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千夏再一次站在了代官山车站的月台上。
从检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没有人穿着制服或者西装。日历前几天才刚刚翻到平成九年,今天无论是公司还是学校都还在休息。当然,千夏就读的私立大学也没有例外。
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千夏低着头向前走。在走到代官山大路的时候她才终于抬起了头。
原本是代官山公寓的地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去年秋天时候被拆除掉了,预定这里会建起崭新的高层公寓和购物中心。
千夏只觉的浑身一阵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内心。
杉冈家,直到最后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人就是千夏。因为没有勇气去看公寓被拆出之后的样子,千夏很长时间都没有到这边来过了。眼前这片空荡荡的土地看起来是那么的陌生。
月之沙漠
遥远无边
旅行的骆驼 出发了
金与银的鞍 放置着
两者并排着 出发了
断断续续微弱的歌声,在她的耳边苏醒。这是曾祖母八重,在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口中轻唱的童谣。
千夏上高中的同时来到了东京,在代官山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在她出生长大的神户那里,能称为是朋友的人一个都没有。
小学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在班上有些显眼。个子高,相貌好,性格又不是很合群。从不好的意义上来说很显眼。因为很喜欢漂亮的衣服和小物件,还给别人看过自己带到学校来的进口的文具,这大概就是原因了。
不过就算这样,姑且也算是融入了班级。但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情况变了。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某一天,同班的男生突然大声的向自己告白。他在班上个子最高,而且足球还踢得很好。再加上性格开朗,无论是在男生还是女生当中都很有人气,但是别人突然把手伸到自己面前那么近的地方,让她觉得有些讨厌。
而最大的问题还是他告白的场合,午休时间的教室。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借此来向周围人展示他的勇气。或许是因为突然一下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被吓了一跳的原因,千夏非常强势的拒绝了他。
从那之后就被班上的女生们讨厌了。因她们当中有好几个人都喜欢的那个男生。再也没有人会跟自己聚在一起开心的聊天,只在有麻烦事的时候才会叫上自己。像是从以前就一直积攒着的对自己的反感一下全都浮现了出来一样。感觉就像是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接受了某种测验,然后某一天,突然被人宣告自己测验不合格一样。
那个男生后来去了初高中连读的私立学校,而千夏则升入了公立中学,但是情况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不如说反而更严重了。因为小学跟自己同班的女生们变成了一年级的上层团体。因为千夏外表看起来跟成熟,就有人编出了千夏跟在电话俱乐部认识的大人一起去宾馆,从他们那里收钱提供服务之类的,不可理喻的传言。
因为一次性相机被老师没收那次事情为契机,她逃到了代官山的公寓。那之后,她就守护着曾祖母给他的钥匙,一直忍耐着。
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把钥匙,在中学二年级的春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被偷走过一次。跟校服一起被扔在了女厕所里,上面还被倒上了牛奶。就是在看到那个场景的瞬间,千夏下定决心要到东京去上高中。
虽然在向父母说明之后被反对了。他们觉得应该跟学校交涉来解决,或者转校到别的初中去,但是千夏顽固的毫不退让。曾祖母住的那栋代官山公寓就是自己理想的住所,除此之外的选项她都不会考虑。
在当时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进叔叔的帮助下,最终千夏的父母退让了。在那之后去东京参加考试,还有自己搬过去时候的各种手续,都多亏了叔叔的协助。
唯一一件有些遗憾的事情,就是自己上京的时候,曾祖母已经从代官山的公寓搬走了,去了藤沢的女儿家——也就是千夏的祖父母那里生活了。因为年龄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很难再像之前那样一个人生活。
“从那里逃走,真是辛苦你了”
去藤沢跟曾祖母见面的时候,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的迎接了自己。但有一件事让她有些在意。八重好几次错把千夏叫成了“爱子”。
