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

精灵指数与昨天相比提升2%,高于平均精灵指数7%。

自从摇月举行仪式以来已经过了一周以上,今天亚历斯泰尔上空的灰层云依旧稀薄。穿过云间的阳光似乎比以前还要强了不少,许多家庭趁这个机会晒起棉被。

从呼吁注意精灵匮乏的上周一百八十度转变,晨间新闻中气象主播露出更爽朗的微笑,预告天气将会持续晴朗,有翼鲸与飞鳍也在比扫帚还高的空中飞行。

藤茧高楼群反射云间洒落的阳光,看著光粒子闪闪发光飞散的模样,似乎能将人从城市本身的压抑中解放。

而卡利姆从刚才开始,就绕著亚历斯泰尔中反射阳光最为强烈的建筑飞行。

『欸,卡利姆,你有在听吗?』

「咦,啊啊有啊。我有在听。」

『少骗人了,刚才你心不在焉的。怎么了,难道有可爱的女孩子吗?』

她的抱怨令人想叹气,但卡利姆也十分了解她想无理取闹的原因。毕竟起飞后都过了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他们只能无所事事,像这样在镜面塔中段绕来绕去而已。就算不是隔著随身镜跟他抱怨的蕾莎,会觉得厌烦也是理所当然了。

『好无聊。』

「是啊。」

蕾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来也不能怪她。若是不这样转移注意力,就连他也待不下去。

『什么烂开幕典礼啊,耍我们吗!?』

「真的想请他们差不多一点呢。反射的阳光又热又烦,还得回应每个跟我招手的人。早知道就不该接受这种工作了。」

『就是说啊。要我们飞一飞炒热气氛,说得一副很简单的样子,害我原本以为会更轻松愉快的说,结果居然把我们绑在同一个地方一直绕圈。我们又不是狗?』

「当狗或许还比较好呢,不爽还能叫个两声。」

『的确。啊~讨厌,这样看来摇月小姐不飞才是正确选择呢。卡利姆也这么觉得吧?』

镜子的另一头传来的问题让卡利姆霎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自从那一天跟蕾莎说了摇月的事情以来,她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说起她的事。除了先前的拂灰仪式之外,还有至今为止摇月在拂灰仪式中使用的魔法等,尽管话题不多,她还是想尽办法跟卡利姆讨论摇月。

「不知道,我没什么想法。」

不过每当这时,卡利姆便不太会给予回应。

『她真的好厉害喔。都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以上,精灵指数都还是正值。』

蕾莎如果想跟摇月亲近,直接打给她不就好了,为什么硬要刻意透过卡利姆聊她的事?

这么想虽然很像迁怒,卡利姆仍旧不免生起闷气。

『摇月小姐飞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就算把精灵叫来亚历斯泰尔,也跟她自己没有关系对不对?卡利姆都不好奇她飞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才能用出那么厉害的魔法吗?』

「不知道,还好吧。」

什么跟什么啊~蕾莎隔著随身镜向他这么抱怨,卡利姆却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也因此他无从回答。

十年以来,他会不时在短暂的瞬间思考自己与摇月间的关系。要如何与摇月接触,他也想到厌烦了。可是,他却从未思考过摇月在扫帚上时想些什么。

「到底在搞什么啊。」

『什么?』

「不是,我是在说我们这样飞。真的,不知道到底在搞什么。」

『这刚才不是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吗?可是好像快结束了喔。放完烟火就是开幕典礼的高潮,他们说顺序是这样。』

「是啊,的确。」

砰,砰砰砰。

随著几声有气无力的声响,几发烟火飞了上来。烟火宣告镜面塔开始启动,而对不停飘浮空中的魔法师们来说,也是取代钟声,告知无聊的时间就此结束的信号。

『终于正式开始了吗,我都等到发霉了。』

「说正式,也不过是表演而已。」

『说好不提的说。在空中累积的压力,就用飞行发泄』

随著蕾莎充满解放感的这句话,卡利姆结束以撑过无聊为目的的通话,将魔力抽出手中的随身镜。他没有特别算准时机,但镜面塔仍然像是配合他一般,在此时接通了魔力。

卡利姆沿著高塔周围描绘出螺旋状的轨迹朝地面下降,蕾莎应该也在他背后画出对称的轨迹。

或许是看著镜面塔的人们的欢声,近似于拂灰仪式的兴奋传进位于空中的卡利姆耳中。只可惜他飞行的位置太靠近镜面塔,无法用随身镜收看实况转播,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这个纤细长型的塔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幸好,贴满镜面的表面映照出某种影像,使烦人的阳光消失了。

取代反射光照亮卡利姆的,是高塔自身发出的光芒。

类似先前在拂灰仪式中摇月使出的魔法,五颜六色的影像在镜子的表面一闪即逝。

「花吗……?」

沿著镜面塔以螺旋状下降的卡利姆从侧眼看到的形状大略推测,缓缓从镜面深处逼近,接著在镜面与现实的境界上绽放的,应该是好几百种花朵。

无论是否开花、不管还有什么其他不同,这种空有魄力与稀奇的花招是不可能吸引精灵的。他虽然跟摇月不同,已经听不见精灵们的声音了,但卡利姆小时候也曾经跟精灵玩耍。就连现在,他也飞在比都市中任何人都要接近精灵的天空。

