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微笑!
「决定好要点什么了吗?」
微笑!
「还合您的口味吗?」
微笑微笑!
「谢谢光临,欢迎再度光临……喔,完美。」
笑~~~~!高须龙儿咧嘴露出门牙施展致胜关键的一笑,朝着镜子展现满脸笑容。
「……唉~~……」
一转眼又变得阴郁。他弄湿自己的手,随便把花了十五分钟拨下来的浏海往上拨。不管他露出什么笑容、待客多么有礼貌、如何由衷开朗问候、是否费心设法在发型上制造温柔印象、仔细剃掉胡子、保持全身干净,或是推出高蛋白质、低卡路里的健康商业午餐,以及不造成胃部负担的精力商业午餐!不管他做了什么!
结果!
「……还是不行……可恶……」
——这就是结论。
倒映在镜子里的脸,仿佛身穿GUCCI西装、踹开奔驰车门现身,打破老夫妇经营的小咖啡厅玻璃一边怪叫一边闯入,还不忘趁乱用力捏逃跑的女客人屁股一把的小混混。手上的武士刀与脸上的太阳眼镜闪耀光芒:「喂喂,什么时候要还钱~~?我说老头子,你那么想喝用老太婆熬出的汤吗~~?我来做给你喝吧~~?嗯~~?用味噌调味喔~~?」从狂暴闪电般的三角眼流露浓浓的暴虐,拿着手机催讨因为可怕的高利贷而膨胀的债务金额……怎么看都像是从事这类工作的人。
又叹了几口气,龙儿拿起抹布利落擦干喷在洗手台上的水,连镜子也擦得发亮。高须龙儿,二十七岁,映在镜子里的脸已经是堂堂的成年男人。消瘦的脸颊显得十分冷酷,三角眼的眼白闪动危险光芒,让人联想到爬虫类。低头抬眼是「你有啥意见!?」抬头往下看是「喂,不爽吗!?」说得极端一点,就是长相很可怕。更进一步来说,眼神也很可怕。说得清楚一点就是流氓长相,适合出现在派出所的「通缉专刊」上。
「……我还以为变成大人之后,长相会稳重一些……」
龙儿一个人难过地自言自语,拿另一条抹布把积在牙刷架下的水也擦拭干净,结束每天早晨固定要做的诅咒仪式——诅咒只有自家泰子看得到的可怕容貌。剩下三十分钟就要开店了,准备好今天采购的午餐材料之后,把配菜豆子倒进容器……脑里演练工作的步骤,还是无法把那些声音赶出脑袋……那是昨天发生的事。
「这间是流氓开的店!」
那是正要往补习班去的无辜小学生,以还没有变声的声音说的话。时间正好是中午营业时间结束,正要准备晚上开店的休息时问。脚穿拖鞋拿着扫帚出来准备打扫门前马路的龙儿,被小孩子单纯的话语刺伤。
「啊!流氓出来了!好可怕!快逃!」
一群精神奕奕的小孩子背着知名补习班的N字设计后背书包,「啪跶啪跶!」跑开。男孩子活泼很正常。如果这是正义感的表现,那也很可靠。「流氓出来了,一决胜负吧。」幸好他们不是这么说。问题是就算弄错我的本行,也不应该说出那些话,你们的父母亲要多加管教……龙儿的脑袋里甚至想到这些事。即使如此,他的心此刻还是再度遭到扯裂。
虽然早有自知之明。自从开了自己的定食屋后,附近的人一直称呼他的店是「流氓的店」这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龙儿从幼儿园时就对自己的长相有自知之明,也自认为不适合从事服务业。
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辞掉上班族,实现开店的梦想,因为他相信「只要客人吃过,一定能够明了」。只要懂得味道、只要愿意亲眼确认他对定食真挚的态度,就不会有人在意他的长相。然而——
「……被说是流氓开的店,结果客人根本不愿意进来,也没有机会让他们品尝……」
——目前的他愈来愈穷,心盘和钱包满是破洞。他虽然灰心丧志地认输,店还是非开不可。没错,因为并非一位客人也没有,为了那些少数理解他的人,今天也要华丽挥舞铸铁平底锅。
「……B。」
「……啥……?」
「B餐。快点。」
哼。
