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6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蓓蒂。」
那家伙回过头,呼唤伙伴的名字。凄惨。我脑里匆地浮出这个字眼。也许精巧或致密不适合形容人的五官,但他足以如此形容的脸庞已扭曲得令人不忍。嘴唇破了,右眉上方有个明显的创口,左眼睑肿得几乎睁不开,整张脸布满由嘴或鼻孔流出的血渍。被揍成这样居然还能说话,我不经意这么想。我看不出那家伙作何表情,声音也平板得吓人,仿佛不愿让人听出任何感情。不仅是他的模样和声调,其他人也全冻住了。被篝火围绕的厅里虽然闷热,却冷得几乎使人结冻。冷的是气氛,实际上一点也不冷。但我没有感受温度或湿度的余裕,脑里近乎空白。我为何会在这里呢?
「能替我火葬罗肯吗?」
蓓蒂听了那家伙的要求,想答话似的抖动唇瓣,却在中途受寒气侵骨般浑身一颤,仿佛想甩开什么而摇头。也像在拒绝。「不要,为什么要我做那种事?」还以为那会是蓓蒂的回答,但我错了,她没那么说。
「我知道了。」
蓓蒂脸色苍白,并带有在火光下依然明显的铁青;答声低哑,宛如发自地底深渊般沉郁、含糊不清。她的声音有这么低吗?
蓓蒂跳过壕沟,走到亚济安身旁低语、自呓似的咏唱。那确实是上古高位语的咒语。玛利亚罗斯侧眼看看以右手食指托正眼镜的约格。不,他只是食指抵住眼镜鼻架低着头,没有其他动作。约格没有别开眼睛,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凝视蓓蒂发动魔术的这一刻,但我不忍卒睹。我办不到,怎么可能看得下去。我不懂自己为何如此,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罗肯,他是谁呀,熟人还是朋友?对了,是朋友。那家伙是这么说的。虽然大部分都没听清,但的确说过他是重要的朋友。
感觉真不舒服。
不想多做思考。
有种想了会越陷越深,将自己逼入危险的感觉。
真想停下来,阻止思绪。玛利亚罗斯抿起嘴,碰着了干燥的唇。头有点晕,还有轻微的反胃。罗肯,被他杀了,被那家伙亲手杀了。他杀了自己的朋友,为何朋友间要互相残杀?实在莫名其妙。别想了,不必多想,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开玩笑,谁还有力气去想,光是保持站姿、待在这里就够吃力、够勉强了。老实说,我的确想问个仔细。与其懵懵懂懂自己纳闷,我宁愿要他解释一切,好让我决定该想什么、感受什么、做些什么。总之,若不先弄认事实本身和事实间的关联,我也无可奈何。啊啊,可是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无论如何,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与我知道多少无关。结果没有转园的余地,所以现在才会如此寂静,谁也不打算开口说话。
情况实在太恶劣了。
原本就不好,现在又变得更糟。
恐怕已经糟到不会更糟
这是谁的错,谁该负最大的责任。
希望不是我。
真是丑陋。
在这种时候想这种事的自己,实在令人作恶。
「罗肯。」
是蓓蒂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在怀想、惋惜、哀悼,想掩藏悲伤却弄巧成拙,濒临崩溃但极力苦撑,既坚强又依然脆弱、虚幻,犹如待谢之花,想挽留什么却又留不住时落下脸庞的一滴泪珠。
「你真是个傻瓜。」
「彼此彼此。」
那家伙脸上似乎有一抹浅笑。
除了笑之外别无选择般无奈的笑。
「我们都——」
经过深深的吸吐,他说:「走吧」。
我终于抬起头看他,他弯下腰,舍起了某样东西。
是那个首饰。
那家伙以食指钩起首饰,转一圈后紧紧握起。
这时,一道突兀的掌声响起。是亚克赛尔。那固然令人不爽,但我及时察觉发火的资格并不在我。亚济安和蓓蒂只是转头瞪视亚克赛尔,什么也没说。
「精采,表现得真是精采。恭喜各位赢得了第一场决斗。」
某人跟着叹息。我不知道是谁,只确定不是自己。比起叹息,那更像是呼吸困难的杂音。空气闷得令人喘不过气,可能是氧气浓度过低或其他因素。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那么,若各位没有特殊需求,就请继续移动到第二会场。希望各位不会感到过于仓促。」