卡利姆的直觉告诉他。

这是胡搞瞎搞。

到头来这也不是魔法,而是魔术。就算不这么吐槽,要说对精灵们而言,现在照亮卡利姆半边身体的把戏有没有魅力,他会诚实地摇头。蕾莎恐怕也会。

镜面塔。

试图以魔术形成模拟魔法,呼唤众多精灵的塔跟宫古说的一样,只不过是个下流的玩意儿而已。

边这么想边抵达镜面塔底部的卡利姆贴著地面一百八十度回转朝上飞去。

「……?」

不知怎地,扫帚的状况好像变差了。

虽说开幕典礼时他始终飞在天上,但顶多也只有一个小时左右,他也没有扫起从任何精灵圈降下的精灵。

然而,他趁镜面塔光芒减弱时照了照自己飞行的姿态,却发现扫帚的尾端染成了黑色。

卡利姆带著见怪不怪的想法,歪著头和从上降落的蕾莎擦身而过。

精灵指数和昨天相比降低14%,低于平均精灵指数48%。

开幕典礼过后第六天的早晨,回想起让亚历斯泰尔的人们陷入低潮的新闻,蕾莎以大钟楼的钟声为背景降落剧场庭园。

挥舞著满头大汗望向前方,蕾莎出发前种下的枝条总算勉强长到跟她的腰一样的高度,看起来十分靠不住。

「啊啊气死人了!谁做得下去啊!!」

现状严重到她不禁怒吼。蕾莎手中握著的扫帚骯脏程度和樫宫摇月相比毫不逊色,然而眼前的树却完全长不高,笼罩头顶的乌云依然乌黑异常。

「怎么厚成那样啦!开什么玩笑」

紧握已经无法飞翔的扫帚仰望天空,大钟楼的音色四处回响。如果那厚重的音色能吹散乌云就好了,这种没有帮助的想法闪过她脑中。

「这样飞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了!!」

由于云层实在是太厚了,扫帚一味地弄脏,精灵几乎都不下来。蕾莎陷入无比惨澹的心情苦苦抬头看天。但她已经无能为力了,顶多只能快点降落洗净扫帚,为下次拂灰仪式做准备。

然后,这种状况也不仅限于蕾莎。

由于完全无暇顾及洗净扫帚的间隔,连日举行拂灰仪式,拜此之赐,亚历斯泰尔中的其他魔法师也都得在准备好的瞬间飞出剧场庭园。

「结果天空还是完全没有要放晴的样子。真是让人受不了。」

愤怒的蕾莎粗暴地搔著头发一回到童话花园,就看到众人慌慌张张地四处奔波。在这种紧急时刻,无论大人小孩、是不是魔法师,都没有时间休息。

新闻已经连续报导了好几天,但是这种精灵不下降的状态不仅对亚历斯泰尔而言并不寻常,放眼综观全世界也是唯一的异常个案。

「不过,也难怪。毕竟只有亚历斯泰尔有那种东西而已。」

蕾莎的视线前方,玻璃窗的另一头是一片就白天来说过于阴暗的亚历斯泰尔街景。为了防止灰层云继续增厚,有翼鲸与飞鳍的使用受到管制。天空这么冷清,益发使高于其他建筑的镜面塔更加显眼。

「学姊,辛苦了。」

「谢谢,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就是了。」

蕾莎呼出一口气,将高脚杯递给她的卡利姆已经穿好长袍了。光是如此,就能清楚了解现在的事态有多严重。

「卡利姆也要飞吗?」

「我之前才刚飞过,扫帚还没洗乾净啊。所以我在待命。不过宫古要我先把长袍穿好等著就是了。」

这么说的卡利姆一如往常地挂著一派轻松的表情。看著他,心里稍微获得了救赎的蕾莎看向窗外。

「怎么会这样

……」

镜面塔启动后第六天,灰层云的异常产生率突破纪录,摇月难得扫乾净的天空也比之前更黑更暗。有翼鲸等交通工具的影子减少,使亚历斯泰尔的气氛跟著变得消沉无比。

不只如此,蕾莎她们执行的拂灰仪式几乎可说是毫无效果。甚至给人这不是为了清理天空而飞、而是为了弄脏扫帚而飞的感觉,让他们感到相当挫折。

「为什么他们那么想做没有意义的事?只要增加扫帚数量就能解决什么的,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她边说边拿给卡利姆看的随身镜上拨放著「彻底讨论!扫除灰层云究竟有何方针!?」的特别节目。

「这种节目也变多了呢。有意义吗?」

「感觉只像是在瞎起哄而已。」

「说这种话会被人骂白目喔?」

「咦,做球给我的明明是学姊,太过分了吧?」

「有什么关系,就一起被骂吧。反正我今天拂灰仪式的结果一定会被人骂到臭头。」

「不是,这样的话我已经被骂到臭头了说……而且这个结果不光是学姊一人的责任,你叫来的精灵都比我还多了。」

「你在安慰我吗?谢谢。」

听到卡利姆这么说,她觉得自己稍微安心了一点。虽然她试著透过跟他闲聊加以忽视,但心中确实存在著沉重的压力。

蕾莎知道把亚历斯泰尔变成这种样子的不是自己。不过只要身为魔法师,就难免感受到守护城市日常生活的责任感。尽管在家的双亲、在学校的朋友都和卡利姆说了一样的话,但蕾莎还是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能力不足。

