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想着他入睡,所以我梦见他吗?
如果旱知道是一场梦,那我宁可不醒来。
(小野小町)
「你可以写封信。」
老鼠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这么说。
「写信……给我母亲吗?」
「如果你有其他笔友,也可以顺便写。」
「你帮我送去吗?」
「是它帮你送。」
小老鼠在老鼠的膝盖上,整理着胡须。
「哈姆雷特,谢谢你。」
「不用道谢。每次去你妈妈那里,都有好吃的面包可以吃到饱,这家伙非常高兴呢。」
在纸片上写字。短短十几个字,只能有一行。要在上面写什么心情呢?
紫苑写完装进胶囊里。哈姆雷特咬着胶囊,挥动着长长的尾巴。
老鼠阖上书,发出啪地一声。那是一本蓝底精装本,上面散落着白色花瓣,很精致。紫苑问:
「你在看什么?」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位于天涯尽头的国家的古老传说。非常古老的故事。」
「神话吗?」
「是人的故事。」
老鼠站起来,把蓝色的书放回书架。堆满书的房间里,因为旧式暖炉的关系,非常温暖。在这里不可能像在NO.6的高级住宅区「克洛诺斯」生活时那样,有环境管理系统的保护,不用烦恼季节、时间、天候,可以在总是保持一定的舒适温度、湿度中生活;但是,现在屋内温度不均暖暖的感觉,却比经过机器调节过的温度还要舒畅许多。冷了就盖毛毯,靠近暖炉;热就远离暖炉,脱掉外套。不过如此。紫苑原本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他是在这里,在这间房子里学会的。
「对了。」
紫苑一边将暖炉上沸腾的热水倒进杯子里,一边问:
「这里的夏天热吗?」
站在书架前的老鼠回头,眯起眼睛。
「夏天怎么了?」
「不是,我想这里是地下室,应该很凉,书也没有发霉,湿度应该也不高,我觉得这里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
「算是吧,至少比借狗人的饭店好。」
「可是,暖炉该怎么办?」
「啊?」
「冬天可以像这样使用,但是夏天应该不行吧?如果不能用暖炉的话,要在哪里做饭?连开水都不能煮。」
紫苑将装着白开水的杯子,递给老鼠。这是在这里唯一的饮料。
「你连夏天的饭都在担心?」
「也不是担心,只是好奇该怎么煮……啊,对了,在外面煮啊,可以在外面起火煮饭。」
「是啊……也可以。」
「对哦。但是,如果下雨就麻烦了。」
「紫苑——」
老鼠轻轻拿起杯子。水蒸气的另一头,深灰色的眼眸凝视着紫苑。
「你夏天也打算住在这里?你觉得你能待在这里吗?」
「你没赶我出去的话。」
「我不会做那种不通人情的事情,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谢谢,我松了一口气。」
「夏天啊……不知道会如何。我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你会在这里吗?」
「我是那么打算啊!」
「活着吗?还是已经化成骨灰,放在小小的骨灰坛里呢?」
「我不想化成骨灰,也讨厌被埋在土里。」
我要活着,待在你身边,一起体验夏天。我想要在被几千本书掩埋的这间屋子里,过日子。我想要流汗,想要感受刺痛肌肤的炙热太阳。
「老鼠,我想在这里迎接夏天。」
「活着吗?」
「活着。」
「很渺小的愿望。但是,很难。」
老鼠靠在书架上,转了个话题:
「紫苑,你觉得都市内部的骚动,跟寄生蜂有关吗?」
紫苑坐下,跷起一条腿。小老鼠立刻跑上来。这只小老鼠的毛偏黑色,因此紫苑替它取名为月夜,它是紫苑命名的第三只老鼠。
「嗯。虽然我不是富良先生,但是我也不认为NO.6有可能会突然流行未知的疾病。」
「是吗?也有可能是新型病毒啊。因为感染到新兴病毒,不可能吗?」
一九八零年,WH0(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由天花病毒引起的天花已经根绝,但是很讽刺的是,自从那时候起,就接二连三出现人类未知的病毒。
伊波拉病毒、HIV、无名病毒、立百病毒、拉色病毒、汉他病毒……这些接二连三出现的新病毒,人类统称为「新兴病毒」。
紫苑摇头,表示否定的意思。
「我觉得不是病毒。」
「为什么?」
「新兴病毒原本是以栖息在热带森林的动物们,为天然的寄生主。密闭在森林深处里的病毒开始出现,应该是因为人类砍伐树木,开拓森林,才会遇上病毒吧。也就是说,病毒并不是自己来的,而是人类入侵到对方的地盘所带来的后果。但是,NO.6不一样。它是密闭的,有高耸的外墙,隔绝外面的世界,出入境都受到奈米(十亿分之一米)规格的严格管理和检查。所以,我想不可能有病毒从外入侵。」
