更竖起三根手指:
「我也想出三种假设。第一,毕宿五袭击过卅二号巨石碑之后,需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体力。」
莲太郎托着下巴。这种说法很有可能。毕宿五也是一般的原肠动物,既然接触足以使它衰弱而死的錵磁场,然而——
「距离那件事也已经过了四天以上吧?难道这么久还无法恢复吗?」
「唔——每只原肠动物都不一样,也很难一概论定。算了,直接说第二种假设——这里的地理条件会减弱巨石碑的磁场。」
莲太郎环顾四周,放眼望去都是无际的平原。
「隔壁的卅一号与卅三号巨石碑,地理条件与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木更把眉毛皱成八字形,双手抱胸:
「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样。」
「难道地下埋了什么东西吗?」
木更摇头表示:
「在建造巨石碑之前,都会先进行简单的地质调查,所以很难想像会是那种情况。」
「那么这种假设也排除了。」
「是啊,接下来是第三种假设。由于毕宿五的智慧很低,想不出可以同时袭击多数巨石碑的计划。」
「不可能。」
莲太郎立刻否定。这是到目前为止最离谱的说法。
「那家伙为了争取时间,还特地派遣忠心耿耿的蚁形原肠动物袭击这里。毕宿五的脑袋很好,这是大家都害怕的。」
「是啊。」
就连如此说道的本人都不相信,木更干脆地放弃这项假设再次抱胸。
「不过托木更小姐的福,我也有了结论。我还有另外一个推测。」
「咦?」
莲太郎仰望头顶凄惨白化的巨石碑:
「就是这个卅二号巨石碑本来就有问题。」
木更吓得遮住嘴巴:
「可是,那种事……」
「这么一来,特地锁定这里就有充分的理由,不袭击其他巨石碑也能得到解释。」
木更抵着自己的下巴:
「的确没错……我倒是没有想到。」
木更直直望着莲太郎:
「我用我的管道稍微调查一下这座巨石碑好了。」
「麻烦你了。」
调查结果出现以前,再讨论下去也没有意义,只是徒然以别的假设来解释假设。
聪明的青梅竹马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嗯——」用力伸个懒腰打断讨论。她来到倾斜的草地仰躺下去,望向莲太郎拍拍身旁:
「里见同学,你也过来这里吧?」
心脏顿时猛烈跳了一下。
「喔、喔。」
莲太郎警告自己,千万别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并以僵硬的动作躺在木更身边。草皮响起沙沙声,鼻孔满是潮湿泥土的气味。
偷偷看了旁边一眼,木更白皙的手随意搁在草地上,此外还有美丽的大腿与身体曲线,以及撑起衣料的胸部隆起。
「呐,里见同学,你看看天空。」
只顾着偷看木更的莲太郎,这才首度望向天空,结果他不由得冒出赞叹的声音。
银河在没有月光的晴朗夏空闪烁,满天都是明亮的星斗,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北斗七星。
「真了不起……我只能这么形容。」
「我们平常都生活在东京地区的光线下。由于街上太亮了,所以星光都被遮蔽。其实夜空是这么美丽。」
再度偷看木更的侧脸,她正微微张开嘴巴,露出有如稚子的表情沉迷于星空。
——你的模样更是美丽啊。
如果将胸口涌现的这番话自然说出口.往后就不知道如何掌握与她的距离。
社员与社长、青梅竹马、生日只差几个月的义兄妹、天童流的师弟与师姐、辅助部队的同伴——划分自己与木更关系的用语有许多,但是全都没有正中红心。
草地上的左手不知为何看起来很遥远。明明只要鼓起勇气,自己就能悄悄地把手掌摆上去。
莲太郎轻轻摇头:
「木更小姐,你知道光害吗?」
「光害?」
「就是光的污染。」
莲太郎以仰卧的姿势在空中写字。
「正如木更小姐所说,街上的光都是人工产物,对自然的生物并不好。像这样的光害,就算是从人造卫星也看得见。」
「喔——是这样啊。」
「鸟会在灯塔的采照灯周围绕圈,最后疲惫坠地;蝙蝠与老鼠也会因为光而轻易被猎食者发现,行动变得更加慎重;候鸟误会白天变长了,所以大量吃下食物累积过多的脂肪;刚孵化的小海龟透过光的反射寻找海岸的方向,却因为搞混的关系离海越来越远。此外透过光寻找交配对象的萤火虫,也会被人工照明影响无法谈恋爱。」
偷偷瞄了身旁一眼,木更面带些许微笑望着莲太郎。
「很无聊吗?」
「不会,没那回事。非常有意思。」
「…………喂,木更小姐,你为什么要找我来这里?差不多该说正事了吧?」
木更恢复仰卧的姿势,凝望星空陷入沉默。
莲太郎对着她的侧脸,尽可能地平静发问:
「因为恐惧巨石碑崩塌吗?」
木更只是摇头。
「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够庄重,但是我现在太过幸福,所以根本不害怕。」
「太过幸福?」
「是啊,我现在非常幸福。巨石碑崩塌的事已经讲过无数次,所以一点实际的感
受也没有。」
「这个……我可以理解。」
「天童民间警备公司有延珠,有蒂娜,此外还有里见同学。就好像一家人一样。虽然公司依然赚不到什么钱,至少还够活下去。」
「蒂娜也说过她现在很幸福。延珠一定也是。」
