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唯有祈愿一途的虚幻宿命啊 Fragments

一躺上床,位于房门上方四方形窥孔的盖子便掀了开来。蒙面人的脸,正确地说是黑布往内窥视。

那些家伙以黑布遮住整个头部,只在眼睛处挖了洞,让人不晓得其真面目,而且总是穿着同一套灰色服装。这群人不但不曾自报名号,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因为不确定总共有多少人,总之也只能统称为蒙面人。

「起来,就寝时间还没到。」

我装作没听见,蒙面人便开始踹起门来。这天花板极高的狭窄房间里,除了床铺与便器之外什么也没有,就连长宽也都只有五步距离,铿!铿!的声音回荡在内听来格外刺耳。

头很快就痛了起来。

即使捂住耳朵,身体也能感觉到轻微的振动,真不舒服。

感觉得到。

感觉到。

感觉。

既然如此,只要封住内心就行了。

封锁住的内心,什么也感觉不到。

天花板正中央那个圆形物体分秒不停的蓝色光芒,也愈发令人不快。

对刺激的反应逐渐迟钝,眼睑逐渐变重,啊,突然好想睡。

「叫你别睡,你听不见吗?」

房门开启的声响传来,有人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拽了起来。

我睁开眼,无神地望着蒙面人。

「听好,不准睡,就算你想睡,老子还是会一直把你叫醒!」

就算问他为什么也没用。蒙面人只会说自己要说的话,不管怎么问,他们都不会回答。我甩开蒙面人的手,往床边一坐,将后脑勺及肩膀向后贴上墙壁。

蒙面人走了出去。

只要一闭上眼,很快地连内心也会封闭起来。

2

钝重的声响传来。恐怕是蒙面人在外头踹着另一扇门吧。过了一会儿,声音便停止了。

这里不只一个房间,总共有四间。每间房关的是什么人、或是何种东西呢?关着,没错,被关在这里。

我是从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究竟在这里多久了?

为什么会在这里?即使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里的一切令人费解,只有谜团、不足、惶恐、惴惴不安、痛苦。

我紧握拳头敲打墙壁。

如果敲击得太过用力,会被蒙面人察觉并斥责,因此我静静地捶打了无数次。

若是墙壁另一头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我希望对方能发现这里有谁、有某种东西。既然连自己是谁、或者是什么都不晓得,至少希望有人、有些什么能知道自己在这里。

3

蒙面人走进房里,以皮手铐将我的双手箝制在背后,命令我穿上拖鞋。

「站起来,要检查了。」

我被赶出房间,走在四扇门并排的灰色昏暗走道上。走到底后右转,并于前方转角再次右转后,左手边出现一扇门。蒙面人敲了敲门后开启,用手势催促我进去。依照指示踏进那扇门后,我发现自己伫立在一间摆满各种物品的白色房间中,此处比时时刻刻闪烁着蓝光的房间还要宽敞许多,让人困惑不已。这是第几次了?虽然每次被带来这里时都有相同的感觉,但还是难以习惯。身后的门关上了。如果没有人出声召唤,蒙面人是不会进房的,因此在检查结束之前,这间房里只会有「两人」跟「一只」。

医生坐在房间最里面那张书桌前的椅子上振笔疾书。他习惯将所有事都写在纸张或纸条上,并用胶带或图钉贴在房里。仔细一看,医生的书桌、椅子、墙壁、书柜、各种设备、四张床上、甚至是隔帘上,全贴满了写着黑字的四方形纸张或随手撕下的纸条。

这里是医生的房间,蒙面人称之为医务室。

医生终于停止书写,将上半身转向我。「啊,坐吧。」说完,他又转回桌前。一想到什么,就非得立刻写下来不可,这是医生的逻辑。

「岁月不待人,而我们不过是被抛下的一方。即使想追寻逝去的时光,也无能为力。被舍弃者终将褪色销毁,重要的记忆亦同。因此,为了不忘记任何一件事,我才会书写记录。」

忘了是何时,医生似乎曾这么说过。

我坐在转椅上,静静等候医生写完。

医生穿着长版白色服装。不仅是衣服,医生全身上下都是白的。头发、眉毛、睫毛、皮肤、就连嘴唇也是;除了那对黑色眼眸之外,一切都是白的。这问医务室亦同,除了医生所写的黑色字体及一只黑色生物外,几乎完全被白色或透明无色覆盖。

「这样就行了。」

医生将两张纸条贴在书桌抽屉上后转向我。我原本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但那只全长黑毛还有条尾巴的小生物却突然从桌下跳出来,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生物从地上跳到医生的膝上,再跳到他的肩上,接着抖了抖圆滚滚的身体。或许是被长毛掩盖住了,我看不见牠的五官,同样覆盖着长毛的手脚前端有着像爪子的东西,无毛的尾巴宛如绳子般随意摆动着。医生叫这生物「纳吉」。

「让你久等了。」

我点头,医生微微一笑。

「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对了,身体状况不佳之类的。」

我摇头。

「是否会睡不好,或是有什么烦恼?」

再次摇头。

「真的?」

点头。

即使有,也当作没有。无所谓,有或没有都一样。

「那就好。啊,我帮你解开手铐吧。」

医生拉开抽屉取出钥匙,从椅子上站起身,替我解开皮手铐。「脱掉衣服。」

我依言脱下衣服,照医生的指示躺上床铺。

「闭上眼睛。」

4

我在蓝色房里。

一直在这间房里。

我会在这里待多久?

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不知道,所以思考也没有意义。

我抱膝坐在床上。

放松全身的力量,倒下。

蒙面人大喊什么,开始踹门。

虽然知道得起床,但我怎样也爬不起来。

蒙面人走进房里,硬是将我拉起来。

不知何时,蓝色光线转弱,这时才能躺下。

就算不这样也想睡得不得了,但我依然辗转反侧。是因为蓝光吗?还是因为蒙面人?

是因为待在这里吗?因为被关着?

我偶尔会被带去医务室,跟医生还有纳吉见面。接着又被带回房间坐在床上。

内心逐渐封闭。

心房紧掩。

无处可去。

我只能待在这里。

只有这里是为我准备的地方吧。

我,

我是,

我是……

一个人。

独自一人。

孤单一人。

在转弱的蓝光中,我紧握拳头敲向墙壁。

静静地,好几次,捶了无数次。

本来几乎打算放弃了。

原本想说还是算了。

却传来回应的声响。

5

我是一个人吗?

是孤单一人吗?

我独自待在这里。

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

我连自己究竟知道些什么都不晓得。

谁能告诉我?

即使只有一点细微的小事也可以,能不能给我一些线索?应该是在墙壁另一头的某人,并非每次都会响应我。顶多是敲两次回一次,不,三次回一次吧;而且对方并不会主动找我,有时也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响应。但当我下定决心敲最后一次时,那个某人却又回应了。简直像是我的心情穿透这面厚度不明的墙壁,传达给对方似的。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象对方的长相及声音。

你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会不会觉得我这么做造成你的困扰?应该不会吧,否则你早就放弃响应了。

我想见见墙壁另一边的你。

如果有机会,希望哪天能相见。

被带往医务室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看。

或许你正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脚步声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就令人难以忍受,真想大喊出声。

我在这里!

我想见在门后的你!

你应该知道的。跟把我当成物品对待的蒙面人、表面上亲切却不透露一丝想法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的医生、以及只是待在那里的纳吉不同;如果是你,应该能够证明我、证明我的存在、证明我确实存在于此。

这对我而言太沉重了。

我没有信心能够继续维持自我。

毕竟我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不清楚。

当我大声说出我是我时,没有人愿意倾听。

只有你。

用称不上声音的声响响应我的,除了你之外别无他人。

我想见你。

6

「除了我以外,还有吗?跟我一样被关在房里的——」

检查时,我鼓起勇气询问医生

医生伸出白皙的手,轻抚我的头。

「非常抱歉,我没办法回答你。即使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

「是这样吗?」

「相对地——没错,就当作是补偿好了,今天我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吧。」

医生转过身,开始撕起几乎埋住医务室整个墙面的大量纸条。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能不能帮个忙?」医生出言请求。我点点头站到医生旁边,以右手承接他一一递来的小图钉,左手则接住纸条。其中一个图钉掉到地上。可能是想捡起来时无意识握紧了右手吧?我感觉到疼痛而张开手,因为摊开的手掌略为倾斜,所以剩下的图钉一股脑儿掉在地上。掌上浮现好几个红色小点。「糟糕。」医生握住我的手腕,睁圆了黑色眼眸看着掌中的红点。

「流血了,得赶快处理才行。」

「对不起。」

「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我没有事先提醒你应该注意什么。」

医生让我坐在转椅上接受治疗。我记得当医生问会不会痛时,我犹豫着该不该点头。治疗很快就结束了,这次我很小心地帮医生的忙,留心不要再次失败。不一会儿,一片雪白的墙壁出现在眼前,医生的桌面则被大量纸条占据。定睛细看,会发现墙壁被图钉弄得到处都是洞,但医生毫不在意地从桌子底下拉出某种物品。看起来是个方形皮包,里面的东西是盒状物。医生原本打算把那个盒状物体放到桌上,却因为堆积如山的纸条而无法如意。用椅子怎么样?我提议。「喔喔,也对。」医生扬起嘴角。最后是将医生的椅子调到最高,迭了五本厚书后,再将盒状物体放在上面。

「来,你坐在椅子上。」医生下令。我照做后,他便关掉医务室的灯。

没有半点光线透入,完全的黑暗降临。

医生的声音传来。

「很有趣吧?」

7

虽然彷佛看见了什么黑暗以外的东西,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因为那是非常、非常、非常久远以前发生的事吗?

就连是不是以前发生过的事都无法确定。

我能掌握的事物,一直以来都只有「现在」。

而这个「现在」也会立刻从指缝中溜走,它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连个背影也看不见。

能不能也给我纸?我拜托医生。

我想把所有的事全记下来,才不会忘记。

「我办不到。」医生摇头,不能根据我的判断随便给你任何东西。

但是,我可以听你说,并将内容记录下来。

医生让我看纸条及上头的文字。各种形状的符号与文字连在一起或分散排列,无法辨读。

「因为这是古代文字呀。」医生说。

的确,掩埋了医务室大半的纸条或纸张,虽然无一例外地写满许多文字,但顶多只穿插了极少数似曾相识的文字,完全看不懂。

「因为我的记忆只属于我呀。」医生微微一笑。「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解读。」

那么,我的记忆又在哪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脚、自己的脚趾。但不知道长相,因

为我无法看见自己的脸。

我问医生。

我长得怎么样?

医生伸出白皙的手,轻抚我的头。

「你长得很漂亮,就像是作工精细的『人偶』。」他这么回答。「人偶」。这个词在我空荡

荡的内心中回响。「人偶」,我是「人偶」。被带回房后,我一直念着这个单字。即使蒙面人踹门,我还是不停地念着;就算蓝光转弱,我仍然持续念着;我连觉也没睡,不断念着;坐在床上抱膝

念着;即使疲累、疲惫、疲倦不堪,我依然将后脑勺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念着。我握紧拳头,

原本想敲打墙壁,却好几次都在半途停下。最后我终于按捺不住,重重捶了一下。

你在那里吗?