「讲到这种话题,你就自信满满。但是,也有像那个爱好女色的高官一样,偷跑来西区的家伙啊。也有可能在这里感染病毒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西区也会出现病人。就人口密度来看,应该会出现都市内部的好几倍病人。突然昏倒,出现从未见过的病状的病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的话,关卡会完全封闭,谁也无法出入才对。」
「你认为就是寄生蜂?」
「老鼠,我亲眼看过。山势先生就在我眼前昏倒,突然老化死去。之后,从他的脖子……我看见蜂从他的体内飞出来。真的是异常的死状,我想不到其他原因。现在都市内部发生的事情,一定跟寄生蜂有关。」
「但是,那些蜂从哪里来的?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得见的病毒都无法入侵的神圣都市里,出现了全长好几公分的昆虫,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蜂,是会寄生在人体内,杀害寄生主的职业杀手。」
老鼠噤声不语了。他双手握着温热的杯子,与紫苑四目交会,问:
「紫苑……你跟我想的一样吗?」
「应该。」
「那你说说看。」
喉咙好渴,渴得好痛。紫苑含了一口热开水,慢慢咽下,说:
「蜂,并不是外来的,」
他再喝了一口热开水。
「而是原本就存在于NO.6部。」
老鼠也拿起杯子喝水。他也很渴吗?
「你之前也讲过一样的话。你说,发生的场所可能是森林公园,怪物瞒过管理系统,诞生了。」
「对。因为包括山势先生,总共有两个人在公园内牺牲了。我只是猜测……但是,那真的太不真实了……」
「在神圣都市内部,一般的蜂突然化为食人蜂。这就叫做突然变种吗?」
「是完全没有前例的异常变种。而且,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还能活动,在自然界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自然界不可能发生。那么……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砰。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杯子掠过紫苑的手臂急速落下,然后从书上弹起,掉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
在紫苑视界的角落里,老鼠的身体正往前倾。彷佛慢动作一般,向前缓缓地瘫了下去。
「老鼠!」
紫苑跳起来,抱住瘫痪的身体,大喊:
「老鼠,你振作点!」
好重。完全无重力。老鼠无法自己支撑自己的身体。无法置信。紫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无法冷静判断,也无法做出应对。
「老鼠,老鼠!」
紫苑拚命喊着老鼠的名字,紧紧抱住他。紫苑感觉到手指下的身体在颤抖,他的手所覆着的脸庞,发出低吟:
「不要……不要唱了。」
「老鼠?你怎么了?振作点,老鼠!」
「别唱了……谁?是谁……?」
老鼠的手抓住紫苑的手臂,用力抓着,抖得很厉害。
翻倒的热开水让紫苑的脚步一滑,抱着老鼠滑倒在地。书塌了,小老鼠吓得躲了起来。
「老鼠,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冷静,你要冷静。
紫苑对自己说。但是,恐惧布满他的全身,让他也不停颤抖着。
老鼠,该不会连你也….
蜂会爬出来。咬破你滑嫩的皮肤爬出来。那样的话……如果变成那样……
「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无法忍受!
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失去你,我会无法自处。我会发疯,我的世界就会走样!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混乱让恐惧攀升,让他无法思考。
我不要!这太残忍了。我该怎么办才好?谁来、谁来告诉我?
老鼠的身体发烫,冒出的汗水
弄湿紫苑的手。
「……紫苑。」
老鼠在呻吟之余,喊了紫苑的名字。
「……救我。」
紫苑感觉好像被用力甩了一个耳光。他醒了。
快!有时间哭喊,不如快点想办法!除了紧抱老鼠之外,什么都不会吗?
