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罗斯,你……”餐桌对面正慢慢品尝前菜的佩尔多莉琪,突然停下手紧紧地盯着玛利亚罗斯,“是不是变瘦了?”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在右前方挥着叉子根本停不下来的莫莉也看向自己,“脸色也不怎么好。”
“哎?是么……?”玛利亚罗斯将叉子放下,双手摸了摸脸。“我觉得……应该没有吧?”
“让我看看。”莫莉靠了过来,剥开玛利亚罗斯的下眼皮,“嗯。没错,果然是有点贫血。”
“妈妈,体温呢。”
“嗯……”莫莉将手放在玛利亚罗斯的额头上,随后又摸了摸脖子,“体温倒是挺正常。”
“吃饭的时候不准检查身体!”玛利亚罗斯缩起身子挥开莫莉的手,“我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每天都过得精神饱满!”
“真的……?你不是在硬撑吧?”在这种时候特别认真的佩尔多莉琪的眼神几乎就是凶器。
“没、没有啦。真的。”
“也许,是因为那个啥呢?”莫莉单手撑着头,露出窃笑,“相思病。”
这个单词很少听到,一时间没意识到其中含义。
也因此反应迟了一拍。
“——哈、你说啥……!?”
几乎想要猛拍桌子。
“相思病吗……”佩尔多莉琪抬头看着天花板想了一阵,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精神状态影响到身体状况这种事倒并不少见,应该说的确是存在紧密的因果关系。”
“人一旦开始恋爱呀……”莫莉似乎是故意地长叹一口气,“就会变得饭都吃不下呀。这可是经过科学验证的。爱得越深,就会瘦得越明显呐。如果想要消除多余脂肪变得苗条,就去谈场恋爱就好了。而且,那种激烈而又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最合适。”
“呀……我才不想变苗条呢。”
“嗯,不过。”佩尔多莉琪再次凝视着玛利亚罗斯,“——的确,好像是变苗条了。该怎么说,还带着那么一丝类似于忧郁的东西……我是个庸人不懂文艺,这么形容可能有点古怪……”
“没有没有。哪来的什么忧郁。那种破玩意儿一丁点儿都没有。还有啊,苗条……”
“啊、抱歉。你不开心了?”
“我才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发火!我的心胸是很宽广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嘛。”
“所以我都说了我没生气啊。”
“带着一副明显不爽的表情还说这种话。”
“唔啊——我真的没有生气啊。没生气是没生气,但都怪你们两个说什么奇怪的话……”
“就是因为你老是把玩笑话当真,才让人更想逗你呀。”
“把我当玩具玩很有趣吗?”
莫莉和佩尔多莉琪对视了一眼。
两人只是露出不正经的笑容,什么都没说。
玛利亚罗斯鼓起脸用叉子猛戳前菜。“……受不了了。这对母女。真是越来越恶劣……莉琪原本是那么纯情温柔的。都怪莫莉,绝对,都怪莫莉、怪莫莉、怪莫莉……”
位于大食小路尽头的“斯宾诺莎”即便是晚上八点也近乎客满,看来生意颇为红火。原本只不过是一家小店,但因为其朴素而又清爽的家常风味,在艾尔甸这种地方倒成为了稀有特色,渐渐吸引了许多客人。对于自开店开始就虽不频繁、但也时常会来光顾的玛利亚罗斯来说,这也很值得高兴。
因为很喜欢这里的饭菜味道。明明很喜欢。
烧得烂熟的牛颊肉配上红酒与松露酱,如事先预料根本解决不掉。‘解决’这个词的确很失礼。好吃的确是很好吃,不是味道的问题。应该说,像牛颊肉和那什么玩意儿来着——那什么?听倒是听说过不过没什么印象,也没兴趣知道。以这种心情,不管吃什么也没办法心生感动的嘛。
“你果然是没食欲吧?”佩尔多莉琪看上去真的很担心。
该怎么回答才好。莫莉也在,就算想糊弄过去也没用,一定会被看穿。
刚勉强挤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就有新客人来了。
“老子又来啦!”
“……咦。”
玛利亚罗斯不禁朝门口看去。
即便是整齐地穿着看上去很贵的衣服,在他身上都完全没有那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种事要是不怀疑才有鬼了。
“假的吧……”
半鱼人居然带着女人。
“那是……”佩尔多莉琪弯腰靠过来压低声音说,“ZOO的……那个谁吧。用‘那个谁’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好、就是感觉,衣服不太对……”
“和他一起的孩子,是秩序守护者的人吧?”不知在开心些什么,莫莉的双眼闪闪发亮。“虽然似乎乔装打扮过,不过应该没认错。”
“啊?守护者?呃——”
能想起来的女性只有一人。戴着墨镜,估计还套着假发。穿着鞋跟特别高的鞋子,身上的衣服明明花哨得像是库拉那得风格,可暴露程度又极低,感觉相当莫名其妙。估计就是她吧。
“——二十七号无名队队长,阿尼亚·库尔蒂巴。”
“啊、就是她就是她。”莫莉像小孩子一样不停点头。
“噢。”佩尔多莉琪似乎也明白了,“……不过,这难道是说——那两人在交往吗?”
