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我伸出的那只手很大,「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那你一定有很多不好的回忆吧。』
那是认真看待我说的话的眼神。他对我说的话,与其说是针对我的辛劳,不如说是对我所怀抱的伤痛所说的。
不过于深入,只是轻轻触碰的温柔。
「他」对一时说不出什么的我露出笑容。
『不过,谢谢你在这种状况下向我搭话。』
『没什么……只是一时冲动。』
『那多亏你的一时冲动救了我呢。』
我觉得以开玩笑的语气说这种事情的「他」很可疑。
至今为止也不是没出现过笑着、用瞧不起我的态度对待我的人,所以我以为「他」也是那种人。我一直没打算要回应他伸出的手,但「他」似乎也不介意。看到我警戒地将手盘抱在胸前,「他」苦笑。
『还有……难得有这个机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挑战呢?』
「他」这么说,又重新伸出手示意。
『挑战?挑战什么?』
『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对其他人也这么做看看。』
非常温和,但令人感受到他沉稳决心的声音。
我不禁屏息,「他」继续说:
『试试看吧……别担心,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或许我一直希望能从某人口中听见这句话吧。
但我那时仍半信半疑的,没有回握住「他」的手。
只是两人不知为何就一起去吃了什锦烧。
就这样,我和「他」一起行动,面对了很多的「他们」——
迎接了那样的结果。
※
虽然我们已经决定要去试着颠覆透过幻影所看到的死亡结果了,但第一个碰上的问题就是要去救谁。
我当然是想以拯救铃小姐为优先,但从那个幻影还很模糊的情形来推算,大概还要过很久吧。
铃小姐将上半身往前挺到桌子上。
「所以你看到的人当中,离这里最近的是谁?」
「用这种方式来选啊……」
「因为不挑个什么当基准的话会很难选吧。啊,还是从感觉这几天就会发生的人开始比较好呢?」
「什么这几天,又不是拍电影。」
虽然我可以透过「他们」的身影清晰程度来判断幻视还有多久才会成为现实,但目前看到身影最清晰的,是那间手工艺品店的老妇人。
「日期最近的没办法预防,所以选其他的吧。」
「为什么没办法预防?」
「因为那大概是自然老死吧。」
尽管这话说起来很尴尬,但对于让她理解幻影的真实性来说也是必要的吧。我说出了在商店街的那间店的店名,对她说明老妇人的事。
铃小姐蹙起眉头。
「那个老奶奶从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就总是坐在那里呢。」
「她是像睡着了一样走的。我不知道这能不能多少慰藉你的心情,但至少她走得不像有什么痛苦的样子。」
「嗯……」
说这也没办法或许太欠缺思虑了,但这件事情我们必须承受住才行。趁店员来帮我们倒水,我打破沉重的空气,把话题拉回来。
「除此之外的每个都还模糊得一看就知道是幻影。从他们的透明程度可以大致得知哪个发生的时机比较近。」
「原来如此。透明度下降就等于愈来愈接近现实了对吧?」
「没错。现在看得见的几个里面,也有非常模糊不清的……」
这么说来,在接近女子大学的住宅区里,也看到了像是OL的「他们」,不过从那个样子看来,再快搞不好也是半年后的事情。以目前连素描本看起来都像透明塑胶板的状况,要去防止那个也未免太悠哉了些。
「要说其他最近会发生的……啊,有了。」
我隔着窗户,抬头看了一眼车站大楼。铃小姐也跟着我看向车站。
「啊,是电车事故吗?」
「你还真快就想到了呢。」
「因为这条路线上经常发生啊……」
铃小姐之所以会大叹一口气,八成是因为想到了平常通学时的状况吧。这条路线的确经常发生电车事故,这在首都圈内也是广为人知的事。尽管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但要是可以防止事故发生,对大家来说也是帮了大忙。
然而问题是——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太建议插手干涉这个案子。先说好,不可以太过深入,要是觉得不行就要收手。」
「咦?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很简单。因为电车事故的风险太高了。你看,像昨天那个案子,要是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卷入事故当中吧?换成电车的话,死亡率更是会大幅提升。为了拯救一个人却死三个人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不能因为没在月台上看见铃小姐的幻影就掉以轻心。借用铃小姐的话来说,就是因为「我所看到的世界对我很不亲切」,不知道会有什么忽然大逆转的发展,得谨慎行事。
铃小姐虽然稍微皱起眉头,露出困扰的表情思考,但过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真困难呢,不过就这么说定了。神长你也是,要是觉得有危险就要赶快抽身喔。」
「我原本就是这么做啊……」
「用我是前卫,神长你是后卫这种感觉来行动。」
「你讲得像是要跟谁战斗一样,算了,总之我们去现场吧。」
