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朱音。」
许多朋友向我打招呼。
有趣的是,即使是一成不变的晨间招呼,说的人不同还是会给人不同的印象。
活泼、慵懒、困倦,或是莫名充满干劲。
如果应该是透明的声音也有颜色,一定会用鲜艳的色彩,让世界变得更加美丽吧。
「大家早。」
我挺起胸膛,从体内发出宏亮的声音。
不属于任何颜色,只带有我个人色彩的「早安」,在爽朗的晨间空气中逐渐消散。
那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接受一般,让我瞬间产生一股强烈的喜悦。
更重要的是,大声说话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吐著白色的气息,将手扠在腰上,眺望眼前这条熟悉的道路。
从太阳延伸出来的光带由橘变黄,再由黄变白,最后变成淡蓝色逐渐化开。夜晚的界线被节节逼退,最后与阴影同化。长在路边的无名小草随风摇曳,上面的露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再过一个月,就看不到这副景色了。
下一个春天,这条街的樱花重新绽放时,我,不对,我们已经从这间学校毕业了。
这让我产生了些许的感伤。
「朱音,你太大声了。」
此时,我听见一道因为呵欠而变得模糊的声音。停下脚步看向声音的方向后,我发现同班的御堂卓磨正走向这里。
他刻意做出用手摀住耳朵的样子,虽然我没闲到这样就生气,但他似乎期待这样的反应,所以我嘟起嘴瞪向他。
哎,这就是所谓的「固定桥段」。
「毕竟是十人份的早安,所以当然要大声一点。」
「不,就算是这样也不需要用十倍的音量吧。」
「才没有到十倍那么夸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不不,应该有吧。你看,一年级的学生都僵住了。」
「啊?才没有这种事……」
我顺著卓磨的话看向旁边,和一个在制服衣领上别著「Ⅰ」字别针的男孩子对上视线。对方明明当了将近一年的高中生,制服看起来却还很新,脸上也还残留著一些稚嫩。
那张稚嫩的脸显得有些困惑。
虽然非常遗憾,但看来卓磨说得没错。
我试著用笑容蒙混过去,但那个男孩立刻羞红了脸,快步走向学校。他好好行了一礼后才快步离开的身影,看起来非常惹人怜爱,一想到自己居然吓到了这么乖的孩子,就让我愧疚不已。
「嘿嘿,你被人家避开了。」
相较之下,卓磨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
「吵死了。」
如果从正面攻击,打到钮扣会很痛,所以我赏了他的侧腹一拳。
当然我并没有认真,只是轻轻打了一下。没错,我将力道控制在普通男孩子大概会弯下腰抱著肚子呻吟的程度。
尽管从拳头那里传来一定的手感,但卓磨只喊了一声「好痛」。看来即使已经退出社团活动一段时间,他在篮球社锻炼出来的腹肌依然建在。
话虽如此,他现在已经不像以前参加篮球社时那样,带著鞋袋和大大的便当盒了。他和放学就直接回家的那些人一样,只带了一个装著文具和几本笔记的手提包。
对过去用来抓球的手掌来说,手提包的把手似乎有些不足。
「那看起来很轻呢。」
卓磨笑著轻轻用手指提起原本背在肩膀上的手提包。
「你知道吗?即使过了半年,我还是无法习惯。」
「我知道。因为我也一样。」
我的包包里也已经没有泳装、泳镜、毛巾和肚子饿时能偷吃的零食。
因为退出游泳社,变成普通的考生后,我就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
「是啊。难得现在都不用再早起了。」
「假日也可以休息呢。」
我们细数退出社团活动后变轻松的地方,继续走向学校。这条好像很长但实际很短的上学路,不知不觉间也接近了终点。
「肚子都不会饿。」
「不用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跑步。」
「行李变轻。」
「不用被教练吼。因为上课时不会想睡,所以也不太会被老师骂了。」
「确实是这样呢。再来就是不用打扫社办。而且因为不需要买东西吃,能用的零用钱也变多了。还有不必担心受伤。好处真的说不完呢。」
「不过,果然啊。」
「是啊。」
「嗯。」
我们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互相安慰,只是持续前进。虽然我和卓磨的身高差了十公分以上,但我们看的东西都一样。