紫苑紧咬下唇,双手用力。他将老鼠平放在地板上,拉开他胸前的衣服,摸了摸他的脖子。虽然汗流浃背,身体是湿的,但是没有异常变化。没有老人斑,也没有隆起。紫苑用耳朵贴近老鼠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声,计算他的脉搏。虽然比平常快,但是并不是异常混乱的心跳。没有呼吸困难,也没有呕吐,应该没有窒息的危险性。意识呢?
紫苑蹲着,紧握老鼠的手。
「老鼠,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听我的声音!把我的声音听进去!睁开眼睛回答我!
「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
这次换我救你,所以,求求你,回应我。
请你回答我。不,我命令你回答我。
「老鼠!」
「是完全没有前例的异常变种。而且,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还能活动,在自然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紫苑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低头沉默不语。似乎企图在思索中,沉静思绪。
这时候不要打扰他比较好吧。
老鼠这么想,又啜饮了一口白开水。总之,今天结束了。明天会怎样是无法预测的,所以,担忧、胆怯、为明天做准备,都没有意义。我不信神,深知命运这个东西有多陈腐,也不想将自己交给那种东西。我怎么能因此受到左右呢!如果放弃,不再抵抗,那只会不断堕落,堕落至死或是到达等同死亡的境界。
继续对抗。如此下定决心之后,究竟过了多少岁月呢?我要继续对抗,不能失去对抗的意志,同时也静待时机,与无法预测的明天对抗。我也曾像紫苑一样,深切思索,沉静思绪吧。紫苑的确认真、专心三思地对抗、战斗。虽然笨拙,抓不到要领,又幼稚到让人受不了,但是他是在对抗,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从未试图从战斗中溜走,一次也没有。借狗人说得没错,我是有点佩服他。
暖炉的光线,把紫苑那一头白发闪耀成橘色。虽然从未说出口.但是老鼠喜欢紫苑的头发,他认为那一头白发比黑发漂亮好几倍。
是该轻抚这头发,然后告诉他,我先睡了,还是不要妨碍他的奋斗,静静地消失呢?
伸手。
这时,脑海中出现一道闪光。无法呼吸。风、疾风吹进头盖骨内。身体往前倾。慢慢倒下,瘫痪。意识随风远去。
「老鼠!」
听见紫苑的叫声。在同时,传来歌声。有人在唱歌,这如风的歌,是谁……?
「别……别唱了。」
好想捣住耳朵,手却动不了。他已经陷进去了。这究竟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眼前是一片绿色风景。老鼠感觉到草丛中的热气,草的味道被热气蒸发,飘浮而上。这里树木茂密,有一整片的羊齿叶。多重的草与树叶,交织成各种不同的绿,覆盖着大地。歌声从远处传来。歌?那是歌吗?是歌。没错……但是,其中混杂的声音是……翅膀振动的声音。有无数的昆虫飞舞着。
这个声音、这首歌曲、这片风景,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曾在哪里……
不行,不能被拖进去。
「我不要!」
突然闯进来的呼喊声。是我自己的声音吗?我抓住了些什么。有人紧抱着我。
这是我的救命绳索,绝对不能放手。
用尽全力抓住。
抓住人的触感,稍微唤回一点意识。
紫苑。
紧抓着。
紫苑……救我。
电梯门无声无息地关上。铁灰色的门阖上那一刻,富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在两旁的治安局局员,两个人都像石像一样,动也不动。
「为什么……」
虽然知道问也没用,但是他就是无法沉默。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还是没有回应。
「这里是……监狱吗?」
富良试着再问一次。他的双脚发抖,连站着都很勉强。
今天早上,他如同往常一样出门。妻子抱着儿子站在门口送他。
「看起来还好痛哦。」妻子说。
「没什么大碍,几乎不明显。」
「居然会跌倒受伤,真好笑。」
「不要告诉别人啊。我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会在公园的阶梯跌倒,丢脸死了,我还没跟别人提过哩。」
妻子突然一脸严肃,说:
「你要小心点,这次只是受轻伤,还没关系,想到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好害怕。」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那我去上班罗。」
他亲了亲妻子的脸颊,坐上从中央管理局来接他的车子。
「老公,你考虑看看哦。」
坐上车前,妻子这么对他说。
「考虑什么?」
「我回去上班的事情,我想过完年就回去上班。」
妻子原本是交通管理局的员工。在儿子被认定为菁英,保证可以得到完善的教育环境后,她打算藉着这个机会,回到职场,继续工作。