我们结账后走出店外,店员似乎因为吵闹的奇怪客人要离开而松了一口气。我也很在意店员一直从店内深处担心地看过来的事情,这样正好,我大概不会再来这间咖啡厅了吧。
结账时我虽然说自己的那份自己付,但铃小姐说「是我约你出来的!」坚持不让我付钱,所以我就让她请客了。之后得记下来,改天回请她才行。
我们往车站前进,在等红绿灯时,铃小姐开口说:
「神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见这些幻影的?」
「什么时候啊……我想应该是从我有记忆以来就看得到了吧。」
我不记得有什么契机,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存在了,经历了许多麻烦才找到与这现实共存的平衡点。
我闭上眼——眼睑内浮现正轻轻倒下的背影。
然而那是不清楚的黑白画面,很快就变得朦胧并消失了。
跟我有时会梦见的影像一样。虽然我想不起详细的情节,但大概是那个连续随机杀人事件时的事情吧。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不时浮现的那个背影,总是同一个孩子。
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没能拯救的其中一个牺牲者。只要回想起这件事,就有一股苦涩的绝望感在我心中扩散开来。我的呼吸自然地变得急促起来,晕眩感使得眼前的景色晃动着,我连忙停止回想。
不能窥视太多我应该已经遗忘的过去。要是一一困在它们之中,我就再也无法跨出新的一步了。我知道这样很无情,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光是这样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灯号变了,人群开始移动。
铃小姐开口询问顺着人流迈出步伐的我。
「是说啊……至今为止有其他跟你说『让我们一起来做点什么吧』的人吗?」
「其他人?」
我回顾满是缺漏的记忆。就算有很多事情被我刻意遗忘,但那也不代表我全都忘光了。我回想着剩下的记忆断片。
「就算你这么问,但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大多是一个人行动……毕竟这种事情基本上没人会相信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不管是听到人家说自己会死,还是听到人家说自己亲近的人会死,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结果就是人都不想面对毫无道理可言的死亡,我也能理解大家直到最后都不想直视死亡的心情,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看到这些东西。
然而要说我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这么说来……好像只有一个人曾经这样说过……」
「是怎样的人?」
「怎样?是怎样的人呢……」
或许我是第一次被人家问这种问题吧。
才刚想着不能一直回顾过去,我却开始追溯自己的记忆。说不定是因为铃小姐的提问方式非常自然我才会这么做,但理由或许也不仅只是这样。
像是乡愁般的思绪忽然在我的胸中闪现。
我回望铃小姐的脸,将某人的脸模糊地与她的脸重叠在一起。
「我记得……好像是个大人……人好得夸张……很有趣……」
我在薄弱的记忆中搜索着。
想起的回忆毫无疑问地非常温暖。
那个人的轮廓缓缓地从我消逝的记忆中浮现。
我大概和「他」……啊啊,是「他」啊。嗯,我和「他」很要好。
我们好像……曾一起度过像是普通朋友般的时光,也曾经一起为了幻影的事情而四处奔走……因为这个契机唤起了我许多的记忆。
但结果
却——
我的脑袋一阵刺痛。
「……」
在我那陷入怀念气氛的脑袋中,「他」的轮廓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有如浓雾般扩散开来的不安与后悔。
我以不知为何快要颤抖起来的手指压住眉间。
「不行,果然还是想不起来……」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忘了吗?」
「与其说是很久以前,不如说我的记忆其实有许多缺漏的部分。你看,不是常有那种因为有心理阴影而丧失一部分记忆的状况吗?类似那种感觉。」
「这样啊……」
铃小姐露出有些顾虑的表情,但我补了一句「不用担心」。
没错,正因为忘记了过去的事情,我现在才能好好地待在这里。
所以关于「他」的事情也是,就算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起,但尽管我试着去回想那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我们又是怎样相处的,相关的记忆仍像是刻意被蒙上了一层雾。那段回忆就这样陷入无法辨识的混沌之中。我想是因为那时发生了很多事吧,我愈是去回想,也只会唤起愈多的不安。
我说出自己能掌握的部分印象。
「……那个人……虽然我不是很确定,但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愿意相信我这难以置信的话,跟我一起四处奔走……」
我想起的其中一个片段,是在某个车站前,我们两个在人群中努力奔跑。我们到底是想阻止谁的死,才会像那样拼命跑着呢?
