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亚蓝大人都亲自来了,我们就边吃晚饭边开作战会议吧?」
由于实在太过刚好,榭菈吩咐下人准备。
雷欧纳多招待亚蓝至客厅后,三人便开始交头接耳。
在等候晚餐送来的这段期间,亚蓝迫不及待地询问了榭菈。
「军师大人,我该做些什么?」
「当务之急应该是要去通知住在干道沿路的所有人民,叫他们前去避难。」
榭菈斩钉截铁地立刻回答。
亚蓝的妹妹米蕾尤是在中午时分来到官邸求援。以这位「军师大人」来说,时间根本充分过头,完全足以思考如何应战,并且得出答案。
「……了解,那么我这就去安排。」亚蓝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因为他非常清楚,对领地百姓而言,这种处理方式等同命令他们舍弃从小住到大的城镇或村落。
「可没时间和人民争论喔?」
「雷欧,我知道。我会以我的名义宣告,等事情告一段落,会颁布免税措施和发放补助金,保证让他们的生活能恢复原状。他们即使放心不下,应该也会接受吧。」
亚蓝毫不吝啬地这么说。这种事情并非谁都能轻易说出口,毕竟在多数贵族眼里,只觉得领地百姓和草木没有两样。反倒若无其事地回说「本大爷干嘛做那么多?」才是一般的反应吧。
此外,榭菈也了解亚蓝这个人,知道他不会为了不让敌军得利,去放火烧毁民宅或在井水里下毒,所以并未提及这一类的老套伎俩。
而是一副深感歉意地提出另一种难以启齿的请求。
「如果要您再多花更多更多钱也可以吗?」
「当然,如果金钱能换来和平,我求之不得啊。」
「那么,请你在疏导所有人民避难时,禁止他们搬运家产,要他们逃跑时只能携带最低限度的粮食,连带著家畜逃跑也不行。当然只有马匹是例外,因为能用来逃跑。我希望您可以跟所有人民约定,事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他们在这些措施下失去的所有事物。」
「这种约定不成问题……但这么一来不就随便凯恩兹他们掠夺了,要眼睁睁地看他们气焰高涨吗?」
「敌军士气太高也不好。」
雷欧纳多这时也插嘴,榭菈索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后继续说:
「就随他们去嚣张啊,比起那个,所有人民的性命更重要。有人逃跑时太贪心拿了太多家产,结果被敌兵追上,最后没了家产也没了命……这种情形历史上不是多到不胜枚举吗?」
「原来如此……」亚蓝像是真心钦佩,雷欧纳多却有不同的感受,毕竟在看见榭菈的笑容后,就感觉到她除了确保领地百姓安全外,还另有意图。
虽然介意她是否有别的想法,但话被打断后就没再深思下去。
「赶紧派出快马吧。」榭菈说。
亚蓝已写好命令状,雷欧纳多因此唤来下人吩咐任务。从帝都至艾依多尼亚的路程将近八十里(约三百公里)。其领地又为南北长的形状,最北方与库利玫利亚相邻,当敌人自此入侵时,要以快马奔驰最多百里的距离才能抵达北端的村落。即使利用遍布库罗德全境的驿站接驳制度,不断换马赶路,算起来也要五到八日的时间。
今天是三月三日,库利玫利亚军──不,应该要称为谢尔特军──是预计十三日从州都古霖迪出发。那么入侵艾依多尼亚边境应该是十五日前后,看来勉强赶得上。
对了,有一点对我方有利,那就是敌军大多数都是长枪兵。
柄长超过三间(约五•六公尺)的长枪是种强大的武器,但由于枪身实在太长、太重,以至难以携带。甚至还有逸闻指出,曾有未受过军事训练的农民受徵召后配发到长枪,结果在行军途中叫苦连天,不断有人擅自截短枪柄。
由此可知长枪兵的行军速度缓慢,所以他们越过边境入侵的时间还会延后。
「榭菈,其他还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吗?」
「尽可能地把兵力集中到州都(艾依顿)。」
「好……但是,我希望尽量不要让人民拿武器应战……」
「亚蓝大人真的是很爱民。嗯,没有那种必要。老实说他们打不了仗。」
库罗德自大帝国时代起就贯彻军农分离政策。
每日持续锻炼的常备兵实力极强,突然被要求拿起粗糙武器的农民等平民完全不是对手。有个词叫做「乌合之众」,也就是说招集再多像那样的弱小士兵也不会成为助力。顶多平时熟稔如何运用弓箭的猎人们会是例外。
先前对上亚德蒙符的战役中,最后也是退回州都坚守,当时都城居民中也有许多人希望上场杀敌,但除了搬运箭矢或伤患等的后勤支援外,根本派不上用场。
「在艾依顿集结兵力后呢?难道要坚守城池?」雷欧纳多询问。
「很抱歉,我们那边没有凛特那种雄伟的石墙,只有壕沟和栅栏而已。」
「我不想让城内卷入战火,所以打算主动迎击。只是,至少要选在对手最疲惫的时候出击。」榭菈如此说道。艾依顿位在州南端,此战略就是要让敌军大幅纵走艾依多尼亚来到州都近郊。
「剩下的就是兵力差距了。」
雷欧纳多提出最令人头痛的问题后,亚蓝便口念军神雅典涅的名号,祈求庇佑。
「跟那种东西祈祷,对方也不会真的庇护你啊。」
雷欧纳多是传承自姑母的无神论者,他正颜厉色地说。
己方的战力为亚历克希斯骑士队的五百人,加上艾依多尼亚的千人常备兵。
双方战力足足相差两倍以上。
而且艾依多尼亚有别于森林遍布的亚历克希斯,是块多平原的土地。
「行事不要半吊子。」
雷欧纳多用严厉的声音,摊出严峻的现实。
「您会担心很正常,但是请放心。」
榭菈一脸得意的样子。
「军师大人,你有什么好对策吗?」
「之前就请您不要用那么见外的称呼了啊。雷欧殿下,您真是的~~」
榭菈得意的表情不知去向,她现在鼓起了双颊。
亚蓝忍不住用手摀住了脸。眼下情景就像写著「可以晚点再打情骂俏吗?」
「榭菈,你一个大美女,这样很不好看喔。所以别气了,能不能快点把你的对策告诉我们。」
「亚蓝大人真的是很会说话耶。」
榭菈一副「如果能从雷欧殿下口中听到就好了」的表情,但是雷欧纳多丝毫未察觉,只是继续等待,要她快点说明计策。
榭菈叹口了气后,表情转为认真。
「我要使用传说故事的力量。」
雷欧纳多用手抵住下巴「呼嗯」了一声。
「你好像很有把握吧?」
「是的。连一个艾依多尼亚州都拯救不了的话,是要如何拯救一个国家?」
「有道理。」
这位少女真的是舌灿莲花,屡屡让人感到惊艳。
毕竟,雷欧纳多知道,她绝非是个只出一张嘴的「军师大人」。
* * *
库罗德历二一一年,三月十五日。
第二皇子谢尔特已经来到库利玫利亚与艾依多尼亚边境交界处的湖泊南岸。
他还带著凯恩兹等十多名同伴。
一行人预计要在此处与开拔自古霖迪的士兵会合。
眼下无论是风还是阳光都十分和煦,长枪兵们顺著春意盎然的道路走来。
远看他们竖直长枪,排成一长列行走的模样,就像非常恐怖的大蛇和刺猬混为一体的异形。
对方也察觉到道路旁谢尔特坐在马背上等待的身影,有数名骑兵策马上前。
那些是丹克伍德的骑士与其随从,就是他们率领那群士兵至此。
「让您久候了,殿下!」
骑士急忙冲来后,其他随从也一起下马曲膝跪地。
那名骑士身材中等,有著一对宛若狐狸的细长眼睛。他年纪尚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强者。防具也只有皮铠,连胸甲都没穿。
而且他身边那些随从说是小混混也不为过,感觉是群没教养的人。
凯恩兹等人的表情明显大变,脸上就像写著「丹克伍德公爵有心要打仗吗?居然派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过来」。
但是谢尔特并没看轻狐眼骑士等人。
「长途跋涉辛苦了。你们还真厉害,居然差不到一小时就把兵带到了。」
没错。虽说这是训练精良的部队,但能按照约定的时间日期,将容易拖慢行军速度的长枪兵从遥远的丹克伍德州带到指定地点,他的指挥本领确实值得赞赏。
在这之后,部队指挥权移交给了谢尔特,这位狐眼骑士则以军督的身分随伺在侧。丹克伍德为了年轻的谢尔特,派遣这名骑士前来负责监督兼顾问。
「真不愧是外祖父大人,派了一个这么优秀的骑士给我。」
「小的惶恐!谢尔特殿下您可是世人赞誉、帝国自豪的英才,能获殿下的赞赏,小的不胜感激之至──」
「你用不著那样毕恭毕敬。话说还未听闻阁下的名号。」
男子说话的用词太过谦逊,谢尔特在马背上对他笑了出来。
「小的叫特拉梅。」
狐眼骑士报上名字,始终维持屈身低头的姿势。
是个值得记起的名字──谢尔特将之铭刻于脑中。
「那么接下来就开始制裁艾依多尼亚。」
「是──!小的一行人愿为皇子殿下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万事拜托了喔。」谢尔特落落大方地点头后,从容地掉转马头。
谢尔特虽然读了六年军事学校也顺利毕业,但这还是第一次统帅真正的军队。
但是他具有谁都不会这么认为的沉著风采。
详细剖析谢尔特军的阵容后,首先可知组构核心是丹克伍德州派来的长枪兵。要培育出熟稔长枪的士兵是耗财又耗时,但真不愧是雄霸四大公爵家其中一席的丹克伍德公爵,居然可出借高达三千人。
而且还已和库利玫利亚的兵力会合了。其兵力构成为一百名用来作为侦查兵等的轻骑兵、三百名装备普通长枪的步兵,和自愿参战的两百名猎人弓兵。
以上总共约有三千五百人。
总指挥官用不著说,就是第二皇子谢尔特。
凯恩兹虽为副官,但谢尔特其实一点也不信任他。
反而比较依赖看起来早已习惯打仗的军督特拉梅。
这个阵容完全足以击溃艾依多尼亚。
凯恩兹等人决心要让敌人立下城下之盟,掠夺敌人的钱财,认为如此一来就能断绝那个碍眼的杂种和他那骑士队的资金来源,徒留瓦解一途。扬言要一石二鸟。
然后,谢尔特军顺著干道南下,沿路只要发现村落或驿站镇,就会成为掠夺的牺牲品。
最初,士兵们看见这些地方空无一人时还感到失望。
但在察觉到各家家产(特别是值钱物品)都原封不动地放著后,士兵们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抢夺一空。虽然掳走年轻女子满足兽欲的期望落空,却也没有传出任何不满。
除了马匹之外,家畜一样都留在原处,因此他们也尽情大啖了肉品。
「能提高士气就是好事。」谢尔特放任士兵为所欲为。