「那么里见同学呢?」
「当然,我也一样。」
木更静静闭上眼睛。
「我最近作了一个梦。」
「梦?」
「嗯。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朝雾覆盖的桥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这座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以及为何要来这里,只知道自己必须一直前进。
于是我往桥的一端前进,上头一个人也没有。突然间桥断了,我的身体被有如黑色沼泽的玩意吞没。我无言地看着这个状况,最后终于灭顶。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在里头呼吸的方法,并且感觉舒服多了。」
「………………」
「早上醒来,照镜子才发现脸上有泪痕,而且同样的梦还做了好多次,所以我试着思考。接着我明白了。」
莲太郎望向身旁,刚好与木更的视线对上。木更露出快被不安压垮的表情,眼眸显得十分湿润。
「我之所以会哭泣,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幸福总有一天会结束。」
木更以软弱的眼神摇头:
「是被我杀的。我杀了世界上所有人。」
「傻瓜。」
莲太郎把自己的手叠在木更的手上,用力握住。木更的体温很热,微微冒出汗水。
「你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神经过敏。放心吧,不管是延珠、蒂娜,还是我,都不会消失的。」
「是啊……的确。」
侧眼确认木更的表情变得和缓一点,但是莲太郎的内心却掀起静谧的涟漪。
青春期本来就会作各式各样的梦,或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在梦的解析里,桥强烈隐喻连结生死的存在,或是连结现在与未来的存在。
此外沼泽反应邪恶的情感与恶意、妒嫉等等,黑色也有类似的意义。
一般说来,梦见沉入沼泽的人代表压力很大,为了逃脱便会努力挣扎,但是木更自觉身体沉入沼泽却毫无反应地加以接受,反而隐约让莲太郎感到不舒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摆脱内心纷乱的想法,莲太郎用力摇头。
蠢毙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木更小姐绝对不可能那样。
「里见同学?」
「咦?啊啊?嗯怎么了吗?」
木更突然举起左手,敲了几下手表:
「还剩下五分钟,今天就结束了。这么一来,离巨石碑崩塌又少了一天。」
「放、放心吧。我、我会保护木更小姐。」
木更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对莲太郎投以羞赧的微笑:
「谢谢你,里见同学。」
莲太郎感觉脸颊发烫,不由得转过头。
秒针又转了四圈,今天已经进入倒数计时的阶段。
「十、九、八、七、六、五、四——」
木更对握住的手加重力道,指甲稍微刺进莲太郎的皮肤。
下个瞬间,日本又过了一天。
莲太郎重重吐出累积的叹息。
银河依然不变地挂在天际。
——距离巨石碑崩塌还剩两天。
3
露宿第四十区的帐篷已过了两天,大家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然而纤细的蒂娜与翠似乎很难忍受帐篷底部凹凸不平的地面与狭窄的睡袋,不禁有点抗议。
在我堂的指示下,今天上午要制作带刺铁网与沙包,并将阻挡战车用的混凝土掩体放置在原肠动物的预测入侵位置,剩下的时间则是用在讲座与复习昨天的训练。我堂直接下令,无视命令或违反命令的人要受罚。
看来我堂对不听从指挥的民警变得相当神经质,所以想利用加重处罚的方式约束民警的行动。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民警里有多少爱出风头的家伙,一旦有人害怕逼近的原肠动物军团转身逃亡,必定会影响整体的士气。
如果自己身为指挥官,一定也会只顾及全军的状况,迅速排除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吧。因此莲太郎对我堂的手段没有意见。
听到解散命令重获自由的莲太郎,将延珠、蒂娜,以及木更送到露天教室,接着转乘电车返回勾田町。
丢脸的是莲太郎当初只记得要带帐篷,却把换洗用的衣服与内衣裤忘得一干二净。之前他已经借过延珠的内裤,现在则是沦落到借用蒂娜内裤的难堪下场。
自己就算了,要是让延珠觉得不干净,便没资格再当延珠的监护人。
因此今天莲太郎暂时免去「莲太郎老师」的职务。
从车站走到勾田町,莲太郎立刻闻到强烈的紧张气氛,于是停下脚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几乎盖满地面的大量传单。他捡起一张观看,上头印着『无法原谅蛮横政府!政府事先就决定好可以进入避难掩体的名单!』等阴谋论的内容。
仔细想想,自己已经两天没回勾田町,这两天内勾田町竟然发生如此剧变。
