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长你真的很会照顾人耶。』
我不知道说这句话的学生是谁,不过可能是跟我读同一所大学的人。他就这样挥着手走了。
地点是车站前冰淇淋店的长椅,我和「他」坐在一起吃着冰。我的是杯装的双球冰淇淋,他则是用饼干装的三球冰淇淋。我心想喜欢挑战也该有个限度吧,抬头看着坐在我旁边吃冰淇淋的「他」。
『你在这边种地方玩没关系吗?』
『不要紧,而且冰淇淋很好吃。』
「他」这么说,边注意平衡边大口吃着冰淇淋。
正当我想着好像快掉下来了的时候,最上面的冰淇淋马上就啪地掉到柏油路上。我傻眼地看着「他」的表情从一脸幸福,猛然转为打从心底感到失落的样子。
『所以我才叫你选杯装啊。』
『杯子不能吃,可是甜筒可以吃啊。』
『掉到地上的冰淇淋可不能吃喔。』
我指出事实后,「他」立刻露出伤心的表情,默默地吃着剩下的两球冰淇淋。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丑丑的玩偶吊饰摇晃着。
『嗯,是我。』
我没继续听下去,站了起来。
因为我在车站前的通路看见奔跑着的「他们」——穿着国中制服的少女,肩上背着放有网球拍的包包全力奔跑着。
接着就这样顺势冲到了马路上——
『……我又看到新的了,大概是近期就会发生的事。』
『喔,我知道了。』
「他」立刻回复后站了起来,我们一起走向车站前的通路——
梦到这里就断了。
而醒来的我一如往常地什么都不记得。
面向车站前大马路的咖啡厅,就算是平日早上也有不少人在。
如果有商店街和冰淇淋店在的车站北口是正面,南口这边就算是背面吧。或许是因为这样,咖啡厅中的气氛也比较沉稳。
这里坐满了送小孩去幼稚园后的妈妈们、出来跑业务的上班族、用笔记型电脑在工作的人等等。在各式各样的客人中,意外地没什么大学生。
大概是因为这个时间已经起来的大学生不是有课就是去打工了,除此之外的人大概都还在睡吧。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在周遭不断有视线往我身上看过来的感觉下,喝了口服务生送上的卡布奇诺。铃小姐目不转睛地看着默默加放砂糖进去的我。
「那个,铃小姐,被你这样看着会让我坐立难安耶。」
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盯着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虽然不是故意在找我麻烦,但还是让人很紧张。和在公园长椅上的她简直是天差地远。
从发生了太多事情的昨天来到今天。收到铃小姐约我出来的简讯时,老实说我是很想当作没看到。不过要是无视她的简讯,感觉她会对我做出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我才在无可奈何之下顺着她的邀约前来。
铃小姐因为我的抱怨猛然回神。
「啊,抱歉抱歉,因为神长你的脸太有趣了。」
「像这种话应该要稍微润饰一下吧!」
「说到这个啊,听说最近有很多年轻人都没有实际看过糯米纸插图zhu耶,神长你呢?」
注:日文中会以「用糯米纸包起来」的说法来表示「润饰」。
「没看过但我知道啊,再说铃小姐和我是同一个世代的吧!」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虽然我知道她就是这种人,但是不能普通地交谈吗?
