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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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罗德帝国第八皇子「雷欧纳多」首次上战场,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场没有胜算的仗。
持握长枪的敌兵,源源不绝地蜂拥而至。
森林里高大的亚历克希斯栗子树郁郁葱葱,敌人沿著犹如贯穿其中的道路,伴随叫喊声进逼而来,眼前情景简直就像惊涛骇浪。对方小至一兵一卒全都身著相同的蓝色军装,像在炫耀北方军事大国亚德蒙符的经济力和团结力,这样的打扮更是加深如同怒涛的印象。
敌方追击部队的人数是一千?两千?还是更多……?
可以听见他们踏出的脚步声彷佛地鸣,从遥远的另一端不断传来。
雷欧纳多这支负责殿后的部队,必须挡下这波攻势。
然而兵微将寡。
那些作为核心的骑士已经失去马匹,铠甲上也布满因血产生的锈斑,略显骯脏,整支队伍都是残兵败将,连三百人都不到。
这些人如同一道破败不堪、即将被激流粉碎的防波堤,摆出了迎战架势。
雷欧纳多位在己阵最前列的正中央。
与发色相同的一对黑眼毫无畏惧之色。
他身高足足超过一间(约一八○公分),这副先天优良的肉体上覆盖著重盔甲。
唯独他一人昂首挺胸,叉开双脚笔直站立。
其他同伴都在口念各自信奉的军神名号,祈求庇佑,只有他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雷欧,今天你就祈祷一下比较好吧?」
站在身旁、年长四岁的挚友这么劝导。
男子吟念雅典涅的名号后,吻了惯用的爱枪,就像在示范。他长得眉清目秀,即使做出如此做作的行为也不会令人生厌。纵然身上沾染战场尘灰和敌人溅出的血液,也没让他那贵公子的高雅举止失色半分。
他名为亚蓝,是艾依多尼亚伯爵家的长子。
「不需要。」
雷欧纳多惜字如金地回答。
面对他这种彷佛在排斥神明庇佑的态度,亚蓝苦笑地说:「和你在一起,会变得越来越无所畏惧耶。」
他的笑容宛如会传播,四周的其他男子也硬是打起精神,笑了出来。
雷欧纳多点了点头,心想「这样就好」。
(世上才没有什么神明,要开出活路,永远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
接著,他见到最早发动攻势的敌军已迫在眼前,因此率先攻向敌阵。
奋力挥剑,剑光一闪。
仅是如此就砍倒了敌兵。对手虽先刺出长枪,但雷欧纳多窜过去后,斜斜地运剑,他的动作远较敌方迅速、犀利。
纵使身穿重盔甲,依旧凌驾其上。
雷欧纳多随即一个反手,又将一人斩成两半。
然后快速转身,横劈从旁干扰的敌兵。
转瞬间,他已收拾三个人,这时同伴才终于追了上来。
「要跟上雷欧啊!」
亚蓝吶喊后,与其他骑士合力支援雷欧纳多。
拜此所赐,雷欧纳多能全神贯注地对付前方的敌人。
就在他斜斜砍倒一人,又如擦肩而过般划开另一人的侧腹部时,剑却「啵叽」一声,从中间断裂。原来是剑身也无法承受雷欧纳多过强的臂力。
「哈哈,你这家伙真不走运!」
敌兵认为是天赐良机,趁势刺出了长枪。
然而雷欧纳多随手抓住枪尖底部,遏止了敌人的攻击。
敌兵顿失笑容,心想这个人的动态视力究竟好到什么地步?