在广场附近,有貌似流浪汉的白发白胡老人在木箱上发出尖锐的叫声,内容大致是关于世界毁灭,以及不久之后充满希望的新世界就会降临云云。
平常这种支离破碎的发言大概没人理会,但是这时周围却响起激昂的群众喝采。
通过站前的拱廊时,莲太郎觉得脚底沙沙的。原来是商店橱窗玻璃都被打破,商品被人掠夺一空。
不久他又与一辆载满掠夺品的卡车交错而过,没想到驾驶是手上套着地方巡逻队臂章的家伙,莲太郎不禁大受打击。
眼见部分乱七八糟的家伙四处肆虐,看来之前为了维持社会机能一直忍耐的市民也开始做坏事了。
尽管事先已经从新闻得知,但是状态仍比预期中的更加恶化。
走在外头的人很少。理所当然地,这个街区也开始进行疏散。
身处外围区搞不清楚现状,不过现在的东京地区确实举国展开紧急避难作业。
就在如此心想的同时,莲太郎回到自宅。
附近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是迟早也会遭到掠夺吧——一想到这里,莲太郎就不由自主地将生活必需品与消耗品全部塞入手提包。
最后提起鼓鼓的手提包时,莲太郎只觉得臂膀异常沉重。
为了锁门站到玄关,他再度感慨地环顾四坪大小的公寓。
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房间。
莲太郎挥别感伤,将因为摩擦而发出惨叫的门用力推回去,插入钥匙。接着将回忆封印起来。
下次再和延珠两个人一起开封吧。
把手提包挂在肩上,为了重返第四十区搭上电车。
车内的乘客明明不多,但是强加在身上的恐慌预兆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莲太郎为了回避视线仰望车顶附近,看到天花板吊挂的广告。广告印着『「受诅之子」的血腥报复!第三区杀人事件!』。看来治安的恶化会从最容易喷发的缺口宣泄。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某个少女,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不可能吧——他摇摇头,然而一旦在脑中根深蒂固,那种想法便难以磨灭。
于是他变得坐立难安,手放在紧闭的电车车门上,随时准备下车。
他下车的车站,刚好是造访片桐民间警备公司时经过的第九区车站。挤过混杂的人潮冲到站外,莲太郎以焦急的脚步推开情侣、超越老人。
明明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无谓的焦虑,莲太郎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来到五叉路口,冲上宽阔的天桥阶梯。这里是之前遇见乞讨少女的地方。
对方不可能在这里。莲太郎多次如此告诉自己。明明和那名少女约定好了——现在因为报导的关系,你不要在这里乞讨。
上头传来嘈杂的声音,肌肉可以感受到有人散发杀气。此外还能看到一堵人墙。
莲太郎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阶梯,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天桥中央可以看见铺在地上的草蓆,少女使用的铁钵翻倒,零钱散落一地。
她在这里。倒地不起的披肩少女周围,聚集了许多成年人。人数共有八名,从廿多岁到四十多岁都有。
「你们在做什么!」
莲太郎冲上前去,挡在少女的前面。
倒地的少女伸出左手,拼命想要起身,还用看不见的眼睛对着莲太郎:
「……这个说话声,是那时候的民警先生?」
少女的脸上满是伤痕,痛苦按住的右手割伤也没有重生的迹象,流了许多血。更令人吃惊的是少女尽管遭受暴行,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混帐,你这个衰脸小鬼!」
望向前方,人群之中年纪最大的男子因为憎恨一脸扭曲,手拿沾血的錵制匕首。
那是刃长约十二公分的细长武器,要对抗原肠动物太短了,除了拿来伤害「受诅之子」很难想像还有其他的
用途。
乞讨少女趴在地上轻轻摇头:
「抱歉,民警先生,明明跟你约定好了……这是我自作自受,可是我无论如何……」
「够了,我知道。别再说了。」
这时持刀的中年男子以愤怒的表情上前一步。那家伙额头很宽还有双下巴,如果笑起来应该是个很和善的大叔吧。
莲太郎看到这种貌似善良的人也对少女施加暴行,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让开!那家伙若无其事地混在我们当中,只要有空档就会袭击人类。比原肠动物还要恶劣!必须把她们从街上驱逐才行!」
莲太郎明白男子不明就里感到愤怒的理由。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害怕了。自从那次的报导以后,市民或许就害怕自己一直以来歧视的「受诅之子」迟早会展开报复。
莲太郎闭上眼睛,从腰带抽出XD手枪。
接着举手对空鸣了一枪。
沉重的后座力自手掌传到臂膀,爆裂声在空中轰然作响。激动的男子吓了一跳,就此停下脚步。
「我是民警。」