「抱歉,我的记忆就像这样,非常模糊……」
「不会……谢谢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铃小姐的微笑看来有些寂寞又有些开心。
那温柔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样子。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一定是因为听我说过「至今为止没有成功的记忆」吧。
我调整心情,努力保持平静。
「唉,虽然现在已经没有联络了……我想大概是因为失败才疏远了吧。」
「是吗?」
「嗯,虽然这部分我想不起来,所以是推测的。」
但是我只要试图回想起「他」的事情,在怀念的同时也会涌现一股难以抹灭的后悔感,所以我想这个推测一定没有错。实际上我就能想到一个事件,应该是我们疏远彼此的契机。
「其实在我有插手的事件中,有一个连续随机杀人的事件。」
「那是……」
「虽然我几乎忘记那是怎样的事件了,但我的确在现场。不过……老实说我太害怕了,不敢去调查那起事件的详细内容。」
听说我被警察保护时没有受伤,但衣服和手上沾满了血。因为过了很久,我已经忘记了,这事情是从母亲口中听来的,不过听说这件事后,便让我有些害怕去调查当时的事件。
要说为什么,就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受伤。那么那些血是谁的血呢……我大概猜想得到,却没有勇气确认事实。
「详细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因为那个事件,有个小学男生死了……我到现在有时还会梦见那个景象。」
倒在柏油路上的小小背影。
而我只是呆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个背影。因为没能拯救他的这个结果,陷入了动弹不得的绝望中。
所以梦境总是在这里就结束了,我握紧渗出汗水的手。
「毕竟都说了是连续随机杀人事件,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的牺牲者。现在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应该就能找到当时的新闻报导……吧。」
因为是很大的事件,给记忆带来的负担也很沉重吧。「不要回想起来比较好」,我心中的警铃响了起来,呼吸又再度变得急促。
我将意识从丧失的记忆中抽出,抬起头。
「那是至今为止最大的失败。我的生活也因为这件事情而产生巨大的转变,之所以和那个人断了联络也是,我想原因果然是这件事吧。」
——「他」应该是个好人吧。因为他愿意相信我这些超乎常理的话,陪我一起行动。就算我想不起和他说过哪些话,仍隐约记得那是段快乐的时光。那温暖令人泫然欲泣。
所以我一定是因为没办法再见到「他」才会这么后悔吧。
「……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吧,让他碰上那种糟糕的结果。」
就连习惯死亡的我都变成这样了,那个结果对出于善意协助我的「他」来说会是多大的伤害啊。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至今为止会忘了「他」呢……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神经。
有股沉重的感觉在胸中自然地扩散开来,我硬是挤出一个苦笑。在我打算低下头时,旁边传来温和的声音。
「……没那回事。」
「铃小姐?」
我抬头,她的侧脸映入眼帘。
有些哀伤的微笑,那表情和坐在长椅上的她一样。
铃小姐闭上看起来很悲伤的眼睛后,又在瞬间重新露出鲜明的笑容。她茶色的眼瞳像猫一样眯得细细的。
「那个人一定是很想跟神长一起努力才去做的。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想他都不会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后悔。」
「……是吗?」
「是喔。」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或许没资格这么想,但觉得心情稍微轻松了点,我忍着不让渗出的泪水流出来,抬头望向天空。
