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哭吧!哭吧!哭吧!哭吧!啊啊!你们都是雕像吗?如果我有你们的舌头和眼睛,我就能哭得震撼穹冥。啊啊!她死了!
(李尔王第五幕第三场三神勋译河出书房新社《世界文学全集》)
穿过关卡,外头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好冷。男人打着哆嗦,竖起大衣的领子。最高级的喀什米尔制成的大衣,轻盈又温暖,内建自动感应器,可以感应体温与外头的温度,自动保持大衣内的温度。这个感应器比邮票薄且轻巧。
男人微微露出的脸部可以感受到冰冻的空气,不过被大衣整个包裹起来的身体,舒适又温暖,所以,他会打哆嗦,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黑。
这个地方实在太黑暗了。
男人居住的No.6,一个明亮的都市。不论昼夜,总是一片光亮,灿烂耀眼。不光是光线,因为生物技术进步,食物的供给稳定,不再受季节、天候左右,因此所有食材也都轻而易举就能取得,能源供给也很稳定。只要住在都市内部,任何人都能过着干净、富足、安定的生活。世界上还有五个都市国家存在,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拥有如此完善的环境,这也是NO.6被称为神圣都市的原因。
男人在神圣都市的行政机构里担任要职,在中央管理局实质上的地位只在两人之下,算是菁英中的菁英。今年满三岁的儿子,在之前的幼儿健诊中智能方面也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已经开始上幼儿的特别课程。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不会有意外吧。在神圣都市里,不可能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情——儿子也会跟父亲一样,成为一名菁英,过着完美、无虞的生活。被认定为最高层次,就等于是得到这样的保障。
男人还是不停打着哆嗦。好暗,怎么会有如此不吉利的感觉?男人从来不知道,原来夜晚的黑是如此的深沉,彷佛无底洞一般。在踏进西区之前,他完全不知道。
那家伙在搞什么鬼啊!
应该要来接他的男人不在。每次他都彷佛潜伏在这片漆黑中似地等候着,今晚却完全不见人影。
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许遇上了什么突发性的事情。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可不太好。
男人在黑暗中吐着气息。
别在这里徘徊比较好。赶紧再度穿过关卡,快步回到神圣都市才对……这样做才是明智的。
理性命令自己回头。快点打消念头,回到舒适明亮的地方。
但是男人一动也不动。
再等一下,再等五分钟看看。
那是男人的留恋。留恋用大把金钱,换取数小时的快乐与肆意。
在西区跟女人玩乐的数小时,让男人留下不舍离去的依恋。不论肌肤、眼神、头发,跟各种姿色的女人嬉戏的时光,令他着迷不已。男人沉醉在这种欢愉已经将近一年,他戒不掉了。
最近市府的管制愈来愈严格,别说一般市民,连以前行动相当自由的高层人员也开始有诸多限制。出入西区也是限制的项目之一。
没有明确理由、没有报备,全面禁止进出其他区域。
在市府的公文上看到这一项规定时,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中央管理局是总括管理NO.6资料的部门,全市民的个人资料,当然也集中在此管理。市民个人的姓名、性别、生日、家族成员、智能指数、身体特征、身体测量数值、病历、履历……还有市区各地设置的监视器及感应器、ID卡上内建的情报收集晶片,也会将每个人每天的行动,完完全全向中央管理局报告并整理成资料。NO.6已经有这样的系统了。
彻底的管理与情报的集中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男人位居这个系统的核心,常常滥用职权篡改自己的个人情报,消除记录,当作自己不曾出入西区。
这是犯罪,他很清楚。深怕被发现的疑惧夹杂不可能被发现的自负情绪;沉溺于温柔乡却又不想破坏安定生活的胆怯与自保的想法;还有仗着自己身为无可取代的菁英干部,不可能随便被处罚的自以为是。
各种情绪在男人的心底翻腾,天人交战。
然而,今晚还是败给了欲望,穿过关卡来到西区。
好慢,太慢了……
男人轻咬下唇。
看来今晚放弃比较妥当。
一个人呆站在西区的黑暗中,实在太危险了。
当男人转身打算离开时,有个低沉的声音呼喊自己的名字。
「富良大人。」
男人的名字叫做富良。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
富良皱起眉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力河吗?」
「是的,我来迎接您了。」
「你未免也太慢了吧?」
「很抱歉,我多花了一点时间。」
「花时间?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力河摇头,暗夜扬起了小小的涟漪。
「您不用担心,不会给您添麻烦……其实……我是为了让您尽兴,所以花了一点时间。」
「怎么说?」
传来一阵笑声,猥亵的笑声。
「我为了准备您喜欢的女人,所以拖了点时间。」
奸笑声不断传来,暗夜也因此扭曲变形。
「不过,我一定会好好补偿您的久等,您一定会满意。」
「那女人这么棒?」
「是极品。」
富良吞了口口水。可以的话,他也想跟力河那样卑鄙地笑,但他忍住了。
住在西区的力河跟自己,地位简直是天壤之别,怎么能发出相同的笑声呢?
