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五章

5

感觉到隔着阶梯的客房房门稍微打开,龙儿也爬出棉被。不发出声音轻轻打开门,跪在门里探头看向位置愈低温度愈冷的走廊。

大河也以同样的姿势看着龙儿,似乎一直在等待龙儿打开房门。

「……好冷,睡不着。」

她用手遮着嘴巴小声说道。

「……暖气呢?我这边是电暖器。」

「开了……可是因为这个冷冰冰。」

大河稍微耸肩,伸手抓起长发——龙儿一看就知道头发仍然带着湿气。看来她在洗完澡之后没有完全吹干。

「虽然借了吹风机,可是要弄到全干相当花时间,我也不好意思一直占用浴室,所以只吹到半干。」

「……吃了三碗饭的人,只有在这种时候突然客气起来……」

「是啊,因为人家天性善良……」

大河双手交叉抓住湿发,陶醉地垂下眼睛,摆出圣像画里的圣人姿势。总之龙儿当成没看到,竖起耳朵倾听楼下的情况。泰子和园子、清儿还待在客厅,只能偶尔隐约听到有如在寂静深夜里掉落的弹珠一般的声音,听不见对话内容。

「……他们在聊什么?」

大河沉默了一阵子,也跟着望着楼梯下方。

「应该有不少话要聊吧?毕竟十八年没见了。」

「刚才我们说要先睡时,泰子的表情——」

「……嗯噗!」听到龙儿的话,大河忍不住笑了。龙儿的嘴唇也在不断抽动。

咦咦咦……你们要睡了……泰泰也一起上去吧……总觉得搞不好等一下会被狠狠痛骂一顿……哇啊~~爸爸好像准备什么恐怖的东西……在一脸紧绷的泰子身后,清儿手拿五号铁杆。基于产品责任法,我要用这只手好好教训蠢蛋女儿!当然不是,他只是想把随手放在客厅的高尔夫球杆收起来。但是——

「话说回来,前一阵子我就注意到泰泰和你很像,刚刚又发现外公和你也很像。将来会变成那样啊?太好了……我指的是头顶。」

大河伸手指着自己茂密的头发。

「我也希望那样……是吗?我本来觉得自己和泰子完全不像。」

「所以才说是意外。基础脸型虽然是『那位』——」

大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闭起原本因为温柔笑容而放松的嘴唇,观察一下龙儿的脸,想要确认该不该说下去。说啊——龙儿以眨眼的动作叫她缝续。大河压住差点升高的语调继续说道:

「——结果关于你爸爸的事,还是一样不清楚。」

「是啊。」

「这样好吗……?你不想知道吗?」

「只是纯粹好奇罢了。」

龙儿身穿借来的睡衣抱着膝盖,靠着门的角落,小心翼翼降低音量,不让楼下听到:

「我好奇离家出走并且拍出那张照片的两人为何分开。可是我觉得……父亲不在的这个事实,会不会是泰子『选择』的结果?如果她现在依然不断找寻、想要见他就另当别论,问题是她没有。」

龙儿认为或许再过几年,就能开口询问泰子那个人为什么没有一直待在我们身边。现在无法立刻开口,是因为新的人生阶段才刚开始。大河也以同样姿势坐在走廊另一侧,凝视自己的脚尖。龙儿则是把冰冷的下巴摆在交握的手背上。

他认为仍在蹒跚学步的自己,无法理解父亲与母亲的选择,因此目前只是将眼前的事实照单全收。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龙儿梦想中的大餐桌旁有父亲的身影。虽然是十八年前消失时的模样,不过确实存在。他无法当作父亲不存在,自己此刻能够拥有这条生命,就足以对这个世界证明父亲的存在。

最好的证明就是我——龙儿如此心想。我接受自己世界的一切,这就是高须龙儿,就是

这个名字的生命。他抬起视线看向大河雪白的脸。

身体缩起的大河长发垂地,脸颊靠着膝盖,看着龙儿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真的不恨父亲、不恨泰泰吗?」

她的音量虽小,却清楚传进龙儿耳里,温柔拂过之后融化消失。

两人的呼吸在夜晚的冷空气里交迭。

「我想了很多。」

龙儿曾经近乎无意识地数着自己必须承受的伤口。钱、升学,还有未来的事。小时候面对的无心伤害、因为「不同」而突然遇到的轻蔑与疏离、知道龙儿的出身与泰子的职业时,大人们充满警戒的眼神、知道他人是如此看待高须龙儿的自己、绝对饶不了的流言——龙儿回想过去的种种,彷佛在确认伤口。

有些已经治愈,有些还没。有些还在渗血,有些不合理、有些无能为力而放弃、有些甚至和父母、出身无关。有些张开的伤口来自于没人希望发生的误会,以及情感认知的差异。因为这些事实,使得以这副血肉之躯活在每个现实日子的龙儿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自己能够决定自我灵魂的位子,却动不了这个世上多数人的灵魂。有些人希望受到伤害,有些时候无法避免伤害。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类。龙儿自己也是活在现实的人类,因此无论多么小心,仍会不知不觉伤害某个人。龙儿也不敢断言自己从来不曾想要挥刀伤人。

他再次体认自我希望的远大。接纳自己存在于这里的一切,包括伤口的痛与伤害他人的自己有多么丑恶,然后为此感到欣喜,这么做果然很困难。

「可是,唉……幸好有妳。」

「我……?真的吗?」

点头的龙儿沉默了一阵子。大河看向龙儿的脸,脸颊埋进抱着的膝盖里,眼神彷佛想哭又想笑,十分不可思议。她以指尖划过蔷薇色的柔软双唇:

「你是这样看待我吗?」

龙儿心想:是啊。

无论多困难、多遥远,只有一件事怎么样都要做到。

灵魂搬运跨越严峻现实的肉体与内心,在灵魂深处有个东西没有任何力量能及、绝不会遭受破坏,除了龙儿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能碰触。那东西类似凝视自己爱人与被爱的眼睛。每次站到它面前总会低下头,发誓绝不背叛。眼睛看着我的姿态、我的行动、我的想法在心里奠基,继续「弄懂」我自身的存在,以及我存在这里的方式。

我想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的世界。

龙儿相信大河心里,应该也有只有她才能立下基础的东西,他希望大河知道这件事。

因此龙儿想让大河看看他奠基的那个东西,以及为了让那东西存在而选择的「做法」。

坐在冰冷走廊的微弱灯光下,大河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着落在龙儿脚边的浅影。

「……妳才是不再恨那个大叔了吗?他可是擅自搅乱妳的人生。另外还有亲生母亲、后母、亲生母亲的再婚对象、新的弟弟或妹妹。妳的情况比较复杂,妳又是怎么想的?」

「我——」

龙儿像是祈愿一般,注视突然噤声的淡色嘴唇。可是大河没有说话,轻轻略过龙儿的祈愿、想象、期待等诸如此类的一切,摇曳的视线落在远方。

大河一个人看着某个地方。

抬起尖下巴,眼睛发出光芒,以正面挑衅的态度面对眼前宽广的世界。

她的眼神究竟在看什么?看的东西有多么广大?在大河的世界里,有什么样的星星在发光?过着什么样的季节?吹着什么样的风?龙儿很想知道、很想看到、想和她站在同样的地打、想要待在她身边。

各自存在的肉体,以及怎么样也无法合而为一的两个灵魂,该如何才能来到尽可能最接近彼此的地方?两人的世界如何能够交集?

