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镇魂曲

我将手感轻飘飘的盆栽捧起。感受到花盆粗糙的质感后,眼睛总算对到焦。

深呼吸后,我注意到鞋子底部踩著的地面,以及挂在耳后的发丝,周遭的景色跟著苏醒过来。最后,带著夜晚凉意的黄昏的风,吹拂过我的颈项,将失望的尘埃扫落。

我按住额头与浏海,深深吁一口气。就差一步,却被挡下了。

那天之后,我做完值日生的工作,顺便把老师交待的事情也办妥。忙完离开校舍时,太阳已开始西沉。我望著夕阳,明明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却跑著回家。我在马路上疾驰,被好几辆脚踏车追过,但仍一路狂奔,像要追回某样错过的东西。

快乐的周末来了,我兴冲冲地跑过大街小巷,但手里握著的只有徒劳,或许追过头了。然后,我在蹲下的地方看见盆栽,于是连书包都没收拾就开始照顾它。过程大概是这样,混乱的脑袋总算理清了头绪。

「……噢。」

不经意流漏的叹息,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No还是呕气的意思。我以手盖住脸搓啊搓。后侮如排山倒海而来,哪里该反省呢?如果对话进展得再流畅一点,应该在被班导师抓到前就能成功吧?但那样也不对。

结果,我是对的,老师也是对的。

把错误导正并没有错。

但心里有一丝犹豫。有时只做对的事情,是无法满足的。

如果只做对的事,我就无法在早晨上学的路上遇见他。

到了那天早上,周一时,我大概会不晓得怎么面对他吧,毕竟太丢脸了。

为崭新新的开始而消耗殆尽的勇气,能在下星期前恢复吗?

「姊姊又变成有趣的生物。」

回家的一阳好整以暇地对我打了声招呼。我瞪著他,说著「你回来啦」欢迎他。

「我回来了。」

一阳打发似地、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进入屋内。我虽然不至于生气,但确实有股气咽不下,嘴巴瘪成ヘ字形。我目送他离去,对他那从容不迫的态度产生一个想法——

那小子,不晓得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书包里的手机响了。我知道一定不是来自他的联络,所以没有脸红心跳,但还是确认了一下。

「哈啰,☆之子!祝你们有个愉快的「终末」……』

「一点都不愉快。」

我马上删除这则讯息,把手机塞回去,接著拿起盆栽,一一确认发芽的状况。我养了五个盆栽,但有一个没发芽。明明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也一视同仁地照顾它们,究竟是哪里不同呢?从表面来看,泥土的状况也与其他盆栽没两样。植物真难——我这么心想,瞄向盆底,芽也没有从盆底的洞冒出来。

难道是对它的爱不够?我实在不愿这么想。我也没有特别偏心哪一盆啊。

就在我来回比较时,隔壁的门打开来。

邻居阿姨走来。总是低著头、在眼窝及脸颊下留下一片阴影的阿姨,朝院子里的储藏室探头。她将里面的东西拖出来,一一摆放在院子里。看起来历史悠久的一叠字典上放了一把伞,接著是布满尘埃的水晶球,连十字镐都挖出来。所谓的储藏室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所有东西都没有共通性。

若要收拾或打包东西,现在才开始未免太晚了,我心想,盯著院子,正好碰上阿姨的视线。

阿姨目光垂得低低地向我欠身,看起来十分抱歉。

「不好意思,吵到你。」

「啊,不会。」

我将盆栽放回去,站起身来。我们并没有熟到能多聊,而且我差不多该进屋了,但阿姨意外的一句话,止住我的脚步。

「我们最近要搬家了……」

「咦?……啊,这样啊。」

阿姨突如其来的话,令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轻轻点头说:

「承蒙你们照顾。」

「不不、哪里的事……嗯。」

我心中毫无头绪,所以连社交辞令都讲不太出来。

「那个……是因为工作吗?」

我想不到其他需要急著搬家的理由。

看起来也不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潜逃。

我望向天空,清冷的夕阳与蓝黑色的乌云像千层派层层堆叠,黄昏一如往昔。

「嗯……对啊,差不多。」

在阿姨支支吾吾地回答时,传来了开门声,我的眼睛跟著望过去。

颜色引人注目的发丝从门后缝隙露出来,是一台少女型安卓与一位小男孩。

男孩躲在安卓背后而不是妈妈身后。安卓的脸沐浴在夕阳余晖下,但眼睛一瞬也没眨,慈爱地用手扶著男孩的背。如果不是因为发色相差太多,说壬疋他们会被误认成年纪差一轮的姐弟。

