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干什么?」
我叫住一个陌生的少年。
我出门散步时顺便绕到附近的公园,在那里看见一道娇小的背影连续跑了好几个小时。
对方应该是小学生吧。
娇小的身体。
苗条的四肢。
端正的外表,从刚才开始就一脸严肃。
少年身上的汗如同泪水般不断滴落,他用运动服的袖子擦了一下后,将汗水甩掉。在空中飞舞的汗水反射出橘色的光辉,变得更加耀眼,但最让我感到心痛的,还是他那张不管谁看都会觉得非常拚命,看起来既不甘心又不愿意放弃的侧脸。
那稍微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某人。
那个人明明比眼前的少年还要成熟一点,却跟他一样仍是个孩子。因为无法认同,而一直任性地奔跑──
挣扎地想抵达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明明因为流进眼睛里的汗痛到想哭,夏日的蓝天却亮丽到让他连泪水都乾了。即使到了现在,只要闭上眼睛还是能够回想起来。
那段让人在心里发誓要牢记眼前所有的一切,发生在夏季最热的一天的往事。
当时闻得到太阳的味道。
土的香气也很强烈。
流下的汗味道咸咸的。
眼前的少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重复和过去的某人一样的事情。他将手指贴在地上,瞪向前方,在调整完呼吸后向前跑。不过在开始加速前,他就放慢了脚步,然后再次回到原本的地方将手指贴在地上,重复刚才的动作。
少年似乎一直在练习起跑。
或许是练得太认真,少年似乎没听见我在叫他。
我从长椅起身,吸了一口春天傍晚的空气。感觉味道有点甜,明明樱花都还没开。
「喂,你在干什么?」
我发出比刚才还要大好几倍的声音。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向这里。
「咦?」
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
此时刮起了一阵风。
将遮住他的大眼睛的长发吹了起来。
我倒映在他那对宛如夜空般漆黑的眼睛里的身影,随著距离拉近变得愈来愈大,世界之间的模糊界线,也开始鲜明地浮现出来,证明原本只是风景一部分的我,确实踏入了他的世界。人与人就是像这样相遇,然后连系在一起。
「幸会。我叫濑川春由。」
我开口说道。
「咦?呃,那个。哇……哇哇,不对,是……是在叫我吗?」
我点头肯定少年困惑的疑问。
于是他也跟著回应我。
「幸……幸会,我叫晴人(HARUTO)。」
在大学生活即将步入尾声的某个春日。
我就这样认识了一个小学生。
「昨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可以开车窗吗?」
「请自便。」
在我回答之前,坐在副驾驶座的卓磨已经先打开了车窗。还带有些许寒意的春风像是在洗净车内般,将温热的空气带到车外,顺便吹起了卓磨的浏海。我的好友嘴里喊著「这风真舒服」,将脸靠在窗边,然后哼起了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偶像歌曲。那是一首宣告春天开始的情歌。
「毕竟是春天啊。」
「我还不至于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以为我们认识几年了。」
「我才不想听这种无聊的玩笑话,话说你刚才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啦有啦。不就是你向一个念小学的美少年搭话,然后被警察抓走的事情吗?」
「我才不是这么说的。」
看来卓磨对我和少年的相遇没什么兴趣。
我在三十分钟前跟爸爸借车,去车站接高中认识的朋友。
明明已经很久没见面,身材高壮的朋友走出如今已经变得冷清许多的车站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他的脸已经确实从少年变成青年,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跟高中时期一样。
他举起手喊了声「哟」,所以我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这种一如往常的见面方式,只用一秒就将我们之间随著时间变远的距离给拉了回来。当然,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值得欢迎的事情。
将卓磨的行李扔进车厢后,我把车子开出车站的停车场,以时速五十四公里的速度,平稳地行驶在以前上学每天都会看见的县道上。
假设高中生活的三年就像用走的一样,大学的三年应该就像车速一样快吧。
剩下的一年,一定也会过得很快。
或许是从熟悉的景色感觉到了什么,卓磨将脸拉回车内问道:
「话说阿春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应该会再待一个星期吧。我一放春假就回来了,所以已经算待了很久。差不多该开始准备找工作了。卓磨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反正还有时间,应该会暂时待在这里吧。毕竟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卓磨随口说道,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啊?」了一声。这股动摇也影响到我的手,让方向盘稍微晃了一下。这点也反应在车子身上,害我差点开到隔壁车道。卓磨喊了声「唔哇,好险」,声音里同时包含了惊讶与责备。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比较快的公司都已经开始决定了吧。」
「我连履历表都还没开始写。」
「毕竟阿春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认真。反正你一定是像个国中生般,在烦恼『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吧?」
「唔。」
「被我说中啦。我觉得你在这方面真的很笨拙。这种事就是先做了再说。只要有在前进,迟早会抵达某个地方。而且或许会比一开始想像的还要有趣也不一定。不管选哪一条路,最后都不会是死路。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我本来想回答卓磨「这我也知道」,但最后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自己拚了命才抵达的地方,不可能是一无所有,这点我也很清楚。不过要踏出那一步,需要非同小可的力量,或是勇气。
朋友讲的大道理让我觉得有点刺耳,所以我决定反击。
「你是因为和堀田小姐吵架,所以才会回来这里吧。」
卓磨突然语塞。
堀田真小姐,简单来讲就是卓磨的女朋友。去东京念大学的卓磨,在刚进入黄金周时,就已经开始和堀田小姐交往。对方比我们年长三岁,目前正在读硕士。
我跟她见过几次面,是个既漂亮又聪明的人。
我觉得她是个可靠的人,简直就是大人的模范。
毕竟能真正将卓磨当成小孩子对待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是小真告诉你的吗?」
我的脸颊感觉到卓磨刺人的视线。
「不,只是有这种感觉。因为刚才那些话好像不是在针对我。」
「唔。」
「被我说中啦。我也觉得你在这方面真的很笨拙呢。怎么啦,对方反对你接受那份工作吗?」
卓磨吐了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他罕见地用软弱的声音,嘟囔著「那姑且是间大公司」。
「不仅薪水不错,福利也很好,只是职种和我的专攻有些微妙的不同。她觉得这样很可惜,但我觉得应该会满有趣的。」
「顺便问一下,那里是你的第一志愿吗?」
「不是,算第三吧。」
「这才是原因吧?」
「果然你也这么觉得?」
「是不希望卓磨后悔吧。」
「我好歹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所以希望她能在背后推我一把。」
「什么嘛。」
我在十字路口右转。因为弯进了一条小路,所以我稍微让车子减速。这条路平常没什么在维护,开起来很晃。我,还有卓磨。
都在相同的地方,用相同的方式摇晃。
「怎样啦?」
「我稍微松了口气。」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在为未来的出路感到迷惘。和我半斤八两。」
「吵死了。」
过不久,我看见道路拓宽工程的告示板,让我忍不住开心了一下。这样以后和对向车会车时,就不用一一停下来等了,撞到其他车子的风险也降低很多。
只是若要拓宽道路,就必须破坏原本存在于那里的东西。
如果想获得什么,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预定要拓宽的地方被用交通锥围了起来,虽然那里还没铺平,但已经变成空地。光是这样,就让我想不起来那里原本有什么。
「阿春,那里原本有什么啊?」
看来卓磨也想到了一样的事。
「我也不记得。明明应该看过很多次。」
「连想都想不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寂寞呢。」
「话说你有发现车站前面的便利商店倒了吗?」
「不,还有在开吧?」
「不对,真的倒了,只是换开别间便利商店。这座城市在其他地方应该也变了不少,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的。而且,这种事恐怕会一直持
续下去。」
我们之间弥漫著某种气氛。那是一种普通的感情。要讲出来很简单。
不过,一旦透过言语赋予轮廓,那家伙一定会立刻对我们的心露出獠牙吧。感觉一定会很痛。所以我们都刻意不说出口。
过了一段时间,卓磨又恢复成平常那个调调。
「哦,看得见了。这里都没变呢。」
眼前是我们上了三年的高中不变的身影。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我和卓磨都稍微松了口气。
好久没有走进高中了。
卓磨有事找篮球社的顾问渡边老师,所以叫我陪他一起来,不然我应该不会有理由回到已经毕业的学校。
跟办公处的大叔打了声招呼后,我和卓磨一起前往教职员办公室,今天明明是星期六,除了渡边老师以外,居然还有其他几位老师也在里面。
桌子的配置没什么改变,但似乎已经有几位老师调职了,以前摆著小孩子照片的地方,被换成了机动战士的迷你模型。
从敞开的窗户能看见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触的樱花花蕾,看来再过几天就会盛开。
再过不久,那些白花的侧面就会变成粉红色,美丽地随风飞舞。
「话说御堂,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快要超过两公尺了吧?」
「怎么可能。我早就停止发育了,只是身为男人的器量变大而已。」
「唔哈哈哈,这家伙变得愈来愈会说话了。」