明明不觉得痛,但不知为何还是会觉得鼻酸想哭。
就在这时候,我在前面那群学生里发现了熟悉的背影,让我的内心忍不住兴奋起来。不论寂寞、悲伤还是冬天的寒冷,都瞬间被单纯的我远远拋到脑后。
「哟,阿春。」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卓磨却比我早一步向对方打招呼。
「啊,早安,卓磨。」
「喂,阿春,你听我说。这家伙刚才被一个一年级生避开了。」
感觉卓磨好像要开始讲些多余的事,所以这次我认真踢了他的小腿一下。
卓磨大声喊痛,像只青蛙般跳个不停。他欲言又止地瞪向我,但错的人是他。明明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特地向阿春报告。
我理所当然地直接忽视卓磨的视线,朝阿春露出微笑。
阿春。
本名是濑川春由。
我和卓磨共通的朋友。同时也是我──
「早安,阿春。」
「早安,朱音。卓磨怎么了吗?」
「谁知道?大概是念书念过头,所以发神经了吧?」
「他一直在瞪你耶。」
「他本来就长这个样子。比起这个,我们快点去学校吧。」
我稍微积极一点,抓住阿春制服的下襬。其实我是想牵他的手,但实在提不起勇气。然而──
「吶,朱音。发生什么事了?」
阿春困惑地如此问道。
「你是指什么?」
「呃,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这样问。」
「没发生什么事啊。」
「是吗?那大概是我的错觉吧。感觉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阿春像是在重演过去的某个时刻般如此说道,轻轻将手放在我的头上。
啊~不行了。只要一和阿春说话,之前和卓磨对话时没有反应的某样东西就会突然开始动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什么他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事?
阿春真是太狡猾了。
我喜欢他。
非常非常喜欢他。
就在我试著稍微鼓起勇气将手伸向他时,我和不知何时开始站在一旁窃笑的卓磨对上了视线。不妙,我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我的脸瞬间变红,恐怕还一直红到了耳根子。糟透了,真的是糟透了。
我知道这样很不讲理,但还是又踢了笑个不停的卓磨小腿一下。因为是为了掩饰害羞,所以这次踢得比较小力。
「好痛。」
但卓磨果然还是又跳得像只青蛙一样。
「你们在干什么啊?」
阿春傻眼地笑了。
「呃,刚才和现在都是朱音她……」
「我怎么了?」
我瞪向卓磨,轻轻晃动右腿。
卓磨的表情「唰」地瞬间变苍白。
「没什么。」
「是吗?那就好。」
我也跟著笑了。
卓磨虽然板著一张脸,但看起来还是很开心。毕竟他的嘴角是扬起的。
嗯,就算他现在还没注意到我的心意也无所谓。
这样的关系,意外地也满开心的。
高中三年级的最后一个月。
我喜欢上了朋友濑川春由。
☀
我一升上国中就加入了游泳社。
之所以在众多运动当中选择游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喜欢游泳这个非常单纯,但最为重要的理由。
从春天结束到秋天开始这段期间,游泳社基本上都是在学校的游泳池练习,但剩下的半年,练习内容大致和田径社团一样。游泳非常费力,所以必须培养体力和肌肉。
二年级生和三年级生会和田径社一起使用操场,身为一年级生的我则必须和田径社的一年级生一起绕著学校外侧跑步。
炎热的夏天过去后,秋天的天空变得晴朗又广阔,即使伸手也无法触及。
阿春就是在当时向我搭话的。
坦白讲,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因为阿春一直都是一脸不悦地在跑步,而且他明明是田径社,却跑得比我还慢。不对,当时的阿春一定是没有将精神集中在跑步上,而是在想其他事情。
我跑到第五圈时,已经追过了包含阿春在内的吊车尾集团。
「曾根,你跑得真慢。」
「是朱音跑太快了。即使
把田径社的人一起加进去,也是你跑最快吧。」
「嘿嘿,我还没出全力呢。」
我向游泳社的朋友比了个胜利手势后,再次加快速度。
「那么,我先走喽。」
我一下就将他们甩在后面,这让我产生了一些优越感。错就错在我得意忘形地认为自己或许也有长跑的才能。