阿姨回头说了声「我马上回去」,安卓一听,便牵著男孩的手进到屋内。和我家的人型机器人相比,我觉得它的动作灵活许多。

「啊,帮我搬这此行李。」

阿姨才刚托付,安卓便又独自现身。它走过来,漂亮的秀发轻盈地摇曳,将储藏室里清出来的东西扛起来。扛、再扛……哇,我发出赞叹。它把东西统统叠起来,包括那把从肩膀突出的十字镐刀刃,就这样走向玄关。

我家的哔助光是背一罐宝特瓶都要叫苦连天呢。

「搬走时我会再跟你打声招呼。」

阿姨说著也走进屋内。安卓在离开前,向我看了一眼并行礼,我不假思索地低头致意。安卓看起来比我大两、三岁。

即使从头到尾都是人造的,还是很难与人区别。

院子里又剩我一人。我蹲了下来,躲在墙角小声咕哝:

「搬家啊。」

我—壁的阿姨并没有多亲近,但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就像拼图的碎片滑动、松脱,旁边空出一块,没有安全感。知道这件事情后,我感到蹲下来的脚以及鞋子底部踩著的地面都轻瓢瓢地摇晃起来。我不喜欢这种气氛。

再这样发呆下去,感觉似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将半蹲的膝盖打直,用力踏地,接著整理被风吹动的制服下襬,深深吐气,转换心情想像著焕然一新的自己,然后重新坐好。

地面不再摇晃。

将讨厌的气氛一扫而空后,剩下的就是保持乐观。

我鼓励自己,别被今天的失败拖垮了。

若连续挫败十次或二十次,或许会心灰意冷,但现在才第一次。不需要放弃,也不必悲观。我收起下巴,面朝正前方,提醒自己微笑。

我拿起尚未萌芽的盆栽。浇下去的水咕嘟咕嘟地被吸进壤里。总有一天,它会让土中沉眠的种子开花结果。

我把盆栽像小宝宝一样捧起来,对著它笑。

「加油唷。」

再细小的地方,都能找到勇气。

相信这个理念并行动,也是勇气。

「早安。」

「早、早……安。」

就在我一如往常抬头望著红绿灯等待时,身旁响起一声轻佻的「早安」。

我羞涩地转过头去,表情瞬间冻结。

一阳轻快地拍拍我的肩膀。

刻意从家反方向、那个男生所走的路径跑来与我打招呼的弟弟,露出贱兮兮的笑容。毕竟我们基因相似,或许我也能摆出这副表情吧。

「你很没精神耶。」

「是啊,拜你所赐。」

对于惹我生气而感到心满意足的一阳,有些地方我实在不懂。

他大概只是单纯坏心眼吧。

「不能迟到唷。」他模仿妈妈的语气嘲笑我,先一步离开了。

在绿灯前,一阳与我不同,没有停下的理由。

他今天先出门,大概是为了玩这场恶作剧吧。

明明平日早上老是睡眼惺忪,偏偏对八卦那么热衷。

我不晓得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可能两边都有吧。我心想,抿嘴一笑。

「早安。」

「早、早安。」

声音冷不防地响起,这次真的是他。

他与我的距离比过去都近,声音也好近。

我慌忙把显露在外的随便态度收好,端正姿态。心里混了一丝不安。

「在发呆吗?」

「咦?」

「我刚才叫你,你没有反应,而且号志是绿灯。」

他轮流指著我与红绿灯。这是我第一次被提醒绿灯了还站著不走,因此慌了手脚。

「啊、嗯、嗯,我在等绿灯……」

啊,又要变成红灯了。

藉口才说到一半,我就和他一起匆忙穿过斑马线。

我三步并两步跑著,在心底咒骂一阳,决定撤回前言。

幸好过完马路时,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相视而笑,充满矛盾的藉口也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去了,令我松一口气。言谈举止如往常温柔的他,看起来没有因为上星期尴尬的分别而介怀,这却让我心里感到一丝落寞——他该不金最本不在乎我吧?是我太任性了。