8

「所长您居然亲自移驾至此,这样好吗?」

「无妨,这里的工作意外地清闲呀。坦白说,几乎没有需要我亲自动手的事。」

被医生称作「所长」的男人穿着白底黑斑点的合身长裤,他上半身虽然披着红色上衣,里面却什么也没穿,袒露着从颈部到腹部那光滑的肌肤。男人富有光泽的黑发及肩,薄唇宛如裂开般向左右咧着,闪耀着诡异光芒的双眸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那么,你感觉如何?428。」

感觉、428、所长。我不懂。我原本以为是检查。蒙面人一如既往地将我带到医务室,但奇怪的是,我没被铐上皮手铐。医生的检查没什么两样。检查结束后,医生递给我的不是之前的纯白素色衣服,而是白色内衣、袜子、鞋子、以及附有口袋的蓝色上衣及长裤。他命令我穿上,而我照做了。就在那之后,房门打开,一群并非蒙面人的男人走进医务室,所长也是其中一人。我仍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接着所长便走到我面前这么说了——那么,你感觉如何?428。

「喔喔,你还不知道吗?」

所长瞇起阴气逼人的双眼,薄唇微扬。

「428指的就是你。你之前一直没有名字吧?因为关在禁闭室是不需要名字的。但若是移转到普通房,没有名字还挺不方便的,也不能总是这样。因此今后你就叫428,四号房的第二十八号,所以是428,简单明了吧?」

「所长,请您依序说明。」

「所长,请上座。」

几乎在同一时间。跟在所长身边的二名男人分别说出不同的话,接着四目相交。

其中一人戴着眼镜,身着与蒙面人类似的灰色服装,腋下挟着某种东西。

另一名则是穿着直条纹服装的男人,有个鹰勾鼻、头发及眼珠都是灰色。他将医生的椅子拉到所长身后。

眼镜男微微侧首,鹰勾鼻男子扶着椅背的手加重力道,他别过头去,深深蹙眉并咂嘴。

所长看看两人,叹了口气耸耸肩。

「看样子我的秘书似乎不喜欢新上任的副所长呀。」

「没有那回事。」

似乎是秘书的鹰勾鼻男子低着头打算抗议,却被所长制止。

「不准顶嘴,少嚣张了。你不过是个秘书而已。」

「非常抱歉。」

「如果以为道歉就没事了,那可是大错特错。所谓的现实,可不像糖果那么甜喔。不仅如此,还有些苦涩。有时苦得光是皱起眉头都不够,可能连身体、甚至是脑袋都变得不对劲,一切都会一团混乱喔。虽然也许打从一开始就笨得无可救药的白痴觉得无所谓——」

所长用下巴指示秘书退下,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

「话虽如此,我可是明事理的聪明人,又是成熟的大人,当然不会在这里让可爱的秘书及新任副所长没面子。我很了不起吧?简单地说,这就是所长的工作,微不足道的工作。喂,把那个拿来,副所长。」

「是。」

看来是新任「副所长」的眼镜男,将某种东西放到所长伸出的右手上。那是副所长刚才拿着的一迭纸,纸张以二片厚纸板夹住、并以绳子固定。医务室里也有许多类似的物品,医生称之为档案夹。所长从副所长手中接过档案夹,快速翻过一遍后,皱着眉阖上。

「感觉真麻烦,这样不就得说明一大堆事了?为什么非得由我来做不可?」

「这是您自己说过的。」

「吵死人了你。不过是个秘书,也敢对我有意见?别说一百年了,你还早一万年哩。不,跟早晚无关,永远都不行,不行,不行,Nogood!」

「非常抱歉。」

「那么——」

正当秘书被所长斥责而深深低下头时,副所长开口了。

「就由我来代劳吧。」

「喔,跟我那位只有表面忠诚却无为无策无能无趣的秘书完全不同,你很聪明嘛,副所长。我并不讨厌像你这种爱把杂事揽在身上的个性,毕竟用来当跑腿的最适合了。」

「能得到您的夸奖,是我的光荣。」

「但若是过于阿谀奉承,名为猜忌心的尖锐细针可是会刺伤我纤细的心灵,搞不好反而是自掘坟墓喔。」

「感谢您的忠告,所长。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副所长。不过,对了,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所长动了动脖子,颈骨喀喀作响,他走上前。空气明明是无色透明的,但我却感觉到一股混浊浓稠的气息逼近,令人难以呼吸。

「我是这间『收容所』的所长,杰克斯‧齐法。428,除了接下来副所长说明的事项,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这间收容所是我的王国。这间收容所,以及收容所里的人、事、物,全都是我的所有物,也是我的一部分,若是他们受伤或受损,对我而言都是极大的悲伤和痛苦。我不擅长忍耐,所以可别逼我忍耐喔?因此,你就想想该怎么做、该如何是好吧。善用想象力,你脑中所想便是一切,这样就够了。搞错也无

妨,只要矫正就行了,在你得到正确答案之前,我会不断矫正你。听见没?听懂了吧?回答呢?」

「是。」

「你真坦率,可爱的脸也对我的胃口。428,你应该感到庆幸,看样子我应该会满疼爱你的。」

右手下意识动着,轻覆上自己的胸口一带,就像是在寻找所谓的爱,却遍寻不着。

那是当然的。即使那就在这里,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怎么可能找得到?

「怎么,428,你是连爱都不懂的可怜孩子吗?」

所长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站起。

那名高个头、肩膀相当宽阔,腰部却异常纤细的男人弯下身子,在我耳畔轻叹。

「所谓的爱……」

气息十分灼热。

却又冰冷得令人几乎冻结。

「就是给予喔。虽然很容易误会,但绝对不能搞错——爱并不是追求便能获得的事物。不过啊,你听好了,XXX。」

汗毛直竖。

我还以为是那灼热却又冰冷的气息导致。

不对,不是那样。

刚才这个男人是怎么叫我的……?

「你要好好记住,428。」

对。

428。

这才是我的名字。

是这个男人,「收容所」的所长杰克斯‧齐法给我的名字。

「给予的本质,也就是真正的爱,爱的本质,爱的本性,是毫不吝惜的掠夺喔。」

所长抓着428的肩膀,缓缓地转着颈部舔着嘴唇。

「但是这样看起来,你简直像个做得十分精致的人偶呀。虽然没什么反应,但似乎挺有欺侮的价值,就请大家在不会伤到你可爱脸蛋的程度上,好好疼爱你一番好了。」

人偶。

我是人偶。

这似乎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所长将档案夹交给戴眼镜的副所长后,便哼着歌转身离去。

鹰勾鼻秘书就像无法分割的影子般,随着所长走出医务室,只留下副所长一人。

「——就是这样,接下来就由我……啊,非常抱歉,能否请医生离开一会儿?」

「我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医生微微睁圆双眼看着副所长,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看样子医生似乎不太愿意离开医务室,但副所长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是的。」

「我跟您的职责不同。您的工作是负责检查他,发现问题就加以处理。他被移转到普通房后,应该就没有您的事了。」

「是这样没错。」‧

「对吧?而且我并不喜欢在他人监视下工作。虽然只是喜好问题,但若是能遵从我的请求,我会非常感谢您的。」

「我并不打算监视您。」

「是吗?既然如此,稍微离席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我知道了。」

医生举起双手,嘴角微微勾起,同时摆摆头。

「但若是有急诊病患,我就会使用这里。这也是我的职责,没有问题吧?」

「那当然,感谢您的协助。」

「别这么说。」

医生轻抚我的头。

我目送着医生让纳吉坐在自己肩上走出医务室的身影,脑中思考着。刚才除了428之外,所长似乎还叫了我别的名字,果然是我听错了吧?

因为我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叫428的呢?虽然似乎有印象,但除此之外就不晓得了。

人偶。好像有人叫我人偶。只是好像而已。即便是现在,我也能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哽在喉咙深处,但若是真的有,那感觉也已经开始消散了。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副所长坐在医生的椅子上翻开档案夹,却半途停下动作。

「啊,在这之前……对了,借用所长的话,你需要知道,不,希望你记得两件事。」

「是。」

「真讨厌,请别只回答是啊。」

「那应该怎么回答呢?」

「请试着自己思考。」

「自己?」

「对,自己。」

副所长把档案夹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看着428。

他叫我思考,所以我试着思考,却连自己该想些什么都不清楚。

自己,思考。

若有疑问就问医生。医生很少会直接告诉我答案,其余的就放置不管,直到忘记。

即使思考,还是不会有答案。

纵然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428才会忘记许多事。

干脆将我身为自己的事也忘记,或许会更轻松。

如此一来,就不会敲击墙壁,期待你的响应,也就无须感到失望了。

「算了,没关系。」

副所长碰地阖上档案夹,用右手食指调整眼镜的位置。

「只要慢慢习惯就行了,太过急躁也不好。对了,刚才提到希望你记得两件事吧。其中一件事,是你的名字。」

「……名字?」

「对,428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代号。今后,『管理员』都会叫你这个代号,如果你没有报上姓名,其他伙伴也只会叫你这个代号,但这样未免太无趣了。」

副所长突然摘下眼镜。

沉静的黑色眼眸。跟医生的眼睛颜色相同,却又大相径庭。因为眼前有比较的对象,我才终于了解。在医生那纯白的存在中,令人摸不清底细的黑色瞳孔,反而会令观者感到不安。因为无论在多近之处直视医生的眼睛,也看不见428的身影。那是无尽的漆黑,映不出任何事物。

副所长的眼睛不一样。

湖水般平静的黑色双眸中,可以看见某个人。

是我。

「请回想起来吧。」

「回想。」

「对,你应该知道。」

「知道。」

「是的,你只是忘记了而已。」

「忘记。」

「所以,请你回想起来。」

「回想起来。」

「对,你的名字。」

「亚济安」。

「是。」

副所长点头。

「你是亚济安。」

彷佛在耳边细语的声音。

话虽如此,却又沁入肺腑,逐渐深入、扩散开来。

「我是……亚济安。」

「没有错。」

「我、吗?」

「请别忘了,亚济安。别忘记你的名字,别忘记你的存在。」「我……我的存在。」

「是的。」

「我是、亚济安。」

「对。」

副所长戴上眼镜,嘴角微微扬起,眼角变得柔和,他微微一笑。

至今为止,一直有什么遮蔽了我的视野,但如今似乎消失了。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我……」

「怎么?」

「我见过你吗?几时、在何处跟你见过面?」

「这个嘛。」

副所长双手合握放在档案夹上,侧着头。

「如果你能听一次就记住我的名字,要我回答你也行喔。」

9

因为走在前方的蒙面人已经没有用黑布蒙住脸,所以我只能称之为「前.蒙面人」。前‧蒙面人没有蒙面,改为戴着黑帽,这间收容所中,似乎有着许多跟前‧蒙面人相同打扮的人。

总之走出医务室以后,在通过十字走廊抵达普通房的途中,连同前.蒙面人,我已经见到八人了。他们分别被安排在走廊与位于走廊交会处的格子状铁门前,遵从前‧蒙面人的请求,从系在腰上的钥匙串中挑出一把钥匙开锁,打开铁门。「多谢。」前.蒙面人带领我通过开启的门,他们在响应「嗯」或是「辛苦了」之类的简短话语后,便立即关门上锁。这些人在这间收容所里被称为「管理员」,这似乎就是他们的工作,而前‧蒙面人也是管理员之一。在禁闭室工作时,管理员会用黑布蒙住脸,也不允许与关在禁闭室里的人有不必要的对话。此外,管理员还有许多必须遵守的规则。在管理员监视、管理下的人们也一样。「在你习惯之前,应该会很辛苦吧。」前‧蒙面人对我这么说。「在禁闭室里是独自一人,虽然无聊,但其实还蛮轻松的。你觉得无聊好呢,还是辛苦又麻烦比较好哩?」