『你真的懂吗!?都已经有这么多人出现精灵匮乏的症状了啊!?既然来不及清洗,只要增加扫帚数量就好,竟然跟我说不行,你们到底是在悠哉什么啊!?』

『你才是,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如果现在随便耗费帕那刻亚增加扫帚数量,反而会让城市无法累积精灵啊!?这样就算除去灰层云也难以维持城市机能,这种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从亚历斯泰尔之外的城市进口帕那刻亚就好了。这么一来就算增加扫帚数量也没有问题——』

看到这里,蕾莎把头从镜面上别开,看向窗外。

「亚历斯泰尔究竟会怎样?」

「不知道。」

若是平常,会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耸肩的卡利姆也盯著没入黑暗的街景。这种时候真希望他能开朗一点,蕾莎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她在依赖他。

「我叫你等一下!摇月!!」

在大人们忙碌交错的现场响起格外引人耳目的声音。

「我的扫帚在哪?」

「还没准备好。平常可是要花上二十天才能洗好你的扫帚啊!?那有可能这么快准备好!!」

「那干嘛找我来?」

「我也想知道!不知道是哪个白痴偷跑,总之现在还没轮到你!!」

摇摆著黑色长袍,摇月孤高地踏步,在一旁踩著匆忙脚步试图阻止她的宫古发出与一旁大人不同的喧嚣。

「摇月小姐来了啊。」

「那家伙,为什么……!」

抬起头的卡利姆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下一瞬间立刻紧绷为意志坚决的表情,此时的他已经朝少女踏出了一步。

「你在搞什么……!」

卡利姆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声音并不是对从背后跟来的蕾莎所说。他直直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灰金色头发的少女。

「你知道现在的亚历斯泰尔是什么状况吗?」

「不知道。」

摇月态度险恶地试图转身离开,卡利姆却看似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肩膀。

缺乏表情的摇月明显地露出惊讶的神情,看了自己肩上的手一眼,接著看向站在眼前的少年。

「现在就给我乖乖回森林里去。」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可是连普通人都会精灵匮乏昏倒啊。得了〈暴食〉的你一飞出去一定马上就会昏倒!」

与不久之前在餐厅看到的情况相同,令在一旁旁观的蕾莎想立刻逃离现场的紧张感将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刺人无比。

「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

摇月又看了一眼她肩上的手。接著,像是在期待什么似地看著卡利姆的脸。

「卡利姆阻止我,就只因为这样?」

「……!」

卡利姆什么也没说。

摇月像是放弃了一般闭上双眼。接著隔了一拍张开的眼中,寄宿著冰冷的眼神。

「放手。」

摇月朝卡利姆拋下冷漠的一语,但卡利姆没有放手。蕾莎不知道当下看著摇月的他抱著何种心情,站在一旁的宫古也默默地观望事情发展。

「总、总而言之现在就是不行。等灰层云放晴你爱怎么飞就怎么飞,好吗?」

隔著卡利姆的肩膀看到摇月的表情,蕾莎背脊一凉。那跟之前举行拂灰仪式前,摇月对她露出的表情如出一辙,可是从她的视线中传来的压力,却无法与之前相提并论。摇月的眼神锐利而坚强到令人怀疑,一人究竟能在眼神中注入多少意志。

「什么时候放晴?」

「……」

「卡利姆,回答我。云什么时候放晴?」

「这……」

「你不知道吧?」

摇月断言。与此同时,她挥开肩上卡利姆的手。听到她的话,卡利姆不知露出了什么表情?

「卡利姆什么也不懂。」

「……!」

「宫古,扫帚。」

「咦、啊。」

突然被呼唤使宫古发出仓皇的回应。

「卡利姆。」

她回身说出的这句话,同时深深刺进看著两人对话的蕾莎心中。

「不要妨碍我。」

匆匆使树木精灵化后,摇月飞上天空。

明明骑在扫帚上,她的脸上没有开心的色彩,而是愤怒冷淡、面无表情地看向头上厚重的灰层云。

卡利姆果然什么也不懂。摇月为何而飞、摇月飞的理由、她希望卡利姆做什么,他什么都不懂。

只会不断拘泥于过去的事,不愿意好好看著现在的摇月。

一直后悔分明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却无论如何都坚持纠结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上。

不只有刚才,包含先前在餐厅发生的事,卡利姆这十年间在她眼前所有的态度都让她生气。或许是因为这样,才害她分明骑在扫帚上,却一点也不满足。

她是第一次举行这种拂灰仪式。都怪卡利姆,这次一点都不好玩。

可是只要使出魔法,这种心情一定也会随之消失。摇月这么想,正要一如既往使用魔法时,她察觉到了某个异状。

扫帚正在失去飞行的力量。

为什么?这句话闪过脑中。

进展发生得太快,使摇月来不及理解。

摇月还没跟剧场庭园带来的精灵们一起飞行,就连云层彼端的精灵的声音都还没听到。然而,扫帚为什么会这么快弄脏,她完全无法理解。

焦急充满她的心。

意料之外的事态使她一改方才静静寄宿著怒气的眼神,以紧迫的视线抬头向上。

不够。这样还完全不够。

摇月都还没开始飞,却飞不起来。她以急切的心情催促扫帚加速,却没有任何存在从厚厚的灰层云彼端出现。

「为什么!?我在这里啊!」

没人听见的声音没有意义。不管她再怎么呼唤,不只没有邀请摇月游玩的声音,她就连搔痒耳边的呵呵笑声都听不见。

摇月使出仅存的魔法。

难以想像平常的她会使出这么小的魔法。微小的魔法不但没有如摇月所期盼的一般唤来精灵,还直接在眼前消散。

摇月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徘徊。

一味朝灰层云彼端呼唤的身影宛如在视野不佳的巷弄中迷路的小孩,以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的声音不断朝乌云呼喊。