“交往……”玛利亚罗斯歪着脖子思索,“这……也说不准呐。总觉得有点、难以想象。”
“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耶。再观察一下他们的状况吧。”
卡塔力和库尔蒂巴被带到了离玛利亚罗斯一行人最远的席位。即便如此,因为店面本身就不大,还是很容易被发现。不过卡塔力的眼中似乎只剩下库尔蒂巴了。至于库尔蒂巴倒是时常环视四周,说不定已经被她发现了——还是说她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冷静不下来呢——好像的确如此。
刚一坐下,卡塔力便开始说个不停,库尔蒂巴仅仅是时而点点头,其余时候都僵硬地一动不动。看来是相当的紧张。至少可以说,两人的关系应该并不亲密。最初是这么想,可库尔蒂巴紧接着就好像故意驳斥自己一样,居然偶尔会露出笑容。
“感觉不坏哦。”莫莉偷笑着说。
佩尔多莉琪则一脸认真地表示同意。“看上去相处得挺愉快的。”
“……但是,那两个人呐……”玛利亚罗斯喃喃低语,“真是搞不懂啊,从性格上来说,总感觉他们肯定合不来啊……”
“不一定哦。耿直和轻浮,意外地很搭呢。”
“诶。有这回事?”
“我个人是应付不来像他那样的男人。话多这一点倒是可以忍,但声音太大,动作又太夸张。该怎么说……真希望他能稳重收敛一点。最好是即便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作为人的深度——”
“莉琪你喜欢那样的?”
“只、只是打个比方啊,打个比方。”
“莉琪的要求太高了,像你这样会把身边的人都吓跑的哦。”
“怎么会……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要求啊。再说我原本就没兴趣。”
“你要是能和一两个男人交往,妈妈我就能安心了。”
“现在哪是做这个的时候。我现在这么忙。而且,我感觉也没那个必要。”
“真是倔呀。出去浪一浪不也挺好的嘛?”
“呀,等等。莫莉。关于这点我无法赞成。”
“不管玛利亚罗斯赞不赞成,什么浪一浪这种事,本来就跟我沾不上边。”
“为什么?又没什么损失。”
“损、损失又是指什么东西!”
“各种各样呗。话说,我说的可是不会有什么损失呐?”
“……莉琪,你和莫莉平常总是讨论这种话题吗?”
“不、大概……不怎么说吧。”
“才不会说呢。这孩子真是的,老是忙着工作工作。如果不是借这个机会,根本连闲聊的时间都没有。”
“莉琪在这方面还挺极端的呢……”
“玛利亚罗斯,我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是啊,要论极端玛利亚你也是了不得呢。”
“哎,是么?我感觉我还是挺会变通的呢。”
“你倒不是不懂变通,该怎么说呢,应该是总是钻牛角尖。”
“就是想太多啦,活得更加开心悠闲一点就好啦。”
“莫莉你就算说是艾尔甸首屈一指的工作狂也不夸张哦?你这种人居然让我更悠闲一点……?”
“是么?我可是相当的享受人生哦?最近还交了个男朋友。”
“……这倒是无所谓啊,妈妈。和男人交往就好好交往,能不能不要老是一不留神同时交往的对象就两个三个地增长上去啊?”
“因为,老是找不到满意的嘛……”
“还说要悠闲,这明显就不是悠闲嘛。就连恋爱上都是个工作狂……”
“我可是同时跟五个人交往也没问题。最高纪录是十三个,那时候可真是年轻呀。”
“妈妈现在就很年轻……”
“呀,毕竟和刚见
面的时候比起来,真的完全是、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呢。”
“啊呀?真的吗?我好开心,能不能亲你一口?”
“不行。”
“为什么啊?就亲一下嘛,舌头只伸进去一点点啦。”
“不——行!不管怎么样都不行!话说,什么只伸进去一点点,难道你打算要伸进去吗!”
“我奉行的是坚决反对纯洁亲吻主义。”
“哪种亲都不行!所有亲都禁止!”
“好啦好啦。那么抱一下嘛,就抱一下下!”
“绝对是骗人的,肯定想做什么奇怪的事……”
“才不会呢。而且,很普通的吧?就抱一抱,这种不就是日常打个招呼吗?”
“我不习惯这种打招呼方式。”
“那你就从今天开始习惯嘛。总之从现在开始尝试好不好?”
“不尝试!”
“我才不会突然就抱着不放动手动脚舔来舔去呢!”
