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大自然的杰作,有高尚的理性、无限的能力,外表与举止十分多变,动作迫切且优雅,直觉力仿佛天使,就像天神。这个世界之美的精髓,万物的榜样,就是人类。
可是,对我而言,人类不过尘土,我不感兴趣。
(《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医生比紫苑记忆中老了很多。
每周约一、两次到火蓝的面包店买三明治、鲜肉派的医生,是一名阔达的高瘦男子,嘴唇上方的胡子很浓密,讲起话来是清亮优美的男中音。
他曾建议紫苑正式学医,以后到他的医院工作。
「我想以你的能力,应该可以立刻习得专门的知识与技术。如果有兴趣,要不要报考资格考?」
那是很吸引人的建议,可是紫苑放弃了,因为被剥夺了所有权利而赶出「克洛诺斯」的他,根本不可能通过资格考。然而,医生为一个毫不相关的面包店儿子的将来着想,劝他走医学这条路让他很开心,也很感谢。
几个月不见的医生完全变了个样,几乎到了让人怀疑不是同一个人的地步,胡子、头发都丝丝泛白,身体也萎缩了一圈。不过要说样貌的变化,紫苑更大,他的头发全白,脸上满是血迹、泥巴和煤灰,非常肮脏。
下城近郊的小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跟看护用的机器人,面对突然冲进来,全身是血的脏兮兮伤患,护士吓得惊声呼叫。而仿佛要掩盖住那道惊呼声,紫苑大声呐喊:
「医生,请您,请您救救他!」
「你……你不就是……」
「面包店的儿子。医生,求求您救他,」
医生望向老鼠,血不断滴落。
「准备紧急手术。」
医生话还没说完,护士已经动作了,她冲进了紧邻诊疗室旁的房间。
机器人推来了简易病床,说:
「躺上来,请让病患躺上来。」
紫苑让老鼠躺在简易病床上。
「老鼠。」
他试着呼唤,然而紧闭的双眼丝毫没有睁开的迹象。
「老鼠……」
「请把手伸出来,请把手从伤患身体下方伸出来,要送他去手术室。」
机器人催促,可是紫苑一直抱着老鼠的双手僵硬,动不了,只有指尖颤抖着。
「紫苑!」
借狗人拉着他的手,帮他把手拉出来。
「移送伤患,移送伤患。进入紧急手术状态。戴上氧气罩。开始测量血压、脉搏、心跳、血型。」
医生快速脱掉老鼠的衣服。拨器人的胸部伸出几根管子,延伸到老鼠身上。
「移送伤患,移送伤患。」
简易病床跟机器人进入了手术室。
「医生。」
紫苑抓住医生的白袍。
「医生,求求您,请您……救救他,求求您……」
「紫苑。」
没想到会被叫出名字。
抬头。
「我是医生,眼前如果出现需要治疗的伤患,我一定全力以赴。只是,这里是下城的医院,并没有能够进行高级外科手术的设备。」
紫苑知道。
他很清楚,可是就如同他告诉力河的一样,现在的他能求助的人只有这位医生了。
「就我目测,他做了急救,是你吗?」
「对。」
「什么伤?」
「枪伤,被来福枪贯穿。」
「贯穿啊……」
医生喃喃地说,快步走向手术室。紫苑对着穿白袍的背影深深鞠躬。
头晕。
他直接蹲了下来。
「紫苑……」
借狗人坐在他身旁,环抱着他的肩。
「紫苑,或许,我是说或许,你需要我陪吗?」
「借狗人。」
「我过去从没安慰过别人,我觉得安慰这种东西连一片面包的价值都没有。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可是……可是,如果,现在你需要我安慰……如果我陪着你能够安慰你,那我……我就陪你。」
借狗人轻轻伸出手。僵硬渐渐缓和,血液再度流通,紫苑闭起双眼,将头靠向借狗人的胸膛。
感觉到微微的隆起与柔软。如果是平常,他会惊慌、困惑而连忙起身吧!但今天,他只感觉舒服。支撑着他的胸膛、环抱着他的双手、对他轻声细语的口吻、另一个人的温度,就在他身旁,这是无可取代的幸福,不是吗?
