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2 人类的心

如果体内的人类之心完全消失了,那么那个人应该会幸福吧。可是,体内的自己却非常恐惧这件事。啊啊,他是多么恐惧、悲伤又难过啊!他害怕遗失自己曾经是人类的记忆。

((山月记)中岛敦)

觉醒了。

沙布觉醒了,全都领悟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

「哎啊,沙布,怎么了呢?心情如此动摇。你要激动到什么时候呢?真是伤脑筋的孩子,会浪费了你难得的美喔。呵呵呵,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真不好笑的笑话,你别在意。你很美,真的很美,非常成功唷!目前为止都非常成功,今后也不可能失败啦。呵呵呵……」

男人就在沙布旁边笑着。

恶魔。

你是恶魔。

为什么、为什么把我……

「你不只是美,你还很坚强,实在太理想了,你就是我的理想啊。沙布,我老实跟你说吧,因为我无法对你说谎。我呢……一开始只是把你当成单纯的样本收集而已,打算把你跟其他样本放在一起。啊,请原谅我,拜托你,别责备我,我当时并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如此美丽又坚强。沙布,我迷上了你,要我重复诉说千百万遍也没关系,你正是我的理想,我渴求的东西,所以我要让你当女王,不,我要让你成为近乎女神的存在。完美的存在喔,高兴吧?你跟我一起统治这个世界,如何?很棒吧!」

恶魔。

你是恶魔。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男人听不到沙布的声音。

他如同被附身一般地讲个不停。他双颊胀红,身子微微前倾,来回地走来走去。

如同水槽里的鱼,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只能在封闭的空间里游来游去。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

男人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地走着,不停说着。也许他并不是说给沙布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我得到了你,最棒的素材。噢,我并不是命运论者,我从不相信有超越人类的力量,我对所谓的天生注定的人生,甚至带着嘲笑的态度。然而……你可别笑我喔,沙布,自从遇到你之后……我开始有点、真的有一点相信命运了。也许是真的,说不定真的有神,打算赋予我绝对的力量。如果不是这样,无法解释我会这样与你相遇,不是吗?所以我要让你成为女神,我有这样的力量。啊啊,对了,昨天我说你不需要名字吧?嗯,没错,一点都没错。你应该丢弃以前的名字,换上适合女神的新名字。」

男人的脚步跟嘴巴都停不下来。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说。

「譬如……」

男人的脚步突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缓缓扩大。

「譬如,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

男人又开始走动,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

「很好听的名字吧?这就是女王的名字,对,也许这才是适合你的名字。」

这个人……

沙布凝视着男人,第一次盯着他看。

细长的一张脸,乍看五官很温和。年龄……看不太出来,依光线亮度不同,有时候看起来很年轻,有时候看起来很老。他凝视着虚空,不断诉说着自己的想法,与外界隔绝,陷入自我的世界。

自我陶醉。

这个人迷恋自己,认为自己的能力跟神一样,以为自己被委托所有,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所以他才敢做这种事。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的计划就完成了。你是最后一块拼图,托你的福,所有的拼图都齐全了。完成了,没有错,只差时间,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你现在感觉如何?我希望你能过得舒适。为此,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因为你对目前的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我要……

「什么?沙布,你想说什么?」

我要自由,把我变回原来的我,让我见那个人。

情绪激昂,内心吹起狂风,发出呼呼的声音。好想大叫!好想哭!

好想见他。

「咦,怎么了?数值升得这么高。还是无法适应现在的环境吧?嗯……我以为会进行得顺利一些……啊,不是,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怎么会责备你呢!你是我的宝贝呀。要不要睡一会儿?这样比较好吧?嗯?……母体似乎也这么判断,它说要开镇定剂给你。啊啊,对了,我得先跟你介绍母体才行,因为你跟母体是直接接连在一起。为了让你有最舒适的环境条件,为了让目前的环境能成为最适合你的环境,母体会随时替你管理。所以,你看,它现在也说你需要休息。」

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男人扬起眉梢。

「怎么了……真是的,这个时候来紧急联络,真不识趣……喂喂,是我,怎么了?今天不是『神圣节』吗?你应该很忙……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意思……都市内部吗?都市内部发生那种事……怎么可能?不可能的……我知道了,把影像传过来吧。还有样本,回收的所有样本……对,现在马上……什么?已经有三十具?一天之内吗?……会有这种事……我知道了,算了,我过去吧……没错,马上,我马上过去!」

