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搞笑吧?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是在搞笑。」
表情严肃的北村佑作乾脆回答之後紧抿嘴唇,用中指推了一下银框眼镜。恋洼百合看著那对清澄的眼睛,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我永远是全力投球。」
全黑的学生头——现在要怎么跟理发师说明才能剪出那种头?这也成为老师之问好奇的谜题。制服钮扣拙到脖子,一丝不苟的制服穿法光看就叫人窒息:有如青竹不断上升的身高:令人忍不住想凑近凝视眼镜後侧的端整长相。
他有著仿佛画中才会出现的好学生长相,还有一对健全漂亮的眼睛。
「全力投球,所以我想试著成为失恋大明神!」
——就是这样才叫人无法拒绝。
现在是老师忙得团团转的十二月,在放学後的教职员办公室角落,用屏风围出来的面谈空间里,班导恋洼与可爱的学生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恋洼只能低声沉吟:
「……这……这样啊……」
「是的。因此希望老师务必协助。」
北村脸上浮现爽朗的微笑,将摆在小茶几上的「企画书」往恋洼的方向推了几公分。恋洼笑看他的举动,小声说道:「嗯……这个嘛—」同时若无其事地将企画书推回去。但是北村又说了一句:「请您过目。」再次把企画书推回恋洼面前。
如果看了,就会演变成必须允诺的情况。
「……不、那个、该怎么说……老师没兴趣……北村同学,对不起,老师必须拒绝。」
恋洼的视线游栘,伸手拨弄结束一天课程後快要塌下来的卷发,想要严正拒绝魄力十足的班长。但是——
「请别说那种话,还请考虑一下。我从有这个企画开始,就希望邀请恋洼老师担任来宾。这不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也是学生会全体——应该说是这闾学校所有学生的想法。因为恋洼老师在老师之中特别受到学生爱戴。」
「咦咦咦……大家只是想要拿我的事说笑而已吧……」
「这是人气,也可以说是人望。」
「……我认为即使我上节目,也帮不上什么忙……」
「重点在於引起学生的兴趣。如果没人要听广播,节目就做不下去了。」
北村坚持不退让,不打算这么乾脆放过班导。不管怎么说,务必要请到老被学生拿单身话题开玩笑的三十岁未婚老师,参加学生会企画的午休广播节目——「你的恋爱啦啦队」担任值得纪念的第一位特别来宾。主要就是希望恋洼老师能在明天中午、在工作场所,对学生们生动述说个人的恋爱故事。
北村佑作这名新任学生会长则是以「失恋大明神」的身分担任节目旁白,亲切服务为恋爱所苦的思春期学生。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似乎是很认真在开玩笑。
但是那不是玩笑。
恋洼以双手按著渗出讨厌汗水的腋下,彷佛紧紧抱住自己。在各种意义上来说,她无法答应北村的要求。而且她也不想。
在以Word制作的有模有样企画书里——「学生会替学生策划的午休广播节目!以恋爱?话题为轴心,超越学年与班级的障壁,创造羁绊!让新的学生会更加亲近学生!」……等句子跃然纸上,以高中生的想法来说,这个内容相当具说服力。不愧是北村佑作,新的学生会早巳开始活动。然而——
「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姑且先不提我的状况,为什么新的学生会长必须以『失恋大明神』身分获得学生们的信赖?不能以原本的北村同学取得信赖吗?何必刻意这么做……」
「……我是认真的。」
中间挟著企画书的两人互换视线。
「我非得搞笑不可。」
老实的家伙之所以危险,在於抓狂时的对比过於强烈——北村拨开全黑浏海的动作,大概是无意识的。结实的肌肉在皮肤留下痕迹,视线栘到修长到不平衡的手指。
他用脱色剂将发色褪掉,并且染成非常不适合他的金色,还有眼镜後面的视线疯狂到难以接近、反抗地瞪视世人等等——这些都是几个礼拜前的事。
他在全校学生面前狠狠被甩,而他的女性友人为了替他报仇,与他的告白对象爆发流血冲突,最後搞出停学事件。这也是前阵子的事,那名拥有「掌中老虎」别名的女性友人现在仍在家中反省。
或许不应该说「奇怪」恋洼後悔自己的失言。在眼前这位十七岁的他,此刻依然是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我想老师也知道,我现在正处於人生的瓶颈。」
或许是老实,北村毫不修饰地将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摊在恋洼面前。低沉发抖的声音、尴尬蹙起的眉毛、失去冷静的抖脚模样,一切都与平常的「北村佑作」相去甚远。看来少年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
「全校学生知道我那样被甩,会长离开……连逢坂都被卷进来,我害她的人生多了停学这道伤口。」
北村放在「喀哒喀哒!」晃动的茶几上的原子笔,也跟著「喀哒喀哒!」跳动。恋洼以若无其事的动作压住笔,她打算附和北村,因此试著加以回应:
「……不、不过逢坂同学下礼拜就能复学了。」
「没错!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在那之前重新站起来!我想以没有改变的自己迎接逢坂回来!我绝对不会再让大家担心,给大家添麻烦。」
北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受伤的好学生以演讲的姿势单手握拳,又说了一次:「绝对不会。」愈来愈危险了。「老师也同意吧?」这种热切寻求认同的话语也很恐怖。
「北、北村同学,振作……」
「对!我想振作!我搞砸了!老师也亲眼看到了吧!?」
「……唉,嗯,这个嘛……」
「可是那样跌倒之後,非得得到什么再站起来不可!人生的收支永远都应该是黑色!这个场合所谓的『得到什么』,毫无疑问就是失恋角色,对吧!」
「……唔、嗯——?」
「因此我想当失恋大明神!」
那道带著莫名顽固凝视的眼神,让恋洼感觉更危险。北村八成没注意吧。他只是不断诚实地、认真地、严肃地、痛切地陈述自己的真心。
