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纪漫无目的在高崎市里寻找着父亲,到后来反而有一股自己迷失在此城镇里的感觉。
这个城镇就像一座狭窄封闭的池塘,但要光靠步行走遍此处的大街小巷,出乎意料还挺辽阔的。或许以单车代步会更省时,但无奈美纪家只有一辆汽车,再加上这辆车目前仍下落不明。
不过像这样穿梭在街道中,让美纪领悟到一件事。
那就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接触到和他人共同的回忆。比方说与父亲一同走过的痕迹、和优斗以及宽子的童年往事,还有与母亲之间为数不多的片段记忆。
但在那里的都并非现在的自己,而是过去的美纪。仿佛昔日的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清除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样的自己,当然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足迹的宽子相去甚远。虽然宽子的母亲刚才说「小美纪跟宽子你不一样,有好好在为将来做打算」,但实际上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宽子有努力在实现目标,浑浑噩噩度日的人反倒是自己。
平常总是利用耳机阻绝外来的杂音,认为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一直视而不见地低头走在路上。即便对于他人邀请还是会盲从地跟上去,却从来没有主动去邀请过别人。原因是美纪认为,自己才不会被平凡二字所玷污。
虽说自己想去东京学习服装设计,可是至今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思考过衣服的新造型。买来的杂志都没有拆封,未完成的连身裙也始终搁置在一旁……只是看着柜子里那些不同于常人的服装来寻求慰藉。
最终,借此说服自己不同于其他人。
「——你怎么了?美纪。」
「啊……」
耳边传来宽子困惑的声音,美纪这才抬起脸来。
因为回过神来的关系,周围的喧嚣有如排山倒海而来。
美纪转头环视着吵杂的美食广场。眼前的桌子上放着装有咖啡的纸杯,看起来几乎完全没喝过。美纪轻轻地甩了甩头,让仿佛被薄膜包覆的意识清醒过来。
四处寻找正晴的美纪与宽子,此刻为了吃午餐而来到车站大楼。
去年才兴建完成的这座美食广场,因为宽敞的用餐空间以及雅致的气氛而广受欢迎,现在也挤满了高中生们。
看着笑闹地互相拍照的一群女高中生,宽子感慨良多地说:
「唉~明明才毕业不到一天,就觉得自己一口气变老了许多。」
宽子说完后,脸上挂着往常那张温和的笑容。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平复下来,先前与自己的母亲起争执一事就像是从未发生过。
刚才觉得宽子有如一个迷路的孩子,果然只是自己的错觉也说不定。像这样和宽子一起行动,能明白宽子果真是个可靠的人。她把美纪的困难当成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拼了命地一直在帮忙——她的这种态度,足以证明她就是个脚踏实地在过活的人。
宽子露出怀念的眼神,注视着旁边那群女高中生。
「我好希望可以拿出高中制服再多穿一阵子呢……」
宽子以温和的口吻如此说着。想来她一定会把那些不会再次穿上的高中制服,珍惜地挂在衣架上吧。相较于认为制服再也没有任何用处而直接打包装箱的美纪,可说是截然不同。唯独懂得珍惜物品的人,才会珍视其他人。
反观自己——简直就是恰恰相反。
「……我……至今都很瞧不起常人口中的青春……」
「美纪?」
只要是别人认同的事情,美纪至今总会故意唱反调。
她认为那种被大众消费的事物,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我只是不喜欢跟其他人一样……也可以说是单纯地借由鄙视礼奈她们来维持自我……」
其实美纪隐约察觉得出来,礼奈她们有时会瞧不起自己。因此美纪也选择鄙视对方,借此来保护自己。
美纪将那杯凉掉的咖啡拿在手上。
「不过现在我感到很后悔……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更认真地去面对恋爱、社团活动以及各种娱乐。」
这么一来,此时所抱持的那股空虚感,或许会稍微减少一点。
至今总是浑浑噩噩度日的自己,到头来并没有留下多少生活在此的足迹。
就连高中三年的点点滴滴,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起先认为那些都只是不值一提的日常生活,但其实这种想法才是——
「……你说认真面对是什么意思?」
忽然传来一股低沉的嗓音。
美纪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这是宽子的声音,是因为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既冰冷又严肃。原先低头看着纸杯的美纪,将目光往上移至眼前这位儿时玩伴的身上。
「咦……?宽子?」
「那个……你刚才说想要享受青春……」
宽子的视线在桌面上游走。状似在寻找东西的这个反应,就是宽子之前稍稍表现出来、略显稚气的模样。
美纪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宽子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美纪。
「所谓的认真面对——并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情。」
近乎责备的这句话。
吓得美纪整张脸都僵住了。
尽管宽子是对着美纪说出这番话,可是又有一半听起来并非如此。
自己的身影,当真有倒映在宽子的眼里吗?