点完菜的她不再对龙儿有任何兴趣。那张转开的侧脸美丽得吓人。从鼻子到嘴唇的精致线条,宛如玻璃雕刻的纤细薄眼皮,湿润的漆黑睫毛,比纯白更透明的肌肤,蔷薇色的脸颊,血色的嘴唇——即使没化妆还是很美。仿佛脱离世俗的万年少女服装,与精致面容的优雅保持莫名的不平衡,更增添她的神秘,酝酿出复杂的美。然后与她外貌的美丽呈现反差:
「……我不是说了快点?还是说你的国家的语言里,那个懒散随便的样子叫『快点』?」
「……抱、抱歉……」
感觉很差。
不,这还不足以形容,不只感觉很差、态度恶劣,而且还相当可怕。龙儿自己也想过这个娇小的女孩子有什么好怕,但是可怕的东西就是可怕。最后补上的一瞥,仿佛耸立在登山家面前的圣母峰西南壁一样冷酷。龙儿连忙逃回厨房,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愧是『掌中老虎』看来今天心情也不好……」
「来,冰水不加冰。定食马上就来,你等等。」
「啊!呃、谢、谢、谢谢……」
「不会,这是工作。」
龙儿将装有味噌青花鱼的锅子点火,听见座位那里传来的声音,不禁再次叹息。她对自己和对北村的态度相差真多。就因为我的脸长成这样,所以无端被人讨厌吗……也不是说要喜欢我,至少别老是看到我就瞪我、咂舌或威吓我。
在座位上和北村僵硬对话的可怕客人,名叫逢坂大河,是实乃梨高中女校时期的好友。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也没有就业,却能够继续优雅度日,八成是哪里的千金小姐——这只是好听的说法,简单来说就是家里蹲,也是无业游民。
因为个子娇小加上名叫大河,所以她一直有个绰号「掌中老虎」——这是实乃梨说的,不过龙儿也认为再没有其他绰号比这更适合她。绰号「老虎」绝对不只是因为名字是「大河」的关系,一定是因为凶猛暴虐的个性,别人才会叫她「老虎」。补充一点,龙儿高中三年里一直被叫做「鬼般若」。
这只老虎似乎透过实乃梨认识她的大学朋友北村,所以经常和实乃梨约在这里一起吃午餐。虽不晓得她住在哪里,不过看来过得十分悠哉。
另外讲到豪迈——
「……让你久等了,这是味噌青花鱼定食。白饭可以、吗……?」
「……哼。」
把端盘摆到她面前的瞬间,她已经伸出小手抓住饭碗,「咻!」把筷子伸向装有味噌青花鱼的碗里,吃了一口。
「!?」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接下来就是按照平常的惯例,大口吃起味噌青花鱼。只见她愉快地张大嘴巴,然而她不只是吃得快,证据就是她的咀嚼次数丝毫没有减少。掌中老虎的吃饭方式就好像老虎、马、鲸鱼一样。
「嗯——今天吃饭的样子也很棒!不错不错!」
「每次都这么豪迈,真是厨师最大的幸福。对吧,高须!」
听到实乃梨和北村的话,每天都被残酷对待的龙儿也不得不点头。姑且不论这位粗鲁的客人每次进来都会把门上的蝶形铰链弄坏,也不管她的长相和凶猛的个性成反比,更别提她每三次来店就会跌倒一次的笨手笨脚,仍是这家店重要的客人之一。不管她说什么、恐吓什么,只要亲眼看到充满破坏力的豪迈吃饭模样,龙儿对她的所作所为大致都能够原谅。
「……再来一碗!」
「喔!」
龙儿越过柜台接过空碗,彼此四目交会的瞬问,就与这只野兽心灵相通——「味噌青花鱼好好吃!」「这样啊,太好了!」——只是如此简单的想法。
「唔哇哇……!」
又来了——北村连忙抓着抹布跑过来。意外频传的程度,几乎让人忍不住佩服她每次都有办法这样。今天也不例外,掌中老虎的手撞翻了玻璃杯。「啊——啊——」实乃梨也离开座位避难。掌中老虎难为情地羞红了脸。「我、我自己来!」「逢坂是客人,坐下吧。」不断和北村重复一样的对话。
「你、你没弄湿吧……?」
「喔,没事。受害的只有桌子。」
成功地和突乃梨说到话,太好了!龙儿偷偷摆出胜利姿势,感受这个微小的幸福。
可爱的栉枝实乃梨居然还是单身,真是叫人想不透。应该有男朋友吧?有也没什么奇怪,但是希望她没有。
