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桜羽@轻之国度
世界的秩序干脆就翻天覆地毁了吧!
——敲响警钟吧!
风呀,呼啸吧!
毁灭呀,来吧!
我们至少要身穿盔甲,死在战场上。
(《马克白》/第五幕,第五景。)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透明的圆柱里飘浮着脑。
人类的脑。
有几颗呢?十、二十、三十……应该有超过五十颗。
圆柱的底部似乎有光源,让整体看起来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这是不曾看过的光景。
整齐、空无一物、干净,地板光滑没有一丝污渍,没有声响甚至没有味道,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比过去看过的任何情境与风景都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这里听不到任何哭喊声、悲鸣和呻吟,没有尸体、血流满地,也没有苦闷扭曲的脸。然而,眼前的光景却比在那个地底下牢牢印在这双眼睛里的地狱景象,还要让人觉得不吉祥。
沙布就站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不祥的景象当中。
「沙布……」
紫苑想要冲过去,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往地上跪了下去。
他的脚使不出力来,心脏剧烈加速,受伤、流血、疲惫不堪的肉体发出悲鸣。
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抬起头,汗水滴落,划过脸颊流进嘴里。
沙布沉默站在那里凝视着紫苑。
她一点都没变,头发的长度、体型,还有勇敢凝视紫苑的眼神,全都没有任何改变。
NO.6,下城,他们在那个车站内匆忙道别。
依旧是当天那个模样的沙布就站在眼前,并没有消瘦,也没有哪里受伤的样子。
「沙布……原来你平安无事。」
没事,她没事,她还平安地活着,活着与我重逢。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从ID卡传过来的表白,透过冷冰冰的高科技仪器传达出她身为人类最赤裸裸的心情。
那个声音再次苏醒。
「紫苑,你来找我了。」是沙布的声音。
以少女而言,她的声音稍微低沉,总是凛冽充满张力。好怀念。
紫苑心情激动,心好像被勒住一样。
啊,好怀念啊!
沙布,我们隔了好远好远,彷佛已经有一世纪不见了。
「我一直很相信,你一定会来找我……」
沙布微笑。微笑的脸庞突然扭曲,变成边笑、边哭的表情。
「我一直在等你,我除了等你无计可施,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你……」
「嗯。」
紫苑挺起上半身,深深叹了口气。
「我应该要早点来的……对不起,沙布。」
沙布摇摇头。
接着歪了歪脖子,眨了眨眼,眼眸里闪过些许困惑。
「紫苑,你的头发……」
「什么?啊……这个发色吗?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再找机会好好讲给你听。」
我会把跟你分开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你,我有好多事情想说给你听,有好多要跟你分享,多到一整晚都讲不完。
「你一定经历了我连想像都无法想像的……可怕的事情,能来到这里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可是你还是来了。我……这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谢谢你,紫苑,真的很谢谢你!」
「讲得跟遗言似的。」
站在紫苑身旁的老鼠喃喃地说。
并不冷淡,只是不带感情、没有起伏的声音。
沙布对轻声的呢喃有了反应,她的眼眸缓缓移动,望向老鼠说:
「你,就是老鼠……」
「是啊。」
「幸会了,我一直很想见见你,很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罗。平常我的外表会比较好看,今天很抱歉,不该是这个模样出现在小姐面前,只是我没时间洗把脸,也没时间换件衣服,还请见谅。」
老鼠也是一直望着沙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沙布,我有事想问你。」
「好……」
「是你操控中央电脑,把我们引导到这里来的吗?」
沙布没有回答。刹那间,一片静默。
紫苑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着老鼠。
沙布操控这个设施的电脑?
怎么可能,沙布不可能做得到。
紫苑吞下差点脱口而出这些话。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老鼠灰色的眼眸微微往旁边移动。
「对,只有这个可能性。」
精准说出紫苑内心的话之后,老鼠还是一副不带任何感情的口吻继续说:
「你不是说过吗?有人在呼唤我们,因为那个人的关系,我们才能来到这里,嗯,虽然这也不是一个什么好玩的地方就是了。先不说这个,在监狱内部迎接我们的使者,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选了吧?」
紫苑只得点头称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一直感应到沙布的呼唤,在那个声音的催促、导引下,才能走到这里。
但是,如果是那样,就表示沙布跟电脑系统的中枢有关联。
怎么做?用什么方法才可能做到那种事?