男人的侧脸血色全无,嘴唇也失去颜色,显得苍白、乾枯,而且嘴唇还不停颤抖。

「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男人如同自言自语地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他狼狈得很可笑,完全看不到刚才的从容。

都市内部发生那种事……

男人说。都市内部,NO.6究竟出了什么事?超乎那名男子预测的某件事情……

NO.6,我生长的地方。可是,那里总是有紧张的气氛蠢蠢欲动。如此舒适又如此美丽的地方,为什么总是岌岌可危……总是弥漫着似乎会发生什么的气氛……我是这么认为…

沙布觉得自己的激动慢慢缓和下来了。

好困,似乎要被溶解般的困,是给我注射了安眠药吗?跟母体连接?那是什么意思?母体……啊啊,好困。

意识开始朦胧,无法思考。这时候,脑海中一定会浮现一个身影。

紫苑。

试着呼唤这个名字。紫苑微笑,轻轻点头。不是幻想,他就像真的站在眼前一样,非常鲜明、逼真,不是吗?

对了,紫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黄昏时分吧,风是不是有点冷?前一天刚下过初雪,路是湿的,我们并肩走在路上。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忘了?

我叫了你的名字。

紫苑。

再唤了一次名字,紫苑还是微笑以对。

「怎么了,沙布?」

「没事……只是……」

「只是?」

「只是想叫你而已啊。仔细想想,紫苑真是个好名字,是花的名字嘛。」

「不仔细想就不觉得吗?」

「呵呵。对了,紫苑是怎样的花呢?」

「我想想……我记得是菊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植株可以高到一,五公尺左右,会开出淡紫色的头状花……」

「紫苑,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花的解说,那些情报我很容易就能找得到。」

「那你想知道什么?」

「不容易得知的事情。」

「不容易得知的事情……嗯……好像在猜谜耶。如果不是关于紫苑的情报……我猜不到。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事情啊,沙布?」

关于你的事情啊,紫苑。

我想知道你的事情。谁给你取的名字?你喜欢吗?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呢?还有,你第一次叫我是在……

紫苑,你的事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癖好、你喜欢吃的食物、你讲话的方式、你的优点与坚强……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清楚。但是,紫苑……

你在追寻谁?你希望站在谁身旁?你那么焦急为谁?你伸出去的手,前方站着谁?我不行吗?一定非得是那个人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告诉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呀,紫苑。

紫苑。

沙布。

听到声音。朦胧的意识之中火花四散,深红色的花朵盛开,如同浓雾散去,眼前出现风景一般,沙布的意识也回到自己身上。是那个声音将她的意识唤回。

沙布。

谁?谁在叫我?

不是紫苑。不是去世的祖母,也不是父亲或母亲。是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不,是声响?旋律?吹过树梢的声音、潺潺流水声、敲打地面的雨声……全都很像,但不是,是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这是歌吗……听起来就像非常美丽的一首歌。

沙布。

谁?谁在叫我?

是我,沙布。

谁?你是谁?

我是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

「小紫苑,别那样乱动啦。」

借狗人一边将小婴儿放进装满热水的大锅子,一边轻声咋舌。

小婴儿笑

着,发出呵呵的愉悦笑声,舞动手脚。热水泼了出来,溅湿借狗人的外套衣角。

「别那么开心嘛。不过呀,你还真的是圆滚滚耶。」

小婴儿的手、脚、肚子等,身体全部都胖嘟嘟的,很柔软。他的指尖,还有连一根根头发都充满着活力。

不可思议的家伙。跟我看过的婴儿截然不同,特别到让我吃惊。

借狗人看过的婴儿都是死神围绕在脚边的婴儿,性命随时都可能被夺走却无计可施。他看过的都是那样的婴儿。营养失调、传染病、冰冻的天气,跟垃圾场没两样的处身之地。生在西区的婴儿可以活到五岁的存活率是多少?百分之五十,不,也许不到三十,甚至还有一生下来,为了减少吃饭的人口,马上被父母杀掉的孩子。为了死而出生,只能这么看待的婴儿到处都是。借狗人曾有一段时间承接埋葬婴儿的工作,不过说是埋葬,也只是挖个洞埋进去而已,跟狗墓没两样。能在父亲的哀惜跟母亲的悲叹中被送走的孩子还算幸运,当时他这么觉得。送行的人只有借狗人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在堆满土、只放了一颗石头的墓前,别说双手合十祷告,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拿朵花来供奉。最后,连它曾经是个墓的事情都没人记得。