「借狗人……谢谢你。」
啊啊,可是。
紫苑依旧闭着眼睛,紧咬下唇。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温度,不是这个身体,不是这个声音,不是这双手。
脸上传来被温热的东西触摸的感觉。借狗人舔了他,轻轻舔去他脸上干掉、附着的血迹。小老鼠们缩在紫苑的膝盖上,狗儿们则趴在角落。
「没事的,那小子不会死,这么一点小事打倒不了他。我在西区看过的坏人多到数不清,没一个像老鼠那样狡猾,满脑子坏点子又危险。我以前也告诉过你吧?那小子是恶魔,你并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没错,那小子就像恶魔,那种家伙绝对不会轻易倒下,等明天,他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又开始想陷阱让我们跳了。他就是那种家伙,没事的,放心。」
紫苑张开眼睛,挺起身来,说:
「借狗人,谢谢,真的谢谢你。」
「无聊,我不过讲了老鼠的坏话而已,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事。你啊,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借狗人哼地别过脸,但却没有离开紫苑。
呼噜,呼呼~~呼呼~~
传来震动房内空气的打呼声。
「喂,大叔,吵死人了!」
呼呼~~~呼呼~~~呼噜,呼噜。
力河靠坐在长板凳上,仰着头呼呼大睡。
「还说什么不喝酒就完全睡不着,现在不是睡死了?真是的,怎么我身旁都是一些糟糕的家伙?」
借狗人故意作戏,叹了一口很夸张的气,之后又吹了短短口哨声。狗儿们站起来靠拢,紧贴着借狗人跟紫苑,接着再度趴下。
「只要有它们在,不管哪里都是最棒的睡床,我们也稍微睡一会儿吧!」
「嗯……」
「睡吧!紫苑。」
借狗人扯着紫苑的衬衫说。
「今天不睡,明天就无法战斗。你该不会认为我们的战争就此结束了吧?」
他并不认为,因为什么都还没解决,明天,战争仍旧会持续下去。可是,如果失去了老鼠,如果明天没有他,我大概无法重披战袍。
你真没用,无可救药的脆弱。
他听到了老鼠的嘲笑声。
嘲笑我吧—老鼠。轻视我吧!揶揄我吧!讥笑也罢,冷笑也好,我想听你的笑声,让我听你的笑声。
「睡。」
借狗人以命令的口吻说。
监狱在燃烧着,
在紫苑的面前燃烧、崩塌。
这是梦。
理性说。
你逃离了监狱,已经回到NO.6,回到了下城,所以——
这是梦。
你看到的是幻觉。
火焰燃烧着。
太过逼真了。
甚至连蠢动着的火焰前端都看得一清二楚,吹拂过来的热风灼得皮肤好痛,刺激性的味道窜入鼻孔。
这是梦吗?你说这是幻觉吗?
不可能,这绝对是现实。
那么,我又回来了吗?时间回溯,回到刚逃出监狱的时候吗?
火焰燃烧得更加剧烈,往上燃烧,摇曳晃动,又合而为一。刚觉得往上延伸变得细长,马上旁边又出现黑色龟裂。
紫苑暂停呼吸,呆立在原地。动摇,狼狈和惊讶全都不见了,只是茫然地站着。
龟裂继续延伸,火焰变成了两截。
「蜂……」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漆黑身体、细细的葫芦形胴体、长长腹部、淡金色线条的透明翅膀,还有闪耀着金色的触角与复眼、浅银色的三颗单眼。
火焰中出现了巨大的「蜂」。
漆黑、金色与银色,黑暗与光明所创造的蜂。
紫苑往后退了一步。
恐怖到让人觉得美丽,震撼力十足,他差点跪下去。
这是……什么?