升入都立高中之后,一下子就跟别人交上了朋友。为了能顺利交上朋友,从最初搭话的方法到选择什么样的话题,为了能让自己的第一印象好一些,她还非常努力的去练习。结果在开学当天,坐在旁边的女生跟她搭话的时候,她紧张的连传呼机的号码都告诉了别人。
后来听那个女生说,在进入教室之前她就已经注意到千夏了。
“开学典礼之后,看到你在走廊双手撑着墙壁做热身运动。高个的你一脸恐怖的表情,还全神贯注的做着伸展运动。我就觉得,高中原来还有这么有趣的人,一定要跟她成为朋友”
自己对她说的这些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在进入教室之前极度紧张的自己想要活动一下身体。自己这样的行为当然会引人注意了,还给人留下了自己很擅长运动的印象。不过也都是多亏了这些事情,才顺利的跟别人成为了朋友。
这件事情之后,千夏在高中参加了游泳部,拿到了摩托车的驾照,还骑着便宜的摩托车出去旅行。过着与之前截然不同,充满活力的高中生活,初中的那些记忆就这样被封存在了角落。
虽然那段时间社会经历了经济泡沫破裂,股价暴跌这样的大骚动,但这些都没能影响到千夏的高中生活。唯一的例外就是有传闻说代官山公寓的重建计划终止了。
不过这对住进了自己期望着的公寓的千夏来说,反而是个让人高兴的好消息,但是住在同一栋楼的老人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是一脸复杂的表情了。对于从以前就一只住在这里的居民来说重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老旧的建筑物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这是大家都认同的事实。
“我们并不是来着里观光的”
对方的语气有些不悦。以观光的心情来到这里的住宅区,然后自顾自的开始拍照的年轻人也在增加。因为代官山公寓这里独特的年代感,杂志和电视台还来取材过。在搬过来之前,千夏也对这里抱着差不多的印象。就算自己没有这么想,但是在别人眼中自己就是来玩的吧。
千夏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是1994年的时候,公寓的再开发计划也是那一年正式提出的。包含商业和办公区域在内的大规模复合设施的开发计划,为官山的居民们提供的优待是优先入住的权利。
叔叔夫妇二人那之后马上就开始寻找起在施工建设过程中居住的住所。虽然也有反对的住民,但是大家都很明白,这里被拆除已经是既定事项了。
为了报告自己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千夏去了藤沢,但她没有能告诉曾祖母公寓重建的事情。那个时候八重的状态,已经几乎没有办法正常对话的状态了。
度过了九十三岁生日的八重,从楼梯上摔下来骨折了,只能躺在床上度过的日子逐渐增加。对自己现在所处环境,还有家人的样貌也开始渐渐分辨不出来了。
“爱子,回公寓去吧”
跟往常一样温柔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据说那个爱子是在大正时代死去的,曾祖母的妹妹。除了八重以外还知道爱子的就只有已经过世的曾祖父了,口中念着已经死去人名字的八重。或许在她的心中已经没有千夏的存在了。
感觉就像是自己被人取代了一样,让千夏觉得有些寂寞。
跟祖父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带八重回到代官山的公寓里度过半天。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不过大家都很清楚,这是跟那栋公寓最后的告别了。
祖父俊平开着小货车带八重出发的那天,是秋日里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还住在公寓里头的邻居们都出来迎接了她。
但是不管谁来打招呼,坐在轮椅上的八重都没有反应。走进千夏住着的那间屋子里头也是一样。宛如还沉浸在梦中一样,睁着朦胧的双眼,轻声唱着那首“月之沙漠”。
金的鞍上 银的水罐
银的鞍上 金的水罐
两个水罐 各自分开
绑着细绳 连接起来
看样子,她应该还认得这间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公寓。简直就像是要出发去别的世界旅行了一样。沉重的气氛中,只有祖父俊平一个人在微笑。
“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唱的童谣。坐在对面那栋的楼梯上,跟妹妹一起。看来妈妈还记的,那个时候听到的歌声…….那是这栋公寓刚建成时候的事情。妈妈他一定也很喜欢那首歌吧”
满头白发的俊平眯着眼睛露出了怀念的表情。好羡慕,千夏喃喃低语。因为祖父跟曾祖母有这样共同的回忆。
临近年关的时候,八重因为肺炎住院了。发烧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好,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病房里睡觉度过。可能没有办法撑过一个月了,从祖父那里听说了医生的宣告。
1995年新春的正月,在父母
的迎接下千夏回到了神户。虽然心里还挂念着八重的事情,但是只要有长假就会老家。她不打算改变这个习惯。
千夏很感谢她的父母。虽然离开了他们的身边一个人在代官山的公寓里头生活。但这一切都是多亏了双亲对她的理解才得以实现。她搬到东京独自生活也已经过去了四年。
“至少到春天,希望祖母能够撑到那个时候”
父亲浩太喝着杂煮这么说着。因为出身东京父亲的坚持,使用的是关东风味的酱油。
“什么意思?”