但我还是一个箭步站到他左边,开启了一周。这令我感到安心。

他的脚步声有时较重,有时先我一步向前,接著又放慢,追

上我。

步伐较大的他总是不忘走在我身旁,这点一直让我很开心。

我转动眼角余光,偷瞄他的脸,结果歪打正著地与他四目相交。他大吃一惊地急忙别过脸,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反应令我迟疑了一会儿,接著情绪沸腾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我心中刮起一阵风暴。

他在看我吗?还有,他现在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事实令我瞪大双眼,脸颊像烧热的石头般又硬又烫。太突然了。我把拿书包的那只手用力握紧,肩膀缩起来,埋头走路。

我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嘈杂的血流声撝住耳朵。

或许他对我并非毫不关心……或许唷。

没有啦、啊、那个、不是啦、呃……我拚命忍住以免傻笑出来。

或许他有一点点在乎我吧。不再压抑后,微弱的灯火瞬间延烧成火海。疑惑、渴望、梦想,乱七八糟的情感搅成一锅,眼睛也跟著昏花。

「那、那个。」

但我还是逼自己开口。虽然我不讨厌现在的气氛,可是若一直拖延下去,就没办法和他说话了。

等彼此都冷静下来,恐怕教室就要到了。

「嗯、嗯。」

他的声音与态度也还没恢复,不安的情绪互相感染。

「你星期一常常打呵欠呢。」

我照过去的观察问道,他露出被「发现啦」的害羞表情搔搔头。

「不知不觉便一直打电动……」

「啊,因为是假日……」

「对呀对呀。」

他更加害臊地将身子微往前倾。我也撇开视线,面向前方。

不巧今天的风很微弱,烧烫的脸颊一点都没有冷却。

「…………………」

电动啊——我心想,在与他分别后于鞋柜前边换鞋边反刍。

「电动啊……」

我坐在教室里的桌子前呢喃,对位子坐满而吵成一片的周遭漠不关心。

他的兴趣目前我所知道的只有电动。我用手机再度确认以前查过的那款游戏,发现好像不是用电脑玩的,这样门槛就比较低。我不可能咬牙买下电脑,但若是游戏主机,只要努起脚,手还是构得到。

彼此互通的心慌意乱,将我的胆小暧昧地驱散了。再一步,我想再往前跨。

但我不知该从何下手。游戏主机要怎么安装、怎么玩,对我而言几乎是完全黑暗的世界。而且,虽然那是游戏,但一想到得持枪杀人,我还是没自信。坦白说,我很清楚那不适合自己。

要不要跟他讨论,说我想玩同一款游戏呢……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

虽然我觉得他会亲切地和我讨论,但感觉太得意忘形了。不过真要说起来,游戏不过是藉口,我只是希望能藉此增加和他相处的时间,对我而言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如果他看穿的动机,肯定不会有好脸色。自己喜欢的事物被这样利用,任谁都会不高兴。好难喔,我抱著头,陷入苦思。

然而烦恼归烦恼,我却觉得心情比平日都开朗。明明是仅仅一次的眼神交会,我自己觉得好笑。光是这样,星期一就变得如此灿烂。

今天这个星期一的宝贵程度,可不输给周末。

我抬头,想起尚未发芽的盆栽。

一定要认真帮它浇水。

现在我的脑袋瓜里,肯定冒出一株小小的芽。

虽然不是连续两天,但毕竟是接连著,会不会太明显了呀?

「……很明显。」

我握紧拿书包的手,抬头望向低矮的天花板。如果是高个子的男生,跳起来手应该构得到。

上课时,我脑中装的全是在操场上奔跑的他,把口沫横飞的老师扔在一旁,始终盯著操场。他跑得很认真,和其他同学一起追著足球。虽然他不显眼,动作也没有特别敏捷,甚至不一定在队伍的核心,但在我心目中,他的背影是独一无二的。

稀松平常的景色,在我眼里变得与众不同。

只要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门。

上午我一直想著这此事,而现在是放学后。

像要改写上周的命运,我又埋伏在鞋柜前……说埋伏或许有点夸张吧,总之我在等他。但边等边发现改写也有令人伤脑筋的地方。

今天一起放学吧——不不,说「一起走吧」应该就可以了,记得要冷静地说。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而雀跃的心情一点也不输给心跳。连续两次,恐怕偶然这个藉口已经不管用。但我心想无所谓啦,已经有点豁出去了。