她现在究竟正看着什么?
在美纪打算进一步确认之际,宽子已将目光移回自己的手边,她尴尬地绷起脸来,连忙开口说:
「啊……抱歉,对不起喔,真的很对不起!」
笑着想把刚才那番发言当成玩笑话掩饰过去的宽子,已变回平日的她。不过,现场仍残留着些许无法一笑置之的尴尬气氛。
宽子似乎也注意到这点,她仓促地从座位上起身。
「对了,我也叫男友一起帮忙吧!」
「咦,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安啦安啦,恰好我也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我先收拾一下桌面,等你准备好就走吧。」
宽子拿起放着纸杯的托盘,迅速向前走去。
注视着那道背影的美纪,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位于郊区的这间咖啡厅,即使远看也看得见醒目的白色墙壁。
宽子以相差半步的距离走在前面。美纪问她说:
「就是那间吗?」
「嗯,我一周有三天会在这里打工,男朋友就是那间店的店长。这时间去找他的话,店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才对。」
宽子现在的心情似乎不坏。至于刚才究竟是哪里冒犯到宽子,美纪对此是一知半解,就这么默默地点头回应。
随着越是接近那间咖啡厅,宽子的脚步也变得越快。
「店里的薄荷茶很好喝,用餐气氛也不错喔。」
宽子边介绍边走到店门口,但在看见门上的牌子后,狐疑地偏过头去。
「咦……居然临时休息……」
「——啊,因为老婆刚才有来过,所以他们一起去买东西了。」
一位正在牵狗散步的老妇人对着两人如此解释。美纪听见之后,诧异地反问回去。
「老婆?谁的老婆?」
宽子的男朋友是这间咖啡厅的店长。难道因为别人的老婆来访,所以才暂时关店吗?
美纪是百思不得其解。站在一旁的宽子低语说:
「……果然没错。」
「宽子?」
美纪勉强听见的这句话,小声到几乎快让人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将手贴在玻璃门上的宽子,宛如什么话都没有说过般,笑脸盈盈地望向美纪。
「他目前好像不在,我们晚点再来。」
「……唔、嗯。」
其实美纪原本就没有想见宽子的男朋友。
两人沿着原路走回去,在她们穿过咖啡厅旁的斑马线时——
宽子突然停下脚步。
美纪也跟着止步,她不解地探头窥视宽子的脸庞。
「宽子?你怎么了?」
宽子的目光,锁定着道路前方的某一处。
美纪顺着视线往前看。
——那里有一对看起来感情融洽的年轻夫妇,牵着彼此的手正慢慢走来。
脸上戴着眼镜的丈夫,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提着购物袋。身旁的妻子,则是用手扶着大大隆起的腹部。
「阿秀,你有好好在帮孩子想名字吗?」
「有啊,目前有两个名字让我很犹豫——」
男子突然止住话语。当他注意到宽子后,脸上那张柔和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仿佛时间突然暂停。
宽子没有任何动作。
此刻的她面无表情,就这么直视该名男子。
妻子注意到现场的气氛不太对劲,抬头望向丈夫发问说:
「阿秀,你怎么了?难道你认识这位女孩子吗?」
「啊……那个,她是从半年前开始在我店里打工的女生……」
「……你好……我叫做……大冢宽子……」
宽子全身紧绷到嗓音微微发颤,但她
很努力地想让嘴角上扬,挤出她平日的那张笑容。
看见鞠躬打招呼的宽子,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解释说:
「啊,这位是我的妻子,她在半年前先回老家待产了。」
「你好啊,其实我之前有说过,不必回老家待产也没关系的……」
妻子腼腆一笑,看似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丈夫看出愣在原地的宽子没有打算多说什么,便以略显冷漠的口吻说:
「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啊?难道今天有排班吗?」
「唔……」
面对如此厚颜无耻的发言,反倒是美纪气得准备当场回嘴。