「紫苑。」
老鼠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唇,呼唤紫苑的名字。
「你还要坐在那里多久?我想你坐再久,也不会有人端咖啡给你。」
「啊……」
是啊,我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跪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双脚用力,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
老鼠没有要伸手扶他的意思,紫苑也没有要依赖老鼠的打算。
他们都同样受伤,同样消耗体力,流出来的血的量也一样……
不,老鼠应该比他严重许多。
不能依赖老鼠,如果需要依靠老鼠才能费力站起来的话,那么要踏出下一步就更困难了。
所以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这样才能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走下去。
沙布凝视着他。她双手用力交握,保持着祈祷的姿势伫立在一旁。
「不是我。」
沙布突然出声回答:
「我没有那种能力。」
老鼠微微蹙眉。
「我只是祈祷而已……我只是一直想着要见到紫苑而已。」
「那么,是谁?是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爱莉乌莉亚斯。」
「爱莉乌莉亚斯!」老鼠与紫苑同时惊呼。
爱莉乌莉亚斯。
他们从老那边听过这个名字。
长年生活在地底世界的老人,曾参与NO.6这个都市国家的建设,同时也是第一个寄生蜂的牺牲者,因为寄生蜂而失去双脚。
他也是紫苑的母亲火蓝的老朋友。
老说过:爱莉乌莉亚斯曾是伟大的王。
不,她现在应该还是,至今她还依旧君临。
至今她还依旧君临。
紫苑摸了摸裤子的口袋,里面放着老托付给他的晶片。他打算平安将沙布救出监狱后,就要好好研读。
晶片里面有谜团的解答,跟NO.6有关的谜团,跟地底世界有关的谜团,更重要的是有跟老鼠有关的谜团。
答案都在晶片里,关于爱莉乌莉亚斯这位女王的情报应该也相当多。
想到这个,紫苑的心就有点向往,然而从一踏入监狱设施开始,晶片的事情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丝毫没有想起这件事,没有那样的余力,肉体跟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因为只要踏错一步,瞬间的判断让他们游离在生死之间,每前进一步,都在为了下一秒能活下去而思考,他的脑海里就只想着那个。
爱莉乌莉亚斯,他没想到会从沙布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你知道爱莉乌莉亚斯吗?」
老鼠的口吻首次出现慌乱,表现出他些许的困惑。
「我不知道,可是……她帮我引导你们过来,让我完全清醒……还告诉了我事实。」
「事实?」
老鼠彷佛在验证那句话似的重复沉吟:
「事实吗……?沙布,那个叫爱莉乌莉亚斯的人把我们引导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爱莉乌莉亚斯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
「不过?」
「她应该……就在附近,我有那样的感觉。」
「那只是你的第六感,还是……」
沙布有些胆怯。
「你在质问我,老鼠。」
「不质问就无法得到答案,不是吗?我们可不是为了找你话家常而来的,我们有太多非知道不可的实情一定得弄清楚,如果你能简单扼要地回答那些问题,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你不认为吗,沙布?」
「是没错,但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连一半都回答不出来……你……你们也
不需要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吗?」
「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发掘,是吗?」
老鼠叹息:
「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老鼠。但是,如果是紫苑的事……我就知道。」
沙布也叹了口气。
「因为紫苑是我的希望,我强烈希望能再见到紫苑,所以爱莉乌莉亚斯实现了我的愿望。」
沙布的双唇颤抖,继续说:
「她对我说,她可以实现我的愿望,让我见到最想见的人……她这么对我说,然后,她做到了。」
「爱莉乌莉亚斯能自由操控电脑系统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对我说话……我什么都……什么都不清楚。」
「对你说话?对着你吗?在你身旁吗?」
「不是。」
沙布摇摇头。
「她……对我的内心说话,直接呼唤快要沉睡的我。」
「等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够了!」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老鼠的视线缓缓从紫苑的手移向他的脸。
「够了,到此为止吧,老鼠,我们现在会站在这个地方,不是为了话家常,也不是为了来盘问沙布。」
已经来到这里了,接下来要逃离这里。
到这里是两个人,从这里开始是三个人。
老鼠凝视着紫苑,眨眨眼,说:
「『不论离席的顺序如何,请马上离开』吗?参加鸿门宴的诸侯要是能顺利退场就好了。」
「难得听到你说这种丧气话。」
「我是小心行事,不像你那么天真。我们来到最上层这件事应该已经曝光了,也许现在已经有许多可怕的大叔从楼下冲上来了。」
「老鼠,来这里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我们坐上来的那部电梯,只要那部电梯没动,谁也无法来到这里,而且这栋建筑物的设备全都由电脑系统管理。」
「你凭什么保证那个系统会一直站在我们这边?你可以预知情况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会如何变化吗?」
「这……」
紫苑无法回答。
「我们完全无法掌握爱莉乌莉亚斯是什么人,这点你别忘了,不要随便相信看不见真面目的对象。」
老鼠说得一点也没错。对于爱莉乌莉亚斯,紫苑跟老鼠没有掌握任何一个确切的资讯,他们只从老的嘴里听到朦胧的概况,只从沙布的口中得知模糊的情报。
不能依靠瞹昧不清的东西,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解释。信任他人必须要有很大的觉悟,没有觉悟的信任是空洞的,充其量只是以天真为支架的纸老虎。一点点的天真、一丝丝的依赖都会成为致命伤。
「沙布。」
紫苑对着眼前的少女说:
「能不能带我们去中央电脑……也许这里叫作母体电脑,能不能带我们去那个系统的中心呢?」