莲太郎极为冷静地从胸前口袋拿出执照向男子们展示,接着平静说道:
「如果你们再靠近这个女孩一步,下一枪就不是警告了。」
面对开始窃窃私语的男子们,莲太郎再度发问:
「你们还想过来吗?」
男子们面面相一会儿,最后终于明显露出泄气的反应。带头的中年男子转过身,似乎很不愉快地留下一句:
「你们这些民警保护的人,果然是那群小鬼。」
暴徒们纷纷回头露出忿恨的目光,终于有如潮水退去。
莲太郎环顾四周,一旁看热闹的家伙也赶紧解散。
为什么要被人畏惧?自己明明拼死守护东京地区,却得莫名接受他们投来的轻蔑、恐惧眼神。
墙外有两千只原肠动物。墙内则是化为暴徒的歧视主义者。这个时候整个地区不是更应该团结一致吗……
「那个……」
回头望去,脸上同时浮现感谢与歉意微笑的少女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流的血,莲太郎默默从制服内侧口袋拿出手帕,一边压住止血点一边绑起来。除了錵制匕首割的伤口,其他应该很快就会自然痊愈。
急救结束之后,少女似乎冷静一点,以温和的动作抬头,冷不防对莲太郎伸手。
莲太郎瞬间往后仰,但是发现对方没有危害自己的意思,于是任凭她抚摸自己的脸与肩膀。
「我记住民警先生的声音和脸了。」
少女的笑容更深了,脸颊也同时发红。
「是我喜欢的类型。」
「蠢蛋。不必道谢了,赶快离开这里。下次你还敢过来,就是我要修理你了!」
莲太郎是认真地斥责她,不过少女没有露出畏惧的样子,反而笑着捡起地上的钱,卷起草蓆挟在腋下,鞠了好几次躬。
「下次请让我找个机会好好向你致谢。」
「别·来·了!」
不停挥手的乞讨少女终于离开。
莲太郎疲惫地用右手按住太阳穴。混帐,那家伙真的了解吗?
不过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帮助她,真是太好了——带着这种满足感转身,一股寒气突然窜上背脊,让他急忙回头。
背后没有什么异样。只有风吹过他的脸。
即使是在搭乘电车,那群暴徒离去时的混浊双眼依然留在莲太郎脑中。
4
返回帐篷之后不久,莲太郎便看到延珠带着蒂娜与木更从露天教室回来。
「我们回来了!」
「今天学校怎么样?」
延珠难掩兴奋之情地挥动双手:
「今天也很开心。只不过木更完全不受欢迎。」
「啥?木更小姐?」
蒂娜面露困惑之色:
「哥哥真的很受欢迎。今天说哥哥休息,由天童社长担任老师一天时,底下都发出抗议的嘘声……」
莲太郎望向木更,她立刻愤慨地别过头:
「反正木更老师就是不受学生欢迎!」
「不…………我很喜欢木更老师喔?」
「你不用安慰我了。」
莲太郎无奈地心想,那么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就在此时,一声「大姐。」介入两人之间,原来是玉树。
「大姐不在时,不知为何有奇怪的家伙说要把这个交给大姐——」
玉树从胸前拿出一个未拆封的牛皮纸信封。
「哎呀,真快。已经调查完毕了。」
木更简短说声「谢谢。」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
「木更小姐,那是什么?」
「昨天里见同学不是说巨石碑可能有问题吗?我马上利用我自己的管道调查一下。」
木更打开信件将几张薄薄的资料看过一遍,身体顿时发抖。手中的纸被她揉成一团,手指也因为用力而颤抖、发白。
感觉气氛不太对劲,莲太郎疑惑地盯着木更的脸——他以为木更会吓得停止呼吸。
「喂、喂,木更小姐……?」
「我出去一下。」
「喂!」
不理会莲太郎的阻止,木更迅速转身。
莲太郎没空迟疑。
他跌跌撞撞地穿上鞋子,急忙冲出帐篷检视四周。
不必费心寻找,木更就走在正前方,她走到靠近隔壁帐篷其他队伍升起的营火,毫不迟疑地将资料扔进火中烧毁。
围着营火的那群人,都被突然现身的闯入者吓了一跳,不过木更确认资料已经销毁之后便无言离去。
莲太郎确定木更没有返回帐篷的意图,跑上前去推开围着营火的人群检查火堆。
有了。莲太郎毫不犹豫地将右手伸入火中。由于来不及切断痛觉神经,一股仿佛脑袋被火灼烧的剧痛袭来,令他不得不咬紧牙关。
不过莲太郎的手还是完成任务。伸入熊熊燃烧的火堆深处,即将超过临界点把手抽回来时,冒出阵阵白烟的右手义肢确实握住尚未烧完的资料余烬。
「喂、喂,你们打从刚才就在搞什么!」不理会隔壁队伍的疑惑,莲太郎在心底对木更阖手道歉,把折叠的残余纸张打开。
他不由得发出惊呼,踉呛了几步。
这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莲太郎以目光追向逐渐远去的木更背影。接着再度望向边缘变得焦黑的纸片。看来残存的部分是资料的结尾。
『——正如以上所遖,卅二号巨石碑是在原肠动物大战末期建造的新巨石碑。此外巨石碑的发包者,是现任国土交通省副大臣,天童和光一派——』
天童和光。天童菊之丞的孙子,也是年纪比木更大上许多的哥哥。
以前莲太郎还在天童家时,和光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见过几次面。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和光义兄的名字?