不过宽子连忙拉住美纪的手,她原先一直注视着店长妻子的大肚子,接着忽然低下头去。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宽子只说了这句话后,便像是想避开两人似地拐进转角。美纪连忙紧追在后。为了远离这间咖啡厅,两人不停地往前走。
这个城镇十分辽阔。
绵延于城镇外围的山脉,看起来莫名遥远。
曾几何时已经西下的夕阳,将整条道路染成一片红。
两人走在两侧设有栅栏的步道上。一路通往美纪家的沿途景致,从孩童时期起就不曾改变过。宽子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走在前面笑说:
「还记得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玩耍耶。」
开朗聊天的宽子,只令人觉得她是在故作坚强。因为她完全没有提及刚才的事情,所以美纪不发一语地跟在后面。
「我们当时还比赛看谁先抵达观音像,结果美纪你竟然迷路了……」
宽子眺望着远处的山脉。
那双眼眸看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难道她想回到从前吗?
想要回到那段无忧无虑嬉戏玩耍的童年时光吗?
「那时真的好开心呢。」
缅怀过去的这段发言,让美纪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宽子曾说过,她想在这个城镇里获得幸福。
宽子表示这就是她的梦想。她和美纪不同,她踏踏实实地生活在高崎,确实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既然如此,为何老天爷非要让她遭遇这种事情不可?
为何上苍要把如此理所当然的幸福,从她的身边夺走呢?
美纪默默地咬紧唇瓣。
宽子仰望着这片晚霞,轻轻地闭上双眼。
「这里还真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宽子。」
「当真是一无所有。」
听着这段毫不掩饰、放纵自我的发言——
其实美纪一直都有这种感受。
这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城镇,所以她才想要离开这里。
等离开这里之后,再展现出真正的自我就好。
倘若宽子也抱持相同的想法……
「——宽子,你要跟我一起去东京吗?」
离开这里前往其他地方。
不要受困在这个封闭的城镇里,迈向更加自由自在的地方。
找一个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就好。只要有心去做,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她们的。
「我已经在东京租到房子了……到时我们就边打工边在东京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也能顺便存钱……」
若是两人一起的话,就可以互相扶持地生活下去。
反正宽子在这里生活得那么痛苦,相信她这样也会过得更好才对。
所以——
「……你就是这样。」
「咦?」
宽子忽然插嘴说出的这句话,听来蕴含着满腔的怒火。
面对完全听不懂的美纪,宽子接着把话说下去。
「你就是像这样说话不经大脑,礼奈她们才会发飙。」
「我说的这些……哪里有不经大脑……」
美纪自认为有设身处地在帮宽子着想,才会邀请她一起离开高崎。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她们将会一事无成,只会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感觉就像是周围会慢慢地封闭起来。
美纪就是莫名无法忍受这种苦闷。
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喉咙。
宽子转身看向停下脚步的美纪,眼中泛泪地露出微笑。
「去东京生活真有这么了不起吗?」
「我、我并没有这个——」
「有想做的事情就这么了不起吗?」
语气中透露出受挫的情绪。
嗓音颤抖着说出的这番话,让美纪瞬间止住呼吸。
美纪并没有抱持那种想法,至少她自认为没有这种意思。
纯粹是她想要离开这里,为此才需要一个梦想——