对富良而言,西区能带给他甜美又淫秽的快感;但是那些住在西区的人,不管是力河,还是那些女人们,跟自己是不同等级的人。虽然还不至于说他们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但也跟家畜差不多了吧。人类与家畜、支配者与被支配者,周边地区只为了供给神圣都市的需要而存在。富良自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
「……请跟我来。」
力河迈开脚步,富良也默默地跟着。
旧式的石油车坐起来很不舒服,东摇西晃,稳定性相当差。道路本身也是坑坑洞洞,车子好几次都差点翻覆。刚开始来西区时,富良还因为不舒服而大发雷霆,现在已经不觉得怎样了。身体已经习惯NO.6整修得十分完善的道路,以及配备有振动调节装置的双动力车,对这种突来的摇晃、倾斜反而觉得特别又有趣。最重要的是,感觉就像是为即将开始的时间揭开序幕,令他的心情雀跃不已。
「对了,」
富良从后座倾身向前问:
「是怎样的女人?」
「应该正合您的胃口,您一定会喜欢。」
「可是之前那个女的根本不怎么样嘛。」
「我知道。今晚这个女人就是您喜欢的类型……个头小、纤细……而且非常年轻。」
「你是说……年轻?」
「是的。因为她不是这一带的人,无从得知真正的年纪,但她的确非常年轻。也因为如此……还没有过经验。」
「你确定?」
「确定。而且她好像有南方异国的血统,从外表看得出来。」
「哦。」
「身体成熟的女人到处都有,但是年轻女人就比较难了。也不能给您找个像流浪汉一样,瘦弱肮脏的小鬼,可也不能强拉这样的人来……而且,要让还没有经验的女人做这种事,该怎么说呢……我也会觉得良心不安。」
骗谁啊!
富良在心里谩骂。
你不是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吗?现在居然说会良心不安?笑死人了。
应该是听不到富良心中旁白的力河,以沙哑的声调,呵呵地笑了笑。
车子停了。外头还是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这里是?」
不是往常力河准备的地方。
「饭店啊!」
「饭店?」
「很久以前,这里是一间满华丽的饭店。」
力河下车,点起提灯。
「那女人一家子就住在这里。她坚持要在自己的房间才肯接客……毕竟还是个孩子,大概会害怕去别的地方吧。」
「可是……」
「请放心,她的家人都被我赶出去了,今晚只有您跟那个女人在这里……
「啊,不对,还有狗在。」
「什么?」
「狗啊。那女人的父亲做狗生意,所以这里有很多狗。」
什么是狗生意?富良无法想像。总不会是开宠物店,难道是剥皮卖狗肉吗?