渡边老师用力拍著卓磨的肩膀,卓磨边喊痛边轻轻拍了回去,这是高中时代看不到的景象。
卓磨以前参加社团活动时经常被骂,只要一谈到社团就会开始抱怨。即使如此,他们确实共度了一段时间,也拥有共同的回忆,所以现在才能表现得像老朋友一样。如果这样的未来能持续下去,卓磨高中时期的努力就会变得非常有价值吧。
因为两人开始聊起了我不认识的学弟,为了不妨碍到他们,我稍微和他们拉开距离。在聊回忆时,不需要外人。
此时,我和一位老师对上视线。
她像是觉得好笑般,笑了出来。
虽然眼镜后面的眼神还是一样锐利,但给人的感觉有比较温和一点。
那个人是古里老师。
她差不多已经当了整整四年的老师,所以应该已经比当时还要习惯老师的工作。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咄咄逼人的气氛,一定是个性认真的古里老师连同套装一起披在身上的防具吧。
为了避免被学生小看。
为了当一个独立的社会人士。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我们,和她的立场距离实在太远,所以才会没有发现,但在过了三年后,感觉我稍微能够理解了。
「好久不见。」
「嗯,和濑川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我吗?」
「御堂每次回到这里,都会抽空来玩喔。」
「啊,原来如此。但像卓磨那样的人应该不多吧?」
「是啊。」
古里老师像以前那样温柔地笑著,将变长的头发拨到耳后。
「确实是很少。毕竟你们的日常生活已经不在这里了。毕业,成长,然后找到各自的容身之处。我也是这样。但偶尔回来看看也不错吧?」
「会想起很多当时的事情呢。」
嘴巴上是这样讲,但我高中时几乎没有和朋友到处玩的回忆。
不对,我并没有丧失记忆,也没有被同学欺负。
我每天都会正常上学,也跟朋友们一起去过夏季祭典,不仅认真准备考试,在大考前还去神社参拜过,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
只是一旦踏出学校,我通常都是独自行动。
我一个人去了各种地方,做了各种事,还笑了很多次。
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那些回忆仍像温暖的血液般持续在我心里流动,丝毫没有褪色。
我眯起眼睛看向窗外的蓝天,沉浸在回忆里。
在那些日子里怀抱的感情。
有喜悦,有愤怒,有焦急,也有悲伤,但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无疑就是我的青春。
是这段令人怜爱的时间,构成了现在的我。
「是啊。我也真是太疏忽了。我本来以为濑川是个认真的学生,没想到你也有在协助新闻社的阴谋。」
「讲阴谋也太夸张了。话说,古里老师也知道『那个』的事情吗?」
就算我是毕业生,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在教职员办公室里讲「选美大赛」的事情。那个只是例外没被追究,老师们表面上是装作不知道。
或许是明白这点,古里老师笑著轻轻将脸凑过来,像是在讲悄悄话般小声告诉我一件事。这让我觉得耳朵里面好痒。
「我现在是新闻社的顾问喔。」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让我也忍不住笑了。
古里老师现在一定是个比我们那时候还要受欢迎的老师。
渡边老师和卓磨还聊得很起劲,所以我丢下他们自己到学校里闲晃。
假日的校舍没什么人,所以没人会在意我穿便服。我在路上和穿著怀念制服的少年擦身而过,他低头向我行了一礼后,就跑过了走廊。
不管是以前或现在,在学校里都不会有人彻底遵守「不能在走廊上跑步」这条规矩。
我回想起那位年纪和现在的我差不多的女老师的脸。
那张脸现在已经被换成一张淘气的笑脸。
啊,我必须稍微订正一下,至少现在没有人遵守。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古里老师应该也有用比平常轻快一点的脚步,偷偷在走廊上奔跑过吧。
我走上楼梯,前往以前上课的教室。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所以那里现在是一个空房间,但还是能看见那些不知名的学弟妹留下的痕迹。黑板上隐约还能看见「恭喜毕业」这几个字。和我们当时不同的是,现在好像还多了个班级目标。
我随手摸了一张桌子,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些伤痕。大概是有人在上课时为了打发时间,用美工刀刻的吧。
我以前刚好就是坐这个位子。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久违地试坐了一下。当然,现在桌椅都已经不是我以前用的那一套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感觉看见的景色也有点不同。
还是因为周围,不对,隔壁没有坐其他人呢。
感觉理应熟悉的一切,都稍微褪色了一点。无论何时,我们都要等到过了那段时期,才会察觉那些重要事物的价值。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窗帘被吹得鼓起,蓝色的天空也跟著溜进阴暗的教室。
世界突然变回我上高中的时候。老师念的教科书内容,下课时间的喧嚣,卓磨开我玩笑,朱音呼唤我的名字。
不过等窗帘再次盖住窗户后,阴暗的教室已经恢复成三年后,也就是现在的模样。幻想已经远去,再也无法触及。
时间确实有在流逝。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座位了。
真令人寂寞。
我在那段时光里,确实累积了足以让我这么想的回忆。
但我并不觉得悲伤。
二十一岁的我,已经知道这样才是正确的。
我原本趴在桌上睡著了,但被在口袋里振动的手机吵醒。我没确认来电者的姓名,就边打呵欠边熟练地接起了电话。
「呼啊~喂。」
「你现在在哪里?」
来电者当然是卓磨。
「在教室睡午觉。」
「你还真是大牌。」
「是啊。事情办完了吗?」
「嗯。回去前,我想绕去体育馆看看,你现在方便过来吗?」
「收到。」
我从椅子上起身,走出教室。最后再次将教室的气氛收进眼底后,才把门关上。
我一次跳两阶楼梯下楼。
抵达一楼后,我经过柔道场旁边,来到体育馆前面。
卓磨已经依约在那里等我。
「久等了。」
卓磨用跟渡边老师借来的钥匙打开门后,眼前就出现对两个人来说过于宽广的空间。
我之前在毕业典礼上唱校歌时,还想过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所以再次踏入这里,让我觉得有点感慨。
卓磨立刻熟门熟路地走进用品室,拿了两双破旧的鞋子和篮球出来。他将没绑鞋带的鞋子扔向体育馆高耸的天花板,我一接住那双鞋子,声音就在体育馆内回响。
「你这是干什么?」
「偶尔会有人忘了带球鞋,所以我们在那里藏了一双备用的。幸好藏的地方没变,尺寸没问题吧?」
我按照他的指示确认印在鞋底的数字,正好是我的尺寸。
「嗯,没问题。」
「这样啊,很好。那么,来打球吧。」
「不,谁要跟你打啊。」
「为什么不打?」
卓磨似乎是真心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应该是我的台词。
面对从国中开始就加入篮球社,一直练到大学的人,我这种只有在体育课打过球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胜算。
「不管怎么想,我都不可能赢吧。」
「那就一对一,阿春先攻。球被对手抢走就换边。我给阿春十次进攻的机会,至于我,只要一次就够了。最后看谁得的分数比较多,就算只多一分也算赢。」
「到底要怎么听,才会做出这样的回应啊。」
「输的人今天就请喝酒吧。」
「话不是这样说的吧。别擅自决定啦。」
卓磨擅自说完后,就开始换鞋子,我因为觉得尴尬,所以最后也跟著换了鞋子。备用的球鞋看起来既脆弱又破烂,但似乎有好好保养,穿起来感觉还不错。
我绑好鞋带后起身,用脚尖踢了几下地板,硬物碰撞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空气当中。
卓磨像是在确认身体状况般,开始活动筋骨和弯曲双脚,我也久违地做了暖身运动,觉得身体稍微变热了。
大致伸展完后,卓磨将橘色的球丢给我。我把球丢回去后,他又再丢给我一次。这是比赛开始的信号。
卓磨拉开距离,放低重心,开口挑衅我。
我一把球扔向地板,球就马上弹回我的手中。光线从体育馆上方的采光窗照射进来。从那里也看得见天空,和刚才一样是属于春天的蓝天。真是青春。虽然讲这种话可能会被别人说不够成熟,但我意外地不讨厌这种事。
没错,我并不觉得讨厌。
我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吐出来。
然后顺势冲向篮框。
卓磨当然也跟著上前阻挡我。我伸出左手不让他靠近,在卓磨的手勾不到的地方持续运著球。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很有干劲嘛。」
「如果不陪朋友玩一下,感觉他会哭出来啊。」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太感谢了。」
卓磨强硬地突破我左手的防守,用他修长的手臂去勾后面的球,但我使出了一招转身过人。被我甩在后面的卓磨发出惊叹声,而我也跟他一样惊讶。太顺利了。顺利过头了。
眼前的空间一个人也没有。
每个打篮球的人大概都经历过这个瞬间,并为了再次体验这个瞬间,努力忍受严苛的练习。
昨天遇见的少年的侧脸,突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但他的表情并不是这种感觉。
而是怀抱著更加迫切的念头。
我就这样冲过无人的空间,稍微放慢速度,球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响起,表示我顺利稳住了脚步。我轻轻弹跳,将球投向篮框。
球漂亮地旋转,朝篮框的方向前进。我握紧拳头。很好,这样就不会输了。既然卓磨只能进攻一次,即使我接下来的九次进攻都被阻止,也顶多只是平手。
但一只手从我的背后伸了出去,将我天真的想法连同球一起拍掉。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的手。除非是幽灵,否则这里就只有我和卓磨。
他已经跑向球弹跳的方向,然后抓著球笑道:
「还有九次。」
等我注意到时,我已经被他惹恼了。
第一次是我状况最好的一次。
但重复到第四次时,我也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愈来愈迟钝。脚好痛,手好重。在大学的课程里,体育算是选修课,除此之外都没有什么运动的机会。就连那个选修课程,我都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早早修完了,所以我上次认真运动,已经是两年半前的事情了。
最重要的是,卓磨除了第一次以外,都非常认真地在控制距离和防守,让我连想投篮都很困难。
「你这个……体力怪物……」
