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不论是爱、憎恨、还是绝望 Prologue 苏醒的女豹

——就连在梦里也是个窝囊废。

一直在思考那句话的含义。

一遍又一遍地思索,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在责备我没有魄力。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是在鼓励我拿出勇气。而这一结论,总感觉似乎也许就算全盘接受也好像大概不必太过担心是自己会错意或是被哄骗。

让我拿出勇气,也就是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是那个意思吗?

可以有一些进展的意思吗?

还是说,应该有些进展?希望有些进展?

这是你的愿望?你是如此希望的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首先,需要针对进展这个词进行考察。进展。进展又是何意?

所谓进展,就是进步发展。使事物进步、发展的意思。使什么?

当然是两人的关系。

关系。

话又说回来,我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朋友。

应该是这样没错。既然想不到其他更贴切的形容,那么就认为是朋友吧。各自隶属的族也不同。倒也不该说是“隶属”,我姑且也是午餐时间的头领呢。呀,说“姑且”也不对,我毫无疑问完全就是头领嘛。而另一方面,你是ZOO的一员。是那个臭蔬菜混账当园长的族ZOO。呀,暂且不管那个蔬菜混账。想起那家伙来可就不能沉浸在愉快的气氛中了,甚至简直是让人火大,根本就是糟糕透顶。

言归正传,那么要进展,就是从朋友——我是说比如、比如啦、比如哦?变成L——

Li、

Lia……

恋人——变成恋人。当然这绝对只是假设罢了,如、如果要变成恋人,应该履行什么样的手续才算数呐?适当的顺序又是什么?如果在这方面搞砸了的话,原本能够顺利的事都会别扭起来——咦咦咦咦咦咦……?——指不定就会变成这样的状况,所以决不能失误。毕竟你那么地心思纤细。

你的心温柔如水,能够滋润拯救这干燥污秽的世界全部,身具无人可比的灵妙与典雅,简而言之你的美丽甚至无从比喻。如此的你自然也极为精巧、精密,如同神宝级的玻璃工艺、若是触碰恐怕就会消失般地虚幻缥缈,因此我不得不慎重地对待,这种顾虑,可是最低限度的必要之物呐。没错吧……?

啊啊真是的,干脆,就找谁商量一下——怎么可能。要是可能的话老早就去这么办了呀。

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这么困扰的啊!

只能我自己一个人思考啊!

经验!我没有经验啊!

经验这东西,一点都没有啊!

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呀!

就算撕了我的嘴,也说不来呀……!

“总感觉——好逊啊……”

他撩起前发,瞪着挂在低空、高声大笑着的可恨太阳。

吹过艾尔甸的风,与其说是温暖,更应该说是炎热,而且又极为潮湿。

他就算感到热也不会出汗,对此他也有自己很异常的自觉。然而就连这从不出汗的他,如今在白天也得脱下手套,敞开衣襟。

明明离盛夏应该还有一段日子,如此的炎热根本不合常理。身边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也有同感。

因为太热,只要太阳还在天上,街上就极少有行人。而太阳一落山,大家就跟夜行性虫类一般从角落里爬出来。虽然如此,晚上也难以说是凉快,总能看到有人半死不活地徘徊转悠、或是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而地上的炎热并不会波及地下城,因此入侵者们反倒是大肆活跃起来。如今最为热卖的商品,便是沙冰和冰镇啤酒。

这种天气很异常。

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有更加不可理喻的大灾害袭来,世界就此终结呢。不论是真心还是开玩笑,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男人,第二天就被扒光曝尸街头了。也许这不过是闲谈,但就算变成现实也不奇怪。午餐时间也有好几人因脱水和中暑差点死掉。对此他真的很震惊,人类居然会因为过于炎热而丧命。

太阳已经低垂,可炎暑却完全不见缓解。

大小新旧各式公寓密集集中着的第三区,已经寂静得如同死灵之街。

停下脚步,前方那唯有坚固这一点还算可取的四层建筑,如今也宛如溶解在夕阳之中,好似危楼一般。

即便如此,还是感觉很奇怪。

野猫们——虽说是野猫,但也近似于是被这幢建筑的主人、在一楼开着套餐店施展手艺的音美婆婆(译注:即是台版中的奥托米(オトミ)。台版虽采取了西式音译,但此角色的出身所在地中,每个人的名字都显然是日式的。因此为照应角色背景设定,改为日式译名。后文胜男=卡兹欧,也是同理。)饲养着的,平常总是在附近各处闲散地游荡、或是悠哉地玩耍——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是因为太过炎热,去某个凉快的地方避暑了吗。