婴儿死的时候多半张着眼睛,有时候无法闭上的眼睛深处,有着清澈到令人惊讶的眼眸,看着借狗人。

那也是当然啊,他们连用自己的脚站立都做不到,如何污秽?所以那绝对是纯真无瑕。

将小小的骨骸埋进土里,借狗人一次也不曾心痛过,甚至连觉得怜悯或是落泪的情况也不曾有过。

早点死掉不是很好吗?你的运气好,不用再苦下去了。

他只会这么对死去的婴儿说。

喂,小家伙,你活了几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有半年吗?活够了吧,别想要再转世哦,因为只会有相同的命运罢了。如果你一定要转世,那就投胎为路边的野草或是狗儿子吧,这样会幸福百倍。听好,再怎么样也不能再投胎当人了喔。

他也会这么说。一边说,一边埋葬骨骸。

这是借狗人对死者的饯别。

如果是老鼠,他应该会唱歌吧,唱一首送给一尘不染地逝去的灵魂的歌——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种歌——那家伙应该会唱吧?但是老鼠啊,死掉的人不需要歌,快死的人或许可能需要。

死者全都会回归大地,成为泥土,不论是婴儿、你,或我。

发现自己茫然地想着老鼠的事情,借狗人急忙甩头,左手中指跟食指交叉。那是除魔的咒语。

对借狗人而书,老鼠几乎等于恶魔,他的存在比死神之类的还要恶质。

死神之类的,只要自己不要疏忽留意,某种程度是可以预防、可以驱赶,也能蒙骗。但是,如果是那家伙呢?毫不在意地将他人逼入绝境、卷入危机,完全不顾虑别人的处境或情况,大胆到能利用的东西,连狗大便都会拿来用。狡猾、无懈可击、简简单单就能将别人玩弄于股掌间。啊啊,讨厌,我最讨厌他了。老鼠要是没有唱歌的能力,我是绝对不想跟他有瓜葛,绝对不想。啊……糟糕,又想到他那里去了。一点也不要去想那种家伙的事情,不然会中邪的。怎么明知道还……我的脑袋是怎么了?

「喂,小紫苑,你也一起念咒吧,祈祷我不要着魔了,要是像你爸爸一样被迷惑,那就无计可施了。就是像这样两只手指交叉……」

「噗噗……噗噗……」

小紫苑泡在热水里发出愉悦的声音。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的婴儿。

死神完全不敢靠近。

这里是废墟饭店的一角,墙壁崩塌,玻璃窗户破裂,寒风冷飕飕地吹,不过是一个比外面好上几分而已的地方。连牛奶也是力河想尽办法弄来的,根本不够喝,不足的部分只好以狗奶、青菜汤补充。

环境如此恶劣,小紫苑却总是心情愉快,挥动手脚地笑着,咿哑咿哑地对借狗人说话。他的皮肤颜色富有光泽,胖嘟嘟的,很有活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两、三天他好像又长大了。

他的眼眸充满生气,肌肤滑嫩,声音有张力。彷佛有透明的防护罩保护,守护他远离这个世界的所有危险与毒害。

不可思议的婴儿。

「喂,借狗人!」

传来嘶哑的声音,一个混浊粗厚的声音。

真是的,那张脸没得救就算了,至少声音就不能稍微文雅一点吗?

「你在做什么?住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借狗人手中的小紫苑被一把抱走。锅子摇晃,热水溅了一地。

「你干嘛啊?」

「开什么玩笑,别这么做!」

力河紧紧抱住光溜溜的婴儿,不断往后退。

「借狗人……不管怎么样,你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这不是人会做的事情。」

「嗄?」

「你不觉得可耻吗?的确,你是比较像狗,不像人,但你并不是没有理性啊。」

「理性?没有用的东西。不过,我可能比你多一点。」

皱着一张因为喝酒而红冬冬的脸,力河又再退了一步。

干嘛啊,这位大叔?