“妈妈。”佩尔多莉琪干咳了一声,“……还有玛利亚罗斯。偶尔互相闹一闹倒是可以,不过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场合。”
“啊……”
话说,卡塔力和库尔蒂巴完全就是正在看着这边嘛,还盯得死死的。
因为库尔蒂巴带着墨镜,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抿得紧紧的嘴唇正微微颤抖着。卡塔力眉毛高抬、瞪大着双眼,嘴巴张成了个菱形,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正心想‘这可咋办咋办咧咋办咧’。
玛利亚罗斯努力抬起嘴角,像是在说‘嗨’一样点了一下头。
大概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卡塔力和库尔蒂巴也朝自己点了点头。
在微妙的糟糕气氛中吃完茶点,一言不发地回程,走出店门之前试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库尔蒂巴只是低头不语,卡塔力倒是说着‘噢、噢’之类的话应和了一下。
在返回收容所的途中,以卡塔力和库尔蒂巴为话题聊得火热。
莫莉提议让玛利亚罗斯借宿一晚,但还是拒绝了。
回到家的话就只有独自一人了。不,实际上并不是独自一人,只是必须得一个人睡。这说来也是废话,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无法释然。
莫莉的邀请真的很难得,也非常有诱惑力。不过,玛利亚罗斯没有犹豫。今天就算了——当即如此回答。
肯定会被东打探西打探,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非得被盘查还没法反驳,想象一下就觉得烦。
难得心情这么好。
“今天真开心呐。”
试着把这句话说出口,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
因为真的很开心。
今晚肯定能够睡得很熟。
的确是没有什么食欲。倒不是吃不下,只是不想吃。为了身体健康还是会保证一日三餐,但量比起以往要少。也许是变瘦了吧。但也说不上是身体状况不佳,D3的探索行动进展顺利,也没碰上什么大失败。虽然多少有些失策,但也不算太过消沉,多玛德君相对而言状态也算不错,日常生活上也没问题。
没有问题,没有障碍,没有值得困扰的事。
被最棒的同伴们包围,有最好的朋友陪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
这样就够了。
足够了,甚至都有些奢侈。
最近不知从何时开始,走的总是环状路北侧,以第十二区为目的地的话算是绕远路。
今晚则打算横穿第五区与第十三区,这是去第十二区的最近路线。如果注重安全也有不少其他的选择。虽然设有夜灯、宽敞、视野好的环状路也不坏,但总有不少烂人会埋伏在那里,早就熟知他们的把戏,必须得时刻小心。
已经到了第五区与第十三区的边界线。
玛利亚罗斯步入满是高层寺院的第十三区。在搬到多玛德君家里住之前,一直住在高层寺院的屋顶上,因此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不经意间停下脚步。
抬头望着在高层寺院的缝隙间渗透下来的深青色夜空。
漏出一声微小的叹息。
咬住下唇,垂下头去。
“……总感觉,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本想说出口,然后一笑了之。但根本笑不出来。
这才注意到,这些不管如何整理都仍是混乱交杂着的话语,全部都在藏心底里纠缠不清。
幸好只是在心底里。如果挖出来摆到表面,恐怕就会拖累得自己走不动路。而且,要是全显露出的话不就全被别人看透了吗。
忘了他就好,
所有的事,都当作从没发生过。
原本就没有相遇过,这么想就好。
我根本不认识那种人。
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
说了不存在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不能消除?
啊啊、已经——
这样的话,干脆这个世界全都去死好了。
努力撑住自己,差点瘫坐在地。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这种倾向可不好。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会敲自己头抓自己头发了。
玛利亚罗斯按住心口做了一次深呼吸,打算重新迈出脚步。
就在这时心跳突然一乱。
左顾右盼,回过头又向前看去,再抬头。
我,难道有那么一瞬间,在期待什么……?
不,不是的。
这种感觉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最近一段时间倒是没有过,所以都已经开始认为那大概是错觉。
玛利亚罗斯拔腿欲跑。
不知为何双脚根本无法前进。
“……咦?”
好奇怪,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那个】到底是什么。虽不清楚,但感觉很不好。那是恐怖、威胁,或者说是应该忌避的东西,决不能被其接触,连靠近也不能。就是那种感觉。
那绝不是错觉。
现在倒是消失不见了。
就算如此,也不能就此彻底安心。
玛利亚罗斯迈出脚步,立即变得脚下生风。必须赶紧回家,至少啾肯定会来迎接我。
再经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总有一天一定能将他忘记。
来了。
那家伙终于开始行动了。
第十三区,已逾晚上十一点的“彷徨之魂区”。那个于高层寺院的夹缝之间屏息藏身的家伙,在蔷薇停下脚步仰望天空的一瞬间,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居然能忍到这个时候,值得赞赏。那家伙越是忍耐,自己便必须拿出更强的耐性。说真的,因为这点,对那家伙的痛恨已经深入骨髓。不过,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一切都将在此结束。
由我来终结。
他从高层寺院的屋顶向着地面纵身跃下。那家伙的直觉一如既往地优秀——过于优秀了。已经被察觉到了,那家伙收起了獠牙。在驱使着阿尔卡迪亚减缓速度落于地面的时候,那家伙的气息已经远去。至于蔷薇呢。现在就算回头也再找不到蔷薇的踪迹,蔷薇当然也看不见自己。这样就好,这种事没必要让他知道。
悄无声息地冲入那家伙身影消失的小巷,在前方大约十五美迪尔有分岔路。是哪边。在思考之前身体便自行做出了反应。左边。刚拐过去便看见了那家伙的背影,又马上消失了。通过前方的小道向右拐去,回到大路上,然而那家伙已经不见踪影。还有脚步声,能听到脚步声。并不远,在那个巷子里。
他紧追不舍,但那家伙并不是寻常之辈。不仅速度惊人,动作也异于常人。首先跑动的方式就很奇怪,步幅大得出奇。每一步重心都没有上下起伏,像是有什么将身体向前推着,极快地平移过大段距离。其次,在转弯的时候,完全不减速,就在马上就要撞倒墙壁的时候,突然刹住脚步直接转向,动作让人联想起蛙类。裹着肮脏衣物的身躯并不高大,但想必拥有着超越常人的身体能力。
那家伙就在六、七美迪尔前方奔跑着。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追上。然而他在观察那家伙。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盯上蔷薇?那种执念究竟有何缘由?源头在何处?那家伙和蔷薇是否毫无关系?还是说……?