「正如老师所说,我也想早一点振作!想要让收支翻黑,快点在人生道路上重新站起来!我也很焦急!可是真的很难!光有气势却没有精神!老实说,我现在还在不停想著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晚上也几乎睡不著……所以!正因为如此!」
北村站起来,在恋洼面前把手一挥,摆出挥开披风的动作:
「我必须认真地尽全力搞笑才行!」
恋洼终於连低吟声都发不出来了。无论是北村高举的手指,或是闪耀必死决心光芒的眼神全都充满真挚。不管恋爱啦啦队或失恋大明神,对北村来说全都不是在开玩笑……比起想要认真的人,或许应该称呼他是很难活下去的人?无法不去看自己的失败、伤口与耻辱,必须概括承受并且下定决心超越的家伙。
「……唉。好了、好了、好了……总之你先坐下吧。」
恋洼一边对北村露出含糊的笑容,一边思考要如何委婉拒绝再度坐在沙发上的北村。如果告诉他:随便应付应付,不想看的东西就挪开视线,大家害羞一笑,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地忘了吧。这就是人生——若是真的这么跟他说,这位认真固执的好孩子或许会觉得「老师太小看我的烦恼了」。
「呃、该怎么说,总而言之——」
恋洼稍微舔了一下唇蜜脱落而感到乾涩的嘴唇,慎选用词之後开口:
「说是人生的瓶颈还太早了。北村同学才十七岁,成为大人之後会有更多辛苦接二连三降临,我认为目前的情况算不上是瓶颈。」
「……老师现在过得比十七岁时更辛苦吗?」
「是啊。唉,年轻时当然也曾经为了许多事情痛苦烦恼,不过那些都还算单纯。成为大人之後要为了生活、为了人际关系、社会政治、每个月的支出、不想参加的聚会、中性脂肪,还有税金、父母的经济状况、讨厌的亲戚、无法逃避的法会、相遇告白交往求婚订婚结婚喜宴续摊怀孕生产养小孩!住家!婆家!有的没的!真的非常复杂。母亲是真言宗,父亲是禅宗,可是祖父是养子,本家三男的姊姊是寡妇如何如何这个那个,坟墓的费用是谁支付有的没的,祖父每年过年给寺庙多少钱,祖母、父母亲不知道——还要继续说吗?」
「已经够了。」
北村随手推了一下眼镜,叹口气表示投降:
「我已经充分了解大人世界的复杂。」
「对吧?变成大人之後根本没时间结婚,真的。」
硬是打出烟雾弹,恋洼若无其事地看看墙上的时钟:「那么我差不多……」打算以相亲媒人的动作华丽起身。不料——
「那么……老师的『人生瓶颈』是现在吗?」
「咦?」
出其不意的问题,让恋洼忍不住眨了眨涂著深褐色睫毛膏的卷翘睫毛。
我的人生瓶颈——这句话瞬间唤醒她的记忆:旋转的脚踏车车轴声、踩著脚踏板的沉重感觉、一
个没留神,就会让车轮陷入泥巴里的车轮痕迹。
在乡下的那些日子仿佛连锁效应接连被唤起。
「我的人生瓶颈是……啊啊……哇啊……我都忘了……」
「老师?」
恋洼当著不解偏头的学生面前,背靠太过柔软的沙发,不知不觉感到全身无力。才不到几秒钟,她已经保不住身为教师的样子,戴著隐形眼镜的眼睛视线在日光灯附近徘徊。
这么说来,自己也曾经历丢脸至极的瓶颈期,现在才能活在这里。靠著手指的下巴呼出一口气。这些日子的忙碌让她完全忘了,但是——没错,那段糟糕的日子就是瓶颈!当时的记忆一一苏醒。我到底是如何从那里爬出来的?
至少不是随便应付就能存活,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对了,当时的我还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社会新鲜人。
恋洼百合也不是打出生就是三十岁单身,她也曾有过二十二岁的时光。
***
看到来的是个年轻女老师,应该会很高兴地出来迎接吧——
「……啥!?」
没神经、没神经、没神经!一言一语全都没神经到无药可救!
扭曲著满足汗水的脸庞,恋洼百合(22)将愤怒转换为力量,踏著沉重的脚踏板。每踩一次,链条就发出一声惨叫。
在当地最偏远的这个村子,在山里这条穿过竹林、没有行人的路上……恋洼的脚踏车(九千八百元)摇摇晃晃。然而……
「哪有……年轻女生、穿运动鞋、骑淑女车、上班的……呼……!啊——累死……!不行了!」
恋洼蹒跚下车,趴在脚踏车龙头上气喘吁吁,衣服全是汗水,更别提妆早就花了。她任由泥土弄脏运动鞋,拉著脚踏车爬上斜坡。
事情会这样,绝对不是因为「年轻女老师」的关系。四月时一口气剪短的头发,过了两个月早已经变长翘起,套装都已经穿过一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PO广O衫搭配及膝裙的打扮。怎么可能有这种年轻女生——不,降低标准来看还算是个年轻女生。不过我绝对无法饶恕刚才那番言论。
「当了二十年老师的人居然做出那种事……太没水准了……」
恋洼突然受命担任二年级某班级的副导师。班上有名男学生从来不曾上学,恋洼也知道这件事——不晓得他要不要紧?到底是什么原因?恋洼也想了许多,不过不习惯的工作量庞大责任也不小,好不容易勉强撑过第一次期中考。正想稍微喘口气时,她的前辈,也就是导师要她放学之後过去学生的家里,确认本人的情况。原本以为身为导师的对方也会一同前往,没想到对方要她自己一个人去。
要素未谋面的我去拜访,没有什么意义吧?这么一问,得到的却是刚才那番年轻女老师的言论。
不晓得那名学生因为什么事不来上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年轻女生出现,学生就会兴奋现身——如果学生知道自己的班导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很难过。
「……怎么会有那么没神经的家伙,说中人心最脆弱的事……」
啊哈哈,这样啊,啊哈哈——姑且不论只能含糊一笑带过的菜鸟老师,是否有资格摆出了解的表情自以为与学生站在一起,她甚至连如何排解被当成「鱼饵」的不甘心都不晓得。
即使如此,工作归工作。恋洼只得拖著脚踏车拚命登上斜坡。
她突然感到不安,从口袋拿出影印的地图摊开。很好,没走错。越过这座山的水田尽头就是他家。
如果有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她狠狠一巴掌打死停在手臂上的蚊子,不过自己也很痛。一口吹飞打死的蚊子,心情也因为这个活祭品稍微愉快……才怪,是坏到极点。