「美纪,你说自己瞧不起常人口中的青春,那又是什么意思?所以你根本就很鄙视我们吧。把你视为朋友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不是的……我并没有瞧不起你。」
美纪只是后悔自己有过那种想法,并没有蔑视宽子的意思。
可是宽子见美纪回答得支支吾吾,于是脸色难看地看向自己的脚边。
「亏我拼了命努力讨好朋友以及男友……到头来就连男友都瞧不起我……」
哽咽的声音随泪水微微颤抖着。
刘海挡住宽子那低下去的脸庞,只能看见她因为咬紧下唇而稍稍露出的牙齿。
看起来是如此地不甘心,看起来是如此地痛苦煎熬。
美纪看着那发颤的唇瓣,猛然想起一件事,就这么没有多想地脱口而出。
「宽子……难道你早就发现男朋友是……」
「……」
如果美纪在店门前听到的那句「果然没错」,并不是她的错觉的话。
恐怕宽子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对男友起疑心了。
比方说有其他女朋友,或是更加亲密的对象。所以当宽子察觉男友对结婚一事兴致缺缺时,心中便感到相当不安。
想必是宽子刻意对此视而不见,努力忽视心中的疑虑。
只要装作不知道,终有一天就可以获得幸福——宽子大概是抱持着这种想法。
低头看向自己脚边的宽子,仿佛一尊坏掉的娃娃。
在美纪跨出一步想伸手搭住宽子的肩膀之际,忽然传来一股低沉的说话声。
「美纪你……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
「咦……」
「你从来没有主动去做任何事情,总是站在后面冷言冷语……不论是跟朋友出游或寻找父亲,都仿佛与自己无关似地退一步冷眼旁观不是吗?然后总是在暗地里鄙视其他人对吧……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种事……」
因为被人一语道破自己终于隐约注意到的心事,美纪羞愧得整张脸都在发烫。
确实抬头挺胸否认这件事会比较恰当,但偏偏宽子的一席话句句属实。曾几何时,自己竟然沦落成这种人。
总是陪在美纪身旁的宽子,或许从更早以前就察觉到她的心思。但就算宽子有所察觉也并未说出口,依然和美纪当朋友。
——至今总是冷眼看待一切的自己,在宽子眼里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或许觉得美纪很幼稚而感到傻眼,或者认为美纪是个虚有其表、缺乏内涵的人。
美纪总觉得脸庞的燥热感逐渐扩散至全身,她用力地握紧双拳。
「宽子你也一样呀……明明都对男友起疑心了,还不是没找对方摊牌。若是早点跟对方讲清楚就好啦……」
此话一出,美纪才惊觉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指责人。
于是连忙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宽子以一副近乎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自己。
那张表情,宛若一名无依无靠、迷失在街头的孩子。面对这张至今隐约窥见过几次的神情,美纪立刻感到相当后悔。
「宽子。」
但是宽子不发一语,宛如上了发条般径自往前走去。
美纪的家就位在不远处。
拐过前方的转角,一栋白色的房子映入眼帘。恰好能看见站在玄关前的优斗等人。
看来三个男生已经打听结束,正要回来跟她们会合。不过在与他们分享情报之前,美纪认为自己必须先跟宽子道歉,于是准备把哽在喉咙里的话语挤出口。
直树看了两人的表情后,吃惊地睁大双眼。
「你们是怎么了?总觉得气氛有点沉重喔?」
宽子猛然停下脚步。
她动也不动地过了几秒。
接着突然转过身来。
她没有看向美纪,而是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经过的同时,小声呢喃说:
「——我懂了。」
接着,宽子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越走越远。
看见美纪愣在原地不动,直树皱起眉头提问说:
「宽子她是怎么了?你跟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该怎么说呢……」
这件事该从何说起?又该解释到何种程度?