「啊~~吓死人了……再给我一碗。」
「……喔……」
龙儿把装满白饭的饭碗递给清理完打翻水杯的掌中老虎,然后心想:栉枝小姐,偶尔也请一个人到店里吧……这样一来如果发展顺利,我或许能够开口邀约……唉,虽然不一定能约成……有机会还是想约约看……如何?我会怎么做?
龙儿看着大口吃下追加白饭的掌中老虎,茫然沉浸在妄想的世界里。约实乃梨去哪里比较好?简单一点去看电影?或者因为她说过喜欢棒球,所以去看球赛?……似乎说得出口。不对,等一下
,如果实乃梨感到困扰……这样一来不仅会失去单恋对象,搞不好还会失去一位客人。流氓店长对客人出手等传言要是流传出去,对服务业可是致命伤。该怎么做才好?不希望失去重要的常客,就必须避免不入流的邀约。可是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
「……唉……」
龙儿撑着柜台叹息。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么胆小又小气的大人。「……这个人好恶心。」感觉掌中老虎好像说了什么,龙儿决定装作没听见。
「啊,对了,高须。我今天晚上不过来了,可以吗?」
北村的声音让龙儿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擦拭流理台。虽说店里生意不好,但是午餐时间不应该发呆,必须快点趁空档时间洗好碗盘,准备接待下一位客人。
「喔,没关系。有事吗?」
「亚美回国了。还记得吧?我之前给你看过照片的川岛亚美。」
「亚美……喔!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你的青梅竹马那位美女?」
「咦!?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喂喂,北村同学,我可是不能听过就算!『亚美』是谁?美女是什么意思?和你是什么关系!?」
吃完饭正在喝水的实乃梨眼睛闪耀好奇心,探出身子发问。北村笑着回答:
「是我的青梅竹马,名叫川岛亚美。她在欧洲待了好长一段日子,今天晚上搭机回来。她打电话说行李多到搬不动,要我帮忙,所以我必须临时开车去接她。」
「嘿——!感觉起来好像有点浪漫!?对吧,高须也有同感吧?喔喔喔……无趣的日常生活终于有些爱情滋润了!虽说根本不关我的事!」
「喂、喂喂……冷静点。我看过照片,总之是个配北村很浪费的美女,原本是模特儿。」
「模特儿!」听到龙儿的话,实乃梨显得更加亢奋。看到那位青梅竹马的照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概是高中时代,班上某人带来的杂志正好是以川岛亚美为当家模特儿。「这名女孩子好可爱!」正当大家热烈讨论时,北村突然说出:「这个模特儿是我的青梅竹马。」「骗人骗人!」在班上同学的质疑下,北村带了几张照片加以证明。
在国中时期拍的生活照里,没有化妆的她看来更加可爱,有如小鹿斑比、吉娃娃或妖精一样,总之轮廓相当美丽。没有防备的张嘴大笑表情也充满魅力,因此不只是龙儿,当时的朋友们全都被她夺去心神。
「明天中午我想带亚美过来,方便吗?」
「啊啊,当然欢迎……对了,终于有机会见到那位川岛亚美了吗?请她签名会不会造成困扰?」
「没关系。不过,呃、劝你别太期待,亚美那家伙和乍看之下的印象落差很大。」
实乃梨美味地喝着饭后的茶:
「烫烫烫……喔!亚美是吧……我第一次听到北村直呼女孩子的名字。嘻嘻,在我也能见到的时间带来嘛,北村。我想看看真正的模特儿!」
「我正有这个打算。那家伙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不晓得你们愿不愿意和她当朋友?」
「喔——当然。」
实乃梨摆出可爱的V字手势。