家族三人在迎接新年的餐桌上,千夏问道。
“要被调任到东京本社去了。本身就是因为调任才会到这边来,过了二十年终于能回去了”
也就说是升职了的意思吧。父亲就任的综合商社大阪支社。现在他顺利的从钢铁制品事业部这里升迁了。
“那么,要回去代官山那边么?”
“不,应该就在公司附近找一间公寓。代官山那里马上就要开始重建了”
“马上就要开始整理行李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不要的东西处理掉吧”
母亲厚子这么说。
“虽然正月说这些话不太好,但是丧服最好别收起来会比较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公司请到假”
“是不是也应该做一套千夏的。总不能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吧”
父母平淡的讨论着八重葬礼的事情。千夏默默地在一旁听着。等到了四十岁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吧。对于自己到现在还没办法接受曾祖母将不久于世这件事,感到很幼稚。
一月十六日的深夜,收到了待在医院的祖母惠子的联络,说八重陷入了危险状态。时间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千夏本身准备坐叔叔的车赶过去,但是因为在准备的时候等不及了,她就一个人骑摩托先出发了。
从代官山到藤沢综合医院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冲进病房的时候,只看见鼻子里插着管的八重静静的躺在那里。从在旁边陪护着的祖父母那里听说,之前一度呼吸都停止了,但是看着八重现在这安稳睡觉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到就是了。
安心了之后,她就用公共电话跟神户的父母报告了情况,已经收到祖母联络的那两人,似乎没有去睡觉,一直守在电话旁边。
那之后,叔叔也赶到了医院,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望着熟睡着的八重。
从远处传来了电车驶过的声音。已经是早上电车始发的时间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八重的眼睑微微开始移动。就在想探出身子的时候,千夏注意到了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
“是地震么”
惠子自言自语了一句。震感不怎么强。震源应该距离这里很远吧。只是,摇晃的间隔感觉不是很明显,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总感觉心中有些不安。
从病房里出来的千夏走进了休息室。天还没有亮,但是已经有三四个病人聚集在了电视机前。千夏也跟他们一样为了看地震的速报才到了这里。显像管发出的光在人的脸上闪烁着。
“就在刚刚东海方向有强烈的摇晃”
空气中传来了广播的声音。接下来开始播报各个地区的震度等级,东京及彦根震度五、岐阜及四日市震度四,以近畿为中心的大部分地区地震仍在持续。目前已知信息可能不准确。
“神户,震度六”
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种级别的地震自出生一来还是第一次听说。千夏还住在那边的时候,神户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震。自己的父母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千夏飞奔到附近的公共电话,输入了号码。但是自家的电话怎么都拨不通。只有自己耳边传来的,旁边人说话的声音,真是大灾难啊。这个时候她想起了正月回家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的,父亲携带电话,尝试着拨打了一下。终于听到电话拨通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接听。虽然现在还早,但两人应该还醒着才对。自己不久前才跟两人通过电话。
不知何时,跟自己一样想要确认家人安危的人已经在自己身后排成了长队。她暂时离开了公用电话,开始寻找起进叔叔。
进听她说完之后,拿出了自己的携带电话给神户那边打去。在这期间电视中不断传出新的信息。
地震的规模是历史7.2级,震源是淡路岛。接下来就是神户市内发生的公寓倒塌,瓦斯泄漏一类的速报。看着电视里传来街道燃烧着的画面,千夏的身体开始不住的颤抖。
终于意识到这是她在历史教科书中都没有看到过的,大规模的地震。而自己的父母可能也被卷入其中。回到病房,她跟祖父说了这件事。惶恐中,她只记得祖母惠子轻轻抚摸了自己的背。
“现在也只能等待了。没关系的,一定不会有事”
祖父俊平这么说着。
但是,真的是那样么。
父母两人长年都居住在东滩区的租房里。没有选择交通便利的车站前公寓的原因,是因为长年居住在代官山公寓的父亲从以前就一直憧憬木造的独栋住房。那间屋子很旧,实在不觉得在地震和火灾中能够无事度过。
千夏想要去确认他们的安危。但是铁路已经停运,听说高速公路也已经禁止通行。一般道路的话现在肯定被撤离避难的车和前去救援的车堵得水泄不通。就算想去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她的脑袋里闪过了一个想法。