经过整整三日后,士兵们已拿不动掠夺物,而是用打劫来的板台车堆积如山地搬运。每袭击一处村落或驿站镇,板台车的数量也会随之增加。由于现场都没留有马匹,所以士兵们只能轮流用手推,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脸高兴的模样。
三月十九日,傍晚。
在前方发现空村,上头允许士兵掠夺物品的同时,还下令今夜于此扎营一晚。
并且决定将最豪华、像是村长宅邸的屋舍,作为谢尔特的下榻处兼大本营。
眼下特拉梅的随从们正在准备暖炉和晚餐,谢尔特和凯恩兹在餐厅等待,就在这个时候──
「行军速度好像变慢了……」
特拉梅屈身低头,诚惶诚恐地来向谢尔特报告。
回答的人是凯恩兹。他早就因为喝了村民没带走的酒而满脸通红,如今无理取闹地说:
「嗯,你们这些家伙搞什么鬼啊!?」
「并不是士兵们松懈了。我想原因是板台车增加太多了……」
特拉梅战战兢兢地继续禀报。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拋弃那些物品吗!?说什么蠢话啊!」
「对、对不起,小的僭越了……」
凯恩兹大声怒斥后,特拉梅将额头磕在地板上谢罪。
「好了,凯恩兹阁下。」谢尔特指责了他。
一句话就让凯恩兹身体颤抖闭上嘴巴,获救的特拉梅松了一口气。
「特拉梅阁下,谢谢你来禀报。今后你只要察觉到什么,全部都来跟我说。毕竟若有疏漏,困扰的不会是别人,而是我啊。」
「是!谨遵殿下所言──」
「话说回目前的问题,今天前进了多少距离?」
「大概两里半(约十公里)左右。」
「唔……这么算起来,会迟个五、六天才会抵达州都?」
「是的,没错,就如殿下的计算。」特拉梅搓著手回答。
「我是认为才慢这几天,亚蓝也没办法做什么厉害的准备。你觉得呢?」
「小的也是持同样意见。」特拉梅继续搓著手。
「东方真帝国(帝恩)的名著中虽写兵贵神速,但我觉得还是要看情况而定。我想本次只要维持好士气,从容行军应该最刚好吧。如果过于躁进,当要与亚蓝的军队交战时,所有人都已疲惫的话就太难看了。」
「没错,没错。」
「亚蓝想打赢这场仗,应该只剩偷袭和埋伏之类的方法,不过我们只要派出侦查兵,同时慎重进军,应该就能防阻这种攻击了吧?」
「殿下所言甚是。」
「我方人数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不需要耍小手段,只要别大意,胜利应该自然就会到手……我是这么想的,特拉梅阁下,你会不会觉得我的作战方式太照本宣科了啊?」
「我觉得老方法才是主流,这场仗非常适合殿下来打。」
「阁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么,我不会舍弃板台车。不过,我也考量到特拉梅阁下担心的事情,所以不会再增加板台车的数量了。帮我带话给所有士兵。」
「是!真是精妙的安排,小的必定传达给每一个人知道。」
问题获得解决后,谢尔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一切都很顺利,再加上身边有这个心细的特拉梅在,应该连万分之一机率才会犯的失误都能避免吧。
履行完指挥官的职责后,谢尔特终于拿起杯子就口。
虽然里头装的是既廉价又难喝的酒,心情却不错。
但是事情一波三折。
此时传来吵杂的复数脚步声,就像来打坏谢尔特的好心情。
应该轮流警戒的侦查兵们冲了回来。
「在半里左右的前方,发现逃难民众正在野营!」
他们根本是欣喜若狂地那么大喊。
「当真属实?」连凯恩兹都面露喜悦,在他站起身时,座位还发出声音。
「意思是说有人来不及逃走喽?」
「是的,殿下!那群愚蠢的家伙居然用板台车载满家产。」
原来如此,谢尔特了解情况了。看样子亚蓝是命令人民不要携带任何物品直接逃难,不过当中还是有贪得无厌的城镇和村庄。
他们愚蠢归愚蠢,但对谢尔特的士兵来说,却是再适合也不过的饵食。大家虽已充分填满钱包,不过人类欲望无穷,现在正是渴求性和鲜血的时候。
「殿下,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凯恩兹露出压抑不住内心兴奋的模样,请求谢尔特批准。
「你们要去玩玩也无妨,不过别再增加板台车的数量了。」
「感激不尽!──喂,大家,出发了喔!」凯恩兹边晃动有如猪只般的肥肚,边兴高采烈地带走了那些侦查兵。「嘻嘻!终于有女人了!」
他用舌头舔嘴的画面,完全是在说「我等的就是这种时候」。
所谓的下流无比就是指这种事情。
谢尔特斜眼目送,摇了摇头,感到费解。
「在这种穷乡僻壤怎么可能会有漂亮的姑娘,特拉梅阁下,你不觉得吗?」
以谢尔特来说,若要他拥丑女入怀,就算是别人请托,他也是敬谢不敏。
「哈哈哈,我想这里没有殿下看得上眼的女人吧。」
特拉梅露出阿谀的笑容。这是个圆滑的回应,谢尔特和凯恩兹两边都不得罪。
「哼……」谢尔特用鼻子哼了一声。
难民即将变成待宰羔羊,他凝视著远方,开始想像那些人的下场。
凯恩兹应该会领著骑兵前去吧。手无寸铁的百姓只有遭到蹂躏的命,老人和小孩都会被千刀万剐;年轻女子会被人架住,遭暴力强迫就范,遇到比死还痛苦的事情。等著那些人的是连用凄惨二字都还无法确实表达的地狱。
谢尔特中断想像,自言自语了起来:
「希望凯恩兹别玩得太过火,最后累到回不来。」
身为第二皇子的谢尔特根本不会心痛,只觉得区区小民会如何与我何干。
离开谢尔特跟前的特拉梅,来到了随从正在做菜的厨房。
「辛苦了,团长。」
「别叫我团长。」
特拉梅一把抓过递来的烤鸡腿后,高高举起。
他原本率领一支中阶的佣兵团,年纪轻轻就已是名身经百战的战士。
由于父亲也是佣兵,他在十三岁时已被迫帮忙工作,一直持续至翻倍后的岁数。
特拉梅擅长脚踏实地默默做事,并非是大显身手而引人注目的类型。
不过,他的鼻子就是灵敏,察觉危机的能力极为出色。
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大型战争,因此提到佣兵的工作,大多是以保护商队或剿除匪寇为主。特拉梅如果承接保护商队的工作,很快就能察知强盗们可能埋伏的场所,绝对不让商队通过该处;剿
除山贼时,即使毫无地利或是身处深邃的森林中,他也绝对能识破伏兵。
因此获得外号「抓不到的狐狸(Teumessian)」。
据说这是远古神话中的狐型魔物,命中注定不会被任何人抓到,不断折磨世人。
佣兵这个工作能存活就是赚到,能四肢健全就是赚到。
特拉梅的危机察觉能力在业界越来越出名,不停有人找来想加入他的队伍,或请他收为手下,他不知不觉中就坐上了佣兵团长的位置。
近年各地匪寇的危害日益严重,镇压匪寇虽是很好的收入来源,但他两年前受雇于丹克伍德公爵时,其本领引起公爵注意,进而询问他是否想成为骑士。
这是特拉梅梦寐以求的邀约,所以他结束佣兵的工作,解散了佣兵团。
仅把干部们留在身边作为随从,那些人就是眼前的他们。
「真是的,我是知道贵族都是群讨人厌的家伙,看来皇室成员也一个样。」
「那是肯定的啊,他们全是一丘之貉,那边就只有两种人。」
特拉梅边舔掉手指上沾到的油脂边回答。
「哪两种?」
「出手大方的大爷,和小气巴拉的大爷。」
「没错。」随从们停下做菜的手,捧腹发笑。
「我不是开玩笑的耶。像丹克伍德公爵就是出手大方的,而且还是超级大方。」
「……我们全心全意效力公爵。」
特拉梅正言厉色后,随从们正襟危坐。他心想,这些人真的能懂就好了。
「毕竟这次的工作是保护好那些少爷,团长会特别劳神吧?」
「只要放低姿态唯命是从,他说什么都说好就可以。少爷他们也乐得听。」
「唔哇,我们这几个还比那些人好多了吧?」
「那个肥猪很没用,但皇子殿下还满可取的。总之百依百顺就对了。」
「啊,真叫人意外耶。」
特拉梅其实也有相同的感受。
「听说那是帝都军事学校第一名毕业生的头脑,看样子是真有两把刷子。」
谢尔特明明还很年轻,但颇为沉著冷静,对所有事情的判断速度也相当迅速。
虽然他那句讨厌照本宣科的话,特拉梅听起来很刺耳,但在这场仗中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他那么做才是正解。贵族家少爷第一次上战场时,因为想引人瞩目,所以常会想做特立独行的事情,他至今已经看过无数回这样的例子,但心里知道谢尔特没有这类肤浅的愚昧。
最重要的是,他费尽心思提高、维持士兵的士气,这一点非常正确。
事实上贵族的指挥官,许多根本完全没在注意基层的状况。明明实际在打仗的并非将帅在作战,而是最底层的士兵,他们的士气往往会左右胜负。
然而谢尔特也不是和基层站在一起,用同样的思考模式理解事物。
身为指挥官的他只不过是知道士气的重要性,但这样就已足够。
「那边可是只有贵族可以读的军事学校喔,根本无从想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应该是有非常厉害的老师吧。」
特拉梅由衷地感到佩服。辗转听来的英才传闻,绝非是在奉承皇子殿下。当初丹克伍德公爵下令要他彻底从旁辅佐,把没有战争经验的温室花朵确立为大将时,还觉得前途多舛,结果全是杞人忧天。
这场仗,根本找不到会打输的因素。
在沙场上度过半生的老练战士特拉梅是这么判断。
* * *
雷欧纳多和榭菈目前逗留在一处驿站镇,这里位在州都艾依顿往南五里(约二十公里)的地方。
两人当然不是来玩,而是在等待亚历克希斯骑士队的五百人到此集结。
他们扮成一般的旅人,无论移动还是住宿都是各自进行。
这么做是战术上的判断,想隐瞒谢尔特军骑士队加入战力一事。不难想像艾依顿和其近郊都会有敌方密探常驻监控,因此必须选定相隔充分距离的地方集结。
逗留首日──
「哇啊啊,雷欧殿下,这房间真棒!」
榭菈冲入大旅店最上层的房间后,就是一阵喧闹。
「住同一间的话,或许还能享受一下蜜月旅行的感觉。要不要来试试看?」
「已经有新郎的人选了吗?」
雷欧纳多迅速进到自己位在隔壁的房间。
正在卸下行李时,背部感觉到视线,因而转头察看。
「讨厌,雷欧殿下真的是不解风情耶!」
眼前可以看到榭菈鼓起双颊,从门口阴暗处充满怨气地瞪视。