「……可以过去你那边吗?电暖器比较温暖。」

大河的视线回到龙儿身上,仿佛在回答龙儿的问题。她摩擦自己的小手呼了口气,以发抖的声音说声:太冷了。

「嗯,去关暖气。」

大河的身影消失在昏暗房间里——哔!龙儿听见关闭暖气电源的微弱声响。大概是因为光脚走在冰冷的走廊地板实在太冷,大河一边压低脚步声,一边蹑手蹑脚以跳跃的动作进入为了龙儿与泰子准备的房间,然后轻轻关上房门。

「啊、还是这间房间比较暖和……」

大河不由得放松肩膀。

房间只靠电暖器的橘色灯光照亮,大河因为房间的暖意呼了口气。

「……别一直盯着这里。」

大河突然想到什么,伸手按住借来的睡衣胸口。有如褶扇迭在一起的手、微妙弯曲的腰部、稍微抬头向上望的动作……妳是哪里来的婢女?龙儿原本想要吐嘈,最后还是忍着,只是简单问道:为什么?

「尺寸太大了。人家很在意胸口空空的感觉。」

「啊——妳还真是可怜。快点打起精神用电暖器弄干头发吧。」

「……总觉得突然有点火大,可是吵起来楼下会听到,这次先放过你。你可别忘了,辈子都别忘了。」

大河狠狠斜眼瞪视龙儿,双手紧紧压住胸口走过房间,来到摆在距离龙儿与泰子两张睡铺有段距离的电暖器前坐下,把手伸向热源。深橘色光芒淡淡照亮关灯的房间。

「啊……复活了……不准忘记!」又再度瞪向龙儿。

随便妳随便妳——龙儿在自己的睡铺上伸直双腿,凝视自己形状有点丑的脚趾甲,吐出满腔气息与紧张。今晚绝对不能再靠近。光是这个距离、共处这间密室、相互凝视就够恐怖了。被瞪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说真的——光是传到耳朵里的气息,就足以烧焦自己的脑浆、令人发狂。

因为喜欢的女孩就在眼前。

整颗心彷佛坐上云霄飞车绕来绕去,终于到达「现在」。就在眼前的大河、微微摇曳的一撮头发、娇小的肩膀、浮现骨头形状的雪白手腕,都能挑动龙儿全身的感觉。龙儿的视线无论如何都紧紧跟着她,感觉似乎可以闻到她的香气,大河所在的左边好温暖——是因为电暖器在那边的关系吧。

自己曾经有过这么想接触别人身体的时候吗?他的要求很简单——想要更进一步靠近大河、想更了解大河、想把更多想法告诉她,说起来只有这些欲望,实在想象不到仅是这样就能掀起体内如此激烈的反应。

可是如果真的伸出手,龙儿明白一切将会就此结束。自己也不知道随意踏出一步会跌到什么地方,就像站在悬崖旁边。上次也曾经站在同样地方。想要再一次跌下桥、摔进连心脏也会冻结的冰水里吗?

龙儿以若无其事的态度遮住耳朵,以不知情的表情放松脖子转头。实际上要转开视线相当困难。他忽略快要发抖的背脊,甚至想吹口哨……以前在一起就没事。当时到底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此刻的龙儿怎样也想不起来。以前——具体来说是指什么时候呢?现在的他就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视线角落坐在电暖器前的大河将长发垂在身前,缓缓用手指梳弄。在白皙手指的拨弄下,龙儿觉得头发柔软到像是快要滴落的融化蜂蜜。在鼻尖前方的浏海缝隙,脸颊轮廓在暖炉照射下映着光芒。外公外婆正在相隔一片地板的楼下。龙儿再度环顾四周,这间似乎是泰子过去的房间——家具和依然挂在那里的制服、便服等等,所有东西都有母亲和过去生活的影子。

即使心意相通,禁忌仍是禁忌。只是有些事愈是禁止愈想碰触。

「龙儿。」

「喔!啊!是!」

「……你太大声了……帮我把温度调高一点,我不会调。」

面对电暖器的大河没有看向龙儿。

龙儿也没有响应,只是靠近电暖器、靠近大河。

把电暖器温度调高的人可以怎么做……如果只是握手,她应该会接受吧?

能够拥抱吗?

朋友之间也会这么做吧?

对吧。等到被拒绝再说。希望她不会认为我是不知分寸的混蛋。

……如果是真心想要触碰。

以身体接触的程度满足好奇,只要这样就能满足——龙儿伸出手。

「……应该是这边吧。」

——按下画有向上三角形记号的简单按钮。哔、哔。按几次就响几声,电热管因此变得

更加明亮,变成火焰的亮度。迎面传到皮肤的暖意迅速增强。

「……会不会太强?」

「这样刚好。啊啊,好暖和……」

「别把头发烧焦了。」

「我再怎么笨,也不会笨到……嗯?」

大河抓着发尾拿到鼻子前面闻了一下:

「不会笨到把头发烧焦。」

如何——!她莫名得意地抬头挺胸,把脸凑近龙儿。

「……别太靠近我。」

龙儿皱起眉头,脸从正中间裂开,冒出外星小孩……当然不是,他只是露出威胁恐吓的表情。他以与大河同样的角度后仰回避,保持三十公分的距离。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那种话?」

因为现在光是触碰不能满足我……我当然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也不打算说是因为长辈在楼下。总之做什么都无法满足,我对大河的渴望深不见底。

不够。

全部不够。果然不够。

就算全部知道,爱上全部,最重要的时间依然不够,还有自己的力量不够。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年只有三六五天,一辈子大不了八十年。这一夜也只剩下几个小时。龙儿只是普通小鬼,什么都不够的他只能焦虑与痛苦挣扎。如此而已。

「……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这条线是我和妳的界线。」

此刻更是手足无措。

龙儿用手指在坐着的两人之间画条线,正好通过中间的地毯接缝。绝对不容跨越!龙儿甚至转换性别,露出鬼婆婆的表情。

「……越过会怎么样?」

「会有眼睛看不见的卫兵拿枪打爆妳的头,让妳喷出脑浆。」

「我不是那个意思……会怎么样?」

大河身穿借来的睡衣跪坐在电暖器前,眼睛紧盯手指爬梳的发尾。落在那张侧脸上的睫毛影子,不断撞击龙儿的心。妳怎么可以这么冷静!龙儿甚至开始感到怨恨。结果大河这个女生真的什么也不懂,她的心情似乎与在2DK里一样,能够毫无防备说睡就睡。

如果真是这样——

「嗯……我是不会越过啦。」

如果真的越过,你想对我怎么样——

「如果我真的想越过那条线,如果我真的下定决心……不管你怎么哭、怎么叫,我都不会放你走。」

「……妳……」

——这个混蛋!不,是恶魔!错,是掌中老虎。

「可是被看不见的卫兵打爆头,我也很伤脑筋。再说让你清理我的脑浆也太可怜了……对不对?」

「……」

龙儿发不出声音。

大河嘲弄的视线与热度,挑动纯情的复杂男人心。这下子简直就像光脚在铁板上跳舞。在龙儿跳舞的铁板下,大河正在煽火,龙儿则是瞪向她——

「怎么?那个表情想说什么吗?」

大河粗鲁地盘起腿,双脚脚底靠在一起,像个不倒翁摇来晃去。她故意睁大眼睛,噘起嘴巴说道:「我完全不懂你想说什么,真是没资格当你的妹、废、未婚妻啊~~~」又像外国人一样缩缩脖子。龙儿心想:我可不觉得「真是遗憾」好吗?