我的右脚膝盖突然痛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只要稍微放慢速度就能继续跑。
不过那种感觉逐渐变成疼痛,最后将我的精力削减到没办法再跑下去。
幸好我还不至于不能走路,所以只能无奈地换用走的前进。我讨厌输,也讨厌停留在原地。
我会想要努力到极限,直到再也动不了为止。
除非身体就这样往前倒下,否则不服输的我一定会不断重新站起来。
我知道这样很笨,但我就是这种个性。
「咦,朱音,你怎么了?你果然也会累啊?」
没过多久,刚才被我超前的集团,就反过来超过我了。
「哎呀,因为曾根你们太慢了,所以我才想稍微让你们一点。我等一下就要追过你们喽。」
「可恶,给我等著瞧。」
「哦~我会等的。」
曾根的声音和背影逐渐远去,在弯过一间烤肉店后就看不见了。看来没有人发现我脚痛。就在我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有人向我搭话,让我吓了一跳,心跳也跟著急速加快。
「咿……咿啊?」
「你还好吧?你的膝盖在痛吧?」
向我搭话的人,是一脸不悦地跑在最后面的男孩子。因为对自己发出的奇怪惨叫感到难为情,我用力咳了一下。
「……才没这回事。你是……」
「我是四班的濑川春由。大家都叫我阿春。」
「阿春啊。我知道了。我叫……」
「我知道,你是一班的龙胆同学吧?」
「叫我朱音就行了。我也会直接叫你阿春。」
「我知道了。吶,朱音,你膝盖很痛吧?」
「才没有。」
「真的吗?」
「真的。」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
我没有漏听他低声嘟囔的那句话。
「嗯?你有说什么吗?」
「不,没什么。不过这下麻烦了。这种类型的家伙通常都不会听人说话。好痛,你干什么?」
「你刚才是故意说得让我能听见吧?」
抱怨归抱怨,我也只有打一下他的肩膀。就算是我,脸皮也没厚到会全力殴打几乎算是初次见面的人。
「哎呀,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阿春装傻蹲下,捡起一片红色的叶子后起身,然后开口说道:
「这很漂亮吧。」
「嗯。」
我不自觉地坦率点头。因为事实就是如此。阿春满意地露出微笑,直接指向我的头顶。我的眼睛自然地追著他手上的红叶,跟著抬头看向天空。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因为膝盖痛而低著头跑。他让我察觉自己做了多么可惜的事情。因为──
只要抬起头,明明就有如此美丽的世界在等著我。
漫天飞舞的树叶,一片片都艳红得像是直接将夕阳给切割下来,与淡蓝色的天空相互映衬,让我不自觉地发出赞叹。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停下脚步,直到那天的社团活动结束为止,都在和那个叫濑川春由的男孩子讲话。我们并没有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内容不外乎是红叶有多漂亮、社团的抱怨,或是关于老师的传闻,但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
就像和曾根一起聊天一样。
不对,或许还要更开心。
连膝盖的疼痛都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
「从明天开始多注意一点,按照自己的节奏跑吧。」
直到阿春留下这句话并消失在黄昏中时,我才发现他那份笨拙的温柔。
季节变迁,时光流逝。
我发现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视线一直在追寻著阿春的身影。
他是个有点奇怪的男孩子。
当然并不是指他的举止、行动或外表很奇怪。而是他即使和大家一起行动,也会跟别人保持距离。他会露出虚假的笑容,装出开心的样子,摆出一副对每个人都没兴趣的嘴脸。他自以为没被任何人发现,所以也没察觉我已经发现了。
但阿春后来改变了。
他愈来愈少露出虚假的笑容,也变得会陈述自己的意见。
他开始会展现出自己原本就拥有的温柔和坦率。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承认自己喜欢上了阿春。
哎,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就是他后来假日和放学后都变得很难约。
他一个人到底都在干什么呢?