令人感觉周围的喧闹声很遥远的空气,缓缓流逝的时间能让心灵平静下来。
我们踏上进入车站的楼梯,铃小姐用月票,我用IC卡,两人双双通过剪票口。
因为已经过了早上的通勤尖峰时间吧,站内没什么人。我指向前方。
「幻影在那边的楼梯上。」
「是怎样的人?」
「上班族。不知道是不是快迟到了,很努力地在爬上楼梯……从这里能看到的就只有这样。」
「到了月台后平安上了电车之类的?」
「说不定上了电车,但搭上去之后就死了喔。」
「现实还真是残酷啊……」
「是啊。」
要是没死,「他们」就不会现身了。我跑向半透明的上班族,跟在他身后爬上楼梯。我一边看着手表的秒针,一边不急不徐地一阶阶往上走。
在看不到那穿着西装的身影后正好过了三十秒,上班族的幻影又再度出现在剪票口。
什么都看不见的铃小姐看着回过头确认这件事的我,疑惑地歪着头。
「怎么了?神长。」
「没,我在计算时间,上到月台后大概三十秒内他就死了。」
「时间真短。」
「不过我觉得满合理的喔。他会急急忙忙地走上楼梯,就是因为电车马上就要来了吧。我想大概不到三十秒内电车就来了,然后就碰~」
「碰~」
「唉,我还是确认一下。」
其实比起汽车事故,我更不想看到电车事故的现场,不过现在也由不得我说这种话。距离月台还有几阶,我一边追过上班族的幻影,一边深呼吸。我打算握紧感觉快要颤抖起来的手,但那只手被铃小姐给抓住了。
我惊讶地回头后,只见她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不用勉强自己去确认,只要守在这个楼梯上就好了吧?」
那看起来也可解释为不安的表情,是在为我着想吧。她没有露出半点怀疑幻影存在与否的样子,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
我没那么紧张了……肩膀也放松了。
「没事的,毕竟这种事情很常见。我可不是白住在这条路线沿线上的。」
「就算这样说……你住哪站?」
「中野。」
「啊,我住大久保喔。月租四万,卫浴共用的雅房。」
「以女大学生来说还真惨啊……去住更安全一点的地方会比较好吧。」
「不过别有一番风味,很不错喔。楼梯的嘎吱声很像古代木造建筑的莺鸣走廊呢。」
「那只是因为屋子太老旧了吧。」
只要和铃小姐说话,总会以惊人的速度偏离主题。实在让人很无力,唉,心情也很平静就是了。
我以变得轻快了些的脚步走完最后五阶。
然后——正好看到了他步履蹒跚,从月台上坠落的瞬间。
接下来的景象让我反射性地闭上了眼。
「……」
「神长。」
「……我没事。」
我咬紧牙关,忍过这冲击。
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我到底有没有看到他被撞得四分五裂的瞬间。
尽管如此,我的身体仍起了跟目睹凄惨景象一样的反应。如果这就是人类的想像力,那还真是在好的方面跟坏的方面都会运作的能力呢。
我感到全身的毛孔张开,渗出冷汗。深呼吸并拭去额上汗水后,我对铃小姐说:
「果然是电车。他摔下轨道了。虽然他是因为心脏病发作才倒下的话我们也束手无策就是了。」
「你知道大概还有多久时间吗?」
「以过往的经验来看大概一周吧。不过
其实有个别差异在,所以不是很肯定。」
「有个别差异啊。」
「嗯,该说是每个人从半透明状态逐渐接近实体的速度不一样吗?我也搞不懂那个差异是从何而来的。」
大多数的人都像手工艺品店的老妇人那样,会以一定的速度慢慢接近实体,但那速度也是因人而异。虽然好像不是因为年龄或性别而产生的差异,但我也没有确实统计过,所以不清楚。
「会从死亡的几秒前开始看见幻影这件事也不是固定的。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动作比较激烈的人,幻影反复出现的速度也会比较快。大概像是从死亡的前一刻出现,马上死掉,又立刻从头开始的感觉。」
「啊啊……莫非幻影也有记忆容量限制?动作比较多的话就不能保存太长时间的影像,相对的若是动作比较少,就可以储存比较长时间的影像之类的。」
「不知道呢,这说法是满有趣的啦。」
我环视没什么人的月台。
要是有其他人在,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可疑吧。但幸好现在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长椅上,而且那女性似乎也低着头,眼中只有自己的腿。