接著,某种感情在摇月的心底扩散。

她以为是焦急。

不对。

那是摇月所熟知,孤单一人的悲伤。

在黑暗的天上,精灵们的呼吸都显得稀薄的空间里,她被独自飞行的寂寞压垮。

在漆黑的云中孤独一人的记忆苏醒。

「哈啊……哈……哈……」

胸口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难受?摇月十分了解这份寂寞,也十分了解沉浸其中的感觉。

「哈……啊哈哈……」

她发出乾笑,以往浸淫在拂灰仪式中甜美与快乐的身影不知去向。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逐渐昏暗。这种感觉明明跟在下降曲线俯冲时的感觉十分类似,却没有那时的爽快感。

「为什么……欸……」

摇月不知道自己呼唤的对象是谁。

但她还是不停呼唤。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来?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飞?

为什么不肯呼唤我的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是她改变后的样貌使他不知所措,还是有其他原因?不断从摇月身上别开双眼的少年什么也不肯说。

摇月不管叫他的名字几次,他一次也不肯叫摇月的名字。

究竟,为什么?

「咦……」

不知怎地视野有点奇怪。平时的她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发呆。不只如此,身体还包围在摇月熟悉的浮游感中。

「真奇怪……」

摇月没有飞进下降曲线的记忆,但她的身体与意识却包围在无人能够打扰的安宁之中。

「啊啊,原来……」

接著,扫帚的触感自手中消失时,她才终于察觉——自己现在,正在坠落。

卡利姆一个人站在充满医院等候室的寂静中。或许是因为不久之前他还身在大人们的喧嚣之中,冷淡的空气不由分说地责备著卡利姆。

为什么那时不好好阻止她?不让摇月飞的话,不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吗?自己不也早就预料到这种结果了吗?那为什么不阻止她?这种萦绕不去的后悔在卡利姆内心不停苛责他自己。

在看到摇月坠落的瞬间,他冲上剧场庭园。他擅自拿出浸泡在洗净槽里的扫帚,跑上魔术扶梯。接著不管撕破自己衣服的树枝,冲出树梢,看到放开扫帚的摇月以及她周围荡漾的精灵。

卡利姆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瞬间他所感受到的恐惧。

在充斥著焦躁与激昂的心底,唯有恐惧冰冷而镇定。

从空中坠落的摇月身影明明跟以前完全不同,摇月从天上掉落这件事却没有改变。

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他对摇月坠落这件事感受到无比的恐惧。

所以卡利姆才为了接住她,大喊朝她飞去。即使知道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好好准备了防护魔法,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唉。」

像是要吐出再次苏醒的恐惧般,卡利姆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著取代吐出的气息,他吸回冷静。

匡当匡当,听到眼前自动贩卖机传来投入硬币的声响,卡利姆回过神来。他对自己在做什么毫无自觉,但是仔细环顾四周,他发现这里是医院部门的等待室。

这里的寂静唤醒卡利姆痛苦的回忆。

摇月冲进灰云层,因缺乏精灵昏倒时也是送来这里——童话花园的医院部门。

那时卡利姆担心摇月会不会真的死掉而焦急不已,所以在知道摇月醒来时,他自然而然地掉下了安心与欢喜的泪水。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避著摇月就是了。」

一手拿著高脚杯,卡利姆自言自语道。

一听到摇月醒来就一溜烟跑去看她的卡利姆,却在面目全非的摇月面前掩饰不了自己的惊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愕然失色。在那之后的十年间,卡利姆就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摇月,一回过神来自己又站在这里了。

匡当匡当,背后传来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的声音。

回过头,眼前出现的是看著液体注入高脚杯的罗莎莉。

「奶奶。」

「摇月醒啰,你去吧。」

「啊啊,嗯。我喝完就去。」

「是吗。」

祖母罗莎莉的声音无时无刻不沉稳柔和。就连在卡利姆避著摇月的时候,她也没有特别出言干涉,而是身为坎德拉森林的主人,跟罹患〈暴食〉的摇月过著安静的日子。

「奶奶,摇月她……」

「因为〈暴食〉昏倒了而已。之前发生过好几次,这次也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真不想让那孩子继续待在亚历斯泰尔呢。这里的精灵太少,她有点喘不过气。」

「嗯。」

罗莎莉语中并没有对现状的愤慨。即便如此,那份深沉的稳定却仍旧充满使对方信服的力量。罗莎莉既然这么说,事情应该就会这样发展吧。如此强大的说服力令卡利姆著实松了口气。

「只是啊,那孩子还想飞。想回森林得再等等了。」

「咦?摇月还要飞吗?」

罗莎莉并没有回答卡利姆的疑问,只是静静地啜著饮料。

「为什么……」

「这不能问我,要直接问摇月喔。」

罗莎莉这么对他说的同时,卡利姆一口气灌下杯中剩下的饮料,离开了等待室。

究竟,他该如何面对病房中等著他的摇月?