既然言语说不过她,龙儿使出远距离攻击武器——一只手很有男子气概地按着嘴唇,对准大河的眼睛,「啾!」一声由门牙缝隙喷出黑曼巴蛇的致死剧毒……才不是,而是学大河之前的动作,脸色难看地送上飞吻。管它楼下有谁,至少这个我还做得到!飞吧飞吧,一次五OOO元!龙儿虽然握拳——

「这种程度!在我看来根本没飞过来!」

用打蚊子的动作打下飞吻。

「喔!好、好惨……!」

「『喔!好、好惨……!』」

「……我的下巴哪有那么长。」

「你真的是得意忘形……」

大河以充满恶意的动作突出下巴,无奈地摊开双手,并且摇摇头。

「妳说什么!?」

「居然连飞吻的声音都不会。唉……没想到你这么不怕丢脸,竟敢学我……」

「喔喔喔……妳!是妳先……!算了!」

想要回嘴却说不出话来,龙儿转头不看大河,只说了一句:「我要睡了。」便背对大河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

「唉呀呀,生气了。人家只是开玩笑的,你居然在闹别扭。」

「……」

「龙儿。龙——儿——」

「……」

「小龙。」

「那个……泰泰的事,真是太好了。」

「……」

「你的事也……太好了。」

龙儿仍然坚持闭上眼睛,脚边传来大河的气息,因此他缩着身体。

「……我也是,太好了……我觉得真的很好,自己似乎能够这么想了。泰泰对我这种人说谢谢……然后我对你、对龙儿真的……」

大河的声音沙哑,轮廓突然有如颤抖一般变得朦胧。

「……你真的睡着了?」

龙儿以沉默响应大河的问题。

「如果你睡着就算了。反正我头发干了,也温暖了……无所谓。」

他感觉到大河站起来,就此踩着棉被边缘离开。龙儿听着她的脚步声,睁开眼睛抬起头,准备起身追上。

「噗唔!?」

咚!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停止呼吸。

「……睡着的人不可以动。」

「不可以动?妳……好、好难受……!」

「也不可以说话。」

快要窒息的龙儿不停挣扎。

虽然整个人被棉被牢牢压住,不过龙儿仍然勉强掌握情况——大河加速以全身体重扑在

龙儿身上,然后压着他。这招一般称为「纵四方固定」,再加上用棉被闷死。

大河用会和呼吸搞混的沙哑声音轻声说道:

「……你怎么可以逃,你在睡觉喔。」

——的确动不了。无法逃走。

大河只有四十公斤吧,飞扑上来的大河整个人抓住龙儿不肯离开。这份直接的觉悟也不允许龙儿挣扎。

「我啊……真的、真

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两个分别存在的身体。

两个无论如何也无法合而为一的灵魂。

「喜欢龙儿。」

即使如此,仍然希望尽可能地靠近。

盖着脸的棉被被往下拉,柔软的头发落在龙儿的睑颊上,额头与额头相碰,眉毛靠着眉毛,像在确认弧度。鼻尖贴着鼻尖,低调地吐息交叠,最后隔着洗发精的香味,火热的嘴唇与嘴唇靠在一起。大河以全身体重贴在龙儿的唇上,比第一次的吻更炽热、更余裕,似乎能够就此深深沉醉。龙儿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稳住快被恋爱热度融化的身体,拼命睁开眼睛。

我也喜欢妳、喜欢大河——不断反复。

同样的思念,让人想扭动身子跳起、想就此奔向大地、想变成四只手四只脚的怪兽、想拥有同一条生命。可是不同的两个身体只能互相接近、互相触碰,焦虑地不得了。焦虑又烦躁,然后只能哭喊,发狂、踩碎满溢的情绪,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现在站在这个距离的话,似乎能够看到什么。

两个独立的生命将各自拥有的世界合而为一,两人便能够再度在新的世界,而且这次是在同一个地方获得重生。

龙儿和大河想到那里。

只是这样,这就是全部,怀抱着全部的他们「现在」就在这里。

因为他们各自独立,因为他们无法合一,才会强烈地彼此吸引。在空中挥舞挣扎哭喊受伤,然后以强大的力量相拥。渴望想去的世界,眼睛睁开无数次。

时间与生命又短又有限,而且希望太远让人感到焦虑。可是——

「……真的该睡了。」

逐渐成长为大人。

往前迈进、留下痕迹的时光不会回头,现在逐渐变成过去。

大河用指尖触摸龙儿的眼皮。龙儿明白大河持续轻轻颤抖的心。在颤抖的同时,她让龙儿闭上眼睛,按着睫毛说道:

「我也要睡了……晚安。」

怎么睡得着。

——怎么可能睡着。

眼睛没有睁开。

太阳也还没完全升起,好冷好冷,这应该是隆冬最后的早晨。

侧睡的龙儿在经过一整晚用体温暖过的被子里并起双腿,双手遮着眼睛。旁边棉被里的人应该是泰子。

龙儿透过声音与气息,清楚知道大河轻轻打开门,站在门边。他也知道稍微响起的坚硬声音,是斜背包包上发出的金属声音。

龙儿。大河怯生生地小声呼唤。

龙儿没动。

再一次——龙儿。稍微等了一会儿,又清楚喊了一声,三次呼喊龙儿的名字。大河似乎确定龙儿没有动静。

「那么——我稍微离开一下。」

地板发出微弱的吱嘎声,门静静关上。她缓缓走下楼梯,将鞋子拿到玄关地砖上,穿上鞋子打开门。

门打开了。

这样就好。

这个城镇真是安静。

龙儿的耳朵好一阵子都能听见在冷到快让人冻僵的天空下,逐渐离去的脚步声。

那个脚步声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最后终于一步步像是确认一般,恢复平常的速度跑去。鞋底用力踏在柏油路上的扎实声音逐渐远去。

听不见了。

龙儿在棉被里没动。

眼睛也闭着没睁开。

「这、这是——」

率先从被窝里跳起来的人是泰子。

「……小龙!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就好。

龙儿很想这么回答。

可是他说不出来。明知道这样就好,却连眼睛也睁不开。

大河必须回到父母身边。

因为大河爱他们。

不用离家出走。

大河试着割舍父母。表现爱意就会招致毁灭——大河害怕这一点,所以至今都不敢追求什么。大河付出的爱与得到的爱完全不成比例,她更因此而哭泣。自己的爱得不到同等回报、自己的价值只有那么一点,这些都让大河厌恶自己,因此她不允许渺小的自己拥有远大梦想。大河一直遭到束缚。如果希求不被允许的爱,最后会遭到天谴、代价是失去东西、会身受重伤——这些恐惧持续束缚她。

可是现在不一样。

大河的手脚自由了,已经获得解放,能够奔往任何地方。

她应该明白即使想爱什么东西、爱什么人,也再没有东西能被夺走。大河以自由的心,全心爱着她生活的这个世界。她应该明白比起爱其他人、其他东西,最先爱的是自己、应该了解可以想要拥有一切、应该知道再也没有所谓的舍弃或夺取、应该已经能够怀抱一切,甚至是伤口一起走。

所以这样——

「……小龙……」

这样就好。她已经懂了。

现在能够清楚回答哽咽的泰子。龙儿从棉被里起身睁开眼睛,吸一口气拾起脸,看着这个世界。

认清大河已经不在的「现在」。

认清自己坐在景物罗列的冬天早晨、坐在这个现实中央。即使他真的想说「这样就好」、想自认「这样就好」….