我背对月台,往下俯视楼梯,正好和连忙走上来的上班族幻影擦身而过。他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表,一边走上月台。
——在那之后我就没继续看下去了。
铃小姐窥视着我的表情。
「总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开个作战会议吧。」
「是可以,但铃小姐你不用上课吗?」
「我今天下午才有课,神长你呢?」
「我没去大学……我正在拒绝上学。」
原来如此,只要随意提问我就会回话。这有点尴尬,下次得小心点。铃小姐看着我说:
「可是神长看起来很喜欢念书的样子呢,感觉很博学多闻。」
「是吗?很普通吧。」
我窝在房间里时确实是因为没事好做,就都在上网或是看书,但感觉……应该不到会被人说博学多闻的程度。
下楼梯时,铃小姐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手。
「我们回去刚刚那间咖啡厅怎么样?」
「就这个选项绝对不行。」
「咦?为什么?那边的卡布奇诺不好喝吗?」
「是很好喝,但完全没注意到那个店员态度的铃小姐还真强啊。」
这个人真的很有趣,是如果可以的话想在远处观察她的类型;但我现在在她身边,真拿她没办法。
我催促铃小姐,从跟刚刚进来时反方向的剪票口走了出去。
我最后又回头看了一次阶梯,半透明的上班族又在拼命爬楼梯了。
铃小姐虽然一直缠人地提议说要去咖啡厅,但我可不想再碰上刚刚那种事。结果因为她下午还有课,我们就顺便散步,走到常去的公园。为了保险起见,我再三注意不要靠近那张长椅,最后选了入口附近的长椅。坐在这里的话离铃小姐就读的女子大学也很近。
去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回来后,我们便开始继续讨论作战计划。
「虽然电车事故很难应付,但既然已经知道他跑的路线,我想……只要在途中阻止他就好了吧。」
「神长你为什么说得这么不确定啊?」
「因为要是只有我在,成功的机率一定是零,我想基本上应该没有我一个人就能成功阻止的事件吧。总觉得有这种潜规则在。」
「感觉你变得很不相信人类呢……虽然这也不能怪你。」
铃小姐边说边用牙签戳起罐装玉米浓汤的玉米,牙签这种东西她是从哪变出来的啊?真是个高深莫测的人——我才这么想,她便说了「因为我很喜欢罐装玉米浓汤,所以身上总是会备有牙签」。她是会读心吗?还有她果然是个超级大怪人。
吃下一粒玉米后,铃小姐看着我说:
「顺带一提,如果这不会造成你的困扰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之前曾有过类似的案例吗?」
「有喔,电车事故。不过那个时候对方是自杀,我没能成功说服他,失败了。」
「啊啊……这样啊。」
就算想要拯救对方,但如果本人想死,困难度就会大幅上升。毕竟那不是当场可解决的问题,初次见面的人根本帮不上忙。就算硬是阻止,只要对方改用其他方法自杀就完了。
在我记得的范围内,我失败的事件中有大约一半都是这种类型的。
「碰到对方总之就是想死的状况,到现场也很难做什么扭转局势。这种人已经连听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这么说,意外身亡的人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就是了。」
「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臂力了吗……」
「以某方面来说是没错,但可以的话希望是用我们不会被警察逮捕的方法,不然就完了。」
人命虽然很宝贵,但平衡性也很重要。要说的话,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我们无须受到社会的拘束,可以一直去拯救他人。
「不过先说一下,至今为止我也曾不顾自身危险地行动过,但那果然也包含在幻影中。应该说我会受到妨碍。」
「妨碍?」
「要是我想阻止对方像幻影那样行动,我就会被其他人给拦下。尽管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在我被拦下的时候对方就走掉了。」
「那我假设自己也有可能会受到那种妨碍比较好吧。」