「……」

他不知道。

该对摇月说什么,说什么才好,卡利姆完全不了解。就算不了解,现在他还是可以替摇月平安醒来欣喜、安慰她拂灰仪式以失败告终,然后如果可以,规劝她回去坎德拉森林。他不想再让摇月受苦了。

卡利姆这么下定决心的同时,碰巧抵达摇月休息的病房。

一个深呼吸。

卡利姆带著因紧张而紧绷的表情拉开房门。

穿过防止精灵漏出房外的藤蔓帘幕,和上次相同,以石砖砌成的房间出现在眼前。石砖与石砖间发出黄绿色磷光的精灵们宛如水草群中冒出的气泡般,轻飘飘地现身。

与呼吸困难或灵魂喘不过气的感觉无缘的场所,就是罹患名为〈暴食〉的精灵症,摇月的病房。

「你已经可以起来了吗?」

看到听见卡利姆呼唤而回过头的身影、那几乎能以在精灵们的磷光中化为灰烬形容的身影,卡利姆再次从她身上别过头。

摇月宛如正在消失的模样、之前那么清晰的轮廓变得如此稀薄的模样,一再逼迫卡利姆直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来干嘛?」

「探望你。」

「是吗。」

沉默。跟罗莎莉的沉默不同,降临病房之中的沉默宛如灰层云浓厚的早晨般沉闷。

「这、这次真的没办法。」

「什么?」

「拂灰仪式啊。你不是难得失败一次吗?我是说这次没办法。谁叫灰层云那么厚,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该怎么说,那个,没有必要灰心丧志对吧?」

令人怀疑究竟是谁在说话般蹒跚的词句。他的舌头转不过来,言语也十分拙劣。他分明是来鼓励摇月的,却不知为何只说得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再怎么说那个,都是盖了那个什么镜面塔不好。谁都知道盖了那个会让灰层云变厚,你一定也这么想吧,对不对?」

「没有。」

「而且啊,距离上次又没过多久,你的扫帚也还没洗乾净。所以那个,才没办法跟平常一样举行超厉害的拂灰仪式。所以说,所以——」

「你不要再飞了。」

这句话在病房内响亮得令人讶异。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陷入沉默。那不是远方传来的声音,现在在这里的只有卡利姆与摇月两个人。

「我说,你听懂了吧?现在的你不能飞,所以说——」「卡利姆。」

她呼唤了他的名字。摇月的声音也十分响亮,使卡利姆不知不觉间把别开的视线移回她身上。

接著,与她的眼神四目交接。

「……?」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是因为你现在这样昏倒——」

卡利姆的话突然停止了。摇月盯著他看。平常缺乏感情起伏的双眼中,明确透露出某种情感。

「卡利姆什么也不懂。」

话语和眼神,从这两者中明确散发出的是——愤怒。

卡利姆是第一次看到摇月这么生气。

「我要飞。」

「什——!?」

「绝对要飞。」

这句断言,以及摇月看著他的眼神,使其中蕴含的情绪在卡利姆心中扩散。

「你在说什么啊!!」

连自己也吃惊的大吼在病房内响起。

「你难道不懂吗!?自己是什么状况,会变成怎样,你应该都听腻了吧!?那么就不要飞啊!!」

「闭嘴!!」

「啊!?」

「卡利姆懂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飞吗!?」

「那种事情我最好会知道啦!你都快死了,够了不要再飞了!!!」

「因为我寂寞!!!因为只有精灵愿意陪我……!所以我才要飞!!!」

被两人没有交集的怒吼击碎的空气如钟声般回荡。耳朵嗡嗡作响,紧咬的牙关发出喀喀的声音。

「寂寞是什么鬼,也为替你担心的我们想想好吗!!我已经不想跟以前一样——!」「谁叫——」

「卡利姆一直在乎以前的事……!我才会这么寂寞!」

他像是被搧了一巴掌。前一刻充满心中的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摇月的这句话令卡利姆震惊不已。

「你为什么不肯在乎我!?为什么要一直想以前的事?」

「你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不想?你头发那什么颜色?皮肤跟眼睛也是!!都怪我,才会……」

「什么意思……我是想救你才救的,你怎

么能这么说!?」

「都是我飞不好的错吧所以你才会——!?」

某个白色巨大的物体撞上卡利姆的脸。

「卡利姆大笨蛋!!!——这是、这些是!头发、皮肤跟眼睛!全部都是因为卡利姆得救才变成这样的!——不准看不起我!!」

他从没看过这么生气的摇月。双颊泛红、横眉怒目,他想都没想过摇月会如此怒气冲天。

而她激愤的身影使卡利姆受到至今为止最强的打击。大脑一片空白。

「……回去。」

摇月以仍带有一丝怒气的声音说。

「给我回去!」

枕头滚落脚边,把枕头丢来的摇月瞪著自己。

卡利姆被摇月吓到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光锐利无比,就算不说出口,不允许卡利姆留下的魄力就寄宿在她的眼神之中。他半开的嘴吐不出半句话,转过身,空白的大脑承受不了摇月的怒气。

「不准再来了。」

卡利姆被赶出病房,摇月的话深深刺进他的心。

窗外的街景十分明亮。

厚到连摇月都无法扫去的灰层云笼罩亚历斯泰尔的天空,不允许任何一丝月光落下。因此人们以魔术点亮灯火试图驱赶黑暗的夜晚,明知越是使用魔术,灰层云便会越厚,招来更深一层的黑暗与精灵不愿降下的痛苦。