沙布点头,完全没有犹豫、困惑或是思考的时间。
「跟我来。」
沙布转身,迈开脚步。
「走吧。」
听到紫苑的催促,老鼠露出些微的踌躇。
「能相信吗?」
「你说沙布吗?」
「对,就这样跟在她后面走没问题吗?我是问你能断言她不会出卖我们吗?」
「可以。」
「这么肯定?」
老鼠的嘴角带着冷笑。断言可以相信某人,这对老鼠而言并不是美德,而是接近愚蠢。
「老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百分之百信任的对象有三个:沙布、我妈,还有你。」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信任的人,能够信任这件事一直支持着我,我不认为那是天真。随随便便肤浅的信任有时候会让人陷入险境,但是没有能够真心信任的对象的人是脆弱的,只能站在岌岌可危的沙上。
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信任,可以一直相信到最后,那是最强韧的力量。
「要是……要是被这三个人当中的其中一个人出卖,我甘愿承受那分背叛,就算会因此失去生命,我也不会后悔。当我会怀疑沙布、我妈或是你,当我无法再相信的时候,对我而言就是毁灭的时候。」
冷笑从老鼠的嘴角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深沉。那让老鼠看起来像是不断追求真理、一直思索的人,也像是失去方向、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人。
「紫苑,你没有感觉吗?」
「感觉?什么感觉?」
「不合理的感觉。」
「不合理的感觉……针对什么?」
老鼠无言地盯着沙布的背影。
「算了,就照你想的做吧。反正现在看来也只能跟着你走,事到如今不这么做也别无他法了。」
「那是信任我的意思吗?」
「别得寸进尺,傻子。」
丢下这一句话后,老鼠便迈开脚步,一点都看不出来脚上有枪伤的样子。反观紫苑则步履蹒跚,受伤的脚变得很沉重,彷佛不是他自己的脚。
他们在沙布的带领下,穿越透明的圆柱之间,不断往里走。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墙壁,跟地板一样,稍微带点黄的白色墙壁。
沙布往墙壁前一站,门就无声地往左右开。
「皇宫的内殿吗?」老鼠舔了舔嘴唇。
紫苑瞪大眼睛,无意间屏住气息。
那是一间明亮的白色房间,里面并不是很宽敞,约NO.6一般家庭的客厅大小吧。
房间里点着耀眼的灯光,照亮着没有窗户、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的室内每一角。
圆柱贯穿房间中央,比刚才看到的还要粗上一圈,只是里面飘浮的不是人脑,而是淡银色的球体。
球体上覆盖着无数颗小突起,而那些突起的前端每隔几秒就会闪烁一次,发出的光芒有些是蓝色,有些是红色,有些则是粉色。
几个突出的根部生出透明的细管子,交缠在一起往上延伸,前端漆黑,无法看清楚。
「这就是母体。」
「这就是母体吗?」
沙布跟紫苑的声音重叠一起。
「『月亮的露珠』里也有同型的电脑,那里的叫作祖母电脑,大家都称呼它为祖母。后来,研究机关从『月亮的露珠』中独立出来,移到监狱设施里来。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完成了比祖母更小型、却拥有相同性能的母体。」
「若是设在监狱内部,很容易就能取得研究必需的白老鼠,也就是人类。这大概就是第二个原因吧。」
老鼠突然叹息。
「反过来说,也就是实验已到了需要大量白老鼠的阶段。因为不能在NO.6内部准备大量的人类样本,就算想从外部送进去,人数太多也很麻烦。这一点,在这个监狱设施里就几乎不成问题,因为西区的人太多,过去为了调节人口而产生的『真人狩猎』,这次为了确保白老鼠的数量再实行一次就好。说是祖母也好母亲也好,与其说是因为电脑的缘故,我想这才是搬移的真正原因吧。」
「也许吧。」
沙布倏地闭上眼睛。当黑色眼眸从没有血色的脸上消失,让少女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偶。
「监狱从以前起……就是人体实验的地方,在这里用肉身的人类重复各式各样的实验,实验的成果让NO.6的医疗技术突飞猛进……我受惠许多,紫苑你也享受到成果……」
「是啊……没错。」
紫苑转向询问老鼠,以一种不像他的声音,沙哑且模糊的声音。
「老鼠,那间房间……从地下室有通路连接的那间房间……」
名为电梯的死刑台底部开洞,人们发出尖叫声被丢下去。地狱之图开始的第一页——地下室,从那里有条小通道延伸出去,通道尽头是一个看起来几乎是正方形的房间,老鼠称为「暂时休息区」的地方。
「没错,你终于发现了吗?从地下室到那间房间的构造,就是为了选择白老鼠而设的。能走到那间房间的人,表示能够忍耐从电梯上掉下来的冲击,而且还能依靠着闪烁的照明,自食其力逃脱的人,拥有不寻常的体力与思考力,那才是具备有一定智能的优秀白老鼠。反正要用的话,就找最耐用最强壮的,那些人的想法就是这样。」
沙布发出轻微的低吟。
紫苑的脑海里浮现男人的眼睛,连姓名、来历都不知道的男人的眼睛。
想死也死不了,只能挣扎着的男人,在痛苦中哀求紫苑的那个男人的眼睛在紫苑的脑海里复苏。
拯救男人的是老鼠,他让男人安乐的死亡。老鼠说,那不是救济,是杀人。紫苑不懂,不论是当时或是现在,他依旧找不到答案。
紫苑能确实回答的只有那个男人并不是实验用的白老鼠,他是拥有肉身的人类。
「你还记得那间房间有门吗?」老鼠问。
紫苑记得。
当时那间房间的确有开灯,虽然光线微弱,不过却牢牢印在已经习惯黑暗的紫苑的眼里,他在那样的光线下有看到灰色的门,他还记得。
「那就是回收残存下来的人用的门,不过那道门并没有通往监狱内部,那是研究机关的主要部门还在『月亮的露珠』里时留下来的。白老鼠会从那道门被送到外面,嵌入像囚犯一样的识别晶片,然后被送往『月亮的露珠』,也就是市府。晶片是以防万一白老鼠逃走时的准备。现在将研究机关设置在监狱内部,那些手续全都免了,非常有效率嘛。」
「识别晶片……」紫苑的脑海里闪过某个画面。
「老鼠,四年前你从那道门走出外面了吗?然后在被送往『月亮的露珠』途中逃走了?」
「四年前啊……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也是我和在暴风雨中为我敞开窗户的怪人邂逅的纪念日。不过,现在可不是回忆往事的好时机,沙布,你知道监狱,不,是NO.6的真面目,是爱莉乌莉亚斯告诉你的吧?」
「是啊,是她告诉我的,她告诉我被喻为神圣都市、桃花源的NO.6的真面目……但是紫苑,不仅有人告诉你,而且亲眼看过、亲耳听过。」
「……只是一部分。」
只是一部分。他不知道的事情,没察觉的事情,一定要去考虑、去思量的事情还很多。
紫苑吸了一口气:心底传来微微的剃痛,并不是肉体的疼痛,是不知不觉在思考深处产生的不适感,每次一想到NO.6就会疼痛。
NO.6并不是桃花源,是一个没有慈悲、无情的都市国家,为了自己的繁荣与安宁,不惜任何残暴。
但是、但是、但是……紫苑再吸了一口气,压住胸膛。
NO.6是什么?不过是人类创造的国家,不是吗?