雷欧纳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反应后,默默夺走方才抓住的长枪,于左手里转了一圈枪柄,接著反向刺入敌兵的咽喉。结果那把长枪因突刺力道太过猛烈,枪柄也从中间断裂。
「雷欧!」
亚蓝拔出腰间的剑拋了过去,配合得天衣无缝。雷欧纳多完全没往他那边瞧一眼,于半空中接下剑后,直接顺势挥出,倏地砍倒了新的敌兵。
「总是这样麻烦你。」
「干嘛那么说,我们是朋友啊。」
两人边砍杀敌人,边同时向对方露出无惧的笑容。
雷欧纳多以雷霆般的速度,又再斩杀了三人。亚蓝借他的剑虽然也已折断,但战场上早就遍布尸体和武器。他拾起长枪,突刺杀敌,长枪折断后捡起剑,挥舞砍杀,剑身断裂后又再拿起长枪继续冲锋陷阵──
简直就是出杀戮剧。
触目所及的亚德蒙符士兵各个脸色发白,心生畏惧。
敌方追击部队的攻势原本看似锐不可当,却在雷欧纳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甚至还往后退去。
原如残破防波堤的殿后部队,彷佛受到雷欧纳多那股非比寻常的威猛牵引,以稳若泰山之势,挡下敌军的追击。
「干得好!你们能顽强抵抗到这种地步,实在厉害!」
己阵最后方响起激励的话语。
今年即将六十岁的老妇人发出硬朗的声音。她个子高,毅然决然地策马前行。
也可能是她脸上有道斜向的旧伤,害她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女马贼头目。
但是,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名门贵族──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
她名为萝萨利雅,是现任皇帝年纪差距悬殊的姊姊,也是雷欧的姑母。
「都到这里的话,再撑一下就是克鲁萨多了!亚德蒙符追击到这里也该是极限了,再一次就好,我们只要再加把劲,再撑过一波攻击,就能全部活著回家!」
她扯开嗓子全力吶喊,声嘶力竭地持续鼓舞己方。
此人是祖国的防卫总司令,按理说若要先行逃脱至克鲁萨多州,明明也不会遭到任何非议,如今却留在殿后部队里,亲自发号施令。
雷欧纳多他们回应了她的气概,浴血奋战。
现场接近三百人的这支部队中,究竟会有多少人生还?──无人乐观看待这个问题。他们知道萝萨利雅只是刻意夸饰希望。
对他们而言,话语的内容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只是因为这番话出自一同留在这种地狱奋战的将领,所以才让他们奋起应战。
如果能让走在道路前头、正在撤退又满是伤患的本队──那些无上珍贵的战友逃出生天,纵使要我们作为弃子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
现场的所有男子,都因她的这份觉悟而斗志高扬,手持武器浴血杀敌。
若有一人不支跪地,就会有另一人凑出肩膀,协助起身,共同奋战。
腹部受到致命伤的同伴,犹如死灵般紧抱亚德蒙符士兵,大喊「连我一起砍」。
此时又有一阵新的惊呼声,划破了交织著这种怒吼和惨叫的沙场。
「大事不好了,萝萨利雅大人!」
是名尚属年幼的银发少女。
她是萝萨利雅的侍女之一。明明应该是和走在前方的本队待在一起,眼下却掉头而来,策马奔驰已行经过的道路。
「榭菈,你干嘛又折回来了!」
萝萨利雅吊起眼角加以斥责,但银发少女置之不闻。
她边让马儿前蹄悬空,竖起身躯停下步伐,边强忍泪水出声禀报:
「本队正遭到敌人偷袭!恐怕是精通马术的骑兵队,越过兽径小道攻来。」
「那些狗娘养的!」
萝萨利雅口出秽言。
「雷欧纳多,这边就暂时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她和榭菈一起掉转马头的同时,还往最前线大声下令。
「喔──」
雷欧纳多并未回应,只是张口咆哮,又再砍倒了一人。
他甚至未回头查看己阵后方,只以偌大的背影宣示「这里就包在我身上」。
静静地散发出熊熊燃烧般的威严。
(毕竟是姑妈亲口嘱咐……)
如今遑论撤退,甚至连尽全力砍杀敌人再共赴黄泉都不再是选项。
雷欧纳多已是身不由己。
对他而言,姑母的话语就是如此绝对──
* * *
雷欧纳多五岁时,母亲因罹患肺病去世。
库罗德历一九八年七月。