「那个啊,应该没有问题啦。」
在NO.6,只要本人有这个意愿,生产后的女性将近百分之百都可以回到职场工作。富良的直属上司也是有两个小孩的女性。在NO.6,性别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以个人的能力为基准,赋予职务。
「你可以开始复职的准备了,如果需要帮忙,尽管说出来吧。」
「谢谢,我好高兴喔。」
妻子微笑。儿子在妻子的怀里动来动去,对着富良挥动双手。
「爸爸,有虫。」
「嗯?」
「虫虫在飞耶,黑色的虫。」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会有虫呢?哈哈,天气再温暖点,才可能有虫哦。」
虽然是晴天,但是吹着寒冷的北风,也许下午会下雪。今天早点回家,富良心想。
富良跟妻子、儿子挥手道别。车子出发了。一如往常的早晨。除了手心的伤口有点疼之外,没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早晨也是一如往常。
通过「克洛诺斯」的关卡后,这个早晨才出现了变化。治安局局员拦下他的车,要求他跟他们走。
「很抱歉,由于市长的命令,您必须要改变目的地。」
两名穿着警备课制服的男人,用语虽然很有礼貌,而口吻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富良觉得有点冷,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和冷冽的北风无关。
「麻烦您换搭我们准备的车。」
「要去……哪里?」
「市长在等您。」
「那是要去市府罗?那么也不需要……」
「请跟我们来。」
富良只得转搭治安局的车子。
「抱歉了。」
在恭敬的言语后,富良被蒙住双眼。特殊的眼罩遮断外来的光线,将富良囚禁在黑暗的世界里。
本来以为很像西区的暗夜,不过他马上就觉得不一样。西区的暗夜更深沉、更美丽;好深、好深,那幽合深渊里彷佛潜藏着什么一般。虽然感觉恐惧、毛骨悚然,却吸引着富良;那种随处都有不明物体潜藏的感觉,吸引着富良。他穿越城墙,不只为了那些女人,也为了要感受那暗夜的气息。
大概在他三岁那年吧,他觉得庭院角落的黑暗里好像有东西,结果被父母严厉斥责,告诉他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不明物体,不准再说这么愚蠢的话。平常温柔到不像话的慈祥父亲与母亲,彷佛变了个人似地,痛打儿子。
自从那次之后,富良再也没提过潜藏在暗夜里的不明物体,后来也就忘了。在西区与真正的暗夜相逢时,虽然很恐惧,但也令他非常兴奋。年幼时尘封的记忆,又再度苏醒。他被深深地吸引了,那个地方确实吸引着他,
那会要了他的命吗?
出入西区的事情被市府发现了吗?
如果是,那会如何?篡改记录是重罪,如果被发现的话,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了事。
剥夺资格、取消所有特权、赶出克洛诺斯……
富良想像所有最严重的后果。意外地,却让他觉得很平静。
对于资格、特权、克洛诺斯,他都没感受到对西区暗夜的那种执着。真是不可思议,那种奇妙情感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明。
脑海中浮现少年的脸。一头白发的不可思议少年,果决地说他不想回NO.6。
是因为他那么年轻、那么无谋、那么无知,所以才敢那样断言吗?但是,就
算他如此年轻、愚蠢,就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舍弃NO.6吗?这一点他不懂。
不过,还真远。
要去市政府,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吗?这个时间,应该早就经过市区了。
「请问,要去哪里?」
富良紧张地问。
「市长找您。」
「但是,『
月亮的露珠』应该已经过了吧?」
「请您安静,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的话?」
他听见男人微微的阴沉笑意,那比威胁的话语还要恐怖。
「你们,带我来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拜托你们,告诉我。」
「请安静!」
右边的男人这么说,左边的男人轻拍富良的肩膀。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车子才停下来。
车子停了。富良下车后,戴着眼罩直接被压坐在电动椅上。他坐着椅子通过长长的走廊。那是非常安静的地方,只听得到电动椅轻微的马达声。不知道是穿着特殊的鞋子,还是受过训练,两名治安局局员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拿下眼罩时,富良看到的就是即将关上的电梯门。门的另一头有间玻璃窗的房间,里面有穿着白衣的男女。
医院?不,也许是……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监狱吗?