这点请你相信,我们的确试图想要建造一个桃花源,一个与战争、贫穷绝缘的乐园。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这是老说的,应该不是谎言。NO.6在初期的确是以人的理念与志愿为基础。
想要创造一个为了所有人的幸福,不再有战争的世界。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老微微颤抖的话如刻印般残留在紫苑的心里。
人在哪里出错了?在哪里忘了理想,开始顺从欲望?还是人的理想本身就带着容易转变成欲望的本质?
如果是那样,那么今后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就算这个NO.6毁灭了,还是会有第二、第三个神圣都市诞生。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人能在不出错的情况下创造出国家或是类似形态的东西吗?
紫苑摇头。
现在并不是随自己的疑问摇摆不定的时候,他不会逃避,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认真面对,但是现在必须将精神集中在突破眼前的困境上。
他靠近母体。
圆柱前有像是操作键盘的塑胶制薄板,上面有直立七排、横向十四排的键。是纯白的键,没有数字没有文字,也没有记号。紫苑试着按下一个键,可是没有反应。他随意在键盘上打字。
「如何?」老鼠探头过来看紫苑的手。「有没有办法?」
「没有。」
「别那么快放弃呀!依你的头脑与能力,管她是祖母还是母亲,应该不难安抚吧?就这层意思来看,你应该算是很厉害的师奶杀手。」
「你太看得起我了,老鼠,老实说我一筹莫展,别说安抚了,一开始我就被关在门外,对方似乎不想理我。」
老鼠眯着眼,眼眸里浓缩着深灰色光芒。
「母体不喜欢你啊……紫苑,真的没办法吗?」
「没办法,似乎有特别的认证方法,无法突破就无法靠近母体……很遗憾,我无计可施。」
「真严厉的妈妈,让人不得不叹息。」
老鼠以轻声昨舌代替叹息。
「沙布,你呢?」
「我也没办法,紫苑,除了一个人之外,谁都无法靠近母体。」
「除了一个人……是市长吗?」
「不是。那个人没有职位,是创建这个研究机关,统筹一切的人物……他认为自己是实质上NO.6统治者的男人……母体也是他的作品,所以只服从他,在创建时就已经设定好了。」
「那个爱莉乌莉亚斯呢?如果是她,应该可以自由操控母体吧?所以她才有办法控制阻隔墙的开关,操控电梯。是这样吧?」
紫苑与老鼠对视。
对啊,爱莉乌莉亚斯,如果是她的话……
「沙布,爱莉乌莉亚斯现在还会对你说话吗?你能主动跟她说话吗?」
紫苑往沙布靠近一步。
沙布往后退一步。
这个时候紫苑才终于发现老鼠说的「不合理的感觉」
沙布为什么不靠近?
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绝不试图缩短。
「沙布?」
「不要过来。」
几近悲鸣的声音从沙布的嘴里发出。
凝视着一脸惊恐的少女,紫苑觉得心惊,内心强烈骚动。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逃,沙布?」
「别靠近,求求你,紫苑……」
沙布的脸颊突然布满泪痕。
「我等着你……我一直等着你,我好想见你,好想见你……我的愿望不过是那样而已……」
「我们不是见面了吗?我现在就在你眼前,我为了救你离开这里而来了,为了跟你一起逃离监狱而来了。」
紫苑往前踏出一步,他伸出手。
「沙布,离开吧,从这栋建筑物离开,我们一起走吧。」
沙布抬起下颚,似乎在努力忍住颤抖,只见她紧咬下唇,带着非常紧绷的表情,缓慢摇头。
那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们!」
紫苑想要压抑却克制不住,激动情绪让他的口吻变得粗暴。
沙布,让我拥抱你,让我这双手紧紧抱住你,为了补偿我们分隔这么久的时间,我想拥抱你。
好不容易,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面,不是吗?
为了跟你说的、为了告诉你的、为了向你道歉的……
所有的话都在我的心里形成漩涡,如同浊流一般,如同猛烈吹刮的风一样地呼啸着!
然而,为什么,拒绝?为什么想从我伸出的这只手中逃离呢?
「沙布,我……」
紫苑的手被抓住。
「够了。」
老鼠的手指深深掐入紫苑的手腕。
「到此为止,别再靠近她,就照她说的去做。」
「老鼠,连你也……」
老鼠抓着紫苑的手,无言凝视着紫苑,他的眼神让紫苑噤声。
紫苑闭上嘴巴,吞下想说的话。无法成声的话形成浊流,变为疾风,让他的心更加骚动。不安与困惑让他的气息紊乱,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混乱,跟想到要三个人一起逃出监狱的困难度,而感到不安的心情截然不同。
莫名的恐惧让紫苑全身僵硬。
「沙布,你的愿望是什么?」老鼠问。
丝毫没有质问的激动,而是温柔又非常优美的声音。
「你希望我们为你做什么?」
沙布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你要实现我的愿望?」
「尽我所能。」
沙布轻轻吸了口气说:
「破坏母体。」
老鼠的手指更加用力,不过在下一瞬间,他轻轻放开紫苑的手,紫苑的手上只剩下被用力抓住过的感觉。
「要我们破坏这个电脑的意思吗?」
「是的。」
「这样啊……如果能做到的话,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我是说如果能做到的话。」
老鼠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硬币型极小炸弹,夹在指间。
「只要把这个的功能设定到最大限度,要炸毁电脑是很简单的事情。」
「不可能的。」紫苑轻轻触摸圆柱。
「就算电脑本身是脆弱的,但问题是这个圆柱,它是以特殊塑料做成的,就算拿飞弹射它,大概也不会有丝毫损伤,就像放进坚固的胶囊里的玻璃球一样。所以硬币型炸弹是不可能炸毁它的。」
「百分之百吗?」
「没错。」
「百分之百的不可能,百分之零的可能,看来我们是无计可施了。」
「这个圆柱的门可以打开。」
沙布的这一句话让老鼠的视线紧绷了起来。
「你可以打开通往母体的门吗?」
「不是我。」
「爱莉乌莉亚斯吗?」
「对啊,如果是她就能做到,她一定可以打开这里。」
「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可以让母体停止运动吧?根本不需要靠我们。」
「需要意志。」
「什么?」
「需要人类的意志……她说过。」
在短暂的一秒或两秒间,老鼠与紫苑互相对望。
「破坏需要人类的意志。」
沙布重复,彷佛宣告天殷的巫女一样。
老鼠有点动摇。
「那是爱莉乌莉亚斯说的话吗?」
「对
。」
「我会帮忙,但是最后的判断就由你们自己的意志决定。她是这么说的吗?」
「对。」
「不过,那不就是说……」
老鼠欲言又止。
紫苑点头,他似乎清楚听到老鼠想说的话。
也就是说爱莉乌莉亚斯不是人类?