我大口喘气,瞪向眼前的朋友,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呵呵,我就当作是称赞吧。」
第八次攻击结束后,我依然没有得分。只剩下两次机会。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至少能投进篮框一次,真想揍之前把事情想得这么容易的自己一拳。
卓磨把球丢回给我。我接住球后,重新走回三分线的位置。如果不尽可能让体力恢复,我根本就没有胜算。
我大口喘气,为了争取时间,我决定向卓磨搭话。虽然不晓得有没有用,但我打算顺便试著动摇他。
心理状态会大幅影响运动时的表现。
如果有人替自己加油,就能发挥超出实力的表现,要是最喜欢的人在篮框底下等,就连跑一百公尺都只要五秒──这样讲就有点太夸张了。
但至少能够稍微激励自己。
之后一定会遇到需要这一步的时候。
「喂,卓磨。」
「怎样,要投降了吗?」
「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只是刚好想到一件事。」
这是我刚才想起昨天见到的男孩子的侧脸时,同时想到的事情。
卓磨的眉毛动了一下。
「堀田小姐之所以会反对你接受那份工作。」
「这件事已经不需要再提了吧。」
我趁卓磨说出这句话,稍微松懈下来的时候,将球丢给他。长年累积的经验,让他反射性地接住球再回传给我。而我也同时往前冲。
「啊,喂,你太卑鄙了。」
「这哪里卑鄙了,请你说是战略。」
我花了两步冲到卓磨旁边,确认他反射性地行动后,再按照计画将重心移到另一侧,一口气突破他的防守。即使他拥有过人的体力,也不可能完全不会累。卓磨的膝盖弯曲,身体失去平衡。
我趁这个机会,尽可能接近篮框。
稍微迟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卓磨从背后追上来的气息。即使现在直接投篮,也只会重蹈第一次的覆辙。
所以我等他追上后,才用双手抓住球。
误以为我要开始投篮的卓磨,只能选择立刻跳起来。我把脚伸直,但脚底仍贴著地面。
「啊。」
卓磨的声音响起。
我刻意慢了一拍,才接在卓磨后面起跳。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慢动作。稍微松开的鞋带,卓磨悔恨的表情,体育馆的天花板,蓝色的天空。稍微往后退一点,就是我目标的篮框。
我朝那里投球。
「上啊!」
等我注意到时,上衣已经被汗水黏在背上。
喉咙也觉得好乾。
即使如此,这仍是最棒的瞬间。
橘色的球在碰到篮框后弹了起来,然后像是在努力维持平衡般,在边缘转了几圈才落入篮框。
「啊,可恶。居然被那么初步的假动作骗到。」
我无视懊悔的好友,立刻开始进行最后一次进攻,但轻易就被挡了下来。再也没什么比第二次奇袭更没意义的事情了。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没有体力了。
「这样我就拿到两分了,卓磨,你还要比吗?」
「那还用说。怎么讲得好像你已经赢了?」
我们击了一下掌,交换攻守位置。
卓磨吐了口气调整呼吸,然后把球丢过来。
我仿照刚才的卓磨,再把球丢回去,但他的动作很快,一接到球,就像是呼吸般自然地将球投了出去。
「啊?」
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只能看著球划出的轨道。
球一离开卓磨的手,就划出漂亮的拋物线穿过篮框。那是一记连篮框都没碰到,既安静又美丽的投篮。直到篮网晃动的声音响起,世界才又重新开始转动。
「好,是我赢了。」
卓磨举起手用力握拳,庆祝自己的胜利。
「为什么,这样算是同分吧?」
「别说蠢话了。我的是三分球,所以是三分。你只有拿到两分。而且我一开始就说过即使只赢一分也算赢。所以是我赢了。」
「我好像有看过类似的漫画。太狡猾了,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吧。」
「唔哈哈哈。是啊。嗯~真是开心。」
这样看来,他之前那些抱怨应该也都是演技。虽然不甘心,但我彻底输了。卓磨接住在篮框底下弹跳的球,开始在体育馆的地板上运球。
他的动作和我这个外行人完全不同。
卓磨的球就像是拥有意志般,在他巨大的手掌与地板之间反覆移动。
「喂,阿春。关于输家要请喝酒这件事。」
「我知道啦,输了就是输了。今天由我来请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请喝酒的事情就算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刚才的话题?」
「啊,你居然完全忘了。你刚才该不会只是在虚张声势吧。」
「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小真反对我接受那份工作的理由。」
「哦,那件事啊。」
我彻底忘得一乾二净。
「与其说是虚张声势,不如说我只是刚好想到。我觉得堀田小姐应该是在激励你。」
「你到底是从哪里听了什么话,才会这么想啊。」
「嗯。仔细想想,我不觉得堀田小姐是那种会因为觉得太可惜,就反对卓磨对未来的规划的人。」
说著说著,我才想到卓磨可能也早就注意到这件事,但他不知道堀田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她有点反常,所以才会逃来
找我。
卓磨停止运球,开始用指尖转球。
「原来如此,然后呢?」
「既然如此,问题就在于她为什么要反对了。我不是堀田小姐,所以这未必是正确答案,但我认为她应该是想让自己成为最后一道难关。」
如果卓磨的决心脆弱到会因为堀田小姐反对就动摇,那他迟早会后悔,但反过来讲,如果这是他即使被堀田小姐反对也坚持要做的事情,那就算后来遭遇困难,应该也能继续前进。只要卓磨和那个少年一样,是抱持著切实的想法,拚命朝未来伸出手──
「感觉阿春变了呢。」
「是吗?」
「嗯,是啊。不过,谢啦。总觉得比较释怀了。」
「那真是太好了。」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体育馆里,我们的声音大声回响,然后消散。
我把车开到卓磨家前面,放卓磨和行李下车。我们原本就说好在晚上的饮酒会开始前先解散一次,但结果现在时间比我们预期得还要早。
这是因为卓磨在车上的时候,一直显得心不在焉。他应该有想要思考的事情,以及想说话的对象吧。
所以他似乎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
「那么,傍晚见。」
「哦,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不用在意啦。」
我一发动车子,比我还高大的朋友看起来就立刻变小。那个男人一直认真地在后照镜里朝我挥手。
我一回到家,就发现夏奈正在盯著烤箱看。
被她束起来绑在脑后的黑色长发,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狗在开心地摇尾巴。
她嘴里哼的歌像风声般清澈悦耳,伴随著砂糖的甜味一起充满整个房间。
这个妹妹的性格明明到国中时都还像个小学男生,在升上高中并加入社团后,却完全变了个人。她似乎将体内多余的能量全都用在社团活动上了。
这让夏奈一转眼就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中女生。
她的女性朋友变多,开始变得会害羞,甚至还学起了作菜和化妆。虽然我没有当面问过她,但她或许正在谈恋爱也不一定。
「啊,阿春,欢迎回来。」
即使如此,她在发现我后展露的那道天真无邪的笑容,依然属于我熟悉的她。
「我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苹果派。刚才电视在介绍作法,我觉得很有趣就试著作作看了。」
「哦,听起来不错呢。我也想吃。」
「咦,阿春今天不是不会回来吃晚餐吗?」
「是啊。我要去参加饮酒会,很像是大学生会做的事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盒装牛奶,倒进杯子里。伴随著「咕噜咕噜」的声音,白色的海浪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逐渐上升。右手的牛奶盒慢慢变轻,直到最后一滴牛奶滴落水面。
「酒好喝吗?」
夏奈伸出手问道,她收下空的牛奶盒后,还仔细用水洗过晾乾。
「这个嘛。我认为夏奈应该会觉得苹果派比较美味。」
「那就算了。你真的要吃苹果派吗?」
「那当然。离饮酒会还有一点时间,我刚才有运动,所以肚子饿了。」
我点头回答,一口气喝完了整杯牛奶后,才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渴。
「好吧。再五分钟左右就烤好了。我来准备就好,你先去换衣服吧。刚烤好的一定很好吃。」
「听起来真不错。」
我将杯子放到厨房里后,夏奈就自然地把杯子也一并洗乾净了。我向夏奈道谢,她随便挥了一下手,就继续像刚才那样开心地盯著烤箱。
我听著她重新开始哼的歌,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
冲了热水澡洗掉身上的汗水后,我重新回到客厅,已经坐在沙发上的夏奈,鼓起脸责备我动作太慢,我道完歉后,就坐到她的隔壁。
在玻璃桌上放了两块被切成等边三角形的苹果派。旁边还附了淋上巧克力酱的香草冰淇淋。苹果派的热度让香草冰淇淋稍微融化了一点,夏奈应该是在气这个吧。
夏奈似乎误解了我的视线,尴尬地嘟囔著「冰淇淋是之前就买好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想看起来很好吃。」
「真的吗?」
「嗯。那就趁热吃吧。」
「嗯,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我们一起喊了开动后,就把叉子刺进烤成褐色的苹果派。甜甜的香味变得更加强烈,煮得甜甜的软嫩苹果发出金色的光辉。
吃进嘴里后,首先感觉到的是奶油的风味,咀嚼了两三次后,就换出现苹果的酸味。虽然这可能是在偏袒自家人,但感觉比店里卖的好吃多了。
「嗯,好吃。」
「太好了。」
看我吃过一口后,夏奈也跟著吃起了苹果派。她仔细咀嚼后吞下,然后开始夸奖自己作得真好。
我们一起吃著苹果派,同时打开电视。星期六傍晚没什么吸引人的节目。转了几台后,我决定看一个专门介绍地方资讯的新闻节目。
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几次的主持人,正走在一个我没看过的城市里。
「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是吗?既然是工作,主持人应该也很辛苦吧?」
「不,我是在说夏奈喔。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嗯。与其说是好事,不如说是因为阿春称赞我作的苹果派好吃。」
「就只是因为这样?」
「虽然你觉得这不算什么,但自己努力制作的东西被别人夸奖,果然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尤其那还是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再吃了一口苹果派,仔细咀嚼后吞下。然后,我呼唤妹妹的名字。