由于我大声反驳,又引来周遭的注目,我急忙降低音量。
「所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觉得大概可以猜到她想说什么,不过要是不明确地转变话题,感觉她就会一直闲聊下去。要是铃小姐听到我苦涩的声音会有所反省就好了,然而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这个嘛,首先可以问一下神长你的家族成员有哪些人吗?」
「嗯,我想先知道你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
我还以为她要切入正题了,出人意料也该有个限度。我喝了一口卡布奇诺,又加了一包砂糖。铃小姐又「唔嗯~」地陷入了烦恼中,反正也没有什么理由吧,我无奈地让步。
「家庭成员很普通,只有我和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你说你是大学生,我可以问一下是哪所大学吗?」
「惠成大学。」
从这个车站搭公车过去约十分钟的大学名称,铃小姐应该也很熟吧。她稍稍睁大了她的大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这样啊……说得也是,嗯,我觉得我大概了解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了解了什么,不过谢谢你。」
「还有就是关于昨天你说的『你看得见的东西』,我可以提问吗?」
「嗯……」
听到这像是顺势问出的问题,我迟疑地点头。
不明确地说出可以看见什么,应该是铃小姐有常识的表现吧。这个人虽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但还是没有偏离身为一个人的基本原则。她不会在这种人多的地方说出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事情吧。
我放心地将砂糖加进卡布奇诺中,铃小姐继续说:
「你会以怎样的频率看见那些东西?知道命中率有多高吗?」
这是个很合理的问题。我打从心底感激铃小姐做出了像是个正常人类的发言这件事,同时开口回答她。
「看见的频率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想应该不至于能够看到所有会死的人。要是那样的话感觉会看到更多……才对。」
要是可以看见一堆「他们」的话我可承受不了,不过以我能看见的来说,三平方公里内都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只是我觉得在人口密度比较高的地方,看见的比例也会比较高。像这个车站周边就……嗯,还是别说得好。
我顺势看向位在玻璃窗另一侧的崭新车站大楼。
「至于命中率……应该是百分之百吧,至少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例外。」
说出这句话的我,感受到一股像是在咀嚼砂砾般的苦涩滋味。
我因为和「他们」扯上关系的缘故,以我这年纪来说或许看了太多人的死亡。对此渐渐麻痹这件事情也带给我极大的痛苦,我轻轻闭上眼。
只有铃小姐的声音传递过来。
「那就算颠覆你所看见的状态,那个人还是会在别的地方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应该不至于这样,但老实说,在我的记忆范围内,至今还没有成功颠覆的案例。我想昨天应该是第一次,所以关于这点我无法回答你。」
其实我也很在意这件事,所以在来这里之前去了昨天那所女校。
从结论来说,身为当事人的女高中生今天平安到达学校,她在斑马线上的幻影也消失了。但就算这么说,也不保证她今天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我不想害她空欢喜一场,所以不打算对铃小姐说这件事。
听了我压抑感情给出的答复,铃小姐却脸色一亮,露出了笑容。
「第一次成功吗?太好了!」
「……」
「啊,神长你是比较谨慎的类型吗?不过在该高兴的时候高兴,会成为心灵的养分喔!毕竟我们昨天很努力嘛,也顺利成功了!太好了!对吧?」
「呃,嗯。」
「来,高兴一下!来!」
「太、太好了!」
「笑容太僵硬了喔!」
「太好了!」
「——客人,不好意思,希望你们聊天时可以稍微放低音量。」
「抱歉……」
被店员斥责了,不,这一般来说都会被斥责吧。要是有来喝茶聊天却摆出胜利姿势大声喧闹的客人,店员一定会想叫他去别的地方。
我们两个人落寞地缩起身子,但也只有一下下,店员离开后铃小姐便抬起头。
「我说啊,神长。」
「铃小姐,这个松饼看起来很好吃喔。」
「真的耶,看起来好好吃……不是啦!」
啊,又大声说话了。店员在远方用很不满的表情看着这边喔。不过铃小姐好歹也是大人了,所以在被店员提醒前便降低了音量。她把身子向前探出,像是要喝我的卡布奇诺般地把脸凑了过来。
然后说了﹕
「我说啊……我们是不是可以拯救更多性命呢?」
那天真无邪的声音——却是恶魔的呢喃。
我就算已经知道她会说什么了,还是不禁在瞬间屏息。我尽可能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
「……不,这有点……」
「为什么?」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也一样。昨天只是碰巧成功了而已,基本上事情是不可能会这么顺利的。就算先不提这点,即使要做,过程中也可能会遭遇许多不好或是危险的事情。虽然我称那些东西为幻影或是『他们』,但我真的很不建议你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这是基于我的亲身经历所提出的忠告。就连昨天的事情,要是一个没弄好,我或铃小姐都有可能会被车撞。毕竟是要插手干涉他人的死亡,带有这种程度的风险
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我说至今为止没有成功的记忆你就该察觉到了吧?实际上,我之前就很怀疑的事情在昨天也得到了证实。我所看见的『那个』,早就已经包含了我的行动在内了。」
「早就已经包含了你的行动?」
那可以说是我至今的推测中最糟糕的一种,我是在昨天才觉得「果然是这样啊」的。在那之后,我一人独处时,只觉得随着时间经过,那个事实便愈来愈压上心头。
我尽量保持平静,对不解地歪着头的铃小姐说明。