作为历代皇帝居城的帝宫庄严至极,内有与其豪华程度相互辉映的庭园。庭园一隅静静坐落著一间教堂,极力屏除装饰,为厚实的石砌建筑。若帝宫为「俗世」的极致,此处就是完全相反。通风不怎么好的教堂中,扎扎实实地蓄积了热度,足以让人提前感受即将到来的酷暑。
葬礼上笑声居然不绝于耳。
皇亲贵族们出席参与,作为会场的教堂里,回荡著他们的嘲笑声。
「那个女的死了后,真让人觉得痛快。」「小小平民哪配当第六皇妃。」「看来她在床上服侍男人的功夫应该很了得。」「生来高贵的我们,终究是无法向她看齐啊!」「总之,世间这个大错终于拨乱反正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雷欧纳多在教堂的角落无奈地听著这些人肆无忌惮的议论、下流的话语。
为母亲之死哭泣的人就
只有自己一个。
应是父亲的皇帝,以患病为由缺席了葬礼。
那些皇亲贵族露出旁若无人的神情咒骂母亲,并对雷欧纳多投以像在打量害虫的犀利视线,还能听见他们在背地里中伤「那个杂种干嘛不也一起死死算了」。
他们的蛮横毫无停歇的迹象,最后甚至开始大声合唱国歌《库罗德万岁》。
正当唱到最高潮的小节,充满活力的歌声也变得最为激昂时……
萝萨利雅现身于教堂。
「这群人还真吵耶。你们这些人渣,是没学过参加葬礼时要有规矩喔。」
她粗旷声音的音量比任何人都还大。
受到严厉指责的皇亲贵族们同时噤口。
虚荣心强的他们被她痛骂后,身体因屈辱而颤抖,但对方是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即使在库罗德帝国中也是实力顶尖者之一,现场根本无人具备当面忤逆她的气概。
教堂里首次漫布与葬礼相应的静谧,萝萨利雅肃然地前进入内。
站至棺木前方后,只简短地呢喃了一句:「抱歉,我来晚了。」
她来到会场时,身上的衣服都还沾满途中的尘土。
雷欧纳多之后才知道,萝萨利雅为了看亡母一眼、替她送终,从亚历克希斯州赶了一百五十里(约六百公里)的路过来。
然而她只是轻抚了一下棺木后,便倏地转身往回走。
那些皇亲贵族纷纷投以想忖度心情却又参杂畏惧的目光,但她傲然无视,昂首阔步──笔直地朝雷欧纳多的所在位置移动。
雷欧纳多于角落的位置上抽搭啜泣,萝萨利雅粗野地挺立在他的面前。
她一句话就让现场列席的那些「可怕的大人」畏缩,是个「更加恐怖的老妇人」。
脸上偌大的疤痕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个头高大到令人备感压力。
但是──
「你这家伙有看过你妈妈哭过吗?」
她严厉的说话声中却也荡漾著温柔。
雷欧纳多张口结舌,摇了摇头。
「……因为……不可以替……不幸的……幼苗浇水。」
他想起母亲从前告诉过自己的话语后,毅然地用衣袖擦拭眼角。丧母之痛的泪水并未因此停歇,不过萝萨利雅伸出大手放到了雷欧纳多的头上。
「你说得没错喔。那句话是我告诉那孩子的。」
她好像感到有些自豪。
这就是自己和姑母相逢的过程。
「你跟我来。」
萝萨利雅朝教堂出口走去,雷欧纳多短暂思考后,便听从她所言。
起步追赶她那魁梧的背影。
萝萨利雅边走边说:
「在这个帝国里没有半个人站在你这一边,所以你至少得有能力自己保护好自己。」
于是,她给了雷欧纳多两样东西。
对比鲜明的两样东西。
一样是冰冷的物品。
生平的第一把剑。
那是做给成年人使用的铁器,清楚地传达出沉甸甸的重量,萝萨利雅毫无顾虑持拿者是个孩子。
他拜萝萨利雅的随从骑士为师,练剑习枪学马术,展开了埋头于武者修行的每一天。
另一样是温暖的存在。
第二个故乡。
萝萨利雅带著雷欧纳多回到了她的领地「亚历克希斯州」。
那里是片绿意盎然的土地。
触目所及都是树木,枝头长满颜色鲜亮的新叶。即使乘坐马车行驶在道路上,也还是久久不见森林尽头。路过开阔处时看见有座湖泊,阳光在水面闪闪跃动。
湖水青,林木碧,苍穹蓝──完全就是绝美景致。
边观赏美景边大口吸入空气后,就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再者,若是小看此处,觉得只是个乡下地方,那可就大错特错。
亚历克希斯州都「凛特」位于贸易要冲,繁荣程度非比寻常。
在规模和华美程度上或许输给帝都,但是往来城中的人们,无论属于哪个阶层,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炯亮有神。雷欧纳多一想到今天开始就要住进这座城镇,就感到雀跃不已,在前往城堡的路上,不断从马车的窗子四处张望。
这两样事物后来成了雷欧纳多的血肉。