他穿过打开了三分之二的店门,其中没有客人。以前总有一名老人时常光顾——应该算得上是定居于此,但如今似乎行踪不明。这幢建筑是午餐时间成员们的聚会场所,就算是不怎么热闹的时间带,有谁在这里待着也毫不奇怪。然而毕竟现在这么热,就算没人也不必惊讶。

吧台上趴着一名年轻男子。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似乎是在小睡。和平常一样。

黑发、浅褐色皮肤,似乎出身于欧克立德酋长国的胜男,就算是被老板兼主厨的音美婆婆训斥、甚至是踹屁股,都不怎么认真工作。总而言之就是个懒惰的员工。

为什么音美婆婆要雇这个男人呢。就算询问,音美婆婆也回答得很含糊,估计肯定是亲戚朋友之类的人吧。如果不是那样,音美婆婆肯定早就把胜男扫地出门了。

他在胜男身旁的位置坐下。

音美婆婆在哪里呢。厨房里似乎没有人,又没必要跟我捉迷藏,看来的确是不在。出门了吗。

音美婆婆比起自己出门办事让胜男看店,一般更愿意指使胜男出去自己留在店里。今天的这种情况还挺稀奇的。

胜男死死睡着,口水在吧台上扩散成一汪湖泊。

说起来,这男人多少岁了?从初次来这家店到现在,也过去了不少时日。随着时间流逝,当然也该变老一些。模样的确是感觉有些变化,但和当初的印象相差不大。

他不经意地用食指敲着桌面,环视店中。

总感觉有些陈旧,或者应该说是有点脏。的确不是新店了,但这里之前有这么破旧吗?

他上次来n’ebula是四天前。那时还没有现在这种感觉,在这仅仅几天中,发生了什么吗。

他探出食指摸了摸吧台边缘。

黏黏的。

根本没有打扫。

“……嗯呀。”胜男发着奇怪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来回搓着食指和拇指。“嗨。”

“唔喔……”胜男抬起上半身,伸手在沾满口水的嘴边抹了抹。“啊……怎么。你来了啊。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微微耸了耸肩。“因为你看上去睡得很舒服嘛。”

“呀……”胜男用围裙擦了擦吧台,“没有啦没有啦。要睡的话,还是应该去床上,至少也得是沙发。”

“是吗。”

总觉得虚脱无力,连苦笑都怎么也做不出来。胜男根本听不懂讽刺,就算是正经的话也会当做耳边风。基本上,音美婆婆暂且不论,他根本没和胜男说过多少话。

“音美婆婆怎么了。”

“哎?”胜男以还没能聚焦的视线对着他,“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音美婆婆好像不在——”

“是啊。不在喽。”

“嗯。不在。所以我才要问你嘛。”

“不在就是不在嘛。”

“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的意思嘛。你看,如你所见,就是不在嘛。”胜男打着哈欠笑着说,“好像是说什么‘有公事要办’,啊,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咦,她没告诉你吗。”

“的确是……没告诉。”

“这样啊。我还以为这种事肯定会跟头头你讲呢。虽然我也没什么根据啦。”

每当被胜男用“头头”称呼,都总觉得自己被小瞧了,不过比起这个——

“她去哪里了?”

“谁知道呢。”

“什么时候走的?”

“唔……前天走的吧。”

“看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啊。”

“是呀。”

“什么时候回来?”

“啊……”胜男皱着眉挠起头,“该怎么说呢,这方面也不知道有没有预定,似乎是还没决定呢吧。呀,我觉得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吧。”

“旅行吗?”

“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长途旅行?”

“大概至少不会明天一早就回来。”

他眯起眼注视着胜男的眼睛。胜男若无其事地从正面承受了被称作虐杀人偶——虽然这也

不是他自愿——的他的眼神。这种时候便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来路离奇,并不是个没干劲的年轻人,意外地有些胆量。说起来,他的年龄真的还称得上是年轻人吗。

不管怎么样,有关音美婆婆的去向,从胜男这里似乎是问不出什么消息了。若是武力威胁也许能让胜男坦白,但是并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背后一定有什么特殊情况吧。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音美婆婆回来之前,你要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吗。”

“是呀。”

“真糟糕。”

“嗯。”胜男无力地晃着身体,嘿嘿地笑着。“在那个人回来之前,没把这家店毁掉就是万幸了。”