「你这个狗小子,我没想到你这么丧尽天良。借狗人,就算肚子再怎么饿,吃小孩这种事你怎么能做?你是恶魔吗?你已经舍弃人类的心了吗?」

「啥?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你不是打算把小紫苑煮来吃吗?」

借狗人盯着力河好一阵子,眼睛一眨也不眨。接着笑了出来,由衷地发出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家伙不是人!」

弯着身体笑了好一阵子后,借狗人用手背拭了拭嘴角,说:

「笑得太过火,口水都流下来了。哎唷,大叔,你真没口福,你再晚个三十分钟来,我就能煮好婴儿汤头做的美味浓汤,可以请你喝个饱。」

「谁、谁要吃那种东西!饿死都不吃!我说你啊……」

「洗澡。」

「啊?」

「我在帮小紫苑洗澡啦。」

「用锅子洗?」

「是啊,这是煮狗饲料的锅子,大小正好用来当作婴儿澡盆。当然,如果你能送一个上等的婴儿澡盆来,我会很高兴地拿来用。」

「呃……那就有点……」

借狗人夸张地耸耸肩,说:

「不过,你居然这么担心小紫苑的事,我可真惊讶,我还以为你只对钱、酒、女人展现温情,哎呀呀……真令人意外啊。」

「那是当然啊,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可是还保有一颗正常人类的心,别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你说的『你们』,也包括我吗?」

「你跟伊夫啊,这选用说吗?」

借狗人再度耸肩。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孩子你就带走吧。」

「嗄?」

「你就直接把怀里那名婴儿抱回家吧!在慈祥大叔的照料下,他一定能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男人,就像你最爱的那个少根筋的紫苑一样。」

力河连忙摇头说:

「不行,我没办法,我不能带他回去。借狗人,我错了,你不是恶魔,把你跟伊夫那只恶劣的狐狸相提并论是我错了。我道歉,我道歉,我一定是哪根筋错乱了。哈哈哈……原来如此,洗澡呀,婴儿最爱洗澡了。太好了,小紫苑,你被这么好心的人捡回家,你真是幸运啊。」

力河摩擦小紫苑的脸颊,小紫苑立刻哇哇大哭。他嘴巴大张,四肢僵硬。在桌底下睡觉的老狗抬起头,狐疑地眯起眼睛盯着看。

「啊!喂,别哭这么大声呀,你别乱动,会掉下去啦……」

婴儿还是哭个不停。他边哭边对着借狗人伸出双手,借狗人反射性地抱了过来,双手牢牢拥着小小的身躯。这时哭声停了。

「真是的,身体都变冷了,要是感冒了就都是你害的。医药费一定要你出!小紫苑,很冷吧,我再把你放进热水,让你暖和暖和。」

胖嘟嘟的手伸了出来,手指摸了摸借狗人的脸颊。

「妈妈。」

滑嫩的脸颊上还留着泪水的痕迹。

「妈妈。」

借狗人觉得胸口一阵紧缩,身体的最深处有股什么在盘旋着。既温热又汹涌地盘旋着的感情,让他一时忘了呼吸。

「妈妈。」

啊啊,我知道,小紫苑,我只是开玩笑,开了一个无聊又无趣的玩笑,别放在心上。你别怕,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把你交给这个酒鬼……不,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我发誓,真心发誓。

力河探头望着借狗人的怀里,满口酒臭味地说:

「妈妈耶。」

「什么?大叔,你想找你妈?」

「我老妈早就埋在墓碑下了。她在我十岁时钻进去后,就没再爬出来过了。」

「那很不错啊,她应该住得很舒服吧。不过,我想你母亲一定不想看到儿子如此堕落的模样,所以才故意不出来的。」

「你说谁堕落了……我们现在在说小紫苑。」

「小紫苑怎么了?」

「他叫你妈妈。」

「是吗?」

「为什么是妈妈?」

「不知道。」

「妈妈。」

「看,又叫了。」

借狗人将小紫苑放进热水里温暖他。也许是很舒服吧,小紫苑微笑了起来。

美丽的、清澈的、让人雀跃的东西,全都能因此而照耀出的笑容。

婴儿是如此珍贵的吗?