「不知道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状况发生。」
因为这不是什么慢出就能赢的猜拳游戏,不如说在只能看到当事人幻影的情况下,我们才是慢半拍行动的那一方。
不过这限制如果只会加诸在可以看见幻影的我身上,铃小姐的存在或许会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毕竟事情实际发生时只有一次机会,老实说很想在事前找出当事人,盯着对方啊。」
「啊,我也这么想。神长你会念写插图zhu吗?」
注:念写 将心中浮现的想法与概念显现在纸上的一种超能力。
「我又没有超能力。」
我是这样想啦,不过仔细想想,幻视好像也是一种超能力……虽然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诅咒就是了,嗯……但我不会念写。
「总之,还有一些时间,我会在通勤时间去剪票口盯梢,要是发现他就偷偷拍照。」
「那不是很辛苦吗?也有画肖像画之类的方法嘛。」
「不行,别期待我的画。」
本来在半透明的情况下就很难辨识对方的长相了,还要画肖像画,难度未免也太高了。
铃小姐用介于不满与担心的表情盯着我。
「不过啊,要神长你一个人去盯梢,这有点……」
「铃小姐是在推行什么绝对不让我去盯梢的运动吗?别担心,我可以的。」
「欸~?真的吗~?」
「你这样语尾拖长音说话很让人生气。」
「对不起。」
先不管铃小姐的操心,事前盯梢是有必要的。我握紧愈来愈凉的咖啡欧蕾的罐子。
「事前不去盯梢的话,就无法掌握被害者的行动模式。说得夸张点,他有可能不是在这站上下班的吧。」
「啊啊……这样啊。」
因为先入为主地认定对方是因为赶车才发生意外,铃小姐便不疑有他,但这不一定是通勤时发生的意外。反过来说,如果这是通勤时发生的事,便能大致掌握发生的时间。因为幻影虽然是从通过剪票口的地方开始出现的,但要是可得知对方在那之前的惯有行动,就能更轻易地阻止他了吧。
铃小姐一手握拳,敲了一下另一手的手掌心。
「可是既然已经知道发生的地点了,在那边设置陷阱如何呢?比方说事先在那附近的长椅加装投网。」
「嗯,这个想法本身是值得夸奖,但我想在车站月台加装投网是行不通的。首先,在长椅上加装东西应该会被站务员骂或是被拆除,再说用投网能不能防止人摔落轨道这点也有待商榷。」
「这样啊~」
真搞不懂这人说话到底有几成是认真的。设置陷阱这个想法本身是很有趣,但在这个地点不可能实行吧。未来要是我在空无一物的草原上看到幻影时就用这招吧,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这种机会就是了。
铃小姐似乎重整旗鼓,又提出新的提案。
「那么首要的课题就是找出死者及推测出他的行动模式对吧!」
「不要说死者,人还没死。」
就算同样是指被害者,但语感上还是不一样吧。铃小姐虽然说会反省并低下头,但那个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只垂着头的小狗。在那之后,我们为了找出方法避免上班族死亡,做了许多讨论。
从途中开始做起笔记的铃小姐在讨论结束后伸了个懒腰。
「好!那么我去上课吧!神长你就照预定行事,有什么发现就发讯息给我。」
「了解,你就连我的份一起好好去学校吧。」
「啊,既然这样神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课?你躲在教室后面的桌子底下应该不会被发现才是。」
「我才不
去!铃小姐是念女子大学吧!就算躲在桌子底下也会被发现的啦!」
「我想大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一般来说会报警吧。而且要做这种事,我还不如去自己的大学。」
就算去自己的大学,拒绝上学的学生忽然出现在课堂上也只会遭人侧目吧。不过还是远比侵入女子大学来得好。
听我这样说,铃小姐看着我睁大了眼。
「神长……你要去学校吗?」
「不去。」
「这、这样啊,那就好。」
「那就好吗……?」
拒绝上学却被人说那就好感觉也有点……唉,算了,比起一直叫我去学校好多了。连我的私生活都要介入那可就麻烦了。我们并肩走着,铃小姐接着开口说:
「啊,对了。神长,下次让我看看你的户籍誊本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根本超想介入的嘛!到底是怎样啊!完全搞不懂她!