(摩托车的话,就不用在意堵车了)
她曾经有过一次骑摩托车旅行兼返乡的经历。在高速公路上走到不能走为止,之后再沿着一般公路——不不不,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要冷静思考。现在还时不时有余震发生。这种时候出发的话自己也有被卷入震灾中可能性。
听到了微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眼睛大大睁开的八重正凝视着千夏。颤抖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千夏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曾祖母,怎么了”
千夏把耳朵靠近。听到了那混杂在呼吸声中,微弱的话语。
听到那句话的就只有千夏一个人。那个时候的八重已经不是能说出话来的状态了。或许只是自己把她沉重的呼吸声听错了而已。但是两年之后的今天,千夏也坚信着,那个时候自己听到的话绝对不是错觉。
八重对她说,去吧。
“我出发了”
说着,千夏站起了身。
千夏从东京高速公路出发。在名古屋附近的小牧出入口顺利上到了名神高速公路。甚至感觉交通量比往常还要少一些,但是从那附近开始,交通就开始变得有些混乱了,行驶到禁止通行的彦根附近的时候就完全变成了缓慢前进的状态。
从高速公路出来换到一般道路上继续前进。在即将越过县境之前,她用公共电话打到叔叔的手机上询问了最近的状况。进那边依旧没有收到两人的联络。千夏的父母依旧生死不明。
随着逐渐接近神户,路上的交通拥堵也越来越严重。救护车和消防车都被堵死在路上难以行动。从尼崎附近开始,道路上的裂痕也变多了。
道路的两旁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一楼被废墟完全掩埋的公寓,还有倾斜的电线杆。千夏谨慎的前进着。空气中时常弥漫着黑烟。有些人拼命的在废墟上挖掘着,伴随着爆炸般的响声,头顶还有直升机飞过。
大概是下水道在地震中断裂的关系。废水的臭气与烧焦的烟气混在在一起冲击着千夏的鼻腔。她不止一次的看到在燃烧的火焰前呆立着的人,以及在烧焦的废墟前蹲坐的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没有时间停下摩托车上去询问。自己必须要去确认父母的安危,千夏把除此以外的想法赶出了脑海。
躲避着燃烧着的建筑物,绕开禁止通行的道路,好不容易才在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东滩区。
事后再回想起来,自己能当天赶到简直是个奇迹。千夏惊呆的望着从桥底处折断,横向倒塌过来的阪神高速公路。那下面倒塌的建筑物连轮廓都看不出来,被埋在了瓦砾堆中。
眼前这个自己到十五岁为止一直生活着的街道,现在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唐突的映入千夏的眼中,她终于在自己家门前停下了摩托。夕阳照射在了那个上面挂着“杉冈”门牌的门柱上。
最初看到的,是她自己房间的窗户。那里挂着母亲在三宫的商场买回来的窗帘。在二楼的那个房间,现在的高度依然与千夏的记忆保持一致。但是一楼的部分已经在地震中损毁了。
父母的卧室,放着电话的客厅都在一楼。
千夏用颤抖着手捂住了嘴巴。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逐渐涌现。就在这时,从倒塌的一楼里头,传来了微弱的声响。
是父亲的携带电话。
千夏抬起头。两个人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个建筑物里头的什么地方。
“爸爸!妈妈!”
她用尽全力呼喊着。踢开歪倒的院门冲进庭院。自己会像这样失去父母什么的,绝对不能接受。千夏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自己绝对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找到
,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千夏?”
背后传来了呼唤自己的声音。扭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
千夏一下子就坐到了地上。睡衣上披着一件男士的衬衫,穿着乱七八糟衣服的母亲正站在那里。衣服上还粘着不少灰尘。只有缠在左手上雪白的绷带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跟你通完电话之后,妈妈就一个人去二楼收拾东西了。虽然婆婆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了,但还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觉得还是要先把东西收拾好。你爸爸那会应该呆在下面的和室里头看新闻”
一边走,母亲厚子一边慢慢的说着地震发生时候的事情。
“然后地震就发生了……二楼的储藏室里头没有放什么重东西真是太好了。除了手臂有些擦伤,妈妈什么事情都没有。之后我从千夏房间的窗户那里出来,那个时候才看到我们家居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后来邻居矶田过来帮忙,把你爸爸救出来。那之后就马上把他送去了医院”
“爸爸的伤怎么样?”
