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感——虽然没至于那么严重,不过他在许多场合经常无法克制地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对~~不起,我今天有约会~~呐~~不管怎么说因为今天是那个,三一四吧~~」
「三一四?圆周率和约会又有什么关系……呃?哇啊、对了,我真傻,是三月十四日,世人所谓的白色情人节。」
比如说像现在这种时候也是。
今天三月十四日对能登久光来说,只是高中二年级最后的期末考前一天。所以他准备找春田放学后一起吃过拉面之后回家,替接下来严苛的开夜车苦读计划养精蓄锐,但却遭到拒绝。有女朋友的人要去过白色情人节天经地义,谁有兴致和男人一起吃拉面。
「所以你今天要去约会吧。话说回来在期末考前一天约会……唉,这是多么高贵,多么充实啊。」
呼呼呼!春田握拳头靠着嘴边,眯起眼睛露出眼白,一脸不正经的笑容:
「钱包里可是一点儿也不充实~~我的所有财产全用来买耳环送给濑奈了~~不用说考试当然也很不妙。要是被百合知道,肯定会被~~处以极刑。」
「能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我也想要被处以极刑。啐……不会发生武装暴动吧……我真的很想被处极刑……」
有点认真地喃喃自语的他拿下黑框眼睛,粗鲁揉揉小眼睛。
没有考虑到有情人的例行节日,还大声邀约有女朋友的人:「一起去吃个拉面再回家吧,拉面!」真是迟钝到不行,多看看这个世界的气氛吧。包括男女交往的微妙之处等一切事情,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懂……
「拜拜——!」「然后我先写了简讯。」「啊——不行,放弃世界史!」「嗯,明天见。」
「不会吧?那是考试范围!?」放学后摆放成排置物柜的走廊呈现隆冬景色。熙来攘往的全是外套的深蓝色、黑色和灰色。喧嚣着期末考前一天紧绷气氛的躁郁与混乱。
而在其中显得碍事的局外人就是自己。
真的好讨厌。
「……啊——啊,无聊透顶,难得今天天气那么适合吃拉面,大师今天要去学生会,高须又那个样子。看来我只好一个人孤单回家了。」
「我可以陪你走到脚踏车停车场。不如你自己吃完再回家吧?」
「我才不要。我还没一个人吃过拉面。」
「咦,是喔?我国中一年级就做过了~~没想到小登登也有JOY的一面。」
「你想说的是SHY吧?我超害羞的。」
能登与斜背运动包的笨蛋一起走在走廊上,一面自暴自弃地把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卷到下巴。为了应付走出校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瞬间,他将太常使用而伤痕累累的旧款iPod放在口袋里,把兼具防寒功能的耳罩式耳机挂在包包提带,手套也放进口袋。打开播放清单,调整音量之后播放。
没有一个人钻过拉面店门帘的勇气,所以肚子点饿。但是内心只要充满音乐,就不会感到寂寞。
「喔!要回家了?」
大步走下楼梯,由下跑上来的魔物注意到能登和春田而停下脚步。邻近黄昏时分正是逢魔时刻。蕴含狂乱气息的双眼紧盯两名高中男生,发出锐利刀刃般的危险亮光。对,他们遇到准备在明天起的期末考期间,放火烧光所有校舍的赤犬魔少年——当然不是这样。
「是啊。你呢?该不会已经可以回家了?」
「不,还早。我今天要整理大河的置物柜。」
来者是高须龙儿。
这位只有长相可怕的朋友目前有罪在身,必须接受处罚。除了接受处罚之外,漂亮的女朋友也因为行踪不明不在身边。