「爱莉乌莉亚斯。」
耳边听到喃喃声。
「老鼠。」
紫苑的身旁站着老鼠,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火焰。不,他并不是凝视着笼罩着监狱的大火,而是巨大的蜂。老鼠跟蜂对峙着。
「『爱莉乌莉亚斯』就是这只蜂……吗?」
老鼠没有回答,他一动也不动,仿佛雕像。
突然,眼前的蜂从紫苑的意识中消失了。
老鼠站着,睁着眼站着。
虽然面无表情,不过确实是有血色的僩脸。
「老鼠,你果然……」
为我活下来了。
老鼠吸气,嘴唇微微蠕动着。
传来了一首旋律。
老鼠的嘴唇发出和缓的曲调。
紫
苑闻到了浓郁的森林气味,听见树梢摇曳的声音,而且感觉到振翅声,小虫子的嗡嗡作响声传进耳中,在不知不觉间融入曲调,变成了合呜。
身体往上飘。
不知道自己现在人在哪里,身体与心灵随着老鼠吹出的曲调飘浮着。
紫苑放松全身的力量,顺其自然。
传来了一阵歌声。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请全都停留在这里。
务必全都留在道里。
活在这里。
灵魂呀,心灵呀,爱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这里。
留在这里,
老鼠在唱歌。不是因为人,而是这首歌、这个声音令人心醉:心情渐趋平静。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
继续唱歌。
恳求。
传递我的歌声。
恳求。
接受我的歌声。
在恍惚中,紫苑微微冒汗,一道汗水滑过脸颊。
就在这一刹那,热风吹了过来。
他被压制在地,焦黑的瓦砾掠过了脸颊跟身体,掉落地面又弹起。
「不要起来。」
老鼠的手压住他的背。
「就这样趴着。」
风没有停止。石块及瓦砾的碎片滚落至被制伏于地的紫苑面前。
呵,呵,呵。
呵,呵,呵。
笑声从地底下涌起……还是从天上落下的呢?
呵,呵,呵。
呵,呵,呵。
蜂奋力张大翅膀。
火焰往旁边蔓延,在地上蔓延。
呵,呵,呵。
呵,呵,呵。
蜂飞起。
声音消失了,只剩风,攀升上天。传来一阵霞耳欲聋的振翅声,在巨大的蜂之后,有几千只小黑块随之飞起,蜂群形成带状飞升而起。
「爱莉乌莉亚斯。」
老鼠再度喃喃地说。
无法呼吸。
胸部被压迫着。
紫苑醒了过来,借狗人的头正压着他的胸口。
仿佛在测量紫苑的心跳,借狗人以耳朵贴着紫苑胸膛的姿势睡着,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两旁有两只狗贴在他身旁。
原来如此,这样就绝不会冷。
另外还有一只狗窝在力河身旁。虽然说尽恶言恶语,借狗人似乎还是担心力河会冷。也许是因为这样,力河的鼾声也转变为平稳的呼吸声。
NO.6,下城,小医院的一室。
没错,时间并没有回到过去,可是那不是梦,紫苑的确看到了现实。
爱莉乌莉亚斯。那就是爱莉乌莉亚斯吗?
从火焰之蛹中诞生的蜂。
紫苑轻抚着脖子,他想起晈破这里后企图爬出来的蜂,想起山势,想起形成黑色带状群飞而去的几千只蜂。如果那些蜂全都是寄生蜂,NO.6会变成怎样呢?
不知道。
他拿起沙发垫子塞进借狗人的头部下方,然后注意着不要吵醒他,悄悄起身。应该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大概不到三十分钟,但是身体却惊人地感到轻盈,或许是因为安心了吧!
老鼠活下来了。
得到确信,紧张的心也慢慢放松,紫苑缓缓反复几次深呼吸。
他很在意蜂的去向,也担心NO.6的未来,然而,不会失去老鼠的安心感获胜了。
再一次深深地吸气,吐气。
医生的办公桌上镶嵌着隐藏式电脑,一按下操作键,荧幕便无声地开敢。他摸索外套口袋。
「找到了。」
那是名叫「老」的男子拿给他的晶片。监狱已经瓦解了,这个时候,那个地底世界变成怎样了呢?那个叫「毒蝎」的年轻人、拿着盛水的碗递给他们的少年,还有不断凝视着紫苑的少女,他们现在还好吗?还有,沙布。
老对他说:「这张晶片里有我的研究全貌,我将它托付给你。救出你的朋友之后,你就打开来好好地看吧!」
沙哑而虚弱的口吻。
救出你的朋友之后……
沙布。
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朋友,他却弃她不顾。
最后看到的沙布,在微笑,比紫苑认识的沙布更成熟,充满了魅力。
救不了她,最终还是救不了她。
他握紧拳头捶胸。
这里又多了一道伤痕,一辈子疼痛的伤痕。
不会忘记,无法忘记。
沙布,就算再想你,我也无法再见到你了。可是即使如此,正因如此,我会永远地想你,不断想你,想你留给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插入晶片,不需要密码。紫苑弯下身,凝视着萤幂。
在地底世界里,「老」所说的关于NO.6的所有一切都记录在里面。
爱莉乌莉亚斯、麻欧大屠杀、森林子民、破坏、捕食寄生……
阅读着无法理解的专门用语与数字交错的画面,紫苑的指尖慢慢冰冷,内心也感到冰冷。
看完所有资料以后,紫苑取出晶片,脑袋已经麻痹了一半,呆滞着。
这就是NO.6?