车子——撞坏了。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懊悔。上周末原本想安慰被调到与期望完全不同的单位、忙得要死的男朋友(22,交往第四年),谁知道要找他去兜风的话才刚说出口——「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当个公务员的你真是好命啊。兜风?薪水来自人民税金的人,说出来的话还真是奢侈。反正我薪水低又身心俱疲,一辈子也买不起车子。」——啐!对方态度恶劣地挂了电话,没约成就结束对话,最後竟然演变成这种情况。「啥?这算什么啊?我当然知道你累,可是为什么要针对我?你明知道买车的钱,是我一直以来打工赚的啊!」……带著想哭的心情一个人兜风结果出车祸,车子左前方撞上护栏,除了撞碎车头灯,车身还「喀~~啦喀啦喀~~啦喀啦!」磨过……幸好路上没人,没给别人造成麻烦,自己也没受伤。再过两个礼拜车子应该就能修好。
「真是受不了!真是……!」
她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深呼吸。
站在闷热的竹林斜坡顶点,恋洼瞪著头上的蓝天,眼前是直线下坡。「上吧!」带著几分自暴自弃的她跨上椅垫,把包包绕到背後。斜坡下方是绿色稻子摇曳的水田,水田旁边有栋房子,应该就是那名拒绝上学的学生家。离开学校之前恋洼曾经打电话过去,但是没有人接,很可能没人在家。不过毕竟这是工作,还是得过去看一下。
她轻轻握住煞车,踢了地面一脚。脚踏车先是缓缓往下滑,接著开始加速、愈来愈快,等到迎面而来的风变强,她便握紧煞车打算减速慢行,没想到——
「咦!?」
喀锵!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左手握住的煞车突然失去抵抗,视线角落看见细线一般的东西弹开,这才反应过来是左边的煞车坏了,同时感到惊慌失措,并且反射动作地用力握紧右手的煞车,但不知为何——
「不会吧啊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
另一侧的煞车线也弹开,当著她面前脱落。手中的煞车发出「啪喀啪喀!」声响,但是没办法停住轮子。
这下子已经无能为力,只见脚踏车一口气滑下斜坡,「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啊啊啊啊啊!」恋洼只能放声尖叫。惨叫、流泪、拚死紧握龙头,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摔进水田里。「绝对!只有!青蛙!不行~~啦啊啊~~!」一边全力祈祷一边束手无策地全速前进。
「……噫噫噫!」
恋洼展现奇迹似地操控技术,轮子辗过水田旁边的树丛总算减速,手肘和肩膀撞向矮石墙,最後发出一声巨响,狠狠撞上别人家的门柱。脚踏车当然就此倒下,恋洼则是摔进树丛里,膝盖著地之後跌倒仰望蓝色天空。过了几秒。
——这是一场梦。
「好……痛……!」
这才不是真的,骗人骗人。总之先坐起来再说。恋洼瘫坐地上,战战兢兢地确认自己的惨状。倒在二芳的脚踏车、疼痛的肩膀,还有手肘、掌心、膝盖……都流血了。丝袜破了,伤口上面满足尘土,给人非常不妙的感觉,鲜血慢慢渗出,手掌也在流血。
她还是不愿相信这是现实。POLO衫和裙子全脏到不像个大人。恋洼百合瘫在路上……搞不好会哭出来。话说回来,搞成这副德性怎么办?绝不能让学生看见。可是这下子回得了家吗?自己还有办法再一次骑著脚踏车越过那座山吗?
站不起来的恋洼,茫然看著自己膝盖上的伤。就在这时——
「……咦?」
什么东西打到背後。吓了一跳的她忍不住回头。
好像透明人——这是第一印象。
雪白的脸蛋好小。明明是六月却穿著一身黑色运动服,体型瘦小好像小孩子。留长的浏海垂在洋娃娃般的尖鼻子旁边摇曳。天生栗子色的微卷发,柔软得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然而润泽的严肃双眼里,好像带著火花一般充满敌意。
「……啊、你、你该不会是……?」
恋洼坐在树丛里仰望那名少年……不,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里是他家。他一定是听到外面的声响才出来的。
在鲜少接触外面空气之人独有的滑顺肌肤上,那对无助却又充满防备的微闭双眼,恐怕正在诉说害怕——或许对他来说,除了自己之外的东西全是异物。他的运动服和眼神都代替他大喊:「别靠近我!」一看就知道不可轻易触碰。他穿著母亲拖鞋的脚转身快步走开。
恋洼抓起他丢来的布(……抹布),坐在地上问道:
「……这、这是要借我的吗……?」
不确定他是否点头,只见他的动作好像不习惯人类的野兽般快速,一眨眼已经进入玄关,嘎啦嘎啦喀嚓!用力锁上门,但是可以清楚看见他躲在毛玻璃门後面看著这里。
「呃、那、那个!我是副导师恋洼,呃……我是来看看你的情况!」
来看你的情况,然後在你家门前狠狠摔车——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孩子和逢坂同学很像。」
「……咦?」
「也就是神经质的美少女类型……应该说美少年才对。啊,谢谢。」
恋洼接下北村递来的客人专用茶杯,清楚想起记忆中那名少年的模样。这个面谈空间摆有热水瓶和茶壶,当话题似乎要聊很久时,可以自行泡茶。北村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这个应该可以开吧?」并且擅自从罐子
里拿出煎饼。
「老师要有海苔的……嗯,该怎么说,脸的轮廓和整体氛围……好像累积不少不满,就是感觉已经在倒数计时准备爆发的孩子,那种特有的无可奈何真的很像逢坂同学。」
「男生版的逢坂吗?原来如此……那就暂称逢坂同学(男)吧……」
选了几个煎饼坐回沙发,北村也望著远方喝茶。
「感觉很意外,又好像可以想像……」
***
与逢坂同学(男)的邂逅并非到此为止。没想到隔天清晨马上又有新发展。
「这是……什、什么?」
「……」
拒绝上学的男生出现了——在其他老师的注视下,恋洼从逢坂同学(男)手中接过用手帕包住的神秘物品。
在最靠近教职员办公室入口的菜鸟老师座位前,逢坂同学(男)绝对不与座位主人恋洼对上视线,低头掩饰端整的斯文脸庞。双手抱胸的动作,仿佛是要遮挡由夏季制服短袖衬衫所露出的纤细雪白手臂,同时不高兴地咬著嘴唇。即使如此,他还是站在恋洼面前。
手上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恋洼战战兢兢地打开那个包得好像便当的东西。