☀
身为一个考生,我一天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念书。
虽然我本来想约阿春一起回家,但即使放学的钟声已经响了,他还是一脸凝重地盯著参考书看,所以我简短跟他道别后就走出了校舍。
与静谧的校舍相反,操场那里充满了学弟妹的吆喝声。那些听起来有点慵懒,但内在仍确实蕴含著热情的声音,今天莫名地刺痛了我的内心。
长在光秃秃的树木上的树枝,像是无法忍受寒冷般持续晃动。它们必须再忍耐一段时间,枝叶才会重新变得茂密和开花,这点我一定也一样。
我将用来抵御寒风的围巾绑得更紧后,走到正门,并在那里发现有几个学生停下脚步,好像在谈论些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明明在说话,声音却混在一起,让人听不清楚。
「怎么了吗?」
于是我只好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学弟询问状况。他似乎认识我,惊讶地喊著:「龙……龙胆学姊。」
「没错,我就是龙胆。你好啊。怎么了,该不会是发生事故了吧?」
「不是啦,呃,是因为那个人。」
他大概是判断直接用看的比较快,所以将视线移到「那个人」身上。我也顺著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确实只要看过那个身影一眼,就能立刻掌握状况。
离正门有段距离的地方,站了一个女孩子。她手里拿著粉红色的书签和一本精装书,用稍微藏在袖子里的纤细手指翻页。
那个女孩拥有柔顺的长发,以及无论尺寸或位置都排列得十分完美的五官。略大的外套让她的身材看起来比实际上还娇小。
被冷冽的空气冻红的脸颊、耳朵前端和鼻尖,显示出她已经站在这里好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她应该都是一个人。
证据就是包含我在内,所有人都只敢远远看著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过度的美貌能够压制其他人,让人没办法靠近。
向她搭话需要极度的勇气,或是……
足以振奋自己内心的理由。
就在我像这样看著她时──
「咦,这不是朱音学姊吗?辛苦了。」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来自门的后面,也就是我刚才走过来的方向,所以我将脸转向那里。声音的主人是游泳社的现任社长小宫。我露出友善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哎呀,这不是小宫吗?好久不见。」
「大家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啊?」
「嗯。这我刚才已经问过了。」
「咦?」
小宫惊讶地张著嘴,困惑地歪了一下头。
她旁边站了一个看起来个性软弱的女孩。我对那向内卷的头发,以及有些下垂的眼角有印象。那应该是一年级的学生。名字则是……对了,松前学妹。
「辛苦了。」
我也笑著向松前学妹搭话。
「啊,是。龙胆学姊也辛苦了。」
「朱音学姊,你今天已经要回去了吗?」
「是啊。」
「那我们一起走吧。我们接下来要去亚里亚。那里跟朱音学姊家应该顺路吧?」
亚里亚运动俱乐部是一座综合运动设施,那里不仅有体育馆,还有附设三温暖的温泉。在冬天期间,我们游泳社的社员会轮流使用那里的室内温水游泳池。
看来今天是轮到这两个人。
「嗯,好啊。松前学妹不介意跟我一起走吧?」
松前学妹红著脸点头,像只可爱的小动物。
「好,那就走吧。」
最后,我又瞄了那位美女一眼。
或许是等的人已经到了,她正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当时还悠哉地想著,既然她漂亮到连身为同性的我都会看呆的程度,男孩子应该一下子就会被她迷倒吧。
完全没注意到位于她视线前方的人是谁。
为了转换心情,我也跟著去了亚里亚。
因为我很久没来这里露脸,柜台那位姓度会的大叔开心地迎接我。
我从国中加入游泳社后就经常来这里,所以已经认识他六年了。拜此之赐,我们对彼此都不太需要客气,姑且不论这是好是坏。
「哎呀,好久不见。你有空要常来啦。如果看不到小朱的泳装,大叔会提不起干劲。」
「大叔,这算是性骚扰吧!」
我的反应让大叔张大嘴大笑。
「那冷淡的眼神真让人受不了。我每次对小松这么说,她都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那样真的会变成性骚扰呢。」
「小松是指松前学妹吧?她常来吗?」
「嗯。她最近每天都会来。如果社团那边不是轮到她,就会稍微晚一点才来。简直就跟以前的某人一模一样呢。」
「哦,她游得快吗?」
「很快。不对,是变快了。现在是游得最开心的时期吧。如果只看蝶式和自由式,就连小宫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样啊。」
「想试试看吗?」
「咦?」
「你的表情是这么写的。」
「嗯,是啊。」
我决定坦白回答。
「那就去游吧。」
「不过,我好歹是个考生。而且我已经退出社团了。」