「大……」

在这个世界上孤伶伶一个人。

孤伶伶的龙儿——一个人活着。

大河不在了。

什么也说不出来,怎么也叫不出口,四分五裂,爆炸了。抹上一片白色之后爆出火花的

眼皮内侧,一大堆想法四处乱窜,惊人的能量炸开心脏。「啊啊啊……」发出呻吟,一切果

然全毁了。不行,这样、这样、这样——

「小龙!」

龙儿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龙儿看着泰子的脸。眼泪就像喷泉落在通红的脸上,痛苦地蹙眉喘息。破裂世界的碎片由四面八方降临,发抖的自己倒竖着头发置身其中,涌上的想法好像快爆发——龙儿认为这就是自己现在的脸。

不行。

龙儿踢开棉被跑出去。

身穿睡衣的龙儿几乎是滚下楼梯,光着脚来到玄关。他推开大河离开的那扇门,一口气奔向门外的世界,一个人奔向新的孤独。

周围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只有龙儿一个人以颤抖的手拼命按着嘴巴。那句差点说出口的话、差点喊出的名字——必须忍住。龙儿使尽全力咬住嘴唇。可是阻挡不了这个身体,刺骨寒风吹拂,像是要割裂龙儿的皮肤。冬天的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天空笼罩沉重苦闷的寒意。

心灵、肉体与灵魂遭到撕裂。再继续下去会化成碎片。

身体出走,内心也出走,灵魂喊着别走。身体想停止,心却停不下来。阻止不了吧。龙儿独自在风中奔跑。

我明白,真的明白,可是淌血的心里却在疯狂地呼喊大河。呼喊希望两人的世界能够交集。无论距离多遥远,只要有爱就能想通吗?可是只有被夺走的心要不回来。以人类思考无法追上的力量相互靠近、彼此需求、呼唤。即使如此你还是要走吗,大河?

甩开这股强大的力量,你还是要跑开吗?

跑着跑着,跑往远方。即使如此,总有一天两人的世界终将交会,能够一起共度未来的每个日子吗?

能够得到那样的力量吗?

龙儿胡乱奔跑,拼命擦拭流下脸颊的泪水。他明白追不上,也知道大河是用多大的力气奔跑。这样就好——龙儿对自己这么说,被夺走的心正在哭泣,脚步依然继续移动。大河已经不在这个城镇,已经追不上了。

这样就好。

这个身体里应该蕴含和她一样的力量。我应该也拥有深爱大河、也被大河深爱、能够欢喜接受这个世上一切的力量和坚强。

龙儿的白色气息,在寒冷宁静的清晨城镇里跳动。

他们八成是读了龙儿从电车上传送出去的简讯。龙儿与泰子隔了一小段距离,穿过礼拜六空荡荡的验票口。

「……栉枝……」

利用回家路上的空档安抚骚动的心情。

在稀疏往来的行人背影里,实乃梨用棒球帽遮住睡乱的头发,身穿羽绒外套与牛仔裤站在那里。

「我不懂喔。」

发现龙儿之后,实乃梨只说了这么一句,牙齿紧咬的嘴唇几乎毫无血色。在她睁大的强烈双眸前面,龙儿找不出方法好好说明。

大河离开的原因、龙儿让她走的原因、这样就好的原因,龙儿该如何正确告诉实乃梨?愈是思考愈是胆怯。虽然明白实乃梨一定懂,但是这种时候的自己总会变得更不会说话、更加笨拙。

和实乃梨隔了一点距离,亚美也在。看来她昨天没睡。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弯腰驼背,天生的美貌现在一片苍白。北村从再远一点的地方走近。他绝对不打算指责,然而眼神却是明显充满不解,看着在场唯一穿着制服的龙儿。

龙儿传给大家的简讯中只有简单写着——大河回到母亲身边了。应该有更好的写法,只是龙儿不晓得。大家会一团混乱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龙儿他们原本约好大河不会放弃心爱的大家,因此两人会一起逃、一起回到这里。他们一直等待,也相信龙儿会和大河一起回来。

龙儿必须一个人说

明自己孤身回来的原因。

「……大家都是好朋友吧。」

认识在场所有人的泰子小声说道。她从运动服口袋拿出钥匙包,拆下大河交给她保管的大楼备份钥匙给龙儿。

「大家一起去找大河妹妹。不懂的事,大家试着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泰泰必须去接小鹦回家。」

「……小鹦寄放在哪里?」

「房东家!」

既然如此,我们的方向一样——龙儿正想开口,泰子却挥手微笑说声:「我走了。」泰子或许猜到大部分情况——关于大河已经不在这里,以及龙儿必须告诉伙伴这些事,所以迈开脚步与孩子保持距离。

接过钥匙的龙儿抬起头来。

不管是谁先走出第一步,总之大家迈步前进。

从熟悉的车站大步走向每天经过的那条路,最后大家纷纷不落人后地奔跑。连早就知道大河不在这里的龙儿也着急地移动双腿,转过高须家的下一个转角、爬上楼梯、进入入口大厅、按下密码打开自动门。大河说过这里已经不是逢坂家的财产,会不会今天早上已经换了门锁?房仲业者会不会已经过来了?

龙儿想象钥匙可能卡住,不过没想到钥匙顺利插入门锁。轻轻发出与大门的厚重外表不相称的声音后,大河原本居住的房子门锁打开了。

推开门,打开玄关的灯,所有人争先恐后地脱鞋进入屋内。「大河!我们进来啰!」实乃梨期待大河仍在屋里,于是开口大喊。

「逢坂!」

「老虎,妳在吗!?」

北村和亚美也跟着喊。

「是我!我来了!进来啰!大河!大——」

推开通往客厅的玻璃门,龙儿忍不住停下脚步。在他身后的实乃梨也跟着发不出声音。正因为他们清楚大河一个人住时屋内是什么惨状,所以此刻的两人部说不出话。

因为惊讶。

暖气没开的宽广客厅冰冷而充满寒意。

在无人居住的水晶灯下,单人沙发、小玻璃茶几、白色收纳柜都还留着,仔细用罩子盖住。欧式厨房、长毛脚踏垫、大河常抱的抱枕等全部一尘不染,每个角落都整整齐齐,徽底打扫干净。

实乃梨缓步走进客厅中央之后摇头,彷佛决定此时此刻要将所有感情摆到一边、彻底忘记。她像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打开收纳柜,毫不迟疑地打开其中一个抽屉:

「摆放贵重物品的小包包不在了。」

她抬头向大家说明:

「是个深蓝色搭配粉红色的直条纹扁包。她总是把存折、印章、健保卡、护照等东西摆进去放在这里。她说这样火灾时能够方便抓着逃走。不过现在不在了。」

毅然关上收纳柜,她拉开雾玻璃门踏入寝室,将床上的罩子拉到枕头上,看着毫无皱折的床铺。阖上的笔记本电脑摆在书桌上,老是乱糟糟缠在一起、让龙儿很兴奋的电线和网络线也已经拔除,以绑头发的发圈束好搁在桌上。

打开衣柜,实乃梨瞬间说不出话来。

「……制服,还在。」

她的背在发抖。

「老虎,妳打算这样消失吗……?」

站在寝室门口的亚美以茫然的模样自言自语。她的声音悲伤回响在寂静宽广的房间里。

实乃梨转头仰望龙儿的脸,一个人深呼吸。龙儿只是看着实乃梨肩膀起伏。

「这、这样……这个、高须同学、这是……」

必须回答才行——龙儿在心里做好决定。

「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

「哪里好了!?」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又不是谁大声谁就赢,龙儿仍然大声呼喊,不输给实乃梨有如哀号的声音,也不输给自己的心,用尽力气这么大喊:

「我认为大河就这么离开,这样就好!」

「你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

「不难过!」

我难过得不得了。

「怎么可能!」

「栉枝,冷静一点。」

北村由身后抓住浑身发抖的实乃梨肩膀,低声说道:

「逢坂或许还在附近也说不定,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是……是啊。或许还在附近。她说不定以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在附近闲晃!」