没错吧,因为很难想像肉体的人类可以潜入如此完善的防备系统,入侵情报网路,除了「他」之外。
爱莉乌莉亚斯不是人类,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什么?
神吗?妖吗?自然的精灵吗?不会吧!
「破坏需要人类的意志……是吗?」
老鼠重复沙布,不,是重复爱莉乌莉亚斯说的话。
沙布闭上眼睛,喃喃说着:
「能带着意志破坏什么东西的,只有人类,只有人类才做得到……所以只有人类才能破坏母体。」
沙布的话彷佛咒文,紫苑不禁打起冷颤。
紫苑认识的沙布是一个说话有条有理、知道如何认清现实的人。她不会虚构梦想跟希望,只会按照现实情况诉说,因此她也能不被现实困惑,拥有自己的梦想与希望。
她的感受力很强,却又不会太过敏感。她的精神就像直立的幼木,柔软却又笔直地伫立着。
她不是会像这样,一再用含糊的呢喃声说话的少女,绝对,不是!
「知道了,我相信你。」
老鼠的声音震动鼓膜。明明是很熟悉的声音,却比往常更鲜明地传入耳里。
沙布张开眼睛。
「……你可以帮我完成吗?」
「如果那是你所希望的话。」
「谢谢,我很感激。」
沙布双手合十,低头道谢。
「不需要道谢,破坏母体等于击溃监狱的心脏,对我而言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有一试的价值……只希望这根圆柱能顺利打开,让母体短时间暴露在外。」
老鼠的双眼发亮,彷佛磨得锐利的小刀发出的光芒。
突然,操作键盘亮灯,空中浮现文字。
老鼠发出简短的口哨声,将手指放上键盘。
「解锁、解锁、解锁……呵呵,从傲慢的女王大变身成乖巧的公主罗!这样连我都能轻易掌控了。」
紫苑凝视着老鼠的手指,不论何时,何种状况下,老鼠优雅的动作总是让他着迷,看起来就像弹奏甜美的旋律,也像是在谱一曲爽朗的乐章。
不论何时,何种状况下,总是忘情地凝望着……但是这次心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着迷。
然而机器的杂音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大声。
手指停下来了。没有任何预兆,圆柱中央出现银色线条。一根,两根,三根,四根。银色线条组合起来,形成直长的四角形。
「是一道门,接下来只要大喊『芝麻开门』就可以了!」
由于情况紧急,老鼠就算想故作轻松,还是不免声音低沉,让气氛更加沉重。
「等等。」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体温与脉动从掌心传了过来。
「先等一下。」
老鼠的眼里闪过黑影,短暂的沉默。
「紫苑,我们没有拖拖拉拉、犹豫不决的时间,」
「我知道,可是,一下下就好……沙布。」
沙布仍旧低着头,穿着黑色毛衣的肩膀颤抖着。
「沙布,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拒绝我们?为什么不再靠近?」
「紫苑……」
「还有,那件毛衣……那是你祖母亲手编织的吧?我看见那件毛衣是在很久以前了,也许是在十岁以前。」
「是啊。」
沙布忽地微笑。
「当时你主动跟我说话,说很适合我,我好高兴……非常高兴。其他人都嘲笑手工编织的毛衣,说毛线编织的毛衣只能在博物馆看到,可是你没笑,你……只有你对自己的想法、感情,还有对他人诚实。紫苑,在那个没有人情味……甚至让人觉得寂寞的菁英教育之地,我遇见了你,那让我非常……」
「住口!」
紫苑打断沙布的话。
「为什么要谈起回忆?我不想听那个,我想说的是,为什么现在的你还能穿十岁时的毛衣……这是怎么一回事?你都已经长大,体型也变了,不可能还能穿,还是你买了一模一样的新毛衣?可是……」
「我希望你能记住啊。」
这次换沙布打断紫苑。
「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因为你说适合我……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穿着那件毛衣的我……」
「记住?要我把你当回忆?沙布,你在说什么?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吗?」
「紫苑,到此为止吧。」
老鼠又抓住紫苑的手,这次还用力一扯,这力道让紫苑失去了重心。
紫苑身子一颠,撞进老鼠怀里,不过老鼠却一动也没动。
「已经够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为什么不能再问?」
「别为了模糊自己的不安而逼问她,那是很卑鄙的行为。」
汗流浃背。老鼠的视线如针似的刺过来。
「我……卑鄙……?」
「紫苑,你应该很清楚,你不可能没有察觉,那么……就别假装没察觉事实,视而不见、逃避事实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什么也无法改变,也无法回到从解决不了问题,什么也无法改变,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紫苑无法正常呼吸,泪水渗入眼眶。
「紫苑,别逃避,至少现在……现在不能逃避。」
紫苑眨眼,迎上老鼠的视线。他再转动脖子,望向沙布。
「……那不是实体……那是幻影。」
「母体让我们看见的假想现实,你的好朋友在现实中不存在。」
在现实中不存在。
那是什么?代表什么意思?