「夏奈。」
「什么事?」
「果然很好吃。」
「嗯。」
「开心吗?」
「非常开心。」
「那跟我道谢。」
「谢谢你称赞我的苹果派好吃。」
「不客气。」
「咦?为什么请你吃东西的我要道谢啊?」
「你现在才发现啊。」
我笑著说道,夏奈将叉子含在嘴里,发出不悦的声音。
就在这时候。
我对夏奈做的恶作剧,立刻就遭到了报应。
我的眼角在电视萤幕上瞄到了某人的脸,害我被苹果派呛到。我不断咳嗽,咳到胸口都痛了。夏奈连忙轻轻帮我拍背,直到用冰红茶把苹果派吞下去后,我才摆脱了这个九死一生的险境。即使刚经历过生死关头,我泛著泪水的眼睛仍紧盯著电视。
虽然头发变短,胡子也剃掉了,但那个高大的身躯,低沉的声音,以及那宛如星光般闪耀的幼稚眼神,至今仍令我印象深刻。
是导演。
导演出现在电视上──
「唔哦哦哦,我我我我,成功啦啊啊啊。」
像这样大声喊叫。
「阿……阿春,你没事吧?」
夏奈担心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好遥远。
「是导演。」
「咦?」
和我一起看向电视的夏奈,念出显示在上面的文字。自制电影。获得了──奖。片名是──。内容──。因为都是些片段的情报,所以我脑袋里还是乱成一团。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个像小孩子一样诉说梦想,追逐梦想的青年,现在正要抓住他的梦想。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身体开始起鸡皮疙瘩,不断颤抖。虽然妹妹用有些胆怯的眼神看著突然发狂大笑的哥哥,但我还是无法忍耐地笑了。因为这种事也只能笑了吧。
虽然或许还只是将手指放在起跑线上的阶段,但久违地在电视上看见导演的身影,还是让我激动了起来。
努力的人获得了回报。
我喜欢这种理所当然的故事。
「阿春,你认识这个人吗?」
等我笑得差不多后,什么都不知道的夏奈才开始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的脸看起来有点好笑,我一捏住她的鼻子,她就开始痛苦地挣扎,然后──
「你干什么啊!」
生气了。
此时,电视上已经开始播放下一则新闻。
暌违数年的相遇,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次看见导演的脸,应该又是在另一个舞台了。
我想在一个巨大的舞台,看没有发现我的导演。希望能在街上闲晃时,在某张电影海报上看见他的名字。
这么一来,我就能跟别人炫耀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小插曲了。
说我曾经在这个人拍的电影里担任临时演员。
我稍微在心里祈祷这个小小的奇迹能够发生。
约定的时间还没到,我就稍微提早出门,绕到公园。
那道娇小的背影,今天也毫不厌倦地跑向太阳。
对方似乎也有注意到我,所以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运动饮料和给自己喝的热巧克力。我右手拿著冰凉的保特瓶,左手拿著热热的铁罐,然后走向那位少
年,呼唤他的名字。
「喂~晴人。」
「咦,啊,哇。」
突然被叫到名字,让晴人吓了一跳,他稍微失去平衡,但还是努力挥动双手,拚命不让自己跌倒。
他的脸有点红,但这不是因为夕阳,也不是因为用力过度,当然更不会是因为害羞。
这是他一直在独自努力的证明。
过不久,勉强恢复姿势的晴人吐了口气,然后笑了。
他用还没变声的尖锐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濑川春由哥。」
「为什么要叫全名?」
「说得也是,为什么呢?呃,因为你比我年长。」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看你要叫我濑川、春由还是阿春都可以。叫全名很麻烦吧?」
「嗯~那就叫你濑川哥吧。」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春(注:阿春的日文发音为HARU,和「晴」发音相同)。」
「嗯。那我也用晴人的姓来叫你吧。你姓什么?」
「咦?」
「嗯?」
晴人惊讶地看著我──
「原来如此。那就先保密吧。濑川哥叫我晴人就好。」
而且不知为何好像很开心。
「你不介意吗?」
「嗯,这样就好。」
「那就这么办吧。」
在说话的同时,我将保特瓶贴到那张红红的脸蛋上,晴人吓了一跳,发出像女孩子的惨叫。
「你……你你你做什么?」
「因为晴人很努力,这是大哥哥给你的慰劳品。拿去喝吧。」
「真的吗?谢谢。」
光是这句话,就让晴人忘了自己刚才被捉弄的事情。他立刻大口大口地喝起了运动饮料。
「呼。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分几次把运动饮料喝完后,晴人守规矩地将空瓶子扔进垃圾桶里。我也在喝完热巧克力后,坐到长椅上。我拍著长椅邀晴人一起坐,他犹豫了一下后,在跟我隔了一个空位的距离的地方坐下。
「这距离微妙地伤人呢。」
「因为我身上都是汗。」
「我又不在意。」
「我会在意。」
我小心不被晴人发现,将注意力集中在鼻子上,但只闻到尚未开花的春天气息。在愈来愈暖和的太阳的味道当中,那股味道正一点一点地变浓。
当然,我完全没闻到汗臭味。
「不……不要闻啦。」
「被发现啦。」
「濑川哥该不会是个怪人吧?」
「谁是怪人啊。我可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
「因为我明明都说了不喜欢这样,你还是想闻我的汗味。」
晴人的表情,就像是真的觉得我很恶心一样。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这么不喜欢被闻。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绝对?」
「绝对。」
「那我原谅你。」
「呃,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但我觉得晴人还是多学习一下怎么怀疑别人比较好喔。」
「濑川哥是个怪人,但不是坏人。虽然我只是个孩子,但还不至于连这点程度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说完后,晴人「嘿嘿嘿」地笑了。
「原来如此。那晴人就是个坦率的好孩子。因为我是大人,所以这点程度的事情还是看得出来。」
「是这样吗?」
「是啊。」
「要是这样就好了。」
「吶,晴人?」
「什么事?」
晃动的秋千,静止的跷跷板,在花朵之间穿梭的不知名蝴蝶,我凝视著这些东西一段时间后,才总算问出口。
「为什么你要一直那么拚命地跑?」
「咦?」
「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
「看得出来吗?」
「哎,大概看得出来。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晴人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我原因。
所以我静静等待。公园的时钟才刚走过五点,我和卓磨是约七点,所以时间还很充裕。
过不久,晴人跳下长椅。
他轻轻用脚尖著地,然后才好好把脚踩在地上,但他的脚一直在发抖。晴人转向我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奇妙,好像是在困扰,又好像是在哭,但仍逞强地笑著。
「濑川哥有变得孤单一人过吗?」
阳光打在晴人身上,用他娇小的身躯造出娇小的黑影。他的影子没有和任何人连在一起,是孤单一人。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坦白回答:
「……没有呢。」
「是吗?真羡慕你。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喔。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原本要好的朋友突然变得不跟我玩了。虽然我知道原因,但那对我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和他们一起玩,所以试著模仿他们,但还是失败了。最后,我变成孤单一人。」
晴人告诉我的事情,在世界各地应该都有发生过。即使如此,对当事人来说,那一定是比世界末日还要严重的事情。
虽然我只能擅自揣测晴人的心情,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没办法随便安慰他。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希望世界能更单纯一点。
要是能像游戏里那样,用温柔的咒语治愈他的伤口就好了。
「不过,我获得了一个机会。如果我想再次加入他们,就要和他们比赛跑一百公尺。只要我赢了老大,他们就会重新接纳我。这就是我跑步的理由。」
啊,不过,或许这就是原因。正因为不存在那样的咒语,这个少年才会拚命地一直跑,朝这个世界伸出他的利爪。
用他那颤抖的双腿,用他那彷佛轻易就会被折断的四肢,拚命地抵抗。
「真帅气。晴人好帅啊。」
我从长椅起身,粗鲁地摸著晴人的头。晴人嘴里喊著「唔哇,你干什么」,但看起来还是很开心,也变得不像刚才那样皱眉头了。
不过这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虽然只要获胜就好,但如果输了──
我不自觉地把手停了下来,晴人困惑地看向这里,用他娇小的手抓住我的手。我们的影子也因此连在一起。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那太可怕了。我宁愿死掉。」
此时,晴人突然抬起头。
明明是我自己主动介入,却不晓得该对他说些什么。我大概露出了非常奇怪的表情吧。真正辛苦的晴人反过来体贴应该要鼓励他的我。
「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啦。」
晴人用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语气如此说道。
与晴人道别后,我独自走在路上。
即使感觉是漫长的一天,太阳却仍未下山。
世界依然被光芒笼罩。
走到车站附近时,我明明已经快迟到了,却还绕远路去约定碰面的居酒屋。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少年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没有消失,一次接著一次。
各种感情在我脑中乱成一团,像是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大闹一场。嘟囔了一声「孤单一人吗」后,我才想起一件事。
我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回答?