他以细小的举动,调整追踪的路径,操控那家伙的逃跑方向。右、左、直线。那家伙有没有注意到?不过不管有没有注意到,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家伙并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被逃跑”。那家伙已经是不得不逃,成为顺从他的意志在掌中跳舞的提线木偶。
首先要远离蔷薇,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
再远一点。
没有人烟的场所。
曾经全大陆的商人都竞相在此兴建高层建筑、以此地为根据地创造出巨额财富散播于世的第十三区“摩天楼区”。
随着不法分子将这些金钱的仆从尽数杀死,掠夺掉一切能够掠夺的东西,这里的繁华被玷污、被破坏,这一带已经化作了无人地带。
更加激烈的破坏痕迹,仍残留在那里。
倾斜崩塌的高层建筑以凄惨的模样构成的废墟群。
其中还未彻底倒塌的,也随时都有崩毁的危险,因此极少有人在这些废墟内外活动。
在彼此依偎着的高层建筑之间,那家伙仍在逃窜。其前方是一条只堆有大大小小的瓦砾山的死胡同。
那家伙陷入了绝境。
他追了上去。
刚一提速试图缩短距离,那家伙也加快了速度。居然还有余力,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不过并没有受惊。他心里有底,他自己的身体就是个怪物大杂烩。人类——即便那家伙不是人类,也不是他的对手。完全是怪物的他是占据压倒优势的捕食者,不会给猎物丝毫的反击机会。
还剩三美迪尔。
那家伙突然转过身来。
脚下仍未停,仅仅是上半身转了过来,简直就像是上下半身分离一般的奇异动作。随后那家伙将什么东西扔了过来。
瓶子,两只。
很小。
装着液体。
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一歪头躲过。
紧接着又是两只,这一次故意没有躲。
“贾休基修。”
醒来吧,尽量安静一点。
他的左臂仍不失去人类手臂的形状,只是膨胀到大约一点五倍,凌空接住了一只小瓶。随后它虽然立即爆炸,但冲击、热量与光线都全部被封锁在了掌中。紧接着另一只又在身后爆炸。
那家伙发出了声音。
听上去像是‘你是人吗’。
他淡淡一笑。
那家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加快脚步。本以为是打算只顾逃命,没想到又回身丢来小瓶。
但这一次的目标不是他。
而是地面。
小瓶破裂开来,却没有爆炸。
其中的液体泼洒开来。
按刚泼出来的样子来看,量并不多。
然而随后就发生了变化。
泡沫。
变成了极为细小、纯白色的无数泡沫。
然后开始膨胀,速度惊人。一眨眼就完全被其吞没,视线也被遮蔽。而且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气泡,触感上更像是棉花软糖。
他视其为无物径直穿过。
刚冲出棉花软糖的领域,只见那家伙就在眼前,从侧面正有什么东西袭来。极其长,是那家伙的右臂。这不过是耍小聪明。他以左手接下那家伙的右臂,只是轻轻一握便将其捏碎。那家伙呻吟着又将左手挥来,他又以右手轻易阻挡。那家伙接下来就该用右脚试图将他踢开了吧。在那之前他便以左脚跟仔细地那家伙的右膝踢得粉碎。那家伙发出老牛一般的吼声前后摇晃。他不作停歇,立即以右脚踢在他的左膝上。两膝都被破坏,那家伙也难以站立。顺势又在那家伙的下巴上顶出一记膝撞。就在那一瞬间,那家伙浑身痉挛,似乎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那家伙明明膝盖尽碎,却仍坚持不倒,发出像发情期的野兽一般的吼叫。他歪了歪头,继续以左脚跟将那家伙的右膝与左膝依次、迅速、直至完全无法发挥作用为止碾压了一遍。现在那家伙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松开那家伙的双臂。
那家伙咿呀叫唤着破布一般瘫落在地。
他立即跃起,揭露自己最擅长的舞蹈。
舞台便是那家伙的身体之上。
回旋移动着,每一步都落在双臂双脚的关节上。
他虽厌恶自己那个‘虐杀人偶’的外号,但如果来了兴致也会按照虐杀人偶的方式行事。没必要在脑中用类似于开关一样的东西切换模式,他的身体里就栖息着怪物,这一类手法早已浸透至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破坏。
彻底破坏。
那家伙已经一动也不能动。
他踏在那家伙的胸口低头俯视。
自己的这副彻头彻尾的怪物身体,即便在这等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看清一切。
肮脏的衣物上附有兜帽。那家伙至今为止一直戴着兜帽,现在倒是脱下来的。眼上覆着防风镜,嘴上戴着像是防毒面具一样的东西,因此无法看到容貌,不过其他的部分都已明了。白色的头发极为稀疏,头皮似乎是溃烂的。不,似乎不是腐烂所致,而是大概原本就是这副模样——皮肤与其下的组织虬结交缠、凹凸不平,额头、耳朵、脖子都是类似的状况。
他思考了一瞬间。
这到底是谁。
刚才的小瓶,他只认识一个使用同样东西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想要质问。
可身体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反应。他提起右脚,正要彻底断绝此人的呼吸。
“等等。”那家伙突然开口。
极为沙哑,含混不清,难以分辨在说什么。是因为面具?恐怕原因不仅如此。
“等等。为什么、为什么,要妨碍我。因何、要与我、为敌。”
没必要听。
不听就好。
听了也不会有什么益处。
“为什么。我、只是、要玛利亚罗——”
他的右脚踏在那家伙的咽喉上。“不要说那个名字。”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慌乱,他甚至微微笑了笑。
那家伙无法呼吸,只能挣扎,因此他微微收了收力道。
“……你……你、是谁……到、到底是……”
看来此人并不认识他,也就是说此人并非是艾尔甸人。
“问别人是谁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怎么样?”
“我……我、是……”
带着像是什么硬物摩擦的声音。还在咬牙切齿?