然而实际上,雷欧纳多根本提不起劲悠哉地跟她慢慢耗。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敌军仍在侵略艾依多尼亚州。
「雷欧殿下真的是死脑筋耶……」榭菈言语中透出不满,「已经跟巴曼先生他们说过,二十日之前集结完毕就好,至于请亚蓝大人准备的另一个计谋是要花点时间。现在的我们只能等待,所以来放松一下不是很好吗?士气很重要耶,士气!」
「办不到,本人天生如此。」
雷欧纳多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后,榭菈垂下头说了句「好失望」,但没就此罢休。毕竟再怎么说她都是个坦率的女孩。
然后实际上,也稍微能够理解榭菈怎么有办法悠哉地死缠烂打。
雷欧纳多脑中浮现出艾依多尼亚的地图,先前推测敌军会在二十一日抵达艾依顿。但是,一经等待,即使到了二十二日,敌军依旧没有出现。结果是预测大幅失准,敌军实际的移动速度相当缓慢。根据侦查兵带回的消息,二十日当天,敌军才位在北境通往艾依顿的干道中间点。
为何情况会演变成如此?
暗中前往交换情报的亚蓝和他们俩,三人在雷欧纳多房内交谈。
现下已是二十二日的深夜。
榭菈在油灯光线的照射下,十分滑稽地眨了眼。
「原本行动就够缓慢的长枪兵部队,如果又带著成堆的战利品,当然会拖慢行军速度。」
听她这么一说,雷欧纳多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你先前说要百姓逃难时不要带家产和值钱物品,为的就是这个啊。」
己方拜此所赐,争取到比预估多五天以上的准备时间。
「是的。而且,拖慢敌人行军速度还有其他好处。譬如──」
榭菈语毕后,摊开了载有州都近郊资讯的地图。城市北方有座森林,呈现往东扩展的横长形状。道路南北向笔直地贯穿其中,以最短距离开辟而成。
「你们觉得敌人会经由哪边打过来?如果是沿著道路冲来,我们也能乐得轻松。」
「我不觉得皇兄会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
姑且不论毫无其他选择的时候,大军若从林中的窄小道路攻来,那就真是愚蠢至极。
照理说,他们应当会选择绕过森林西侧的路径。
「根据侦查兵的消息,现在敌军的行进速度每日大约为二里半。那么亚蓝大人,如果他们要绕过这座森林,你觉得会花多少时间?」
「随便都要花个半天吧。」
雷欧纳多听闻当地人亚蓝的判断后,陷入了沉思。
如此一来,敌军应该会在森林西北边停止行军,扎营过夜。然后敌方的计画应该是天一亮就立刻出发,最迟过中午便会抵达州都,并且直接展开攻击。
若没有过夜,而是从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开始绕行,那么在快要抵达艾依顿前,夜晚就会降临。假如他们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扎营,根本像是在说晚上请来偷袭。
不过如果是谢尔特,应该不会采行这种笨方法。
「这下您懂了吧?」
榭菈抿嘴笑著,同时眺看雷欧纳多思考的样子。
她指了地图上的一个点──森林的西北方。
「我们拖慢敌军速度的成果,就是能预测他们会在这里过上一晚……不,是我们诱导他们到这里过夜的。」
「原来如此。」亚蓝嘀咕,「但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不懂就不要在那边装佩服。」
「雷欧,你还不是顺著讨论内容推测而已?你这样真的懂吗?」
「大概懂。」
「大概而已,嚣张什么啊!」
「唔,你才少在那吹毛求疵,很幼稚。」
「幼稚哪里错了吗?总比老气横秋的你要好。」亚蓝怒骂后看了榭菈。「一个男的明明才十八岁,却不爱说话、死气沉沉,然后爱计较,平时又都板著一张脸。从女生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如何?」
「欸?我觉得很赞啊。」榭菈有些茫然地回答。
「我问错人了,怎么会来问榭菈你。」亚蓝露出极度嫌恶的表情,厌烦地将头转向一旁。
雷欧纳多清了清喉咙,重新接回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我大概知道榭菈心中的盘算。」他不禁在大概二字上加重语调,不过注意到后,马上就反省自己太幼稚。「可是我认为若要使用你那种战法,会碰到好几个问题。」
「一个一个解决掉不就好了
。」
榭菈毫不在乎地说。
「是要利用传说故事?」
「是也要利用传说故事。」
雷欧纳多确认假设是否正确,榭菈胸有成竹地给予肯定答覆。
「差不多该来揭晓谜底了。而且我也把达莉雅姊请来了。」
要如何打败谢尔特军?──她按顺序重头说明了那个计策。
与其说是打破常规,根本就是个闻所未闻的策略。
因此雷欧纳多和亚蓝,起初聆听时是面带难色。
但是──榭菈全部解释完后,两人都当场破颜一笑。
* * *
二十四日午后,谢尔特军抵达了州都北方二里(约八○公里)远的地方。
眼下森林挡住去路,军队按照原定计画绕行西侧。现在若直接沿著干道穿越森林,目的地艾依顿就会近在眼前,但谢尔特没有做出让军队进入隘路的愚蠢行径。
毕竟若要兵力发挥数量优势,就必须让阵形横向延伸。
在狭窄的森林中无法这么做,只会白白浪费难得的兵力差距,有利于敌人而已。
此外,也不能在太靠近艾依顿的地方扎营,因此本就预定来到森林西北边一带后,要在大白天时停止行军。
「对具备绝对优势的我们来说,躁进正是大敌,明天再从容地继续前进就好。不是这样吗,特拉梅阁下?」
「没错,就如殿下所言。」特拉梅边感佩在心,边这么回答。
很多人虽是贵族,但可能是从小任性惯了,因此都耐不住性子。其实,窥看位在谢尔特身旁的凯恩兹,就可发现他的表情一直流露不满,像是在说「州都明明就近在眼前」。
但是皇子殿下率领军队时,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都没失去那副从容的模样。
「凯恩兹阁下,你要牢记,战场上最能忍耐和最不屈不挠的人,自古以来都称这类人为名将。」
谢尔特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沉著刚毅地讲了番大道理。
特拉梅心想,这就是所谓的王者风范吧。
不过此事归此事,自己还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不过,殿下,小的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直说无妨。」
「艾依多尼亚伯爵到现在真的完全没有出手阻碍我们前进,这让我有点在意,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凯恩兹在一旁发出冷笑。
「对手是亚蓝,他不是没出手,而是没办法出手吧?」
另一方面,谢尔特用极为冷静的口吻,高唱一般论调:
「以那些家伙来说,面对的可是我们这支大军,所以他们只是像缩头乌龟般死守在州都里吧?」
特拉梅还是无法释怀。
「不过当他们退到城里死守时,就绝对不可能获胜了……不是这样吗?」
那座州都没有防卫墙,以那样的构造无法颠覆目前的兵力差距。
毕竟一般认为在敌军的行进路线上进行各种妨碍,比较容易形成对防守方有利的局势(也就是萝萨利雅当初对抗亚德蒙符时,采用的积极防卫策略)。只在拥有坚固的城寨时,完全退守城内才会有利战局。
而且,再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有贵族,明知会与丹克伍德公爵为敌,也要协助亚蓝。没有援军的死守城池,无疑是自杀行为。
更何况现在那座州都中,有数以万计的难民。谢尔特即使不强行攻陷,也只须包围城池就能轻松断绝他们的粮食补给。话说在此之前,便会因当地居民与难民之间的冲突不断累积压力,随随便便就会发生暴动吧。
「我是抱著必胜的决心有备而来,当然是稳操胜算。」
谢尔特也很清楚对手是死路一条,因此在马背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绝对没有要玩文字游戏的意思……只是一群绝对打不赢的家伙,居然没有搬出任何对策……对于这件事我实在浑身觉得不对劲。」
但是特拉梅仍未罢休。
他那身经百战的战士第六感,还有「抓不到的狐狸」的本领,敲响了没来由的警钟。
「那些家伙就是无能罢了!哪有人蠢到随便长敌人志气,然后被自己的杞人忧天吓到发抖!」
凯恩兹自己明明是胆小鬼,居然还大声斥骂。
不管这头猪怎么骂,特拉梅也没有为此生气。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抽象的事物无法用言语说明,因此特拉梅含糊其辞后,便缄默不语。
谢尔特原本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于此之前,先行前去勘查森林情况的侦查兵们回来了。「没有发现埋伏或陷阱之类的东西!」
「很好,那这一带应该就可以了。全军停止前进,准备扎营。」
谢尔特一声令下,凯恩兹和特拉梅的随从们都为了指挥而各自散去。
紧接著,一名奉命潜入艾依顿的密探前来禀报。
「现在城里是什么情况?」谢尔特允他免礼,从马背上询问。
「是。艾依多尼亚伯爵虽然连日来都会前去民众面前安抚人心,但是他们的士气并没有因此上升的迹象。士兵也是一样。最重要的是难民人数太多,难民的不安情绪已经完全传染给周遭的人了。」
「他就是对区区百姓施以那种庸俗的慈悲,才会落到这种地步。话说,至今有援军之类加入他们的动静吗?」
「没有。」
「亚历克希斯的骑士队也没有吗?没想到雷欧纳多那家伙还满没人情的嘛。」
「嘻哈哈哈,杂种就是这种死样子!根本没有什么皇族的荣誉感。」
谢尔特淡淡地冷笑,凯恩兹则是鄙俗地捧腹大笑。
「……只不过,殿下,有件事情让我很在意。」
「说。」
「难民带著一起逃来这里的马匹,数量多达数百匹,但是他们的士兵居然全数接收,然后这几天一直在干道上来回驰骋,像是在做骑马训练。」