这片一望无际的繁盛密林,被透明的水蒸气盈满。

夏季的拉夫雷西亚与欧克立德的边境地带,对于不适应这种环境气候的人来说如同死地,这并非夸张。这片土地的高温多湿会极度地折磨削弱人类,而冷不防降临的强烈暴雨,绝不是上天的恩惠,反倒更是一场试炼。大队人马集合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若是分散开来又随时都会有人掉队。若是染上以蚊虫为媒介传播的传染病,不少人便会在数次间发性的高烧后丧命。而在大多数情况下,病死都是无法施以苏生式的死法。就算成功使其苏生,也是处于濒死状态,到头来还是会再死一次。

国境线上的密林——约拿树海是一道天险,对于开化国家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士兵来说,等同于天然的陷阱阵。

即便如此,过去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也曾数次入侵这片树海。屡屡一时将一定数量的土地纳入势力范围,安营扎寨,试图以此为桥头堡侵蚀欧克立德的领土,然而在那之前,便无法承受持续不断的游击反击战,不得不吞下撤退的苦果。尤其是近七十年,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在国境地带称得上是战果的事例,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欧克立德军创设了名为“忍”的特种游击部队,确立了以密林为凭的防卫战术,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更加陷入了苦战。

不顾这些状况,帝国决不舍弃侵略的意志,每当休战期结束,都必然会再度侵犯国境。

拉夫雷西亚是个大国。

欧克立德虽然也不算小国,但无法与拉夫雷西亚相比。双方的国力有着巨大的差别。而且,欧克立德是五十七个部族组成的联合国家,强有力的部族拥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权,身为国家领导人的酋长的权限绝不大。国内亦远非铁板一块,各部族之间的派阀争斗从未停息,是个时常都有可能爆发内乱的不安定国家。

帝国恐怕是打算挑起一场长期战,永不厌倦地持续攻击,总有一天欧克立德一方会出现破绽。打算趁那个机会在国境地带投入大量兵力,一气呵成地突破约拿树海。

奉行独有主张的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从未隐藏过其称霸世界的野心。可当战况陷入胶着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和平提案,同时也会与其他国家结盟。这种做法看似矛盾,但拉夫雷西亚皇室恐怕并不是打算仅以十年、二十年就实现夙愿。而是打算花上百年、几百年、又或是更长的时间,来最终达成统一世界的目标。

帝国并不急躁,但也毫不松懈,虎视眈眈地等待好机会的到来。即便是帝位交替,帝国的战略也不会改变,至今为止都是如此。

“看起来是变了啊……”

音美低下头用手帕抹着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大概是因为年纪,虽然并不觉得热,却会大量地出汗。如果不频繁喝水并摄取盐分,这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命,恐怕会没过几天就会耗尽。

还没退役的时候,就算是两三天不眠不休也能撑下来,但现在实在是做不到了。在一颗粗壮的婀娜木树根边上放下一把小椅子,坐下来歇息一会儿,保持着随时都能马上站起来的姿势。

“公主。”从身后传来人声。

回过头来,眼前是那个左颊上有着刺青的炼族小伙子。貌似是现在的族长松人的外甥,不过对于抛下部族近七十年的音美来说,现在五十几岁的松人,哪怕是亲哥哥的孙子,也完全是个陌生人。而那个松人的外甥虽已三十好几,但那年轻没经验的模样,和街边流鼻涕的小屁孩儿也无甚差别。

“怎么了。”

“德族的部队传来了求援信号——”

“蠢货。”音美挥起手帕,拍在这年轻人的脸上,“你没学过‘忍’的守则吗?”

“不……”小伙子别扭着脸低下头,“公主您定下的‘忍’的守则,一字一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集中战力、不设据点,以大面积分布的少量部队,持续散发性的移动与奇袭,扰乱敌军、使其疲惫。这正是我们‘忍’的战斗方法。”

“既然都清楚,为什么一动不动?”

“但是,这一次的敌人……”小伙子闭了口,嘴唇斜扭着。

这个小伙子不顾族长松人的反对,自己来到艾尔甸寻求音美的帮助。恐怕比起身陷派阀斗争中无法自拔、脑子里只有部族存续的典型性族长松人要更加能干。

这小伙子有自己独立的情报来源,敏感地察觉到了拉夫雷西亚的变化。以国内目前的体制,无法抵抗迫在眉睫的下一次入侵。考虑到这一点,这小伙子也算是煞费苦心,尽了自己一个年轻人所能做到的全部,这其中还有让音美回归“忍”这一绝招。音美认为很有趣,便答应了下来。比起胜算,想的更多的是回国之后该做些什么、以及临死之前想要亲眼看看祖国。