毕竟是偶遇嘛,只好一起走啰。没有啦,其实是费尽心思想站在他身旁。

总觉得现在的我,应该做得到。

即便是会错意,现在的我也想主动出击。我觉得自己该这么做。

认识的同学从眼前经过,她轻声对我打招呼,我笑著说:「嗯,有此事情。」糊弄过去。就这样,经过眼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就如同我独自站在十字路口,陌生的脸孔不断流逝。即便是在比城镇还小的学校里,认识的人也只有一小撮而已。

即使到了后年该毕业的时候,我想认识的人数也不会改变多少。

我回忆起自己在茫茫人海中与他邂逅,听见他的声音、认识他,然后咬紧嘴唇。幸好遇见了他,我心想,一股暖流满溢胸膛与脸颊。

如此令我朝思暮想的他来了。

他走下楼,光瞥见脚与半张脸,我就知道是他。我的背脊瞬间挺直。

病得不轻啊——我听见自己这么嘲笑自己。

如果眼神对到,我就要走向他。

我下定决心,手指一推,离开墙边。手脚失去支撑,颤抖起来,彷佛诉说著诞生喜悦的婴儿。

「……咦?」

然而,就在他走下楼前——

脚步停止了。

他将下颚缓缓抬起,仰望头顶。我也一样,察觉到同样的氛围。

平板的噪音后是一阵哔哔剥剥声,那是走廊上的喇叭连接到远处的声响。哔哔剥剥,听起来如无数的丝线断裂。剩下的线藕断丝连地苦撑,接著,声音传来。

『学生广播。xxxx同学……』

那声音比喇叭更高、更远,彷佛从天而降。

我不自觉地仰望天花板,张著因动作迟缓的下颚而半开的口。

是他的名字。

『xxxx同学,请立即到校长室……』

眶啷眶啷,广播声震动著远方的玻璃窗。声音震耳欲聋,令我产生右肩被撕裂的错觉。不痛也不烫,我却感到天旋地转,彷佛从头到脚直挺挺的我都扭曲了。

广播结束后,我仍然抬头望著天花板,从右到左,一遍又一遍。就在我顾著张望时,他下楼到一半而停住的脚缩了回去。我「啊」了一声,眼睛定在顶端。他的身影愈来愈远。我不假思索地踏出脚步企图追上去,却又顾虑著不能叫住他害他迟到,结果,最后并没有追上他。

耳鸣仍在持续,视野变得狭窄,我踉跄地将背再度抵在刚才离开的墙上,头与系在发上的缎带随著这个动作摇晃。

「……唉……」

如嫩芽般呈双叶状的缎带,一摸,彷佛枯萎了。

我决定找时间查一下游戏主机的事。

当然,学校功课我也会做。

想与他并肩一起放学,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检讨,我回忆著,打起如意算盘。

接著我把这此念头统统拋开,窝到床上。今天我又一个人回家了。和上次不同,这次没有—令人想狂奔的后悔,我却受尽虚脱感折磨。

在那之后,我在人声嘈杂的走廊等他,但完全没看见他的身影。老师接二连三地从面前经过,催促我快回家,所以我没办法待太久。这次也挥棒落空。

第二次的失败比第一次平静,但深深的渗入五脏六腑。

早上萌生的高昂士气,现在也因为缺水而枯萎,乾瘪地黏在心上,没有剥落,教人五味杂陈。我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只想叹气。一阖上眼皮就懒得张开了,但邻家居男孩天真无邪的笑语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如耳语般传来,使我睁开眼。那声音听起来像在笑,比人声更悦耳,宛如歌声。

我抬头,眼前是一如往常的夕阳,身旁则是空洞的嘈杂声。

在我根本不想看电源却被打开的电视机前,一阳坐在那儿。

「你在这里做什么?」

「打发时间等吃饭。」

「回自己房间看啊。」

「我那里又没有电视。」

坐在地上、只有脸朝向我的一阳,眯起双眼说道。盯著身子斜得都快倾倒、挥动手臂努力平衡的他,我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好转。

等一楼的电视变旧,要买新的替换时,一阳的房间就会摆一台。我房间的电视就是这么来的。姊姊先,然后才是弟弟——这个顺序似乎令他很不服气,而家里又迟迟不换新电视,所以一阳就跑来我房间。