乾脆就让灰层云厚到用不了魔术算了。精灵会完全不愿降落,沉眠于剧场庭园中的精灵们也会一一枯死,就这样让亚历斯泰尔失去所有光明算了。

「不行吧。」

卡利姆嘀咕,自嘲似的言语融入熄灯后房间的黑暗。

亚历斯泰尔的天空就算再怎么封闭,人们也绝不会离开这里吧。天上不行就从森林、从别的地方拉来精灵,维持在亚历斯泰尔的生活。

「哈哈。」

卡利姆笑出声来。他觉得太厉害了。就算一个方法不行,寻找其他方法、别的做法并予以实行的顽强生命力的确令人配服。

相较之下,自己是多么地没用。

别说寻找别的方法,还发火大吼,最后被赶了出来。

真的逊毙了。

「唉,莫名其妙。」

他翻身仰望天花板,上面分明不可能写有答案,卡利姆却打不起劲做别的事,只好躺在床上发呆。

看著天花板,摇月对卡利姆说的一句话在脑中响起。

『卡利姆一直在乎以前的事……!我才会这么寂寞!』

烙印在耳膜上的话语似乎从黑暗房间中的四面八方传来。

他深刻体会到自己多么不了解摇月。

那一天,她为了救卡利姆冲进灰层云中的那一天;摇月差点丧命、卡利姆陷入哀愁的那一天,无能为力的他只能后悔,后悔自己害摇月非得生活在没有人烟的森林里。

然而,这是卡利姆自以为是的思考。摇月怀抱著完全不同的想法在森林中生活。

『头发、皮肤跟眼睛!全部都是因为卡利姆得救才变成这样的!——不准看不起我!!』

什么跟什么啊,他想。

她说得像是把伤痕视为勋章。满身泥泞才能骄傲自满,这应该早就是遥远儿时记忆中的事才对。

卡利姆不懂摇月至今为止抱著什么样的心情生活。就连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了解。

即使如此,他还是在病房中听到了足以称为摇月的真心话。

接触到了这十年间,绝对无法触及的一角。

至今为止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想一拳揍飞自己。

为什么不早点跟摇月说清楚?为什么会一味地在乎摇月改变后的外表,而不愿直视她的真心?

他觉得自己蠢毙了。

蠢到无药可救。

真的,太没出息了。

卡利姆太不了解摇月了。

「……」

无言起身的卡利姆走出房间。

家中静谧无声。宫古应该还在童话花园工作,说不定今天还回不了家。

打开窗,冬天的冷风吹了进来,带著微微从街上传来的喧嚣,凸显家里的寂静。

卡利姆独自伫立窗边。

连鞋都没拿、光脚朝阳台踏出一步的他伸手拿起立于一旁的扫帚。

卡利姆的扫帚又长又大。

为了不让那种悲剧再次发生,他选择了能稳稳跨坐,飞行时绝对不会失控的扫帚。只要越能操纵这把扫帚,他似乎就越能抹去过去的失败。所以他不断练习,一直到了今天,他比任何人都要能操纵既长且大的扫帚。他的飞行技巧也与扫帚粗大的外观相反,轻盈无比,使他能举行独一无二的拂灰仪式,让在都市里观看的所有人露出欢笑。

然而,深植于心中的事物说不定无法抹去。

喜爱感受人群的热气,不停在会有人朝他挥手,并能给予回应的大街上飞行便是最好的证据。

飞得越高便会越孤独,越往上就越靠近那层云。

「……」

卡利姆沉默地从阳台朝夜空中飞去。

晚上很暗不能飞。

卡利姆打破亚历斯泰尔中的小孩无一不跟大人做好的约定,飞向空中。

他牢牢握住把柄,在比平常还要沉闷的街上穿梭。

接著突然,他将把柄的前端向上拉起。

天空。

布满灰层云、一片漆黑的夜空就在眼前。现在这个时间,云朵的另一头一定繁星闪耀吧。卡利姆与摇月年幼时所梦想的星座是否就在云层的彼方?

不知道。

不知道,所以想去一探究竟。

「……!」

越飞越高,扫帚缓缓爬升。

「唔……!」

不禁令他咬紧牙关的恐惧涌上心头。

「哈啊!」

他在还不足以跨越藤茧建筑,不高不低的高度喘了口气。

身体在拒绝拉起扫帚前端。

做不到、飞不了。再高他就害怕到难以忍受。

为了至少了解摇月的心情,卡利姆学摇月向下掉了下去。并非头下脚上,而是以背对地面的姿势,卡利姆朝亚历斯泰尔坠落。

『因为我寂寞!!!』

『所以我才要飞!!!』

人群的喧嚣越来越大声,自己存在于此的实感便越来越强烈。不只拂灰仪式,甚至连在日常生活中,卡利姆都未曾感到寂寞。他的身边随时围绕著人群、欢笑与快乐,令他从未感到孤独。