他在这块远离帝都的亚历克希斯土地上,度过谁都不会蔑视他为「杂种」的每一天。
他加入萝萨利雅雇用的千人骑士行列,毫不厌倦地挥剑讨教。与亚蓝相识也是在这个时期。自艾依多尼亚州前来留学的亚蓝和他,两人就像吸水海绵,不停从那些高洁勇猛的亚历克希斯骑士身上吸收学习。
「再怎么武功高强,笨男人就是没搞头,毕竟散发不出所谓的魅力啊。」
此外,姑母还告诫他这番话,亲自教授学问。
也会在傍晚时分,把筋疲力尽的雷欧纳多带到城里。
带到她常去的粗陋酒馆。马修大叔不管做什么菜肴都好吃,尤其是炖菜特别美味。萝萨利雅只有在这间店时才会大口畅饮,喝到酩酊大醉。
「我嫁到这里来的时候,凛特还是个尽是棚架小屋的超级乡下地方!」
她口齿不清的嘴里,每次都会讲出相同的话语。
「当时周围的人都在耻笑我。但是,我发誓绝对不要觉得自己是抽到下下签。把亚历克希斯弄得比帝都还要繁荣,让周围那些人来羡慕我,这才是我的人生意义啊。」
那是她充满牢骚与炫耀的人生故事。
不过雷欧纳多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喝醉的姑母说起话来长篇大论,根本不管夜已深沉。女服务生是个随处可见的重度迷信者,她会打从心底担心地说:「小孩子晚上在外面走动,可是会被怪物抓走耶。」但是雷欧纳多压根不在意。思想开明的姑母平日就告诉他「世上才没有那种东西」,连他这个小孩子也相信姑母的话才是真的。
最后都是雷欧纳多背著醉到不省人事的姑母,以几乎像在拖行的方式返回城堡,途中即使姑母说的都成了胡话,但还会倾听耳边持续传来的话语。
夜路上仅有月光洒落,寂静中只听得见萝萨利雅的声音──这是他最爱的时光。
幸福的日子光阴似箭。
雷欧纳多的体魄转眼变得高大,背著萝萨利雅时也不会拖行了。
然后,迎来了命运转折的库罗德历二○八年,时序三月。
他前往战场,那边掠过脸颊的风中还留有晚冬的冷冽。
因为北方的军事大国亚德蒙符,入侵了库罗德最北边的领土亚历克希斯州。
这是大约十年就会发生一次的例行战事。
萝萨利雅以麾下的骑士队及常备兵进行抵御。
亲掌兵符的她泰然处之,毕竟她是亚历克希斯侯爵夫人,也是足智多谋的名将,过去曾经三度挡下亚德蒙符的侵略,镇守帝国北方领土约莫长达四十年。
对她而言这是第四次的防卫战。
雷欧纳多与亚蓝并驾马匹,初次上阵,整个人干劲十足。
(我想把自己这身姑妈锻炼出来的武艺,用来协助姑妈。)
被编入骑士队的他,带头策马飞奔,杀入蜂拥而至的敌军之中。
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整场仗下来,没有遇见半个功夫比自己高强的武人。
砍下的首级超过十个。
因此大获亚蓝和其他骑士伙伴的赞誉。
然而,仅此如此。综观整场战役,这种战果根本微不足道。
「无论你再怎么强大,单靠个人英勇能办到的事情还是有限吧?」
萝萨利雅面露一脸坏心眼的笑容,雷欧纳多反驳不出半句话。
完全无法影响大局的勇猛,与尘埃没有两样。
「首先你要学会兵法,就是要懂得调动军队、运用己方资源的方法。如此一来,你就会辗转理解出发挥你那身英勇的『时机』。」
雷欧纳多频频点头聆听姑母的话语。
他下定决心要看好每一项萝萨利雅的决策,学习用兵之道。
所以即使身处沙场,依然持续追随姑母的背影。
实际上,萝萨利雅真的十分善战。
亚德蒙符的侵略军数量,扣除辎重等的后勤部队,参与实战的有三万人。
堪称大军。
相对于此,亚历克希斯军在骑士队、常备兵和佣兵加总后,实战人数为一万
然而萝萨利雅面对数量多达三倍的敌军也没后退半步,反倒是以足智多谋的用兵遣将打了胜仗。
其实亚历克希斯州大半领地都是森林,本就是处天然要塞。亚德蒙符无法充分行兵布阵,行经森林中时只能顺著南北贯穿的道路,采取散乱冗长的纵队模式。亚历克希斯军只要像塞瓶栓似地在道路上布阵,就算兵力较少,也能轻而易举地对抗敌人。
「但是,可不能战到不相上下啊。毕竟会先后继无力的是人少的我们。」
如果只是要打成胶著状态,那么倚靠城墙坚守城池才算是较好的战略。
不过萝萨利雅希求的是,果敢积极之至的防卫战。
她喜好编组多支人少的精锐部队,命他们神出鬼没。
她要这些部队行走地图上也未记载的森林小道或兽径,绕到亚德蒙符军的后方,并且不切断后勤部队,彻底将之一网打尽。
为物资与粮秣所苦的亚德蒙符军顿失士气,虽是大军之姿,但攻势疲弱。逃兵问题接连不断,亚历克希斯军用不著挥剑,兵数就已减少。