听到北村与亚美的声音,实乃梨与龙儿一起转头。

「也对。打扫到这个地步,代表她或许整理到刚刚才离开。也许还来得及……对吧!还来得及吧!?高须同学!」

「……」

「高须同学!走啊!」

实乃梨、亚美、北村等人跑出雕走过的走廊前往玄关,龙儿也追上他们。

离开入口大厅来到大马路土。跑在择木林荫道上,龙儿因为渗进肺部的冷空气而喘息。

搞不好还来得及——

如果还来得及追上那个背影、那个轻飘摇动的长发、那个翻飞的连身洋装裙襬,龙儿会跑近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走、永远留在我身边。

如果还来得及以满心思念拦住大河,将她紧紧拥抱。

「——北村。」

如果能留住她。

「川嶋。」

如果她能不离开。

「栉枝……栉枝!」

「放手!高须同学!一起走!去追她!」

「不行,栉枝!不可以!这样……就好!」

「为什么!?」

龙儿将勉强抓住的羽绒外套袖子硬是拉近,以自身的体重压制实乃梨。实乃梨不停挣扎,双手胡乱挥舞想甩开龙儿的手。龙儿左手抓住北村的手肘和亚美的围巾一角,当然也不可能放任右手的实乃梨跑开。他全力抓着实乃梨拥有恐怖怪力的纤细手腕。

「为什么这样就好!?这样我们就不知道大河去哪里了啊!?这样哪里好!?你不是说喜欢大河吗!?你不是告诉我已经决定要去的地方了吗!?你不是说决定要两人一起生活下去吗!?你不是说要得到幸福……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为什么!?」

「大河不离家出走!大河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所以这样就好!」

马路上往来的行人因为龙儿的大吼而回头。即使如此,龙儿仍不放开实乃梨的手腕。不能让她去。实乃梨的脸上挂着泪水,龙儿大声说的话,实乃梨因为颤抖而愈来愈听不清楚。龙儿仍然用力说道:这样就好。

龙儿闭上眼睛,对着或许听不到的大河吶喊:

「大河!上啊!快点!快去!」

如果我还能赶上妳,证明妳必须跑得更快、跑得更远。无论跑向哪里,甚至是妳生存的世界尽头,尽力抓住妳应该拥有的一切吧。

「快去————————!」

龙儿以浑身的力量叫喊代替眼泪。

踢飞呼喊大河时颤抖的心脏,睁开闭上的眼睛。

仰望的天空好远、好耀眼。

真的,这样就好。

大河早已不见踪影,早就消失了。这样就好。

北村拿下眼镜站在原地掩着脸,扭曲的嘴边传出藏不住的低声呜咽。亚美斜眼看着北村,咬住嘴唇。她的脸颊、鼻子、喉咙一片通红,长睫毛下晶莹的泪珠滑落下巴。

实乃梨早已失去力气,瘫坐在人行道中央:

「……也就是说……大河抛下我们了吗?」

「不是。」

龙儿拼命对着她的背影、朋友的背影说道:

「绝对不是那样。大河不会放弃,她不是那么软弱的女生。她绝对会回来。她回到这里时,你们也绝对要在!」

「不管你怎么说……难过就是难过。大河不在这里,我好难过。我满心的悲伤该怎么处理?高须同学的悲伤要怎么处理?」

实乃梨的悲伤无法否定,不管多么不需要,即使想在悲伤涌现时就将之击溃,此刻感觉仍然很难受。

可是龙儿没有转开视线,而是坦然地站稳脚步面对,甚至想要概括承受每个悲伤。

「难过也没关系。」

分开的难过——这就是自己和大河现在的关系。

但是心中充满爱。

悲伤也不要紧。

龙儿一点一滴回想。

樱花季节结束时,他与大河在混乱的情况下相遇。吵吵闹闹干疮百孔的每个日子都由这里开始。最后终于无可救药地互相吸引,从某一刻开始坠入爱河,摔得很难看,还差点以为会死。好不容易起身,心意总算相契合。到了现在,高须龙儿爱着逢坂大河。

只要有爱,联系两人的羁绊绝不会被切断。只要想联系,我相信自己一定没问题。总有一天这份爱会变成声音涌出,变成压抑不了的声音喊出。我们或许会互喊对方的名字,互相靠近的力量无法抗拒,两人的身体、内心、灵魂终将在世界的某个鱼落相遇。如此一来,就如同找到回家的路,龙儿和大河会朝着同一个方向活下去。如果能够和大河一起生活、一起走,即使前方没有终点也无所谓,不断走下去无所谓,龙儿甚至认为永远走下去也无所谓。因为这里有爱。

这是通往归途的

漫长旅程,因此应该满怀欣喜。无论途中多么痛苦难受,这一切将会带来喜悦的成果,所以现在要马不停蹄向前走。

自己这样一路走来的日子、此刻站在这里的这个日子、今后将度过的那些日子,龙儿全都喜爱。大河也会喜爱她那个部分吧。泰子也是、实乃梨也是、亚美也是、北村也是。大家会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去爱自己的人生。

绝对能够再见面——以各自的身体,一路活过各自世界的龙儿与大河,总有一天能将两个世界强而有力地准确结合。因为他们彼此的世界是如此互相吸引、相互呼唤,如此强烈地渴望彼此。

绝对不会放弃,而是坦率面对。

「……老虎还会想见到我吗……?」

亚美一边落泪一边说,声音小到快要消失。龙儿以唤回她的声音的气势用力回答:

「妳要想着一定能够再见面。如果这对妳来说是必要的,就好好传达出去,以行动来表示。妳的想法,只有妳能够实现……川嶋也要为了自己加油!」

「我——」

在亚美哭泣的脸庞上,泪水流个不停:

「我想再见到老虎!我希望老虎回来时,我还在这里!我想和实乃梨变成更好的朋友!我也想和高须同学重修旧好!人家不要绝交!想要当永远的朋友!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好开心!人家想和大家在一起!我好喜欢大家……!」

「我、我呢!?」

「佑作随便啦!」

「亚美……!」

实乃梨起身扑向亚美,抱着亚美的脑袋靠过去。实乃梨!亚美边哭边大喊,用手抱住突乃梨的背,把脸埋向她的肩膀。两个自尊高到互不相让的女孩,现在互相拥抱彼此。她们想着不住场的朋友,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放声大哭。

身为青梅竹马的北村,也清楚知道战友的内心想法而加入她们,龙儿从外面抱住三名朋友的肩膀低下头。四人靠在一起,互相搭着肩膀,站在人行道中央孩子气地哭个不停。

可是龙儿不禁庆幸,幸好我们拥有各自独立的身体,才能够像这样互相温暖受伤的身体。因为我们分别诞生,分别成长,之后相遇、恋爱、吵架……然后像「此刻」这样哭成一团,这是比什么都少见的奇迹。

就在内心快被悲伤击溃冲走的现在,现在存在的一切、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龙儿全都无比爱惜,无论怎么叫喊都比不上涌现的爱。

龙儿相信先走一步的大河,她的旅程之中也充满爱。只是并非所有的爱都能获得回报。或许会再度遭受背叛、伤害,再度灰心失意。

可是还是要前进,大家都要前进,在各自的道路上活下去。

无论距离多远,无论路途多远,龙儿和大河一定能够再次找到彼此,所以不要紧。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

——飞舞在无吐尽的天空,龙儿看到云届底下的美丽世界。在时而鲜明时而残酷的生物色彩之中,坚强的野兽踢开时间沙尘向前迈进,以充满四肢的能量,奔跑在她引以为傲的成长土地上。