拂灰仪式也是,因为很开心,因为能让亚历斯泰尔中的人们快乐才飞的。

他以为摇月也一样。

她以令人惊艳的魔法感动众人,和卡利姆不同,从精灵圈呼唤大量的精灵,藉此为人们所需。他一直认为,这才是她在拂灰仪式中飞行的理由。

对卡利姆来说,拂灰仪式是一种享受。

但对摇月来说,拂灰仪式是排解寂寞。

边远离灰层云,卡利姆边想起摇月的话。

『没出息。』

「真的,你说的没错。」

摇月飞行时在想些什么,自从那天以来的十年间她内心想著什么,卡利姆什么也不了解。

他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罪恶感里、一味地在乎过去的事情,就是不愿意面对现在。

不愿接触摇月的真心。

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缩成一团的自己没出息到无可救药。

「可恶……!」

卡利姆随著深深的后悔一同坠落。

钟声响起。

比平常还淡薄的喧嚣中,颇似玩具的钟响此时宣告上午的课程全数结束。

结果想了一整晚,卡利姆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不懂现在的自己究竟能为摇月做些什么,或是摇月希望他怎么做。唯一了解的,就只有他清楚知道现在的自己与过去不同了。只有这样,仅此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思考了花一整晚也找不出答案的问题,精神恍惚的他现在其实没有心情跟任何人碰面交谈。

即便如此卡利姆还是来到了学校,是因为他觉得这能替他喘口气。比起在家里拖拖拉拉地喋喋不休,置身人群中或许比较能放松心情。

结果不行。

不知是否因为都市的现状,教室中的缺席人数十分显眼,平常学院中应有的喧嚣也随之销声匿迹。

可是,这并不仅限于学院。

上学时间飞在天上,一如往常的热闹像是不知道被忘在哪里般冷清。街上确实有人。有上班途中的人,也有跟卡利姆一样前往学校上课的人。无论是大人小孩、社会人士还是学生,早上的时间带确实有他们的身影,但人们看起来个个无精打采。

一面看著随身镜,一面走在走廊上,喧嚣果然稀薄不少。

镜面塔启动后一周。在这仅仅七天之内,亚历斯泰尔的样貌急转直下。

覆盖天空的灰层云成为前所未见、漆黑厚重的盖子笼罩亚历斯泰尔的天空,不许丝毫阳光降落都市。为此从精灵圈降落亚历斯泰尔的精灵也大幅减少,虽然尚且还能维持都市机能,却明显多

了不少轻微头晕、全身疲倦等,陷入精灵匮乏的人。

〈因精灵匮乏昏倒患者频传,塞爆急诊室〉

〈乌云制造机。彻底讨论镜面塔的是与非〉

〈都市机能濒临停止。精灵们去哪儿了?〉

〈童话花园独家专访。对拂灰仪式的期待〉

联络随身镜上显示的新闻报导种类也随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而增加。

此时,边走边看镜面的卡利姆视野中映出橘金色的发丝。

「学姊。」

「卡利姆。」

蕾莎坐在中庭的长椅上。她朝卡利姆招了招手,要他坐在自己旁边。

「……卡利姆,怎么了?」

「嗯?」

「不是,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先不提这个,学姊找我有事吗?」

有点太明显了吗。他不是没有这种自觉,但在触及他不想接触的话题前,卡利姆先把问题拋回给蕾莎。

「我是没什么事,想找你一起吃午餐而已。」

「奇怪,学姊平常不是都跟朋友一起吃吗?」

「嗯……那些朋友啊,大家都请假了。」

「啊……精灵匮乏吗?」

蕾莎沉默地点头。

「班上缺席的人数也不少,感觉有点寂寞对吧?所以我才想在中庭吃。你看,天空又是那个样子嘛,一个人也不好受呢。」

「也是,我了解。」

话虽如此,满脑子都是其他事情的卡利姆对蕾莎的感觉丝毫没有同感。就算有快十个同学缺席,现在的卡利姆没有心思在乎他们,也没有余力抱有什么感想。

此时——

「两个魔法师在中庭约会喔~?」

「有心情约会不会去飞一飞喔~」

「不要偷懒啰~」

「我们要是死了可都是你们的错啊~」

风凉话突然飞来。

回过头,他看到几个学生从二楼的走廊探头俯视两人,脸上挂著不怀好意的笑容。卡利姆一转头,他们就立刻躲了起来,像是不想听他说话般直接关上窗户。

「隔著镜子就算了,当面听到这种话很让人气馁呢。」

「嗯……欸,卡利姆。要不要跟我一起翘掉下午的课?」

「学姊?」

「不是,你看。在这里气氛也不好,老师又都请假,所以都是自习。你说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卡利姆一度仰望天空。眼前是一片一成不变的阴天,乌云说不定又比昨晚厚了一层。

「也是……」

他原本就是为了透气才来的,那么遵循她的想法也不无不可。

就这样溜出学校的卡利姆跟蕾莎一起在街上飞行。

与学院相同,包围在寂静中的大街跟头上天空的阴暗互相映照,藏起大都市应有的样貌。

「鲸鱼都没飞呢。」

「对啊,平常觉得他们很危险,现在反倒有点寂寞呢。」

「是啊。」

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周围没有骑著扫帚飞行的小孩。然后不知是否因为受到精灵指数大幅下降的影响,在街上飞行的有翼鲸跟飞鳍数量也明显减少许多。天空冷冷清清的。

「欸,卡利姆。」

「什么?」

「摇月小姐还好吗?」

「啊……」

从刚才开始蕾莎就一瞥一瞥不断送来窥探的眼神,原来是想问这个。

「昨天,我最后先被赶回家了,所以没有办法探望她……卡利姆有去吧?」

「是啊,我有去。还稍微说了一点话。」

不只说一点话,甚至发展成大吵一架,但就连卡利姆也不可能事隔一日就把这种事情说出口。

「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什么……差不多就是我还要飞之类的话吧。」

「是吗。」

「不过,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是了。得了〈暴食〉这么麻烦的病,还要在现在的亚历斯泰尔天上飞,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都已经昏倒一次了,搞不懂她为什么还想继续。」