「并不是正面交锋才叫做打仗唷。」萝萨利雅的笑容与其说是像个名将,果然还是比较像马贼,既无惧又阴险。「定食屋亚历克希斯,拒绝爱捣乱的客人入内用餐。我会让他们饿著肚子滚回家。」
论及这个时代的战争,会战主义乃是主流,敌我双方汇集足够兵力,确实摆好阵式后正面冲突,因此后世史家称赞萝萨利雅的用兵构思极为前卫。
雷欧纳多时而在营帐旁,时而在她直接指挥下挥舞刀枪杀敌,藉此吸收她拥有的杰出战略。
春去夏至,亚德蒙符军仍旧持续攻打,但他们的攻势已如等待死亡的老驴,完全无法攻破亚历克希斯军的防卫线。
他们之所以没有撤退,完全是出自于高层的逞强。毕竟亚德蒙符为了动用三万大军,已经付出庞大的资金支付相关的后勤补给。事到如今,岂可轻易言退。
不过这个原因与底层士兵毫无关联,他们连肚子都无法填饱,双眼已然无神。
(虽然是敌人但也真是可怜。)雷欧纳多心想,(反正他们也赢不过姑妈,赶快撤退就好了嘛。)
他无论再怎么英勇,依旧还是个十五岁少年,此刻是天真地这么认为。
然而,不久后亚历克希斯军居然也陷入了和他们一样的困境──
当下的他浑然不知未来竟然会是如此。
萝萨利雅平时就在州都凛特,储备了足够供一万军人使用的物资粮食。
一有战事,亚历克希斯军就会挺身迎战,担起防卫国土的责任;相对地,库罗德全国各地会送来更多的支援物资,这么做已成惯例。
但是,此次战争自开打后,物资一次也没送达。
萝萨利雅将这个费解的问题放到了心里。当然,与战略和后勤布局相关的参谋团知晓此事,至于雷欧纳多等前线战斗人员,她就没让这些人多操心。
萝萨利雅在打仗之余还派人调查原因,但搜集来的情报不外乎是装载货物的船只在某地沉了,或是遭匪寇劫走之类,尽是些运送中的「事故」。
只是刚好连续倒楣而已?还是说──萝萨利雅心存疑念,继续深入调查。但是,在战火中实在身不由己,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
查明原因时已是八月底,战争开始后已过了五个月。
一支三百名士兵、以国内运输来说让人觉得太过严整的部队,从艾依多尼亚州运来了全国第一批的支援物资。同时,也送来了亚蓝父亲的亲笔信。
据该信内容──此次是统筹所有库罗德贵族的四大公爵家一手策画,他们对各州领主施压,佯装遭遇事故,不让支援物资送抵亚历克希斯。
此外,虽然也有极少数领主像亚蓝的父亲一样未屈服于压力,但是他们送出的支援物资,在四大公爵家的运作下,最终仍旧于运送途中遭遇「事故」。
萝萨利雅招集可信任者至营帐内,吐露了这个真相。
雷欧纳多当然也被找来。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他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换言之,折损这些化为祖国盾牌奋战御敌的己方,那些人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因为把亚历克希斯发展到如此富饶的我,对那些家伙来说根本是眼中钉。」萝萨利雅用鼻子发出哼声,「至今他们是需要我这条固守北方的看门狗,但是等到下回亚德蒙符再次入侵时,我也已经年老昏聩了吧。所以他们把这次当作我打的最后一场仗,准备要踢开我了。那些家伙的意思应该是希望我战死在这边。」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静分析后做出结论。
「不说这个了。目前战况就算糟糕到不断拖延,进入冬季后战争就会结束。只要不出纰漏,以现在拥有的物资完全足以应付。」
毕竟冬天难以维持补给线,运送物品的马车会因道路融雪的泥泞而窒碍难行,夜晚焚烧的薪柴数量也会大增。这些不利事项更是会直接冲击侵略军,因此可大胆预测亚德蒙符军在冬天来临前若还未分出胜负,就会撤退。
然而这个预测大幅失准。
知晓存有阴谋的萝萨利雅,一直希望战争尽快有个结果,因此她的用兵更加激烈。秋末之际,亚德蒙符军因死伤和逃兵,总数就已减至一万,而且冬天降临了。照理来说,亚德蒙符军明明早该被逼至展开撤退的窘境,但如今却完全不把严冬的冰冻寒风当作一回事,以让人联想到亡魂的纠缠,持续攻打而来。
都是因为四大公爵家密报我们的粮食一年就会见底──日后,此事因亲笔信而厘清真相。
「你们居然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啊!」
雷欧纳多向著不在眼前的敌人嘶吼,但是根本无济于事。
三餐的量逐周削减,若不减少就会耗尽食粮。