我是虎。

我是龙。

变成普通的人类互相呼唤,呼应。无论到哪里、无论在哪里,咆哮声都能传达。

最后龙飞舞的天空少了云,与老虎吼叫的大地之间不再有声音的阻隔。

无论谁怎么责怪高须同学,老师绝对会保护你。因为老师了解高须同学做的事——

「哇啊!完成了完成了!啪啪啪啪!」

「……」

「整整十张,确实收到。你看,这个文件夹变厚了~~!这个等毕业时再送你。母亲……呃……高、高须同学为什么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老师……?」

这哪里是怨恨。

「啊、莫非是身体不舒服?」

也没有不舒服。

「……那个,出了很多事,真是辛苦了……」

只是有点累。

我会保护你——班导是这么说的。单身班导恋洼百合(如)手上的文件夹真是厚到吓人。贴在文件夹侧面的标题写着:「2-C高须龙儿,悔过书」。

「不过看的人也是很辛苦。每个周末十页悔过书,结果写了几次?这些是六次的份,另外还有每周一三五的清扫检讨报告……这部分高须同学就写太多了。明明告诉你只要写一页就好,你却自作主张,每次都写五、六页。」

「写那种东西,手就会忍不住兴奋起来,没办法。」

——惹出那么大的逃亡风波却没有遭到停学处分,这都多亏了恋洼百合在校长、训导主任、教务主任面前拼命帮忙说话。这不是龙儿的推论,而是龙儿在校长室里直接听校长说的。至于龙儿的处罚是每个周末自己一个人待在说教房里,用作文稿纸写十页悔过书,还有每周三次一个人打扫教职员专用厕所。

龙儿老老实实做到了,同时在前几天的期末考,考出入学以来最好的成绩。最擅长的数学甚至超越北村,拿下学年第一名,总排名也比上次考试进步十名,得以进入前几名。龙儿个人认为这样算是保住恋洼百合的面子。不过——

「事实上,其他老师很不满意高须同学的清扫检讨报告……纷纷质疑你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打扫?而且报告中还清楚写出掉了几根头发、垃圾桶里有果汁空罐、那个很脏、这个太邋遢、犯人恐怕是某某老师……诸如此类的内容,简直就像恶婆婆一样……搞得大家上厕所都心惊胆战。」

「老师没有婆婆吧?」

「……嗯,是根据我的想象说的。也就是印象……凭空想象……」

呵呵呵。恋洼哀怨地笑了,整理好龙儿的悔过书放进文件夹里,准备之后再好好边看边拿红笔写下评论:「那个怎样?」「再想清楚一点!」「说得没错。」等等,劈哩啪啦写评语也是班导的工作。然后把悔过书暂时还给龙儿,让龙儿针对班导的意见写下自己的看法,最后再收进文件夹里。

这个周六早上有课。现在是放学时间。

恋洼用手指翻了一下收到的悔过书。两人独处的说教房里好一阵子充满沉默。外面的操场可以听见远处传来参加运动社团的女孩子声音,可能是垒球社吧。龙儿只听见粗鲁又尖锐的声音喊着:「稳住~~冲~~对!怎样!唔喔!」龙儿曾经问过实乃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的实乃梨回答:「就是『稳住~~冲~~对!怎样!唔喔!』呀。」这个世界至今仍然充满许多谜团。

过了这个礼舜,就是第三学期的结业式。

「好,悔过书到此全部写完。高须同学,辛苦了。」

「……不,这是我的错。老师才辛苦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嗯,没关系。」

高中二年级的生活将在少了大河的情况下结束。

「老师。」

嗯?先一步离开的恋洼转过头。龙儿把一张纸递到她的面前。因为龙儿把纸对折的关系,纸上有一条明显的折线,龙儿拿着的部分往下垂。

在老师看到内容之前,龙儿有话要说:

「前阵子我曾在这里写过这个交给您,不过请把那张作废。对不起,事到如今了我才认真写……我先走了!」

龙儿趁着恋洼阅读自己递过去的纸时,快步起身开门离开。

「咦……咦?咦咦咦~~?」

「那是我的真心话。」

班导追着龙儿出门,龙儿一面转身看着班导一面倒着走,同时伸出手指代表:「我是认真的。」龙儿接着面对正面大步前进,转头看着班导伤脑筋的脸。怎么会有那种表情——龙儿忍不住笑了。

「真心话虽然好!可是升学就业调查表不是用来表白这种东西!没有更闪闪发光,更明亮开朗的未来展望吗!?」

「我的未来展望很闪亮,也很开朗啊。话说回来,『大家』之中也包括老师喔!」

「咦~~那我姑且说一声……谢、谢谢……」

恋洼以微妙的表情说完之后忍不住「噗哈哈—!」笑了出来。龙儿听着她的笑声轻快步下楼梯。恋洼目送他的背影,稍微放松地说道:「你的未来的确闪闪发亮。因为……」但是马上又露出大人的表情,收起要说的话。

闪闪发光又明亮开朗,龙儿决定的未来只有一句话——「让大家幸福!」

龙儿写上惊叹号之后,便把单子交出去。

他朝着书包所在的教室走去:心里也明白恋洼大喊「咦!!」的心情。不过事实上,他现在还无法具体告诉班导自己要报考哪间大学、念什么科系,或是从事什么职业。

反正还有一年,没关系啦。

这样会不会太天真?会不会过得太悠哉?会不会赶不上大家?可是龙儿好不容易才开始明白世界的宽广,他还无法决定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决定不了不是因为钱的关系,不是因为泰子的束缚,也不是受到泰子与双亲和解的影响,更不是因为选择太少或是什么郡不想选。只是因为龙儿现在还在小心观察四周、因为比其他朋友更悠哉的他,终于迈步向前。

比今天更前面的未来太过宽广、遥远、巨大,让龙儿感到害怕,但是也显得闪闪发光、一片明亮—

—光是想象就觉得快乐。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办得到。龙儿相信决定好的梦想一定能实现。

只要心存这种想法,不论选择什么武器或装备面对这个世界,龙儿都认为没问题。

如此决定之后执行,只要达成任务即可。所以我希望能再当一下小孩子。允许迷惑的时间不多了吧?这段时间是人生最后可以迷惑的日子吧?所以就让我快乐地伤脑筋吧。

人生只有现在、只有这个时候能够奢侈享受。

「嘿嘿喔~~~!?肚子饿死了~~~去吃饭吧~~!」

「你真的把那张交出去了!?那张『让大家幸福!』?」

春田和能登在教室里面边吃零食边等龙儿。「交了交了。」点头的龙儿抓起洋芋片放进嘴里。

「真的交了!不愧是小高高~~!百合说什么?」

「她只说『咦~~~!』。」

嗯哈哈!能登笑了。还留在教室里的其他人也正好为了其他事情发笑,一时之间教室里充满笑声。

「唉呀,会说『咦~~!』也是很正常。成绩那么好的学生却交出那种东西。」

「那是小高高的长处嘛!不过我希望小高高开餐厅!」

「啊、我也是!我也是!最后会变成我们大家三不五时去坐坐的地方。」

「听起来好像很难赚钱……话说回来,午餐要吃什么?北村还没好吗?」

龙儿看向走廊,心想他八成还在学生会办公室——

『啊——啊——啊——学生会现在正在测试麦克风。啊,嗯啊……喂!那边那位和广播节

目无关的你,麻烦不要推我好吗?』

听到扩音器突然传出北村现场播放的声音,龙儿等人差点摔倒。

能登在一旁为龙儿说明:

「学生会和戏剧社似乎为了下学期的午休广播节目分配起了争执。广播社站在中立立场,他们说接下来会冷静商谈,不过看起来——」

『……唔!唔喔!才不让……我才不让步!』

『呀!放手、笨蛋!』

『啊啊啊,倒了倒了,你们住手,那边是机器呀!』

「冷静商谈……?可是听起来不像……要不要紧啊?」

咚咻、喀咚——只听见吵吵闹闹的混乱声音。

『够了,那个给我……放……手!嘿咻!拿到了!下、下学期的周一、周三、周五中午时间也将继续播放「失恋大明神」节目,请各位期待你的恋爱加油团!咕……我绝对不让步!音乐!快点放音乐!请听……呃!?呀啊!』

接菩听到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然后是广播暂时切断的声音。咦咦咦……龙儿忍不住抬头看向扩音器。

「啊~~!这首歌好像在电视广告听过!」

哼哼哼。春田跟着旋律摇晃脑袋。恐怕是为了封杀戏剧社言论而播放的音乐,龙儿也有听过的印象。他和春田互看一眼,一起轻轻摇头。就在此时——

「……好久没去唱歌了,好想去……」

能登提出绝妙的建议。

「好主意~~!走吧,现在就去!」

「走走走。就去车站后面的『俺之声』吧?」

「唯一选择!先发个简讯给大师,叫他晚点一起过来。」

能登马上背起包包拿出手机,拇指迅速按了几下:「……大家一起去,你也来吧!」传简讯给北村。龙儿和春田一起走出教室,正准备把围巾围上脖子——

「今天外面好暖和~~小高高,应该用不到围巾喔?我也热到想脱掉里面的连帽T恤收进包包。」

「是喔……怎么搞的,已经春天了吗?」

龙儿看向窗外,一路延伸到校门的樱花林荫道,似乎笼罩一层淡粉红色的雾气。虽然还没开花,树上已经有了粉红色的花蕾。

「是啊~~属于我春田浩次的季节今年也来了!请看我的花,CherryBrockenJr.(注:日

本漫画《格斗金肉人》里的登场人物)已经上色,深蓝加上粉红的雨——」

「应该是CherryBlossom吧……?」

「哇喔—迎头就遇见上亚美大人一行~~嘻嘻嘻!去上厕所吗?」

可怕!可怕!可怕!

刚从女厕出来就撞见春田的亚美、麻耶和奈奈子摆出同样姿势双手抱肩,面面相觑。

「你们怎么还在学校?」

话说回来,妳们还真夸张。龙儿指的是三人一样的长卷发。记得在放学前的班会时还不是这种发型。

「我们刚刚在练习卷头发~~」

看来心情很好的亚美用手指轻轻卷动胸口附近的头发,张开的嘴巴是动人的心形。她对龙儿眨动长睫毛说道:

「怎样怎样?感想如何?呵呵~~这头亮泽轻飘的卷发,不觉得超适合亚美美的吗?适合到恐怖!!已经快到危险边缘了~~!这股爆发力、这股潜力、决断力!怎~~样?连我都觉得自己可怕。呀啊!真是不得了—!」

「妳在兴奋什么?话说回来,就是有妳们这种人在厕所弄头发,洗脸台上才会都是头发。那些亮泽轻飘的卷毛掉下去之后,有没有捡起来啊?」

「……你可以滚了!」

啐!去!去!亚美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对龙儿挥手。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亚美的举动,麻耶和奈奈子忍不住笑了。看到奈奈子的头发——

「我个人觉得~~香椎大人的卷度很可爱~~」

「是吗?谢谢。其实这样有点失败。」

「嗯嗯!不要太卷,蓬松一点比较好。」

奈奈子因为春田的称赞放松原本嘟起的嘴唇,以带有深意的眼神看向能登:

「能登同学觉得什么卷度最可爱?像我这样蓬松?或是亚美那种华丽?还是像麻耶一样发尾微卷?你喜欢哪一种?」

「咦!?我吗!?头发!?我、我——」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能登一一看向2年C班代表美少女三人组的脸:

「——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最后转移话题,对着女厕的门说道:

「我们现在正好要去……呃,如果妳们有空,可以一起去……那个、不过如果要去别的地方……就那个、如果那个……呃,就在KTV对面的摩斯汉堡买吃的,里面饮料免费。唉,虽说无所谓,那个就是那个,不过就是那个。」

他稍微转过头,没有针对某个人小声说道:

「北村也会来。」

没想到——

「这么巧!」

麻耶突然开朗地大叫,彷佛想要掩盖能登的声音:

「我们刚好也说要去唱歌!既然这样就大家一起去吧!这些家伙一起去没关系吧,亚美、奈奈子?」

「当然!大家一起去比较有趣嘛。对吧,亚美?」

「啊~~嗯,没想到这些家伙可以听到亚美美的美声~~」

一行人穿过走廊来到鞋柜换鞋。女孩子走在前面,后面的能登念念有词:「果然是为了北村吗?」你问我也不知道啊。龙儿不禁苦笑,同时若无其事地把能登的脑袋推向春田。

一群人吵吵闹闹走过还没开花的樱花树下。亚美看往运动场的方向,说声「时间刚好!」就突然跑到护网旁的栏杆:

「喂!!实乃梨!」

「嗯?亚美怎么了?咦咦咦,怎么大家都凑在一起?要回家了?」

亚美对在外侧跑道的实乃梨招手。身穿满是尘士的垒球社制服,实乃梨手指缠着运动绷带,不过拿掉帽子便露出平常的笑容。「哟!」实乃梨也对着龙儿挥手。喔!龙儿也挥手回应。

「妳这样还真恐怖……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吗?今天要打工?」

「已经结束了。今天不用打工!」

「真的?我们现在要去唱歌,妳换好衣服也一起来吧。」

「唱——歌!唔喔喔!超久没唱了!我要去我要去!给我听好了!今天我要以动画歌征服你们!」

「好好好好,我知道了。总之快点!」

「0K!超赞说!」

超赞说……?是什么赞……?奈奈子和麻耶不解地偏着头。这时正好看见收到简讯的北村跑下楼梯。

喂——————————!龙儿忍不住对好友挥手,催促他快点过来。北村也以同样的气势挥手回应,晃着眼镜满脸笑容跑来。实乃梨迅速结束今天的礼团活动,以日本战国武将的动作集合社员宣布解散。女孩子走在前方,能登与春田和龙儿一起停下脚步等待北村。

大家都在这里。

只剩下妳了——龙儿在心里悄悄说道。

大家都在,所以快点过来。

快点回到我身边。

大河。

我好想见妳。

——这世界上有一个东西,任谁也没见过。

[插图103]

「……喔、喔、喔……」

「垠!垠、垠、垠垠垠……垠……垠~~!」

「好棒,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真的好可爱……喔喂喂,住手小鹦,这样很痒。」

「凌!」

沐浴在晨光之中,

长相诡异的鸟正咬着龙儿手上的皮肤。高须龙儿拉开它的嘴,看着自己被小鹦啄了几口的大拇指。「OFJOY——」

「TOY!」(注:垠凌、YinlingofJoytoy,来自台湾的日本性感艺人)

「太棒了……!」

龙儿沉醉地眨动双眼,用指尖抚摸站在自己手上的丑鸟小鹦。或许这样很舒服,小鹦流出白浊的口水、翻白眼、浑身颤抖。嗯、嗯、好、好——龙儿忍不住对着它的头亲下去。其实他想整只吞下。小鹦对龙儿来说就是这么可爱,不过真的那么做恐怕没资格当人。今天早上的沟通到此为止,龙儿把小鹦轻轻摆回鸟笼。

好了——看看时间,七点四十五分。

「……不妙!」

时间过得真快,龙儿原本以为现在的时间大约只是七点半。高中三年级的开学典礼怎么可以迟到?