「……是脚踏车铃……」
并不是什么令人吃惊的东西,而是自己昨天弄掉的脚踏车零件。
「你为了送这个而来吗?」
「……」
玻璃弹珠般透明的眼睛看看左右,小小的下巴瞬间以点头的动作上下摇动。
「谢谢你特地送来。」听到这句话,逢坂同学(男)动了一下有如少女的水嫩脸颊,似乎想要张开嘴唇。然而——
「怎么回事!你居然来上学了!隔好久了呢!耶、喂!」
没神经的男性教师,亲热地用力拍打穿著夏季制服的单薄背部。少年的双眼瞬问变得空洞,仿佛盖上一层薄膜,坐在正前方的恋洼看得一清二楚,让她忍不住屏息。
「真的耶,难得这家伙会出现。」
「对学校有爱了吗?嗯?」
「该不会明天开始又请假两个月吧?哇哈哈!」
老师一个一个开玩笑地用力拍打他的肩膀,逢坂同学(男)的身体不禁摇摇晃晃。(拜托别再拍了……)恋洼只能害怕地看著那张低下的脸逐渐变得阴沉。他以服下剧毒的表情紧咬薄唇,只有快要无法确定焦点的眼睛,闪烁著恶狠狠的光芒。身体周围的结界被人轻而易举地踏入,只要看到微抖的眼皮,相信谁都知道他不耐烦到浑身汗毛直竖。
「要……要不要紧?」
等到其他教师离开之後,恋洼忍不住开口询问。或许也是因为自己觉得他之所以会来上学,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不,他愿意来学校当然是好事,不过却比想像中还要快。昨天还那样躲在玄关里拒绝上学的学生,在隔了两个月後的今天竟然突然出现在敦职员办公室,一般人一定会好奇吧。该不会年轻女老师的引诱战术真的有用?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恋洼不知道如何巧妙询问他「为什么来学校?」顶多只能做到别乱踩地雷,沉默仰望逢坂同学(男)的苍白脸庞。可是逢坂同学(男)没有把恋洼的体贴看在眼里,露出後悔的表情,以非常悔恨的模样瞪视数职员办公室的地面。
纤细的手指拨了一下浏海,用力闭上颤抖的眼皮。看了一眼恋洼满是0K绷的膝盖,便转过单薄的身体。「唔哇!」「喔,你怎么来学校了?」——快步往前直走,大力撞到老师也不在乎,直接走出教职员办公室。
恋洼听见开著没关的教职员办公室门外走廊上传来男学生的叫声:「痛死了!你搞什么啊?」连忙起身追到学生往来的走廊。不出所料——
「撞到人应该道歉吧,纸片男!」
被撞到的男生扬起眉毛,挡在逢坂同学(男)的面前:
「话说回来,你怎么还没休学啊。」
「……啧。」
其他学生听到莫名清晰的咂舌声,也转头看向两人。
「关你屁事,吵死了丑男。」
「你说什么!?」
「挡路的人是你,快滚开。」
先出手的人很明显是逢坂同学(男)。纤瘦有如少女的身体,却拥有难以置信的运动神经,不断使出快速的「掌底」招式——完全没有这回事。
只见雪白的小手以小孩子打架的动作拍向对方的手肘,那一下攻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伤害,不过可以确定已经挑起对方的怒火。「干什么啊!你这个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爽了!」「趁现在教训一下吧!」「一起动手!」
转眼间,连围著两人的其他男同学也开始对过度嚣张的怪家伙口出恶言。恋洼和发现骚动的其他老师全都急忙介入学生之间。
恋洼也在那天得知全校学生称呼逢坂同学(男)为「嚣张纸片男」。
「外表和内在都很像逢坂,绰号是……嚣张纸片男。」
「对,只有腕力完全不像。战斗力明明弱到可怜,攻击性却意外地高,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一边咀嚼第二片煎饼,北村推推眼镜往前倾。或许是因为八年前那位同学的影像,在他脑里与因为暴力事件而遭到停学的女性友人重叠在一起,北村似乎真的很关心。
「那位被大家教训的逢坂同学(男)还好吗?」
「……那样可以算还好吗……?」
至少还保有一条命——这种说法或许太夸张,不过好像也不能说还好。
「鼻血停了吗?」
听到恋洼小心翼翼的声音,白色被单下的身体仍然没有反应。他躺在保健室床上盖著被单一动也不动,已经过了几十分钟。这也是副导师的工作——恋洼对保健老师这么说,并且请他离开,一个人静静等待逢坂同学(男)从被单外壳里出来。
「……就是因为那些争执,你才不来上学吗?」
恋洼心想他八成不会回应,没想到逢坂同学(男)——
「我……」
像是困在蜘蛛网上挣扎的蝴蝶,他从被单深处里钻出来露出眼睛:
「我没有被欺负。」
你明明在哭!为了顾及他满是伤痕的自尊,这种话当然无法直说。「知道了。」恋洼点点头并帮他拉上被单,遮住通红的眼睛。被单里的逢坂同学(男)以闷住的声音低声开口:
「只是——」
他抽抽搭搭好几次,不敢大口喘气。
「无法原谅……只是这样。我不想那些怪家伙厚颜无耻地擅自闯进来,打乱我的世界、我的平衡……只是这样。」
恋洼心想,简单来说就是不希望和他人活在同一个空间吗?即使自己不允许,他人依然存在於同一个地方。他不喜欢这样吗?他不允许自己不想要的事物存在生活里吗?怪不得,原来如此,所以他只能穿著运动服躲在家里,一个小鬼顶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我知道奇怪的是我,怪人是我……只是……我希望大家别管我……可是一旦开始请假不来上学,老师和其他人又会开始说闲话……还有……多管闲事……」
思春期孩子特有的自我意识膨胀。
误以为只有自己最特别,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
超越极限的防卫本能,造就他的攻击性。
再加上漂亮的长相,光是他的存在,就醒目到成为他人视线的焦点。这一点也是他过於残酷的命运吗?
……经过这么解释之後,多少能够理解小孩子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但是……
「昨、昨天老师那样子出现……我发现你掉的脚踏车铃……心想那或、或许是个契、契机……可是、可是果然还是……唔……不行……」
「好了好了。」
啪。恋洼很轻,真的很轻,小心的动作仿佛是为了避免破坏少年的结界,轻拍了被单底下隆起的肩膀,想告诉意外坦率说出真心话的他,不用再说下去没关系。明明是浑身带刺地防备,但在发现我没有打算攻击之後便改变心意,自己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开始导览城堡的核心地带吗?