毫无意义的选项,而且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前面就是普通房了。」

前‧蒙面人用下颚指指前方的门。门前站了一名个子高大、脖子粗短的管理员。当前‧蒙面人与亚济安来到面前时,他别过脸哼了一声。

「这家伙就是那个428吗?才离开禁闭室,竟然又被分配到四号房,这家伙还真令人同情呀。」

「如果有时间说这些蠢话,就快点给我开门。」

「什么蠢话呀,我可是很亲切地在给新人忠告喔?毕竟四号房的室长可是那个401呀,

凡是他看不顺眼的家伙,最后都会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如果到时才说就太迟了吧?」

「有暴力行为的家伙不是应该受到惩罚吗?你们竟然默许?」

「因为挨打的人死都不肯说是谁干的,没办法呀。而且跟你们这些在禁闭室逍遥的家伙不同,待在这里可是很辛苦的。这里有很多人要管,因应方法自然也不一样。」

「老子可不是自己想做的。不过也没办法,咱们只能依上级的命令行动呀。」

「我没异议。总之,428是直属于那个401的。」

粗脖子的管理员闷笑了几声后开门,张开双手微微弯腰。

「欢迎来到普通房。前方究竟会成为安居之处或是恶梦之地,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把皮绷紧一点吧。毕竟我们的工作只是让你们遵守规则,而不是保全你们的性命。你们的死活基本上与我无关。」

「说得还真露骨。」

前.蒙面人苦笑着叹了口气走进门。既然没有否认,或许代表前.蒙面人认为粗脖子并没有说错。

我跟着前‧蒙面人走进普通房,正面是墙壁,左右则各有走廊延伸。前‧蒙面人往左前进。天花板很高,被灰色墙壁夹在中央的走廊上看不见人影,但不时可听见好几个说话声。后方传来房门逐渐关上的声音。转过头去,粗脖子管理员停下手边的动作,面容扭曲。他想向亚济安传达些什么呢?不知道。

在走廊上右转,尽头左方有间用格子状铁门隔开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放着桌椅,一名管理员缩着背坐着。前‧蒙面人用手指敲门后,那名管理员沉默地站起身,打开门来到走廊上。他即使站着,还是驼背得很严重。

「你听说了吧?这家伙是428,四号房的新人。」

「嗯。」

驼背的管理员听完前‧蒙面人的话后微微点头,转而面向亚济安。他的眼睛很细,薄薄的嘴唇想说些什么似的动了动,却还是没说出半句话便朝着走廊前方走去,没发出半点脚步声。

右边有四扇格子状铁门,可以听见声音从内侧传来。

驼背男没理会第一道门,更直接通过第二道门前方。铁门内侧的通道比走廊还宽一些,左右两侧并排了几间小房间。每扇铁门里都有一群跟亚济安穿着同样服装的男人,他们的视线全集中在这里。也有人开口。「喂,看一下这里嘛!喂,新来的。唔喔,真不赖!长得很漂亮嘛!」「他是男人耶?」「没差吧。那种型的我完全能接受。」「也是。」「转过来让我们仔细瞧瞧嘛!喂。」有人发出怪声,也有人吹口哨,或者用双手敲着格子铁门,抑或是踏着地板。走在最后头,跟驼背管理员把亚济安夹在中央的前.蒙面人说了句「吵死人了」。或许是听见他说的话吧,经过第三道门时,有人大喊:「喂,他说我们太吵啦!安静一点!安静!这可是管理员大人说的,安静一点!」接着哄堂大笑。此时,驼背男从腰带上抽出类似棍棒的物品,往铁门重重一敲。有几个几乎将身子贴在铁门上的男人弹了开来。走廊上顿时鸦雀无声,短暂回复平静。驼背男将棍棒插回腰际继续向前走,过了第三道门后,男人们又吵了起来。

「不行,我受不了这种地方。」前.蒙面人叹了口气。

驼背男仍然紧闭嘴唇不发一语,在第四道铁门前停下。

这道门跟前三道的情况截然不同,很安静,铁门旁没有半个人。里头没人吗?不,有人在。走到能看见内侧的位置,就会发现男人们在小房间里的双层床上或坐或卧。有些人看着这里,也有不少人别过头去。只有三个人在房间外。

其中一人坐在通道底边的椅子上,手肘压着膝盖,低着头,双手合握抵着额头。另外两人则分别站在他左右。

驼背男从腰际的钥匙串上挑出一把钥匙开锁,打开门后,站在身旁的两人缓缓瞧向这里。

右边的男人秃头、没有眉毛、下颚蓄着一撮山羊胡、戴着黑框眼镜。尽管这人身材高大,肩膀宽广厚实,但因为头颅不大及结实的体格,使得他看起来格外地瘦。

左边的男人虽然不及右边的男人,但身材也相当魁梧。肤色黝黑,眼睛及短发都是黑色,正好跟肤色苍白且没有头发的右边男人形成对比。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仍然没有抬头,只知道他的头发是白色的。并不是像医生那种纯白的发色,而是略带枯黄的白发。即便驼背男带着亚济安及前‧蒙面人走到他面前,男人依然动也不动。

「401,这是新来的428。」

驼背男轻声说道,男人终于微微耸肩,但也仅此而已。

「好好照顾他。」

「知道了。」

回答驼背男的并非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而是黑皮肤男人。「你是401吗?」前‧蒙面人间。

「不是。」黑皮肤的男人摇头。前‧蒙面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驼背男交代完后也转身离开。前‧蒙面人跟在驼背男身后,直到两人走出去关上门为止,亚济安一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头部。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做。如果没有人说半句话,或许他会一直这么做也说不定。

「我是李。」

黑皮肤男人向前半步,微微点头。

「李‧布拉克,代号是402,担任室长辅佐。那边的高个子是雷吉,代号是409,一样是室长辅佐。管理员都叫我们的代号,所以你也要努力记住别人的代号。428,你的名字是?」

「亚济安。」

「那么我们就叫你亚济安。里头也有不报上名字的人在。」

「不报名字……为什么?」

「谁知道,跟我无关。这种事不重要。亚济安,你现在还有其他必须铭记在心的事。」

李朝亚济安身后看去,或许是在给什么人打暗号。后方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亚济安回过头,发觉似乎是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的几个人在门前形成一堵墙。前方出现一股压迫感,让亚济安又转回前方,此时雷吉正好绕到亚济安身后。这是要做什么?不知道,可是看起来,他们的确打算做些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白发男人松开合握的双手,吐了口气。

他挺直原本前屈的上身,转动颈部发出喀喀的声音,瞄了亚济安一眼。他的右眼是蓝色,左眼则是黑色。

不仅是颜色,一看便可发觉他整张脸左右不对称。

相当扭曲。

「428,你说你叫亚济安,是吧?」

就连声音也相当尖锐。

正打算回答时,头顶突然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倒下。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总之,爬不起身。亚济安跪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用双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回答呢?」声音从后方传来,是雷吉吗?

「428。」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再次重复。

「亚济安。」

对。

他想回答。

却办不到。

正打算点头时,视野突然剧烈摇晃,似乎是自己的身体滚落在地。无法呼吸,好像有什么东西涌上,几乎要吐出来一般。看样子这回是被身后的雷吉踹了右侧腹部。「回答呢?」雷吉又说。但妨碍亚济安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雷吉。应该指出这一点吗?发不出声音。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叫我428。亚济安。对了,我是亚济安,这是副所长告诉我的。最后,我没能记住只听过一次的副所长全名。不过,我是亚济安。我就是我,只要说出来就行了。可是现在却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每次打算回答时,雷吉就会揍我、踹我的背部、腿胫、手臂,企图阻挠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从每个小房间里也陆续传来笑声。亚济安终于明白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并不打算得到他的响应。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会在门边筑起一道墙。让新来的吃尽苦头,这才是他的、他们的计划。

为了什么?为什么?想也没用。总是如此。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他只知道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以为离开那闪着蓝光的房间,或许就会有些改变。的确改变了。与只能见到蒙面人、医生和纳吉,或是隔着墙壁与不晓得长相或声音的对象宣告彼此的存在相比,来自外界的刺激远远地、压倒性地大量且种类繁多。但也仅此而已。亚济安只能逆来顺受,默不吭声地忍耐着。

「你打算当个不抵抗主义者吗?」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将鞋尖插进亚济安的脸颊及地板之间。他没动手,而是用脚让亚济安抬起头来。

「你这混账一点也不可爱,亏你还长了一副人偶般漂亮的脸蛋。」

人偶。

漂亮的脸蛋。

人偶。

「舔。」

这里,男人动动鞋尖示意意。

亚济安默默地仰望着男人的脸。

人偶。

「喀哈!」

男人是在笑吗?他龇牙裂嘴、右眼瞇起左眼圆睁,让那原本就已扭曲的面容更加诡异。男人蹲了下来,抓住亚济安的

头发将人拉起。

「我的名字是塔里艾洛,代号是401。给我记好了,亚济安。我是这间四号房的室长大人,如果想舔我的脚,随时都可以说。」

自称塔里艾洛的男人放开亚济安的头发,又再次「喀哈!」地笑了。他用下颚对雷吉示意。

雷吉一语不发地点点头,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亚济安扛到肩上,似乎打算就这样把人当成行李抬到某处。我应该去舔塔里艾洛的鞋底吗?想也没用。总是这样。副所长说过,要试着自己思考。思考。思考。思考?为什么?理由是?我不想思考。对,我——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愿多想,我不想思考。

「回想起来吧。」副所长对我说。

我想不起来。不对,我不愿想起来。

为什么?理由是?我不晓得理由为何,不晓得也无妨。

有时候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有人这么说过。

是谁……?

「这是你的『小窝』。」

他被丢在床铺上。四号房的通道两侧各有七间小房间,这里是最靠近走廊的小房间中,占领了约半间房的双层床下铺。

雷吉几乎要盖住亚济安似的弯下腰,并伸出右手。那大而冰冷的手掌抓住对方颈部,彷佛能轻松捏碎人的脖子。黑框眼镜后方的眼眸一动也不动,甚至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看亚济安。

「不遵从强者的弱者很愚蠢,软弱的愚者就算被消灭也是理所当然。」

雷吉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咳个不停。此时亚济安终于察觉自己差点被掐死,但全身上下却疼得连想捂住胸口或颈部都办不到。在门前筑起一道墙的男人们一面看向这里,一面缓缓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他们都是遵从强者的聪明弱者吗?我是愚蠢的弱者吗?