「话说回来,头!」

龙儿冲进盥洗室照镜子,「噫——!」吓得不禁往后仰。头发偏偏挑在今天这个日子变型。戴鸭舌帽……不,干脆戴假发好了!后脑勺的头发怎么会这么膨!?龙儿拼命用梳子梳、用沾湿的手指想办法抚平。

「糟糟糟糟糕了……!」

龙儿穿箸袜子回到客厅,从柜子拉出收有泰子整发组的小篮子,找寻可以安抚乱发的喷雾、泡沫发雕还是发蜡什么的。唉,总之什么都可以,快点想办法。

「小龙在找什么?」

「头!整发!现在这样根本没办法出门!」

「啊!那个!小龙手上拿的那个,是专门对付睡醒乱发的水发蜡喔!借泰泰一下,泰泰弄给你看~~!」

已经起床换好衣服,和龙儿一起吃过早餐的泰子绕到龙儿身后,在头上抹了几下水发蜡,梳了几下湿发然后用力一压。龙儿不安地再次看向时钟:

「惨了惨了惨了……搞不好真的会迟到。妳呢?几点出门?」

「泰泰没关系!只要十点之前到店里就行了~~好了,接下来只要用吹风机把弄湿的地方吹干就好。」

龙儿随便应了一声,再度回到盥洗室慌张拿出吹风机,插头掉在光亮的洗脸台上,发出声响。「没事吧?」偷看着龙儿的泰子因为把严重受损的头发一口气剪短,感觉起来更像园子。可是她本人似乎不喜欢,大声宣布要再次留长。

自从那天之后,园子来过这间屋子三次,清儿一次,龙儿与泰子也回了娘家高须家一次。在感动再会之后缓缓重新开始的日常生活果然有些严苛,分开过久的双亲与离家出走的女儿偶尔会有摩擦。不过泰子在三月底从昆沙门天国退休,原因并非在意父母的看法,而是老板的意思。由第二红牌静代接任新的妈妈桑,泰子接下新店。

店名叫作「大阪烧,弁财天国」。听说今天有新人面试。

「弄好了?」

「……放弃!」

龙儿按着好像小鹦头的发型,瞪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从今天起就是高三生,他试着皱起眉头,决定这样就好。能做的事已经做了,总比迟到来得好。

龙儿冲进窗帘关上的房间,撕下制服外面的洗衣店塑料袋,接着卷起塞进垃圾桶,穿上笔挺的立领学生服。

窗帘对面的大楼寝室,现在住进一对不认识的年轻夫妻。对方似乎不喜欢整天见面,百叶窗总是紧闭,所以龙儿也很少打开窗帘。无所谓,反正就算打开窗帘,阳光也照不进来。龙儿抓起手机,把手提袋挂在肩上跑出房间:

「我去上学了!」

「慢走~~!别担心~~~~!小龙是全世界最帅的!」

「……」

这就是所谓的偏袒吧。

母亲的袒护让龙儿一早就想跌倒,不过他还是连忙穿上擦得晶亮的学生鞋,握住冰冷的门把,用力把门打开。

春天耀眼的阳光瞬间照亮龙儿的全身上下。

叫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带有花香的温暖春风,龙儿在湛蓝的天空下大口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气。

踏响鞋子跑下楼梯,「早安!」「哇!别突然出声!」……拿着扫把打扫门口的房东差点没有心脏病发作。

全新的日子就此再度出发。

新学年、新班级、新导师、新朋友,都从这个全新的早晨开始。一步一步前进,脚上充满能量。

「大河。」

大步前进,挺起胸膛。

「妳要如何往前走?」

我可是堂堂正正地迈步向前。我相信自己正朝着妳的方向、相信能够在这条路上和妳再度相遇。

所以妳也要——

「唔咕!?」

「嚏啊!」

——这世界上有一个东西,任谁也没见过。

它很温柔、很甜。

如果看得见,应该每个人都会想要吧!

正因为如此,所以谁也没有看过。

这个世界把它隐藏得好好的,让人无法轻易得手。

但总有一天,它会被某个人发现。

唯有能够得到它的人,才可以看见它。

只要好好睁开眼睛,龙儿也能找到。只要坚定前进就不要紧。

大河也一定能够找到。

就是这样。

「……好……痛啊啊啊……!妳、妳妳妳妳妳!」

颤抖的舌头因为麻痹而口齿不清。

妳怎么会……好不容易开口,却没注意肩上的包包掉在地上。

惊愕彷佛过强的纯白光芒蒙蔽龙儿的视线,感觉在瞬间全被夺去。

「……为什么!?妳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回来的!?」

大河跌坐在按住下巴的龙儿面前,身上是和过去相同,但是看起来很新的制服。她正抱着刚才狠狠撞上龙儿的脑袋呻吟,站不起来。

「喔、喂,妳……要不要紧!?」

「……总觉得有点晕……话、说、回、来——」

瞪!大河睁大藏在小手后面的双眼,以充满杀意的眼神看着龙儿。即使尺寸小到可以摆在手上,老虎终究是老虎。她似猛烈气势飞扑过来:

「一大早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你很慢耶!根本就迟到了嘛!而且还完全没注意到我直接撞上来!你为什么——」

龙儿毫不犹豫地用全身的力气抱住以浑身体重紧紧抓着龙儿的娇小身体。

「——没有一开始就抱住我!?」

这么猛烈、这么强力、这么娇小、这么轻盈、这么冲动、这么可爱——这就是大河。

「对不起。」

大河总是这么突然。

突然出现、突然撞上龙儿、突然夺走整颗心,总是这样,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互相紧拥、彼此深呼吸、使尽全力喊出声音:妳回来了!回来了!我回来了!回来了!能够回来真叫人开心,两个人的世界充满喜悦。

面对面的两人怀抱满溢的爱,以睁开的眼睛凝视彼此,稍微流泪,互相倾诉这些日子的孤寂,同时脸上满是笑容、笑容、笑容。

「是大河、大河、大河、是真的大河……真的是大河!」

「龙儿,真的龙儿,我最爱的龙儿!」

「……妳为什么能够回来!?」

「就是妈妈在隔天就撤回退学申请,改为休学申请,所以我才能回到学校。不过也不是马上能够获得校方同意,再加上之前闹得那么大,到处一团混乱,她才没有告诉我。我也是直到前阵子才知道。」

「房子呢!?妳现在住哪里!?妳……可恶!到底在搞什么!?这些日子到底都在哪里!?也不和我联络!」

「那边——」

大河稍微拾起湿润的眼睛,看向旁边的白色大楼,喉咙继续发出笑声:

「已经回不去了。不过我住得很近喔,就在那边。大家一起来我家!真的很近!」

「……当然要去!绝对要去!」

「妈妈和新爸爸,还有——弟弟都在!好可爱!他们为了我在附近租房子!不过条件是妈妈上班时,我要帮忙照顾弟弟。不过一毕业就要搬走了,对吧?」

「也是。」

「是啊。」

龙儿描绘的这条通往未来的路上,是和大河结婚、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梦。大河心中一定也描绘相同的梦。梦里还有大家。因为有如此美好的梦想在未来等待,龙儿和大河才能够这么开心、幸福地瞇起眼睛展露笑容。

「看到我在学校出现,大家会很惊讶吧。我还没有和任何人说喔——小实、蠢蛋吉、北村同学都还不知道。」

「让他们吓一跳吧。走啰!再继续拖拉下去真的要迟到了!」

「嗯!」

龙儿轻轻捡起掉在地上的袋子转身,两人奔向一如往常的择木林荫道。有人主动牵住对方的手,两个人相视而笑。

崭新的日子现在才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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