再度恢复宁静的空间里,恋洼想著莫名其妙的事情。那就是课堂上经常用到的「写感想」方式。「表现自己的感觉」「试著设身处地思考」「写出如果是自己面对该怎么办」「诚实面对自己」「在大家面前发表」——对於认真听进去照做的人来说,这等於是敞开心胸显露内在。老是叫「学生」这种人做这种事……其中特别敏感的孩子若是哪一天神经断裂,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把自己剖开来让大家看。老师你看这里是心脏,这里是肺脏,这里是胃,还有食道、肠子、肝脏、肾脏,这是我的胰岛——叫学生写感想,就彷佛是在肉店要他们将构成自己的内脏一一暴露在他人眼前。几分呢?这样可以为平常分数加分吗?如果他们有小聪明,懂得用理论保护自己还好,可是对於那些认为自己必须对老师认真陈述内在的学生来说,早有同样程度的害怕,以及活生生的自己即将被打分数的觉悟。
(……不只是「学生」如此,恋爱也一样。)
就像认真思考恋爱的家伙同样
希望老实展示内脏。将毫无防备的真正自己,也就是敞开与内脏同等重要的部分给对方看,用来保证思念的质量。
恋洼觉得看向躲在被单底下,神经过敏的少年是一种同情,於是改坐到梢远的椅子上。看来他也是那种会认真思考的类型。既然他真诚地对还没说过几句话的我敞开心房,那么我也想好好加以回应。恋洼百合自己即使已经不是学生,或许仍是会对别人推心置腹的人。
「不用原谅他们也没关系。」
被单底下温暖的身体抖了一下。
「至少要学会保护自己的方法。老是对进入眼睛的异物生气也不是办法吧。」
恋洼说的话或许不像是老师。二十二岁女性的声音在宁静的室内回响。逢坂同学(男)从被单里悄悄探出苍白的脸蛋,像是要更加清楚听见她的声音。他发红的眼睛仰望恋洼,鼻孔插著两根染成血色的塞子。
「所以只要无视他们就好。」
「……咦……」
「可是如果真的发生无法无视,甚至无法饶恕的事情,那就告诉我吧。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试著对我说看看。对了,你会用MAIL吗?我告诉你我的E-MAIL。」
看到逢坂同学(男)点点头,恋洼拉过手边的便条纸,用原子笔写下自己的E-MAIL并且交给他,对他露出笑容:
「即使没有要事,只要想传MAIL也可以寄给我。」
「……老师……老师……」
收下便条纸时,他的脸上——
「……老师……」
由脖子开始缓缓变红。
(……咦?咦咦咦?这是……?)
唉,不过我是副导师,再说年纪和现在的高中生相近,也是大学刚毕业的自己最大「卖点」,而且我认为这也是建构人际关系第一步的方法。
恋洼望著少年面红耳赤的脸,以及稍微僵硬的嘴唇,还是算了吧——内心突然想把递出的便条纸要回来,不过最後当然没有开口。
只是恋洼忘了一件事,逢坂同学(男)可以为了送回第一次见面的恋洼在他家门口掉落的脚踏车铃,就出现在相隔两个月的学校,并且老实哭述拒绝上学的理由。太认真的性格使他对於各种状况过度敏感,也造成他不知道如何判断人际关系的远近。
——没错。就算是拥有健康肌肤之人感觉不到的微风,对於这种推心置腹的人来说,都像直接触碰心脏一般有力,甚至等於电击的冲击。
你会用MAIL吗?天真询问出这个问题的恋洼当晚就得到答案。逢坂同学(男)相当擅长使用电脑,写MAIL时可是充满干劲。
当天清晨三点开始每隔十分钟一通,持续了十几个小时,上百行的MAIL不断传来。
***
得知逢坂同学(男)的作息完全日夜颠倒,就是因为他传MAIL的时问总是集中在傍晚到清晨这段时间。大概是在下午三点过後起床,然後一直穿著运动服面对家里的电脑,直到早上八点左右才睡觉,也不来上学。
结果从他早退之後那天过了二天,他都没有来过学校。
「……啊……够了……」
恋洼躺在铺在套房地板上,印有愚蠢花纹的小地毯二一千八百元)上,傻傻地望著手机萤幕——电视里的人服装很诡异。因为很像巴西的森巴舞者,所以我都称那个人是森巴。每封MAIL大概都是这种内容。但这种会侵蚀生活的MAIL数量才是最可怕的。
穿著连帽家居服,恋洼把脸摆在打开的手机上。「嗯……?有点臭?」发现到可有可无的事实,恋洼不禁起身闻了一下按钮。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举动的她吓了一跳,连忙住手。
「……该怎么说……啊啊。」
她把手机抛在桌上,视线空虚地望著没有进展的上课计画。现在不是闻手机的时候。明天上课的内容还没整理,但是又要回覆MAIL,三封至少要回一封。逢坂同学(男)的MAIL成了最可怕的东西。昨晚试著关闭手机电源之後,更加证实这一点。
只要恋洼中断一阵子没有回应,对方就会一直、一直、一——直毫不问断地传「?」「呢」「咦」「呢」「??」「咦」「呢」……这种只有疑问的MAIL。看到间隔几秒便排满收件匣的MAIL,真的叫人差点昏倒。
如果睡前告诉他「我要睡了」就可以暂时不回信,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深夜特有的情绪高亢、内容冗长的MAIL,早上起来必须有收件匣被塞爆的心理准备。
『脑袋轻飘飘的啦—可能有点寂寞?吧?好想见你喔~~老师~~我好奇怪。』
其中夹杂的表情符号莫名讲究——恋洼用力抓头皮。好痒……好痒!脑袋好痒!
「……唔啊啊~~可恶~~!算了!来吃东西吧!」
恋洼起身走向房间角落的小厨房,翻找柜子拿出杯面,连卡路里标示都没看就加入热水。虽然晚餐吃过便利商店的便当,但是上课计画非得动脑不可,所以吃这点宵夜应该没关系。虽说搞不好会让皮肤乾燥。
拆开包装,将纸盖掀开拿出乾燥蔬菜包时,桌子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又是逢坂同学(男)吧?总之等一下再处理,恋洼继续倒进热水。可是她注意到那是来电不是MAIL,会打电话来的人,顶多就是父母和男朋友。
「……喂?」
『百合。』
是男朋友。从上礼拜吵架到现在第一次联络。
『你现在可以过来吗?』
恋洼没有回答,先看向墙上时钟。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不是说过车子送修吗?没有交通工具过去。」
『这个时间还有电车吧。』
「那就没办法回来了。」
『搭计程车回去,或是在我家过夜,明早搭第一班电车回去。』
「呃……这有点困难。」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百合如果不来……我……』
他醉了,正在哭。
而且还趁机撒娇。
男朋友这副丢人现眼、死缠烂打的姿态只有自己看得到,这或许就是他敞开的内脏吧。即使不再有随之起舞的心跳加速或喜悦,恋洼仍然相信这点。因此——
「……我知道了。好啦,我过去。」
她也打算同样坦率回应。
「等我到车站再打电话给你。你别再喝了,等我。听见了吗?不可以再喝了。」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挂上电话的模样——没有化妆、头发全部用发带绑在後面、家居服。总之先换掉衣服,穿上手边的衬衫、牛仔裤。脸已经来不及处理,至少把头发松开,勉强用橡皮筋绑上。「啊!泡面!」……看来只能放弃。她决定让厨房里的泡面继续泡在热水里,当作忘了这回事。手机震动,她知道收到MAIL。虽然对逢坂同学(男)过意不去,还是晚点再处理。她连看也没看就把手机丢进包包。上了电车再回就好吧。
钱包里有一万八千元,有这些钱应该遇到什么情况都足够应付。把钱包丢到包包里,她决定把上课用的笔记、字典、敦科书也带著。到那边等他睡著之後,距离首班电车应该还有时问可以赶进度。
七手八脚准备好来到玄关穿鞋子时,已是接到电话十五分钟之後。拿著自家钥匙和脚踏车钥匙,踏进门外闷热的平日空气里,锁好门,在大楼公共走廊快步走向电梯。包包里头的手机再次震动。等一下马上回覆!恋洼在心中对逢坂同学(男)如此说道。
如此心急是因为她最近真的有点担心男朋友。劳动基准法?啥?哪有那么好的事?虽说自己也算不上轻松,身心都在梦想的职场里受到折磨,但还是不免同情男朋友,如果可以帮上忙,她希望尽可能赶去他的身边。
在四楼和蚊子一起搭乘破电梯来到一楼,打开没有自动锁的玄关大门走出门外,正准备往後方的脚踏车停车场走去时。
「唔哇!?」
「……!」
身穿黑色运动服的少年惊叫一声,恋洼则是发不出声音,像漫画人物一样跌坐在地。
他——逢坂同学(男)像个少女遮住脸,不明所以地绕著他的脚踏车跑了一圈,以玩躲猫猫的模样躲到支撑垃圾场屋顶的铁柱後面,侧身露出雪白的美少女脸庞看著恋洼……你在模仿古早爱情剧里的情侣吗?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恋洼压抑声音企图冷静下来,然而膝盖抖个不停。因为这已经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居然跑到这里来。逢坂同学(男)不是应该在水田旁边的自家房间电脑前,以连珠炮的动作发送MAIL吗?