不对,我真的有好好回答吗?
『濑川哥有变得孤单一人过吗?』
『……没有呢。』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以前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然而,我却从来没感到孤独过。在真正的意义上,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我的身边总是有其他人在──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走过了居酒屋。
「回去吧。」
我刻意喊出声音抬起头,眼前有一只白猫。看起来还是只小猫。它的身体很小,眼睛是蓝色的。我和那双蓝色的眼睛对上视线。过不久,白猫就转身走掉了。连「喵」都没「喵」一声。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它似乎是在叫我跟著它走。然后,白猫像是知道我会跟上去般,连一次都没回头。
猫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我也并没有特别喜欢猫。
但唯独白猫,在我心里留下了一道甚至不晓得能不能称作回忆的细小伤痕。
白猫大摇大摆地走进拱廊商店街,所以我急忙追了上去。
鱼店的大叔试著呼唤那只猫,结果被它华丽地忽视了。不过那位大叔并没有生气,反而莫名地感到佩服,像是认为野猫就应该要这样。
「如果肚子饿了,再来找我吧。」
明明不可能听得懂,但那只猫总算「喵」了一声。
我也好久没来商店街了。
自从会开车后,感觉就愈跑愈远了。
我看见了曾经光顾过几次的书店。
虽然是间小书店,进货量也不多,但这里会进其他书店不会进的书,所以我偶尔会来光顾。
然后是我经常站在里面白看书的二手书店。
店长大叔今天也一样在看书。
放学回家
时有买来吃过的鲷鱼烧店的老婆婆,正抓著客人陪她闲聊。
我记得有在那里买过一次鲷鱼烧来吃,而且是买奶油口味。
那天吃的鲷鱼烧,甜到让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最后,我跟著白猫抵达一栋没看过的大楼。白猫叫了一声,像是在说这里就是终点。
我停下脚步。
这里以前是片空地。
我在这里埋了一只白猫。
当时十四岁的我是第一次接触死亡,所以也只能为它做到这种事。
假设──
虽然不知道这种假设有没有意义,但如果那只猫没死,我又能为它做什么呢。我有办法将那只白猫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吗?
少年的声音,至今仍在我的耳里回响。
我不想再一个人了。那太可怕了。我宁愿死掉。
嗯,没错。
孤单一人很讨厌吧。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人。
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变成只要看见孤独的人就会感到心痛。我之所以会向晴人搭话,也是因为从他的侧脸感觉到孤独。
明明完全无关,我的脑中却突然响起卓磨的声音。
反正你一定是像个国中生般,在烦恼「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吧?
我想做的事情。
我做得到的事情。
那到底是什么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让我想要冲动地大喊。只要稍微松懈下来,它就会从体内咬破我的身体。那东西想咬破我的内脏、骨头和皮肤,跑到外面的世界。
不过,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所以明白即使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相对地,我抬头看向天空。
夜晚的星星开始一一探出头来。
现在还看不见春天星空的全貌。
我在天空中寻找牧夫座的α星大角星。
玻里尼西亚人过去曾以那颗星星为指标移居夏威夷。别名荷库雷亚的欢愉之星。
晴人和我,也能抵达某个地方吗?欢愉之星也有在我们的头顶闪烁吗?我的眼睛尚未捕捉到那橘色的光芒。
等回过神时,那只白猫也已经不见了。
我晚了约三十分钟才抵达居酒屋,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空的啤酒杯。我低头向依然面不改色的朋友道歉。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啦。相对地,这两杯算你请喔。」
说完后,卓磨笑著举起手,马上再点了一杯啤酒。我也跟著点了相同的东西。
过了约一分钟后,冰凉的啤酒杯就送到了,于是我们举起杯子互相碰撞,按照惯例喊了声:
「「乾杯!」」
我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发出爽快的声音,用力将啤酒杯放回桌上。啤酒的表面一晃动,泡沫也随之摇曳,感觉酒精渗进了全身各处。
「你点了什么下酒菜?」
「嗯~毛豆、高汤蛋卷、炒豆芽菜、芥末章鱼还有生鱼片拼盘。肉类我想等你到了之后再点,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
「除了蒟蒻以外都没问题。」
「真奇怪。蒟蒻明明就很好吃。」
「我讨厌蒟蒻的口感。」
我们像白天时那样闲聊,讲的都是些彷佛只要早上一起床,就会从手中滑落的内容。等离开店里时,我们可能就会忘记自己讲了些什么,然后下次喝酒时又再重复相同的事情。
喝了约一小时后,酒量很好的卓磨已经开始改喝日本酒。我只陪他喝一杯,日本酒芳醇的香气刺激著我的鼻子。
我一喝下去,那液体就刮著舌头流过喉咙,在落进胃里的瞬间,让我的身体从体内开始热了起来。卓磨开心地问「哦,还能再喝一杯吗?」,所以我也配合地将空杯子递向卓磨。他为了把我灌醉,又替我倒了一杯透明的液体。
就在我准备喝第二杯时。
隔壁的座位传来声音。
尽管座位之间姑且设有隔间,但因为太薄了,所以依然能清楚听见隔壁的对话。即使如此,彼此还是都不应该偷听对方说话,这样才符合礼节,但如果在对话里听见熟悉的名字,当然还是会产生反应──我像这样在心里替自己胡诌了个藉口。
卓磨没有出声,只用视线向我确认。
我也跟著笑了,然后喝下半杯酒代替回答。
我们就这样安静下来,偷听隔壁的对话。
「哎呀,没想到居然能像这样和小松一起来居酒屋,姊姊我有点感动呢。」
「呃,那个,其实我还不能喝酒。」
「咦,是这样吗?」
「是的。我今天六月才满二十岁。对不起,小宫前辈。」
「哎呀,不用在意啦。因为这种事情闹出问题也很蠢。不过说得也是,我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嗯,既然如此,还是应该约在时髦一点的餐厅吧。」
「不,没关系啦。我也满喜欢这种地方的。而且……」
此时,被称作小松──应该是学妹吧──的女孩子吐了口气,让空气里弥漫著一股彷佛有人准备告白的紧张感。
「小宫学姊和龙胆学姊对我来说是恩人,不管跟你们去哪里都很开心喔?」
「朱音学姊还能理解,为什么我也算啊?」
「多亏了你们两位,多亏了小宫学姊在三年前的那一天和我一起向陪我游泳的龙胆学姊低头道谢,我才能够继续游泳,以后也打算一直游下去。」
说到龙胆朱音,她在游泳这块领域的知名度,已经不限于我们这个世代或这座城市,而是到了全国等级。当上奥运的候补选手后,她开朗的个性和外表,让她的人气不断攀升,现在不只是新闻,偶尔甚至还能在综艺节目上看见她的身影。
电视上的朱音,耀眼的程度不输模特儿、偶像或女演员。但这不代表她已经改变了。
因为我从朱音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觉得她很耀眼。
她的光芒,已经被许多人发现了。
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光是这样就让我感到莫名地开心。
「欸嘿嘿,嘛,就当作是那样吧。被晋级全国大赛的学妹这么夸奖,感觉有点难为情呢。啊,不过这句话让我有种稍微获得救赎的感觉。因为我们这一届没有像朱音学姊或小松这样的人才,所以被称作『失败的一届』。」
「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讲的话,根本就不需要理会。我和龙胆学姊,都非常感谢小宫学姊喔。这是真的。啊,为什么要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著我?我和龙胆学姊最近经常在练习后一起吃饭,所以聊了很多小宫学姊的事喔。咦,为什么又换开始哭了?是因为酒吗?还是别再喝了?这样啊。那就多喝一点吧。我喝柳橙汁就好。咦,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要求了,那我就喝姜汁汽水陪你吧。虽然那个有点辣辣的,我喝不太习惯,但我松前会为了小宫学姊努力。啊,不好意思。请再给我一杯啤酒和姜汁汽水,是的,麻烦了。」
过不久,隔壁开始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和令人莞尔的笑声。
听起来她们应该是我们高中的学妹。朱音比赛时,我们也会去加油,所以或许有见过她们也不一定。
当然,我们没打算特地去确认她们的长相。
等注意到时,卓磨已经在替自己倒热日本酒,所以我也把酒抢过来替自己倒。