「为什么是妈妈,借狗人?」

「婴儿什么都叫妈妈啦,虽然很难以置信,不过几十年前你也是妈妈、妈妈地哭着。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起,你看到金币就不哭了呢?」

「你可没资格这么说我,对钱的执着,我们可是不相上下、半斤八两吧?」

「啧!罗嗦啦。」

是如此珍贵的吗?我以前从不知道。

毫无感慨地埋葬在让自己寒冷,或是被太阳晒到乾裂、有时候因为连日大雨而潮湿的大地里的那些婴儿。借狗人第一次想起他们。

不单是小紫苑,这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也都是珍贵的存在

吗?如果是……就那样死去实在太奇怪了……不合理。瘦弱、皮肤布满皱纹,彷佛老婆婆一般的死去模样;带着无瑕的眼神,不是不怨恨任何人,而是连什么是怨恨都还不知道就断气,这实在太不合理了。被我埋在金银花下的那个孩子、在红土上挖了一个墓穴掩埋的那个孩子、替他包裹一块破布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孩子,都应该被更珍惜才对,不应该被迫那么死去。

小紫苑,你不能死,你要活下来,你要活着长大,你要学会怨恨他人,也学会尊重他人。

「妈妈。」

借狗人将小婴儿抱起来,动作迅速地帮他穿上衣服。彷佛正等待轮班似的,一只黑毛母狗躺在一条棉絮已经露出来的睡垫上待命。那是借狗人从市场的瓦砾堆里挖出来的,虽然颜色已经褪去,到处都是破洞,跟条破布没两样,然而仔细一看,上面有很可爱的雏鸡图案,也许是一个跟小紫苑一样的小婴儿的睡垫,也许「真人狩猎」当天,那个婴儿正睡在上头作着美梦。

「交给你了。」

一被放在狗旁边,小紫苑立刻吸上乳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吸奶。

「这奶妈的毛还真粗呀。」

「你要找粗毛女的话,这里很多,黑毛、红毛、白毛、斑点的,要不要找个喜欢的睡一晚啊?」

力河无视借狗人的揶揄,叹了口气说:

「没想到人可以喝狗奶长大……生命力真强。不过,不会有问题吧?他以后不会只会汪汪叫吧?」

「他刚才不是叫妈妈了吗?」

力河低头看着小紫苑,再度叹了一口气。

「大叔。」

「干嘛?」

「都准备好了吗?」

力河缓缓转向借狗人,说:

「嗯。」

他以缓慢的动作举起手,指向桌上的黑色提袋。

「是吗?那么,出发吧。」

借狗人提起提袋。相当沉重。力河蹙眉,不怎么情愿地说:

「借狗人……要不要停手?」

「停手?」

「停止做这种事吧。」

「停止之后呢?」

「就这样窝在我们各自的巢穴中,安分守己啊。这样比较稳当……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我也这么觉得啊,大叔,我比你还想这么做一百倍,我也想停止做这种事,窝回我的巢穴中。

今晚也会很冷,但是还不到冻的地步。只要跟狗在一起,这种冷也没什么。刚才我还吃了潮湿的饼干跟青菜渣汤,好好吃……我现在还算满足,如果能就这么跟狗一起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那就太完美了。

「呐,就这么办吧。你有小紫苑,你要养育那个孩子,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小紫苑怎么办?你想一想。」

「有狗在,就算我没回来,狗也会替我养大他,就像我妈妈养大我一样。」

「可是……借狗人,我老实跟你说,我也很怕死,不想做危险的事情。所以……收手吧,就这么算了吧。」

「老鼠跟紫苑怎么办?不理他们了吗?」

「那两个人早就死了,不可能还活着,在『真人狩猎』被抓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没命了。这种事情你应该也很清楚呀,所以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徒然的,我们用性命在做徒然的事情。呐,收手吧,这样才明智。」

「大叔。」

借狗人的目光让力河低头。

「……干嘛?」

「唠叨就到此为止吧,时间到了,出发吧。」

「借狗人!」

「我要去,你想停手就停手吧,我无所谓,只是这个提袋我要带走。」

「借狗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那两个人仁至义尽?一直以来你不是都一个人独来独往吗?我也是。先不说紫苑,为了像伊夫那种家伙做这种事……」