富良不断问着没人回答的问题。
告诉我,谁来告诉我。
电梯停下来了。
电梯是往下降的,不断往下降。
监狱、地下、新增设的场所、全新的电梯。
我利用职务上的特权篡改记录,将被追究责任,由市长亲自严重警告、劝告、处罚。
不是那样,没有那么简单。
恐怖贯穿全身。
「放我回去!」
富良扭动着身体。
「让我离开这里,放我回去。」
脖子感受到一股冲击。电流通过,全身一阵麻痹。
「不是告诉你要安静吗?」
他又听见治安局局员含笑的声音。
「已经准备好了。」
穿着白衣的男子回头这么告知。
NO.6的第一任市长拿起白瓷的咖杯,啜饮了一口褐色的饮料。
「嗯……我知道了。」
「咦,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大概是最近太忙了吧。」
「累了吗?这样不好哦。疲劳会引起各种疾病,一定要小心。待会我拿药给你。」
「好。」
「这个计划就快完成了,至少到那个时候,不,今后你也必须要一直健康下去才行。好了,走吧。」
市长放下杯子。看起来毫无特色的杯子,仔细一看,手把的背面描绘着精细的纹路,看得出来是相当昂贵的东西。
「还是要执行?」
听到市长这么问,白衣男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那是当然的啊!」
「但是,这次跟之前那个女孩情况不一样……对了,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好啊,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不过就快醒来了。真漂亮的孩子,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惜她。」
「虽然同样是菁英,那孩子毕竟只是个学生,不过,这次可是现役的菁英。」
「正因为是现役的菁英,所以有用,就各层面看来都是。而且根据你的调
查,这个男人不是不良品吗?已经宣誓效忠我们都市,却做出背信的事。」
「是啊……没有正当理由,就去西区。他脸上跟手心上的伤,大概是在西区
弄的吧。篡改记录的嫌疑也很大,的确背信。」
「那就应该处罚啊!」
「用这种方法?」
「大耳狐。」
白衣男叫了市长以前的绰号。
大耳狐,这个住在沙漠的小型狐狸。学生时代,帮我取了这个绰号的人,就是他吗?
男人站在市长面前,将手放在肩上。
「大耳狐,你会当上王的。」
高挑的男人屈身,说话的速度微微加快。
「以市长的身分掌政的时代结束了,今后你将以君王的身分绝对掌权,统治这块土地。」
「我知道。」
「那你还犹豫什么?一、两个不良品又怎样,根本无所谓啊!」
「说得没错。」
「而且,这也是贡献啊,对我们的贡献。而且对那个男人来说,应该也是很光荣的事情。」
白衣男再度呢喃。
你会以王的身分,君临此地。
市长点头,挺起胸膛。很好,我们走吧,白衣男催促。
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叫做第一实验室。房间四周的墙壁是有光泽的特殊合金,没有窗户。家具只有一张椅子。男人就被固定在椅子上,眼底尽是恐惧与混乱。
从墙壁的这一头,可以清楚观察到房间里的情况。
白衣男用手指轻敲着有几个灯与操纵钮的桌子。细长白皙的手指如同演奏键盘乐器一般,有规律地敲打出旋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什么曲子呢?不过,这装置怎么看都很糟糕,简直就像失败的玩具,就不能做得好看些吗……
手指停下来了。白衣男微笑着说:
「你有什么打算,大耳狐?」
「什么打算?」
「要以市长的身分,对他下判决吗?」
「不用了,不需要吧?」
「这个可悲的罪人,完全无法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你看他害怕成这样,不是很可怜吗?你不想救他吗?」
「救?你是什么意思?」
「给他一个承认自己的罪恶,向神祈求原谅的机会啊!」
市长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真是的,这家伙又开始讲些唐突又莫名其妙的话了。
他以前就有这种怪癖吗?