「唔……特拉梅阁下,你觉得呢?」
「小的拙见是,他们可能是觉得好不容易才获得好几百匹马,所以想要抱个佛脚当个骑兵吧。」特拉梅带著傻眼的情绪回答。
马是种胆小的生物,在战场上原本是派不上用场。但是经过长年训练,让其习惯战争的马匹,人们会特别称为战马。这种马十分昂贵,不是一般平民随便掏个钱就能买得起,而且也没必要去买这种马。所以难民拥有的不可能是战马,因此接收好几百匹普通马根本毫无意义。
「看样子艾依多尼亚人很没脑子耶?」
特拉梅无法否定谢尔特的嘲笑。
即使如此,心里那种警铃般的感觉却还是不停作响。
他露出疙瘩未除的表情,活像牙缝中卡有去除不掉的菜渣,这时谢尔特提出一个方案。
「那么,我们就这么做好不好?说到亚蓝目前剩下的策略,大概就是趁早晚偷袭而已吧。毕竟,他们也好不容易才获得那么多马。」
特拉梅也出声附和,表示敌人的那些马虽然在战场上派不上任何用场,但是亚蓝好像不知这种情况,所以是有可能会发动奇袭。
「若是如此,我军就针对这点加以对应。首先,将夜间警备人力增加一倍。侦查兵也要比平时多派一倍,轮流换班,全天都要派,让他们去监视敌人可能会绕过来的森林西侧。街道那一侧无须担忧,毕竟没有人会冒著生命危险进入夜晚的森林吧。反而加强警戒绕行用道那一边还比较有效。」谢尔特滔滔不绝讲述的内容,是种值得赞许的照本宣科──简直足以列为范例的应对策略。「特拉梅阁下,若有什么疏漏,还请指教、补充。」
「完全没有。」特拉梅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就传令全军,明早于日出同时出发前进。不管有无夜袭,战争已迫在眼前。警戒人员留下,其余人早点好好休息。若要喝酒,允许一杯。」
「是!」特拉梅毕恭毕敬地领命后,离开殿下跟前,前去传令。
他的眼睛细长如狐,就算没有情绪起伏,这个长相看在他人眼里还是像张笑脸。
但是现在,他明显眉头深锁。
对特拉梅而言,谢尔特的指挥毫无差错,自己脑中也是觉得「此战必胜」。
明是如此,「抓不到的狐狸」却是汗毛直竖。
(我还是稍微思考一下退路好了……)
他被这个第六感救过无数次性命,因而不敢草率看待。特拉梅就是这样的男人。
* * *
同年二十四日,晚间二十二时。
雷欧纳多借用驿站镇镇长宅邸,招集了麾下的巴曼等所有骑士。
玄关大厅呈现直至二楼的通顶构造,天花板虽然很高,但是多达五百人齐聚一室后,还是显得狭窄。所有人都肩碰肩。
一楼和夹层楼的木窗全数紧闭,光源仅依赖四方墙上散布的烛台灯火。
这些骑士在三更半夜突然被招集来此,现场的昏暗更像是助长了他们的困惑。
雷欧纳多兵并未从夹层楼往下俯视,而是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榭菈也在他身旁。
「在这种三更半夜把我们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巴曼代表所人出声询问。
雷欧纳多并未立刻答覆,而是先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毅然地宣告:
「准备发动夜袭。」
声调虽然平稳,效力却是立即显现。
现场瞬间一阵骚动。
如今仅剩利用奇袭战法,才有可能战胜两倍兵力的对手。
况且,目前已经完美掌握攸关夜袭是否能成功的关键──敌军的位置。
在这一点上,此次榭菈藉由拖慢谢尔特军的行进速度,不但准确推估,甚至是诱导他们到野营阵地。特拉梅虽然感到事有蹊跷地说「为何有利的防卫方,没来行进路线上妨碍我们?」但其实只是他完全想像不到──也就是说榭菈以高他一等的格局、构思,扎实地出手搅局了。
然而榭菈省去解释这些情况,连珠炮似地接话说明:
「这次不会动用艾依多尼亚的士兵,只会派你们去。」
「……您是说只有在下这些人吗?」
「从这个驿站镇过去,距离会不会太远啊?」
「马匹一疲惫,骑兵攻击什么的都甭想了……」
现场担忧的声音此起彼落。
「没问题的。」不过榭菈打了包票,「我在艾依顿准备了换乘用的马匹。」
「五百人份的换乘用马吗?这么大的数量您是去哪找的……」
「说起来真的是很抱歉,我是拜托亚蓝大人从难民那边接收来的。」
「喔喔……!」四处传来信服的叹息声后,还进一步转成了呼声。
至此榭菈了解到作战说明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接下来才是问题。榭菈使了个眼色。
雷欧纳多再度深深吸了口气。
此次他扯开嗓子说:
「然后,必须要穿越森林中的道路,袭击谢尔特军的背面!」
然而现在不是谈论这句话有无效力的时候。
因为现场立刻充满了骑士们的悲鸣。
「简直是神经病,居然要我们进入夜晚的森林。」
有人这么大喊,声音完全是高了八度。
「没错,没错。」接二连三有人出声附和。
「我爷爷曾说过……晚上的森林里会出现美女外表的鬼──」
「我家乡那边传说会有幽灵出现,然后把人引诱进黑暗的池子中──」
「听说那座森林里,住著会模仿婴儿哭声的虎型魔物──」
「天亮之后所有人一起去搜索森林,结果发现了那孩子衣物和散乱的骨骸──」
现场骑士无不惨白著脸,拚命诉说夜晚进入森林的危险。
从那一张张嘴里讲出的是各种民间传说──内容是他们的故乡或从前的任职地等,存在各地的各式魔物或恶灵。
(……开始了。)雷欧纳多双手交叉胸前。
环视了骑士们的面容,感觉他们一时半刻无法平静。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毕竟对这个时代、这个大陆的人来说,是被教育成夜晚进入森林等同禁忌,要心存畏惧。
「殿下,请您三思……我们一行人完全不怕在战争中失去性命,这是光荣牺牲,是我们的夙愿。但如果是被来路不明的怪物袭击,活生生地被吃掉的话,光想像就让人心生恐惧。这样摆明是白死了吧……」
结果连英勇的巴曼都这么诉说。
其实,前天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那时榭菈正在旅店某间房里摊开地图,讲述作战的全貌。
雷欧纳多和亚蓝竖耳聆听,她当著两人的面,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直线
「穿过这座森林,发动夜袭。」
「慢、慢著,这可不行。」立刻出声制止的是亚蓝。
「有什么问题吗?」
「从很久以前就流传,这座森林一到晚上就会有全身毛茸茸、要抬头才能看到脸的巨人出没。那家伙抓到人类后会从头部开始啃咬,非常恐怖啊。」
亚蓝全身发抖,彷佛真的看到那个巨人了。
「捏造的吧。」即使雷欧纳多想一句话结束话题,但亚蓝仍是一个劲地用力摇头。
「这件事我是从奶妈那听来的,据说我的祖父以前做过一个残忍的实验。他在白天时把项圈的钥匙挂到森林的树枝上,到了日落后才命令下人前去森林拿取。那时有个男的很想赚生病女儿的医药费,祖父跟他说会找医生去帮忙看病,所以他只好听命。你们觉得后来是什么样的结果?」
「真是可怜,他应该再也没回来了吧?」
榭菈一脸被话题内容打坏心情的模样,她这么回答。
「没错!隔天早上找人前去搜索后,发现地上躺著那名男子死状悲惨的尸体。他整个人被啃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带著辨识用项圈的一人份骨骸!」
亚蓝用「怎样,就跟你说很吓人了」般的语调,滔滔不绝。
「那只是被狼群袭击而已啦。」榭菈断言。
「你又没亲眼看到现场,那真的是──」
「可是,亚蓝大人您也没看到现场吧?」
「唔……是、是那样没错……」
「我也觉得是狼喔。」
「烦耶,你们俩是讲好的喔!感情还真好。」
雷欧纳多和榭菈同时从左右两方说了相同的事情,亚蓝听闻后感到烦闷。
雷欧纳多并非是要帮少女说话,只不过姑母萝萨利雅,同时也是传授他先进学问的老师,从小就明白地教导他,这世上──应该──不存在天神、恶魔和魔物。
「我也认为世上才没有什么魔物。」同为萝萨利雅爱徒的榭菈,说著师父一贯的主张。「但是,夜晚进入森林后遭魔物袭击、受恶灵的骗──这种传闻的形式虽会不同,但整座大陆都有。」
「喔,整座大陆都有?」
雷欧纳多对此感兴趣,把脸撇向一旁的亚蓝也竖起了耳朵。
「虽然不是因为魔物那类的东西,但事实上夜晚的森林真的非常危险。」
人类在夜里眼睛不怎么灵光,方向感也会钝化,所以只要不慎踏入森林,就很容易迷路,走不出来。再加上脚边也是一片漆黑,一不留神就可能掉落池子里溺毙。最恐怖的是狼,一被盯上就无法脱身,若是整群袭来,马上就小命不保。
「因此从很久很久以前,世人就不断警惕『晚上不准进入森林』,但如果只是大声警告,效果极为有限。毕竟绝对会有人当耳边风听。」
「所以才捏造出魔物的事情,要让大家感到害怕啊……」
「是的。当初捏造的事情一代传过一代后变成传说,根本原由和背景的相关记忆都已淡薄了,徒留『会出现魔物喔』的迷信(Superstition)。」
「迷信。」
「其实这也是传说故事的一部分。这是股明明看不见,但确实能操纵人心的无形力量。」
「唔嗯。」雷欧纳多嘀咕。对已经启蒙的他来说,相当能体会这番话。
「虽说不慎进入晚上的森林是真的危险,但只要确实知道原因和应对方式,就不会有问题。实际上,像商队或江湖艺人剧团里,毫不在乎穿越森林的大有人在喔。由于通过关口必须要支付税金,因此趁夜里走小路,偷偷穿过森林的话,不就不会被关口官吏发现了?」
榭菈最后那一段感觉是在说笑,但雷欧纳多和亚蓝并没有笑。
亚蓝提出异议。「现在我也理解了。可是,穿越森林这种事情是任何人都办得到吗?最糟的情况是,骑士队的士气会大幅下降喔。」
「士气确实是个问题。」
雷欧纳多在与亚德蒙符一役中,刻骨铭心地领教过,战争中士气究竟有多重要。
原本那般勇猛的亚历克希斯兵,在粮食见底之际,马上沦落为孱弱小卒。
「你有什么打算?」雷欧纳多直视了榭菈。
起初她摊开地图开始解说时,雷欧纳多就猜测「她大概会用夜袭策略吧」,不过也觉得会碰上移动距离过长等多个问题。
其中最难的就是这个问题。
要如何抹去骑士们心中那种从小被灌输的恐惧?