从这么简短的残余纸片,很难推断焚烧的资料完整内容。不过——
莲太郎抖动肩膀。先前木更在帐篷里露出的侧脸,又在脑中苏醒。
那是嘲讽的笑容。
也是她在延珠与蒂娜面前,绝对不会显现在外的复仇者表情。
5
打从一早风势就很强,帐篷的天花板被吹得啪啦乱响。
尽管天气不差,不过浮在空中的云以惊人的速度飘过。
「今天也要去吗?」
玉树目送莲太郎来到帐篷入口,脸上露出罕见的严肃表情起身。
「是啊。」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坚持要去学校?真是搞不懂。」
弓月在一旁愤慨地压平自己蓬松乱翘的金发,延珠则是很有精神地举手回答:
「就是这个时候更要去呀!」
「嘎?」
弓月打心底发出无法理解的声音,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莲太郎也没有自信能好好对别人说明采取这种行动的理由。
旁边的双人帐篷传来匆忙的早上准备声响。今天一大早去叫醒她们时,木更与蒂娜都还在睡。
看来那个两人昨夜一直很难入睡,直到天空开始发白,才终于稍微有点困意。
昨夜很晚才返回帐篷的木更,直到今天都没有异状。
也许昨天只是自己看错了。
莲太郎转向背后,仰望白化的巨石碑。
只剩下一天。
我堂下令今天一整天所有人都可以自由活动。
大概是觉得最后一天就让大家享受自由吧。的确,如果不趁现在去见亲人或是另一半,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至于莲太郎把最后的自由日拿来担任「莲太郎老师」,也是极其自然的选择。
这种感觉真不可思议。起初他不但很讨厌这项工作,也根本不打算如此投入。
玉树露出更为讶异的表情:
「你这样不是徒增留恋吗?」
「或许吧,但是总要跟她们打声最后的招呼。」
「哼,既然知道,可不要把场面搞得太感伤了。」
「你们呢?」
这次轮到片桐兄妹对望一眼:
「我们为了应付明天的工作,要好好大吃一顿然后睡觉。」
「你们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
「家族亲戚都被原肠动物杀了,根本没有可以道别的对象。」
莲太郎后悔自己提出这个问题。
「……………………你们也是为了向原肠动物复仇才成为民警吗?」
玉树把手放在脑后:
「这个嘛,该怎么说,我懒得想那么复杂的问题——」
「呃,这种问题怎么能不想清楚——」
「——因为抱着怨恨与原肠动物战斗的家伙,都会早死啊。」
莲太郎顿时感觉受到打击。玉树似乎不喜欢自己锐利的眼神外露,用中指把滑落的墨镜推回去。
「不过真要说来,应该是为了某人的笑容战斗吧。好了,MY SWEET,为了明天再回去睡一下吧。」
大概是因为很困,弓月勉强点头之后,两人就钻回睡袋去了。
莲太郎因玉树瞬间露出的表情感到很复杂,还是勉强转换心境。
他把头采进帐篷,对待在角落分解、清理手枪的彰磨叫了一声:
「彰磨师兄,你打算做什么?」
彰磨耸耸肩,望向一旁的翠:
「待会儿我们两人会一起修炼。关键时刻要是身体不听使唤可就糟了。」
无论是片桐兄妹还是彰磨搭档,反应都相当平淡。不过或许在他们眼中,悠闲跑去学校的自己才是没有半点危机感吧。
就在此时,蒂娜从小帐篷里冲出来,以充满歉意的表情说声「请哥哥先过去。」并且鞠了一个躬。
莲太郎用力向她招手表示理解,推着延珠的背。
虽说现在出发,就算以最快速度抵达也已经严重迟到了。
于是最后一天就这样平静展开。
买了前往卅九区的车票,一起搭上电车。
来往外围区之间的早班电车几乎没有乘客,要找到一节全空的车厢并不是什么难事。
背对东方的橘色朝阳,莲太郎与延珠并肩坐在红色绒布材质的座位。
身体随着电车启动而摇晃,车顶垂下的吊环也轻微晃动。
车辆缓缓加速,在轨道上有节奏的振动。
影子的形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左向右流动。
朝阳照耀的背部逐渐暖和起来。
今天也许是东京地区的最后一天,不过看起来不像。
到了明天,就要与率领两千只原肠动物的毕宿五展开决战。无论是两千只原肠动物或毕宿五,都是超乎想像的强敌吧。