「带路吧你。」
亚济安冰冷地回答,有如口中吹出了寒风。亚克赛尔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起步。圆形大厅另一头有一扇门,看来亚克赛尔是打算绕行壕沟外缘穿过那里。玛利亚罗斯虽随众人跟上亚克赛尔,却记不得自己前后左右是什么人,对壕沟内侧也全无印象。亚济安和蓓蒂,说不定仍在躺在地上,或者说曾经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罗肯的尸首、遗骨边,作最后的告别。我不知道,什么也记不起。因为我根本没看,刻意不去看。
门后是一道窄得不像话的通道。一盏盏灯火吊在岩质的通道顶端,保住了些许光明,但仍晦暗得让这下坡路走起来不甚踏实。为什么这种无聊事我就记得这么清楚?总是胡乱看、听、记这些事的我无聊透顶,全无可取。回头想想,我没有任何手段能否定自己的一无是处。我总以为装作自责、陷入自我厌恶就能解决事情,即使这想法并不强烈。由莉卡也好、莎菲妮亚也好、皮巴涅鲁也好、卡塔力也好谁都好,有谁可以用温柔语气呼唤总是想如此逃避的我吗?我开始喜欢在心底某处这么期盼的自己了。
拜托,有人愿意责备、痛骂我一顿吗,能对我说声「全都是你的错」吗?或许事实真是如此,或许不是,然而不知怎地,我就是觉得那能让我好过一些。到头来,我只是想解脱,想摆脱这煎熬,就这么简单。总之我并不担忧任何人,只关心自己,满脑子都是自己,没有别人。这就是我。我就是这种人,这样子比较好。这样就好了。真的,这就够了。
因为我不想想像。我不愿意想像那家伙现在正想些什么,恐怕想了也不会懂吧。凭我是承受不了的,我办不到,不可能的。
通道越走越宽,尽头是另一扇门。
亚克赛尔在门前止步,转过身来。
「门后就是第二场决斗的会场。」
「那么——」
出声的是飞燕。
「下一场要怎么打?快给我一五一十说明清楚!」
「遵命。」
亚克赛尔从门前退开。和第一场决斗一样,门上钉了面方形金属板,同样以上古高位语刻了些句子。玛利亚罗斯完全看不懂,连字形也记不住,大概是根本不想看懂吧。明明攸关性命,却表现得事不关己。
这样好吗?
并不好,当然不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认为无可奈何的自己也颇令人无奈。
「请恕我冒昧,就由我亚克赛尔替各位将内容译为共通语吧。」
亚克赛尔纵裂的嘴诡谲地蠕动,就算他行云流水地解释规则,却像根本没说过,但我仍将他的话作了简单整理。
首先,第二场决斗是二对二,将在一名参赛者的首饰被夺时宣告结束,同队另一名参赛者也必须交出自己的首饰,且本次参赛者将无法参加第三、第四场决斗。
其实,我也是得认真考虑是否该参加这场决斗的,不过我完全没那个心。
反正现在的我什么都办不到,派不上用场。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可是拿在第一场决斗前说那些漂亮话的自己和现在一比,就让人忍无可忍。然而办不到就是办不到,仍抱着这种心情的我什么事都做不好,在这两人一组的决斗中只会扯队友的后腿。我就是这样找个理由借口不停、一味地逃避。
「那就先算我一个吧!」
飞燕两拳一撞,舔舔嘴唇说。
「我现在不晓得是很烦躁还是气氛太闷,很想赶快大干一场啊。老实说,我本来就为了打个痛快才来的,躲在后面根本不合我个性,实在憋死我了。」
「看过会场和我方参赛者后再决定人选也行喔。」
「你白痴啊?」
飞燕五官扭曲地狠瞪亚克赛尔。
「我告诉你,本大爷在想痛痛快快发飙的时候,才不会管什么对手和场地,不知道反而更有趣!凭你这臭怪物也敢剥夺我的乐趣?活得不耐烦啦!」
「喔呵呵呵,您的斗志还真是激昂,真是太好了呢。」
「总之我要上场,再决定一个就好。」
飞燕侧眼看看荆王。荆王转动挂着墨镜的脸,单纯收受他的视线,没有表示参战与否。仅由态度上看,他就像是碰巧在场,对决斗满不在意,认为自己置身事外,但事实似乎没那么糟。荆王颚尖向前轻轻一提。
「先开门看看吧。」
「悉听尊便。」
亚克赛尔开了门,躬身招呼众人进去。那家伙和蓓蒂并肩踏入,随后是约格、飞燕和荆王;杵在原地的我被由莉卡拍拍肩头,才赶紧跟