结果──榭菈露出调皮鬼般的笑容后,出声回答: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传说故事就要还以传说故事──」
如今那个答案,准备现形。
聚集在镇长宅邸的骑士有五百余名。
每个人都神色大变,往雷欧纳多他们靠了过去。
「殿下,如过要发动夜袭,从森林西侧绕过去不就好了!」
「不行,原本移动距离就已经太长了,不能再拉长了。」
即使备有换乘用马,但这个距离仍旧令人担忧马匹会积累疲劳。毕竟马儿能留下多少余力,也等同于骑士队骑兵队的生命线。
「可是,干嘛偏偏得要穿过森林啊!」
「没办法,除那条路之外,皇兄理应都有派人警戒。」
而且州都里应该藏有密探,如今也无法避免他们察觉到此事。密探会经由绕行用道冲进谢尔特军野营
阵地,必须缩短路径,也是为了抢在他们前头发动夜袭。只要不穿越林中道路,就会不停产生问题。巴曼他们冷静下来后,应该也会懂。
因此,就算有再多人央求重新考虑,就算有再多人一拥而上──
「就是没办法。」
雷欧纳多如磐石般屹立,以气势压制。
「若不穿越森林,这个夜袭作战就不会成功。」
他以丹田发出的声音断言。
真是沉稳。
无论是声音,还是派头,他沉稳到完全不像个十八岁的青年。
「想想两年前的战役,上一代的艾依多尼亚伯爵,不畏四大功卿家的势力,出手援助我们。亚蓝当时也与我们并肩作战。现今,打算在艾依多尼亚点燃战火的是丹克伍德士兵。让四大公爵家予取予求,你们觉得这样好吗?难道你们都没有回报艾依多尼亚义气的勇气吗?」
「唔唔……」「那个……」
骑士们像是被这番话击中,个个心生畏怯,向后退缩。
这时那人见机不可失──
「相信那孩子──相信雷欧纳多吧。」
──现场传来于世间也堪称绝妙的女性美声。
这阵十分响亮的声音还经由大厅天花板的反射,清脆地洒落至所有人耳中。
「是、是谁?」「人在哪里?」「快点现身!」
面对突如其来的声音,骑士们极度混乱,惶惶不安地扫视周遭。
「在上面,在那边的窗子!」
榭菈用手指著大喊。现场视线瞬间集中。
从大厅正面往右手边看。
东侧的夹层楼上,偌大的木窗被人从外往里敞开。
可以看见一位美女彷佛背著新月,从露台现身。
她美丽到所有人都忘记喧闹,倒抽一口气。
一头长及脚边的黑发,黝亮光泽宛如从夜空中切下的一部分。
她的唇色也是黑色。身上那套煽情礼服,颜色亦是漆黑一片,别说肩膀或胸口,连未穿袜类的右脚都暴露在外。这一切都大大突显美女肌肤有多么雪白。
她在月光下,露出神秘的微笑。
以堪称庄严的美貌,超然地俯视楼下。
「你是什么人!」
面对榭菈的提问,美女极度优雅地回答:
「我乃夜之化身──」
「什么!?所以您是女神纽克丝!」榭菈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
演技真是逼真。
毕竟对方──那位站在露台上的美女其实是达莉雅。
「请把你们剧团里最厉害的女演员借给我。」先前榭菈前去她的剧团请求协助时,达莉雅说了句:「最好的女角可是很贵的喔。」然后自己若无其事地举起了手。
这位女中豪杰前几日才毫不在意地向亚蓝说「你不知道女人能靠化妆变身吗?」如今看来完全如她所言。背对月亮的走位安排,和身在有利于远看的昏暗处,让眼前的达莉雅散发出非比寻常的庄严气息。她按照榭菈的剧本继续演戏。
「正是。然后那边那位雷欧纳多是吸血皇子吧,我的孩子啊。」
她用手指了雷欧纳多,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炉火纯青的演技。神秘的容貌再加上威猛气势后,就产生足以让观看者信服的强大力量。
「我平等赋予全人类的是黑暗与恐惧。徘回于黑夜中的所有魔物,皆是我的眷属。」
「啊啊……您居然是这么恐怖的女神啊!」
榭菈的演技也更上一层,紧抱住自己的身体后不停发抖。
「那孩子是我们的同胞,因此那孩子拥有我赐下的黑暗庇佑。」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庇佑啊,女神纽克丝!」
「遍布世上的黑暗和眷属,都会帮助身为吸血皇子的雷欧纳多。」
「天啊,您讲的是真的吗!?」
「切勿怀疑。火速赶至黑夜骄子跟前的诸位勇敢骑士啊,你们绝不会恐惧黑暗。」
「啊啊……没想到……!」榭菈像是大受感动似地出声赞叹。
雷欧纳多等她这么做后,再次用丹田发声:
「我是吸血皇子,我是黑夜骄子。相信我,跟我走。」
这也是按照剧本说的台词。雷欧纳多虽然觉得自己没办法讲得像榭菈那么好,但是所有人火热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达莉雅就趁这时躲进了露台阴暗处。
「天啊!女神已经消失了!」榭菈再次指了露台后说,「那个人果然是纽克丝女神啊!」她用听起来极其自然的口吻,大喊睁眼说瞎话的台词。
「真的耶。」「没有错。」「是神明显灵!」现场四处传来如此的嘀咕。
毕竟这些骑士一开始本来就已信任雷欧纳多和榭菈。
这两人说的话,加上达莉雅的美貌与精湛演技后,更增说服力。
眼下条件已是完备,足以让生活在这个时代、这座大陆上极度迷信的他们信以为真。
这虽然是种欺瞒的行为,但雷欧纳多并未退缩,因为萝萨利雅过去曾教导过他「为了提高士气,演好一、两出戏也是身为将领的才干」。
若能因此获胜,若能因此减少牺牲,那么厌恶权宜之计者才叫伪善。
「行动吧。」
雷欧纳多最后只宣告了这一句话。
即使如此也已足够。
「「「吾等追随!」」」
众骑士异口同声的回应中,充满了热血和勇气。
「全员在一小时内整装完毕,到驿站北边集合,不准迟到喔!」
一旦准备开战就轻车熟路的巴曼,机灵地做出指示。
五○七名骑士一起转身向后,踏响军靴离开了房舍。
除雷欧纳多外,只剩下榭菈一个留在玄关大厅。
「之后要好好谢谢达莉雅才行。」
「那就请亚蓝大人吐一堆钱出来吧。」
榭菈愉快地笑了。
雷欧纳多凝视她的笑容。
心想,局她全都帮我设好了,接下来就是自己的分内工作了。
上战场,取得胜利。
「用不著说,我当然相信您会获胜喔,雷欧殿下。」
即使雷欧纳多没说出口,她也体察到了那些决心。
* * *
雷欧纳多爱穿的盔甲,是从头到脚一身黑。
披在肩上的披风也是漆黑一片。
这是过去萝萨利雅赠与的物品。
设计显眼,特徵在于正面延伸至背面、高低起伏的流线形外观。
这是配合不祥色调的构造,给人不吉利的印象。
由于是战时装束,正好可以藉此挫挫对手的士气。
拉下全罩式的面罩后,可看见面罩上缀有仿造骷髅的设计。
雷欧纳多跨上赞乍斯的马鞍,双脚踏至马镫。
他的爱马也配合装备设计,身上穿著皮革和铁打造而成的铠甲。
就算没有扯动缰绳,这匹聪明的马儿依旧立刻领悟主人的想法,飞奔而出。
雷欧纳多按照指挥官的习惯,刻意慢一些才前往北边,抵达时全员已集结完毕。
巴曼前来禀报集结完毕一事后,雷欧纳多严肃地点了点头。
「好久没有全员集合了,画面果然壮观。」
听闻巴曼非常兴奋的话语后,也点头附和。
所有人跨上战马,整理排好队伍。
全员都做相同打扮。
黑、黑、黑、黑──
不管是胸甲、皮铠,还是披风、附有骷髅样式面罩的头盔,全是一片漆黑。
过去萝萨利雅组织了骑士队,这就是队上带有她偏好的正式服装。
相较于雷欧纳多,骑士的装备相当轻便,也没让马匹穿戴铠甲,这么做都是为了预防坐骑在打仗前精疲力尽。而且身著重装速度也快不起来。正因为赞乍斯在力量、速度和体力上都宛如怪物,所以人和马才有办法全身穿著铠甲。
犹如骷髅骑士,像是在黑暗深渊中蟠曲成漆黑一团,看到的人应该都会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恐惧吧。
雷欧纳多威势十足地举起了右手。
「出发!」巴曼立即发号施令,五百骑兵肃静地上路。
在黑夜中,骷髅骑士们鸦雀无声,行进时为井然有序的纵列,前往送葬的死神队伍大概就像这个样子吧。
骑士队在干道上往州都的方向,策马疾驰了两小时左右。
来到离州都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后,歇脚了三十分钟,让马充分休息,才又开始进军。
日期已是二十五日。
一行人在遍布艾依顿南侧的耕地里奔驰,赶往位在东侧的牧场。亚蓝已在那里等候,因为他命令牧场主人,临时代管接收来的五百匹马。
然后,亚兰也身穿与亚历克希斯骑士队相同的胸甲。
「这两年来,我一直都想再和你们一起驰骋沙场。但是没想到愿望居然会在这种状况下实现,感觉可以说是丢脸丢到家了。」