莲太郎等人必定会遭遇过去未曾经历的激战。
在那场死斗之后,没人可保证莲太郎与延珠还能活下来继续呼吸。
或许就是两人即便不发一语也明了这点,早上的空气才会隐约带着凛冽的紧张感。
剩下的时间尽管很短暂,然而就是如此平凡无奇的时光,才更像无可取代的珍宝照亮世界。
「延珠,上学开心吗?」
延珠眯起眼睛,似乎很舒服地用头磨蹭莲太郎的胸膛。身上散发甜美的日晒气息。
「嗯,很开心。谢谢汝,莲太郎。」
「如果真的开心,那也是你很努力的缘故。」
延珠抬头贴着莲太郎的胸口摇头:
「人家都知道喔。莲太郎与木更在半夜偷偷敲打计算机,寻找最适合人家又去得起的地方。」
莲太郎吓了一跳:
「难道你看到了?」
见到延珠苦笑回应,莲太郎的心情变得复杂。像这种现实的计算,还是别让小朋友发现比较好吧。
「人家,很感谢莲太郎……呃,对木更也有点感谢。」
他抱着嘟起嘴巴的延珠脑袋,贴近自己的胸膛。
「那么我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了。」
延珠睁大眼睛,以不安的眼神抬头看来:
「莲太郎,当老师果然很无聊吧?」
「这个嘛……」
莲太郎望向窗外流逝的废墟群。建筑物几乎倒塌,只有天空像荒漠一样空旷。
「我觉得很开心。」
「咦?」
一旦承认这一点,胸中的郁闷便一扫而空。
接下来这番话就说得十分坦率。
「不管契机为何,我现在都觉得很开心。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延珠。谢谢。」
延珠先是瞪大双眼,不过表情渐渐出现笑意,感动万分的她紧抱莲太郎的手。
莲太郎原本想要抗议,不过察觉到延珠陶醉的表情便不再多嘴,同样默默抱住她。
列车经过轨道与枕木的声响,填满这阵温柔的无语空档,时光缓缓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广播即将抵达第卅九区,莲太郎催促舍不得放开的延珠下车。
走出车站,自下方吹来的风在后头推着他们的背。
与延珠一同走在已经看惯的站前,视野很快就被废墟完全占据。
今天的教室也会挤满外围区的孩子吧。
他边走边整理思绪。
今天或许是最后一天,所以他决定要讨论一些希望与幸福的话题。
走了好一会儿,眼前出现遮蔽视线的垃圾山。只要越过那里,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再加上黑板与学生,哪里都能上课的教室就此完成。
莲太郎越接近目的地,越觉得心里难以平静。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与期待的紧张感不同,比较接近不祥的预感。
这时莲太郎感觉到异臭,连忙捣住口鼻。
——东西烧焦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
远远看见警官的瞬间,莲太郎心脏猛力跳了一下。
附近一带已经被封锁线围起来。那里正好是莲太郎等人当成露天教室的地方。
虽然无法理解警官为什么会出现,但是莲太郎全身的寒毛都倒竖并且颤抖。
就在此时,街上暴徒的混浊双眼又出现在脑中。
『你们这些民警保护的人,果然是那群小鬼。』
与警官的距离不到十公尺时,对方也察觉莲太郎,朝着这里走来。
「……延珠,你待在原地别动。」
「莲、莲太郎?」
撇下延珠面对警官,双方交谈几句。
警宫的表情很严肃。微微张开嘴巴说出的话很简短,同时也很残酷。
自己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莲太郎忘记事件的前因后果,只觉得眼前的景色变得扭曲。
警官后半段的话几乎是马耳东风。
忘记道谢直接转身的他返回延珠身边。
延珠望着自己的脸缩起身子。莲太郎胆战心惊地伸手碰触自己的脸,干燥的表皮传来紧绷的肌肉触感。
「延珠,回去了。今天不用去学校。」
「为、为什么?这么突然——?」
「………………」
「那么明天早上早一点过来看看……」
「明天也不用来了。」
延珠痛苦地开口:
「那、那么等到战斗结束——」
「——不管是后天,还是大后天、大大后天,都不用去学校了。」