「……嗯?大河?怎么了?」
「……没、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大事不妙了。」
在实乃梨隔壁的位子上,原本一个人坐在那里狂吃味噌青花鱼的掌中老虎无声跌落,不晓得什么时候变成从地面冒出两只脚的犬神佐清状态。她连忙收起难看伸出的两条细腿,若无其事地站起,再度爬回椅子上。
「……你、不要紧吗……?」
身为老板照理来说不能默不作声。掌中老虎的脸色由鲜红变成紫色,又变成一脸铁青。她没有响应龙儿,只是说声:
「我……吃饱了。小实,我先走了……」
「喔?喔喔……怎么回事?」
「不……没什么。」
「都说你不像没事了。」
掌中老虎踩着漫步云端一般的不稳脚步回家了。棉布蕾丝轻飘摇曳,卷发也跟着摇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正要收拾餐具的龙儿突然发现碟子里还剩一粒豆子。这是掌中老虎来这里吃饭以来,第一次剩下食物。
接着他发现另一件更严重的事——
「喔……!我忘了收钱……!」
***
隔天早上。
一如往常展开DRAGON食堂的一天。今天北村要带青梅竹马逛东京,因此中午之前都不会出现。
龙儿独自一人正要推开食堂的铁卷门,突然注意到那个东西的存在。
「……这是什么?信封?」
一枚信封轻轻贴在铁卷门的钥匙孔附近。信箱明明就在旁边。不解偏头的龙儿拿着信封,这才注意上面没有贴邮票……也就是有人亲手拿过来吗?龙儿感觉有些害怕。
那是用浅桃色和纸制成的美丽透光信封。翻过背面一看,毫儿屏住呼吸。
收信人是北村佑作。
寄信人是逢坂大河。
如果让你觉得困扰,很抱歉——名字底下还加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封住封口的是兔子形状的和纸贴纸。这个……这到底是——
「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
「喔!?」.
听到奇怪的叫声而转身的龙儿吓了一跳。写信的逢坂大河正站在租屋对面的电线杆阴影处。电线杆的宽度隐藏不住的蓬松连身洋装露在外面,她还是不肯放弃地紧抱电线杆。
「为为为为为为为什么是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严重口吃,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呃……咦咦!?什、什么……怎么回事!?」
「为什么出现的人是你!?这里不是北村的店吗!?」
「是我的店!北村是还没毕业的博士生!」
「北村不是博士生兼食堂老板吗!?」
「这是我的店!由我贷款、由我打造的、我的店!」
「……呃!?」
这时掌中老虎的眼睛射出类似鲜红血液喷溅的光芒,娇小纤细的身体一边颤抖一边呻吟地挺起胸膛。糟糕——龙儿本能感到害怕。
总之即将发生非常不妙的事。龙儿无法出声,也忘记放下手中的信封,弯腰准备打开铁卷门躲进店里。就在这个瞬间。
「还、还、还……还我————!」
「嗯哪啊啊阿啊啊——!?」
噗!有个相当重的东西正从头上挥下,龙儿直觉地跳开躲避。铁卷门发出遭到破坏的声音。挥下的那个物体是——
「你、你做什么!?你疯了吗!?警、警察……警察!来人啊!」
「还我!还我!快还我——……!」
木刀。是木刀。木刀。木刀!?噫——!龙儿发出不成声的惨叫跌坐在地。掌中老虎举起木刀,在龙儿面前跨开双腿直立。逆光的脸上显得一片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我会死吧?会被杀掉吧?就这样背着贷款,在自己梦想的店铺前面,被店内常客干掉。
而且不晓得到底为什么而死——
「把情书还给我——!」
——我也许知道部分原因了。虽然我不想知道。
待续?