紫苑差点尖叫出来,一股恐惧从身体内部喷涌而上。沙布并没有飞奔到他伸
出的手前,甚至连他的指间都没有想触碰的样子。
无法触碰,想拥抱,想被拥抱都做不到。
在现实中不存在。
没有实体的……幻影。没有实体的幻影。
老鼠的口吻带着些微着急:
「一开始我怀疑是不是陷阱,但是我后来又想,现在再对我们设陷阱能做什么呢?如果想杀我们,机会有上百上千次。会让我们活着来到这里,应该有什么原因。母体想藉由沙布的模样向什么传达一些事……我是这么认为,只是我没想到会要求我们破坏母体本身。」
「母体……」
紫苑瞄向被突起物覆盖的球体。
「不是母体。」他摇头。
老鼠的力道缓缓松开。
「如果是母体创造出的幻想,应该会忠实重现现在的沙布,不会故意从沙布的记忆中找出黑色毛衣。电脑并没有感情。但是,沙布因为自己的心情,选择了那件毛衣。不是母体……老鼠,让我们看见沙布的不是母体……是沙布自己。」
「沙布利用母体,投影出自己的模样吗?」
「对……我没说错吧,沙布?还是这也是爱莉乌莉亚斯做的?」
紫苑情绪激动,沙哑的嗓音彷佛不是属于自己。
胆怯的野兽露出獠牙,拚命发出威吓的声音,就像那种低吼声,明明偏激、卑鄙又狰狞,却心生恐惧。
「没错……是爱莉乌莉亚斯让我觉醒,过去我一直彷佛飘游在梦中……摇摇晃晃的……是爱莉乌莉亚斯恢复我的意识,告诉我能做什么。我……无法支配母体,但是我能利用一部分的功能……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那样。」
「你在哪里?现实的你现在在哪里?」
「不在任何地方。」
沙布的声音十分紧绷。
「我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胡说,那么眼前的你是谁创造出来的?不是你自己吗?」
「不在了,紫苑,我已经……」
沙布靠近一步,紫苑也往前走一步。他笔直伸出手,却什么也摸不到。手指确实伸到沙布的肩膀附近了,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刚才他感觉到手掌心,老鼠的体温与脉动,那是证明活着的温度与跳动。
「我想要跟你说再见,想要传达我的谢意,因为有你……所以我一直……很幸福。」
沙布抬头望着紫苑,眼眸里带着挑战的目光。
「我爱你。」
「沙布!」
「这就是关于我的真相,我不在乎你怎么看待我,我爱你,只有这件事是真实的。」
是,这就是沙布。紫苑心想。这么纯粹的坚强,彷佛飞翔的鸟儿一样的强韧之美,这就是沙布。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不会知道渴望着某人的心情,不会懂得爱的意义……我很高兴我懂了。出生在这个世界,认识了你……我没有任何的后悔……呵呵,这可能有点逞强,你也说过爱逞强和虚张声势是我的坏习惯。」
沙布伸手触摸紫苑的脸。没有触感,但是紫苑的确感觉到沙布的手指的触感。
「紫苑……你也
这么觉得,对吗?」
沙布的视线越过紫苑的肩膀,望向站在后面的老鼠。
「你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对吗?你也觉得很高兴懂了,也无法再生活在不懂渴望,不懂爱的世界里,对吗?」
「……嗯。」
没错,沙布,我懂了。
我看穿NO.6的真面目,也知道NO.6存在于我的内心。
我懂让别人深深感动的心情,也了解渴求他人的心情。
什么都不懂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我绝对不想回去什么都不知道,平稳过日子的那个时候。
紫苑用力握紧拳头,以压抑全身的颤抖,然而却连拳头也抖动着。
「不用回去,也没有必要回去。沙布,就从我们知道的事情开始出发就可以了,从这里、从现在就出发。」
要出发,要开始,这不是结束,对不对,沙布?
今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下去,不是吗?一起……
紫苑瞄向从母体延伸出来的管子。
那究竟连接到什么地方?有什么功用的管子?
「拜托你。」
沙布凝视着老鼠说:
「破坏母体。」
老鼠并没有逃开沙布的注视,他无言地承受,并且答应。沙布吐出安心的叹息,从她真正的心里吐出来的安心的叹息。
「谢谢你,真的很……」
「我信守承诺,不论是什么内容,一旦答应,绝不后悔。」
「嗯……我懂,你就是这样的人。」
老鼠再度面向操作键盘。
银色线条包围的部分微微呈现红色,往旁边滑开。
门开了。
老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去,操作键盘挡在前面,他无法探身进去。差一点就摸到母体了!
「月夜。」
黑色小老鼠从超纤维布之间探出头来,它环顾四周后,随即迅速攀爬上老鼠的肩膀。
「拜托你了。」
月夜咬起老鼠递过去的硬币型炸弹。
「老鼠,等等,再等一下。」
「不等了。」
老鼠一口回绝。
「我要破坏母体,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可以,再等一下,你要等,让我确认那些管子的前端有什么。」
「没有必要。」
紫苑迎上老鼠的视线。
「……你知道吗?你知道沙布在哪里……那个前端有什么……」
「你应该也知道,因为你看到了那个了。」
那个?