“……我名为……伊什塔……阿伽门诺……德……戈登……”
伊什塔·阿伽门诺·德·戈登。
暂且不论真假,从姓名来看,应该是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贵族。
“……你、你……又是谁……”
“是个朋友。”
“玛、利——”
他将全身体重集中在右脚。“我说过不要说这个名字的吧?”
戈登拼命地抬着下巴,似乎是试图点头。他抬起右脚,戈登的身体一动不动。很谨慎,此人还算精明。
“朋友……是吗……所以才……”
“我希望你不要擅自以为自己理解了。”
“……知、知道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怎么回事……是指……?”
“为什么要跟踪。”
“这……这个是……”
“你已经跟踪了很长时间了。”
“……我……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我的……”
他在挑选词汇,思索该怎么说才不会触怒他。狡猾。
“……曾经……作为我的……庸任……”
他说的,应该是佣人吧。
看来之前的确是发生过什么。
“你是拉夫雷西亚的贵族吧。”
“……没、没错……是自、自觉……”
“子爵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已经……”
“犯下罪过,被抄家了吗。”
“……罪……我……从没有……犯罪……”
“哼,随便了。”
“什……”
“这里是艾尔甸。我不懂在别的国家是怎么样的,不过在这里不存在所谓的罪行。这点事你也应该清楚。”
“……当然……”
“没有罪过,只有因果。”
“因……”
“你的行为招致了某种结果,仅此而已。”
他察觉到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与他多费唇舌。
他无法直截了当地诘问。否则以戈登的直觉,若是察觉到了他想知道的到底是什么,一定会利用这一点有所企图。也有可能会自暴自弃玉石俱焚,选择偏不告诉他直接自取灭亡的道路。
他害怕出现那种结局。
他就是如此地渴望知晓。
蔷薇对于戈登来说到底是什么,蔷薇和戈登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戈登知道的事。
他却不知道。
想要知道。
想要知道一切。
居然有戈登知道、他却不知道的事。
他难以容忍。
理应斩断这种欲望。
他向着戈登的脸伸出右手。“——阿尔卡迪亚。”
从他右手手腕处伸出的数根黑色细管,掠过戈登的防风镜与面具。
戈登浑身一震,损坏的防风镜与面具从其脸上滑落。
他微微眯起眼睛。
没什么特别的。戈登的脸部与头皮处于一样的状态。如果皮肤下爬着千百只蚯蚓,又在某一瞬间定格下来,大概就会变成这副模样。眼皮自然也是扭曲着的,不过姑且还是露出了眼球。没有类似于鼻子的器官,鼻孔只有一个。嘴巴只是一道裂口,根本没有称得上是嘴唇的东西。
“很……很丑吧……”
不用戈登说他自然也明白。不过他并没有义务去对戈登的自我怜悯感同身受。原本,他也并不觉得这有多么丑恶。只不过是那里的东西的确可以用丑陋来定义,仅此而
已。
他本是想将猎物彻底杀死的。
然而却出现了差错。他没有失误,是阿尔卡迪亚试图反抗他。不,不可能。别自欺欺人了。
“……我……是不是……非常丑……?”
难道自己犹豫了?心生迷惑了?
戈登笑了。
“……我……失去了一切……全都……取不回来了。”
演戏一样的独白。你以为我想听吗。你就这么想说?
好,那就让你说个够。
“但是……唯有那个人……”
戈登浑浊的眼瞳中容纳着些微亮光。
“只有那个人,我绝不会放弃。因为、那个人是我的——”
他想要踩断戈登的喉咙,却在一寸之前停了下来。
戈登的嘴角微微上扬。
“哼哼……原来如此。”
他不得不努力使自己的表情如面具一般凝固不动。
就是因为犹豫不决,现在反被占据了主动。
戈登伸出发青的舌头舔了一圈嘴唇,溅出泛黄的唾液。
“不是朋友。您是爱着那个人对吧。而且,这爱极为深厚,仅为那个人奉上。被那个人吸引、迷上那个人、内心深处除了那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对吧?”
他没有回答。是否应该回答。要怎么回答,才能让戈登吐露真实。真实?不管戈登说出什么,也无从判断真假。戈登所说理当全是虚言妄语,又何必去听。
“然而您却无法待在那个人的身边。您与那个人的关系绝非互相思念、互相恋慕、互相怜爱——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不禁低语。
不可能……?
不,仅仅是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然而却被戈登读出了心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您呐——”
戈登张开扭曲的眼睑,虹膜中宿着异样的光芒。
“您还不知道吧。您根本不了解那个人,因此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您真的是那个人的朋友、是亲密到能够彼此交心的朋友,那么,不知道我的名字就简直不可理喻了。与我一同度过的过去对那个人来说绝不是轻描淡写的小事。具体意义暂且不谈,但定然是巨大难以抹去的。若是密友,至少总该听过我的名字才对。”
比起想让戈登闭嘴的冲动、他想起的另一件事更让他费尽力气才让自己不咬牙切齿。
戈登。
那种装在小瓶中的爆炸物,蔷薇的确是称其为哈蕾慕·戈登。
我已经忘记了?至少,没有能够马上想起来。
“炼金士吗。”
不小心脱口而出。
戈登发出嘻嘻嘻地渗人笑声。
“是的。我是炼金士。为什么您认为我是?让我猜猜,是因为那个人使用着炼金术的产物。没错吧?那是我教的,从入门开始,手把手地教。不仅是炼金术,那个人的动作举止都很优雅没错吧?也时刻注意保持体态礼仪。这全都是我教的。”
闭嘴。
他的大脑、身体,全都被冰冷的愤怒占据。过于冰冷,以至于将身心彻底冻结。无法出声。
真的如此吗。不对,他其实是想要继续听下去才不打断不是吗。
“那个人曾是商品。被艾尔甸的人贩子抓住,进行拍卖,最终的买家则是我。那时的竞标价可是很高的,大概是那年的最高记录。那个人就是有着与之相应的价值。我无比珍视那个人。我有许多【孩子】,可再没有人有那般的仁慈,一个都没有。因为那个人是特别的,是不同的,与所有人都不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您真的是不知道啊。原来如此啊。”
该怎么办。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才好,他一清二楚。可是却做不到,身体无法活动。
他想着有关蔷薇的事。
玛利亚罗斯。
商品。人贩子。被买下。被高价竞标。啊啊、这种事——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被人贩子抓起来?竞标?这种——
遭受过怎样的对待?承受过怎么样的痛苦?受过怎样的伤?