他犯下的罪是私奔未遂。处罚是每天放学后的指导作文(主要是写悔过书并且聆听说教),以及每周三次的清洁惩罚。奉命整理「休学的前在校生」置物柜,大概也是清洁惩罚之一。
春田落寞地皱眉说道:
「咦,要清理老虎的置物柜吗?总觉得好寂寞喔~~这样一来老虎就真的离开这所学校了~~……」
「有什么办法。唉,说是清理其实也只是把剩下的东西装进纸箱,暂时放在我家。」
遭到处罚的当事人乍看之下像个随时会发飙的毒鬼脸,但是和他交朋友就会看到本性善良的他露出笑容。
这是不是逞强呢?能登无法判断,所以无法说出:「要不要帮忙?」
如果他是拼命鼓起勇气压抑情感,能登希望尊重他的自尊。如果他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能登也会送上全套的好友能量。可是若是早就超越笑容能够应付的境界,能登觉得不如不要多管闲事。
因为他无法掌握自己在高须龙儿心里的位置。最近,或者该说从私奔未遂事件开始——从龙儿失去逢圾大河一个人回来之后,能登就一直有这种感觉。
「我也来帮忙吧~~?」
不愧是嘴巴和心连在一起,没有经过大脑的春田。他没理会能登什么也说不出口地愣在一旁,径自开口发问。
「你在说什么,你待会儿不是要去约会吗?」
能登反射地吐槽之后,又后悔自己不应该开口。老是把不该说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口的我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像是嫉妒主动开口帮忙的好孩子春田,才会感觉莫名带刺……不对,我当然没有那想法。
「约会?和那位女朋友?」
「……噗!」
高须龙儿把头发中分贴紧头顶,模仿「那位女朋友」。能登忍不住笑了。虽说一点也不像,不过春田的女朋友的确是中分发型,只有掌握这点的粗糙模仿反而点中他的笑穴。春田不满地嘟嘴抱怨:
「一点也不像~~!完全不像~~!可恶~~算了,拜拜!我们走吧~~小登登!」
春田抓住能登的手臂转身,拉着他往楼梯走去。
「明天见!啊、春田!明天期末考喔!别忘了!」
「咦……?奇摩……?啊、啊~~!我当然记得!当然!」
「……真的不要紧吗?现在是去约会的时候吗?」
高须龙儿从楼梯间回头看着我们,打从心底不安地偏着头,同时准备往楼上走去。
「啊——那个,高须。」
能登忍不住叫住准备离开的背影。
「嗯?」
他一边被春田拉下楼,还是无法开口说出:「我有空,让我来帮你。」可是已经把龙儿叫住,又不得不说点什么:
「那个,高须……你要不要紧?」
我的问题真是莫名其妙。
「哎呀,看起来似乎是不要紧!该怎么说,就是……要整理老虎的东西,你的心情大概相当复杂吧……话说回来,我的意思不是说整理她的东西,情况会变得如何!可是那个……这个……就是、你、不要紧吧……?」
想要解释却愈说愈糊涂,这次能登真的打从心底讨厌自己的多管闲事。早知道还是什么都别说得好。
「喔!我没事!」
楼梯上的好友对他举起一只手。
「……应该!」
后面补充的玩笑也很开朗,然后比出V字手势。
能登觉得自己得救了。这次他大大挥手回应:再见。隔着楼梯告别。
在仿佛冷空气凝聚之处的鞋柜换上鞋子离开校舍,在脚踏车停车场与春田道别后,和其他放学的学生一起走向通往车站的路上。
和平常一样戴上心爱的耳罩式耳机,用冻僵的手指操作选单,准备播放上下学专用的清单。无意识地选择随机播放,耳朵听见西洋歌曲的旋律。
「非常有名,毕竟是汤姆克鲁斯主演的。」
——很痛,又很苦。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
木原麻耶的声音在胸口以几乎勒紧心脏的节奏苏醒。
我的好像当机了,没有办法操作。你知道怎么修吧?可以帮忙我修吗?