最后卓磨的脸终于也变得和我一样红。他略微空虚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脸,让我觉得这家伙醉了。我和卓磨都已经完全醉了。
一定是因为这样。
卓磨才会开始说这种话。
「喂,你高中时真的没在和朱音交往吗?」
卓磨又问了一次「到底是怎样啊」,他的声音不足以盖过店内的喧嚣。
他将音量控制在只有我听得见的程度。
「干么突然问这个。」
「也不算突然吧。我早就想问你了。这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呃,就算是这样,这时候问也太突然了。」
我一这么笑著回答,卓磨就吐了一口蕴含大量酒精的热气。
「真要说的话,契机就是隔壁的对话。她们让我觉得该趁著喝醉问一下了。」
「趁著喝醉啊。」
「你应该也懂吧。虽然男人聚在一起聊这种事情也没什么意思,但还是会在意吧。你们两个对我来说可是重要的朋友喔?」
「我知道啦。我也把你们当成是重要的朋友。所以我们对朱音抱持的感情,一定也是一样的。隔壁桌的学妹们,应该也是如此。不如我们喊『一二三』,然后一起说出来怎么样?」
唉,看来我醉得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居然还脱口说出「重要的朋友」这种光想就害羞的话。
如果是在特定的场合对女孩子说这种话,那还另当别论,但我们是从国中就认识的好友,地点也是一间普通的居酒屋。
店内的喧嚣突然变得拥有质感,将我们包住。不论男女老幼的声音,全都被混在一起,但那并不会让人觉得脏乱,而是像大理石的纹路般被奇妙地分隔开来。
「呃,不过啊,朱音只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像兄弟,在你面前完全就是个女孩子。你应该不可能没发现吧?」
被他戳到我的痛处了。
其实我当时一点眼光也没有,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心情。直到她一脸严肃地把我带到放学后的空教室后,我才总算察觉。我当时既不成熟又迟钝,所以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只能伤害朱音。
我在脑中回想。
教室的样子。
朱音脸上的表情。
我们的对话,以及我怀抱的感情。那份感情至今仍未改变。是憧憬,不是恋爱,就只是这样而已。
「嗯。不过啊,卓磨,我当时好像是喜欢其他人。」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
「好像有。」
「怎么讲得好像是其他人的事情。」
「因为那是朱音的直觉。」
「那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喃喃自语,让卓磨皱起眉头,他好像有点生气,不对,是困惑吧。
卓磨再次把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又重新倒了一杯,配著生鱼片喝。
在这段期间,他依然皱著眉头。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卓磨咽下生鱼片后,拍著桌子如此说道。那股震动让杯子里的酒也跟著晃动。然后,他突然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后就接通了。卓磨用醉鬼的语气开口:
「哟,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咦?才两个星期没见吗?这对我来说已经很久了。嗯,没错。唔哈哈哈,我喝醉了。别说得那么无情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啊,对了。小真说想再约你一起喝酒。没错。有空就联络她吧。之后我会处理。」
然后,卓磨看向我这里。
我默默吃掉卓磨留到最后的鲔鱼中腹肉。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我才想不理他。我一听见从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就知道他有什么打算,这已经算是让步了。
「我正在和那家伙喝酒。换你跟他讲几句话吧。」
电话一离开卓磨的耳朵,就传出「咦,等一下,那家伙是谁」的声音,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声音。
卓磨将红色的手机递给我。
他的眼睛里写著「不准逃避,你可是吃了我的中腹肉」。
上次见面应该是去年的同学会吧。那已经是超过半年前的事情。虽然我偶尔会在电视上看见她,所以并不觉得特别怀念。我咽下油脂丰富的中腹肉。
「喂?」
我一接过电话打招呼,对方就回了「咦,是阿春?」。那是女孩子的声音,是我非常熟悉的朋友龙胆朱音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同时蕴含了惊讶和喜悦。
「嗯,好久不见。」
「咦,为什么?阿春来东京了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跟卓磨一起回老家而已。毕竟现在是春假。」
「啊~原来如此。真遗憾,我也好想见你。」
朱音的声音听起来是真的想见我,让我感到很开心,但我拚命将「我也想见你」这句话吞了回去。
因为这句话实在太甜蜜了。
我改用一句「话说回来」,改变话题的方向。
「我最近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感觉好厉害。」
「我一点都不厉害,只是在拚命努力而已。」
「不,我就是觉得你这点很厉害。」
「……很久以前,应该说是国中的时候,我喜欢的男孩子曾经对我说过,希望我能够尽全力前进,所以我才想努力一下。」
「唔,关于这件事。」
「对不起啦,我只是想欺负你一下。」
「我很认真耶,给我道歉。」
「所以我不是说对不起了。」
朱音笑了起来,我也跟著哈哈大笑。
卓磨像是觉得很开心般望著我们。我用视线问他「干么」,他摇头回了句「不,没什么」。
在那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些其他的话题。
共通朋友的近况,下次何时回老家,还有约定下次要一起喝酒。
最后,我试著和朱音商量前几天认识的小学生的事情。
拚命持续奔跑的侧脸。
他怀抱的孤独。
还有我想为他做点什么这件事。
不过,我真的可以去帮助他吗?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我烦恼了很多,但最后还是踏不出下一步。唉,感觉我好像很丢脸地一直在发牢骚。所以也难怪朱音会这么回答。
朱音听完我说的话后,笑著说「你是笨蛋吗」。
「我无话可说。」
「对吧。为什么是你在犹豫不决啊?真正困扰的人是那孩子吧?振作一点,这是你的责任吧。」
「说责任也太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既然已经踏出过一步,那就是你的责任了。放心吧。我很清楚。你是个能够好好帮助别人的人。实际上,我自己就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从你那里获得了前进的力量。你对我的声援,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是我的原动力。」
「朱音。」
「怎样啦。」
「你有喝酒吗?」
因为实在太难为情,我试著用玩笑话蒙混过去。感觉脸好烫。卓磨体贴地说要去厕所,我很感谢他在这时候让我独处。这股热度并不是来自于酒精,我是沉醉在另一个更加重要的东西当中。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么没出息的表情。
「我才~没~喝酒。真是的。难得阿春认真找我商量事情,我才这么严肃地回答你。真是太失礼了。」
朱音说这些话时,听起来并不是真的在生气。看来她也知道我是在掩饰害羞。即使知道,她也不会像我这样用玩笑话回应。没错,龙胆朱音就是这么出色的女孩。
所以我才会崇拜她。
这跟喜欢或讨厌无关。
虽然这或许并非朱音期望的形式,但比起和她并肩同行,我更想远远地在后面眺望她。
「谢谢你。」
「呵呵。不用这么客气啦。」
「那我就试试看吧。」
「嗯。阿春这样就行了。如果想支持他,就去做吧。对他说加油,在背后推他一把,人只要这样就能轻易地向前走。啊,对了。我也来鼓励胆小的阿春一下好了。」
于是朱音开口说道:
「我也会加油。不对,我现在也正在加油。」
我脑中浮现出以前的朱音。
国中时的朱音,穿著学生泳装,外表也比现在稚嫩许多。
阳光底下的她非常耀眼。
从她身上洒落的水滴,化为一个个光点。
她伸出拳头。
脸上带著有点害羞,但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笑容。
──阿春也加油吧。
所以,我如此回答:
「啊,原来如此。」
虽然朱音常说我的声援给了她力量,但实际上应该不是这样。我现在才发现,我也同样获得了力量。
「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确实有办法努力了。」
「对吧?」
我脑中的龙胆朱音露出了有点脸红,但非常得意的表情。即使那个身影比现在的她还要年幼,仍散发出相同的光辉。
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认识朱音,并和她成为朋友。