「……MAIL……」
仔细一看,少年手中紧握没挂吊饰的手机,掀盖仍然开著,拇指按住按键。过了一会儿「噫!?」……恋洼包包里的手机发出震动。
「……老师没有回信,我猜想会不会是从电脑发MAIL有问题而没收到,所以改用手机传讯息……」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
「……二十分钟前……」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MAIL上的轻浮模样
仿佛是假象。恋洼打开自己的手机一看,寄件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手机。
「真、真的耶……!」
哈哈哈哈。除了笑之外,她已经不晓得该做何反应。
「……不过……你不需要自己跑一趟吧……?」
「……反正我的速度很快……忍不住就……」
「……不可以做这种事吧……?」
「……反正很近……我家到这里……骑脚踏车很快……」
「……你、你快点回家吧……要、要我送你吗……?」
「……老师……都是走DailyYAMAZAKI便利商店前面去学校吗……?」
「……还是我打电话去你家……?」
时间就在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之中流逝。叫他回家也逃避,说要送他也逃避。等到目的不明,一直站著说话的逢坂同学(男)总算跨上脚踏车,恋洼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才终於拉出自己的脚踏车。
全速在深夜街道上前进,然而为时已晚,到达车站时最後一班电车早已开走。
在车站打电话准备对男朋友说明状况,对方以醉醺醺声音说出的回应相当简单。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
恋洼突然再也承担不住肩膀上包包的重量,有点歇斯底里地想要抛开一切。她一个人在铁卷门已经拉下的车站购票口前,愣愣望著自己的脚踏车。煞车虽然在坏掉那天修理,但是脚踏车铃仍摆在房问某处忘了装上。
房间里的泡面已经惨不忍睹了吧。真不愿回想起来。早知道应该先把热水倒掉。
***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招致误解的事。」
「你已经是大人了,处理事情应该更有方法。」
等等……
脚踏车踏板发出尖锐的声音,可是抿著嘴的恋洼连这个刺耳的声音都听不进去。
学校规模小对工作反而是种阻碍。朝会开始时,那个八卦已经传遍全校。第一节课结束时,连其他老师也听说详细内容——「有人看到二年级的嚣张纸片男和新来的恋洼老师三更半夜密会。」……有学生看到大楼前面那场有如恶梦的对话场面。
早上的课堂不断有纸条来来回回,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也不曾中断。有的课遇到女学生射来充满厌恶的冰冷视线~~有的课则是学生半开玩笑地配合时机弄掉铅笔盒。恋洼可以忍耐快流出来的眼泪,却无法掩饰脑袋一片空白、不晓得该说什么的十五秒空白。
午休时间,非导师班的学生跑到教职员办公室看恋洼的模样。她早已心里有数,放学之後会被校长、教务主任、学年主任叫去。她试著对他们解释情况,拿自己的手机给他们看,证明这绝不是「甜蜜密会」。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认定责任全在恋洼身上,而且斥责她。不,这不要紧。事实上会招致这情况确实是因为自己的处理方式不够好。可是一问起逢坂同学(男)将会如何,校长等人只是齐声回覆:「他是个难应付的孩子。」这算什么解决方法?「总之今天先把手机电源关掉吧?」——你们真的认为这么做就能解决问题吗?
恋洼虽然无法同意他们的看法,仍然当著上司面前关掉手机电源。滔滔不绝的MAIL在早上六点的『掰~』之後暂时中断,逢坂同学(男)大概还在睡觉。之後恋洼没有打开手机电源。这不是在意上司的目光,而是没有力气。
加班结束骑著脚踏车离开学校时,天色已经全黑。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八点。
「……必须吃点东西……」
吃点什么……是便利商店,还是超市?或者回家吃……光是思考都觉得厌烦,也没什么食欲,恋洼的脚踏车近乎无意识地靠近家庭餐厅的闪亮看板。
进入充满白色明亮光线的店内,女服务生领著她来到座位。恋洼把沉重的包包摆在两人座的对面,看完菜单之後按下呼叫钤,手指向莫名写著「FAIR」的和风汉堡排套餐。
「……唉……」
整个人茫然坐进椅子里。套餐附有饮料,她却连去拿玻璃杯的力气都没有。「弹尽援绝」就是她的心情写照。恋洼一个人望著冷水杯。可是这样发呆下去,什么事也不会改变。只是这样坐著,并不能改变什么。喝下不想喝的水,右手战战兢兢拿出包包里的手机。
明白告诉他那些MAIL以及过来自家的行为让老师很困扰吧。选择不伤人的话语,就算困难也必须让他明白。想要在和风汉堡排端上来之前,乾脆了断这件事。
光是想到收件匣里积了多少MAIL就感到害怕。她花了整整五分钟才鼓起勇气打开电源。眼睛不看向手机萤幕,终於屏息打开电源。但是——
「……咦?没有MAIL……?」
收件匣里从早上的『掰~』之後,没有收到任何MAIL。为什么?在这么心想的同时,恋洼安心地长叹一了口气,但当她发觉另一件事之後,又把刚刚那口气咽回去。没有MAIL的意思,也代表昨晚睡前传给男朋友的「今天真抱歉」没有得到回应。
「为什么……?我明明先开口道歉了……」
说起来自己根本没道理要道歉。自己也想配合对方任性的要求,却因为不可抗拒的事情失败。我道歉了,甚至愿意努力忘记那句过分的「我已经不需要你了」,对方却没有回应。
无论从哪方面看来,我都是被要的一方吗?