音美曾打算抛弃祖国,祖国也一直都不欢迎她。

当初陷害音美的,正是当时的欧克立德酋长根妻。

根妻命令音美指挥一场几乎没有胜算、又全无必要的推进作战,又差遣手下向拉夫雷西亚一方透露情报。形势本就不利,前线指挥官又察觉到了酋长的意思,擅自撤退,使战线难以维持。音美直接统率的部队陷入孤立,虽全力奋战使部下得以撤退,但音美自己被拉夫雷西亚军俘虏。

“忍”的创建者、人称“战场的女豹”的女将军,拥有着足以使酋长及其继任者感到威胁的大量支持者,因此理所当然,没有理由交换俘虏。虽然帝国方面有这方面的意愿,欧克立德的反应却极为迟钝。当然啦,酋长根妻恨不得音美当场战死。而音美可没有打算去死,因此当部下们都成功撤退后,当即高举双手向敌军投降。这也是知晓酋长的计划后对其的报复。

交涉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展。

音美被自己一手提拔的部下们救了出来。

在那之后作为反政府组织或是革命军转战于世界各地,却从未再度踏足祖国的土地。

“……真烦呐。”

本是低声嘟哝,那小伙子听了却提心吊胆地像是大受惊吓。“哈……?”

“没什么,是我自言自语罢了。”

明明最近发生的事都老是忘记,当年的事却全部记得一清二楚。细一回想,便会仿佛时空错乱一般,被旧时的回忆捉弄。

能够让音美直率地吐露心声的,一生中也仅有一人。与其在盛夏的黑暗大陆相会,立于同一片战场上坠入爱河,直至对方先走一步为止都片刻不离。

音美曾热爱着祖国,正因为此,对其的憎恨也比对这片密林更加深刻。

背叛自己的并不是这个国家,而是当时的酋长一派。即便心知肚明,憎恨的火焰也无法消除。

即便身为稀世的战略家、战场上的猛将,音美也不过是一个部族族长的女儿罢了。尽管如此,酋长一派也仍畏惧着音美。正因为此,音美的父亲、炼族族长舟津才会与站在反体制派立场上的德族族长五梛密切来往。

然而,音美并非与五梛志同道合。原本,音美与父亲便关系不和,每次见面都会引发口舌之争。甚至有时吵架都不够,还要演变成互相殴打动刀的局面。就算父亲打算与五梛拉近关系,也与音美毫无关系。纵然如此,音美的存在便是反体制派的大旗,在还有可能转变为实际力量的情况下,酋长一派自然无法对她置之不理。这与酋长个人的能力并没有多少关系,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欧克立德一直都是这样的国家。

令人不快。然而,若要改变这一切,就只能投身于政治。

如果音美有那个意愿,甚至可以将酋长一派彻底铲除,另立新的酋长。只要花上一些时间,施展权谋之术,在这令人烦躁的权力斗争的尽头,便能收获胜利。然而那时的音美并没有这么做的耐性。还是太年轻了,过于年轻,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只会凭借武力一瞬解决。若是拖拖拉拉,便会给拉夫雷西亚可乘之机。甚至也有过谋反计划,而且也不是毫无胜算,只是到头来也没有实行。

自己是异常的。音美当初一直这么认为。

自八岁那年、擅自跟在父亲身后闯入战场以来,便无法抑制对战争的喜爱。最初是为了自卫而杀人,接下来便是将对方视作敌人,抱着明确的杀意杀人。杀人的时候心中从未有过痛楚,就算己方的人死了,也只会作为战力损失而考量罢了。自己是个战争狂,无法从事政治。

如今想来,这只是一种逃避。老伴他也曾这么说过。

想要在

将来的某一天回去,在死之前,想要亲眼再看一眼祖国,而那个时候,如果老伴能陪在身边,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所爱的那个男人,在音美从战场上引退、于艾尔甸的角落里开店后不足十年,便去世了。

随着老伴的亡故,对祖国的怀念也枯萎了。也许自己将作为一个套餐店的老太婆,静静地在艾尔甸迎来死亡,这样倒也不错。

老伴临终前,握着音美的手,只说了一句“我的人生真是不错”,便面带微笑离开了。然而他肯定也有那么一两件未了之事。不过不论如何,只要自己能够接受,那么的确也是不算白活一回。既然能够与自己所爱的男人相遇,那么音美便对自己的人生绝无后悔。

若是没有这个契机,本打算就那样静静等死的。

从未想象过还能借机回到祖国,这老太婆的浊血还能再沸腾一回。

真的如此吗。

音美抚摸着琉璃色的发簪。若是老伴在天上还看着自己,又会说些什么呢。肯定会笑着告诉自己,就算惊讶也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衰老不堪,直到临死为止,自己都还是那个自己。