我拿起放在签到簿旁边的原子笔,在手里旋转。那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在手的侧面摇摇晃晃地静不下来。
「你才不是这样就会甘心的人。而且偶尔放松一下也很重要吧?要干就要干得彻底一点。」
说完后,大叔再次哈哈大笑,我用力叹了口气。
「我说啊,大叔,你这样真的会构成性骚扰喔。」
但我确实也因此放松了肩膀上的力道。我停止旋转原子笔,用力握住。
室内游泳池有股独特的气氛。
首先,感觉空气里蕴含了大量水分。水气附著在肌肤上,会让人觉得有点黏。再来就是氯的味道很重。听说有些人受不了这种味道,但至少我并不觉得讨厌。
我一换上租来的泳装,内心就兴奋了起来。啊,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我果然喜欢游泳。在那之后,我认真地花时间做暖身运动,伸展肌肉,测试今天的身体状况。很好,感觉还不错。
我才刚做完暖身运动,小宫就从游泳池里探出头。
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脚尖。
「咦,朱音学姊,你要游泳啊?」
「嗯。我听说松前学妹游得很快。小宫,她好像还赢过你?」
我一这么问,小宫就既不慌张也不羞耻,像是单纯接受现实般点了点头。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才会推荐她当下任社长。
「是的。我输了。小松真的很快。」
「比我还快?」
「再怎么说,还是赢不过全盛时期的学姊。但这几个月最努力,进步最多的人就是小松了。」
「嗯。」
「朱音学姊这几个月都没下水吧?」
「嗯。」
「而且朱音学姊以前也说过,胜负这种东西要比过后才能分晓吧。」
「嗯。」
「所以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
这样就够了。
既然连这两年一直追在我后面的学妹都这么说了,至少可以确定松前学妹是真的很有实力。
我和小宫。
两个人一起看向正在独自游泳的松前学妹。那宛如教科书般的漂亮泳姿,充分展现出她认真的个性。
过不久,她的手碰触到游泳池的边缘。松前学妹用力摇头甩掉身上的水,并在拿下泳镜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露出困惑的表情。
「学……学姊,你们怎么了?」
「吶,松前学妹,跟我比一场吧。」
「咦?」
「咦什么咦,我说跟我比一场啦。」
我一伸出握紧的拳头,松前学妹就把头摇得比刚才还夸张。那个样子像极了刚洗完澡的小狗。
「不行啦。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将说了大概一百次「不行」的松前学妹从游泳池里拉出来,硬让她站上跳台。虽然对浑身发抖,现在也好像快哭出来的她有点残酷,但因为小宫搬出了秘藏的王牌,所以她没办法逃避。也就是所谓的「社长命令」。
不过话说回来。
即使并排站在一起,她看起来依然只是一个性格软弱的学妹。
厉害的人通常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因为现实并非战斗漫画,所以当然看不见什么灵气或战斗力,但如果对手拥有建立在实力之上的自信,那透过肌肤就能感觉得到。
松前学妹完全不具备那样的特质。
「对不起,勉强你陪我比赛。」
「不,那个……」
「但我会全力以赴。」
「那个,龙胆学姊。」
「什么事?」
松前学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表情也变得比刚才还要坚定一点。
「没什么,那个,我也会加油。」
小宫喊出「预备」。
我和松前学妹同时弯腰。
直到这时候,我才总算察觉接下来要战斗的对手的性质。她现在也还是一样没什么自信,但对游泳的态度十分真挚,精神也非常集中。
现在她的眼里应该已经完全没有我的存在。我想起那些以前直到最后都无法战胜的对手,有几个人也拥有和她相同的眼神。
糟糕,要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小宫大喊:
「开始。」
虽然长年的经验让我的身体动了起来,但精神不够集中的我,还是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入水的角度也不够好。跳进水里时产生的气泡附著在我的身上,但马上就离开身体往上浮。
两百公尺的自由式。
五十公尺的赛道,只要来回游两趟就结束了。我急忙追在松前学妹后面。虽然差距没有扩大,但也没有缩短。第一次回转,我扭动身体踢了一下墙壁。脚底传来一阵刺痛。
看来她不太擅长回转,所以差距稍微缩短了。
一百公尺,一百五十公尺。
用手划水,用脚踢水。
在最后一次回转结束后,我总算追上她了。
好难受。身体在渴求氧气。
完全没有余裕。
虽然我说过会全力以赴,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认真。正因为认真,所以才会想赢。
已经看得见终点了。
再十五,不对,十公尺。
目前仍是不相上下。
看不出结果。