大家想要就要吗?
看著手机,恋洼感觉黑色的情感逐渐压迫胸口。即使配合对方行事、即使这么努力,对方还是不屑一顾吗?我的存在这么没价值吗?
「五彩缤纷当季和风汉堡排和白饭套餐。」
怎么看都只是义式汉堡排的东西摆在恋洼面前。刀子叉子也位在与自己几乎无关的平面上。此刻的对手是手中的手机。不、不对,是男人。
完全被看不起。
恋洼真的这么认为。自己几乎从来不曾抱怨,也不曾主动挑起争执,更不曾要求什么。她自认是个好女友,若是被这样践踏还是保持沉默,连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对自己来说太不讲理。既然沉默不会得到任何人帮忙,只好自己站起来为自己发声。
还是别说比较好——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出现,想要阻挡暴怒的自己。什么也别说,保持沉默忘掉,吃汉堡排吧。让它过去吧,算了。这样一来对方也会忘记,两人就能和过去一样相处。
「……和过去一样……?」
继续和过去一样,单方面受到践踏的关系。
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就是继续下去。
「……开什么玩笑……!」
按下快速键「0」,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还是住手比较好——恋洼发出声音打压犹豫的念头,不过才刚说声「喂。」就已经变成快要哭出来的鼻音。
『啊、等一下,我在公司……我去抽菸区,等我一下。』
等了五秒钟。
「喂,我说昨天的事,我根本没错啊!为什么我不能发脾气!?为什么必须配合你!我当然尽量做自己能做的事,问题是不是每件事我都办得到啊!你又为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努力!?」
恋洼拚命压抑声音:
「我已经努力不下去了……!」
语毕的她低下头,摆出对抗冲击的姿态,准备接受对方的回应。不晓得这个缺乏耐性的男人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语,恋洼害怕地发抖。可是——
『……对不起。』
没等多久就得到的回应,温柔到让人惊讶。听到出乎意料的声音,恋洼忍不住疑惑偏头。这么说来,他曾经这样说话吗?感觉这声音好怀念。接著——
『你说得没错……真的是那样。我自己也知道,我老是把负担加在百合身上。明明想要和你好好谈,却又以每天都很忙来逃避。真的对不起,让事情变成这样。』
「……咦咦……?」
这——恋洼屏住呼吸。
她真是吓到了。
『我是个没用的家伙,对不起……谢谢你。能够遇到百合,和你交往,我真的很幸福。真的、真的……』
「……唔唔……?」
这——这该不会足世人所谓的「分手」吧?不会吧?难道是真的?好像是真的。
等恋洼理解现在真的在谈分手时,分手的话题也渐入佳境,进入最终阶段。
『让你那么费心,真的对不起。你可以不用再努力了。』
慌张的恋洼接下来所做的事——
「……我、我爱你喔,听见了吗?我爱你,好爱好爱。我们在後年结婚吧。」
请看,这是我的内脏!她以眼前的刀叉割开胸口,取出里面的东西一一呈现在对方面前。你看,这是心脏。我爱你,我只是想任性抱怨一下,可是我愿意掏出整颗心给你——
『谢谢。我也爱过你,曾经幸福过……因为爱你……所以,再见。』
「……啊啊……?」
感觉眼前好像看到匆匆忙忙把自己的内脏重新装回腹腔,隐
藏所有难看、肮脏、血色的真实,缝上伤口,穿上内裤、长裤、衬衫、西装之後挥手离去的男人。
只剩下汉堡排、白饭、水、帐单和一人份的内脏。不需要——被退回之後无处可去的恋洼百合不解偏著头。这就是结束。
这就是……结束。
「……咦……?骗人……」
一手拿著挂断的手机,此刻的她动弹不得。看,不是告诉你别说比较好吗?另一个自己得意洋洋地低声说道。
恋洼茫然看著还没动手的汉堡排,心想:没想到一点也不痛,没想到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惊讶居然这么简单。
「……骗人……」
看向窗外,这才注意外面正在下大雨。直到「呜咽……」发出声音,她才发现自己正在公共场所抖著肩膀哭泣。明明没有任何感觉,眼泪却抑制不了地流出来,她无法阻止脸部难看扭曲。
送上来的餐点完全没动,哭著结完帐之後,她迳自骑著脚踏车在大雨磅沱的夜路上前进。哭泣的她心想:这到底算什么?