从麻耶手中接过亮粉红色iPodnano,已经是上个月的事。在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在我头上开口的麻耶好像很不情愿,对我感到十分厌恶。
我接过nano的动作八成很惹人厌吧。根本不曾想过她会主动找我说话,所以真的吓了一跳,连回答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从校外教学的争执之后,我们就不曾好好说过话……不对,在争执之前也不算曾经好好说过话。
能登不让她看到自己紧张的脸,一面看着当机的小画面,以之前帮其他人修过的同样步骤重新开机。苹果标志闪烁之后,萤幕重新出现画面,能登操作了一下确认状态,正好看到画面上出现他喜欢的乐团曲名。
「……喔,你是他们的歌迷啊。我有他们所有专辑。」
「还好。只是碰巧收录在我喜欢的电影原声带里面,才会一起传进来。」
「……喔……哪部电影?」
「香草天空。」
「……喔。」
「说到这个,前阵子我随便借了DVD来看,结果那部片子和我想像的感觉完全不同,大概就是『咦?是这种故事吗?』的感觉。我因为看不懂又看了一遍,还看过网路上的解析后再看一遍,应该说买了
下来,就这样喜欢上这部片子,还买了原声带。」
「……喔。」
「只会说『喔——喔——』你主动发问却是那种反应吗?」
「因为我不知道那部电影。」
只会回答「……喔。」是因为无法好好说话。说了「……喔。」之后再设法找出接下来能说的话。说得精确一点,就是紧张导致他连重要的主题都听不进去。
麻耶似乎对能登的态度感到不耐,拿回修好的nano之后说声:「那是汤姆克鲁斯演的电影,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说到这里,能登终于想起来:
「啊啊,什么嘛,原来是在说那部重拍自『睁阔你的双眼』的电影。你那样说我马上就知道了。嗯,我虽然没看过,不过旧版的评价似乎很不错?嗯,不少大牌艺人都参与原声带的制作。就这点来说让人觉得真不愧是好莱坞,对吧?」
「……那又怎样。能登这种态度真的很讨厌。」
麻耶转身走到教室另一头。扫过鼻尖的头发,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上次也因为当机找过能登修理的逢坂大河,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看着刚才的对话。洋娃娃般端整的小脸欲言又止,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诡异的戽斗表情离开。
当天晚上,能登也买了同一张电影原声带。没有太深的意义,只是试听之后发现出乎意料地好听。
他没有期待因此出现什么改变,当然也不可能主动开口:「那张原声带看来不错,所以我也买来听了。」更不可能说想要看那部电影,甚至要她借我。
即使他能说出这些话,最后一定会演变成糟糕的对话。被讨厌的事实不会改变。
话说起来也还好。
没有特别希望受人喜欢。
……能登很想抓住那个戽斗表情的衣领用力摇晃并且大喊。当然实际上要他对那个最强最凶的掌中老虎这样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物理上来说也是办不到的事。
因为没有人知道掌中老虎去了哪里。
一套课桌椅从教室里消失,名字从点名簿上消失,到了现在,连置物柜也要被清空。她曾经存在的证据一一不见。
回到学校的高须龙儿没有说丧气话,只是带着微笑挥手;春田浩次骑着脚踏车去见女朋友;身为学生会长的北村佑作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而我,能登久光只是在听音乐。
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环境一直在改变,而被抛下的自己独自听着耳机传来的声音。多余的人没有注意消失、流动、变化、诞生、不停发出巨响震动的世界,只顾着发呆。
「……我……」
增加聆听的曲子,增加喜欢的乐团,我喜欢这样的自己,也希望能够更了解音乐。可是我不了解朋友的心情,连怎么开口说话都不知道,甚至还老是说些没必要的话惹人生气。
「……只有我会这样一直下去吗……?」
只有我不懂世界的规则,但是一直假装知情。
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相当寂寞——这么一想,忍不住停下脚步。
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纷纷超越停在路中间的能登,嫌他阻碍通行。那些说个不停、配合时机露出笑容的家伙;互相拍打肩膀,一起跑出去的家伙;能登完全不懂那些同样年纪,穿着同样制服的人在聊些什么,只听得到音乐。
可以拿下塞住耳朵的耳机寻问:「喂,你们刚刚说什么?」吗?或是假装全都听懂,学着他们动口、选对时机笑就好?可是大家看来没有假装,只是很普通地做着这些事。
到底大家是在什么地方学会这种应对方法?