我最后一次换气稍微吸得大口一点,然后开始全力冲刺,拚命向前伸出手。在那一瞬间,我和松前学妹在水底对上视线。不对,应该说已经对上过视线。她发现有其他人在和她一起游泳了。
光是这样,就让松前学妹变回平常那个软弱的女孩子。
「抵达终点!」
小宫大喊。
我从水里探出头。
我摘下泳帽,脱掉泳镜。天花板的黄色光芒在我的眼里晃动。
赢的人是我。
但我一点赢的感觉也没有。
因为她在最后那一刻确实放水了。
爬出游泳池后,我还没调整紊乱的呼吸,就先低头向松前学妹道歉。
「对不起。」
因为我突然向学妹道歉,让不晓得该如何是好的小宫顿时慌了起来。但我的意思似乎有确实传达给松前学妹,她也跟著向我低头道歉。
「别这么说。该道歉的人是我。」
大颗水滴不断从我们两人的头发落下,在游泳池边制造出黑色的斑点。我们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所以水也持续滴在相同的地方,看得出来那些黑点就像我的感情般逐渐扩大。
我觉得既羞愧,又气愤。
我当然很气松前学妹在比赛中放水,但我更气让学妹做出这种事情的自己。我真的是差劲透顶。
所以过了一会儿后,我抬起头说道:
「请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到时候我们再比一次。」
「咦?咦?但学姊是考生吧。离第二阶段的考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只有小宫一直慌张不已。
「拜托了。」
我再次低下头。
只有这次不能用命令。因为我是拜托别人的那一方。
所以直到她点头为止,我只能一直低著头。
不晓得过了多久。
应该不到一分钟吧。
「请把头抬起来。」
我按照松前学妹的指示,抬起头看向她。
「我才要拜托你。」
松前学妹低头时的样子隐约显得有些悲伤,这更加燃起了我的热情。
总之我先恢复了肌肉训练的量。
现在是自由到校期间,所以我上午会去游泳池。
大叔似乎很担心我会耽误考试。
「你不是说要干就要干得彻底一点吗?在这种状态下,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我一这么说,大叔就苦笑地交出置物柜的钥匙。
当然,不用他提醒,我也会好好念书,也没忘记保养从退出社团后开始留长的头发。
因为卓磨说过阿春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
不管是运动、考试或恋爱。
我每一样都不想退让。
就这样,一个星期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像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般,在那天的上午睡得饱饱的,大概睡了快十二个小时。
午餐还特地请妈妈准备炸猪排,在多添了两碗饭后,才前往学校。
自由到校期间,三年级教室的座位今天也只坐满了三分之一左右。三楼与一楼和二楼的吵闹无缘,隐约散发出刺人的紧张气氛。
我今天也趁著坐在阿春前面的同学没来,霸占了那个人的椅子。
「早安,阿春。」
「现在已经不是说早安的时间了吧,午安,朱音。」
「唔。阿春太计较了啦。」
「我觉得是你太随便了。」
阿春紧盯著英文单字书,头也没抬地回答。嗯~这家伙明明是个男的,为什么睫毛比我还长?我紧盯著喜欢对象的脸。啊,他打呵欠了。看起来有点难看,但我的感情完全没有因此动摇。
「你很困吗?」
「有一点。朱音呢?我看你最近好像很忙。」
「今天没问题。我睡得很饱。」
「这样啊。吶,朱音。」
阿春总算抬起头。
他正眼看著我。
因为事出突然,让我吓了一跳。
「什……什么事?」
「加油。」
「……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所以表示我不知道也没关系吧。」
「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们也认识很久了,所以大概感觉得出来。你今天有打算做什么事情吧。你以前曾说过自己是个单纯的人,只要一句话就能努力。所以我就说了。毕竟我也只能做到这点程度的事情。」
阿春温柔地微笑。
这让我非常感动。
我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且还愿意替我加油。
更重要的是,我很高兴他还记得那个夏天的事情,记得我喜欢上阿春的那一天。
这让我变得有点贪心,缠著他再讲一次相同的话。
「……再一次。」
「加油。」
「再一次。」
「加油。加油啊,朱音。」
「嗯,交给我吧。」
我拍了一下胸口。
没错。
只要有阿春的鼓励,我就绝对不会输。因为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恋爱中的女孩子是无敌的。
不晓得是因为傍晚还是冬天,今天游泳池的人也很少。只有两个我认识的附近的老太太,在游泳池的步行区边聊天边拨开水往前走。
我漫不经心地看著她们,像平常那样暖身。双手、肩膀、脖子和腰。然后是大腿和脚踝。我扭动、弯曲和伸展身体各处,光是这样,就让血液像是迫不及待般开始发热。
但还不行。再等一下。我像这样压抑著自己的心情。
「辛苦了。」