千夏焦急的询问。两人现在的目的地就是附近的医院。母亲拜托其他人帮忙照顾一下父亲,自己则回到家中去取衣服。现在千夏正背着母亲的双肩包。
“虽然马上就躲到了桌子底下,但是身子只躲进去了一半。脚和腰都骨折了。刚刚才恢复了意识…我们也想跟东京你们那边联系,但是你爸爸的携带电话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也一直没找到还能用的公共电话”
“那个呢?”
千夏指了指路边的一个电话亭。虽然亭子的玻璃全都碎掉了,但是里头的电话看起来好像还能使用的样子。电话线也没有断。只要投入硬币,就算停电了,电话应该也还是可以使用才对。
“你仔细看看,那个也用不了”
千夏仔细看了看才注意到,投币口已经塞满了十圆的硬币。
大家都有想要报平安的对象啊,对方一定也在等待着自己的联络。
脑海中浮现了那些还在医院等着的自己的亲人们。真想早点把两人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们。
“你是从八重婆婆那里出发的吧,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是曾祖母跟我说的,让我去吧”
“…是么”
毫无起伏的声音附和了一句。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的母亲,用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握住缠着绷带的手臂。
“妈妈?”
“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颤抖。
“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
厚子低着头哭了出来。千夏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母亲。在几十年一遇的大灾害中失去了常年居住的房子,丈夫也受了重伤,内心积蓄的不安早就已经到了极限。但她还是在忍耐着。与母亲抱在一起的千夏,眼睛里也涌出了热热的东西。
医院里的不光是受伤的人,还有前来避难的人,把医院挤的满满当当的。
父亲浩太就躺在走廊上睡着,手上还挂着点滴。在躺在地上的众多患者中,会分配到珍贵的药品,就意味着伤势相当严重。再晚来医院一会的话,可能就要攸关性命了。
“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真是辛苦你了”
望着天花板,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不,也没什么。一天就能到的距离而已”
突然,浩太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
“怎么了么?”
厚子向他询问。
“上次被抬到医院,还是小时候的事情呢….你们应该知道吧。代官山公寓的那场火灾,那个时候是婆婆把我救出来的”
那件事情从进叔叔那里听过。原因是年幼的进玩火造成的。那个时候八重冲进火场,把浩太从三楼抱了下来。
曾祖母看起来很文静,但遇到重要的时候就会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过去,她把钥匙交给千夏的时候也是,丝毫看不出有犹豫的样子。
“说起来。刚刚梦到婆婆了呢”
父亲继续说着。他那朦胧的语调,就像是现在还没从梦中回来一样。平常的他是不会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应该是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是个很奇怪的梦….婆婆牵着骆驼,把我送到了这个医院。已经死去的爷爷也在一起。在医院前把我放下来之后,两人就那样继续走向了远方……”
千夏的表情呆住了。曾祖母唱过的那首歌在她脑中回响。
前面的鞍上坐着 王子殿下
后面的鞍上坐着 公主殿下
坐着的两人
穿着成套的
纯白色的上衣
深夜的时候,千夏才用医院的公共电话,跟进取得了联系。
那个时候她才得知,傍晚的时候,八重去世了。
两年的现在,千夏回到了这个曾经是代官山公寓的地方。
用借来的单眼摄像机连续拍了几张之后,千夏就乘坐东横线离开了。她之前一直没有来这个公寓被拆毁的现场,是因为那场地震的记忆还残留在她的内心。
在学艺大学车站下车的千夏,走进了附近一栋面向小家庭的出租公寓。摁响通讯门铃之后,对方没有说话,大门就直接打开了。一个比门把手还要矮上一点的男孩站在那里。像一道线一样单眼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都很叔叔非常像。
“你好啊,友希”
千夏低下头跟他打招呼。他是叔叔的儿子,马上就要三岁了。是跟千夏年龄相差很大的,她的表弟。
“你好”
他有些笨拙又有些害羞的拉起了千夏的手,把她拉到了客厅。进叔叔还有叔母奈央子都在那里等着她。这里是叔叔一家在代官山公寓重建期间临时租住公寓。
“叔叔,我拍照片回来了”
千夏把相机还了回去。因为进说他想要记录下整个过程。所以会定期去代官山的施工现场拍照。这次是因为千夏说她要去代官山,所以进就把照相机拜托给她了。