上她和皮巴涅鲁,同时观望那家伙和蓓蒂的背影。他们从未交会视线,虽是并肩,也仍隔了段距离,却有种相互倚附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们有同样的包袱,也说不定是我想太多了而已。我完全不想和他们一样,也不羡慕。但我想,他们会如此靠近,是在共同经历许多事后造成的结果。我一直不清楚我们是何关系,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现在也是。只觉得,若改用名字称呼那家伙,我心里也会有所转变。
大概只是错觉吧。
那家伙的所在之处是那么地遥远,遥不可见,而我对身在远处的他一无所知。我终于能理解蓓蒂为何有那样的态度。「你什么也不知道吧?既然不知道,那这又是做什么?把事情弄得一场糊涂、乱七八糟。」蓓蒂一定是这么想的吧。的确没错,真的就是如此。我无法辩解,束手无策,并深感羞耻,羞得无地自容。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到这里,让我好惭愧。
不同于第一会场,第二会场四四方方,入门处高于场中央约五美迪尔,能够环顾整座会场。宽约十五美迪尔,且有二十五美迪尔深吧。绕场走道上设有栏杆,玛利亚罗斯等人就在走道一角。
玛利亚罗斯不愿看任何人的脸,倚着栏杆向下探视。褐色的地板平坦滑顺,同样平坦的厅顶上挂着半永久灯般的照明设备,将会场包围在略红的光线中。
两个看似对方参赛者的人坐在场中央一带。乍看之下像是普通人,却如雕像动也不动。什么嘛,还以为会更可怕一点。起初虽这么想,但凝目一看,还的确有些古怪。
他们俩都是秃头,颈上挂着和大家相同的首饰。体格上,一人身长体瘦,一人虽称不上彪形大汉,也相当魁梧,肌肉节次分明。
壮汉赤裸上身倒还好,眼上缠了绷带似的白布条,这样什么都看不见吧。不过他们视觉如何对我们并无所谓,问题在穿了整身麻布衣的高个子身上。
他没有眼睛。
这既非玩笑也非夸饰,他真的没有眼睛。
双目应在之处一片平坦。
但耳朵却宛如弥补其缺失般大得诡异。
壮汉两手空空,高个子右手将一条棱棱角角,看似金属制的黑色棒子握在胸前。
「一个用拳术,一个用棍法啊?」
飞燕嘿地一笑。
「看来两个都不依赖视觉。话说当年我的师父爷爷眼睛也快看不到了。没差,只要是爆强的角色,看得看不见都无所谓无所谓。说起来,我还比较希望对手看起来不起眼,事实上却强到爆哩。跟弱者打有什么意思。」
「就由我向各位介绍我方两位参赛者吧。」
亚克赛尔捏捏领结,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较矮的是哥哥霍汪,较高的是弟弟葛温。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手足兄弟,只是感情坏得可以,爱打架胜过吃三餐。但所谓感情是越打越好,或许他们的感情真的好得教人意想不到呢。」
有介绍跟没介绍一样。由于实在太无谓,我连吐槽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当然,这场面不适合没头没脑地乱扯,我也没那种心情。
这让我不禁想重叹一声,但还是克制住了。
谁会上场呢?
这原是个无所谓的问题,是谁都好。
但我泪腺忽然一松,面部肌肉开始抽搐。肺不太对劲,猛烈收放起来,横膈膜也是。我抓着栏杆不停屈伸,至于为何这么做,我毫无头绪。仿佛是身心分道扬镳,那我该如何重新谐调。算了,怎样都好,我要上场。就这么说吧。那或许并不坏,因为我再也忍不下去。一想到此后自己都保持这种心情,我就头皮发麻。不可以,我随时都能放弃,就是现在不行。
不过,真的不行吗?
去送死又如何。
若我死了,决斗仍会继续,影响并不大。说起来,我这样的绊脚石拖油瓶毫无用处的废渣还是早滚蛋的好。那样子应该会比较爽快些。谁会?谁会爽快?
我?
是我吗……?
「我要唱场。」
我一时使不上气,没能将「不会吧」说出口,只是回头。
这决定似乎没有让由莉卡拿出多大决心。她表情严肃,灰蓝色的眼眸沉着清亮,而那双美丽静谧的眼注视的不是别人,就是玛利亚罗斯。
樱唇浅浅一笑。
「我一定会赢的,你先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