美纪的脑中乱成一团,迟迟无法做出决定。宽子离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耳边久久无法散去。
看着按住太阳穴站
在原地发愣的美纪,直树发出一声叹息。
「啊……其他事情晚点再说,因为看宽子的模样不太对劲,我先追上去看看。」
语毕,直树将手中的传单塞给美纪后就拔腿往前跑。美纪无法转身向后看,宛如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般站在原地不动。
——只要像这样静静待着,等这股痛楚自行散去就好。
既然时间无法倒转,真希望自己能忘记这一切。
低头默默如此祈祷的美纪,注意到脚边出现一道人影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
站在眼前的优斗,脸色显得有些凝重。
「你干嘛跟宽子吵架?」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怎会没有关系?毕竟大家都一起在帮忙寻找你家老爸……」
优斗似乎临时想起什么事情般,像是感到十分煎熬地皱起眉头。
不过他轻轻地甩了甩头,继续开口说:
「不过我们也没发现伯父的下落。起先担心伯父会为了钱铤而走险,所以前往某个地方看看,不过事实证明是我猜错了。」
原先保持沉默的康太,指着美纪手中的传单说:
「我们后来讨论要不要发传单来找人。直树在那之后试着联络班上所有的男生,不过其中最麻烦的一点,就是大家都不知道令尊的长相。毕竟就算得到『我看见一个四处张望正在寻找东西的大叔』这类线索,也无法确定此人就是伯父吧。」
美纪拿起传单一看,发现是以父亲正晴的那张照片印制而成的「寻人启事」。
这是使用影印机印刷出来的手制传单。看着这一张张的传单,莫名让人联想起张贴于路边的寻猫启事,同时也将父亲当真失踪的事实,硬生生地摊在美纪的面前。
美纪注视着列印于传单上的父亲。
「……事到如今,我看是来不及了。」
这两天为了寻找父亲走遍各个地方,最后就只是搞清楚自己有多么幼稚,以及惹宽子伤心而已。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倒不如乖乖待在家里等着还比较好。如此一来,至少不会让宽子露出那样心碎的表情。
「搜索就到此为止,相信你们只是想找乐子才来帮忙的吧?结果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单纯是提前离开毕业派对,在河边一路玩到天亮,才顺水推舟地帮忙寻找美纪的父亲。
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开心的事情。到头来只是给大家徒增麻烦,白忙一场罢了。就算再继续下去……也一定没有任何意义。
美纪捏皱手中的传单。
优斗对着低下头去的美纪说:
「你别说这种话嘛,或许身在某处的伯父,正为了心事而发愁也说不定喔。」
「他是因为没钱才逃走的。反正他又筹不出学费,即使找到他也无济于事。」
所以,像这样四处找人也该结束了。
美纪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呼出来。随着这股气息,她总觉得心中有许多事物也一起凋零消逝了。
美纪好想就这样掩住自己的耳朵,闭上双眼蹲在角落。好想逃离这个城镇。
并且抛下所有的一切——
「喂,你的梦想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咦?」
「你从以前常说自己想要设计衣服,很喜欢衣服对吧?到头来这只是一个如此轻易就令你放弃的梦想吗?」
美纪听见后,抬头看向优斗。
优斗是活在这个城镇里的人。一如他在毕业典礼当天说的,他决定继承父亲的衣钵生活下去。与宽子一样,是在此处落地生根的人。
因此,这里并不是一个会令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反观自己——
「……优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吧。」
双脚不由得开始发抖。
脑袋仿佛快要沸腾,令人无法思考事情。
自己已经受够这一切,真希望通通都消失算了。
无论是这个城镇或其他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美纪自己,她真的是全都不想管了。
美纪将手中那叠传单整个揉烂。
面对如浪涛般不断涌现的情绪,美纪高高举起右手。
「你明明什么都不懂……就别给我在那边说教!」