「请跟我来,小心脚步。」
力河提着灯笼。看着力河的侧脸在灯光下怱明怱暗,富良也缓慢地迈开脚步。
他并不信任力河这个男人,一丁点也不相信他。然而,对这个男人而言,自己是他最大的客户,这点无庸置疑。死爱钱又只相信钱的人,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摇钱树。因为这样,富良对走在前面几步的男人,从来没有戒心。
力河口中这栋原
本华丽的饭店,已经崩塌一半以上,几乎变成废墟了。无数的瓦砾堆积,处处都积满了水。不知道是地板的建材已经腐烂,还是生了青苔,皮鞋走起来黏黏滑滑,很没有安全感。打上脸颊的风,冰冷到刺痛。爬楼梯。传来淡淡的异样臭味,在NO.6绝对闻不到这样的气味,所以富良并不晓得这就是臭味。他们穿过原本是大厅的宽敞空间,再继续往上爬。
「啊……」
富良不自觉惊呼,停下脚步。那里似乎是一条细长的走廊,感觉就像笔直延伸到深处。不过这只是富良的感觉,消失在黑暗中的前方究竟有什么?不习惯黑的富良,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灯笼微微灯光的照耀下,他看见蹲在四处的影子。
「狗吗?」
「是的。」
「为什么养这么多狗……」
「原因很多,不过跟NO.6的高官一点关系也没有。您不必在意,这些家伙很温驯,不会咬人,也不会扑上来。好了,请跟我来,那女人就在前面的房间里。」
的确,那些狗只是蹲着,既没有吠叫,也没有张牙舞爪,甚至几乎动也不动。
「好了,就在前面,请跟我来。」
那是一道老旧的木门。也许是因为提灯的光线,老旧的门反而透露出温暖柔和的感觉,就像一名高尚的老妇人。彷佛眼前有一名满头白发、优雅的老妇人,坐在向阳处,手上拿着编织棒,膝上放着白色的毛线球……
富良侧脸空咳了几声。他一直隐瞒着自己有幻想癖的事情,要是中央管理局的高官,有幻想癖这件事公诸于世,那可就不得了了。
想像、编故事、说梦话、陷入沉思,这些都是NO.6忌讳的事情。虽然表面上没有取缔、禁止的法令,但是如果是一般市民的话,会成为揶揄、轻视的对象,如果是中央机关内的人员,则会被认定为不适任,成为解雇的正当理由,也就是会被排挤掉。
门开了,当然是手动的。有着圆形银色把手的门发出吱嘎的沉重响声,向内侧开启了。
这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昏暗房间,照明来源只有力河手上的提灯,以及桌上有一座烛台,上面燃烧着一根蜡烛。也许因没有窗户所以并不冷,但还是听得见风声,彷佛多重奏一般,有好几种风色重叠、交缠,传入耳中。不知道这建筑是怎样的设计,才会产生这种现象。
勉强算得上家具的东西,只有放着烛台的桌子、粗糙的屏风,还有房间的角落里一张同样粗糙的简易床铺。有一个人从头盖着毛毯,缩着身子,坐在床上。
的确很娇小。毛毯下的那双脚细到可怜,不过形状还不错,膝盖以下细长,如果能再多长点肉,那一定是一双美腿吧。
「如何?」
力河在耳边轻声问:
「是好货吧?富良大人。」
「是吗?我还不确定。」
富良在床上坐下,伸手抱住毛毯下的瘦小身躯。
他感受到指尖传来微微的颤抖。
「害怕吗?其实没有什么好怕的。」
富良脱掉外套,连毛毯一起把对方拉过来。手心传来的颤抖愈来愈剧烈。富良拉开毛毯,映入眼帘的是如同暗夜一般黑的头发,以及纤细的脖子。女人抗拒般地低着头,却反而更加暴露,就算光线微弱,也看得出来她的肌肤滑嫩,而且呈现褐色。
原来如此,看来这可能是上等好货。
富良拨开长发,将嘴唇凑到脖子上。有淡淡的臭味,跟刚才在楼梯闻到的味道一样。是狗的气味,禽兽的气味。然而,这样的味道不但没有减弱富良的欲望,反倒让他更渴望了。
在卫生管理完善的NO.6里,这样的味道想闻也闻不到。弥漫着这股味道的身体,更加吸引着富良。
「那么……我先走了,您慢慢玩。」
力河带着微笑,打算离开房间。富良抚摸着纤细小腿的手停了,这是他第一次起了疑心。
「等等。」
背对着的男人出声叫住他。力河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还有事吗?」
「很奇怪。」
「奇怪?什么奇怪?」
「为什么你没有先要钱?」
力河僵住了。没多久,他才小声地说,啊啊!钱啊!