「你信神吗?」
「怎么可能!但是,应该有人会希望能在死前得到神明的原谅,安心地踏上旅程吧。」
「也许有,但是,至少在NO.6内不存在。」
「说得也是,我真是无聊。」
「真不像你会开的玩笑。」
「抱歉。那么,开始吧。」
刚才敲打着轻快旋律的手指,以不经意的动作按下按钮。墙壁的一部分变成白色的萤幕,上面有各种数据、曲线。
「这是罪人现在健康状态的资料。记录着心跳数,脑波、肌肉组织的僵硬、身体各部分测量到的数据。」
「嗯嗯……」
「现在,那个房间里,有人类的听觉捕捉不到的频率音。声音来自空气的振动,这些振动,会经由人类的鼓膜、鎚骨、砧骨、钟骨,传达到耳蜗。人类的听觉反应,这你应该知道吧。」
「没什么变化啊。」
市长往前踏了一步,凝视着隔壁房间的情况。
完全没有变化。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男人,只是不安地低着头,看着脚尖而已。
「不需要着急。才剐开始,需要花点时间。你要坐下吗?」
「不用。」
「那我再请你喝杯咖啡?我有最高级的咖啡豆。」
「在这里暍咖啡?」
「还是你想喝葡萄酒?」
「不……不用了。」
「你似乎对我的演说没有兴趣。」
「很抱歉,我对听觉器官没什么兴趣。」
男人耸耸肩,沉默了。什么也没发生。
「是不是失败了?」
市长小声问。
「失败?我吗?大耳狐,你这才是不好笑的笑话哦。」
「但是……」
白衣男的表情僵硬,毫无血色的脸庞更加铁青,太阳穴微微痉挛。
对了,这家伙最讨厌「失败」这两个字了。彷佛这两个字具有危害自己的力量,非常忌讳、厌恶。
换个话题。
「上次那件事,目前好像稳定下来了,没再发现新的案例。」
「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
「你敢肯定吗?」
「当然。」
「就交给你罗。如果那些家伙再继续在都市内部活动,那可不妙。」
「那只是例外。」
「为什么会出现例外?而且,全都是没有登记在样本资料里的人。」
「计划的前期在某个地方出现疏忽,但是,没什么好紧张的,例外毕竟只是例外……咦?」
「怎么了?」
「开始了。」
白衣男指着说。
椅子上,被叫做罪人的男人往后仰,脖子左右摇晃,在叫着些什么。
「想听声音吗?」
白衣男指着绿色按钮问。
「不,算了。」
他慌张地说,但随即又摇着头,小心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狼狈。
如果可以的话,我才不想看这种东西。我想离开这间无趣的房间,回到我的办公室,回到我在「月亮的露珠」最上层的房间。里面有高级的家具、优美的风景,那才是适合我的地方。
「仔细看,那家伙要出来了。」
白衣男的声音颤抖着,一脸陶醉。
椅子上的男人已经不动了。才不过没多久的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不只变成白色,还精疲力尽一般地掉落。看起来半透明的皮肤上,出现点点老人斑
,从这里都能看得出来。
「放大来看,你看。」
白衣男用下巴指着萤幕。萤幕上放大着男人低垂的脸庞,瞪大双眼,歪着嘴巴的脸上,带着无法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就这么断气的表情。褐色的斑点布满整张脸,还有着深深的皱纹。半开的嘴里,牙齿摇摇欲坠。怎么看也像近百岁的老人。脖子上还隆起一块特别醒目的黑色斑点,蠕动着。明明隔绝了声音,但是耳里却似乎响起晈破人肉的声音。
出来了。
挥舞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翅膀与触角,脚还动个不停。
一只蜂从人体内诞生了。
「要捉罗。」
白衣男喃喃自语,脸上还是出了神的表情。
椅子下方出现一颗透明的球,是一个直径十公分的捕捉用球型机器。它就像肥皂泡泡一般,轻轻飘起,瞬间就抓住蜂,将它关在球内。
「成功!」
白衣男大叫,高兴得红了眼眶。
「终于成功了。不,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不过,我们确实前进了,大耳狐。」
「是啊,恭喜!」