这就是爱莉乌莉亚斯?
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
「医生。」
医生朝着站起来的紫苑用力点头,说:
「手术很成功,生命无虞了。」
「医生,谢谢您,谢谢您。」
医生取下口罩,展露笑颜说:
「那个紧急止血处理是你做的吧?」
「是。」
「非常正确的处理,再加上子弹并没有留在体内,而且子弹贯穿处也偏离致命伤的地方很远,真的很幸运。」
「所以我就说吧!」
借狗人不知在何时站到紫苑背后,他擦着腰,瞥了紫苑一眼,又开口说:
「那小子的狗屎运超强,根本不需要替他担心。」
「我似乎也需要替你们看看。」
医生苦笑。
「哪里受伤了,紫苑?」
「您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因为你遭到治安局逮捕而送往监狱的那件事也算是一件新闻。」
「这样啊……」
「稍微认识你的人都很惊讶,大家都不相信你会是当局发表的『遭淘汰的菁英候补生杀人魔』、『杀害同事的犯人』那种人。」
「包括医生您吗?」
「是啊!我除了惊讶之外也更心痛,因为我发现你被当局诬陷为犯人。」
医生用力叹了口气。
「我弟弟也是一样。」
「您的弟弟吗?」
「对,跟我相差了很多岁的弟弟。我的父亲过世得早,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弟。五年前,十八岁的他被治安局带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拒绝对NO.6忠诚,对吗?」
「你猜对了,他拒绝每天早上在学校进行的『宣誓对市忠诚的仪式』,他讨厌被强迫遵从,我想应该是年轻的自负与正义感而起的行为,同时也是人类很理所当然的感觉吧!对,我弟弟是很认真、很正常的年轻人,一个也许比身旁的人多了一些叛逆与气魄的少年,不知人间险恶。他当天就被叫去『月亮的露珠』,两周后才回来。」
「他回来了?」
「回来了,但是面目全非了。并不是尸体的意思,他还活着,然而却跟死了一样。个性开朗活泼、在篮球队担任队长的弟弟已经消失了,他几乎不说话,叫他也没反应,只是一直凝视着虚空,一整天盯着虚空看……回家后没多久,他就自己结束了生命。在那两周里,他究竟遭到了怎样的对待?光想到这里就让我心痛不已。我说他自己结束了生命,实际上是被杀了,弟弟被谋杀了,被这个都市谋杀了。我母亲大受打击,一蹶不起,没多久……不到三天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看到深爱的儿子悲惨的下场,夺走了她活下去的意愿。我母亲等于也是被杀,不,她是被杀的,确确实实是被杀害的。
医生用力点头,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自己结束了生命。
紫苑沉吟着医生说的话。
理想都市NO.6的自杀人数几乎是零,每一位市民都能拥有平稳、安乐的一生。
太过不切实际的虚构了。
医生紧咬下唇,仿佛在忍受着疼痛。
这个人也是被害者。
NO.6究竟贪婪地吞噬了多少生命呢?
紫苑握紧拳头。
不允许人当人,不认可每一个人部是独立、个别的。
为什么?
好想出声大叫。
老不是说了吗?
他说要在这里创建理想都市。
没有战争,没有歧视,没有不幸的桃花源。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变成如此残忍的魔鬼?