亚济安闭上眼。

只要像这样闭上眼,封闭内心,就不会感觉到任何事,也不用思考任何事了。

就连疼痛也会很快地转淡,不久就感觉不到了吧。

因为不想思考任何事,所以不去思考。

「看来你被打得挺惨的呀。」

我没预料到双层床的上铺会有人在,不过如果只是单人房,就没有放双层床的必要了。

上铺发出轧轧声,应该是上头的人正在挪动身体。睁开双眼,正好看见将攀着的梯子踩得轧轧作响从上铺爬下来的男人身影。男人右手扶着上铺床沿,左手一会儿敲着肩膀及腰部,一会儿搔搔颈部,打着哈欠看了亚济安好一会儿。那是个眼角略微下垂的黑发男子,或许是因为他袒露着胸膛,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慵懒气息,所以即使被他日不转睛地盯着看,也不会感到威胁或不安。这男人毫无一丝不协调感,简直就像空气般的存在。

「只要稍微装出顺从的模样不就好了,你是名个性跟长相不相衬的倔强男?还是个单纯的笨蛋?老兄,你接下来这阵子可能会吃些苦头啰。」

男人吸了吸鼻子,单边嘴角扬起。

「总之,先做好心理准备吧。虽然感到痛苦就立刻投降或许比较好,不过塔里艾洛可是很执着的家伙。很难说他不会刻意把别人想放水流的过去打捞回来,并且逼着对方面对哩。」

「……你是?」

「喔喔?我呀?」

男子耸耸肩,在亚济安脚边坐下。

「从今以后,要跟你一起在这『小窝』同住的男人。至少,在我们四号房的室长改变主意,向管理员提出更换小房间的申请并获得核准之前,就算我会打呼或磨牙,还是得请你忍耐。不过我想应该不要紧。别看我这样,我的睡相可是很好的。」

「……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睡着时的情况?」

「没错,其实我不知道。」

男子笑了几声,脸转向这里。

「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也没有人跟我抱怨过。428,听说你之前是待在禁闭室呀?」

我点点头。「是吗?」男子喃喃自语后站起身,于弯腰伸展时间道:「名字是?」

「亚济安。」

「真是好名字。」

「是吗?」

「很好记的名字,还不错。」

男子伸出右手,有点笨拙地眨眨一边的眼睛。

「我的代号是403,名字是库拉尼。虽然不晓得会同房多久,总之今后就多多指教啦,亚济安。」

10

普通房一整天的时间被切割得很细。对于早已忘记一天如何开始与结束的亚济安而言,事情一件件迎面袭来,令他头晕目眩,光是要接招挡架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比方说睡在双层床的下铺;许多男女集合到被称作「集会堂」的宽敞房间,在那里一起用餐;还得在被称为「工作」的时间,被押到工作区,听命伐木或削金属、翻土、削皮、将完成的皮革依纸型剪裁、依照形状缝制等,看来这些事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新来的亚济安还没分配好负责的工作,因此上头以观察他适合何种工作为由,派他每天轮流去第一到第八工作区。同房的库拉尼负责陶艺,「还满开心的,我并不讨厌。」因为他这么说,所以亚济安也默默地捏着陶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果可以在这里就好了,亚济安心想,但最后却被分配到第二工作区负责木工。

据说这是四号房室长,同时也是第二工作区班长塔里艾洛的举荐。

「你们听好了,可别想偷懒,给我认真干。要是谁敢给管理员大哥们造成困扰,本大爷可不会原谅他喔。那么,今天首先要打起精神检查工具。大哥们,麻烦了!」

塔里艾洛一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必须一齐低下头跟着说「麻烦了!」才行。而鞠躬的角度也有规定,班长塔里艾洛是三十度,被称为一等的优秀工作员是四十五度,二等是六十度,三等是七十五度。原本并没有这种规则,制定者是塔里艾洛。

由于独特的规定及指导方式,使得四号房及第二工作区的成员能做好自我管理并维持秩序,让塔里艾洛在管理员之间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因此,即使塔里艾洛偶尔违规,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违抗塔里艾洛的人会受到他那帮人的制裁,即便向管理员告发他们的暴力行为,也不一定会被接受;就算被受理,也一定会遭到其他人的报复。除此之外的选项,就只有凭实力让塔里艾洛屈服,但这相当困难。塔里艾洛是天生的打架好手,不仅难缠,一旦兴奋起来还凶暴异常。

库拉尼也说过,没有笨蛋敢直接向塔里艾洛挑衅。即便有,在人数上也赢不了。也就是说,敢反抗他的都是白痴。

亚济安什么也不知道,就向塔里艾洛挑战。

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塔里艾洛却如此认为。

即便如此,他还是过着平稳的每一天01

用餐或洗澡时,虽然常有食物被抢走、被人绊倒、肥皂怎么传就是不传给他这类的恶作剧,但根据库拉尼所言,这点程度是每个新人都会遇到的小麻烦,因此亚济安本人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是四号房的成员中,以距离塔里艾洛最近的李‧布拉克与雷吉为首的塔里艾洛派那伙人几乎没有跟他接触,这一点还比较可疑。话虽如此,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他们在监视。比如说对面房间代号419的梅切尔帝跟417的蘗,这两个男人应该也是塔里艾洛派的。他们俩的其中一人一定会在半夜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亚济安的房间。用餐时,亚济安坐在分配给四号房的长桌角落,旁边虽然是库拉尼,但对面坐的是代号422的亚鲁巴特,这个男人也是塔里艾洛派。洗澡时,在他四周的男人总是塔里艾洛派的。亚济安虽然整天都受到监视,看样子目前也仅止于此。但那是到目前为止。

工作时,必须从工具箱中取出各自需要的工具让管理员检查,确定每个人都按照规定拿好自己的工具后登记在纸上,工作就从这样的「工具检查」开始。亚济安从今天起正式分配到担任木工的第二工作区,由于这阵子要负责「抛光」的职务,因此事先有人交代他只要有布手套、锉刀与砂纸即可。

但砂纸有好几箱,而且定睛一看,每一种的颗粒粗细都不同,背面也印了不同的号码。由于工作时禁止私下交谈,他也不晓得该问谁才好。虽然也有其他负责抛光的工作员,但每个人拿出的砂纸数量都不尽相同。经过思考,他每一种都各拿了一张,回到长桌前整队。除了戴在手上的手套外,他将其他道具都放在桌上。随后,塔里艾洛发出「麻烦了」的号令,新加入的亚济安是三等,所以他慎重地弯腰七十五度,再缓缓起身。

第二工作区的工作员,包含亚济安在内共有二十四人,虽然全是男性,但从一号房到四号房的成员都有。班长塔里艾洛称之为大哥的管理员共有五人,除了负责监视全员的那人以外,其余四人各自依序检查其中六人的工具。亚济安是最后一个。管理员睨了亚济安一眼,确认他戴在手上的手套后,看向放在长桌上的锉刀,接着拿起砂纸。

「这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拿了几张?」

「八张。」

若是管理员询问,就必须立刻清楚回答。如果没有回答,就会被视为「反抗

」而成为惩罚对象,倘若被认定是不明确、或是错误的回答,就会被视为「蓄意反抗」,还是可能遭到惩罚。因此亚济安立刻正视着管理员回答,不过对方似乎不太满意他的答案。

「看也知道。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拿八张砂纸,428。」

「原因是……」

亚济安瞄了瞄身旁那个头发稀疏的微胖男人侧脸。代号414的罗肯,在昨晚的自由时间建议他准备好布手套、锉刀跟砂纸的就是这个男人。他也跟库拉尼聊得很开心,应该不是塔里艾洛派的,所以亚济安并没有怀疑他。

「因为我不知道该拿几张。」

「什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40l?指导新进工作员不是班长的工作吗?」

「您说得没错。」

塔里艾洛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挺胸。

「关于应该如何指导并没有详细规定,因此我认为这部分可交由班长自行决定,没错吧,大哥。」

「没有错。」

「幸好不是我误会了。因此,我便将这件事交由414负责。414是老练的抛光工作员,应当比我更谙此道,因此我才委托他指导。」

「原来如此,那么414,你是怎么指导428的?」

「啊,是。」

罗肯用戴了手套的右手手背擦擦额头,舔了好几次嘴唇。

「呃,我请他拿手套、锉刀以及砂纸,因为428还是新人,所以只要拿三号、五号跟七号就好了。」

不对。

他胡说。

罗肯在说谎。

离开禁闭室后,亚济安的记忆不再像从前一样立刻变得模糊不清、崩毁消散。因此他清楚记得罗肯的一字一句。

罗肯当时是这么说的:「工具的部分,那个,手套要戴,不管哪种职务都一样。还有锉刀跟砂纸,这些就是全部了。很简单,不需要想太多。」

当时听见这番话的库拉尼还哼了一声,罗肯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轻抚自己毛发渐疏的头顶。

那时他没有察觉,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库拉尼是对罗肯的建议有些意见也说不定。

「三号、五号跟七号这三张吗?」

管理员一度脱下黑帽,又重新戴至盖住眼睛处。

这人的右脸颊及左眉尾处都有旧伤疤。

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眉间,动也不动的眉毛很粗,眼神十分锐利。

这名管理员负责第二工作区,除此之外,当众人在集会堂用餐、在运动场运动时,甚至是洗澡时,他也会在一旁监视,为人循规蹈距且颇严格,总之似乎是会确实惩罚的男人。

由于管理员不会报上名号,所以大家不清楚他的名字,但他曾相当无情地一次送了七个人进入不定期的保护室,因此有不少人以「死神」这个外号称呼他。

「你指导428的内容确定无误吗?414。」

「啊,是,其他物品必须依需求获得许可后才能使用,我认为428应该还不需要。」

「说得没错,你的指导非常正确。尽管如此,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死神从腰带上取出被称作「教育鞭」的金属制短棒,用前端在桌上敲了好几下。管理员平常总是配有武器,依照规定,只要有「强烈妨碍」行为者便可立刻攻击并「压制」。除此之外,管理员也拥有必要时使用武器「威吓」的权限,而死神便以经常威吓闻名,据说也是压制的高手。

「有几种可能性。大致上可分为两种。第一,414的指导有不足之处,也就是414作了伪证。第二,428没能够完全理解414的指导内容。我就不再问414,你的指导内容已经成为证言了。428,你呢?是否要反驳414的话?」

「我只听到砂纸。」

「你敢保证自己的记忆没错吗?」

「是。」

「——他是这么说的。」

被死神盯着瞧的罗肯低下头,嘴巴一开一阖,不断搓着鼻头、面红耳赤。死神缓缓从亚济安面前走到罗肯面前,同时用教育鞭敲着自己的肩颈处,似乎是在威胁他,如果不立刻回答就视为反抗。或许是感觉到生命危险,罗肯终于出声。

「……不、我、可是……我确实、说了。那个……要拿三张砂纸。所以、呃……嗯、真奇怪呀……」

「这件事还真奇妙,我该相信谁才好呢?话说回来,对我而言你们是值得相信的对象吗?」

死神不仅仅看着罗肯及亚济安,他环顾所有人,叹了一口气。

「我想不见得。」

「可以打扰一下吗?」

塔里艾洛举手,死神用彷佛能杀人的眼神瞪着他。

「什么事,401?」

「我是班长,委托414指导的人是我,因此对428的监督不力我也有责任。」

「没错。」

「请惩罚我吧。」

许多人倒抽一口气。

就连亚济安也十分意外。

罗肯的确在说谎没错。但那应该不是罗肯的意思。如果命令罗肯去指导亚济安的人是塔里艾洛,那么指使罗肯说谎的人也是塔里艾洛,会这么认为也是自然。但为什么……?