亚蓝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雷欧纳多则是斩钉截铁地回应。
「是一石二鸟才对。」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看来
这也说得通。唉,我真不如你。我这乱如麻的心,换作是雷欧你,完全就是快刀斩乱麻。」
两人互相轻碰了拳头。
于此期间,麾下的骑士们已更换好马匹,将骑来的战马拉在后头,准备离开牧场。
若让多达千匹的马儿奔跑,肯定会被应该位在州都的密探察觉。
是时候快马加鞭了──前方已经可以看见森林了。
月光穿不透苍郁茂盛的枝叶,里面昏暗到犹如浓缩著黑暗。
并且还虬蟠著极度诡异的气息,像是不让来者靠近半步。
里面潜伏任何魔物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岂止如此,那座森林本身就像个巨大怪物。
骑士们于干道上冲刺,他们之间流窜著一股紧张感。
有不少人看到实物后,心生胆怯。
察觉此事的雷欧纳多小声呢喃「赞乍斯」。
帝国第一矫捷的骏马像是在回答似地嘶鸣,瞬间拉升速度,带头冲入森林之中。
「别输给殿下!」巴曼吶喊后,被激起挑战之心的骑士们争先恐后地跟上前去。
五百骑兵表现出色,谁也没有脱队,全都进到森林内。
实际通过后发现,道路由于是伐林开辟,因此比周围还要明亮。
能够夜视的雷欧纳多未感到任何不便。
更何况马儿远比人类敏锐,不会跑到难走的兽径,不加以控制它也会自行奔跑。毕竟这是种强壮的生物,有别于连方向感都很欠缺、只有两条腿的纤弱人类。
只要雷欧纳多和赞乍斯带头驰骋,其他的马就会习惯性地跟来。
而且榭菈是万分谨慎,打从十天前起,就已让这些接收来的马匹受训,重复往来附近的道路。马已经把路记起来了。
还真顺利,原来夜晚的森林也没什么嘛──有很多人松了口气地这么想。
然而,人数既然多达五百,当中肯定就是会有担惊受怕的人。
「欸欸欸,那边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影子!」
「看仔细点,那只是夜间活动的鸟类。」
「欸欸欸,突然传来女生啜泣的声音耶!」
「那只是狼在长声嚎叫。」
「欸欸欸欸,你说狼!?会不会有危险啊?」
「笨蛋,哪会有狼跑来攻击这么大一群马啊。」
「之前军师大人不是说明过,那些家伙其实很胆小!」
就像这样──有人在黑暗中发现根本不是威胁的威胁后,周遭就会有人加以训诫、挖苦,随处可见如此的光景。
「我方带头冲锋的可是吸血皇子,任何情况都不足为惧!」
「「「吾等追随!」」」
亚蓝鼓舞士气后,骑士们附和。有个口才好的人在,实在大有助益。当然,还有榭菈也很厉害,居然将原是恶名的吸血皇子绰号,反过来加以利用。
雷欧纳多内心认为大家都很可靠,但他本人没有发现,事实上给予骑士们勇气的,是他那带头冲锋的偌大背影。
不久后终于穿出森林。
骑士们一阵欢呼。
「一群蠢蛋!接下来才是正事!」巴曼斥责,但声音仍藏不住欣喜。
除雷欧纳多,所有人急忙再次换好了马,他们跨上了自身爱马的战马马鞍。这些马好一段时间没有载乘任何东西,因此还保有充沛的体力。
至于骑至此处的马儿就留置原地,因为它们不是战马,在战场上不仅派不上用场,甚至会变得碍事。一切都如期待,若原本只期望能穿越森林,那它们已经完成任务了。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巴曼用极快的语速催促。
骑士队重新整队成纵向二十排、横向二十五排。
雷欧纳多从旁观看这一切后,再度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追赶正从森林西侧绕行用道前往州都的谢尔特军背影。
五百名骷髅骑士,默默不语地行军。
越往前进,高昂的斗志就磨得更光亮,逐渐变为铭刀般的精炼存在。
前方已可看见──应刺入其锋芒的敌人踪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篝火亮光。
接著是,几顶透出昏暗光线的帐篷。满载掠夺物的板台车并排在营帐四周,作为防卫墙使用,但要围住三千人起跳的野营地,数量又太少,真的只够摆摆样子。
雷欧纳多聚精会神地探寻对方动静。
有没有像发现我方而喧嚣骚动的情况?──没有。
有没有做好准备,屏息严阵以待的情况──没有。
有没有密探奔抵,大本营一阵慌乱的情况──没有。
有没有敌人熟睡中的情况?
──有。
雷欧纳多高高举起了持拿武器的右手。
全军缓缓地横向拉开阵形。
这些都是在亚德蒙符一役中,并肩作战到最后的同伴。
他们完全没有放慢速度──顺畅到令人惊讶──重新排列成横向十列。
而且不仅如此,马匹的脚程也不断提升。
二千个马蹄激烈蹬地,彻底瓦解了夜晚的静谧。
没错,事到如今敌方也察觉到噪音了。
守夜士兵极为惊慌,发出通报敌军来袭的吶喊。
但为时已晚。
雷欧纳多像是拉满弓弦,很深、很深吸了口气。
同时他的眼神宛如箭矢飞窜,插到大本营的正中央。
(……对姑妈有意见,就千方百计陷害她……对艾依多尼亚有意见,就点燃战火入侵攻打。)
他瞪视那些占据这个国家的皇亲贵族,心想他们居然能满不在乎地做出那种卑劣行为而不自惭。
然后──
雷欧纳多的双眼亮起烈火般的炽红光芒。
「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雷欧纳多的奋力咆哮彷佛就要震破夜空。
接在后头的骑士们极为兴奋地脚扣马腹,以最快的速度冲入。
犹如怒涛般涌进板台车之间较宽的地方。
只有排列紧固的长枪阵,能够阻止威势正旺的骑兵冲刺。
然而现在才终于醒来的谢尔特军,根本无法摆出这种阵势。
亚历克希斯骑士队三两下就击垮他们,营阵地就像一块柔软的肉,被啃食撕裂。
雷欧纳多他们全员都装备剃刀(glaive)。
正面冲突时,虽是长枪较具优势,但若是要像错身而过似地砍杀陷入混乱的敌人,剃刀才是最佳选择。不仅能将马匹的冲刺力道全数转换成砍劈力道,还能同时斩杀大量敌人。
当中,一马当先的雷欧纳多手上的大剃刀特别出色。
那把怪物级的武器全长一丈一尺(约三•三公尺),刃部也超过三尺,最为特殊的地方在于从刀锋至握柄,甚至到握柄底端,完全是钢块一体成型。
首先要准备以大量良质铁冶炼出的钢块,接下来从最坚硬的中心部位开始削磨出剃刀形状,直至完成,是把投入再多功夫、时间与金钱也在所不惜的杰作,全天下仅此一把。
这是皇帝为赏赐讨伐匪寇功劳而订做的物品──他可能是想替雷欧纳多这个不像亲生的儿子,找把适合的武器。
其重量超过四十斤(约二十四公斤),纵使雷欧纳多再怎么孔武有力,单靠一条右臂到底还是无法举起挥舞。所以挥动时也要靠臂力以外的力量。若不动用背部、腰部,甚至是身体内侧平时没在使用的所有肌肉,根本没办法使用这把大剃刀。
雷欧纳多透过不间断的锻炼,靠自己的力量理解出这个常人压根无法领悟的使用方式。他缜密地自我检验自己的身体和肌肉的活动,累积无数回锻炼,才终于掌握到能随心所欲地挥舞这把武器的「精髓(窍门)」。
没有任何人指导,仅靠自身才智与努力参透武艺。
这简直和野兽之美如出一辙。
堪称狮子的技艺。
雷欧纳多骑著赞乍斯冲锋,这时眼前有敌兵进逼而来。
是方才负责守夜的皮铠男子,大概是库利玫利亚的步兵,手拿一般长度的长枪。
感觉他是自认逃不掉,因而有点自暴自弃地提枪刺来。
但是,雷欧纳多挥刀扫劈的速度较快。
他全身的肌肉宛如绳索般波动、扭曲。
自腹部下方产生的力量像是藉由脊椎骨传导,边缓缓地和其他肌肉力量紧密连结,边往上移动,抵达右臂末端、长柄前端,最终直至武器尖峰。
大剃刀发出响鸣。
然后将产生的所有力量,全都灌进男子腹部的一个点。
这股力量不只有雷欧纳多自身的肌肉力量,还有赞乍斯的冲刺力道、挥舞长柄武器的离心力、更有速度和大剃刀重量产生的威力。这些力量有效地连结,甚至还产生加乘作用──
男子的身体连同铠甲直接一分为二。
这完全不是譬喻,没有半点夸示。
其他士兵目睹这个恶梦般的画面后,吓到全身瘫软,屁滚尿流。
雷欧纳多他们毫不留情地用马蹄踩毙他们。
如果于饶他们一命,他们将来还是会再次集结,毁灭艾依多尼亚。不能对他们慈悲,因此一行人不管是从正面还是背面,就像割草似地扫砍陷入恐慌而逃窜的敌兵。
「雷欧,你看那边!是长枪兵!」亚蓝提出警告。
当然,雷欧纳多也已看见。
眼前聚集了大概四、五十个长枪兵,打算排成横列。
这些人应该是听到吵杂声,就飞快起身。
反应够快,是群训练有素的士兵。
但是,那点数量构成的长枪阵,根本不足为惧。