眼前浮现出你的笑容。
被同伴、被朋友包围着,在融洽的气氛中开心大笑。
就连对我,也稍稍笑过那么几次。啊——
“您不知道。我知道的所有事,您都全然不知。我一清二楚,有关那个人的所有事都一清二楚。我知道所有、知道一切。连那个人身体的每一寸,灵魂的每一缕,我都清楚。”
‘喂。’你曾瞪着我。‘你刚才说什么。’
和你初次见面时发生的事。
‘给我订正。谁是女孩子啊。’
那如同燃烧着的橙色眼瞳刺穿了我的胸口,比起鲜红的头发更令人印象深刻。
你很美。
‘什么骗人,我不是女人!混蛋,气死我了,你这有眼无珠的下流胚,给我去死吧,死一百遍,永远给我去死去死……!’
通过那种方式,你保护着自己。
因为独自一人,不得不自我保护。
戈登流着血一般的眼泪,泛黄的唾液从嘴角淌出。
“根据对一个人的了解,便能将其纳为己有。通过对一个人的了解,便能将其彻底支配。正是因此我去探清了那个人的一切。您爱着那个人吧?您想要占有那个人吧?您想要支配那个人吧?然而,您却不了解。您对那个人一点都不了解。然而我却了解。那个人恳愿时的表情、那个人哀求时的声音。”
“吵死了。”
细小的声音。不断地重复。
“——吵死了。”
“那个人对我献媚时娇艳的言行,羞涩的神情。触碰那个人的哪个部位,那个人便会怎样地扭动。所有的一切的一切,我全都清楚。”
啊——
头晕目眩。
戈登发着啊、啊、啊——像是某种怪鸟一样的喊叫。
“我全都清楚啊……!正因为如此,那个人在如今这个瞬间也属于我!被我支配!那个人的一切都刻在我的体内,决不会消失……!”
没什么不好。
就顺着愤怒,将这邪门歪道就地杀了又怎样。
他打算这么做。
戈登也同样看穿了吗。
“我可以告诉您啊。”
“——什么……?”
“我告诉您吧。那个人的悲伤与痛苦,没错,我所知的那个人的一切过去,以及我对那个人做的所有事,全都告诉您吧。那个人之所以如此特别、独一无二的理由,您看来也是一无所知,这当然也会告诉您。一五一十。”
“用来换你的命?”
“若我告诉您有关那个人的事,就饶我一命……?这可真是这可真是,我可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愿望。不过既然是您提出来的交换条件,便就这么说定了吧。”
“这么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您说好处?对我?您要是产生了什么误解,可会让我很困扰啊。”
“你有什么企图。”
“以我这张凄惨的嘴说出有关那个人的事,您也许会心生疑惑。无法保证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也许都是一派胡言。我明白了的确如此。我虽坚信我所说的都是真实,可因为各式各样的缘由,也有被曲解的可能性。然而,您难道不觉得其中至少总会包含真实的碎片吗?您难道不认为比起一无所知还是知道一些更好吗?您要白白丢掉这难得的机会吗?”
“这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说了,您误解我了。我爱着那个人。”
“别说。”
“不,请您允许我这么说。我爱着那个人。若您感到不悦大可将我就地格杀,但我还是要说,我爱那个人。您也是同样的吧?不用回答。您不用开口我也明白。既然爱着那个人,您就理当知晓。理当知晓那个人的一切。您也想知道的吧?还是说,您在畏惧吗?”
他险些咬紧牙关。
戈登歪着头。
“您害怕吗?您害怕了解到那个您未曾了解的那个人吗?根据您的所知多少,也许您的爱意会产生裂痕、生出瑕疵、甚至因此而破碎四散。您害怕发生这样的事吗?”
“不。”
“那么,您就应该侧耳倾听我所说的真实。您应当了解,那个人对此想必也很欢喜。一定是的,因为那个人一定也想被理解。希望有人能够真正地理解自己。”
“虚情假意。”
“我想要让您记住。这些真实是哪怕直到世界末日、那个人也决不会说出口的。那个人在我的面前、仅在我的面前所展现出的神情与姿态,我纵使费尽万般辞藻,也会向您传达。我所知的有关那个人的一切,都全部告诉您。”
原来如此。这才是目的。
说得太多,反倒不打自招。戈登尽是向他吹嘘这些有的没的,必是打算扰乱他的思考。说不定是早就放弃了活命的打算,一心想要给我一份临终大礼让我不得安宁。想要死得玉石俱焚?