龙儿深呼吸替自己打气,离开盥洗室。光脚踏进铺着木板的走廊走向厨房,快速清理狭窄租屋的客厅。明明是上午十一点,屋内却有些昏暗,这都要怪十年前隔壁盖了那栋专为有钱人设计的豪华大楼。自从那栋大楼落成以来,再也没有阳光照进这间租屋。要不是以大幅降低房租做为丧失日照权的交换,龙儿早就搬家了。不过话虽如此,多亏龙儿平日的清洁整理,这间屋子本身倒是很干净。散落一地的东西全部属于清晨返家的亲生母亲所有。快动作清洗喝了一半乱摆的水杯,捡起卸妆油瓶子和梳子后,走进隔着纸拉门的母亲房间里:
「喂,这些东西要好好收好。」
「……喵~~」
「扔在那边到时候又要嚷着不见了、找不到。」
「……唔喵喵~~」
那个仿佛刻意避开棉被、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不断扭动的生物,就是龙儿的母亲。虽说现在是初春,但是早上还是很冷。只见她穿着一套儿子高中时代的运动服,发出充满酒臭味的鼾声,并且发出喵喵叫声。
「……真是的……喂,把被子盖上,我要去开店了。」
「嗯喵~~……小龙……」
「喔,怎么?」
「泰泰啊,那个~~……青花鱼……」
「我知道,我会预留一人份的味噌青花鱼套餐。」
微笑的睡脸鼓鼓的,就像是天真无邪的幼儿。牛奶色的柔滑肌肤,加上睡着之后更显稚嫩的娃娃脸,以及甜美高频的声调,搭配与外表不相称的鲜红色长指甲和散落榻榻米上的脱色卷发,流露艳丽的「夜之女」味道。没错,她就是受雇于这个城镇上唯一一家小酒吧「吉祥天国」的妈妈桑「露宇魔」(永远的23岁),本名是高须泰子。和龙儿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流氓以及被他欺骗的年轻女公关
,不过事实上他们是从上班族改行开定食屋的儿子,及从事陪酒工作支撑母子两人家庭经济的亲生母亲(44岁)。真是令人敬畏。
如果我的长相和这个萝莉脸母亲一样,人生或许会一帆风顺——龙儿替母亲盖上被子。他总是这么认为,但是这张脸是来自于那位打从出生从未没见过的父亲。龙儿只见过照片,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甚至说他逃避责任等众说纷纭。从照片上看来,父亲恐怕真的是属于另一个社会的人。
「……啊、不妙,必须喂『长老』吃饭……」
此刻的龙儿没有闲工夫再对不曾见过的父亲抱怨关于遗传的事。重振陷入无聊思绪的心情,龙儿悄悄关上母亲房间的纸拉门。
「小鹦……『长老』~~……希望你今天还活着……」
走近窗边的鸟笼掀开盖布。
「喔、还活着!还活着!」
「唔……喔……唔唔唔……嘟~~……唔……!」
附近的兽医院昵称「长老」的这只鹦鹉,正是龙儿的宝物。它是长寿到叫人吃惊的宠物鹦鹉「小鹦」。轻松突破平均寿命到全身光溜溜,仿佛得意地像世人展现身上一颗颗凸起的模样。但是皮肤衰老不堪,到处都是看似发霉的斑点。双脚固定成螃蟹脚姿势,有如枯枝不停颤抖。幼鸟时代就已斜视的眼球已经全白,透出黑色的血管。腐败尸体颜色的喙子张开露出舌头,起泡的浓浊口水滴落胸前。
尽管如此它还是活着。光是活着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怎么这么可爱……还活着……要不要吃菜菜?」