莲太郎把手放在延珠的肩上,配合她的视线高度:
「延珠,你冷静听我说——」
他的指甲刺痛延珠的肩膀。由于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眸,只能低下头。
「——炸弹在我们班上爆炸了。因为那则报导的关系。」
6
被带到一栋阴暗发霉的混凝土建筑物,莲太郎在门口等待。
抬起视线反复看了门牌上的文字几次,努力恢复与失落现实之间的连接,但是意识顿时散漫,思路干头万绪。
门终于打开,一名年约卅五到四十岁,手戴白色丁腈橡胶手套的警官现身,有气无力地对莲太郎做出招手的动作。
本来以为至少是由认识的多田岛警部出面,看来这里不在他的管辖范围。莲太郎默默致意之后走了进去。
室内是大概三坪大小的混凝土房间。
照明昏暗,四周弥漫线香的气味。房中放着大量覆盖白布的担架床,还混杂夏天特有的酸味。数量一共有九具。隔壁的房间似乎也有。
莲太郎摇摇头。
他很想大叫你们适可而止吧。这不可能是现实。立刻让我从这个愚蠢的梦醒来,回到日常生活。
他真的很想这样大吼。
然而无论怎么等待,恶梦都不见结束。
两眼无神的刑警以旁若无人的表情摊开双手:
「嗯,你愿意过来真是太好了。那么请你确认一下吧。」
说完之后立刻掀开杂乱的白布。
令人反胃的血腥味顿时扩散,莲太郎捂住嘴巴,死命闭上眼睛。
眼前的物体硬是送上一直逃避却无法否认的现实。
莲太郎领悟到这阵子大概会每晚作恶梦,死命咽下呕吐的冲动。
翻腾的胃过了一阵子才冷静下来,首先听到空调的运转声。
莲太郎压着嘴角不停摇头:
「太残忍了……竟然做出这种事。」
「为了提高杀伤力,炸弹里有许多錵的碎片。真是太过分了。」
警官对莲太郎递出橡胶手套:
「死者是没有身分证与户籍的『受诅之子』。请你协助证明她们的身分。」
「松崎先生呢?」
「喔,那个大叔啊。虽然没事,但是因为过度震惊昏倒了。」
莲太郎转头看着周围数量让人绝望的担架床,同时以忘我的表情接过橡胶手套。
这些物体过去都是自己的学生。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必须要采取行动,但是莲太郎本能地体悟到无底的绝望,动弹不得。
只不过如此的情绪,不多时又被无尽的绝望掩埋。
每当莲太郎掀开一次白布,就会见识到新的地狱。
莲太郎振作受到挫折的心,看向一边单手拿着资料夹的刑警,一一道出女孩的名字。
这个作业与早上点名惊人地相似。
犯下这件罪行的犯人,如今究竟有何感想。是觉得很顺利而捧腹大笑?还是感到心情无比舒畅?抑或是多少有点自责?
时钟长针差不多转完一圈,有如地狱苦刑的作业终于结束。
莲太郎十分疲惫,就连保持站姿都很不容易。
签过文件听见警官说声「辛苦你了。」他背对对方拖着脚步来到外面,一屁股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差点就这样直接睡着。
就在此时,莲太郎突然听到「放开人家!」的声音于是惊讶抬头,视线前方出现被两名警官制止拼命挣扎的延珠,他的内心瞬间激烈动摇。
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莲太郎露出严肃的表情大步来到少女面前:
「为什么来这里?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人家想找小见!也和纱纱奈约定好了!下次要让她们看天诛少女!」
「延珠,你明白吧?她们已经——」
「——骗人!人家才不相信——!」
——延珠,你……
莲太郎闭起眼睛,斥责胆怯的心。
自己一直很清楚该做什么。
莲太郎静静地望向三万的警官:
「把她带出去。」
延珠用遭到背叛的表情望向这里:
「莲太郎?莲太郎?——莲太郎!」
延珠被左右拉扯,悲愤的声音越来越远,莲太郎听在耳里,紧握颤抖的双拳咬牙切齿。当她即将从莲太郎的视野消失时,两旁拉着她的警官突然倒下,延珠冲向莲太郎。
眼睛是红色的。她解放力量了。
「喂,笨蛋,住——」
还来不及说到最后,莲太郎便被强烈的力量撞飞,回过种来才发现自己撑着地板。
反射性地转过头,领悟到延珠已经冲进太平间,莲太郎大感惊讶。
为什么会这样?