小宫一发现我,就直接走到游泳池边。水滴沿著她的身体线条滴落地面,黑色脚印从远处的开始变乾消失。
「不好意思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别这么说。我很崇拜学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这个学妹讲的话实在太可爱,让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是的,讲这种话也太令人难为情了。
「那么,状况如何?」
「我觉得已经找回了感觉。身体也还算能活动。」
我用脚尖戳了一下水面。
一道波纹从我点下去的地方扩散开来。
波纹以相同的间隔扩散,形成的圆环在扩大到一定程度后消失。等波纹完全消失后,我才向站在小宫后面的少女打招呼。
「嗨,松前学妹。」
她的表情今天也很僵硬。
而且看起来果然还是没什么自信。
唯一不同的一点,就是她没有逃避我的视线,笔直地回望著我。
「我是因为憧憬龙胆学姊,才会加入游泳社。」
「嗯。我知道。」
我毫不谦虚地直接点头。每年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加入社团,而我也持续回应了她们的期待。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如此,所以这次我也打算这么做。
「抱歉,之前让你失望了。」
我刻意以肯定的语气这么说。
「但今天就不同了。放心吧。今天的我有点厉害喔。所以不用担心。我会让你亲身体会到你没有崇拜错人。」
笑吧。
傲慢地,自信满满地笑吧。
就像在全国大赛上遇到的那些对手一样,让自己充满自信吧。
我站上有点湿的跳台。
血液还是冷的。
还没。
还没。
还没,还差一点。
「预备~」
小宫大喊,声音像那天一样回响并逐渐消散。
还没。
还没。
还没。
「开始!」
与此同时,小宫的声音和阿春的声音在我脑中重叠。加油,朱音。
就是现在!
体内的回路一齐打开。
血液瞬间沸腾。
我在完美的时机起跳。
在那之后──
我们一起去亚里亚附近的什锦烧店,点了社团流传下来的「游泳社特餐」。这是大家比赛完后的例行活动。
将酱汁和美乃滋淋在加了大量猪肉、牛肉和海鲜的面团上后,香味就伴随著「滋滋滋」的声音一起飘了出来。
啊,真是让人受不了。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什锦烧,而松前学妹又吃得比我更多。她居然点了加大的份量。只有正常练习的小宫,则是点了猪肉什锦烧。
「话说回来,真不愧是学姊呢。」
比赛是由我压倒性获胜。大概领先了十公尺左右。
「还好啦。」
松前学妹完全没有停下筷子。她一直吃,一直咀嚼,嘴巴里的东西还没完全吞下去,就开始吃下一口。咀嚼、咀嚼、咀嚼,偶尔喝口水,然后继续吃。简直就像是在拒绝和我们对话。
她一定是还无法接受吧。
无法接受自己使出全力依然落败的事实,以及第一次产生的悔恨。
所以我觉得这样就行了。
嗯,我这一个星期的努力总算获得了回报。
尽管我可以接受,小宫却没办法。她叹了口气,用力抓住松前学妹的后脑,让松前学妹吓了一跳,然后──
她们两人一起低下头。
松前学妹的嘴里还塞满了什锦烧,她一手拿著小铲子一手拿著筷子,惊讶地眨著眼睛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呆。
「谢谢指教。」
小宫说完后,重新抬起头。已经认识我很久的小宫,似乎明白我这么做的用意。
看来想耍帅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呢?」
不过,我像过去的某人那样装傻,将切好的什锦烧送进嘴里。
小宫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之所以下水游泳,有一半是为了松前学妹。但需要特别澄清的是,我有一半还是为了自己,想要好好为了自己游泳……这是真的。
如果松前学妹真的只喜欢游泳,不打算和任何人竞争,那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
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我一开始站在她旁边时,也曾经误会过,但她原本就是因为憧憬我才会加入社团,是能够容许他人的存在,从和别人竞争的角度衡量事物的类型。
她即使孤独,也绝对不孤高。
既然如此,她迟早会加入竞争的那一方(我们这一边)。不过,如果让她继续这样下去,她在近期内一定会放弃社团活动和游泳。
今天的比赛,或许已经让她下定了决心。
只要能在某种程度上接近自己过去的目标,人就会感到满足。松前学妹在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天,在快要赢过我的瞬间,觉得自己就要满足了,但她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所以才无意识地踩了煞车,造成之前那样的结果。
我能体会她的心情。
因为练习很辛苦。
如果想继续努力下去,就需要支撑自己的东西。