「咕唔……嘎……」
「这样啊。」
龙儿以有如刀刃的锐利视线看着丑鹦鹉点头。他当然不是在想:快点死一死、超越时空吧,丑八怪!他对这只意外长寿的宠物小鹦可以说是爱不释手。龙儿快步走回厨房取来青菜最好的部分,用晒衣夹固定在笼子上。看着拖着衰老身躯的小鹦朝青菜伸出喙子,一边轻轻更换铺在笼子底下的报纸,也换上新鲜的水。这样就好,剩下的就是祈求小鹦别在开店之时死掉。他在窗前跪下并且低头:
「……神啊……希望小鹦能够在我的手中迎接最后一刻……」
他交叉手指真挚祈求,但是这些希望搞不好在传到天上之前,就先被隔壁大楼挡住。没办法,只能期盼想法能够实现。
好!!龙儿起身洗手,重新打起精神,换上干净的灰色T恤,套上浆得笔直的朴素围裙,戴上深蓝色帽子防止头发掉落。到此着装完毕。他只带着钥匙和手机,穿上一尘不染的防滑工作鞋,走出破旧的玄关。就在这时候——
「喔,好刺眼!」
龙儿眯起不习惯光线的眼睛。四月的晴朗天空正蓝,闪耀的空气清爽凉快,某处的樱花带来春天的味道。真是舒服的一天。昨日的乳臭未干小……元气男孩的发言随着清爽的一阵风不知去向。
他愉快踩响生锈的铁楼梯快步往下。那个有点啰嗦的房东还住在一楼时,他总是要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音,现在他可以堂堂正正下楼梯了。
「今天也要加油,目标是脱离赤字!」
还可以心血来潮地自言自语。因为房东已经过世了——
……当然不是,而是她年事已高,已经住到养老院了。于是一楼住家因此空了下来。房东三年前说过:「如果你愿意租下来,还可以随意改装。你们如果要搬走,我就把这里整成空地当作停车场。」当时还是上班族的龙儿听到这番话,一时心血来潮,用存款去念料理专门学校,取得厨师资格,借钱进行改装,然后——
「喔,来了来了!早啊,高须!」
「喔!怎么了,北村,你几时来的?研究所的课呢?」
「今天……总之今天也有空,所以我过来帮忙。」
——龙儿开定食屋的梦想终于在居住多年的租屋一楼实现。
帮忙拉开铁卷门的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男校时期好友?北村佑作。十五岁起就不曾改变的银框眼镜,加上只能说是少爷头的认真发型,一身UNIQLO衬衫加上棉质长裤的固定风格。但是轮廓意外工整,肌肤也因为日晒显得黝黑。立志成为考古学家的他,不分国内外与季节,只要哪里有洞可以挖,他就会带着一件T恤跑去。与做生意的龙儿相比,北村的人生属于正统的学院派,而他是龙儿一辈子的好友。
两人并肩弯腰抓住铁卷门。
「学校今天放假吗?你的摩托车停在哪里?」
「那边后面。不是放假,不过我有空。文学院的博士后进修就是这么回事。上个月突然和文化人类学研究室有个共同田野调查,才刚辛苦过一阵子。」
「啊啊,这样啊。你之前说过去哪里?埃及?」
「不是,是卡拉哈迪沙漠……预——备。」
「推!」
喀啦喀啦喀啦!只有这个声音格外响亮,「DRAGON食堂」今天也会开门营业。
***
「欢迎光临~~!啊啊,什么嘛,原来是栉枝。」