一不注意,开口就吐出了这些抱怨。这是昨天他和摇月冲突,引发吵架的言词。但是就算跟摇月吵了起来,卡利姆的话也毫不虚假,出自他的真心。

「卡利姆很温柔呢。」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不是在担心摇月小姐吗?」

「那个,是啦。是这样没错……」

「嗯,你果然很温柔。」

爽朗的笑容与寂寞的声音,同时展现彼此相反的情绪,蕾莎开口说道:

「摇月小姐说的话,我好像有一点理解。」

「学姊?」

「她那天在餐厅说,她的容身之处只有扫帚上而已。我虽然没有摇月小姐那么极端,不过对我来说,扫帚也很重要。如果要我从扫帚上下来、不再飞行的话……嗯,换作是我也许也会说不要。」

「不是,问题是她可是差点因为这样死掉啊?」

卡利姆一这么说,蕾莎便伤脑筋似地微笑。

「啊哈哈,这么说也对,她会死掉呢。可是啊卡利姆,这跟那没有关系。摇月小姐说的不是身体会怎样,或是生命会怎样。那些的确很重要,但摇月小姐重视的是别的东西。」

说到这里,蕾莎看著他,她湿润的双眼不知为何给卡利姆她随时有可能哭出来的印象。

「学姊?」

「是心。」

蕾莎以这句话一溜烟躲过卡利姆的呼唤。仅仅一语,却包含著超越短短两个字的意涵。

「是心,是感情。摇月小姐在说的就是这个。我想对摇月小姐来说,乘著扫帚飞行一定非常重要。所以就算自己有可能死掉,她也不能放手。」

「这么说,也对。」

无力点头的卡利姆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昨天的事情。

「卡利姆不也有吗?这种不能随便以生命两个字衡量的东西。」

我没有这种东西。别说两天前的卡利姆,现在的卡利姆已经失去了能让他这么说的事物。

「我没有跟摇月小姐好好说过话,所以不太清楚,可是摇月小姐飞行的理由一定有些和我一样。对我来说扫帚也是一种羁绊,应该没办法轻言说不飞就不飞吧。」

说完蕾莎不知为何露出害羞的笑容。卡利姆不了解她的表情,也听不懂她的意思。

「学姊,那个——」

「卡利姆,对不起。」

卡利姆呼唤她的瞬间,蕾莎突然伸手制止。就在卡利姆闭上嘴,不解地歪头的剎那。

突然,蕾莎的头不自然地倒向一旁。

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头颅会不会就这样掉下来的恐怖想像闪过卡利姆脑中,但现实却与想像不同。取而代之,蕾莎的身体跟著头在扫帚上倾斜,接著在卡利姆来得及反应之前,从扫帚上滑了下去。

「学姊!?」

她的扫帚朝远方飞去,但现在不是管扫帚的时候。就在刚才,蕾莎跌下扫帚,直直朝地面坠落。

卡利姆急催扫帚。

他以熟练的技巧改变方向。

接著紧追蕾莎俯冲。

「啧!」

口中发出的咋舌是对动作缓慢的扫帚的不满。

老旧的扫帚发挥不了拂灰仪式专用扫帚的速度。

蕾莎掉了下去。

他疾驶扫帚却追不上她。

一动也不动的她失去了意识。

「学姊!!」

无论如何呼唤她都没有醒来。

为什么这么突然?这样下去会——

卡利姆脑中闪过最糟糕的想像时,他的手终于构到了蕾莎的手。配合抱起她身体的动作,他将自己的身体及扫帚滑到蕾莎和地面之间。

「学姊!!」

「……啊……哈……」

蕾莎虽然失去了意识,但还有呼吸。

不过仅此而已,她在卡利姆怀里痛苦地紧皱眉头。

她的表情和昨天,还有幼时曾经见过的相同。

怀中的少女明明不是她,痛苦扶著胸口的动作也好,似乎想诉说什么般不停重复的沉重呼吸也罢,一切的一切都跟从天上掉下来的摇月一模一样。

怎么会?焦急冲上卡利姆的胸口。蕾莎发色褪去的想像涌入脑海之中。明知不可能如此,怀里的学姊却与过去他接住的少女重叠。

「哈……哈……」

卡利姆的呼吸像是精灵匮乏发作般紊乱。

不对。他对自己说。

蕾莎不是摇月。他拚命试著使自己冷静。

「怎么办……」

像是在回应他的低语,蕾莎抓住卡利姆的衣服。

她看起来很痛苦,实际上也一定十分难受。

在卡利姆只能想像的痛苦中,蕾莎拚命喘气。

她的胸口剧烈地震了一下。

卡利姆吃了一惊,差点放开好不容易抱住的蕾莎。

「哈!哈啊啊啊啊啊!」

他重新稳稳抱住深深吐出一口气的她。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时候,蕾莎微微睁开眼

睛。

她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脸颊。

拭去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痕。

「我……没……事……」

「学姊。」

「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学姊!」

会死,卡利姆想。蕾莎昏厥得太过突然,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死。

他无所适从。要怎么办才好?

陷入恐慌的卡利姆口袋中传来一阵震动。

卡利姆在思考前接了起来。

『卡利姆?有点对不起——』「宫古——」

卡利姆的一语使宫古陷入沉默,但卡利姆却对此浑然不觉继续开口。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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