「因为是伙伴。」

「什么?」

「他们是伙伴,我不能弃他们不顾。」

力河转动黑眼珠,嘴角扭曲,彷佛嘴里被塞进超苦的草药一样。他不停地抓着长了湿疹的下颚前端。

「一点都不好笑,品味太差了,光听我就想吐了。」

「那是你喝太多,胃坏掉了吧,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我劝你为了身体好,还是把酒戒了吧。呵呵,我讲得还不错吧?满酷的吧我……」

「白痴。你还真能一脸认真地说出那种无心又令人脸红的台词,我看你也能成为跟伊夫一样的演员了。开什么玩笑,那样的狐狸一只就够多了。」

借狗人露出牙齿,故意笑得很下流。力河的嘴角扭曲得更严重了。

「你的伙伴只有狗吧,明明一丁点也不相信人类,还说一大堆那种无聊的谎言,你会烂舌头。」

「我可不想要舌头烂掉,不然我们都说真话吧。先从你开始。」

「我?……我不是说了,我想收手……从一开始我就再三重复,不是吗?」

「那是你的真心话?」

「我是诚实的人,不说谎话。」

二点都不好笑,别说舌头了,我看你连最重要的那个地方都会烂掉。大叔,你买这个提袋里的东西花了多少钱?当然,我知道你从老鼠那里收了一大笔的钱,但是那些就够了吗……我想应该不够吧。如果就这么收手缩回去,不足的部分你可是全都得损失。你能忍受这种事情吗?不可能吧,你可不是那种清心寡欲的人,可以吃了亏就鼻子摸摸作罢……不可能,连如此纯洁无瑕的我,也无法相信。」

借狗人吹了吹口哨。趴在墙边的几只狗立刻站了起来。他再一次简短地吹出比驸才低沉的声音。

狗群立刻围住力河,不发任何声音地以力河为中心点绕圈子。

「别以为它们只是比较大一点的普通狗哦,它们一出生就被我训练为看门狗。我可是非常用心在训练它们,可别小看它们了哟。嗯……就像是……对了,专门攻击的特种菁英部队吧。别说是人,连老虎的喉咙都能咬住。我一直很可惜这一带没有老虎,不过人倒是处处都有。」

力河摸着自己的喉咙往后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明显看得出恐惧。

「借狗人……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他应该明白这不是玩笑,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眼中的恐惧之色也越来越浓厚。

借狗人压抑自己的感情,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着。比起粗暴的威吓声调,无法读取感情的冷淡口气更令人恐惧。这是从老鼠身上学到的。

「勉强可以抵挡这些家伙攻击的人,只有老鼠,不过他的肩膀还是被咬了一口,相当深的一口哟。虽然他几乎没有出声,不过我想应该非常痛才是。」

「……咬了伊夫吗……?那可真厉害。」

「呵呵呵,如果你的动作能比老鼠敏捷,你就能逃得过,要不然……」

「我的动作怎么可能像老鼠那样迅速,这可不是我在自豪,我最近连爬楼梯都会喘不过气来呢。」

力河深深地叹了口气,放开喉咙上的手。

「好啦,借狗人,我输了,这里是你的王国,我根本无法与你为敌,而且我还自乱阵脚了,更不可能与你匹敌。」

「想说真话了?」

力河瞄了眼借狗人的脸色,说:

「你呀……越来越像伊夫了。你别中毒太深,不会有好事的,虽然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自从认识你之后,第一次听到有意义的建议,谢谢了。不过,你不用替我担心,这件事解决后,我就会跟他划清界线,不再见了。」

真心话,真的这么想。

自己很不会跟老鼠相处,摸不透他这个人,也弄不清他的来历。虽然如此,他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不知不觉就被他俘虏。这点被力河说中了,自己不知道在何时中了他的毒。

危险、危险,要跟他划清界线。

「不再见了……你要离开这里吗?」

「开

玩笑,这里可是我的王国,我怎么可能离开,连NO.6的军队开进来时,我都没有让渡的打算。离开的人不是我,是老鼠啦。」

「伊夫?」

「对,那个虚假戏子。」

借狗人舔舔嘴唇,有种乾掉纸张的触戚。给小紫苑吸奶的母狗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那家伙是个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就这么住下来。既然如此,那么他一定会再去流浪,因为他就像是一朵飘浮不定的云,只要下一场雨,就会消失在山的那一头。」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呀。」

「我是这么希望。」

我一辈子都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然而那家伙会离开吧。

只是第六感,没有任何根据,也不是从老鼠那边听到什么,这只是借狗人的感觉而已。可是,应该是这样,应该没猜错。

如同随风飘逝的云一样,如同散落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样,他会从我们面前消失。

这一天不是很令人期待吗?