例如想接近自己崇拜的人,想在大赛中获胜。
或是让喜欢的人替自己加油。
人只要这样就能继续前进。这点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所以我今天只是帮她制造了一个契机。
你憧憬的目标还在很远的地方,要努力追上她喔。
要让自己跑得更远。
这是过去还是个国中生的少年,对同年级少女的期许。
身为学姊,我也将相同的愿望托付给学妹。
我和另外两人在什锦烧店的外面道别。
尽管太阳已经下山,我还是不想直接回家,所以试著往车站的方向前进。
坦白讲,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迷惘。
我想向阿春报告事情的结果。
不过,向不清楚来龙去脉的阿春报告结果真的好吗?不过不过,如果只是告诉他「我努力过了」,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不过不过不过,如果他在念书,这样打扰他好像不太好。
我的脑袋乱成一团。
内心充满纠葛的我,继续走在路上。连锁盖饭店发出黄色的灯光,从学校回家的高中生们聚集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汉堡店的外带窗口也挤满了人。
我用力握紧淡绿色的手机,就这样走了约三十分钟。
优柔寡断的恋爱中少女──事实上就是这样,有……有什么意见吗──我像这样烦恼过后,总算下定了决心。
啊~讨厌,这样一点都不像我。
我从这段时间一直被我开开关关的电话簿里,找出目标的名字。
「濑川春由」。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特别的人。
只要一碰触到他的名字,就会让我心跳加快。我切换画面,叫出一列十一位数的数字。只要再按一次,就能让我和阿春联系。
啊~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我紧张地拨了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只能听见拨号的声音。
感觉好像有点遗憾,又好像松了口气。
这种内心的纠葛到底是什么?哎,但没人接也没办法。
原本无处宣泄的心情姑且有了个结果,让我觉得轻松不少。
嗯。果然还是先跟妈妈报告好了。
请她帮忙煮我最爱的咖哩吧。某处似乎传来了咖哩的香味,明明才刚吃过什锦烧,我却觉得嘴里都是咖哩的味道。我开始哼著「咖哩~咖哩~如果中午的炸猪排还有剩就做成咖哩猪排~」这种自创的歌词。
感觉心情非常愉悦。
不过世界残酷地将现实摆在我的眼前。
我在看见那个身影的瞬间,停下脚步。
即使是混在几十个人当中,我还是能够立刻发现那个人的身影。没错,现在也一样。
阿春在那里。
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和一个我看过最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
那个女孩有一头感觉是阿春会喜欢的柔顺长发。
她跟阿春说了什么,装出在闹别扭的样子。不晓得她只是在假装的阿春,困扰地合掌道歉。女孩还是一样皱著眉头,但原本嘟起的嘴唇,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笑容。他们一起笑了。没错。看起来非常幸福。
简直就像是身处在奇迹之中。
那里有我期望的一切。
我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阿春还有那样的一面。
感觉像是被人从头顶浇了一桶冷水般凄惨,内心既悔恨又悲伤。
因为好几种感情复杂地混合在一起,让我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啊,即使如此,应该还是来得及吧。只要我现在做点什么,我的这双手,我的声音,应该还是能够传达给阿春吧。
我将手放在胸前的口袋上。
里面装著阿春在今年秋天帮我拍的「我的笑容(特别照片)」,那张照片正强而有力地跳动著。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我下定决心,改变前进的方向。
两人抵达车站后,又聊了一两句才互相道别。
阿春和那个女孩子。
该追哪一边?
我的身体直接告诉了我答案。我加快脚步,伸出手,向那个人搭话。
「你到底是谁?」
她吓了一跳,然后像我一样瞪了回来。
结果我和那个女孩只说过那么一次话。
但这样就够了。
我们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双方都不可能退让。
这跟与松前学妹的比赛完全不能比。
没错,就是这样。
我们不可能互相理解,也不可能互相吸引,但只有一种心情是互通的。我们彼此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的情敌有一个和她外表一样美丽的名字──
念起来就和从天而降的纯白光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