「请您对414与428两人从轻发落。」

塔里艾洛扭曲的脸更加歪斜,他侧着头摊开双手。

「对了,让他们『移动』个几天怎么样?仔细想想,428是新来的,想必还没办法理解这里的工作有何意义,或是有多重要,所以让他用身体去牢记这一点是最好的了。顺便在这段期间,让414好好教教他,也不会妨碍工作。如何?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这个方案呢?」

「你是说惩罚你吗?」

「是呀,毕竟我是班长,如果不负起责任,就无法成为表率啦。而且,信赖关系是很重要的,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但如果不能获得大哥们一定程度的信任,对我们而言,在工作时也会有困难。不只是工作,日常生活也是。虽然我们想追求那种事,或许太过奢侈了。」

「好吧。」

死神轻轻点头,将教育鞭前端指向塔里艾洛。

「401,你这五天的自由时间禁止外出。」

「遵命。」

塔里艾洛鞠了一个躬。死神的教育鞭又依序指向罗肯及亚济安。

「414及428两人,这五天负责移动。414要负责指导428工作的内容,这次一定要让他理解清楚。」

「啊,是。」

「428,你的回答呢?」

「是。」

「好,工具检查结束,各自开始工作。」

死神一宣布,工作员们便同时开始行动。

工作一开始,就绝不允许擅自休息。即使只是停下几秒钟,管理员也会大声喝斥,视情况还可能会被教育鞭「激励」。亚济安也不能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动。总之,先将抛光工具放回工具箱去,但什么是移动?他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他环顾散布在工作区各处的工作员们,正好与死神四目交会。

死神似乎打算朝这里走来,开始迈出脚步。

此时,有人扯了扯亚济安的袖子。

是罗肯。

「那、那个,在这里,过来。我告诉你要做什么。」

亚济安默不作声地跟着罗肯。

负责木工的第二工作区及负责金工的第一工作区比其他工作区来得宽敞。应该是制品体积庞大,原料也相当占空间的缘故。罗肯带他来到的地方,是从第二工作区出入口看去最深处的一隅。

那里整齐堆栈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材,一旁总是站着一名管理员。第二工作区的工作员会依需求来此索取木材,经过管理员同意,再搬到自己工作的区域。所谓的移动,难道是要协助他们搬运吗?

「呃呃……」

罗肯向管理员不住点头,同时指向木材山。

「我们的工作就是这个。」

由于不懂他的意思,亚济安不发一语。罗肯露出带有一丝苦涩的笑容。

「简单来说,就是要移动这些木材。」

「到哪里?」

「移到那里。」

罗肯指着空无一物的另一侧角落。

「要把这些木材全部搬到那边去,就我跟你两人。嗯,还有,搬完之后,要再搬回这里。」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无法理解罗肯的意思。

将木材从这里搬到别处再搬回来。简单明了,应该不至于搞错,但罗肯的意思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就开始吧,得尽快动手才行,不然就糟了。」

看样子,确实是如此。

罗肯很快地用戴好布手套的手抬起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木板,扛到肩上。

亚济安看向管理员,对方正以教育鞭拍着手掌,这是威吓。虽然让人摸不着头绪,但还是只能照做。

于是亚济安学着罗肯,抓住木材山最上面一块木板,打算拖出来。但光是将木板拉到脚边就已经相当吃重,一想到还得将那玩意儿扛在肩上行走,内心便相当不安。虽然这八天来也做过其他需要出力的工作,但

他从未独自搬运过这么重、这么难搬的物品。

「428,你拖拖拉拉地做什么!不准停下来,快点动!」

在管理员的喝斥催促之下,亚济安抬起木板。他光是想跨出脚步,便感到力不从心。好不容易稳住身躯,却又因为木板前端敲到地板而重心不稳。要扛起跟亚济安身高差不多的木板,肩膀必须抵住木板中段才行。是后面太长了吗?他正在调整位置时,管理员又开始怒吼。先不管这个,将木材往前方拖去吧。如此一来总算能够笔直前进,但木材的重量很快地就落在肩头上。

咬紧牙关看向前方,罗肯已经将木板放在另一侧角落,小跑步折返了。

亚济安低下头,好不容易才集中精神跨出脚步。

擦身而过时。

「……对不起。」

他原本想看向罗肯的脸,但作罢了。

肩膀好痛。

11

「——啊?什么?移动……?」

今天几乎咽不下任何食物,运动时间光是站在运动场角落,就已经让他耗尽全力了。他引颈期盼着十九点开始的自由时间到来,两小时的自由时间他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度过。很快到了准备就寝的二十一点,房内的各个小房间会关闭上锁,接着只要等待二十二点熄灯、就寝时间来临。亚济安的身体终于稍微舒服了些,此时他便向上铺还没睡着的库拉尼询问有关「移动」的事。

「移动呀,是那个吧?把木材搬过来搬过去,放回原处又继续搬来搬去的。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每个工作区都有类似的工作,与其说是近似惩罚,说穿了其实就是惩罚的一种。」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即使做了还是不晓得吗?」

「不晓得。」

「是『那个』呀。」

库拉尼打了个大哈欠,边打哈欠边继续说着。

「该说是没有意义吗?就是让你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无论在做些什么,或是被命令做些什么时,人类都还是想追求所谓的结果。虽说是结果,其实也有各式各样的——比如说,历尽千辛万苦拚命忍耐,最后获得众人称赞的成果,就是评价啦。说得更简单点,只要能做出很多好作品,就能得到好吃的食物,也就是报酬。就算不是这样,只要能完成一些有形的事物,在心情上也会有告一段落的感觉。当然也有些奇特的家伙,也不管擅不擅长或适不适合,总之只是一个劲儿地热衷于磨练技术,并为此62'lln到满足。不过,如果是明摆着不管做多久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事呢?」

「这……」

「『怎么做都不对』吗?还是『谁干得下去呀』,大概是这种感觉吧。从右搬到左,才想说好不容易搬完了,这回又得由左搬回右边。如果偷懒还会被管理员『激励』。总之在这段时间内也只能不断搬下去。连想要安慰自己『看,我做得不错嘛』或是『我很得心应手嘛』都做不到,只是单纯的劳动,有的只有难受而已。所以我才会说,这其实就是惩罚的一种。」

「塔里艾洛在自由时间被禁止外出。」

「那是最轻微的惩罚。原本你跟罗肯应该都只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惩罚而已。」

库拉尼低声笑着,床铺微微震动。

「也就是说,你们完全被塔里艾洛那浑蛋给耍了。不过这在那家伙的手段当中还算轻微的。假如光是这种程度就吃不消,劝你还是早点向他低头比较好。」

「我无所谓。」

「不过你不是挺难受的吗?」

「只是身体还没习惯而已。」

「很快就会习惯了。我不知道你觉得怎样,但在这里的生活其实也没有那么糟。三餐都有得吃、也给人充足的睡眠时间、工作时还是会有休息时间。至少在肉体上习惯后,就算不了什么了。」

「肉体上……?」

「所谓的人类,是只要一有空间就会胡思乱想的生物。话虽如此,但并非多想就会有什么帮助。举例来说,我们在工作时虽然要制作许多物品,但能在这间收容所使用的物品有限。那你觉得剩下的到哪儿去了?」

「应该是送到『外面』——」

自己说出口后,才感觉到某种不协调感。外面,所谓的外面是什么?外面?我不懂。但是,说出这个词汇的无疑是亚济安本身。

「外面呀,哼……」

库拉尼哼了一声,接着应该翻了个身吧,床铺摇晃着。

「才不是那样,是『破坏』掉。把那些东西『烧毁』。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运动场后方有一扇不会开启的门吧。对我们而言不会开启的门,但对管理员们来说不过是扇巨大的铁门罢了,只要用钥匙就能打开。在那扇门后的设备,是用来将我们在工作区流血流汗制成的物品破坏并烧毁的。」

「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做好的东西……」

「因为不需要吧?也就是说,我们只是为了制作而制作,不,是被迫制作。刚才提到的移动也是。简单地说,不只是移动,其实连工作本身都毫无意义。或许他们也判断,揭露这种事未免太不明智了吧。很久以前,我们也曾被派去搬运多出来的产品,不过已经不再那么做了。现在八成是管理员们一边抱怨一边搬吧。」

「他们让我们做的,是没有必要的事吗?」

「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帮助就是了。」

「是因为你说了这件事。」

「不论我说或是不说,你迟早也会开始思考这些无济于事的玩意儿吧。当你开始思考后,才是重点。」

库拉尼大大吐了一口气。看样子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亚济安闭上眼,以手背覆住闭上的眼睑。

你迟早也会开始思考这些无济于事的玩意儿吧。

当你开始思考后,才是重点。

的确,这里不像在禁闭室,一旦思考就会立刻遗忘。待在那里时,就算是偶尔会见到的医生与纳吉,我平时也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而隔壁房间的某人,我只能这么称呼,关于某人,虽然称不上时常,但我想着对方的频率还蛮高的,因此大概也没有机会忘记。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只能想起那会敲墙响应我的、某个不晓得是男是女、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人类,因此还是只能称之为某人的存在,但其实应该还有许多事在脑子里盘旋才对。毕竟我有的是时间。在多得不能再多的时间里思考着某件事,又思考另一件事,思考,但那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吧?我就这样被压倒性的无意义击溃。

移到普通房后,我有种内心的大石被取走的感觉。

不一样吗?结果还是相同吗?

但是,我说了「外面」。

我知道吗?外面。

那里有什么?

「库拉尼。」

「什么事?」

「你……」

话题起了头,却又无法说出口,我间了另一件事。

「——你察觉了吗?罗肯骗了我的事。」

「谁知道。」

「我有这种感觉。」

「那就当作是这样吧。」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那种义务。」

床铺大大摇晃,库拉尼起身爬下床的声音传来。他转开水龙头,是在喝水吗?过了一会儿,库拉尼爬回上铺,再次躺下。

「我只是正好跟你住同一间房而已。或许我的确发现了罗肯被塔里艾洛威胁,对你设下陷阱的事,也或许有对你提出忠告。就算真是这样好了,我为什么要特地做这种事?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会惹祸上身吧。首先就一定会被塔里艾洛盯上。」

「你是塔里艾洛派的吗?」

「我并不打算成为任何一派的人,虽然我不晓得别人是怎么想的。你去问问雷切如何?」

「雷切……?」

「代号是405,现在在保护室里,过一阵子就会出来了吧。他也常因为跟塔里艾洛起冲突而受到不少惩罚。如果要以你口中的什么派来形容,那家伙毫无疑问是反塔里艾洛派的领袖。如果你不打算遵从塔里艾洛,接近那家伙或许也是个办法。」

「我无法理解你的意思。」

「是吗?」

库拉尼低声轻笑着。

我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笑声。

在哪里?是在哪儿……?

我是从何时起待在这里的?

在这儿待了多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些是再怎么思考也毫无意义的疑问吗?