我偏要让你死得毫无价值。
他
又一次向戈登的脸伸出右手。
“到此为止了。”
“等等!”
戈登大叫着,黄色的唾沫飞溅,展示了一番以他那副本就扭曲得不能再扭曲的脸,该怎么表现出更加扭曲的模样。
“——等等!还是再等等吧。您难道不想知道吗?那个人的——玛利亚罗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神妙完美的存在的真正秘密!”
“秘密……”
别想骗我。这都是痴言妄语,都是奸计。
“光是知道也好!您应该知道!一旦知道,您便能明白!若不知晓玛利亚罗斯身为完美存在的真正意义,又谈何爱!若不了解那悲伤痛楚苦涩绝望的源头,您又怎么称得上是真正地爱着玛利亚罗斯……!”
还有什么?将玛利亚罗斯打入伤痛与绝望的深渊之中的,除了悲惨的过去以外还有什么?
我也认为一定还有什么。
我想要知道。
急不可耐。
心底直痒痒。
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甚至根本不用伸手,只要原地不动,只要用耳朵去听就可以。
戈登大吼道:
“玛利亚罗斯是——”
他做出了命令。
“阿尔卡迪亚。”
没有颤抖。没有动摇。没有踌躇。
“杀了他,别出声。”
她忠实地实行了他的命令。他的右手分解成为数十根黑色细管。首先是滑入戈登那孤零零的鼻孔、裂缝一样的嘴、以及耳洞之中,完美地封死。戈登便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同时也无法呼吸。一瞬之后她开始侵蚀名为伊什塔·阿伽门诺·德·戈登的这一存在。她贯穿了戈登留下无数孔洞,孔洞又不断扩大。血液没有飞溅,只是缓缓流淌开来。戈登这一物件在短短数秒内便不再是戈登。恐怕根本没有人能够形容其究竟变成了什么。她静悄悄地执行着这一切的工作,而他注视了整个过程,却未曾看那东西一眼。
一切结束后,他转过身,从身体各处涌现出黑色虫群爬向曾是子爵的物体。
没有比喜好新鲜尸臭的它们更称职的清洁工了。
曾是子爵的男人一转眼便彻底消失。
每一滴血都被吸尽、每一片肉和碎骨都被啃食。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再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以一句告别作为愚弄。
连一句别了,此时也过于沉重。
醒来的时候,泪水濡湿了脸颊。
昏昏沉沉的。
以袖子擦干了眼睛周围。
“……烂透了。”
也许是发烧了,身体特别疲倦。
做了梦。很多很多梦。每一个梦都不太好,尽是噩梦。
我伤害了他。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他能做到那种地步。
忘了是什么时候,在第十三区的废墟地带,那家伙说过。
‘你没有责任’。
仔细想想,那句反话是唯一的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那以后,那家伙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一次都没有。
然而,我又做了什么呢?
尽是些过分的事,过分得我都不愿去想。然而还是会想起来,在梦中出现。实际发生过的事,全部在梦中全模原样地重现。
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了。
当然啦。
因为我,被他讨厌了。
我想要让他离我远点。
于是他就真的照办了。
都是我自作自受。
早饭卡在喉头难以下咽,即便如此还是强行吞了下去。难以忍受被大家担心。然而这都是徒劳,还是被发现了。
“玛利亚桑,难道,身体不舒服……?”
“脸色·不太好。”
“唔嗯。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
“啾。”
想要声称自己没事。但是,今天预定要去D3,以这副状态如果硬撑,恐怕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啊、好像、有点感冒啊?抱歉啦,今天我就……”
结果对D3的探索直接暂停了。
“既然玛利亚不在。”多玛德君一锤定音,“我最近又根本没有正经指挥过。缺少指挥官的情况下去那里只是自寻死路罢了。”
没有人反对。
大家是不是都是在照顾我的情绪。
如果没有我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恐怕又要闹脾气。大家也许就是这么想的。
一上午都在屋里躺着,没有入睡。脑子里总是在想,一定得做点什么。
再这样下去就糟了,得赶紧转换心情。我也想转换,可到底该则么做?
中午,皮巴涅鲁和啾一起熬了粥端了过来,这总不能不吃。身体感觉好一些了——心里这么认为。
反正本来就是心病。
下午三点左右来到客厅,多玛德君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啾在旁边织东西。皮巴涅鲁和露西去哪里了?问了问啾,看来是出门了。
随后去庭院活动身体。换上适合运动的服装走出大门,啾也陪在身后。
在仍在编织的啾旁边,细致地做了一套热身操。
随着身体舒展开来气力充盈,头脑也变得清爽了许多。
天空晴朗,马上就要结束的五月的风,带着些许冷意。
在草坪上练习受身动作。
故意摔倒,在保证不撞倒头部的前提下蜷缩身体,以手脚缓冲落势,然后马上站起。
重复无数遍,直至牢记在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里。
“水滴石穿,水滴石穿……”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为了不让自己忘记。
为什么。
身体格外沉重。
躺倒在地,暂且看着天空。
突然肋骨附近猛地抽痛,立即皱紧眉头。
如果不咬紧牙关,几乎就要喊出声。
用兜帽半遮住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连气息都颤抖不止。
闭上眼,双手捂住脸。
“咕。”
听到了啾的声音。
根本不愿去回应。
我没事!