「咦?北村同学。话说回来『什么嘛』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客人。今天吃什么好呢?有姜汁猪肉、味噌青花鱼、扇贝青葱和风意大利面三种选择……唔喔喔,好犹豫,每个都看起来好好吃……好!就决定是你了!我要A餐!」
「收到!高须,一份A餐!高须?」
抖个不停……此刻在厨房里,龙儿切葱的手正在颤抖。不能这样——他摇摇晃晃靠着擦得光亮的不锈钢冰箱拉门,把脸贴在上面,把身体交给这个从国一时就憧憬拥有的世界级品牌HOSHIZAKI,借此降温。
脸好烫……他不禁感到焦虑。都已经二十七岁还会脸红,真难为情。
「喂!!高须,听到我说的话吗?栉枝要A餐。还有吧?」
「……啊、啊、啊……有。」
当然还有,现在刚过正午,只有四位客人光顾,其中三位早已买单,店里只剩下她一名客人。冷静冷静——龙儿不断这么告诉自己,拿出浸在酱汁里,用来做姜汁猪肉的猪肉,摊开摆进热过的平底锅。轻微的油爆声让他逐渐找回平静。他努力将快要露出笑容的脸孔保持冷漠。
啊啊——她今天也来光顾了!
「北村同学,不用去学校吗?今天翘课?」
「才不是翘课,是没必要出席。」
「什么意思?你干脆直接在这家店打工算了。」
「真是个好主意。高须——你说好不好——?」
从客人的座位传来北村的叫声。
「不需要!」
龙儿一边看着猪肉一边回答。哇啊、感觉自己好像也参与他们的对话……女孩子听见龙儿的回答之后微笑对北村说声:「被拒绝了。」并且接着说道:
「我觉得我比北村同学好用喔!从高中时期到出社会工作为止,我一直都在当服务生。雇用我如何,店长?」
或许是因为没有其它客人,所以女孩随意从柜台探出上半身,对着厨房里的龙儿说话。龙儿勉强掩饰自己的颤抖:
「你会被油喷到,快回座位坐好。」
龙儿说得有些僵硬。「嘿嘿嘿!」女孩露出有如向日葵的灿烂笑容。对,她是北村大学时期的社团(垒球社)伙伴,现在是附近小公司的OL。这家店刚开幕时跟着北村一起过来,那是龙儿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光顾,成了店里的常客。
栉枝实乃梨——记得应该和自己同年。无忧无虑的开朗笑容、滑润的桃色圆脸颊,以及蕴藏力量的晶亮双眼,简直像是耀眼的太阳。自从第一次见面起,实乃梨就丝毫不在意龙儿的长相恐怖,吃了他做的菜睁大眼睛大喊:「好吃!我喜欢!」以闪亮耀眼的能量照耀龙儿,让在赤字边缘经营生意、快要精神崩溃的龙儿得到救赎,就此喜欢上实乃梨。实乃梨真的是女神。姑且不提恋爱方面的事,目前店里少数几位常客里,有些甚至是实乃梨带来的。
如果能够娶到这样的女孩子一起开店,不知道会有多幸福——不,不能太过奢求,先不提这间负债累累的破店,只要她和我结婚——不对不对,只要她愿意和我交往——当朋友也好,至少是能够两人单独外出的交情…………假如她不和其它人结婚,那么……
「啊、说到打工,前阵子你发过募集打工人员的传单吧,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只有一个人来应征,不过我拒绝了。」
「只有一个人,该不会就是这个吧?我看看。喔,恋洼小姐……女性……单身……」
北村随手拿起粗心摆在柜台的履历表。龙儿发现连忙抢回来:
「喂、喂!这是个人隐私!」