现在的亚济安无法理解。

12

全身疼痛无力,肩膀更是剧痛得连无力的感觉都没有。

因此今天的移动比昨天更加难受。手脚好几度不听使唤地停下,被管理员喝斥的次数多得数不清,甚至还挨了教育鞭一顿猛烈的「激励」,结果昨天在工作时间里来回了四趟,今天却只能来回三趟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硬撑着继续工作,到了死神宣布工作结束的瞬间,我便因为膝盖及腰部无力支撑而蹲了下去,此时不仅是塔里艾洛派的人,就连其他管理员也笑了出来。虽然管理员们喝斥所有人

,全体立刻止住笑声,但在离开工作区之前,我被死神语带威吓地强烈警告。罗肯的工作量虽然远比我来得多,但除了汗流浃背外,看起来仍旧神色自若。他的身材称不上结实,看起来行动迟缓且似乎没什么力气,可是罗肯在那样持续的劳动下,为什么不会感到疲倦呢?真是不可思议。疲劳让用餐及洗澡也成了一种负担。而每天都必须在日志上按照规定回答三十六条项目,记录是否有问题并撰写感想,这件事更是痛苦。到自由时间之前的等待漫长无比。

好不容易结束室长及室长辅佐的检查‧点名、管理员的检查‧点名,十九点的休息时间终于到来,但却被认识的管理员打扰了。

「起来。」

管理钥匙及看守各个房间的驼背管理员,带领前.蒙面人走进四号房。

「医生找你,到医务室去,要做检查了。」

当然,亚济安不可能拒绝。他在前‧蒙面人的带领下穿过十字走廊,前往医务室。半路上,或许是脚步不稳。「怎么,你受伤了吗?主刖‧蒙面人间,但他拚命摇头。「大概是被操得很惨吧?你的身体那么迟钝,多操一下正好。」前.蒙面人自顾自地说。虽然想要响应些什么,但连发出声音都十分费力,也不晓得该回什么才好。亚济安不发一语,注意自己的脚步避免不稳,并尽力跟上前‧蒙面人的步伐。医务室很远,彷佛在遥远的尽头,好不容易才终于抵达。

门外站着一名管理员,身材高大、戴着圆框墨镜、没有戴帽子。

因为身型高瘦这项特征,亚济安猜想,这个管理员该不会也是蒙面人之一吧?不出所料,墨镜男手上拿着黑布。这个男人总是戴着墨镜再蒙上黑布吗?还是脱下黑布后才戴上眼镜呢?虽然不清楚,但墨镜男完全无视于前‧蒙面人的注目。前‧蒙面人啐了一声,同时开门。

许久不见的纯白医务室。

他没看见医生的身影。

也没看到纳吉。

房间深处床铺的布帘拉起。

在那里面吗?

「医生,人带来了。老子在外面等。」

「啊,谢谢你。」

医生果然在布帘里面。「那就请您结束时再召唤。」前‧蒙面人说完便走出医务室。等了一会儿,肩上坐着纳吉的医生才从布帘缝隙中出现。布帘后还有谁在吗?比起十天不见的医生与纳吉,这件事更令人在意。戴墨镜的蒙面人待在医务室外面。蒙面人总是将亚济安带进医务室后,便在外面等待检查结束。也就是说,除了亚济安外,还有某人在医务室里,而负责监视禁闭室的管理员必须蒙上黑布,因此,那个某人是不是被关在禁闭室里的某个人呢?

「『你看起来还不错。』虽然想这么说,但看来并非如此呀。」

医生朝亚济安走近,彷佛是要挡住他日不转睛紧盯着布帘的视线一般。

「习惯普通房了吗?」

「是。」

亚济安嘴上简短回答,视线焦点仍旧没从布帘上移开。

「怎么了?」

当他回过神,医生已经来到面前。

医生用手指轻触亚济安的脸颊,非常冰冷。

「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没有。」

「坐下。」

「是。」

医生用眼神示意亚济安坐在一张没有椅背的转椅上。

医务室的墙壁及用品,还是老样子几乎被写满黑色文字的白色纸条掩盖。

医生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翘起脚,用冰冷的手指轻抚自己肩上的纳吉。

「你是我的病患,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必须立刻处理,因此我看了你的日志。从昨天起,你开始负责移动的工作是吧。」

「是。」

「那可不是轻松的工作呢。对你而言应该还满辛苦的吧。我去拜托所长替你更换工作如何?」

「没关系。」

「你不累吗?」

「这是工作。」

「或许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呀。」

「这是规定。」

「所谓的规定,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改变喔。」

「改变……?」

「规定并非为了遵守而订,是为了限制、为了束缚而存在。」

医生原本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睁大双眼举起右手。

「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我想起一件事,得把它写下来。」

「是。」

「不好意思。」

医生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四方形纸张,拿起黑笔写了起来。

侧耳仔细倾听,除了医生振笔疾书的声响之外,似乎还能听见布帘后传来某人的呼吸声。

或许只是错觉,但我总觉得那边有什么人在。

「这样就行了。」

医生将纸撕成五张,用图钉把它们全钉在墙上。

塔纳吐斯、贾休基修、阿尔卡地亚、乌鲁克函德、雅努,这些文字组合映入眼帘。

但下个瞬间,我又不晓得是什么字跟什么字连在一起,才会组成刚才看懂的那些文字了。

「让你久等了。来,开始检查吧。脱掉衣服。」

「是。」

亚济安从椅子上站起,将鞋子及衣服全部脱下。将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后,医生指了指里面较靠近外头的床,就在拉上布帘的床铺隔壁。那里有着某个人,而自己正要接近那个人.这么一想,亚济安的心跳似乎便稍微加快了一些。铺在床上的白色床单有些冰凉,跟仰躺在床上的自己相同,布帘的另一边也有某个人躺在那里吗?医生拉起布帘,到今天为止他从来没这么做过,隔壁果然有别人在。或许彼此只隔着两片厚布帘、某人就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这件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你应该听见我的声音了吧?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吧?我知道你在那儿,如果伸出手拉扯布帘,你是否会响应呢?

你在那里吗?

「闭上眼睛。」

医生检查时究竟在做什么,亚济安并不清楚,因为他看不见,只能感觉而已。医生在亚济安闭起的眼睑上黏了某种物体,即使想睁开双眼也办不到;接着鼻子及嘴巴上也贴了某种东西,虽然有点难受,但还可以呼吸;颈部、手腕、脚踝及腰部都被扣住,无法动弹;手臂、手肘内侧被什么抵住,大概是尖锐的物体。这物体轻轻松松便穿透皮肤,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全身各处。医生也会用冰冷的手指触摸亚济安,或许是在调查些什么。有时可以听见振笔疾书的声音——医生为了避免遗忘而记录了些什么。他能感觉到比尖锐物体穿透皮肤更剧烈的痛楚——医生用比手指还冰冷的物体插进腹部等处,再一口气拔出。他不禁发出声音。「没事吧?」医生问。「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此时,亚济安的身体或许已经被切开,他能感觉到皮肤内侧的物体露出,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但是他无法看见,也无法确认。坚硬物体彼此摩擦的声音传来,能听见柔软的物体歪斜扭曲的声音,还能听见某种液体的声响。「要忍耐喔。」医生说。「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亚济安现在大概正被人剖开、切下、剁碎、四分五裂、再重新缝合。也可能是他误会了。不晓得。亚济安看不见,只能感觉。

最后,医生终于将贴在亚济安鼻子及嘴上的物体拿下、解开扣住他全身上下的物体、撕下黏在他眼睑上的物体。睁开眼睛,医生俯视着亚济安,轻抚他的头。

「好孩子,真亏你能忍耐。」

「是。」

「就这样等着。」

跟平常不同。医生拿着一盒物品穿过布帘的缝隙,留下亚济安一人。医生上哪儿去了?他立刻就知道了,是隔壁,医生在布帘另一边。亚济安听见声音从两片布帘后方传来。

「——好啦,穿上衣服。」

「是。」

但那并不是医生的声音。

亚济安彷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并不像自己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非常神似。

是谁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此刻,你正在穿衣服。

我听得见声音,听见了布料与布料、或是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

我想确认。

想亲眼确认你是谁。

亚济安将折在脚边的纯白棉被拉过来,裹住自己的身体。

他匍匐在床上,想要伸手掀开医生走过的布帘缝隙,却犹豫了起来。

医生说就这样等着,而自己正打算违背医生的命令。不,已经违背了。

隔壁传来床铺轻微的轧轧声,对方正要爬下床吗?能听见脚步声,那是拖鞋的声音。隔壁的布帘拉开了。是医生,他走了出去,正往门边移动。医生应该是去开门叫蒙面人进来。没有拖鞋声,他站着不动,搞不好就站在床边。如果我现在拉开这片布帘,也许就能看见你站在身旁。双层布帘的厚度真是碍事,如果布帘再薄一些,应该就能立刻从影子判断出你的位置。医生打开门,大概是在告诉蒙面人检查已经结束了。接着蒙面人便会走进

医务室把你带走。我彷佛听见了你的呼吸声,你果然就在身旁。我将手放上布帘,虽然想不顾一切地拉开,但手指却颤抖不休,无法使力。即便如此,我还是稍微掀开了一些,但也只能从缝隙中看见医务室一隅。我挪动身子将脸凑近缝隙,看向右边。

那是头鲜艳的红发。

眼眸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亮丽橘色。

身材纤瘦,彷佛一碰就倒的站姿。

那不可能是某人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只能认定是偶然中奇迹般诞生的产物。

多么美呀。

令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不,只要亲眼见过一次,就无法再怀疑了。

身穿不知是白或灰色衣服的你,感受到我的视线,将手放在胸口处。

带有一抹色彩的嘴唇微微张开。

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吧。

但我的惊吓程度却更胜数倍、数十倍、数百倍。

为什么呢?

因为,

我,

认识,

你。

没错。

我认识你。

我好想见你。

一直好想见你。

想见得不得了。

我想见你的心情,就连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想看着你,一直凝视着你。想要几小时、几天,甚至永远地看着你。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即使是轻声细语也好、喃喃自语也行。你的吶喊定能轻易地撕裂我的内心;你的哭声将使我感到绝望;你的笑声会让我快乐地飞上天;你的香味必定使我恍惚、心安、或是兴奋。我想触碰你,哪怕只是一下也够。即使无法触碰也无所谓。但若是能紧抱住你,为此使我的全部崩毁也无妨、牺牲我的一切也无妨。这个愿望若是无法实现也没关系,无法心满意足也无所谓。不过,只要能够实现,无论要拿什么来交换,我都愿意让步。被逼得走投无路也罢,失去立足之地也无所谓。即便如此,我还是会选择你。我所选、所求、所愿,这一切全心系于你,我绝不可能将其斩断。

我认识你。

你就是我的全部。至少,我知道你将会成为我的全部。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想了解你的一切。

我想要你,想要得不得了,想要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没有边际,没有极限,有的只是超越了一切的你,你就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全部。

但是,「我不认识你」。

你是谁?