这个房间外面的情景。彷佛透明墓碑林立的墓园一样。墓碑,不,该说是棺材吧,每一个都装着人类的脑,为了送葬的器皿。
「去吧。」
听到主人的命令,月夜奔跑。它经由老鼠的手臂,奋力跳往母体,在母体上着陆。
「很好,漂亮喔,直接就放在那里。」
月夜的动作迅速、流畅。它将硬币型炸弹装置在突起与突起之间后,便抬起头,彷佛请示指示般地朝着老鼠动动鼻尖。
「做得很好。」
月夜跳上老鼠摊开的手掌心。当那只手直接伸出来后,母体的门就跟开殷时一样寂静无声地关上了。
紫苑像个木偶似的呆立在旁边眺望着一连串的事情。
老鼠的视线越过紫苑。
「完成了,限时三分钟,这是限时装置最长的时间。」
「三分钟……你们逃吧,快点!」
沙布的口吻跟眼神紧张了起来。紫苑的视线从老鼠移向沙布。
「要逃的话,你也一起逃。」
「紫苑,同样的话你要我讲几次呢?我走不了,你跟老鼠逃吧。」
「沙布!」
「快逃,一秒也不要浪费,快点!」
还是学生的时候,每个月必须要发表一次课题研究。有一次轮到沙布发表的时候,有一部分跟她选择相同课题的学生故意喧闹、妨碍她说话。
紫苑原本要站起来劝阻那些学生,没想到沙布的动作比他快一步,她盯着那些学生,口气严厉地说:
「请知耻。」
在喧哗的中心有一名身材壮硕的少年站起来,夸张地皱着眉头说:
「她说请知耻?喂,你想侮辱我们吗?」
「我完全没有侮辱你们的意思,只不过不管内容如何,别人的研究发表至少要好好听到最后,那是最基本的礼貌,这个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可是你却做不到,不是应该觉得羞耻吗?」
教室里拍手声此起彼落,少年紧咬下唇,无言地坐下。
有些泛红的脸颊,充满意志的双眸,紧绷的下颚的线条……跟当时一模一样的沙布就站在眼前。然而紫苑却碰触不到她,连跟她一起逃都做不到。
怎么可以!
「如果你在这里面的话,」
紫苑握紧拳头,放任自己用力敲打圆柱。
「我要从这里带你出去。跟我们一起走,沙布。」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住手!」
沙布发出悲鸣声。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那样!」
沙布张开双手,彷佛要阻挡紫苑的视野。
「我绝对……不要那样,紫苑,我求求你,绝对不要……不要对我……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沙布真的很害怕,从她说的话、从她的眼神里都透露出恐惧。
「如果要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我宁可不想你,宁可不祈求再见你。」
「沙布,可是……」
「紫苑,我再说一次,我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却被囚禁着,我很痛苦,非常痛苦,我无法忍受这种、这种屈辱。所以,请你破坏母体,解放我。」
紫苑无法思考。
脑海中闪过几条白线,切断他的思考回路。
「跟我走。」老鼠拉他的手。
「沙布,请你尽可能确保我们的逃亡路线。」
「好的。」
沙布迈开步伐奔跑,往紫苑这边冲过来,紫苑反射性想要抱住她,然而在没有任何冲击之下,沙布的身体就这么穿过去,连风吹过的感觉都没有。
我是幻象,只是幻影而已。
事实胜于雄辩。
忽然,警报声响起,响彻监狱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
发生紧急状况,发生紧急状况。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紫苑被老鼠抓着手,一起追着沙布的脚步。他的思路有一半停了,他无法接受现实,无法下正确的判断,也无法把握现状。
现在是三个人在逃,我、老鼠和沙布,三个人都活生生,带着肉体,为了再度伫立于阳光下而跑。没错,就是这样。
脑海中齿轮转动着,发出奇妙的金属声,转动着,停止,反向转动,再停止。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被切断的思考回路有时接上,有时被切断,散落,聚集,胶着。
现在是三个人在逃,一定能脱逃,可以逃出生天。我们可以再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地方。
好怀念、好怀念、好怀念、好怀念……印在眼底,刻在心里的场所,当然不是NO.6,是那间房子,让我苏醒,让我重生的那个奇迹之地。
我要带沙布回到那间房子,老鼠居住的那间房子。
沙布,那是个很棒的地方,因为除了书几乎没有其他东西。有椅子,还有暖炉、床……以及小老鼠们,只有这些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哑口无言,瞪大眼睛不断环顾四周吧。
你一定会伸出手,将手指轻轻放在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吧。
然后……然后,你会有怎样的感想呢?
会微笑吗?会发出赞叹的声音吗?还是被吓到,只能愣愣地伫立着呢?
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告诉你「这里就是出发点」。
我从这间房子出发,在老鼠的指引下,缓缓地从无知的框框里往外踏出第一步。就跟赤子接触外界一样,我也踏出我的脚步进入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
我想让你看那个地方,我希望你能看到那个地方。
对了,还有借狗人,一定要介绍借狗人给你认识,因为他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又很棒的人,你一定很快就能跟他成为朋友。
借狗人能理解你,他可以嗅出人类的本质,不论伪装得多么巧妙,他都能察觉伪装之下的傲慢与愚蠢。
「我的鼻子可灵了,特别是对腐臭味,不管是生肉、剩菜,还是人的心地,只要是腐败的臭味,我立刻就能闻出来,绝对瞒不了我。」
借狗人曾这么说过。一点也没错,借狗人真的什么都嗅得出来,非常厉害。正因为如此,我想他会喜欢你,一定会喜欢你。他会动动他的鼻尖,对我说:
「嗯……紫苑,这女人还满新鲜的嘛,看起来挺可口的唷!至少吃了不用担心会食物中毒。」
他一定会笑嘻嘻地这么说吧。他的嘴巴虽然很毒,嗯,我想在你习惯之前一定会很惊讶,但是借狗人绝对不会说谎,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是
一个可以由衷信任的朋友。如果是你,一定很快就能理解。
呵呵,我可以想像借狗人一脸别扭的表情,轻轻握住你伸出来的手的样子耶!我想我应该会忍住笑意,看着那个画面吧。
还有力河大叔。他年纪满大了,原来他是我母亲的朋友喔,很惊讶吧?