“这次去代官山,感觉怎么样”
奈央子端来了两人份的咖啡放到客厅的桌子上。进此时正在旁边的和室里头很认真的在给正在拼装模型的儿子当帮手。他会这么认真的照顾儿子让人感觉很是意外。大概是因为年过四十才有了孩子的关系。
“嗯….真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都喝了一口咖啡。她第一次见到奈央子的时候就感觉两人非常合得来。虽然有些古怪,但是说过话之后就感觉是个很亲切可靠的人。那些没有办法跟父母说的事情她每次都是找奈央子来商谈的。
“下个月的开工仪式你准备怎么办呢?我们不打算去就是了”
新公寓的开工仪式,代官山的原住民都可以去出席。
“我也不去了。大学那边要有定期测验”
今年四月千夏升上了四年级。就职活动也已经开始了。这种时候她可不希望有挂科。
“不过我父母他们好像准备要去”
“哥哥他们,身体还好吧”
“都挺精神的。虽然现在还要拄着拐杖就是了”
地震之后,父亲浩太被送到大阪的大学医院接受了手术,之后又转到东京的医院进行了好几个月的复健治疗。
恢复工作才刚刚不到半年,工作地点是横滨子公司的管理部门。并不是被降职,而是本人希望能够调到一个加班比较少的部门。因为这次险些丧命,所以才愈发珍惜与妻子在一起生活的时光。
“人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他还摆出一副奇怪的看起来很释然的表情,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妈妈倒是很开心的样子。
最近,千夏像是又回忆起了那场地震的事情一样。或许是因为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就像是某种纪念日一样的又出现了一些关于那些事情的报道的原因,不过理由不止是这个。
“发生什么事情了?”
从视线外传来了质问的声音。脸颊被人用手指戳了的千夏马上就抬起头来。奈央子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昨天晚上,在这边吃饭的时候你就有些奇怪了”
千夏悄悄看了看进和友希所处的那间和室。他们好像用了不少的材料在做一个相当大的东西。嗯,仔细想想好像说出来也没什么。
“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同伴的男生跟我告白这件事情,我有说过吧”
“对。是你还住在神户那边时候的事情吧”
“不久前我才知道,那个人,在地震的时候死了”
千夏深吸了一口气。奈央子静静的等她说下去。
“地震发生前几天的除夕,我才跟他见过面。在神户的车站”
从新干线上下车,正准备往家走的时候。杉冈,她在检票口前被人叫住了。对方是一个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像是要去登山的男青年。在听到他的名字之前千夏都还没想起来是谁。
他那熟络的样子还有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之近,都跟以前没有变化,不过自己倒没有感到像以前那样的压迫感。大概是因为两人的身高差没有以前
那么大了吧。这些年千夏也长高了不少。
问了一些像是,现在在哪里呢,这样无聊的问题,千夏就直接就回答了在东京上大学。他说他也一样。还说他从正月开始就要打工,所以回家和回东京公寓的时间都提前了。听他说到他就读的大学的时候着实让千夏吃了一惊。因为就是相邻的大学,两人平常去的咖啡店和超市也都是同一家。
就在两人还想再多说点话的时候,他看了看列车时刻表。好像他要乘坐的新干线马上就要到了。
“下次,我去你学校找你吧”
最后留下这么一句唐突的话,他就跑向新干线的月台那边了。本身以为就是普通的社交辞令,并不会真的过来找我。但是已经回东京的学生,居然会被卷入神户的地震身亡,这种事情真的难以想象。
“看来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社交辞令呢”
千夏点了点头。她会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千夏打工的那家大学旁边的咖啡店里头,他大学的朋友也去了那里打工。
偶然跟他说起自己老家是神户之后,他就说起了那个在地震中死亡的朋友。
据说那个朋友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很兴奋的说自己知道了初恋对象就在旁边的大学里头,但是因为但是没有问对方要联络方式所以非常后悔。就准备在姐姐结婚的时候再回一次老家,这一次似乎是准备去见对方——
结果,他就没有能再回到东京。
“说实话,我并不想见他。当年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会被人欺凌,因为他的告白,我才会有后面的那些经历…但是,无论是我不想再见他这件事,还是当年在他告白之后发生的事,这些都已经没有办法告诉他了……”
千夏咬着嘴唇。这份焦躁的感情,不知道要怎么用语言表达出来。
“是觉得,不甘心吧”
奈央子轻声说道。
“诶?”