不过即使喝醉酒,我果然还是无法说出这句话。
隔天。
晴人果然也在公园。
而且果然还是在跑步。
和平常不同的是,在我呼唤他之前,他就先发现我了。他拚命动著娇小的身躯,直率地跑来找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
「濑川哥,你好。你今天来得真早。」
「你好,晴人。你知道我今天会来啊。」
「与其说是知道,不如说是希望你会来。」
他眯起眼睛,放松眉毛的力道,表情也瞬间变得柔和。这个坦率的表情,大概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是晴人原本的面貌。晴人来到我的身边后,才总算注意到不对劲,困惑地问道:
「为什么你今天是穿运动服?」
「嗯?我想陪晴人一起练习。不对,应该说我想和晴人一起努力。其实我国中时是田径社的,应该可以教你一些诀窍。」
「真的吗?」
「嗯,所以一起努力获胜吧。」
「……真的可以吗?」
这次我对著那个表情坚定地点头。
「当然可以。」
「那就拜托你了。」
我们互碰了一下拳头。尽管大小和形状都不同,但这是我们约定的形式。
话虽如此,现实和漫画还是有差,不可能短短几天就让跑步速度一口气变快。晴人似乎也明白这点,所以才一直在练习起跑。
「我跟你说,大树,呃,就是那个要跟我赛跑的朋友,跑步的最高纪录和我差不多,但我总是会在起跑时被他拉开差距,然后就追不回来了。所以希望你能教我怎么起跑。」
再加上这个原因,我们决定
要将练习的重点放在起跑上。
起跑后,上半身最好不要立刻抬起来,要继续盯著地面前进,另外还要大幅度地摆动手臂,以确保自己的步伐够大,我亲自示范这些诀窍给晴人看。晴人不习惯用低姿势起跑,所以冲出去时跌倒了好几次。他的脸颊因此擦伤流血,痛得他皱起眉头。
不过每次我急忙冲过去,晴人都会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笑著对我说「没问题」。然后再次将手放在地上,稍微瞪向前方,所以我也停下脚步──
「预备~」
拍手暗示他起跑。
晴人慢了一拍才冲出去。即使起跑的姿势愈来愈相样,他的反应还是很慢。
「还是慢了。」
「嗯。感觉我好像在意太多事。濑川哥起跑时都在想什么啊?」
「我吗?这个嘛。」
我试著回想遥远的往事,久违地将手指抵在地上。
随著年纪增长,我已经长高,与地面的距离也变远了。我不会再像晴人那样拚命奔跑,也不会像他那样跌倒,所以也不再像这样用手触摸地面了。但只要稍微用力,指尖就会像那一天一样发红。
我稍微瞪向前方。
我眼前的景色突然从公园变成了国中的操场,季节也从春天变成夏天。面对晒过的土味,刺眼的蓝天,以及厚厚的云层,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又看见了什么?
是和朋友一模一样的影子,还是其他东西呢?
我只记得在自己当时瞪视的未来当中,没有其他人存在,不过……
「──川哥。濑川哥,你怎么了?没事吧?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咦?啊,我没事。对不起。」
我在道歉的同时起身,搓掉指尖沾到的泥土。
季节再次变回春天。
「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呢?该不会什么都没想吧。」
「什么都不要想比较好吗?」
「没错。」
我顺势回答完后摇了摇头。因为我觉得不太对劲。至少我不是这样。感觉在终点前方,在目的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会让我比较有干劲。不仅内心会想变得更快,步伐也会更加强而有力。为了鼓起干劲,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让脑袋清醒一点。晴人一脸惊讶地抬头看我,所以我笑著回应:
「好,刚才的话当我没说。晴人喜欢吃什么?现在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喜欢吃的东西有很多,现在最想吃的是冰淇淋。」
「那如果你能完美地起跑,我就买冰淇淋给你。」
「真的吗?」
「我才不会说谎。」
「太好啦。我们约好喽。那马上来练习吧。快一点,快一点啦。」
晴人很现实地立刻变得有精神,用比之前还要认真的眼神看向前方。光是从他的侧脸,就能看出他的集中力和之前完全不同。嗯,没问题。这次一定能跑得很好。
「预备~」
晴人的身体开始用力──
「开始。」
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释放出来。
春天的空气中,晴人娇小的身体轻快地往前跑。
我按照约定请他吃冰。我们一起去了我国中社团活动结束后常去的便利商店。有些事物变了,有些事物没变。这种像是回到故乡的感觉让我松了口气,走向冰品区。
「选你喜欢的吧。」
「嗯~」
晴人陷入犹豫。
他抱著双手,持续呻吟了五分钟。
但我一看就知道,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偷瞄一个比其他款贵大约一百圆的杯装冰淇淋。他应该是在客气吧。明明不需要在意金额。
所以我试著问道。
「晴人比较喜欢草莓、抹茶、香草还是兰姆葡萄乾口味?」
「呃,草莓吧。」
「了解。」
我直接拿了两个要价三百圆的杯装冰淇淋。分别是草莓口味和我自己要吃的兰姆葡萄乾口味。
「虽然我说你可以挑喜欢的,但今天可以陪我吃这个吗?」
「咦?可是没关系吗?那个很贵耶?」
「是我在拜托你喔。因为我想和晴人吃一样的冰淇淋。可以吗?」
「那当然。」
我们结完帐后,在停车场坐下,一起打开冰淇淋的盖子。晴人用塑胶汤匙小口小口地挖著冰淇淋吃,笑著吃得津津有味。
我见状,也跟著开始吃冰淇淋。
晴人默默地吃著冰淇淋,在吃到剩大约两口后,才稍微休息一下。我手里的冰淇淋杯则是已经空了。
「那个,濑川哥,坦白讲,我并不在乎吃什么样的冰淇淋。只要有人陪我一起吃就好了。我家没有爸爸,所以妈妈总是很忙不在家,我通常都是一个人吃饭。之前就算是这样,我也能够努力。因为只要去学校就能见到朋友,和大家一起吃营养午餐。放学后也能一起玩到太阳下山。当时真的很开心,感觉不到任何悲伤。所以现在真的好难受,好寂寞。不过这几天真的很开心。因为濑川哥愿意陪我,和我一起吃冰。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说完后,或许是为了掩饰害羞,晴人慢慢吃掉剩下的两口冰淇淋。
虽然晴人像是在对这段甜蜜的时间感到不舍般,故意只用含的,但这样的时光终究还是会结束。
「吃完了。」
晴人说这句话时,看起来果然有点寂寞──
就在我为了拭去他的寂寞,打算向他搭话时,一道影子遮住了我们。有什么东西阻挡在太阳与我们之间。我一抬头,就发现前面站了三个年纪和晴人差不多的男孩子。晴人喊出那个陌生男孩的名字。
「啊,大树。」
正中央那个大约比晴人高五公分的高大男孩,似乎就是大树。虽然他将帽子戴得很深,看不太清楚表情,但他似乎觉得有点尴尬。站在他后面的那两个人,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考试考差了,在烦恼该怎么把考卷藏起来。
「你这家伙在这里干什么?」
「练习。我绝对要赢过你。」
「放弃吧,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才不放弃,因为我想继续和你们一起玩。」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大树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就我从晴人那里听来的资讯,他应该是单方面被其他人欺负才对,但看来事情另有蹊跷。
那么,该怎么办呢。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自己该采取什么立场,就在我准备起身时,晴人握住我的衣襬,让我又重新坐回他旁边。从被他用力握住的衣襬那里,能感觉到他正在微微发抖。
此时,大树好像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毫不客气地瞪向我。
「你是谁啊?」
「算是晴人的教练吧。吶,你们不能继续像以前那样和晴人一起玩吗?」
「怎么可能啊。这家伙和我们不一样。」
「在我看来,感觉没什么不一样啊。」
「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给我闭嘴。」
和同年级的晴人不同,叫大树的男孩毫不客气地直接顶撞比他年长的我,而阻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晴人。
「大树。」
「怎……怎样啦?」
「向濑川哥道歉。你这样讲话太失礼了。」
被晴人一瞪,大树就变得说不出话来。果然有点奇怪,但我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因为一直被瞪的大树不悦地喊了声「可恶」后,就带著同伴离开了便利商店。
他没有道歉,反而是在最后又用力瞪了我一眼。
三个人影逐渐消失在人潮当中。
等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后,晴人才低下他可爱的头,向我道歉。
「对不起,濑川哥。」
「为什么晴人要道歉?你又没做什么坏事。」
为了鼓励一下就变得沮丧的晴人,我轻轻摸著他的头,这似乎让他觉得很痒。