大叫之后,顺势将右手往下挥。
美纪看着散落一地的传单,即使明知这是自己造成的,还是瞬间愣住了。但她很快就将目光移开,穿过优斗的身旁冲进屋里。
一把将门甩上后,没有任何人追上来拦阻,只剩下美纪孤单一人。
美纪随手脱下自己的鞋子,一路跑进卧室里。
接着她双手抱膝,缩在床边一角。
——美纪至今一直认为,这个城镇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她才会决定离开这里。
不过真正什么都没有的,其实是她自己才对。她总是瞧不起这个城镇和身边的朋友们,刻意与周围保持距离。就只是虚张声势地想保护如此空洞的自己,不曾有任何作为或建树。
所以,最终只会迎向一个咎由自取的未来罢了。
美纪并不是放弃梦想,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她的梦想已成了空口白话。
她只是习惯性地倚靠肤浅的梦想安慰自己,殷殷盼着逃离高崎的那天到来。如同自己并未在这个城镇里留下足迹那样,追求梦想的足迹也在途中消失无踪。
或许就是基于这个原因,明明大家特地来协助美纪寻找父亲,她也只是跟在众人后面……没有自发性地采取行动。
美纪注视着贴在前方墙上的多张服装设计图。
其中绝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美纪在国中时期绘制而成,甚至曾投稿参加过服装设计比赛。她当时还暗自期待,自己的作品或许会得到好评,但结果自然是落选了。不过,她那时是真心打算再接再厉。
「我的……梦想。」
大概自己在优斗的眼中,依旧跟童年一样是个喜爱衣服的人。美纪当年是因为很高兴母亲帮自己缝制一件衣服,才决定自己也要做出相同的事情。
『衣服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情。』
在母亲过世那时也一样。经过一段时间的嚎啕大哭、封闭自我之后,美纪只要思考服装设计的事情,心情多少就会平复下来。每次将时尚杂志翻到下一页,内心就会雀跃不已……比起和朋友玩耍更让她沉浸于其中。
——自己确实有过一段时期,是真心热衷于服装设计。
美纪慢慢地下床站起身来。
接着她将手伸向墙上的其中一张设计图,拔起图钉把设计图拿在手上。
这是一套以花为形象、由红白两色组成的礼服。这张设计图涂改过好几次,纸张表面已变得相当粗糙。其设计理念是大家风范的华丽感。希望在穿上这套衣服后,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令旁人忍不住回头望来。
对于那股单纯的想法,美纪不禁放松表情。
「我当时……还真是喜欢服装设计呢……」
美纪一张接着一张地把设计图从墙上拿下。
每看一张,就会回想起自己是基于何种想法所设计、是想要完成怎样的衣服,以及过程中历经了多少次的失败。一股令人既害臊又羞耻的心情油然而生。
直到现在,衣服依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情。
最后,美纪将一张古老的照片拿在手上。
「妈妈……」
照片上是年幼的小美纪露出一脸灿笑,身穿蔚蓝色的连身裙站在河堤上。
只要穿上母亲为自己缝制的这件连身裙,随时随地都会带给她一股幸福的感觉。因此美纪一穿上它,脸上都一定会露出笑容。
在美纪遥想昔日光景之际——忽然发现这张照片摸起来特别厚。
仔细一看,原来有另外一张照片紧紧黏在后面。对此毫无印象的美纪,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照片分开,从底下出现另外一张完全没有泛黄褪色的照片。
「这是……」
这是美纪第一次看到的照片。
也是父亲、母亲与穿着那件连身裙的美纪一起合拍的照片。
地点应该是乌川的河堤边。
一家人以青草和整排的樱花树为背景,看起来是如此幸福。
天空一片湛蓝,再加上相同颜色的那件连身裙。
母亲笑容满面地与美纪依偎在一起,父亲则站在后方拥住两人。
照片中的景象,以及随之勾起的回忆,都是如此鲜明清晰而美丽。
这张照片,完美地将影中人的生命力与思念捕捉下来。
化成一段永垂不朽、无可取代的记忆。
忽然间——玄关传来一阵声响。
美纪猛然回神,直直朝着玄关飞奔而去。
「爸爸!」
但是那里空无一人,只是门上的信箱里塞有一份晚报。看着玄关只有自己刚脱下的那双鞋子,美纪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自今年以来,美纪和父亲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早知父亲会像这样忽然失踪,之前就该陪他好好多聊几句了。