不是这桩恋情,而是自己。
到底算什么?由头发流至脸上的雨水与泪水汇流在一起。好想死。她不曾想像过自己会有如此写实的想法。後悔、愤怒、悲伤还不够,她想要乾脆就此消失。
因为眼前无法反驳的事实,就代表自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以为在这种地方能做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不是很努力吗?不是想要有番作为吗?」
结果却是变成这样,一切都是枉然,那些努力的日子打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存在必要的存在,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已经不需要你了——某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足以结束一切。
「……我到底在做什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可是她又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自己的套房。
「……我该怎么办才好……」
回家,脱下湿衣服,卸妆,启动洗衣机,泡澡,护肤,吹乾头发,晾衣服,准备明天的课,调闹钟,睡觉,起床——
「……我该怎么办才好……!」
天一亮又必须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继续努力不是吗?没有存在价值也没人要,却必须拖著这个五十公斤的身体过活吗?明明只是个内脏流出腹腔的强尸女。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在雨中踩著脚踏车一个人大喊。脑袋一片混乱,「呜呜呜呜!我要买单!」从她哭著在家庭餐厅收银台大叫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崩溃。
「办不到!我已经不行了!已经没办法努力了!」
看到九层楼的寒酸出租套房大楼。如果这条路走到尽头能够通往极乐世界该有多好,毫无痛苦地就此消失是最好的结果。谁还管明天早上如何。对了,最好今天晚上地球就会毁灭。反正无所谓了,就这样,已经与我无关,全部炸掉消失吧。
「老师——!」
「唔呀啊哇哇哇——啊啊啊哇哇哇哇啊啊啊……!?」
旁边一个黑影扑过来,吓得恋洼打从喉咙深处发出今晚最响亮的惨叫。
「老师——已经结束了哇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别过来啊啊啊啊什么东西!?」
幸好没摔倒——恋洼不禁感到庆幸。那个黑色运动服的湿透身影,当然是逢坂同学(男)。他的嘴巴一边大喊听不懂的话,从旁边跳出来抓住恋洼的脚踏车用力摇晃。「住手!」——恋洼光是回应就用尽全力。两个没撑伞的人一来一往危险摆荡。
「老师,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啦啊啊啊!哇——!」
「噫……!?」
「妈妈她、妈妈她拿走我的电脑和手机!那明明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电脑和手机,是我的我的我的呀啊啊啊!」
「拜托你冷静一点!唔哇!呀啊!别这样!别再摇了!真的会跌倒!咦咦咦?什、什么?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我的、我的呀啊啊啊啊啊啊!」
端整的脸庞扭曲变形,逢坂同学(男)无法控制自己的狂乱。明明恋洼自己也很混乱,眼前却看到比自己还要失控的人,因此除了害怕做不出其他反应。恋洼百合人生最大的精神爆炸很快地平息下来。
「总总总、总而言之先冷静下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你今天没有传MAIL给我对吧?」
抽抽搭搭的逢坂同学(男)继续喊叫:
「导、导师打电话到我家!说我造成恋洼老师的困扰……可是我没有吧!?」
「……唔、嗯……」
「对吧!可是我却被爸妈莫名其妙念了一顿!他们生气了!把我的电脑和手机拿走!摆在车上载到某处!他们一定看了里面的东西!一定拿去哪里丢掉了!那是我的东西却被丢掉了呀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逢坂同学(男)虽然发狂,但是没有触碰恋洼的身体,只是从旁抓著她脚踏车的龙头不断摇晃,不断发出无能为力的悲痛惨叫。
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只是个小鬼。
「我已经完蛋了!我不懂大家为什么能够毫不在乎地活著!要怎么做才能像平常人一样上学!?要怎么做才能和其他人相处!?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定是天生的弱者,一生下来就很虚弱,注定无法活下去!只有老师懂我!你懂我对吧!?」
「……唔……唔唔——嗯……」
「对吧!」
——我好痛苦,我好弱小,所以没办法,只能整天在家睡觉。这是他的想法吧?我也想那样——如果真有共鸣,当然是那样没错。
「再说爸妈凭什么拿走我用零用钱买的东西!」
只要把内脏全都倒出来,沉浸在痛苦里哭泣就可以了吧——他是这么想著。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想只要来找老师,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有了解自己的大人保护就好——小孩子真好,真的。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是每天领薪水上班的地方公务员。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脚踏车仍然不停摇晃,恋洼在雨中睁大双眼。
我也露出内脏喔,我们彼此了解喔,全部给对方看喔……已经不能再这么做了。哪管内脏是敞开或是挂著,面对逢坂同学(男)——面对孩子时,必须摆出不曾受伤的脸,「露出你的内脏来看看?喔,原来是长这样,那么老师教教你。」——必须摆出自以为了不起的表情才行。就算被骂没神经也无所谓,如果不打算理解,就必须从不对等的立场往下看。
「老师……!哪里都好,带我走吧……!」
「……好啊,过来。」
——为了用更强大的力量站在前面领导孩子,为了残忍地提醒他明天早上要上学。
恋洼对著逢坂同学(男)比自己还要单薄的身体伸手,然後下定决心用力大叫:
「少给我撒娇了——!」
「……咦……」
「没错,就是这样,这样。」
在扶著眼镜的北村面前,恋洼的手有如夹娃娃机的夹子一样开阖,张开的手指紧紧抓住头顶,摆出那个动作。
「需要那么惊讶吗?不过就是像这样抓住头把他扭倒在地。」
「……老师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不过……如果在不同的时间可能有点问题吧?」
「就算是现在也很有问题。」
用门牙咬下第三片煎饼,恋洼对北村露出笑容:
「所以这事只告诉北村同学喔。」
「……这个……也是给我的建议?」
是啊。加油吧,班长——不,大家的学生会长。
「每天的生活就像『战争』。如果遇到什么而遭受打击,只有尽力打倒对方……你没问题的。如果力量不足,就在原地站稳脚步等待机会。」
北村一脸严肃,挺直腰杆看著班导的眼睛,再次推了一下眼镜,指向摊开的企画书:
「……我现在正在等待机会,因此需要老师的协助。决定全力搞笑的我在等待机会,所以请老师上节目。对了,以访问方式谈谈刚才的内容吧!」
「不不不!我刚刚不是说过有问题吗?」
「那么谈谈最近的事?有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有是有!对,有……!的确有……很过分的事!」
「那么就谈那件事吧。这次就不强迫老师担任第一集的特别来宾。等老师准备好再来聊。老师喜欢什么歌曲也可以播放。有没有什么主题曲之类的?」
「……那个不会有著作权的问题吗?」
逢坂同学(男)现在还是个MAIL狂。
从那次事件之後,他被父母强迫到学校上课,好一阵子拖著死鱼眼在校园里晃荡,直到某个女生对他说:「幸好你没休学。太好了,我很担心你喔。」因此他选择踏上让女生团体疼爱的道路,没想到十分成功。
一旦受到女生欢迎、被视为人气男,人际关系自然顺利。後来他交了女
朋友,毕业时身高也长高二十公分。
然後在今天早上——「明香打喷嚏了~~~~」恋洼百合的手机收到他刚出生的爱女(流著鼻涕)过度修饰的照片。「这是什么?」恋洼虽然稍微皱起眉头,最後还是——「可恶!宝宝好可爱~~!」脸上流露笑容。
***
每个人过著什么样的夜晚,旁人无从得知。
不给人机会窥探是一种礼貌,不去窥探也是一种礼貌。为了在早晨一到就暴露阳光下的世界工作,基於互相体谅的原则,大人始终对夜晚的事保密。在睁眼说瞎话的大人世界里,大家都是这样。
自己也属於这个机构。真不晓得这是幸还是不幸,好还是不好。
只想大叫:不要紧!
在那场雨中——
「放我下来啊啊啊!呀啊啊啊!」
「绝对不要紧!闭嘴,抓紧老师!」
「你上次不就摔车了叩哇啊啊妈妈——!」
「我正要送你回到妈妈身边!来,走了——!」
那天的那个斜坡,那二仅的那个黑暗。
那座山的竹林顶端。
让重要的学生坐在脚踏车後座,恋洼强势地俯瞰雨中的水田,踢了一脚湿滑的泥巴地。不要紧,不要紧,绝对不会跌倒——就连她也不清楚这股自信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