我什至觉得干脆什么都不要看,只要有音乐流进耳朵,只要眼睛也能遮住,就能够忽略身为多余者的我有多可悲、多寂寞。
就能够不去看见看到我这张脸而不悦的僵硬嘴唇,以及冷漠转开的侧脸。
「……!」
「外面都听得见音乐,有够大声!你根本听不见我在叫你!你到底要开多大声啊!」
能登吓了一跳,忍不住推推眼镜。刚才在脑里描绘的雪白脸庞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扯下他的耳机。
「什……什么!?吓死我了,我吓了一跳……!」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说你的手套掉了!啊——早知道装作没看到就好。」
拿去。把手套递给能登的人是麻耶。手套似乎是在他没注意到之时从口袋掉落。深蓝色海军风外套的前襟塞着明亮淡褐色(用来向其他女生自豪:我最爱焦糖色~~)围巾,清爽的长直发垂在胸部下缘。麻耶不悦地站在那里。
突然从内心世界返回的能登无法好好说句话,只能一直盯着微微嘟起的淡粉红色光芒,无法回应。总之先接过手套。这时肚子发出很大的声响。
真想死——
「哇啊——我肚子超饿的!你、你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面!?」
——真的好想死。
「……啥?」
「那个、就是刚才的声音!刚刚响得很大声的是我的肚子!我正好想要去吃拉面!啊,不过北村没有要一起去!啊,还是说北村不来,木原也不想来!也对!目标的大师不在,怎么可能和我去吃拉面!」
「……你打算找我吵架吗?」
好想死、好想死、真的好想死。
明明只是想掩饰肚子的声音……我到底在做什么!?真是的,到底在搞什么!?等一下又惹她生气了。
「不、那个,不是那个意思……」
麻耶皱起漂亮工整的浅褐色眉毛,瞪着把耳机线拉长又收回的能登,似乎马上就会转身说声:「看到你就烦!」然后走掉。
「……我想说的不是那个,呃、我现在正好……该怎么说……精神不稳定,我……」
「……为什么?啊啊,因为明天开始考试?」
不是不是。能登拼命摇头:
「高须正在清理老虎的置物柜……我连自己该不该帮忙都不知道就回家了……总觉得,类似的情况很多……就……」
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十分莫名其妙。又来了,想说的事情无法好好说出口,干脆闭嘴好了。麻耶应该会说:「够了,怎样都好。」然后转身捂住耳朵。或许应该忘了拉面和精神不稳定,一辈子继续当个莫名其妙的多余分子,被人来人往排除在外。
不对,更重要的是——干脆当个完美的透明人吧。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注意,相对的也不会被拒绝,心灵不会受伤,更不会多事伤人。
可是。
「在哪里?」
「……咦?」
「拉面店,在哪里?」
麻耶站在能登面前,一直凝视他的镜框。
***
假如捡到手套的是其他女孩子——比方说香椎奈奈子、川岛亚美或栉枝实乃梨,恐怕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啊、幸好排队的队伍没有以前那么长。如何?要排吗?」
因为太过震撼的关系,结果演变成他找麻耶一起吃拉面。
「能登!你有在听吗?」
「……嗯!?咦,你说什么!?」
「我说队伍没有想象中长,要不要排队!」
说起距离学校很近,之前也去过,很清楚店内状况的拉面店,只有「十二宫」了。不过知名连锁店一定会有排队人潮,能登一边想着如果要等很久该怎么办,同时一边在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中保持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与距离,总算抵达拉面店前面。