几乎差点发作。
马上又平息了。
短促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
那股如同心脏被掐紧般的疼痛,也慢慢缓解了。
唯有热量凝聚不散。
挪开双手,再度睁开眼。
又眨了眨。
定睛凝神。
想要抬起右手,又缩了回来。
那家伙。
就在紧邻处单膝跪地,天蓝色的眼瞳俯视着我。
刘海随着轻风微微摇动。
那家伙嘴角动了动,眼睛眯得细了一些。
随后说了声:“嗨。”
爬起身来,背对着那家伙,抱紧双膝。
哎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
如何是好?
胸口。
好不容才平静下来的、胸口。
脸。
在身体深处凝聚着的热量好像全涌上了脸。
好热。这已经不仅仅是热了。太热了。
“……怎么了?”
拼命摇头。
说不出话,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都无法开口,一旦开口,心脏肯定就要跳出来。
紧闭眼帘,咬紧下唇,整张脸都埋在双膝之间。
冷静。冷静呀。给我冷静。我,必须得马上冷静,冷静到极限为止,冷静到不能再冷静。
艰难地呼吸着,稍微抬起头,侧眼看了看啾。
啾已经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悠闲地歪头看着自己。“——咕?”
别说什么‘咕’啊。
虽然很可爱但问题不在于此,啾你到底是在给我做什么呢啊,这种时候不是应该那个啥吗那个啥,所以说就是那个啥呀就是所谓、决不允许不法入侵吗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一直都是那么做的吗,为什么今天偏偏要这样?不奇怪吗?嗯?
“诶——那个……”
那家伙大概正一脸迷茫地挠着头。虽然根本没看所以完全不清楚不知道,但是就是能晓得。
“没打招呼就来……是不是不太好啊?话说,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进来了……”
是啊。真的说得是啊。就是这样啊。这可是重大的过失啊。一定得明确责任好好反省讨论今后的应对措施。虽然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话一定要说,多得一时间都理不清楚,但就是不行。
“唔呜……”
只能发出这种声音、呻吟。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的。这算什么嘛。这到底算什么嘛。
“那个……”
那家伙大概在草坪上坐下了。当然他怎么做都无所谓只是我感觉是这样。
“好、好久不见……了吧?”
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转过身来大吼:
“那又怎样!?”
“哎……”
“我才不知道有没有好久不见还是什么鬼,说到底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都根本
不记得,关我屁事啊,你说这个干嘛有什么关系吗,这种事管他去死啊,对我来说真的是他妈的毫无关系!也就是说你反正也是那回事儿吧,反正根本无所谓所以就那个啥对吧,不是这样就见鬼了,所以说这又怎么样啦!真的是、这又怎么样啦!?我反正觉得根本不怎么样!说到底,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吗!?行呀!那就如你所愿!”
“呀、说、说是根本无所谓、并不是这样……!”
“都说了,我无所谓所以够了!我说过的吧!”
“不、我只是——”
“啊……”
受不了了。这个样子。不,重要的是,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一定要问个清楚。
话虽如此,也不可能注视着他的眼睛询问。玛利亚罗斯低下头。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咦。什、什么意思?”
“那个……有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就像、那时候的一样——”
“哦哦。”
那家伙短促地呼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正看见那家伙如同肆意反射着日光的明亮银月一般微笑着。
“没有。没这种事啦。只是有点——我也姑且是个头领嘛。午餐时间也有很多事务,不过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算不上……什么大事?”
“嗯。”
“没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是……么。”
该不该相信他呢。
是不是又在我不知道地方,一个人偷偷地背负着什么重担?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
我——
话又说回来。
“……既然这样,嗯。”
玛利亚罗斯低着头站起身来。
“挺好的嘛。看你还挺精神的。看来过得不错嘛。真好啊。真好啊。那再见。”
向右转身径直朝着玄关方向走去。
“——咦?”那家伙赶紧追上来,“那个……咦?这、这样就完了?”
“你还想怎样?”玛利亚罗斯加快了脚步。
“你看、这不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嘛?”
“是。然后呢?”
“要不要、互相报告一下近况?”
“没有。”
“没有?”
“嗯。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什么想跟你说的。嗯。想都想不起来,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不、不可能的吧?肯定总会有点什么的吧。稍微一点点就好,能不能试着想一想嘛……?”
那家伙只是在身后追赶,既没有拦在面前,也没有赶到旁边并行。
“想也是白想,我的行事宗旨就是不费白工夫。”
“既、既然这样,就算不说话也好啊。”
“都不说话了,你还想干什么?”
“光是互相对视着就行!”
“别开玩笑了。”
“待在我身边就行!”
“你是不是在做白日梦?”
“当然即便是在梦中我也会随时与你同在!”
“烦死人了……”
“呼。话虽如此,我可是不会做奇怪的事的哦?”
“就连在梦里都是个窝囊废。”
“哎……?”
打开玄关门,进入房中。
回过身来,只见那家伙一副傻掉的表情杵在那里。
我现在又是怎样的表情?
明明想着有什么话要说,因此没有关上门,却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那家伙不停地眨着眼,呼唤了两次我的名字。
“玛利亚。”
缓慢、一字一顿、十分重视、好似要以言语将我抱紧。
“玛利亚罗斯。”
单凭这样,我便明白了。
实际上,肯定一直以来没有察觉到对方真心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不管换作是谁,都会难以接受、畏惧不安。
然而我仍想要从中逃离,关上了门。
呼吸停止了。
背靠着门,终于开始再度呼吸,这种感觉不知为何有些怪异地似曾相识。想要低声呼唤那家伙的名字,于是便以右手掐住喉咙,仅是这样还不够,又以左手抱住自己的肩膀,才能止住冲动。好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