「你不是每次都要求先付钱吗?为什么今晚连提都没提?」
「对哦,我忘了啦。」
「忘了?你会忘了钱的事情?」
心中的疑问像雪球越滚越大。这个男人会忘记钱的事情?比谁都贪心又吝啬的这家伙……不可能。
猜忌和怀疑马上转为不安情绪。
异于往常。为什么?为什么……
小小的身躯从富良的怀里跳了起来,毛毯滑落地板。
「够了吧!混蛋!我干不下去了,开什么玩笑!」
富良张着嘴巴,一脸吃惊地看着这个挥开长发、张牙舞爪的对象。
「力河,这是什么情形?」
「如同您看到的。」
「你不是说替我准备年轻女人吗?」
「年轻女人、年轻男人,其实没什么差别啦。您只是还不了解自己,我觉得也许您会有这方面的偏好。」
黑发少年更加张牙舞爪,彷佛野狗一般。他大喊:
「酒精中毒的老头少在那边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照我们讲好的去做?你们这三个人,我要把你们的肉绞碎给狗吃。你们给我记住!可恶!」
讲好的?三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富良抓起大衣,站了起来。他一边穿上衣服,一边环视四周。四边都很昏暗,昏暗得令人毛骨悚然。
总之,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您要去哪里?」
力河带着微笑,挡在门前。
「我要回去,让开!」
「别这样嘛,冷静一点,讲这种扫兴的话,真不像富良大人您啊。」
「快让开,要不然……」
富良握住口袋里的小型手枪。那是一把电子枪,虽然杀伤力不强,但也足以防身。他拿出手枪,瞄准力河的额头,如果他再不让开就绝不留情地开枪。虽说只是一把防身用手枪,但是仍旧是手枪,对准额头正中央开枪,一样会要人命。这些家伙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一些算不上是人的家伙。
「好戏才正要上场,你现在走,岂不太可惜了。」
这话语从背后传来。在同一时间,富良的嘴巴被捣住,手腕被用力握住。枪从指尖滑落。只不过从后被捣住嘴巴,抓住手腕而已,富良却完全动不了,一点也使不上力。一股冰冷的气息吹拂过耳际,呢喃声滑进耳里。
「何不再留一会儿呢?我们绝对会带给你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娇艳的声音,没有丝毫混浊。甜美、清澈、好听,富良无法判断声音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如果顺从地答应这个声音的邀请,也许真能有一个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不过富良真的这么想过。
脚被绊了一下,富良整个人摔落在地板上。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渐渐远离。
「老鼠!」
借狗人一脚踢开毛毯,怒吼着说:
「这和我们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啊,你到底在干嘛!」
「别吼。」
老鼠翻着被绑起来的男人大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袋。
「你该学学你的狗儿们,乖乖地睡觉啊,借狗人。」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我忘了台词,刚刚还在翻剧本,抱歉。」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你这个没原则的混帐东西、骗子、三流演员。你跟狐狸一样狡猾、比猪还不知廉耻。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最好被狗身上的跳蚤吸干血。」
「别再吼了,有必要那么生气吗?不过晚个两、三分钟出来而已。」
「就在那两、三分钟,我被舔脖子又摸脚耶。」
老鼠微笑着。如同一个望着幼子耍赖的母亲,露出温柔的苦笑。
「借狗人,凡事都是经验。被NO.6的高官舔脖子,可是非常珍贵的经验唷,你要好好珍藏这段回忆。」
借狗人的拳头颤抖着。褐色的小脸庞上,黑眼珠闪着光芒。
「最好是啦,那为什么你不来演这个角色?」
「为什么要我演?」
「因为你很适合演娼妇啊!诓骗男人,让男人言听计从。虚假、淫荡、坏胚子的角色,你一定演得活灵活现。」
这时候,紫苑才回过神来,开口对借狗人说话。在这之前,他无法跟上事情的演变,只是茫然地望着。
「借狗人,你说得太过火了,别说了。」
借狗人转头看着紫苑,非常生气。
「紫苑,你也一样!为什么这个男人坐上床的时候你没有立刻冲出来?我们不是这么说好的吗!」
「嗯……是没错……」