美纪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走
廊上。
途中,她发现父亲房间的门微微敞开,不由得停下脚步。
——或许能在里面找到与父亲失踪有关的线索。
如此心想的美纪,探头窥视室内。六张榻榻米大的卧室里,残留着父亲的气味。
夕阳照射在榻榻米上。房里的家具就只有一个小橱柜,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话说回来,最近很少看见父亲购买自己的东西,也没看到他喝酒或抽烟。就连说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该换了,他也只是抛下一句「反正还能穿啊」,惹得美纪忍不住皱眉。
美纪观察着这个朴素到令人吃惊的卧室,在角落发现一个全新的大纸箱。
她走到纸箱前,将尚未封住的盖子打开一看。
「……白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袋白米。不仅如此,箱子里还有瓶装酱油、食品调理包、市售感冒药以及头痛药等物品。美纪起先怀疑这是父亲以备不时之需而留存的日用品——直到她在里面发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致美纪」。
信封里装有数万圆和一张便条纸,美纪将纸上写的内容念了出来。
「……『记得保重身体,如果有事就打电话回家』……」
内容仅是如此简短,不过美纪立刻明白这里头的意思。
——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正晴为了前往东京的女儿所准备的。
对于即将前往新环境的美纪,这些是援助她生活所需的一点心意。
「……爸爸。」
父亲果然支持美纪前去东京念书。
美纪一直很担心父亲其实不赞成她搬去东京,甚至开始怀疑父亲是故意没有帮忙缴纳学费。
不过,事实上并非如此。
美纪注视着箱子里的东西。这时,她发现角落有一个小纸袋。这个纸袋不同于其他东西,外表已老旧泛黄,美纪从箱里取出纸袋,动手打开一看。
里头的东西令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这是……我的……」
是一件折叠整齐的蔚蓝色连身裙。
也是母亲当年为美纪亲手缝制、尺寸已小到无法再次穿上、在这世上仅此一件的连身裙。
美纪起先以为这件衣服早就已经被不小心丢掉了。她将这件手工细腻的连身裙,摊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为何这件衣服会装在箱子里?
对于准备在东京展开新生活的美纪,父亲为什么会把她早就已经穿不下的这件连身裙也放入行李之中,答案肯定只有一个。
就是希望美纪别忘了她对服装设计的热爱。
就是希望美纪别忘了母亲对她的爱。
只身一人前往陌生的土地,总是会心生迷惘,有时也会痛苦到想要放弃一切。
在这种艰难的时候,为了让女儿能透过此物回想起初衷,这就是父亲对她的叮咛——不要忘记心中的那份爱。
『来,完成了,这就是世上唯一一件专为你量身打造的衣服喔。』
『你穿起来真可爱,美纪。简直就像是一位小公主。』
一滴泪水落在美纪的大腿上。
原以为自己只剩下一具空壳的美纪,忽然感受到体内逐渐被思念所填满。
视野随即一片朦胧,美纪掩住嘴巴开始痛哭。为了避免泪水染湿连身裙,她低着头哽咽哭泣。
——当初还以为自己不曾留下任何足迹。
就算这些足迹细微得令人难以辨识,也绝非没有留下。
诞生在这个城镇里成长茁壮,才造就出现在的自己。
来自双亲的爱、为了自己四处奔波的朋友们,以及从小就不曾改变过的梦想,都一再提醒着自己——即便遭受没来由的空虚感所折磨,自己也绝不是空洞的存在。
「……爸爸。」
这句呢喃落入了纸箱之中。
美纪将叠好的连身裙放在一旁……接着一把将脸上的泪水擦干。
父亲并不是逃走了。
他之所以没有回家,一定是因为出事了。
既然如此,这次非得找到父亲不可。
美纪起身走向玄关,把脱掉的鞋子再次穿回脚上。
她擦干眼角的泪痕,伸手推开大门。
周围不见优斗和康太的身影。外头已被夜幕所笼罩,接下来的路途是一片漆黑。
不过这里是自己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纵使正值大半夜,美纪也能一如往常那样快步奔走。
于是她大脚一跨,纵身冲进高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