「话说回来,那个叫大树的家伙应该不受女孩子欢迎吧。跟我们家的晴人差多了。」
「什么叫我们家的晴人啊。而且女孩子也讨厌我喔。毕竟我是这个样子,又只会和大树他们一起玩。这样很怪吗?」
「我不觉得有哪里奇怪。晴人觉得和大树他们一起玩很开心吧?这样就行了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但女孩子和老师都说这样很怪。啊~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只要赢了比赛,就能再跟他们一起玩了。放心吧。比起这个,濑川哥很受女孩子欢迎吗?」
「这个嘛,我算没什么女人缘吧。」
实际上从以前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女孩子喜欢过我。不对,应该有两个吧。
一个是向我告白的同班同学,另一个是什么都没说,也没表明身分,直接将巧克力放在我家信箱里的某人。这两段充满春天气息的回忆,就是我的一切。
「哦,这样啊。」
「喂,你干么表现得这么高兴。」
「才没有。」
晴人笑了一会儿后,重新鼓起干劲站了起来,开始舒展身体。夕阳将他娇小的
身体照得闪闪发光。
「吶,濑川哥。如果我跑赢了,希望你能再给我奖励。这样我应该就能像今天一样,做出完美的起跑。」
「好啊。只要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真的吗?我们约好喽。违约的人是骗子喔。」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过我会遵守约定吗?」
我们就这样开始打勾勾。
先是勾住彼此的小指,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喊道。
打勾勾,打勾勾。如果违反约定……
相连的小指指尖,感觉似乎在发烫。
决战当天是个非常暖和的日子。
在开始看得见很久以前毕业的小学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面显示著好友的名字。
我仰望不知何时已经盛开的樱花,停下脚步。
「喂,现在方便吗?」
「一下子没关系,但接下来有一场大比赛在等我。」
对方似乎一听就明白了。卓磨嘟囔著「啊,是之前提到的小学生吧」。
「那我可不能打扰你太久。我简单把事情交代一下。我今天就要回东京了。我要好好跟小真谈谈。」
「决定了吗?」
一群小学生从前面跑了过来,和我擦身而过。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要是晴人也能重新加入他们就好了。
「这样讲也不太对。嗯。总之我已经决定好前进的方向,只差下定决心而已。我会好好和她谈,让她能够理解。」
「理解什么?理解你不会后悔吗?」
「不,我没办法保证自己不会后悔吧。不管怎么做,怎么选择,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确定。」
「我说啊,你真的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吗?堀田小姐是因为不希望你后悔……」
「所以我才想让她理解。虽然或许会后悔,但我还是希望她能跟我在一起。因为我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能够努力得下去。」
「……怎么听起来好像是在求婚一样。」
「太快了吗?」
「你真的这么打算啊?」
「比起求婚,更像是求婚的练习吧。」
「我觉得这样很好。」
唉,像今天这么舒服的春天,稍微祝福他一下也没关系吧。
这种日子正好适合前进。
「啊,但如果失败了,你要陪我喝酒喔。我也约了朱音。」
「那当然。你会请客吧?」
「这是两回事。」
「啧,真小气。」
我们一起大笑。
卓磨大概有点不安吧。不然他不会特地通知我要回东京。而看来我也顺利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我们简短地聊完后,就挂断了电话,变成黑色的萤幕就是答案。我紧紧握住手机,重新踏出脚步。
和卓磨一样,虽然不晓得会抵达哪里,但还是先前进再说。
我姑且先前往小学的操场。
为了鼓励那个拚命练习跑步的少年。
我确实地踏出脚步。
我偷偷从后门溜进了小学。
虽然体育馆和一些游乐器材的外观变了,但剩下的东西还是令人觉得怀念。
过去觉得那么高的单杠,现在不用把背伸直也摸得到。黑色的铁棒摸起来有点烫,让我立刻将手指缩了回来。
晴人一看见我,就松了口气。
反倒是大树他们还是一样瞪著我。
「为什么连你也来了?」
「是我拜托他来的。」
「但他是局外人吧。」
晴人一靠近我,就像平常那样握住我的衣襬。大树见状,瞪我的眼神就变得更加锐利,开始对我恶言相向:
「我讨厌你。」
所以我也笑著回应。
「真巧。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但晴人似乎想跟你们一起玩,所以拜托你们要遵守约定。」
我低下头,对他们如此说道。
看在大树他们眼里,我应该算是个大人,所以我的行为似乎让他们感到有点惊讶。
「哼……哼,前提是要赢。」
看来我顺利获得了他的承诺。
光是这样,我今天来到这里就算有意义了。
我轻轻推了一下正担心地看著我的晴人,他的身体真的好轻。晴人摇摇晃晃地前进了几步,那道从我这里获得激励的背影,没有回头就直接前往起跑位置。
我和大树的两个手下,在终点等他们。两人的身体原本就很矮,从这里看过去又变得更小。我在心里替晴人加油。
两人就起跑位置,摆出起跑的姿势。
「预备~」
站在我旁边的少年喊道。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他们的紧张感还是传达到了这里。
「开始。」
两人同时开始冲刺,晴人的起跑非常完美。和练习时一样,他没有立刻抬起上半身,稍微忍耐到加速完后,才挺起胸膛看向前方。
不过,晴人的表情还是崩溃了,因为他看见大树在他的前面。明明几乎是同时起跑,大树的加速却比较快。
那些微的差距,刚好是晴人拚命伸长手才能勾到的五十公分。
但晴人还没放弃。即使快哭出来,即使非常难受,他还是咬紧牙关继续奔跑。他用力挥动手臂,将脚往前伸,努力想要追上大树。即使如此,距离还是没有缩短,这让晴人的脸上逐渐蒙上绝望。
绝望确实拥有重量。
让人觉得又重又难受,想要把头低下来。
晴人的视线逐渐下降。
不行。
不可以这样。
要向前看才能跑。
要向前看才能抵达。
我非常明白这点。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经历过以前那个夏天的我,现在究竟能为晴人做什么?
此时,吹起了一阵寒冷的冬风。
那阵风像是在推著我前进般,让我往前踏出一步。
朱音说过,只要说出口,只要喊一声加油就行了。
我又往前踏出一步。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终点对面。
然后,我自然地吸了一口气。吸进肺里的空气,让胸口涨到有点痛。我将心意灌注在里面,朝独自努力的小男孩大喊。
因为我想告诉他「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晴人~~把头抬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晴人注意到我的声音,按照我的吩咐把头抬起来。原本一直被风压著的浏海开始往上飘。抬起头后,就再也没什么能遮住他的视线。春天的天空,以及我的身影,倒映在他大大的眼睛里。
然后,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看前面啊啊啊啊啊啊!」
笑了。
没错,就是这样。
他的笑容让我察觉。
「我在这里!」
在那个夏天,我一定……
也曾经露出过这种表情,带著笑容奔向未来。因为即使非常空虚,我却从来没为那个瞬间感到后悔过。所以,或许我早就用那只手抓住过什么东西了。
我当初的努力,或许已经获得回报了。
喉咙好痛。
上次像这样大喊,已经不晓得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叫太大声会让声音变得很奇怪,感觉很丢脸。
但我还是继续大喊。
张开双手。
「冲过来啊啊啊!」
晴人开始加速,大树连忙想要跟著加速,但还是晴人比较快。因为,晴人已经没在看大树了。
而是看向更前面的地方。
他往前踏出一步,而第二步又变得更快。
最后,他将力量集中在脚上,按照我的吩咐扑了过来。
「哦哇。」
过于强大的冲击,让我整个人往后倒。即使如此,我还是用力将晴人抱在怀里,小心不让他受伤。我顿时闻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春天香气。
然后我倒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比那一天还要耀眼的春日天空。
「好痛。」
撞击地面的背部传来阵阵刺痛。晴人坐在我的肚子上,紧贴著我的胸口,用双手抱住我的脖子。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快碰到彼此的鼻子。
「唔哇哇哇,对不起。」
晴人满脸通红地快速往后退。
「没关系啦。不用在意。比起这个。」
「咦?」
「恭喜你。」
晴人红著脸,困惑地摇头。我告诉脑袋里乱成一团的晴人:
「是你赢了。」
这里是我们抵达的地方。
已经没有人是孤单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