紫苑本来想那么做。事先本来说好当力河带来的男人,也就是这个叫富良的中央管理局高官一坐上床时,他们就立刻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制服他。事先
说好的顺序是这样,紫苑原本也打算照那样行动。
但是,老鼠阻止了他,老鼠抓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去。床发出吱吱的声音,男人慢慢逼近借狗人。紫苑感觉得到借狗人的恐慌。然而,老鼠却按兵不动,静静隐藏在黑暗中,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我要回去,让开!」
「别这样嘛,冷静一下,讲这种扫兴的话,真不像富良大人您啊。」
「快让开,要不然的话……」
男人从口袋里抓出某个东西。这时,老鼠又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紫苑完全没有察觉老鼠的动作,虽然他就站在老鼠身旁,却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察觉。
「何不再留一会儿呢?我们绝对会带给你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当老鼠的声音贯穿多重的风声传来时,紫苑才惊醒,从屏风的后面冲出来,站到借狗人旁边。这个时候,男人已经躺在地板上呻吟了,
借狗人依旧皱着鼻头,气得咬牙切齿。
「是没错?什么是没错!原来你只有照顾狗这件事做得来啊!你这个天生的笨蛋,一点用都没有!」
紫苑无法回嘴。当他被逼到几乎走投无路时,他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能又无用,不过,被正中弱点痛骂,还真难受。
老鼠蹲下,捡起地上的枪,在手上把玩,彷佛在测量枪的重量。
「最新型的防身枪。虽然很小,但是被打中要害还是会致命。如果他拿这玩意儿乱来,那可不好摆平。」
「所以你就悠闲地等这家伙掏枪?」
「这样涉险的机率比较低。」
「机率?那还真是好险。我在跟这个变态的家伙对峙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在那里算机率啊,真不愧是读书人。下次一定要给我的狗儿们上一堂特别讲座啊。」
「讲话别那么酸,你看。」
老鼠把皮袋倒过来,轻轻抖了抖。五枚金币掉在桌上。
「五枚金币啊。才玩一个晚上耶,大叔,真是天价啊!」
「没那回事。」
力河开口了。是一种沉重、沙哑的声音,跟刚才那种猥亵的口吻截然不同。
「我跟他说,这次跟以前的娼妇不同。我说我找到一个特别的女人,所以如果不要求某种程度的报酬,反而会被怀疑。他是个怀疑心满重的客人。」
「原来如此。」
老鼠拈起一枚金币。
「给你,借狗人,这是你的份。」
老鼠丢出来的金币,从借狗人企图去接的手上弹开,掉在紫苑的脚边。紫苑捡起金币,递给借狗人。褐色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借狗人?」
借狗人紧闭双唇,似乎快哭出来的样子。紫苑从未看过他这样的表情,肩膀跟手也微微颤抖着。
他真的很害怕……带着几十只狗住在废墟里,坚强地过着日子的借狗人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恐惧与屈辱凌迟着他的心。
紫苑不知道借狗人的年纪,想必他本人也不知道。几乎所有西区的居民,都不清楚自己的年纪、不晓得自己的父母亲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甚至无法确定明天是否能活下去。
不过,可以想像得到借狗人很年轻,比十六岁的自己还年轻。虽然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做出近乎诈欺的坏事、窃盗,有时候甚至还会恐吓。纵使被众人痛骂,被投以轻视、侮辱的话语,他都能文风不动。但他却无法忍受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床上当诱饵。他就是这么年轻。
借狗人的怒斥与恶言恶语,就是他胆怯的证据。
「对不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
「是我们不对,抱歉,借狗人。」
借狗人眨着褐色的眼睛,眼眶已经红了,嘴唇也颤抖着。紫苑将手搭在瘦弱的肩膀上。他不认为这样就能安抚对方的怒气与混乱,也不是想要对方原谅他,他只是想起小时候,母亲火蓝常常这样抱着他。他无言地将手轻轻搭在借狗人肩上,就想起那种渗透心底的暖意。
只是这样而已。
借狗人并没有抵抗。他稍微移动身体,将额头抵在紫苑的怀里。
「可恶……大家好讨厌。」
「嗯。」
「讨厌……讨厌……最讨厌了……」
「嗯。」
「为什么不出来……我一直忍着不叫出来……我一直忍到真的受不了了。」
紫苑再一次说了声抱歉,并使力握住借狗人的肩膀。
咦?