「昨天那个女高中生是从公车上下来的对吧?但是她之所以会去搭公车,其实是因为我跑去跟她搭话的关系。也就是说,要是没有我,她是不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斑马线前的。」
「咦?这是指……」
「嗯,要说的话,就是根据我看到的东西,我自己不管多么犹豫、做出什么行动,那个幻影都已经包含了可预见的未来。就连我想要帮助对方而做的事情……全都在一开始就已经被编排进去了。」
我从以前就对于「说不定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未来」这点抱持着疑问。
不过事实比那还要糟糕,看到的是连我的行动都被编排在内的未来,也就表示有人是因为和我接触才会死的。
这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因为我看到的东西,害人死了」,这下我简直是束手无策。因为想要帮忙而害死他人,这能力再烂也该有个限度吧。
铃小姐听完这些话后,带茶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应该了解我现在所说的事情了吧,这么快就能理解真是帮了大忙。我将砂糖倒进卡布奇诺的杯子里。
「正因如此,昨天的成功一定就跟买乐透中奖一样。你最好认为那只是刚好第一次买就中了,之后还会失败个上千次。为了完全不认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说实话,太不实际了……会受伤的。」
——关于这点,或许不管怎么说都无法传达给她吧。
对精神的伤害,不自己亲身体验过是无法理解的。如果让其他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认为铃小姐才是对的吧。
但现实没有那么美好,这种事情往往不是任何人都能看见的明确障壁,而是会一步步侵蚀心灵的毒素。
「可以的话,我是希望其他人不要因为跟我扯上关系而有这些感受。这不是罪恶感,只是不想让人留下不愉快的回忆罢了。」
就算是现在充满了期望与野心的铃小姐,一旦失败了好几次,最后也会开始责怪起我或是她自己吧,我可不想落到这个下场。更何况对铃小姐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也就是——如何避免自己的死亡。
这也是我今天之所以会赴约的目的。
我放下杯子,将话题转到自己此行的正题上。
「不如说,我比较希望铃小姐你自己能小心一点。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绝对不要靠近昨天你遇见我的那张长椅。」
总之只要能守住这一点的话,说不定就能改变命运。
我抬起头——但在注意到铃小姐的视线后便抽了口气。
她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我。
那眼神中的感情是我不知道,也不了解的东西。
那是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的眼神。
她稳重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
「嗯……神长你所看到的世界,至今为止都对你很不亲切呢。」
轻柔的,像是在抚摸着裂痕般的话语。
老实说那实在太柔和又温暖了。
我干渴的喉咙咽下一小口口水。看着说不出话的我,铃小姐露出微笑。
「不过,就算幻影已经包含神长你的行动在内,但两个人行动的话可能又会有不同的结果吧,你不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昨天才会成功的吗?」
「……这种想法太一厢情愿了,再说我没兴趣去拯救他人。」
「是吗?可是根据你刚刚说的内容,听起来像是神长你已经挑战拯救他人好几次了耶。」
「……」
「神长会想阻止我,是因为你有很多不好的回忆吧。不过那也是因为你努力了无数次,到了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程度。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没兴趣拯救他人的人会做的事喔。」
我什么都没说。无论是不想面对的景象,还是被人怒骂的声音,我都不愿去回想。
她白皙的手指在桌上交握着。
淡粉色的指甲像是薄薄的贝壳般,微弱地反射出淡淡的光芒,她对只是盯着那指甲的我开口说:
「所以,对不起。」
「……铃小姐为什么要道歉啊?」
「因为我来迟了。」
白色的手指松了开来,她将手向前伸到桌上。
「神长,虽然你可能觉得为时已晚,但我来了喔。就算是你一个人办不到的事情也不要紧,有我在。」
真诚的话语,伸出的手。
那些全是对着我而来的。
过去一直和我坐在同一张长椅两端的她看着我的眼睛,为了我而挑选的话语。
「所以,让我们再一起挑战吧。」
率直又纯粹的意志。
想要将我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手。
——若说她过于率直不知变通,就是我太愚蠢了。
我的眼眶湿润,胸口热了起来。
我板起脸,想隐藏住自己快哭出来的心情。摆出这非我所愿的样子,内心仍在犹豫的同时盯着铃小姐。
「那么话说在前头,我只再说一次……我们一定会后悔的。」
「我知道了,那等那个时候再一起后悔吧。」
「我可不想后悔。」
「那就希望我们可以再一起开心吧。」
像是在祈祷般地说完这句话后,铃小姐笑了。
那澄澈的笑容果然也是对着我来的,和那总是平静的侧脸不同,活生生的她的表情。我再度回想起在公园里的她。
半透明的未来的她。
总有一天会面临的死亡的模样。
——要是一个人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或许只能两个人一起去挑战了。
但之所以这么做,比起拯救其他人,首要的目的还是为了颠覆铃小姐本人死亡的命运。
我在犹豫许久后,将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
「要是我们其中一方受挫了,这事情就到那里结束,在那之后我们双方就要以顾好自己为优先。」
「我知道了。」
铃小姐紧紧握住笨拙的我的手。
那手带着不真实的热度——我想那是跟眼泪一样的温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