哪里出了差错……
「你母亲很伟大。」
医生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嘴角勾起。
「她的态度光明磊落,每天
开店,烘焙面包,上架贩售。我每次经过火蓝的面包店总会闻到刚出炉的面包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深呼吸。虽然儿子被夺走,但是她还是每天认真过日子,真的很伟大。我想,火蓝一定坚信你会回来吧!其实我很同情火蓝,因为我认为你不可能回来的,就算回来了,也一定会变成跟我弟弟一样。可是你回来了,完整地回来了。」
「外表变了很多。」
「外表不重要,只要内心没有遭到破坏就好,支配人心,NO.6的企图就在这里,人的心,人的精神,甚至连人的思念都要支配。」
借狗人呵地打了个呵欠,说:
「现在还需要说这个吗?那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了吗?对我们西区的居民而言,NO.6不但不是桃花源,简直是脑满肠肥的吸血鬼。」
「吸血鬼吗?的确是。」
医生的脸上浮现笑意。
「这个吸血鬼现在正苦于体内的异常变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哈哈哈,真想让我弟弟和母亲也看看NO.6现在这个惨样,哈哈哈哈!」
医生的笑声愈来愈大声,变成了哈哈大笑。借狗人皱着眉耸耸肩。
「喂,紫苑,这位医生有问题吗?这里。」
借狗人指指自己的头。
「是不是有点疯狂?」
「他是老鼠的救命恩人耶!」
「可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医生依旧笑个不停。紫苑缓缓开口,对着那个笑到震动的背影问:
「医生,我可以去看老鼠吗?」
笑声停了,医生眼中还荡漾着笑意的余韵,欢喜的残渣。
「老鼠?啊啊,是那个少年的名字吗?还真奇妙的名字,应该不是本名吧?」
「大概不是。」
「本名呢?」
不知道。正当紫苑要这么回答时,诊疗室的门稍微开了,一名个子高瘦的男子从门内探出上半身来。他的肩膀上站着乌鸦,小老鼠们发出怯懦的声音,一只跳进紫苑的口袋里,两只逃进斑纹狗的肚子底下。
「杨眠,怎么了?」
医生快步走近男子。名叫杨眠的男子跟医生说了些悄悄话,医生的眉毛明显挑了起来。
「监狱吗?」
医生惊讶到嘴巴都忘了阖起来。
「监狱……这种事可能吗?」
杨眠回答了些什么。紫苑听不到,他也没想听,连竖起耳朵的意愿都没有。
他想见老鼠。
他的心思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很着急。
他要看见活生生的老鼠。
紫苑伸手想推开手术室的门。
「他在二楼。」
医生竖起食指,指着天花板说:
「恢复室在二楼,他被送到那里去了,现在亚莉亚陪着他。手术室有直达电梯,不过你们从走廊的楼梯上去吧!」
「谢谢您,医生。」
「啊……等一下,你们该不会从监狱……」
紫苑并没有听医生讲完就冲出了走廊。
「喂,大叔,我们去探望老鼠了,起来准备花束。」
「唔唔,你说什么?我才不想去那种地方。」
「少说梦话,快起来。」
紫苑一面听着借狗人跟力河的对话,一面冲上楼梯。来到灯火朦胧照亮的走廊后,他突然却步了。
他想起了监狱那条笔直延伸的走廊。不过,这里没有危机四伏的刺骨气氛。
他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只有楼梯旁的一间病房有开灯。紫苑调整气息,悄悄将手放在门上,门便无声地往旁边滑开。
这是一间浅黄色墙壁的病房,正面似乎有大窗户,挂着比墙壁颜色深的黄色窗帘。
病床放在窗边,看护机器人在旁边发出轻微的电子音。它一看到紫苑进来,立刻张开手臂阻挡他。
「静养中,静养中,禁止会客。患者正在静养,禁止会客。」
这个机器人应该就是亚莉亚。
紫苑弯腰跟它说话。
「亚莉亚,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感谢,感谢,感谢。」
看护机器人亚莉亚的视觉感应灯闪烁着。颜色从红色转变为蓝色,似乎判别了紫苑。
「亚莉亚,请让我见你的病患。我想见他,一定要见到他。」
亚莉亚的视觉感应灯闪烁,不,双眼闪烁停止,蓝色的眼神注视着紫苑。
「想见,想见。了解,了解。」
亚莉亚滑动身躯,收起手臂,回到病房角落,看起来就像珍奇可爱的装饰品。狗儿们乖巧地趴在它前面。
老鼠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也许是因为输血的关系,脸颊恢复了血色。超纤维布整齐地放在病床下,应该是亚莉亚折的吧!