「虽然还不算完美……还不够完美,然而,成功就是成功。再过不久、再过不久,我就能完全控制它们。孵化、生长、羽化、产卵,全都能够控制,我就能随心所欲操控它们。太美妙了,总算、总算走到这一步来了。」白衣男握紧拳头,以缓慢的脚步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他兴奋得双颊红润,嘴唇失去了颜色。
「之前的样本都还无法控制羽化。指标个案的雄蜂跟公园管理员的雄蜂,都只能预测到羽化的时期。从那时候起,又过了几个月?不过才几个月,就做到这个地步。啊啊,过去那么漫长的岁月彷佛一点也不真实,简直就像作梦嘛。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就快完成了。只差一点点……」
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吗?说得一点也没错。
市长的视线从独自喃喃自语,在房间内踱步的男人身上,转到墙壁的另一侧,第一实验室。他觉得叫死刑室还比较适合。
尸体已经不在了,被运往解剖室去了。椅子也自动收纳,房间内变成一片空荡的空间,完全看不到死的痕迹。这里又变得空无一物。
「不行不行,不能光顾着高兴。虽然已经能成功控制羽化,但是,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了。当然不是。唉呀,不是还有一个大问题还没解决吗?那个问题该怎么办……大耳狐!」
白衣男兴奋地叫着市长的绰号。厌恶感变成小小的刺激,刺进市长的肌肤。
「什么事?」
「我要人。」
「当作样本吗?」
「那个也需要。」
「种类呢?数量呢?」
「这次我不选种类,我要大量。」
「不是都市内部的人也可以吗?」
「无所谓,重量不重质。数量比较重要,大耳狐。」
「那正好,最近预定进行清扫作业。」
「太棒了!尽快。还有,我要人才。」
「人才?」
「优秀的工作人员呀!我想要可以成为我的助手,又有最高等级头脑的工作人员。」
「现在的人员不够吗?」
「完全不够,我需要更优秀的人才。」
「这个嘛……有点困难。菁英人数本身就很缺乏,如果再调来给你,人手就更不足了。」
「把我的需求摆在最优先!」
在白衣男喊叫的同时,墙壁上的灯闪烁了。
「解剖室好像准备好了,我得走了。你呢?」
「我要回去,回『月亮的露珠』。」
因为那里才是我的地方。
「是吗?那就拜托罗,样本跟人才我都要。」
墙壁的一部分无声地敞开,白衣男走了出去。
真的有必要吗?
突然浮现疑问。由于太过唐突,呼吸混乱,他不自主地压住胸膛。
对我而言,他是必要的吗?这个计划本身是必要的吗?不需要依赖他,也不需要依赖他的计划,我不也一样能统治这块土地吗?
为了调整气息,他多次反覆深呼吸,凝视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
该如何处理死刑犯的后事呢?
得好好想想。
如果不像往常一样当作病死处理,而是公布他被处死的话,会怎样呢?让大众知道违反神圣都市NO.6规定的人、企图欺骗的人、不乖乖服从的人、叛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杀鸡儆猴,不容许丝毫的违背。正式公布那样的态度,并且强化取缔、彻底执行。只要怀疑,就全部逮捕。看情况,关闭议会也无妨。
如果这么做,会怎样呢?市民会抵抗吗?长久以来过着跟抵挡、抗议无缘的生活,他们有办法、有精力做这种事吗?那些跟狗一样忠实、比小猫还脆弱的可爱市民,会质疑我吗?
市长的嘴角上扬,笑出声音来。
不可能。
怎么可能。他们只会畏惧我的力量,臣服于我。
「市长,议会的时间快到了。」
市徽章内建的麦克风,传来秘书官的声音。
「我知道了。」
「车子已经在等您。」
「我马上过去。」
不能焦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焦急,要巧妙地秘密进行。
市长朝着墙壁走去。门开了,前方是微亮的走廊。走廊也是一片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