的确如同麻耶所说,排队的人数远比之前来的时候少。「呃,这样的话——」在他磨磨蹭蹭、四处张望时,后面走来的团体一边说着:「今天的队伍满短的。」「队伍尾巴在哪里?」很自然地在能登和麻耶身后排队。
「……他们排在我们后面了。唉,好吧,我们排在第几位呢?我们是——二、四……大概是第十组吧?」
「……之前我也和小高高、春田一起来过。当时排队花了一个多小时,队伍排到那个红绿灯再过去的地方。」
「队伍变短不少呢。我之前排队的经验也和你那次差不多。好吃是好吃,糟糕的是那个甩煮面水的动作不受欢迎,所以客人也变少了。」
「六道轮回是吧……这么说来木原也来过咯?」
「我和奈奈子、亚美一起来的。当时是过来看看栉枝打工的地方。」
「……对了,我都忘记栉枝在这里打工。」
能登突然想转身离开。
「她今天应该不在。考试前一个星期禁止打工。再说就算她在也没关系,我们又没有做坏事。」
「……是啊……嗯、也对……说得对。」
我们不是搞外遇的情侣——幸好他克制住自己才没说出这句莫名奇妙的台词。这要归功于零度以下的惊人北风毫不留情地穿过马路,让他全身瞬间冻僵。
「……咕~~~~!冷、好冷!」
「真的会死掉……!真想快点吃到拉面……!」
寒冷的国道沿路没有东西能够遮蔽寒风。隔着护栏的车道上连续经过三台大型卡车,那股风压更是冰冷刺骨。
麻耶双手放在腋下发抖,轮流踏步忍受寒冷,鼻子和脸颊都冻到发红。能登也一样双手抱胸,双脚踏步,两人都没有开口。
一旦对话中断,似乎也错失继续说话的契机。
阳光早已西斜,天边的蓝灰色愈来愈深。延伸到门帘底下的排队人群各个寒冷地弯着背,静静依序等待。一旁路过的人们也对排队的人投以「这么冷还这么有干劲」的视线。
「……栉枝也许会帮忙喔?」
麻耶吸一下鼻子,突然开口。能登想了一下,终于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要回家时看到栉枝还在教室里,所以能登没有帮忙也没关系……再说丸尾的鞋子也还在。」
能登也吸吸冰冷的鼻子。
这下子知道麻耶回家时会确认北村的鞋子在不在。
「……我的意思不是说没有人需要你帮忙,只是站在你的立场开口。」
麻耶对发红的纤细手指呼气,轻轻包住自己的脸颊。想用脸颊温暖手指?还是想用手指温暖脸颊?不清楚。不过她的睫毛意外地长。
「总觉得……我们对于老虎的事太不了解了。有些事情也不能问亚美,比方说高须同学和老虎逃走的事,栉枝和丸尾、亚美看到的事。虽说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过我无心插手,就算知道什么也都过去了,现在依然无能为力……学校里有不少莫名其妙乱说话的家伙,还有只想找寻说闲话题材的家伙。我也不想被看作和他们一样。」
麻耶从口袋拿出面纸,毫不顾忌地擦擦鼻子。「你要吗?」能登也拿了一张擦鼻子。
「可是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样就好了……我也想和老虎变成好朋友,至少希望有机会在她离开之前和她谈谈。我真的这么想。可是……亚美她,我总觉得……我这么说可能很怪,要听吗?」
她从右下方看了能登的眼睛一眼。
「……什么?」
「……亚美暑假时不是和老虎他们去了别墅?总觉得大概是从那之后开始,比起我们,老虎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朋友』。事实上……这实在让人不爽……我一直胡思乱想了好多好多。奈奈子好像没有这样,但是我……觉得亚美被老虎抢走了,就像是在比较亚美到底喜欢我们这群,还是老虎他们那群。」
一名将羽绒夹克抱在胸前的男人一边把钱包收进屁股的口袋,一边躜过门帘。「接着是柜台一位,请进!」精神奕奕的声音从店里传出来。排在队伍最前面的男子快速折起正在阅读的报纸夹在腋下,走进热气缭绕的玻璃门内。