「继续冲!」雷欧纳多反而加快赞乍斯的速度。
长枪兵急忙拿好武器。为了挡住骑兵进攻,他们将枪柄尾端斜顶地面加以固定,枪锋朝上,并且让两人一组相互交叉枪柄。这么做所有人就可筑起以长枪构成的防卫墙。长枪长度超过三间,在这种长度下,完全不用主动攻击,只要骑兵冲过来就能将之刺穿。
但是,雷欧纳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著长枪阵猛砍。
那一刀威力强大无比。
超过十把长枪的握柄一口气被劈断,超过十名士兵顿失武器。
接著赞乍斯再冲刺踹飞他们。
雷欧纳多杀开前进的道路后,巴曼他们也跟进冲入,撑大破口。
长枪若不多人同时持拿,就是种派不上用场的武器。至此大势已定。
迅速应战的四、五十位长枪兵,因为太过优秀而丢了小命。
雷欧纳多无人能挡。
因此骷髅骑士的进攻如入无人之境。
同时,谢尔特士兵也不停地瓦解。
他们越来越恐惧、怯战、不知所措。
陆续有人拋下武器,争先恐后地逃离战场。
「是怎样,现在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
「有名骑士活像个魔物,骑著一匹怪物般的马,在那边挥舞一把非常巨大的剃刀!」
「什么!?」
「总之你如果不想死,也赶快逃命吧。」
「啊啊……,他已经到那边了!在那边!」
「……我的天啊……我们是被死神盯上了喔。」
──连较慢醒来、姗姗来迟的其他人也只是不断地感染到这阵恐慌,谢尔特军不管过了多久,就是无法有系统地加以抵抗。
事到如今,就算士兵数量超过三千也不足为惧了。毕竟所谓的部队是要在统一管理下,完成集结后才开始运作,发挥他们令人害怕的暴力。
眼下,雷欧纳多他们有这样的部队,谢尔特军没有。
看样子已经无人能挡下骷髅骑士的去路,一行人单方面挥舞剃刀,完全不留活口,沿路踹倒篝火,只要遇到帐篷就会连同还在里头、睡眼惺忪的士兵一起焚烧殆尽。
「这是怎么一回事……?」
凯恩兹震惊地嘀咕。
位在野营阵地大约正中央的地方,有顶格外豪华的帐篷,他只从那探出头环视四周。
心想,本来只是觉得外头在吵什么所以起来查看,没想到敌人正发动夜袭。
他看见外观一片漆黑的骑士一行人横冲直撞,砍杀四处逃窜的谢尔特军士兵,并且往自己的所在位置前进。
那些家伙通过后,全在燃烧的帐篷将阵地染成一片火红。
「有人在吗!?来、来人啊!」凯恩兹脸色惨白地大声呼喊。
但是,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这座帐篷旁本应驻有警卫兵,不过现在已不见踪影。
「肯定是丢下本大爷跑了!」凯恩兹大发脾气,但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人前来相救。
其实在没有半个人前来禀报发生紧急情况的那个时候,应该就该体悟到联络通报系统已经失灵。
「来人啊,来人啊,快想办法救我出去啊!……喂,为什么没人回话啊,这可是下一任库利玫利亚伯爵的命令耶!?」
凯恩兹眼巴巴看著难以接受的现实摊在眼前,想不到任何对策,只抱著祖传之剑,毫无把剑拔出鞘的意思,宛若等待父母前来拯救的孩童,没出息地继续呼喊。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方把他撞倒。
「混帐东西,你这是干嘛!」凯恩兹迅速抬起原本趴地的脸后,勃然大怒。
仔细一看,是名衣服全被扒光的年幼少女,正用恐惧的脸孔看向自己这边。
这名女孩是前几天袭击来不及逃跑难民时抓来的。
其他士兵不被允许这么做,唯有凯恩兹带走她当作慰安女。
今晚本来也想用绳子反绑她的手后,用来发泄性欲。她当时表情明明毫无生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看来她是听到外头出乱子,觉得是逃跑的好机会吧,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现在倒是突然活蹦乱跳了。
「你少瞧不起本大爷!」
凯恩兹翻身站起后,拔出剑砍向少女,根本只是拿她来出气。
可怜的少女完全无力抵抗。
「可恶,本大爷也得赶快逃……」
凯恩兹用脚踢开尸体的同时,无意识下从这位少女身上学到了现在该做什么事。
首先,确保马匹为当务之急。
然而这么计画的凯恩兹耳里,传来了逐渐接近的马蹄声。
而且难以计数。
「呃……」凯恩兹无言以对。
在他惊慌失措期间,骷髅骑士一行人已进逼到十分靠近的地方了。
他理解到自己根本逃得太慢时,身体开始发抖。
当中,带头冲锋的骑士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恐怖气息。
他每挥一次大剃刀,士兵不是断头,就是身体被劈成两半。
在头盔骷髅装饰的相互辉映下,令人联想到夜夜取人性命的死神。
他的眼睛在那副面罩的眼窝里侧火红闪耀,透出不祥的光芒。
(原来他来助阵了啊……)
凯恩兹的直觉告诉他──
那个死神正是雷欧纳多。
这都是因为他想起浑沌大地的那则著名轶闻。
传说中这位伟大的君主就是黑发虹瞳。
他的眼睛会因感情起伏,出现七种颜色的变化。
其特异体质虽然未遗传给他的儿子们,但成为三代大帝的曾孙据说眼睛会变色,虽然只会转换一种颜色。
大帝国分裂后,各国皇室偶尔会出现隔代遗传,诞生出眼瞳会变色的皇子。
凯恩兹在恐惧之余也了解到「原来雷欧纳多也是其中一人」。
「我投降!」凯恩兹放声大喊。
他这时的感觉犹如大梦初醒,终于注意到自己有多愚蠢,居然会因谢尔特的耀眼才气而目眩,还惹错了人。
那个在帝宫里被人中伤为杂种的雷欧纳多,才是如假包换的浑沌大帝后裔。
和那种怪物的子孙打仗,怎么可能打得赢。
自己搞错应该跟随的对象了。
虽然令人嫉羡,但亚蓝的选择才是正确。
「本大爷──不对,都是我这烂东西不好!还请让小的成为殿下您最末阶的家臣吧!小的会洗心革面,并且会全心全意侍奉您的!」
他当场下跪,以额叩地,大声地这么诉求。
「有关小的至今的种种无礼,您若要先惩罚小的,小的甘之如饴!所以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命!恳请殿下饶恕啊,雷欧纳多殿下!」
他声嘶力竭地央求。
凯恩兹未曾怀疑。
雷欧纳多会原谅他。会非常开心有他这般有才干,又是正统的下一任库利玫利亚伯爵加入麾下,还会用力挥手迎接他。
他打从心底相信此事。
所以他一直跪地磕头,持续请求。
直到马蹄狠踩他的背部前都一直深信不疑。
以马的体重踩在背上,人类这种脆弱的身体,一次就呜呼哀哉。
他肥胖的尸体隐没在马群之中,遭数百个马蹄践踏,逐渐被踏扁得血肉模糊,岂止是被踏成肉块,根本是变成肉片。
率领五百骑兵的雷欧纳多其实没听到凯恩兹的声音,全被马蹄声盖过。
在夜晚和交战当下,根本看不到跪在赞乍斯脚的那人背部。
没错,雷欧纳多永远都没有发现,自己取了凯恩兹的性命。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尔特惊愕地嘀咕。
特拉梅听见后,心想「讲那种话毫无意义啊」,感觉是凯恩兹才会讲的话。
(看了不就知道。)
他在心中嘟囔着有些顾忌说出口的话语。
特拉梅想方设法确保了谢尔特的人身安全后,让他坐上自己的马的后侧,和随从们老早就已逃出野营阵地。
(我们吃了败仗,而且是痛痛快快地吃了败仗。)
他们远离足够的距离后下马,回头察看战场。
阵地正在燃烧。
仅看见黑衣骑士四处驰骋,像在工作似地砍杀只会逃跑或零星地抵抗的士兵们。
特拉梅即使看见己方一面倒地遭到蹂躏,也丝毫不讶异。
身经百战的他即使已熟睡,依旧比谁都还要早听到马蹄声,并且迅速
起身。
绰号为「抓不到的狐狸」的他,在相隔没能察觉有人夜袭时的那种距离之前,就彻底晓悟己军已经败北。
特拉梅能拍胸脯保证,谢尔特至此完全没有失误。
明是如此,却还是演变成这种局面,只能说是因为亚蓝阵营中有非常出色的军事谋略家,足以利用智谋翻转亚蓝阵营的压倒性劣势。
佣兵时代认识过一位超级老资格的老大爷,他就说自己曾遇过那种存在。
据他所言,「败阵的一方有种被邪恶精灵欺骗的感觉」。
特拉梅心感赞同,觉得「没错,没错,就是那样」。
他毫无迟疑地决定要以士兵为诱饵,仅带自己的随从和谢尔特逃出。
白天,特拉梅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后,事先命令随从们做好随时都能逃亡的准备,因此他们在脱逃时没有感受到半点混乱。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只有皇子殿下。