空气瞬间为之震动。
那或许是延珠发出的呜咽声。
下一秒钟,尖叫响彻整个警察局。
从平日的延珠绝对难以想像,这是让闻者心碎的惨烈悲鸣。
莲太郎用力闭上眼睛,以扯下耳朵的力道抓住耳朵。
这么残酷的现实,就算只能暂时遗忘半秒钟也好。
7
推开铁门,侧面吹来的强风打在身上。和早上一样,云的流动速度依然快得吓人。
莲太郎走到铁丝网旁边,用左手抓住铁丝网,抬头眺望白化的巨石碑。
民警不能为每位死去的人哭泣。
迟早得学会冻结情绪的方法。
看见哭累的延珠恢复冷静,莲太郎来到警察局的屋顶。
离开之前,延珠甚至为了避免他担心而露出从容的微笑,但是莲太郎见状反而更加增添危机意识。
他从右手的包包里取出一叠考卷。
那是小考之后为了打发时间而让学生写的「将来的梦想」。
偶像、女演员、甜点师傅、护士、新娘。上头充满希望。但是那些梦想永远无法实现。
凶杀案之后是爆炸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东京地区的居民心灵变得如此荒废。
在莲太郎过去的认知里,人类是具备高度智慧与品德的真正社会性动物。也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那么为何要像畜生一样互相残杀。为什么会破坏彼此的梦想与希望。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不断重复如此愚蠢的行为。
混帐——他在心里咒骂。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真正需要人伸出援手的,明明就是那些孩子吧。
突然强风吹过屋顶,灌满莲太郎的制服。
手中的考卷也被吹上天空,在空中描绘弧线,回转打转飞舞。
莲太郎拼命抓住铁丝网,身体还在发抖。
对不起,大家,都是我的错,真的很抱歉。
莲太郎咬牙切齿仰望天空。
远处的巨石碑好像压迫着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怀里的手机发出震动。
看到来电者姓名有点犹豫,最后还是按下通话键。
『……你还好吧?』
「我对自己身为『被掠夺世代』感到羞愧。那些家伙明明笑着践踏『受诅之子』,另一方面却期待我们打倒毕宿五……而且还不得不去做……该死!」
『那种事打从做民警这行就该明白吧。你要持续下去,里见同学。因为你是民警。』
「可是木更小姐不是时常说要『遂行正义』吗?告诉我,住满垃圾的东京地区到底哪里正义了?」
『不是那样的,里见同学,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战斗。我们获胜拯救东京地区之后,或许会有更多人改变想法舍弃憎恨。里见同学不也是在那群孩子们面前说过「要忍耐。此外绝对不要想报复之类的事」吗?难道你是为了耍帅才在孩子面前这么说的?应该不是吧?拜托你,里见同学,让正确的光芒照耀你的精神,不要舍弃正义之心。』
莲太郎伸手按住太阳穴摇头:
「我还有什么脸在延珠身边战斗……」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不可以逃离延珠。』
「……民警这个行业真是烂透了。」
『可是正因为如此,才有从事的价值。』
莲太郎看着天空,重重呼出一口气。
『稍微冷静了吗?』
「嗯,谢谢你,木更小姐。」
木更发出促狭的笑声:
『看来我也是个尽心尽力的女人。』
「蒂娜呢?」
『放心。她也冷静下来了。』
「那么你呢……?」
『嗯,我也没事。』
「……是吗。」
既然她这么说,莲太郎只好假装没发现微微颤抖的声音与气息。
自己心中的怒意依然像是暂时掩埋的火,静静地高温燃烧。
但是现在不是思索那些不合理的时候。得先把矛头指向毕宿五。
莲太郎以积极的心态环顾外围区:
「那么我赶紧回去看看延珠的状况吧。」
木更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她肯定会回答『知道了』吧。
然而木更的话中途打住,电话另一头的她剧烈颤抖,对着通话口断断续续呼气。
「喂,木更小——」
『——开始了,里见同学。』
木更忘我的声音令莲太郎皱起眉头。然而他尚未开口,木更便抢先说道:
『你看巨石碑。』
莲太郎从地面抬起视线看向巨石碑。
惊愕瞬间从头顶窜到他的脚尖。
起初是长方形的一角崩落,接着引发一连串的倒塌。
龟裂的巨石碑巨大身躯,仿佛终于无法忍耐錵侵蚀液一般发出悲鸣,最后像是被某种力量推倒似地连锁崩塌。
站在这里应该听不到倒塌声,但是巨石碑无声的惨叫在耳中反而变得更鲜明。
白化的巨石碑出现致命的裂痕,巨石碑有如缩起肩膀一般完全倒塌。莲太郎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化为细小碎片掉落的巨石碑,过程看起来就好像慢动作摄影。
碎片与地面激烈碰撞不久,伴随轰隆巨响的强烈地鸣与冲击波袭向莲太郎,他赶紧举手咬紧牙关。强震从脚底撼动他的五脏六腑,冲击波还吹飞周围的瓦砾与陈旧招牌。
莲太郎抬起头来,仿佛足以覆盖整个天空的庞大烟尘正在往上升。
「怎么会这样……」
这不合理,距离崩坏应该还有一天。难道圣天子那边的计算不够严密吗?
就在这时,强风发出咻咻声再度吹动莲太郎的衣服,同时有件事闪过他的脑海。
「是风吗……」
即便是二〇三一年的现在,还是很困难完美预测气象,随意乱吹的气流更是难以计算。
JNSC那些人算错风的因素。
「第三次关东会战」开始了——就在这个无人猜到的时机。
『里见同学!』
「我知道!」
莲太郎切断通话,再度笔直盯住巨石碑,奔向战场。
二〇三一年七月十二日下午三时十六分。
在这个瞬间,史书上记载为东京地区史上最惨烈战争的「第三次关东会战」揭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