「我现在真的觉得早知道就不要胡思乱想,也融入那个圈子不就好了?如果我和亚美商量老虎不在感觉好寂寞不就好了?再说如果能够办到、如果我是做得到这种事的人,现在和丸尾的情况一定不一样。」
麻耶的杏眼又一次、比刚才更坚决地看着能登的眼睛:
「追着丸尾的我很难堪吧?」
因为寒冷而揪结的嘴唇等不了回应,射出下一颗子弹:
「明明怎么看都没有希望,我却那么拼命,你们也觉得看不下去吧?」
「……你、为什么、要……」
「我一直很想问你。如果今天追着丸尾跑、硬是要加入丸尾那个小圈圈的人不是我,譬如说是奈奈子……你还是会用滑雪杖对奈奈子……」
噗。麻耶轻笑一声,似乎打算以开玩笑的语气开口:
「……动手吗?」
——能登没忘记自己上次对麻耶做过的过分举动。就在一辈子一次的高中校外教学,他直言麻耶拼命接近北村的做法不好,结果演变成两人吵架、拿着滑雪杖互殴的局面。
当时真的很抱歉。
可是因为太过寒冷,能登无法好好开口。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拼命摇头。
「那时我希望老虎和北村一对,我以为老虎喜欢的人是北村,而北村正好在伤心。那么只要他们两人凑成一对就好了。所以我讨厌木原接近北村。可是老虎事实上是跟高须,而北村则是希望和老大凑成对。都怪我弄错才会鸡婆多事,真的很对不起。」
如果少了自己,这个世界就能在这番借口下变得完美。
可是正因为我的存在,果然还是不能忽视我。不管我如何憋气假装自己不存在,依然还是存在。因为不管我如何笨拙受伤、如何丢脸难看、如何可悲,我也只能「存在」。
就算这世界上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只有自己不能看不见自己的心。
所以能登摇摇头。就算没人了解、没人接受,只有自己——
「三位的客人?嗯,接下来是一位的客人,一位,两位……接着是?两位。好,对不起!今天到这边的客人为止,汤已经卖完了!十分抱歉!我会发给各位下次光临时可以使用的加料折价券!」
走出店门外的黑T恤年轻人干劲十足地发着折价券。上面写着加料折价一○○元。拿到折价券的人只能悻悻然地离开。
「……什么!?真的假的!?」
能登忍不住睁大小眼睛呻吟。
最后一组客人是排在他们前面的情侣。「哇!差点轮不到我们!」「好幸运喔!」他们相视而笑。而排在后面的人们则是与情侣成反差:「哇!这也太倒霉了!」麻耶也不甘心地仰望天空。怎么会这么倒霉!
「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么冷!明天还要考试!」
「即将到口的拉面就这么飞了!」
无论他们怎么抱怨,人气拉面店的汤就是卖完了。天色逐渐昏暗,迎面而来的风愈来愈强。「呀啊!」麻耶忍不住惨叫。对于自己主动邀约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能登觉得必须向麻耶道歉。
想是这样想,可是。
「……呐,木原。」
「嗯!?」
只要再多一点。
比起摇头,他还想多表达一点自己的想法。
感谢你注意到我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的不安,还陪我来这里,最后更让我知道感觉被抛下而不安的人不是只有我。
「谢谢你。」
***
好冷。没吃到拉面真不甘心。考试惨了。两人一路靠着这些话题勉强撑过回程,来到车站入口终于可以独处。
一个人的能登缓缓走上与麻耶相反方向的月台楼梯。走到一半,麻耶那边的电车来了。
能登心想她应该上车了,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等待那辆电车离开,接着才戴上耳机调整音量,走出风势强劲的月台。
可是隔着两条轨道的对面月台,照理来说应该已经上车的麻耶仍然坐在长椅上。她交叉双腿低着头,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打简讯。