紫苑突然觉得困惑。指尖传来一种意料外的感觉,紫苑摸到的是柔软的肉体。虽然借狗人瘦弱又全身排骨,但是很柔软。并不是坚硬扎实的肉块,而是柔软带点圆润的感觉。
很像触摸过几次的沙布的肩膀。
该不会……怎么可能……
紫苑盯着借狗人看。借狗人离开紫苑的胸膛。老鼠再抛出另一枚金币。这三件事几乎发生在同时间。这次借狗人牢牢地抓住金色的钱币。
「这个是特别奖金。」
「真感谢啊,老鼠大人。」
「你并不是做白工,你是自愿接受诱饵的角色,以换取金钱。」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那你就不要现在才在那里鬼叫。不到十分钟就赚了两枚金币,这种工作可不是随时都有。」
「我不是说我知道了吗?但是,我绝对不再扮第二次了,下次你自己上场,要不,找这个天真少爷去扮。」
「不会有第二次了。」
老鼠将剩下的三枚金币,塞给力河。
「剩下的是大叔的。」
「你们呢?」
「不需要。」
「原来你这么不爱钱啊!」
「算是吧。」
「接下来钱派不上用场,是吗?」
「应该吧。」
「这样啊……」
老鼠灰色的眼眸,看着力河因喝酒而赤红的脸,问:
「怎么啦?今天这么客气。」
力河没有回答,只从口袋里拿出酒瓶,灌了一口。
「这可是你最爱的金币耶,为什么不拿?上面没有下毒吧。」
「应该没下毒啦,不过它可是比毒药更麻烦的东西。」
玻璃瓶中,茶色的液体摇晃着,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力河再灌了一口廉价的酒,轻轻地咳了两声,接着说:
「欺骗神圣都市的高官,还把他绑起来,掠夺他的金币。随便出手拿这种钱,可是会要人命。」
老鼠轻轻地笑了起来,回应他说:
「你现在才知道怕?」
「对。」
力河很干脆地点头,接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
「我现在才知道怕。这下子……我们真的跟NO.6为敌了。」
「它本来就是敌人。那个都市从很久以前,就是我们的敌人。你是没发现?还是假装不知道呢?大叔。」
力河一口气灌光剩下的酒,用力地叹了口气。蜡烛的火焰摇曳,四个人的影子微微摇晃着,几乎要融入黑暗里了。
「伊夫。」
力河喊着老鼠在舞台上的艺名。不知道是不是醉了,他有点口齿不清。
「你……不怕死吗?」
「死?还真奇怪的问题。」
「你在跟神圣都市为敌,你不会认为自己还能悠哉悠哉地活下去吧?你应该没那么天真。」
「大叔。」
老鼠抚摸着桌面,金币彷佛魔术般地消失。
「很抱歉,我一点也不想死;活下来的人才是赢家。要消失的,是它,而活下来的是我们。对吧?」
「你真的那么觉得?」
「当然。」
「疯了,你疯了,你活在幻梦中啊,伊夫。我们不可能赢,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也许吧。」
「你太乱来了。你说的话、你做的事都太乱来了,简直就是狂人的戏言。百分之一耶,0.01。你就赌这么小的可能性吗?」
「是很小,但是并不是零。所以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伊夫!」
「手。」
「啊?」
「请伸出您的手,陛下。」
老鼠半用蛮力地抓住力河的手腕,翻出他的手心,然后将自己的手盖上。三枚金币出现了。
「这是你应得的,你就收下吧。」
空酒瓶从力河的手上滑落,发出响亮的声音,碎落一地,酒的残渣四散,弄脏了地板。
「跟借狗人一样老老实实地收下吧。我们已经放手一搏,无法回头了。听清楚,我说的是『我们』喔。」
「我们……」
力河歪着嘴,盯着手中的金币,接着说:
「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伙伴。」
「没错,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伙伴,每个人都有各自扮演的角色,幕已经拉上了,事到如今你想退缩,那才是天方夜谭,大叔。」
「如果我说我不演了呢?你会杀了我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你应该会用很漂亮的手法吧?用小刀割断脖子?还是一刀刺进
心脏?」
「别那么高估我,小刀可不像外行人所想的那么好使呢。」
老鼠对着力河微笑。力河缩起下巴,表情更僵硬了。老鼠继续说:
「常常会一个不小心,打滑了一下,没刺中要害。这么一来,对方就很惨了。想死,死不了,痛苦得满地打滚。真的很惨呢。我是绝对不想看到我重要的伙伴这么慢慢死去。」
力河低声呻吟,将金币收进口袋,丢下一句话。
「恶魔。」
借狗人站在紫苑的旁边,哼了一声。
「你不早就知道这家伙是恶魔了?现在才想到要抵抗,太迟了。」
不对。
紫苑握紧拳头。
老鼠不是恶魔,我比谁都清楚。
他救了我好多次,让我不至于被逼上绝路。我凭藉着他对我伸出的援手,远离险境。不光是性命,我的心灵也因他得救。我深信。
老鼠一把拉起紫苑,教导他从高处看世界。告诉他的确有一个这样的世界,不是包围在城墙里,与其他地方隔离,独善其身,而是无限宽广,有各式各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完全没有可以被称为生活、价值观、神或是正义的东西。如果没有遇见老鼠,他一定会一无所知,直到老去。一定就在神圣都市里,享受着虚假的繁荣与富裕,完全不会向往城墙的外侧,安稳地过日子。
看吧。
老鼠说过。从虚假的世界爬到这里来吧。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别管被告知、被给予的价值、道德、正义,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思考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相信什么。要去思考!
这番话老鼠说过好多次,有时候热情,有时候冷冷地用声音、眼神、动作。老鼠总是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对我说,不是吗?
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希望、自己相信的东西、希望相信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自从遇见老鼠之后,紫苑一直不断地思考。虽然未知的东西还很多,但是苦恼与不断地思考,让紫苑的灵魂复苏,注入活生生的鲜血。
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
掌握自己的灵魂,绝对不让渡给任何人。不被支配,不做附属。
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这是老鼠教我的,老鼠为我的灵魂注入新血。
而且……
而且,把大家拖下水的是我,并不是老鼠。我为了拯救被治安局抓走,关进监狱里的沙布,把其他三个人拖下水,把大家卷进力河所说的,连百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的危险战争中。
「怎么了,紫苑?表情这么恐怖……一点都不像你。」
借狗人不解地说。紫苑摇头。
「不对。」
「啥?」
「你错了,借狗人,还有力河叔叔也是。这次的事,全是因为我。」
紫苑对上老鼠的眼睛。其实他是被一股强烈的眼神吸引,不由自主地看过去。那一双富有光泽的深灰色眼眸总是充满活力,闪耀着光辉,好美。然而,却丝毫不带有感情。从相识的那时候开始,一直都没有改变。那双紫苑在被冰冷的手指掐住喉咙,压在墙上时,看到的眼眸丝毫没有改变过。
老鼠慢慢地错开眼神,如同歌唱般地呢喃了起来。
「我是否定之灵。没错,就是你们所说的罪孽、破坏、邪恶这些东西。」
「什么?」
借狗人动了动鼻子。
「紫苑,这个疯狂戏子在说什么?」
「是梅菲斯特。」
「哈?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是《浮士德》这本书里出现的……恶魔。」
「恶魔讲恶魔的台词啊,很适合嘛。」
「我就说你错了啊,老鼠怎么会是恶魔?」
突然传来男人的呻吟声。被绑起来的身体动了动。
「唷,我们的客人好像醒了,」
老鼠拿出皮革手套,挥了挥。嘴角浮现淡淡微笑。
「那么,开始第一幕第二场吧。」
力河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借狗人用力地耸耸肩,然后瞄了紫苑一眼。
「紫苑。」
「嗯?」
「他是恶魔。」
「什么?」
「那家伙是恶魔。我想……不知道真相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