「别说老鼠了,也别说我,问题是你自己。说!为什么要把我调离这件事?还拿那种不入流的演技来要我收手。」

听了借狗人的话,力河抿嘴,小紫苑也常这样做。胖嘟嘟的小婴儿做出来是很可爱,然而酒精中毒的中年男做出来就很不像样。借狗人别开眼。

「你误会了,是我自己怕死,突然觉得害怕。我喝了酒之后再三考虑,顿时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很恐怖,怕到不行。我不想死,脑袋里只有这个想法,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这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关系,一深思,脑袋就无法运转,感觉越想越绝望呀。借狗人,也许我再活也活不久了……」

力河垂头丧气,眼神彷佛淋得全湿的小狗一样哀伤。借狗人曾觉得全身淋湿的小狗很可怜,也曾多次将小狗带回来。但是人类就不必了,尤其是心里有所盘算的人类,更是别来招惹他……

借狗人弹指。

站在力河面前一头特别庞大的黑狗屈身,采取攻击的姿势。它露出獠牙,发出威吓的低吼声,视线稳稳锁定着力河的喉咙。

「呀!……喂,住手。」

「我没时间看你演这出肥皂剧,够了,我觉得厌烦了。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要是喉咙被撕裂了,到时候你想讲也讲不出来。」

「我、我现在不是在说了吗……?」

「大叔,之前……就是『真人狩猎』的隔天,我说要退出,是你强硬留下我的吧?今天你却跟我说,要我们都别再牵涉下去了,怎么立场一百八十度转变?」

「我这个人天生没有节操。」

黑狗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口水还滴到地上,彷佛可以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力河咋舌。

「啧!被一个狗小子威胁,我看我真的老了。好啦,我说就是,我说就是了啦。可恶,死小子。」

力河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小瓶威士忌,一口气喝光,然后毫不客气地打嗝。

「请原谅我的失礼,国王陛下。好了……借狗人,NO.6内部的异常变化似乎是真的,而且最近事情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我没想到会有这么突然的发展,完全没预料到。」

「一口气?」

「墙壁内侧的市民似乎死了不少。」

「神圣都市的居民吗?」

「没错。今天是『神圣节』还是什么庆典的,总之就是那个都市的纪念日。听说到处都有前去祝贺的民众倒地,而且全都没救,倒下的人全死了。」

「那是……意外吗?毒气瓦斯外泄之类的……」

「如果是那样,应该是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大量死人,可是好像市内到处都出现相同的骚动。」

「那么……是恐怖攻击吗?」

「恐怖攻击?NO.6内部有恐怖组织?那里可是一个彻底管理的都市国家,连一只蟑螂都要驱除的都市,不可能有那种团体存在吧?」

「那原因是什么啊?」

「不知道。我只是经由第三者获得来自NO.6的情报而已,据情报显示,正在进行典礼的时候发生突发性意外,有市民罹难,典礼也因此紧急取消。」

「那为什么会变成死了不少人?该不会是你的幻想吧?」

力河的嘴角翘起,脸上出现得意的笑容。

「我跟那个都市往来很久了,也握有几个情报网,嗯……不是全部都能信赖就是了。那个都市的新闻机关说有几名死者的话,那至少死了几十人。无法明白说出原因,也就是还无法解释。那里是NO.6耶,发生集科学之最的那个都市也无法解释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

借狗人稍加思考,然而答案当然还是雾里看花,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知道答案吗?」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如果有那个能力,就不会在这种地方被狗威胁了。只是……我说借狗人啊,那个伟大的神圣都市无法应对自己内部发生的异常变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你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吗?」