他收看的是重播的老连续剧。

小时候我和一阳一起看过,所以内容印象深刻。

故事描述机器人在荒废的世界统治了

人类。

「这又不好看,换一台吧。」

早就知道剧情的连续剧,实在无法引人入胜。

话虽如此,但此刻我不论面对什么,大概都看不下去吧。

我横躺在床上抱怨,一阳头也没回地说:「我觉得很好看啊。」

他不转台。看过的场景、熟悉的情节发展,就像在窥看日常一样索然无味。

空气与吸入空气的自好乾燥。

途中播出新型安卓的广告,是女生型机器人,淡淡的粉红色头发填满画面。这样的机器人在镇上行走一定很抢眼。隔壁家的安卓也是,这类机器人的发色好像都故意设定得很鲜艳,听说是为了与人类做出区别。至于区别的意义嘛,像是在镇上遇到持刀砍人的疯子时,我们不能抓身旁的人当挡箭牌,但抓安卓抵挡攻击就没什么问题。

我听到的说法是这样,但这根本讲不通,毕竟若怕与人混淆,就不必做成人型,也没有理由让机器人的外观精巧到无法与人区别。或许这是研发人员的某种坚持吧。还是,该怎么说呢……想造出不逊于人类的东西之类的?

「跟我们家的机器人差真多。」

一阳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一丝沮丧,于是我问他:

「你比较想要这种可爱型的吗?」

毕竟是男生,大概多少会这么想吧,我随口问道。

只有头转过来的一阳,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不会啊。」

他的回应很简短,声音也很僵硬,从背影可以感觉到他有点。

被误以为对女生型机器人感兴趣似乎让他觉得很丢脸,倔强的态度反而欲盖弥彰。再抓住这个话题取笑他,感觉他会生气,所以我不再多说。而且,我也没有那样的精力。

安卓的广告结束后,改为播放其他广告,这次要宣导的是「爱能拯救地球」。

是吗?我半信半疑,目光追著字幕。

但反过来说,是不是代表除非拥有「爱」这样伟大的情操,否则就无法救星球呢?

像我就知道自不到,所以我不会去做也不想做。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都拯救不了星球,连想产生一点影响力都是在痴人说梦。

我能做的只有改变渺小的自己,仅止如此。

我是不是有些变了?

「啊?怎么搞的?」

一阳突然怒喝,我阖上一半的眼皮被他的大嗓门扯开。

电视萤幕显示的不再是壮阔的连续剧内容,而是身著正式西装的新闻主播。

看来不是转台,而是新闻插播。

「好像出大事了。」

一阳指著萤幕对我说。跟我讲也没用啊,虽然这是我的房间我的电视,但不是我在播节目。新闻快报持续播放,内容是远方国家的爆炸案。爆炸案发生在都市,但似乎没有找到爆。新闻里的爆炸画面如夕阳陨落到陆地般惨不忍睹。

这则新闻看来非同小可,连预定好的节目都得改成插播的新闻。

我侧卧在床上,呆望著这则大新闻,彷佛眺望远方的景色。觉得在遥远的彼方,似乎有那么一点吵闹。

「什么?连续剧竟然不继续播?无聊死了。」

一阳哼了一声站起来,看来他对爆炸案一点兴趣也没有。

老实说,对我而言,那也不是我切身关心的事。

爆炸案是在电视里,我只觉得那是一则故事。毕竟附近别说爆炸案,连火灾都很少见,这种新闻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我觉得身边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实际上也没有发生,所以这则新闻没有带给我任何震撼。

就像不曾碰过火,就不怕烫。

我的视线从电视机移开,盯著天花板,面对微小但更切身的问题。

我抓著抱枕,再次思索关于他的事。

竟然不是被叫去教职员室而是校长室,到底发生什么事?校长就是负责在全校集会上长篇大论的人,平常很少看见他。的人竟然用广播把学生叫过去,这还是我上学以来头一遭遇上。

会不会是他做了什么惹校长生气的事?像是,嗯……把校长室的玻璃窗打破,或者把校长的车窗玻璃弄破之类的……怎么都是破坏玻璃啊?但其他的我一时也想不到。还是恰恰相反,是要表扬他呢?如果是的话,应该是社团活动得了冠军,那么光找他过去也很奇怪,所以应该不是。何况,之前听说他没参加社团,所以果然不可能。