“八重婆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是她还住在代官山公寓的时候……”
不甘心。千夏心中默念了一遍。她觉得这个表达再恰当不过了。
“莫非,曾祖母也,在什么人死去的时候这么想过么”
“谁知到呢….但是,我多少也能理解。其实我跟父母相处的不怎么好,二十年前断绝往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看过他们”
跟往常一样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么沉重的独白,让千夏说不出话来。这些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诶…真的么?”
“是的。那两个人对孩子都没什么感情,连学费都不怎么出。靠着兼职打工高中毕业之后,又靠着奖学金才能上的大学”
这么说起来,叔母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亲人的事。两人的婚礼也是新婚旅行时候在夏威夷举办的,只有两人的婚礼。理由或许就是因为奈央子和双亲的关系。
“虽然我没有后悔与他们断绝来往,但是一想到现在这两个人可能已经不在了的话,果然还是会感觉有些复杂吧。某一方死去了的话,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永远不会改变了。这样是好还是坏,谁也说不清楚…….”
“……不甘心”
“就是这种感觉”
两人都沉默了。或许大家都有着这种无法割舍的心情。
八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现在已也不得而知。但至少这里有两位女性对这句话产生了同感。就算只是这样,八重的这句话就有了意义。
“姐姐!你看”
突然视野中出现了色彩鲜艳的拼装模型。是友希抱着完成的作品过来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有两层的房子。有着三角形的屋顶,对开的窗户,还有双开的大门。每一个部分都左右对称的配置在上面。
“大家的家,完成了哦。很厉害吧”
他自豪的挺起了胸膛。确实这个完成度相当高,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幼儿能做出来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父亲做出来的吧。
“最近,这孩子突然就喜欢起做房子的拼装模型了”
奈央子跟千夏说明。
“可能是因为最近我们老是在说有关新建公寓的事情”
千夏从小小的窗户往建筑物里头看去。里面还有摆放整齐的小家具。就在她想要打开门好好看看的时候,友希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指。
“钥匙,没有的话是进不去的哦。稍等一下!”
说着他就跑去了旁边的和室里面。看着他拘泥于这些细节,很有小孩子的风格。
“要是,借给我!”
爬到了父亲的膝盖上,擅自把手伸到进衣服的口袋里开始翻找了起来。进的表情有些严肃。
“钥匙可以给你,但是不能打扰姐姐她们”
友希毫不在意进说的话,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之后就跑了回去。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钥匙,千夏吃了一惊。陈旧的黄铜钥匙。那是代官山公寓的钥匙。
“用这个”
说着,就把钥匙递了出去。这应该是进使用过的钥匙吧。现在代官山公寓都已经被拆除了,但他还保留着这把钥匙。想到这些的千夏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那把是友希的钥匙吧。姐姐有自己的钥匙”
千夏从刚才脱下的外套里头,拿出了一把同样的黄铜钥匙。那是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从八重那里收到的钥匙。现在那把钥匙是她的护身符。
友希眼中发出了光芒。
“一样的钥匙!”
“是的啊。我们的钥匙是一对呢”
这两把钥匙最初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人的生命必然会有终结的一天。未来的某天,这个孩子也会明白这些。
在代官山原址上建起来的公寓,千夏也准备要搬进去。进一家还有千夏的父母也都是同样的打算。家变了,住进去的人也变了。
快乐的事情也好,悲伤的事情也罢,能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分享这些就好了。
“我们一起打开门吧”
千夏两人同时把钥匙指向门前,做出了开门的动作。
“我回来了!”
友希明亮的声音在客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