「特拉梅阁下,快掉头!我必须要在营里才有办法指挥士兵作战,再这样下去会打输!」
「……殿下,还请您理解现在的状况。」
「你是要我理解什么状况!?是阁下你才需要理解吧!……我还没有输。你看,还有兵在。我可是拥有三千名士兵!」谢尔特指往野营阵地的方向后口沫横飞。
看在特拉梅眼里,确实还有很多士兵。可以看见很多可怜士兵的身影,他们脸上挂著鼻涕眼泪在四处逃窜,一个又一个从背后遭到无情砍杀。
「殿下,请您死心吧。」
「开什么玩笑!你现在的意思是要让我这个谢尔特的名号蒙上败阵之耻吗!?更何况,我的对手还是亚蓝那种软脚虾耶!?」
「不对,那些不是艾依多尼亚伯爵的士兵,是亚历克希斯的骑士队啊。他们很有名,所以我看得出来。全部都说得通了,率领那支部队的是雷欧纳多皇子。」
特拉梅边觉得有股寒气窜过背脊,边看著骷髅骑士的首领。
他眼睛闪烁红光,像在耍棍棒般挥舞异常巨大的剃刀,只要砍中就有士兵成为刀下亡魂。此人毫不停歇,也锐不可当。
特拉梅也从未见过如此威猛的武人。
明明是从这么远的距离眺看,还是不断冒出鸡皮疙瘩。「抓不到的狐狸」的本能敲响最大的警钟,告诉自己绝不能和那种存在交手。但是……
「你说是雷欧纳多!?我的自尊心怎么可以允许我输给杂种!」
谢尔特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那个不是自尊心而是虚荣心吧。)
特拉梅硬是忍住没有这么指谪。
「算了!你们这些胆小鬼,要逃就随便你们逃。我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过去!」
「这样我会很困扰耶……」特拉梅真的极度困扰。
因为丹克伍德公爵对他下过命令。
万一打输是可原谅,但若让谢尔特失去性命,就是处以斩首。
(看来……必须想点法子挺过这一关。)
若要被砍头是可溜之大吉,但要舍弃骑士的地位实属可惜。
说服这位皇子是最好的办法,只是要说什么样的话,他才听得入耳?不过自己超过两个礼拜都和他一起行动,已经掌握到他的本性。例如这样说──
「殿下,请您回想一下历史。」特拉梅一本正经地说,「古时被歌颂为名将者众,但没有一个人是百战百胜。」
仔细探寻应该能找出一、二人,这里是在夸大言词。
「唔……」谢尔特也信以为真,换了个眼神。
自己是绞尽脑汁思考皇子殿下想要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因此他当然会上钩。
「但是,这些名将不会输掉就算了。他们以战败为粮食,成长为更强大的将领,一定会从失败中记取教训,不会重复进行相同的事情。所以这些人才会成为名将。」
「……事情的确就如阁下所言。」
「我斗胆认为殿下也应如此,丹克伍德公爵也会这么希望才是。」
「……唔嗯……唔嗯!」谢尔特点了好几次头。
特拉梅偷偷握了拳。在一旁屏气观看的随从们也放下心中大石。
谢尔特浑然未觉这种氛围,只是抬头望向夜空,伸出了双手。
「老天啊,请赐予我百难吧!」
他一脸严肃地吶喊。
(他害死那么多士兵,居然还有办法在这自我陶醉。)
特拉梅反倒感佩了起来。
虽然那句话十分帅气,不过应该也是引用自某部经典吧。
「我们走吧,殿下。」特拉梅完美隐藏内心真正的想法,搓著手这么提议。
「嗯嗯,跟我走。」谢尔特脚踢马腹,背对了火势正旺的野营阵地。
他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或许他是回想起这么做是体现出名为「乾脆」的美德价值。
又或许他只是不想听到雷欧纳多他们高唱凯歌。
特拉梅是这么认为。
* * *
雷欧纳多一行人蹂躏、彻底烧毁谢尔特军的野营阵地后,开始扫荡余敌。
他们以五十名骑兵为一组,追击四处逃散的敌兵,要斩草又除根。
这么做绝不残忍。一般来说若是放任残兵败将不管,他们就会变成匪寇,之后不停折磨人民。而且谢尔特依旧下落不明,因此也想藉此机会抓他回来。
扫荡时间至日出为止,趁胜追击的骑士们通宵达旦,精力充沛地执行任务。
到处都在发生流血惨剧,过没多久,鱼肚白的天空悲惨地映照出杀戮的痕迹。
众人属于黑夜眷属的时间已经结束。
骑士们翻起骷髅面罩后,威风凛凛地集结到了归于灰烬的野营阵地。
谢尔特还是行踪成谜。
「他还真会逃啊。」巴曼语毕,雷欧纳多点了头。
这并非在揶揄谢尔特。毕竟实际上两人都是军人,对他们而言,完全是在夸赞。雷欧纳多本还以为谢尔特这个人会因虚荣,选择战死沙场。如今可说大为改观。
逃走的人就无可奈何了。如今,已踏上了凯旋州都的道路。
途中巴曼前去查看其他士兵的情况,不过听说只有轻伤者。
连刚打完仗、熬完夜的疲劳都让人感觉有点舒服──
雷欧纳多和包含亚蓝在内的五◯九名骑兵,一同进入了州都。
他们立刻被欢呼声包围。艾依多尼亚的士兵们,还有领地百姓都在挥手迎接,他们塞满了主要大道的两侧。
首先是雷欧纳多和赞乍斯走入了人群中央,紧邻他身旁的是亚蓝,稍慢几步走在后头的是巴曼。他们后头,还用马匹拉著板台车,上头满载本被谢尔特军洗劫的各式物品。于此之后的是众骑士,他们为了彰显「吾等才是正义」,因而犹如阅兵仪式,井然有序地骑马行进。
夹道迎接的人们,对守下州都的一行人,毫不吝惜地投以最热烈的赞美与喝采。
「雷欧,你给个回应啊。」
「领主是你吧。」
「但是,领军大将是雷欧你吧?」
两人觉得继续互相礼让未免也太蠢,因此同时举起手回应现场的欢呼声。
雷欧纳多板著脸,内敛谦虚;亚蓝则是露出笑容,高声回应。
这时欢呼声变得更加震耳,已到宛若雷声的地步。
现场每个人都是满脸笑容。
雷欧纳多眺看环视,再次体悟到自己亲手守下的事物究竟多么有价值。
(凯旋归来的感觉真是好。)
剿除匪寇时也总是如此觉得。没错,当年在亚历克希斯时,没有守护到任何人、任何事物。无论双手磨破多少的茧,身上沾到多少敌兵喷溅的鲜血,全都还是会浮现这个想法。
如今总觉得那个令人太过难受的记忆、心情受到了疗愈──尽管仅是些微。
人们虽然大肆赞扬雷欧纳多拯救了艾依多尼亚,但总觉得雷欧纳多才是获得救赎的存在。
突然──
有个年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从人群中冲出。
外观显得有点脏,应该是难民而不是艾依顿的居民。
她在巴曼「啊」地喊叫时,朝缓向前进的板台车探出身体,从堆积如山的物品里拿走了某种东西。雷欧纳多停下赞乍斯后定眼查看,发现女孩的小手中好像非常宝贵地握著一副银梳子。
「慢著,小姑娘,你不能随便拿呀。」巴曼下马后向女孩跑去。
板台车上的物品,全都必须归还给遭抢的难民,但是根本无从证明哪一样是谁的东西,因此只能由亚蓝负责变卖,再以保证金的形式重新配发。
至于那副梳子,或许真的是小女孩的重要物品,但也许只是她跑来拿走刚好看见漂亮的梳子。或者这可能是别人的梳子,只是小女孩拥有的与其极为类似。
「没关系,巴曼。」但是雷欧纳多认可了小女孩的行为。「大家也没关系吧?」
他接著面向群众,大声询问。
现场没有传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主要大道两旁虽然也能看见
非常多像是难民的民众,但没人主张不公平。
雷欧纳多知道这是伪善,群众也肯定了解。
但他们是突然被卷入不明不白的战火中,只穿著身上的衣服就赶紧逃亡,被迫没日没夜地走路,内心无时无刻都在担心受怕,想说什么时候会被敌兵追上,然后遭惨忍杀害。他们那疲惫又紧绷的内心,应该一直在寻求能够温暖心房的事物吧。
年幼少女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紧握梳子,只是单纯感到开心,她这样的身影中应该就有什么能够温暖心窝的成分了吧。
雷欧纳多他们获得胜利,暂时解除了危机。
但是接下来的战后整顿将会混乱至极,亚蓝的辛苦才正要开始。对不懂政治的人民这么说虽然太过笼统,但雷欧纳多已经感觉到己方一时半刻还无法脱离困境。
即使如此,现在这个瞬间。
总觉得位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在小女孩身上看见了希望。
就算这一切都是错觉也无妨。
毕竟所谓的希望指的就是「要活下去」的心灵动力,仅仅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