整件事依然疑点重重,只有时钟的指针往前走。我该不会在虚度光阴吧?我感到一心慌。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像尾巴被踩住、撕裂,只有根部仍留著。不如断光光还比较好,一种拖泥带水的不悦占据我的心。

我想明天见面时问他,但明天还久得很。

「还好吗?还好吗?」

绕过来,闯进我的视野。

「……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反过来问它,但哔助只是蹦蹦跳跳地没有回覆。看来系统没有登录这种应答。明明我知道这是机器人功能的极限,现在却不知为何感到沮丧。

「不太好。」

我用机器人也听得懂的方式重新回答,哔助轻声安慰我:「那可糟了。」

「打起精神来啊。」

我双手将它捧起,故意这么说闹它。哔助僵住了。

它与我近距离地大眼瞪小眼,接著不发一语地从我掌中跳下,拍著不会飞的翅膀朝房间角落而去,接上充电器,喊了一声「充电中」,然后便一动也不动。

我呆望著它,最后愣住了。

「……不不,那个,要打起精神的不是你,是我。」

究竟它是误解了,还是觉得不可能,所以不想理我而逃跑?

不管答案是哪一种都令人感到虚脱。我的肩膀垮下来,喉咙溢出乾笑声。

原来如此。跟刚才的消沉相比,说壬疋我还真的变得比较有精神了。

接著我又笑了一次,这次是有意识地笑。心中的烟雾蠕动成倒三角形。

「…………………………」

绿灯变成红灯。这是第几次了呢?我始终盯著它,却记不得了。

我的注意力一直朝向背后,肩胛骨一带好烫。

但热度接二连三地剥离,流向天空。

一如往常的十字路口,天气与我的心却灰蒙蒙的。没有太阳,失去了光彩。宛如从乌云中垂落的黯淡人影,成了城镇的血液来回循环。朝天空延伸编织的铁塔,在微阴的天空中闪烁。

抬高望向红绿灯的头,也枯萎般地低垂下来。越过我的脚步声减少,只剩不明确的杂音。彷佛起了好多毛球般毛毛躁躁的城镇声响,在头顶飘浮。

在这茫然的喧嚣中,我听见钟声,抬起头。

不见太阳的早晨已经烂熟,底下的城镇老早就开始了一天。

而他,没有来。

如果没有昨天的事,我就不会担心过头了。有些联想可能太夸张,但想像力就是无限膨胀开来。该不会真的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被停学了?还是感冒?找藉口请假?睡过头?转学?换一条路上学?思绪几乎都往坏的方向跑。

老师的讲课声传不进耳中,发呆时我被提醒了两次,但始终无法专心。

事后才听说,老师发飙了三次。

我自己也因为迟到而被特别关心,直到午休大家才比较不注意我。午餐吃完后,我立刻从座位起身。

我想确认他有没有来学校。或许他只是偶尔比较早出门,而我没赶上。如果是这样就好,确认一下我便能安心。但愿我们只是刚好没碰上。

我祈祷著走出教室,加快脚步,像要把离我而去的平凡追回来。一定是我太武断了,才一天不见就慌成这样也太奇怪。但愿如此——我边想边在走廊上前进。

他的教室在同一层楼,隔了两个班。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我读哪个班。一方面,我又介意我们两个并没有很熟,所以假装只是正好路过。我偷瞄教室,教室正中央靠向窗户的地方有个座位空著,空位愈来愈显眼。我走过头,来到走廊的尽头,在楼梯前停下,以手抚摸胸口,稍微缓和一下快被挤破而扑通狂跳的心脏,等待了一会儿。

等急促的呼吸也平缓后,我沿著原路折返。我假装路过,同时确认教室内。我盯著他的座位,发现桌子上空空如也,但位子没有被撤掉。我顺势朝自己教室的方向走回去,除了脚以外,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没有来学校。希望真的只是感冒而已。

我觉得小题大作的自己很蠢,却又放不下心。但我也没有认识的人能打听他的近况,甚至连他的联络方式都没有。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回到教室。教室里的喧闹声,彷佛桌子间的障碍物。

明天会怎么样?可想而知,就像与他相处的五分钟每日重复般,明天也会跟今天一样。一旦跌倒,灰心便会接踵而至。

我抬头望著沉默的喇叭,提出不可能的心愿。

希望广播再呼叫他一次。

这样一来,现在的我就能将各种思绪拋开,往前奔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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