已经说再见又碰面,感觉莫名尴尬,于是能登躲在人烟稀少的月台边缘柱子后方。跑马灯显示这个月台的电车再过几分钟就要进站,他决定在那之前先待在这里,不要被发现。
偷偷看着对面月台的麻耶,似乎真的很冷。
脸色苍白的她把下巴埋在围巾里吐着自雾,这么远都能看出她在发抖。
能登躲起来,不希望被她发现。
躲起来的自己,喜欢她。
眼睛总是有办法立刻找到她,追逐的对象永远只有她一人。
能登知道他们合不来,也没有什么共通点,更清楚自己完全不符合她的条件,甚至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他也清楚能够这样远远看着她,就应该感到十分满足。也知道今天的突发意外到此为止,不会再有更进一步。
所以他屏住呼吸躲起来,不希望被发现。假如被看见,他决定也要装作没注意到。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拿出来一看,是来自麻耶的简讯:
『看得一清二楚哟,笨蛋。』
「……!」
眼睛搞不好会喷出火焰。能登差点弄掉手机,从柱子阴影抬起肯定一片通红的脸,扯下耳机。对面月台的麻耶离开长椅起身,走到与能登面对面的位置:
「喂——!不躲了吗!一开始就看得一清二楚!超好笑的!」
「……因、因为这样很尴尬!明明刚道别又见面……」
「躲起来比较丢脸吧!要什么帅啊!哈哈哈!」
隔着两条轨道,以蓝色透明的隆冬夜晚为背景,麻耶拍手大笑。唔。能登嘴巴瘪成へ字,无话可以反驳。
「喂——喂——能登!」
「……干嘛!?」
「不觉得冷吗?」
「……冷啊,超冷的!」
隔着数公尺无法跨越的距离,对面的麻耶不允许彼此沉默:
「拉面,真的好不甘心!感觉好像被耍了,你不觉得吗?」
「……没错没错!」
「明天第一科就要考数学,不觉得超不妙吗?」
「……没错没错没错!」
可是他们能够聊也只有这些,最后不得不闭嘴。
「……」
能登看着闭嘴站在对面月台的麻耶。
麻耶深吸一口气,可是没说出原本打算说的话,只是看着能登。
「……木原——」
「干嘛——?」
这时能登所在的月台响起广播。电车来了。轨道那头的电车车灯逐渐靠近。然后声音被沉重的吱嘎声响掩盖过去。
木原。
「……那个——」
我喜欢你。
「……今天真的好冷——都已经三月了——」
我打从心里喜欢你。
「……又没吃到拉面——」
我总是看着你。
「……我想明天的考试,应该是死定了——」
然而却说不出口。
除了自己之外,这份心情很透明,看不见它的存在。即使无法真正变成透明,至少这颗心能够变得透明。
「……还有——」
——然后。
保护自己不受伤。
无法说出口的话就当作不曾有过。
把真实存在的心情当作没有。
电车大声进入分隔能登和麻耶的月台。打开门的电车没有旅客下车,月台上的几个乘客上车。能登也踏进打开的车门一步。开着暖气的车厢很闷热,干燥的暖气渗进鼻子里。
对面玻璃的另一侧,麻耶依然很冷地站在那里发抖。算不上对话的对话被打断,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表示这也没办法,然后轻轻挥手,张口说声:「拜拜。」
能登立刻转身下了电车。
车门在他背后关上。
没有回头的他跑下刚才走上来的楼梯。
电车开动,能登没有上车,迈步跑开。
穿过刚才经过的入口,这次两阶并成一阶,跑上对面的月台。
在电车到来之前,我陪你等吧?他只想说这句话。此刻只想让麻耶知道这个心情。他知道她喜欢北村,所以不会说出让她困扰的话。可是他也希望麻耶能够看见自己。对不起,谢谢,拜拜——除了这些以外的自己。除了这些以外。除了这些以外。我不只是这样。
我不想当透明人。
看见跑上月台的自己,麻耶睁大眼睛似乎显得很惊讶。耳朵可以听到她「你在做什么?」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