紫苑弯身测老鼠的脉搏。虽然有些微弱,但是很规律,真实地传达给了紫苑。
他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老鼠……」
随着吐出的气息,感觉全身也跟着融化了。
得救了,老鼠活下来了
他跪下,脸埋入病床。
老鼠的心跳传了过来。
好想发出声音哭泣。
用最大限度的声音。
活着,他活着,老鼠他活着。
「好想再睡一觉。」
力河露出牙齿,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饿了,我的狗儿们也饿了。老鼠得救很好,不过要是反过来变我们饿死,那可不好笑了,啊~~肚子好饿。」
「我们?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是指我跟我的狗。喂,机器人,那个,亚莉亚对吧?这名字真美,跟你完全不搭轧。亚莉亚大姐,能不能帮我们弄点粮食来?」
「粮食,粮食,无法理解,无法理解。」
「就是食物啊,食物。病人或伤患也要吃东西吧?」
借狗人比出扒食东西的动作。
「食物,了解,了解。」
亚莉亚的胸部往左右敞开。
出现三个排成一列,正冒着热气的纸杯。借狗人吹声口哨,而力河则是吞了吞口水。
「再两杯,再来两杯,我的狗也要吃。如果有的话,也给点面包或肉。」
「肉,没有。面包,有。」
胸部再次打开,出现两个纸杯跟圆面包。
「你真是太棒了,我可能会爱上你,真想用力亲你一下。」
「别吧!被你亲到,那机器人也太可怜了,所有功能可能会停摆,别把这么棒的机器人变成一团废铁。咦?这是什么?」
力河的嘴唇离开纸杯,皱起眉头。
「味道好淡,跟白开水没两样嘛!还有这个面包……什么味道也没有耶!」
「这是病人餐,别抱怨了。随手就有热汤跟面包,不愧是NO.6,这在西区简直是梦幻美食,对吧,紫苑?」
「嗯,很好吃。」
并不是因为借狗人这么说才这么回答,是真的好吃。
这个美味可以媲美逃出NO,6那一天,以及奇迹似的从蜂的寄生生还那一天,老鼠煮给我喝的汤那种浓厚风味。
渗透到体内,滋润心灵,让生命复苏。只是喝了一杯汤,就确信明天能活得下去。
啊啊,好喝。
老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喝一杯热汤吧!再一次用那双充满生气的眼眸望着我吧!
「唔……」
老鼠动了动。紫苑的目光望一着从肩膀到胸口包裹着的白色绷带。
「老鼠,老鼠。」
出声试着叫他,
带着祈祷的心,出声呼唤过去曾叫过千百次的名字。老鼠的睫毛微微颤动。
「麻醉还没退吧,不会那么快清醒啦!不过……嗯……这个跟恶魔没两样的小子像这样乖乖躺着,居然看起来像天使,真是不可思议。」
力河感慨颇深地喃喃自语着。
「嘿,你还没得到教训吗,大叔?过去被这小子骗过多少次,吃过多么惨痛的亏,你都忘了吗?」
「就算没被外表骗,我也吃了很惨痛的亏了,从伊夫、从你身上都有。」
力河叹气。
「我这一辈子是不是逃离不了被傲慢的臭小鬼耍得团团转的命运呢?啊啊,光想就沮丧,不喝酒实在受不了。喂,亚莉亚小姐,我想你应该没有酒吧?」
「酒,酒,酒。无法理解。无法分辨。」
「酒精啊,酒精,我想要咕噜咕噜喝一杯。」
「有灭菌用酒精,有杀菌用酒精,有清洁用酒精。你需要哪一种?你需要哪一种?」
「都不需要,灭菌、杀菌,清洁的都不需要。真是的,没用的废铁公主。」
力河咋舌。
借狗人撇向旁边偷笑,紫苑也不自觉地翘起嘴角,而力河则面露苦笑。三个人坐着环视彼此,笑了好一阵子。
「不过,你们还真能回得来。」
笑声停歇后,借狗人同样以感慨的口吻这么说。
「嗯,是啊,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而且还把监狱变
成那样,带了个大礼物回来。老实说,我稍微对你们改观了,心想怎么可能……真的觉得怎么可能。你们还利用垃圾滑槽逃出来,我一直以为不可能……」
「都是托你跟力河大叔的福。」
「托我们的福……吗?呐,紫苑。」
「嗯?」
「你完全没想过吗?如果我们不在垃圾收集场呢?或许我们根本没去,也或许我们去了,但是早逃走了,这你完全没想过吗?」
听到借狗人的疑问,紫苑在瞬间询问自己的心。
有吗?