「是啊……」

力河笑得更愉快了,真的很开心的笑脸,一种拿到猪肋骨的狗常会露出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吧,借狗人?NO.6混乱到这种地步……不曾有过这种情形。也许真如伊夫所说的,也不一定喔……NO.6的末日到了,一定会从内侧开始瓦解。」

「是啊……」

「我一次也没认真看待过那个诈骗高手的虚假戏子说的话,你也是吧?」

「是啊……没认真过。」

「然而,也许这一次不是骗人的,也许真如伊夫所预言的,那个都市真的会瓦解、消失喔。以前就有预兆了,到了最近那个预兆更加强烈,那么……下次会出现大地震……」

力河把手指的关节弄得吱嘎作响,彷佛要捏碎什么似的紧握双拳。

「毁了。」

「哦哦……我总算明白了,你相信老鼠了,你相信神圣都市会崩毁,监狱也会瓦解。你相信那不是说梦话,而是会成真。也就是说,掠夺保管在监狱下方的金块,那些财宝的机会也开始越来越真实,可能性一下子攀高了。」

借狗人手指着天花板,而力河则是撇开头不看他。

「这么一来,你舍不得了,你舍不得跟我平分了,越想越觉得可惜。你为了独占金块……才演出那出肥皂剧吗?真是的,没救的家伙。我看你不是被酒,而是被欲望搞混了头,脑袋里装满烂泥巴了吧。」

「你有资格这么说我吗?你还不是对金块的事情很有兴趣,垂涎得很。」

「是啊,我是很有兴趣,有兴趣到现在都快流口水了。只不过我到刚才为止,还只是半信半疑,监狱设施的地底下真的有金块吗?我其实相当怀疑。可是,你甚至演出三流的肥皂剧,企图独占……呵呵,我现在觉得也许可信度很高。情报来自那个叫丝露的女人吧?」

「没错,她跟NO.6的官员很熟。妓女在床上听到的事情,可信度很高。」

「原来如此,NO.6崩毁的同时,我们就会变成大富翁,是吗?赞哦!好到头顶都要开花了。」

「如果顺利的话……」

「干嘛啊,突然变得这么阴沉,你别再演戏了。」

「不是。」

力河走向窗边,狗儿们乖乖地让道。

「借狗人……」

「干嘛啦,好了,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真的会崩毁吗?」

力河茫然地问:

「那个NO.6真的会从这里消失吗?」

「不知道。」

借狗人也只能这么回应。

力河望着窗外,不停地喃喃说着,没听到借狗人的回答吗?

「但是……要真是那样……下一次会出现什么呢?」

「嗄?」

「NO.6消失后的世界……那个都市不见了之后,会如何呢?究竟会出现什么……」

突然肩膀被推了一下的感觉。借狗人吸了一口气,那道气息彷佛变身为细微的玻璃碎片,让他的心刺痛着。

NO.6消失后的世界……那之后……

他从来没想过。也无法想像。

会出现什么?

借狗人紧握提袋的手把。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

力河回头,眨眨眼睛望着借狗人。

「钱就是钱,管他NO.6是会消失还是存在千万年。不管会出现什么,金块

是大财宝这件事应该是不变的事实。」

「原来如此。」

力河摇摇头,展露笑容。

「你真强,呵呵,也许你是比伊夫更厉害的狠角色,狗比狐狸还更需要注意。」

力河的口吻里抹去了不确定,恢复了借狗人看惯的那张酒鬼脸。贪婪、谨慎、沉溺于金钱、酒与女人的男人的那张脸,就如同在现实中残存下来的人的脸。感觉松了一口气。

「出发吧,大叔。」

「好。」

力河这次乖乖地回答,迈开脚步。一听

到借狗人弹指,几只狗越过力河冲出屋外。

「你要带那些家伙去?」

「是啊,它们比这个提袋里的东西有用多了。」

小紫苑开始闹了起来。母狗回头,仔细地舔着他的身体。温暖又柔和的爱抚,借狗人也还记得那样的感觉。小婴儿应该会立刻进入梦乡吧。

拜拜,小紫苑,你在这里等着吧,跟狗一起乖乖待在家里看家。

我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来。

你等着。

「妈妈、妈妈、妈妈。」

在借狗人要走出房门前,听到小紫苑的声音。他闭上眼睛,缓缓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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