姑且不论骑士,士兵的士气已是显而易见地越来越低迷。
原本那么具有优势的亚历克希斯军,如今却一直屡战屡败。
雷欧纳多亲身经历后才深刻地体会到,士气大挫的军队竟然如此脆弱。
亚历克希斯军终究被逼退至凛特,接著毅然采取坚守城池的作战方式。
他们让民众拿起武器,仰赖城寨的防护力,勉强抵御敌人的攻势,同时加强派遣使者前去拜访其他诸侯──先前就已在持续进行──的力道,以战后回以优渥谢礼为条件,寻求援助。
但是众贵族畏忌四大公爵家,谁也不愿伸出援手。
城郭内外皆化为炼狱──
外头是幅激战图,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里面是幅饥荒图,随处可见有人在争夺食物。
眼下食量大的马匹已被认为派不上用场,因此众人便吃马肉,以马血止渴。
为了活命,就连雷欧纳多也这么做了。
只能无奈手刃爱马的骑士们,咒骂四大公爵家后流下悔恨的眼泪。
不过雷欧纳多拚命忍住了。
他的心情和所有人都一样,只是自知哭泣是在浇灌名为不幸的幼苗而已。
亚历克希斯军持续坚守城池。
众人迎来人生中最凄惨的新年后,又再过了将近三个月。
库罗德历二○九年,四月一日。
萝萨利雅终于决定弃守亚历克希斯州。
她判断再这么下去会演变为人吃人的局面。虽然城中居民会因此变成难民,被迫承受看不见未来的艰辛,但已顾不得这些了。她首先让领地百姓逃脱至邻州,亚历克希斯军又再坚守两周,顽强抵抗争取时间后,也展开撤退。
萝萨利雅背对长年珍视、拓展的土地,带著苦涩的心情舍弃了城池。
然而拋下后并不代表就此脱离地狱。
撤退战事的苦痛、惨烈令人不忍目睹。
精心栽培的士兵不断遭人从背部斩砍,像是割取麦穗般接连丧生。
萝萨利雅留在后方,亲自指挥殿后部队。
「姑妈,指挥的事情交给我就好,请您先逃。」
雷欧纳多虽然这么诉求,但她依然故我。
「所谓的将军大人,只是听起来响亮罢了。讲明了,这根本是个烂职业,不只要杀敌,甚至连自己人都要杀。我那些属下因为我的命令而死,所以……我至少要睁大我的双眼,好好目送他们最后的身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的家伙,不配称为将军,根本就和帝都那群猪没什么两样。」
她瞪大双眼怒斥。
雷欧纳多半句话都回不出口,只是自萝萨利雅面前离开,下定了决心。
决定要继续拚死奋战,在最危险的绝境中不惜性命地守护姑母和所有同伴。
但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有人一个接著一个倒地不起。
接著,在他们再撑一下便能逃离亚德蒙符军的时候。
就是雷欧纳多等未满三百人的骑士与士兵在狭路布阵,成功挡下数量过千的亚德蒙符追击部队时……
原先让其逃在道路前头的本队,却遭到亚德蒙符突击队的偷袭。
本在指挥殿后部队的萝萨利雅,将眼下的战场交给雷欧纳多后,前去指挥本队了。
接受委任的雷欧纳多,砍断剑后捡起长枪突刺杀敌,以杀气逼人的战斗英姿鼓舞己方,大挫敌军士气。
「去死!」
他出声咆哮。
怒吼化为震荡的冲击波向前奔驰,光是如此就让亚德蒙符的士兵萌生退意。
「你们想用自己的死来点缀难得的胜仗吗!?」
雷欧纳多以狮子低吼般的声音加以威胁。
但是,眼下敌军仍旧人多势众,毫无将要夹著尾巴逃跑的意思。
「那么就如你们所愿,管你们有一千人还是两千人,我通通杀个精光!」
雷欧纳
多之所以多变得如此多话,其实是因为心感焦躁。
他实在担心萝萨利雅亲自前去指挥的本队战况。
毕竟本队那边尽是伤兵,根本无法好好应战。
而且也不清楚敌方突击队的规模。
得快点才行。好想快点结束这边的战斗,冲去本队那边。
然而雷欧纳多这个心急如焚的冀望也是落空──
「喔喔喔,弓兵终于来了!」
耳边传来了像是敌军指挥官的欢呼声。
此时有支弓兵队接在追击部队之后,赶到了前线。
「全力射击那个在队伍最前列正中央的猛将!」
男子一声令下,数十根箭矢就朝雷欧纳多飞来。
多数箭矢都偏离目标,往四面八方散去,或是伤及亚蓝和其他同伴。
雷欧纳多则是在肩膀与腿部各中了一箭。
他以毅力压制住痛楚,定眼瞪视敌军弓兵队。
敌方步兵转眼间摆出的长枪阵另一头,早已架好新的箭矢。
眼下又再射来了数十根箭矢。
「殿下!」
己方的骑士放声吶喊。
雷欧纳多在像是糖膏拉伸的时间感受中,听见了喊声。
他将专注力提至极限,判读出所有飞来的箭矢轨道。
倚靠连思考也称不上的战斗第六感拟定战略。
用剑斩破甲冑并非易事,但用箭射穿倒是稀松平常。
为什么会这样?