询问,然后回答。
「没想过。」
他凝视着借狗人的眼睛,说:
「完全没想过,我深信你跟力河大叔一定会等着我们。不光是我,老鼠应该也这么相信,他一定也这么相信。」
「还真是乐观的家伙。我们呢……大叔的情况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可没欠你们什么恩情,没必要一定要等你们回来。」
「我也是,也许有怨恨,但绝对不可能有恩义、人情之类的东西。」
力河再度咋舌。
「我可要先说清楚喔!紫苑。」
借狗人伸出尖锐细小的手指说:
「别以为我会平白无故插手这么危险的事,你们俩欠我人情,是欠我的喔!我会加上高利贷叫你们还来,作好心理准备吧!」
「我也会写帐单给伊夫,怎么说我也拿出了很多钱来,至少要把他手边的钱回收回来,否则我怒气难平。」
借狗人和力河仿佛说好似的,都装出了困扰的表情。紫苑忍住笑意,乖乖地点头。
无论要求什么利息都可以,无论收到再怎么离谱的帐单都无妨,他们真真实实有等待,在生与死交错的清扫管理室里,深信紫苑和老鼠会生还,一心一意地等待着。
紧咬下唇。
沙布也等待着。
等待着紫苑。
并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一起逃出来,等待着他。
然而他却无法回应。
无法像借狗人、像力河一样回应她。
「呐,紫苑。」
借狗人抱膝,身体靠近紫苑。
「西区会变成怎样呢?」
「西区吗……」
「是啊。NO.6看来已经快整个瓦解了,监狱也崩毁了,连关卡都被炸飞,说不定连那道墙壁,那道区隔西区与NO.6的墙壁也会崩塌……吧?」
「是啊,应该说那种可能性很大。」
借狗人倒抽一口气,身体轻微畏缩,继续说:
「万一真发生那种事,西区的居民会怎样呢?他们该如何跟过去视自己为蝼蚁的家伙们接触呢?宣泄怨恨吗?争先恐后地涌进NO.6吗?战争吗?逃窜吗……他们会怎么做呢?一想到那些……我就觉得有些晕眩。」
「嗯……」
借狗人说得一点也没错。晕眩。
无法想像。
墙壁拆掉后的世界。
那里会出现什么呢?
不可能只有和平与解放。盘旋在西区的怨恨与气愤的狂风,会如何吹进NO.6呢?
无法……想像。
「关灯。」
传来低沉锐利的声音。
「喂,伊夫你……」
力河哑口无书。
老鼠起身,深灰色的眼眸闪烁着犀利目光。
「关灯,快。」
借狗人的鼻尖蠕动,他跳了起来,冲去关掉电灯。光源被切断后,黑暗如一张网覆盖住视野。
「老鼠,怎么……」
「嘘!」
黑暗中,老鼠动了。
他拔掉插在手臂上的所有管子,跳下床,单脚跪在地上。
「安静,绝对不要动。」
借狗人全身颤抖。
时间流逝,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突然,楼下传来剧烈声响:脚步声、怒吼声、尖叫声,然后,是枪声。
「是治安局,快逃!」
「不准动,否则我就开枪了。」
「逃!快逃!」
「你们这些造反者,全部被逮捕了。」
「杀吧!杀了也无所谓。」
「主谋逃走了,快追,杀了他。」
紫苑只听到这几句话。
他蜷伏在黑暗中。
感受着身旁老鼠的体温与气息,一动也不动地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