面对上身夸张向后仰拒绝的我,铃小姐看起来很意外的的样子,疑惑地歪着头。
「咦?因为感情变好之后就要看户籍誊本吧?」
「哪有这种事啊!那是哪里的特殊规定啊!是感情变好就要结婚吗!」
「啊,那就以结婚为前提——」
「才不要,绝对不干。」
哪里有卖人类脑袋里的螺丝呢?我想帮铃小姐买一堆回来。
见我更强烈地拒绝,铃小姐将手抱在胸前「唔嗯~」地烦恼着,不过到了公园出口前的岔路便对我挥了挥手。
「那我往这边,我要抄捷径过去。」
「捷径是……」
「翻过栏杆进去。」
「你多少自重点吧,女大学生。」
她这样子要是被附近的人看到了,应该会影响校誉吧。而铃小姐则是说着「没事没事,我很擅长抄捷径啦」,这种只会让人更担心的话。
「神长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
「铃小姐到底以为我几岁了啊……」
「比我小。」
「我们同学年吧,难道铃小姐你留级很多次吗?」
我一边朝车站方向的路上走,一边无力地挥挥手。
「那再见喽。」
「之后再约吧,神长。」
因为背后传来的那句柔软的话语,我慢了半拍地回过头去。
和人订下未来的约定——这久违的温暖,让我心底不禁有些痒痒的。
回到车站的我又用IC卡进入站内。
这IC卡虽然方便,但和月票不同,在同一站进出时有点麻烦,出站时必须特地请站务员处理才行。
但我没有常去学校到需要买月票的程度,不如说我根本没在上学,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一边看着仍急忙走上月台的上班族幻影,一边跟在他的身后爬上阶梯。这次我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只看得到死者本人的幻影,看不到其他东西。
虽然看不见,但有时也可透过幻影的动作来推测出周遭的状况。上班族看了一眼戴在左手腕上的手表。
他边爬上阶梯边将右手往前抬起——脚步有些踉跄。
但他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
他稍微往左侧避开,冲上最后几阶阶梯,抬头看了一下月台上的告示板。
接着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月台上。
「应该不是在通勤尖峰时间吗……?」
像那样慌忙地冲上阶梯,却没什么闪避其他人的动作。
当然尖峰时间也是会有人潮短暂变少的时候,可是看他从剪票口一路冲上来的样子,要是真的在尖峰时间是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动作。
尽管如此,这也不代表我掌握了他出现的时间,这样顶多就是从装满水的水桶中捞出一个宝特瓶盖份的水而已。
「要是能够更精确地掌握他出现的时间就好了……」
重新从剪票口跑来的幻影跑过我身旁,那身影比昨天看起来又更明确了一点。当幻影的色彩变得极为清晰时,就是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之时。
上班族的幻影又以既定的动作看了一下左手的手表。
看到他的动作,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对喔。」
我虽然只能看到本人的幻影,但当事人也不是全裸登场,也能看见衣服和对方手上拿着的东西。也就是说,我只要看他的手表,就能知道当下的时间。
「好!」
我微微握拳叫好,两个女大学生边笑边从我身后走了过去……可恶,没注意到有人经过,真是太丢脸了。
但现在比起那种事,幻影比较重要。我看准了是哪一阶,等待着冲上来的幻影。
我盯着他被西装袖口给遮住的左手腕,等他抬起手——
「不行啊。」
我知道那是手表,可是看不出是传统表还是电子表。幻影会优先显现出物体的轮廓,表面上的东西相对地要更晚才能清楚辨识。所以这上班族的西装也是,说不定要到明天才会发现上头隐约浮现了豹纹。
我放弃观察他的手表,拿出小便条纸。边看着手机马表边把幻影的行动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
「从剪票口到楼梯花了七秒,开始爬楼梯看手表中间过了五秒,又再过了五秒才到月台上……过了三十二秒后重新出现在剪票口。」
过去我也像这样测量过好几次时间,那时得知从幻影死后到再度出现为止大概会花上十秒到十五秒。以此为前提,从他上月台到他死亡之间最多间隔三十秒,但实际上应该更短吧。
我想应该是他上月台后再过二十秒左右吧。
——那就是阻止他的最后机会。
我确认重复爬上阶梯的幻影没有任何变化后,走到月台上,搭上正好进站的电车。
然后从隔天早上开始算起整整三天,我都一样前来做事前调查。将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统整出一个结论后,我传了讯息给铃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