都是因为弓箭的破坏力全部集中在一个点上。
若是如此,错开那一个点不就得了。
雷欧纳多面对箭矢摆出迎战架式,些微摆动整个身躯。
他藉由此般最小幅度的动作,错开射击轨道的轴线,让本应插在手臂、胸口和小腿上的箭矢从甲冑上滑过,彻底躲过了这阵箭雨。
「怎么可能,太扯了。」
敌方指挥官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雷欧!」「「「殿下!」」」
亚蓝、身为同伴的骑士和士兵们欢声雷动。
敌方长枪兵目瞪口呆,雷欧纳多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剑杀入他们的正中央。
他杀退砍开长枪阵,扫斩所有接触到的步兵,往弓兵队冲去。
转瞬间,他已狠杀了五个未持近战武器的敌军。
「根本是怪物(Ogre)……」
敌兵愕然嘀咕。
「怪物来了啊!」
甚至有人拋下武器逃跑了。
这无法说是夸大的譬喻,毕竟雷欧纳多每挥一剑,就有亚德蒙符士兵人头落地,而且挥舞的还是已经折断的剑身。敌人的鲜血不断往他喷溅,身上的盔甲就像涂上一层灰泥,逐渐染得赤红。无人能够抵挡他的攻势,连箭矢都只划过甲冑之上。
他的双眼亮起犹如鬼火的艳红凶光,这个叙述毫无加油添醋。
看在与他对阵的人眼里,应该完全就是传说中的魔物现身吧。
亚德蒙符士兵都陷入了恐慌状态。事到如今人多势众也优势不再,最后终究奔逃四散。这些人即使在与本队会合后,也因心灵受创,再也无法上场打仗。
「我们得快点赶上姑妈他们。」
雷欧纳多并未就此安心,立刻飞奔前去。
为了追上姑母的背影,一个劲儿地跑在道路上。
同伴们虽已筋疲力竭,亚蓝也是,但是没有任何人发出怨言。
此刻他们追上了本队──映入眼帘的是凄惨的光景。
道路上到处倒卧士兵的死尸。
比起亚德蒙符士兵,己方士兵的尸体更多。
雷欧纳多紧咬嘴唇。
然而,不愧是萝萨利雅返回亲掌兵符,看样子好像成功遏止敌军的偷袭,现在已经看不到亚德蒙符军的身影,己方本队停下脚步在短暂歇息。
「姑妈!姑妈,您在哪里?」
己方人员身负重伤,耗尽气力蹲坐在地,雷欧纳多边小心翼翼地挤过他们之间,边寻找萝萨利雅。
「这个声音……是雷欧纳多吗?」
他听见了姑母的回应。
本队中央一带围著人墙,声音就是从那传来。
「姑妈,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雷欧纳多兴高采烈地前往该处。
实际面对面后──他却僵在了原地。
姑母方才立刻跟上的那位银发侍女榭菈伴随在侧。
萝萨利雅枕在她的大腿上,横躺于地。
「哈哈,看来你平安无事。」
浮现出女马贼头目般笑容的嘴角,已经沾满鲜红血液。
箭矢深深刺在她的右胸。
哭到脸皱一团的榭菈,默默地左右摆了摆头。
箭矢拔不得,因此只能眼巴巴看著。若是拔出,鲜血就会喷溅而出,再也止不住。
也就是说,这是致命伤。
「雷欧纳多啊……」
姑母看著别处这么说。她已因为失血而看不见了。
「姑妈,我在……我在这里,姑妈!」
雷欧纳多跪到了她的身边。
姑母胸口虽然插著箭,但说起话来口吻还是相当刚毅。
「这一年,我至少已经把兵法通盘传授给你了,但是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半瓶醋。兵法和武术相同,切记要勤加钻研啊。」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姑母依旧严格。
「你如果学会调兵遣将,懂得如何运用己方资源,那么辗转就会明白什么是能活用你那身英勇的『时机』──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拨云见日,天下无敌了吧。」
但也依旧和蔼。
雷欧纳多边颤抖声音与身躯,边出声回答:
「就算在姑妈看来我还是个半瓶醋,但是我至少已经可以保护好自己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要由您来保护,毕竟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萝萨利雅扬起嘴角。
一副相当满意、自豪的模样。
「……我想瞧瞧凛特最后一眼。」
雷欧纳多瞬间倒抽一口气后,闭起眼睛,颤抖著身体说:「好的,姑妈。」
他从榭菈身边接过姑母,像是对待珍宝似地抱起了她。
他强忍泪水,让她的身躯朝向北方。
从此处能望见的景象,只有道路两旁的森林。
「看得到吗?」
雷欧纳多边掩饰哽咽边询问。
「嗯……我看得很清楚喔。」姑母回以赞叹,「我的都城真是壮丽。」
「是啊,没错,远远胜过帝都那些地方。」
「……最后还真想吃一口马修做的炖菜。」
「好啊,姑妈,也请让我……陪您一起去吃。」
「……最后要、最后要……哈哈,我想做的事情还好多。明明都要死了还在想这些,看来我也是个肤浅的女人啊。可恶……」
「您哪里肤浅了啊。不管到哪……我……这个我都会陪著您。」
「哈哈哈,现在只是个老太婆要死了,你没必要为我流泪喔。」
「怎么可能不哭……」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替不幸的幼苗浇水吗?」
「……我……做不到……」
「这样啊,那么你就哭最后一次吧。」
「…………是。」
「……雷欧……纳多。」
姑母最后又再次伸出手,想要触碰雷欧纳多的胸口。
「……你可不能变得像那孩子……一样……喔。」
但是,那只手在触及之前就已没了力气。
雷欧纳多在抱著萝萨利雅的状态下,急忙抓住那只手。
那只消瘦的手犹如枯木,原来姑母一直都是用这样的臂膀保卫祖国。
「姑妈……我知道了……」
「你要……争口气让那些人瞧瞧……要……变得……幸福……」
姑母说完这句话,便在雷欧纳多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亚历克希斯的一万军力中,最终平安抵达克鲁萨多州的仅有两千人。
雷欧纳多毫无喘息时间,他为了禀报事情经过,带著骑士们马不停蹄地前往帝都。
当一行人穿过帝都北门时,群众大声嚷喊迎接他们进城。
但那并不是什么温馨的欢呼声,而是用尽现存相关语汇的骂声。
「你这个吸血皇子(Nosferatu)!」
甚至有小孩这么喊叫后,扔了石子过来。
雷欧纳多侧耳听取现场来自四面八方的辱骂,了解到这种情况的缘由。
看来众人好像都觉得他不喝马血,要喝人血才能止渴,并且还弃同伴于不顾,自己悠然痛快地保命过活。
任人渲染的流言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还是有谁刻意造谣生事。
亚蓝他们放大音量帮忙辩护,但在数量众多的群众面前根本无效,只有被盖掉的分。
雷欧纳多紧咬牙关,任凭旁人批评。
只要闭上眼睛,随时都会回想起姑母的遗言。
姑母要他变得幸福。
但是严厉却也温柔的姑母、壮丽
的亚历克希斯州和多数同伴都已经失去,现在是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幸福?
他也不知道,倒是这么认为──纵使有许多已经无法挽回的事物,但确实也有还能扭转的存在。
雷欧纳多拥有的所有幸福,都在他的第二故乡(亚历克希斯)。
若是如此,至少要夺回那片土地。
他定眼凝视已不再有背影可追随的前方。
于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再流泪哭泣。
之后,又经过两年的岁月,雷欧纳多十八岁了。
库罗德历二一一年。
晓之帝国就如这个别称,正陷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