「对喔,抱歉……为什么要拒绝?这不是找到理想女性打工人员的机会吗?」
「因为已经超过四十岁。一到这个年纪,女人多半会对料理有莫名其妙的坚持,到时候什么都要干涉,我反而难做事。」
「会吗?」
「她的兴趣是做菜和点心,特殊技能是英语会话……这种似乎很麻烦。」
「啊——…
…」
抱歉了。龙儿把还没面试就被刷掉的单身女子履历重新收回信封,准备晚点送进碎纸机。姜汁猪肉正好完成,龙儿以流畅的动作把肉移到铺有高丽菜丝的盘子上,用平底锅里剩下的油加热水菜,再把翠绿的叶子放在肉上面就完成了。
「……栉、栉枝,你要白饭还是糙米?」
「我要糙米!还要撒芝麻!」
「……喔,好。」
龙儿照着实乃梨的要求在糙米饭撒上许多芝麻,和味噌汤一起摆在端盘上,加上豆子和酱菜的小碟子交给北村,让他端到实乃梨面前。下一秒——
「喔哇!今天看起来也超好吃的!」
实乃梨的眼睛闪亮到仿佛能够听到声音。她马上大喊:「开动!」充满活力的声音响彻白色基调的店里。
屋顶看得见冷气管线和空调裸露在外,这么做可以让空间看来高一点,店内还挂着彩色玻璃制悬吊筒灯。龙儿希望做到「无论男女老幼或是一个人都能踏进来」因此将装潢风格整合成简单又休闲。在这样的店内,实乃梨魄力十足吃着姜汁猪肉的模样显得更加爽朗,闪耀着豪迈的光辉。
说到豪迈,实乃梨的朋友今天——就在龙儿的注意力稍微离开实乃梨的下一秒。
碰!
店门猛然打开。蝶形铰链发出粗暴的声音!龙儿抬起头,不由得说不出话。
出现的那个人——
「……」
往右边一瞪看着龙儿——
「……啧!」
仿佛用冰冷刀子挖出心脏的犀利咂舌。
龙儿屏息的同时,她又往左边一看,发现实乃梨。
「找到了!小实!」
「唷!大河!」
咚咚咚咚咚!像只动物灵巧钻过桌间缝隙跑过来。然后——
「喔喔,来了来了!你今天也很有精神呢,逢坂!」
待人亲切的北村朝她挥手的下一秒。
「……唔!」
喔!龙儿抛下汤勺。那位客人在店内正中央的地板上以脸部滑垒。
龙儿连忙跑出厨房:
「你、你要不要紧……!?」
身为这家店负责人的龙儿来到跌倒的客人身边想要帮忙。
「……别随便碰我……」
看到她的雪白牙齿,龙儿不禁僵在原地,全身渗出讨厌的汗水,感觉愈来愈冷。
她的声音不大,只是刻意压低、有些平板的呢喃——但是她的眼睛,那对抬望龙儿的大眼睛没有嘲笑和厌恶,只有单纯的不在乎。就像在桌上发现虫子的尸体,一口气把它吹飞的小孩子一样,仿佛在用眼神宣示对方的存在没有注意的价值,或者说她不在乎对方的存在,仿佛无色透明又陌生。
……不在乎、不刻意、陌生,反而让人打心底觉得「不晓得自己会面临什么状况」而僵硬冰冷。光是看到盘据在她眼底的黑暗浊流,就让龙儿寒毛直竖。自己对于这名女孩来说完全没有价值,龙儿甚至觉得只要她想,就能够轻轻松松杀了自己,就像杀一只小虫。
「喂!快点站起来,别给人家添麻烦!有没有受伤?真是的,都几岁了还会经常跌倒。」
直到实乃梨抱着她,她才站起身来。
即使站直身子,娇小的个子仍然叫人惊讶。
随着每个步伐轻飘展开的裙子上有好几层棉布蕾丝。描绘出和缓曲线的浅色头发在腰部附近摇晃。如果只看她的外貌,仿佛像个从童话故事里跑出来的异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