力河大叔的嘴巴也很毒,酒品也不好,他非常爱喝酒,几乎整天都在喝酒。老鼠跟借狗人总是拿这件事来嘲笑他,他们嘲笑的方式实在太过辛辣,在旁边看的我实在很同情力河大叔。
力河大叔的确是好太多了,可是该怎么说呢?该说是有情吗?我可以从力河大叔身上感受到力河大叔本身的感情,在NO.6绝对看不到这种人,对吧?直接披露出自己的感情,在那个城市里绝对找不到这种人。
不过就老鼠的说法,应该只是「酒精让他的感情栓塞全松了,成了废物,因此才会全都外漏罢了啦」……没错,老鼠也是不输给借狗人的毒舌家。
还有一个叫作火蓝的少女。
嗯,就是跟家母同一个名字。她是我在西区第一个交到的朋友,虽然她还只是一个少女,但是她非常聪明,自尊心也很强。她很喜欢看故事书,我读了好几本给她听喔。我真的好久没读故事书了。
其实,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老鼠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认识他。
四年前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我遇见了他,我觉得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被他掳获了。
跟他在一起,我会迷失我自己。不,不是那样,是我会被鲜明地照耀出来,那个光非常耀眼,也许短时间会看不见,我的视力就是那么脆弱,脆弱到无法确实掌握自己,也无法掌握自己周遭的真实。
沙布,他,老鼠的眼神跟语言贯穿了我,射中了我,击垮了我,也拯救了我。因为他,我被融解了,被重塑了,被赋予新的生命。
沙布,沙布,你对我而书是无可取代的好朋友,无法跟任何人比较,非常重要的朋友。
这句话很残酷吗?你对我的爱,跟我对你的想法,是无法交错的平行线吗?
为什么会这么孩子气呢?
你曾经这么受不了地说过吧。
是啊,我真的很幼稚,幼稚到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能如你希望的爱你……
爱无可取代、如此重要的你……
齿轮转动着,发出不舒服的声音,不断转动着。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现在是三个人在逃,一定能脱逃。
他们穿过圆柱间。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老鼠跟紫苑两个人的脚步声。
深红色的门开了,看见无人的走廊。
三道门都紧闭着,没有人气的感觉。
沙布的脚步停了。
「走吧,快点。」
她直指着电梯。
「我会在限制时间内让电梯运作。」
「知道了。」
老鼠踏出走廊,他还抓着紫苑的手。
「沙布,你也一起。」
「我只到这里了,紫苑,谢谢你,再见。老鼠,你也是。」
沙布微笑。
门再度关上。
「沙布,等等,沙布!」
「紫苑!」
紫苑的手被抓住,身体被强硬地转了方向,接着一拳打中他的腹部。
「唔!」
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呻吟声,接着身体一软,倒进老鼠的怀里,虽然没有失去意识,可是短时间四肢麻痹,失去了自由。
他被拉到电梯前,耳边传来老鼠慌乱的呼吸声及心脏跳动声,彷佛正准备邀请两人似的,电梯门打开,老鼠喃喃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双脚打结,步伐蹒跚,老鼠直接抱着紫苑跌进电梯里。
电梯急速下降。
警报声依旧响着。
发生紧急状况,发生紧急状况。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所有人员迅速避难。
危险度5,危险度5。
紧急避难,紧急避难。
「沙布……」
紫苑跌落在地板上喘息着,老鼠也蹲着,反覆慌乱的气息。
再也站不起来了,他这么觉得。
肉体跟心灵都萎缩了。萎缩了,却好沉重,无法形容的沉重,彷佛连发尾都灌上了铅似的,无法移动。
「还别……出声。」
老鼠的声音,从遥远的头顶上发出来的声音,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老鼠,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这么窝囊地倒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
沙布人呢?为什么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你告诉我,不能依赖别人,要自己去找答案,这是你说的吧?你轻视随随便便就依赖他人的人,我也可耻自己的脆弱。
但是、但是,这个时候请你告诉我答案,请你给我正确答案。
为什么我在这里?我为什么留下沙布,自己在这里?你告诉我,告诉我啊,老鼠。
我请求你。
电梯突然停了,身体因为反作用力而弹起来,又掉落地板。门微微敞开,不动了,灯光也消失了。
远方传来雷电声,随即第二波冲击袭来,比第一次还要激烈许多。
雷电?不对,不是那种东西。那是……
爆炸声窜进耳里,黑暗袭来。
紫苑捣住耳朵,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电梯门关上,下降。
沙布伫立着目送他们。
满足了吗?
忽然,耳朵里响起温柔的声音。
「爱莉乌莉亚斯,是你吗?」
沙布环顾四周。当然,什么也不会看见。
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
沙布,这是你希望的吗?你满足了吗?
我满足了吗?沙布歪着头。她把手放在胸前,倏地泪水涌现。
她想出声哭泣。
紫苑……紫苑走了。
他为了自己来到这里,明明觉得这样自己足够了,为什么还会有这种心情?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紫苑,在你身旁的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被允许跟你一起生活下去?
如果没有他,你会爱我吗?
不能同生,但是应该能够共死哦。
沙布拾起头,在胸前握紧双手。
沙布,你并没有希望那样。
我其实、其实……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死,
摇头。不希望。
一起在这里烟消云散吗……紫苑?
现在也是,一点也不希望,我希望你活着,活着改变这个世界,我希望你能创造一个不再有人必须蒙受这种不合理之死的世界。
紫苑,活下去,请你活完你的人生。
「爱莉乌莉亚斯,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是啊,你跟我一样可以获得自由,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
笑声传来,听起来就像吹拂过草原的风。
我要做什么?你就等着看吧。
沙布觉得颤抖。不是草原的风,而是夹带着雨雪的寒风,告知寒冬到来的冰冷的风吹来。
沙布,我喜欢你。能遇见像你这样的人,也许……也许对我而言,有很重大的意义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呢?啊啊,时间到了,我也必须走了,沙布,再见。
「再见。」
是啊,时间到了。
沙布闭上眼睛,感觉到树木在温和的太阳照耀下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的嘴角终于能带着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