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明明这么想见你。

「不要见面比较好」。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瘦高的蒙面人走进医务室,替你铐上皮手铐,将你带了出去。

你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我只能目送你离去。

早知道就该追上去。

当我这么想时,你已经被蒙面人带走,医务室的门也关上了。

医生在门前转过头来,嘴角两端扬起。

「我不是说过就这样等着吗?你真是个坏孩子呢,亚济安。」

13

我在某处。

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

那是哪里呢?

我不清楚。

白皙的手指伸出,轻抚着我的下颚。

指甲是黑色。我讶异地看着对方的脸。是医生,他闭着眼。我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出声呼唤,「医生。」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不是医生的双眼,原本应该是眼白的部分一片漆黑,而黑眼珠、医生那原本应该是黑色的瞳孔,却是鲜红色的。他不是医生,不对。

「你是我的。」

但是,这声音……你是我的。你,你是,我的。我的,你是。你你我你的我的你是。的我是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认识这个声音。眼白漆黑,鲜红的虹膜及黑色瞳孔的分界线闪着金色光芒。我认得这双眼、这白皙手指、黑色指甲。我认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我在某处见过他,见过这个男人。没错,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男人。我……

那是哪里?黑暗,一片漆黑。地底。无尽的深处。深渊。男人正在说些什么,他用低沉干哑的声音对某人说着话,偶尔转头看向这里。那个男人的眼,是黑色、红色与金色的眼眸。黑色嘴唇、黑色指甲。整头白发往后梳。就连眉毛及睫毛都是白色。皮肤也是白色。他全身上下都浮现出宛如某种生物在翻搅蠢动般的黑色花纹。我坐着。被迫坐在那里,坐在倾斜的椅子上,无法动弹。

我是人偶。我并不是作为我而存在于此的。那么,我又是为何而存在的?「是为了我呀。」男人说。「你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不是吗?」我没有点头。我不这么认为。男人伸出手,伸出黑色指甲。我坐在椅子上,被迫坐在这里,动弹不得。「你是人偶,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人偶哟。」

啊啊,好暗,无与伦比的黑暗。无尽的深处,这里是地底。深渊有一道门。「你是我的人偶。」我想否定这句话,于是别过脸去不看那个男人,看向自己的身体,却因为见到人偶的证明而愕然。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办?「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有许多人在等着你,你只要响应他们就好了。你存在的理由、存在的价值,你已经得到了吧?你能够做你自己。」我想摇头,拚命抵抗。男人嗤笑。扬起嘴角笑了。啊啊,这里好深,未免也太深了,如果不离开这里,不从这里出去,就什么也找不到。但我明明连想找什么都不晓得。

「来组——如何?」

我一直在思考。

思考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总在关键时刻便含糊带过的话语、无法确认真伪的感情,是无法让人相信彼此的。

其实我很想相信。

却无法去相信。

我想,应该需要某种事物。

某种有形的事物。

比如说——如何?

只要有了那个,就能用那个当作理由、当成借口,偶尔靠近彼此了吧?

我比任何人都需要那个,不是吗?

我想要那个。

祈祷、许愿,希望能够获得。而我得到了。

安居之地。

小小的乐园。

原本应该是如此。

跟往常一样的会议。那些家伙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因此总是在开会。又开始说坏话了吧?又在发牢骚了吧?又在打坏主意了吧?吵死了,安静,给我闭嘴。

别开玩笑了为何我等必须安静闭嘴才行这个可怜悲惨卑劣说着谎言胡言乱语只有美丽可取的背叛者王子呀你什么也不知道无知厚颜无耻愚蠢比垃圾还不如四分五裂才适合你不过这么一来就太可惜了你才应该安静给我闭嘴受伤了吗我们脆弱可怜可爱令人憎恨的王子呀就由我等来安慰你吧所以来吧来吧交给我们只要现在立刻交给我们王子呀你也会轻松得多喔什么都无需思考我等可不是在用花言巧语说服你喔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可怜的你一切都是为了你这一点你可要牢牢记住铭记在心呀除了腐烂的美丽之外别无才能的禁忌之子呀悲伤孤独歧视最适合你作为祭品的王子呀披着王子的皮的人偶呀。

啊。

我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想要遗忘、想装作遗忘而已。但还是没办法。

愈是接近,就愈能理解。

我没办法前往那里。

那个乐园并不适合我。

彼此的落差太大了。

但是,我还是想待在那里。想永远紧抓着它不放。

同时,我也想舍弃它。

为什么我愈想做好,却愈是沦为单纯的演员,使自己成为只会随之起舞的人偶呢?那不是我、不是我。我希望人们看着我,但欺骗他人的明明就是我自己。

若是在失去、毁坏之前自己先行舍弃,受到的伤痛或许也会随之减轻。

独自前进吧。在灰色的荒野里不断前进吧。

没有目的地也无所谓。

在金黄色太阳闪耀地照射下,体内的水分将毫不留情地被夺走。

很快地就会干涸,失去前进的力量,一切就此结束。出去旅行吧。

我曾多次下定决心,却又厌倦。

此时,我找到了。

找到了你。

我一直在寻找的人就是你。

与你的相遇,是属于我的。

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没错。王子呀。

那家伙是属于你的。

请一早用吧。

闭嘴。

闭嘴。

闭嘴。

闭嘴吗你是说闭嘴吗王子呀栽入粪坑中如同歌声被夺走的小鸟般的王子呀被关在满是荆棘的牢中翅膀退化再也无法飞翔的懦弱王子呀你口中属于你的这一切全是你的错觉那是大大的误会那是错误你的属于你的东西全是属于我等的是我等的饵食来让我们吃了吧他不是在求救吗不是要拯救他吗就享用吧我们流浪的寂寞虚幻王子呀让我等吃了吧让我等紧咬不放连带骨髓也咬碎品尝吧。

「我只说一次,听清楚了。」

太迟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压抑不住了。

「放开那个人。否则,我就把你

们全杀了。」

你敢说你真的、完全、一点儿也没有预料到吗?

没想过会变成那样吗?

内心的某处恐惧着。无论何时都在害怕着。

害怕失去。

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察觉到——

我已经不是孤单一人了。

尽管是这样,却又如此孤独。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不懂吗愚蠢迟钝有所欠缺这样下去就一无是处只能用来欣赏的装饰品工子呀你是你是孤立无援的无用的再怎么挣扎都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办不到你是喜剧中的王子是笑柄独自一人反正也无药可救可怜的可怜的只是我等我等我等的猎物有点自觉吧。

但是,只有你,只有你不同。

因为我是如此渴求着你。

但是,为什么,我却……

我想见你。

我好想见你。

我想见你,想见得不得了。

但你却不在了。

我寻找着你。

我等待着你。

「好久不见啦,亚济安。」

14

工作结束后的十六点四十分至十七点二十分为止,是洗澡及运动的时间。

虽说是运动,也不过是把所有人丢进「运动场」——边缘置有长椅的灰色大房间——里头,让他们随意度过这四十分钟罢了。若是向负责监视的管理员请求,就可以借用大小无法单手握住的黄色球,然而数量有限。除了拥有影响力的各间房支配者以外,大部分的人都害怕惹祸上身,连靠近管理员也不敢。反过来说,能够拿到球的就是属于有力派系的人。

偶而会演变成这些派系之间拿着球互相攻击的情况,若是太过火,管理员就会介入制止。

除此之外,运动场上还有二组阶梯形的长椅,俗称楼梯椅,似乎也是派系之间争相占据的目标。现在其中一组的主人是四号房的塔里艾洛派,另一组则由八号房的女人们划地为王,不让其他人接近。

无论如何,这对现在的亚济安而言都无所谓。

不,正确地说,现在并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他的身心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由于站着十分痛苦,所以他靠着墙坐在地上,但还是相当难受;收缩的肋骨似乎压迫到肺,每当挺直背部,正确地说是勉强挺胸呼吸时都会疼痛;双脚彷佛不属于自己,就像垂挂着无法随意活动的短棒一样,只会碍事;手的情况也差不多,手掌烫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将煮熟的厚肉片装在手套里似的;颈部与其说是支撑着头部,倒不如说是勉强吊在那儿;感觉得到强烈疼痛的肩膀,反而没有那么痛苦。疼痛只要咬紧牙关便能忍耐,但他却不晓得该如何忍受这种苦楚。说实话,他也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在受到无数次喝斥及激励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够支撑到工作时间结束。

早知道就该请医生帮我更换工作。我受够了,移动好痛苦,太难受了。还有两天,不,两天后真的会结束吗?尽管我拚命搬运,却受到管理员一次又一次地喝斥及激励,就算死神决定延长期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明天也是移动,后天也是移动。如果隔一天,以及再过一天都必须负责移动,我究竟能不能忍耐下去?我没有自信,我一定办不到。

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如果现在能见到医生,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拜托他。我不想移动了,因此,我想去医务室。而且,还有你,对,我想再次见到你。

我似乎作了关于你的梦。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恐怕并不是什么美梦。

或许是因为这样。

就连想着你都痛苦。

不行。

继续这样毫无动作下去,内心会被痛苦占据、击溃的。

运动场虽然是四角形,但并非四边等长,通往集会堂的门所在那面墙、以及对面有着那扇不会开启的门那面墙,比另外两面来得短。这里在集合了一号房到八号房的所有男女后还有许多空间,算是相当宽敞。

两组楼梯椅分别置于两面长边墙壁的正中央,亚济安与塔里艾洛派占领的长椅保持距离,坐在靠近据说另一边有处理设备的铁门附近。往集会堂的门附近,聚集了一小部分应该是不属于任何派系,或者无法加入任何派系的人,感觉不太适合单独坐在那里。相较之下,现在亚济安所在一带,每个人都没有跟周遭的人交谈,大部分都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或是坐着闭目养神,因此不会太过吵闹。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人在。当中也有面向墙壁喃喃自语的人,或是赤裸着上半身,不停活动着身体的人。上半身赤裸的男人虽然戴着白色面具隐藏真面目,但那样不会有问题吗?话说回来,他的肌力真强,才想说怎么突然开始倒立,便发现男人竟然只用右手食指支撑着体重。真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男人也是四号房的。个子比塔里艾洛派的雷吉还要高,也更加壮硕,不仅是运动时间,印象中,只要有空间,他就会在房里像那样锻炼身体。据说他是四号房中排行第一的怪人,只要瞧上一眼,相信任谁对此都不会有异议吧。

由于对面具男的行为惊讶得瞠目结舌,因此亚济安稍微转移了注意力。

他仰望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红发及橘色眼眸倏地在脑海里闪现,他摇摇头。

他注意到有人带着球靠近自己。

有三个人。

其中一人是皮肤比李‧布拉克更加黝黑的男子,那细长的发辫及一双铜铃大眼十分醒目。虽然不晓得他的代号及姓名,但亚济安经常看见他跟布拉克在一起。应该是身为塔里艾洛心腹的布拉克身旁随扈吧。

另外两人,就是从对面房间监视着亚济安的家伙,所以他早已看腻对方的脸了。总是露出鄙视浅笑的是梅切尔帝,这人脸上有着从额头经过眼睛到双颊的大大X字伤痕;经常低着苍白的脸并用手按着太阳穴的是蘗。

瞄了那三人一眼的瞬间,球飞了过来。

球掠过亚济安的右脸颊,击中墙壁。

被墙壁反弹回去的球,弹地一下后回到肤色黝黑的男人手中。

「亚.济‧安,情况如何呀~?」

肤色黝黑的男人拍着球,像是唱歌般一字一句地说着。

一次。

两次。

第三次时,肤色黝黑的男人突然双手持球提至胸前,右脚顺势踏出。亚济安不认为对方会将球抛出,球不会离开男人的手。虽然不晓得理由,但他如此判断。事实也的确如此。男人露出牙龈,双眼瞇起。

「没有吓到啊,亚‧济‧安~你真~无趣呀~总觉得我好像笨蛋一~样,耶!」

梅切尔帝「咯、咯、咯」地,让喉头、或者应该说是肺部震动般发出笑声。蘗则用手指揉压着太阳穴,小声地喃喃自语。

肤色黝黑的男人将球交给梅切尔帝,配合自己口中莫名其妙的「哟、哟、哟,」声,轻快地跳到亚济安身旁蹲了下来。

「我的名字叫做夏玛尼,代号是四、一、零,所、以、说,耶!也、就、是、说~是410喔,OK?记住了吗?很简单吧?咦?你记住了吧?耶!就、是、这、样,请多指教喔。」

「请多指教。」

亚济安瞥了夏玛尼一眼并简短回答,但没握住对方伸出的右手。夏玛尼似乎有些不满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伸出的手仍旧悬在半空中,最后他终于放弃而收回,突然「哼哈哈」的笑了起来,一改方才的态度。

「你这混账少得意忘形啰~啊?喂,你以为自己是谁呀?说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啦,要是你以为本大爷是温柔的男人,那就大错特错啰?你听懂没呀,?」

「我没有得意忘形的意思。」

「你这就叫做得意忘形~跩什么跩呀?你明明就因为移动累~得半死不是吗?怎么,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样好吗?搞不好会延长喔?怎么,你想要一直辛苦下去吗?你这人该不会是个被虐狂吧~?」

「这是由管理员决定的吧。」

「喔了是,这样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真的?认真的吗?」

夏玛尼那原本就很圆的眼睛瞪得更大;梅切尔帝舔着下嘴唇,「嘿、嘿、嘿」地笑;蘗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嘴唇也勾成笑容的形状。

他下意识朝楼梯椅的方向看去,塔里艾洛跟李‧布拉克正在看着这里。不用想也知道,夏玛尼一定是奉塔里艾洛的命令来这儿的。恐怕是为了传话给亚济安吧。

「你太天真了~亚.济‧安~你的命运可是全~掌握在我们的室长大人手里喔,为了什么不懂哩?你是笨蛋吗?」

「即使是,我也无能为力。」

「我想,不是那样喔。」

夏玛尼在地上坐了下来,将颈部左右弯曲。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一~定是这样吧?我跟你说,其实塔里艾洛并不是那么爱乱来的人喔~?反而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喔。」

「是吗?」

「哎,呀,怎么,你那漠不关心,彷佛一切都与你无关~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真难过~真痛心~让人悲伤得无以复加呀~。我可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话耶~怎么可以用那种态度对我哩?」

「我很认真在听。」

「你有在听最~好,最好!喂~一点也不好~我杀了你喔?我要说下去啰,我可是很认真地在说喔?」

「有话想说就直说吧。」

「我说啰,我要说啰,话说回来~我已经忘了~要说什么啦,那个什么,呃~……」

「医务室。」

蘗用阴暗的声音悄悄提示。

「啊啊啊啊!对~就是这个!」

夏玛尼击掌,「耶!」地叫了一声,并向蘗竖起大拇指。

「医务室,就是医务室。没~错。对了,你那个……昨天被带去医务室了吧?检查什么的。」

「嗯。」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检查是什么?你是那个吗?有病吗?有病的孩子?」

「谁知道。」

「什么叫谁知道呀~这可是你自己的身体耶,怎么能不清楚哩~?一般来说,至少该知道自己有没有病吧?」

「我不知道。但是,从我待在禁闭室时起,就一直在接受检查了。」

「一直吗?」

「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

「今后还会继续接受检查吗?」

「或许。」

「你跟医生很熟吗?也就是说~那个,亲不亲密?等等,这不是一样吗~?我到底在说什么呀?总之,亚‧济‧安,我是要问你,你跟医务室的医生关系怎样,?」

「我不认为我们很熟。」

「喔,」

夏玛尼用手指搓了搓鼻尖下方,啧啧啧地咂嘴。

「虽然我不太懂,总之,你今后还会继续接受检查对~吧?也就是说,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吧,事实上,你经常进去医务室对吧?」

「……夏玛尼,别再说了。」

蘗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插话。

「喔喔。」夏玛尼摀住嘴,露出牙龈笑着起身。

「如果不小心说溜了嘴,我可就惨啦~嘿嘿嘿。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你可要感谢我喔,亚.济‧安,」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你。」

「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是吗?」

「是什么是呀~?令人火大的家伙。你实在是个讨厌鬼呀。」

虽然语气轻挑,但夏玛尼的双眼却闪着危险的光芒。

他彷佛要掩饰似的,扭扭身子做出比刚才更奇怪的动作,并向梅切尔帝把球要回去。梅切尔帝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轻轻抛了过去。

夏玛尼转动腰部,将右脚往后抬高,「咻」地吐出尖锐的气息。

亚济安没有动。

他无法动弹。

夏玛尼的右脚踢中球。

当亚济安看见黄色球扭曲变形的瞬间。

球飞了过来。

速度十分惊人。

下个瞬间,他便无法呼吸了。

球直接击中他的胸口及喉头之间。

尽管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想要接球,但还是差了一点。

球落地后弹起。

梅切尔帝露出浅笑捡起球,蘗的手指仍然按在太阳穴上,噗嗤地笑了出来。

「对了,给你一个忠告吧~亚‧济.安~」

夏玛尼左手插腰,右手食指左右摆动。

「你还是快点跟塔里艾洛道歉吧。然后拜托他『请~让我加入你们,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你』像这样死命拜托。如果不这么做~你可是会很惨的喔?当然,我是无所谓~啦。因为你是个讨厌鬼呀~随你痛苦得满地打滚也没差,不过你又,是怎么想的哩?对你来说,这样真,的好吗?自己想想吧。对你来说什么有益,什么有害。答案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

直到三人转身离去为止,亚济安拚命忍着。虽然不晓得为什么非得忍耐不可,总之必须这么做,他有这种感觉。直到三人的背影远离到了楼梯椅旁,亚济安才终于允许自己咳出声来。他虽然缩起身子以袖掩嘴,但或许是咳得太过激烈了,因此管理员还是走了过来。「怎么了,428?‧没事吧?」管理员问。因为没有办法出声回答,亚济安只能拚命点头。

管理员立刻回到原处。

亚济安狂咳不止。

15

在集会堂时,坐在对面的亚鲁巴特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亚济安,同时灵巧地用叉子将食物吃个精光。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发总是仔细地梳理、五官端正,但不知为何,亚济安总觉得那毫无瑕疵的外表,其实只是种伪装。

亚济安停下手中的叉子,回望亚鲁巴特的眼睛。

亚鲁巴特的手也难得地停了下来。

对自己来说什么有益,什么有害吗?

只要想想,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夏玛尼是这么说的。

看样子,他的话并不正确。

即使到了用餐结束的十七点五十分,管理员们宣布「收拾餐具」后,亚济安的眼睛还是没有从亚鲁巴特身上移开。食物还剩下一半左右。亚鲁巴特也一样。就算隔壁的库拉尼为了收拾餐具而从椅子上站起,亚济安仍动也不动。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座位。

亚鲁巴特扬起嘴角。

有人跑了过来。

「收拾餐具了!你们在干什么?」

是管理员。即便如此,亚济安仍然继续盯着亚鲁巴特看。亚鲁巴特终于先移开视线,对管理员低头致歉。直到亚鲁巴特离席,亚济安才将叉子放到餐盘上缓缓站起。虽然被管理员叫住怒骂,他也只有简短地道歉而已。厨房旁有两台附有大型架子的推车——名为「餐具台」,餐具要放回这里。走在前方的亚鲁巴特刻意放慢脚步。很快地追上并超越他后,他就开始加快速度。亚济安停下脚步,亚鲁巴特也跟着停下。结果变成两人并行的情况。即使排到在餐具台旁的队伍尾端,亚鲁巴特还是没有离开亚济安身旁。到今天为止,他从没在收拾餐具时这样紧跟着自己,这也是塔里艾洛的指示吗?如果是,是为了什么?反正亚济安既不能躲也不能逃。

不,但是,真的没办法吗?

什么办法也没有吗?

有的。

只要拜托医生,或许就可以回到禁闭室。

如此一来,就不用工作了。也能从二十四小时遭人监视的烦人状况中解放。只要关在那闪着蓝光的房间静静地待着就好,什么都不用去想。或者应该说,那儿会让人无法思考。因为思考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着某个人,想象着某个人是不是也这么想?或是正在思考这类事情?

但是,我有什么根据能做这种想象?

想将自己换作是某个人?

自己?

明明就连自己的事都不太清楚?

戴白面具的壮汉背影近在眼前。隔壁是亚鲁巴特,脸上有X形伤疤的梅切尔帝也在附近。没有看见蘗。雷吉正要将餐盘放到餐具台最上层。塔里艾洛在哪里?李‧布拉克跟夏玛尼与另一个皮肤跟他们同样黝黑的男人在一起。库拉尼正要离开集会堂,罗肯跟在后头。跟库拉尼很亲近,或者应该说是仰慕库拉尼的两名年轻男子尾随在罗肯身后。将长发编起缠在颈部的那个男人,记得也是四号房的。那个没了左手五根手指的老人经常待在塔里艾洛身边,自然也是四号房的。那个虽然体格与面具男不相上下,但总是低着头、眼神涣散的男人也是四号房的。那个虽然怎么看都是男性,却留着跟女人一样的长发还搔首弄姿的男人也是。身材矮胖、左右眼距离很宽且高度不同、鼻子歪斜,加上嘴唇痉挛且浮肿的男人也认得。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是。四号房的人自己几乎都认得。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惊讶地看着他们。

只是觉得非常稀奇。

我之前一直待在禁闭室。虽然有好几个蒙面人,但也只是蒙面人,只能偶尔与医生跟纳吉见面,就连跟墙壁另一头的你说句话都办不到。与此相比,现在我身边有许多人,有很多人在。这一切、每个人都令我耳目一新。工作的确很辛苦。有时会连思考的空闲也没有。但是,也不至于整天都奄奄一息、几近昏厥、真的倒下,或者严重到连睁开眼睛都很痛苦。

我看着。

而且,我思考着。

他们是什么人,而我又是什么人。

思考着无聊的事。

钮/=:f聊。

的确很无聊。

光是思考也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的为什么你还是不懂呢虚假欺瞒被蒙骗被迷惑无意某方面来说是有意的希望被爱希望被原谅嬴弱懦弱贫弱脆弱柔弱虚弱孤弱纤弱软弱薄弱孱弱重要的主要的贵重的毫无价值的兜圈子的拐弯的绝对无法抵达无法到达终点却如此希望愚蠢的愚昧的驽钝的痴傻的痴呆懵懂的傻子明明是奉献者却蠢到不能再蠢的愚者呀。

「——哇!」

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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