音美站起来,抬头望向婀娜木顶端。在树干之间有绳子纵横交错,上面吊着能够借以快速移动的滑车。“忍”只要没有特别的目的一般不会设立据点,但经常在地面和树上设立简易阵地。阵地选址、设置,落穴、大钳、飞箭等陷阱的制作方法及其记号,迷彩战斗服、被称为段平的宽刃结实万能刀、短刀、短弓、吹箭、各类箭矢、背袋——这便是“忍”的一套装备。虽然装备都已换作新式,但这一切和当初音美作为“战场的女豹”率领“忍”的时候相比,基本上没什么改变。

“八柳。”

被音美一叫名字,那小伙子便如同蹦起来一样挺直腰板。“在。”

炼族之中有着大量的音美的支持者、或者应该说是崇拜者。当初音美成为极为挑剔的佣兵之时,部下里有人一心追随,也有人留在了部族之中。曾经的战友虽然已经全部不在人世,但“女豹”之名已化作传说,甚至成为了信仰。而八柳便将其继承下来,对音美评价过高,甚至是抱着崇拜之心。

“现在‘忍’的总头是诸族的滩井。八柳,你只是四名首领中的一员罢了。”

“没错,公主。”

“……别叫那什么公主了。管一个老太婆叫公主,反倒是惹人厌哪。”

“我、我绝没有那种意思!但是、那我该如何称呼……”

“叫老太婆就好,不过估计也不可能。那就直接叫音美吧。”

“那么,音美大人。”

“……唔,算了。”音美叹了口气,用手帕擦了擦汗。“总之,身为首领之一的你,只有自己负责地区的指挥权。上情下达是‘忍’的规矩。首领无论如何也只不过是总头的手足。”

“当然,我心中有数。”

“滩井应该还不知道我这老太婆在这里吧。”

“是的。若是知道,总头恐怕便会追究责任,将我解职。”

“偏偏是诸族的人哪……”

炼族与诸族有着不共戴天的传统。既然诸族的男人当了总头,炼族的八柳还能身居首领之一便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看来八柳的确是有着相当的人望,只是若是给了对方借口,还是会遭到陷害,滩井应该一直都在寻找着这个机会。无聊透顶,催人呕吐。欧克立德便是这样的国家。

音美扭了扭肩膀。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呢。当初就是厌倦了总要提防背刺,才自行引退。因为当初的自己想要走另一条路,和老伴两个人慢慢前行,不受他人所扰。

“要不要在被坑杀之前,先将他一军。”

“……啊?”八柳像是大吃一惊一般扬起眉毛,但同时也背脊微缓,握紧了双手。

理解能力真不错。这样的话便能做些文章了。

音美眯着眼睛、竖起耳朵,敲着婀娜木的树皮。“——看来还来得及。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您所说何事?”

“‘忍’就如同是我这生不出孩子的老太婆的亲生儿女。虽然想要照顾它,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能寄养在别人家。话又说回来,怎么,这多年不见的孩子,根本没有一点成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八柳板起带着伤疤的面孔,“没有失败过。我们至今为止,都没有经历过致命的败北。虽说这都是因为音美大人所构筑的‘忍’的理念、组织结构、战术都很优秀……”

“然而,如今也不允许出现失败。如果不能在这约拿树海阻止敌人,国家就将灭亡。”

“当然。”

“没必要取得胜利,但为了不失败,‘忍’需要进一步改变。听好了,八柳。时代在变化,人类却并不会怎么改变。而随着时代的推进,技术会持续进步,多了许多便利的道具,杀人便成了很简单的一件事。”

“话虽如此,但对技术、道具的运用,正是人类的本质。”

“的确,我这老太婆在‘忍’的守则本上是这么写的。”音美露出苦笑,八柳随即低下头去。

“不过,你要记牢了,八柳。”音美缓缓地活动膝盖,“——正因为如此,本身无法进步多少的人类,才必须要改变。”

八柳注视着音美,无言地点头。

既没有过于兴奋,也没有萎靡不振,只是已经做好了觉悟——这种眼神并不坏。

虽然在某些方面过于正直,对音美也太过没有防备,感觉有些脆弱,不过脑子转得倒是很快。

说不定,八柳从最初开始,就是那么打算的呢。

若真是这样,这男人便当真是孺子可教。

“把‘忍’握在自己手心里吧,八柳。”

“是。那么——”

“嗯。首先是救援德族的部队,将他们拉拢过来。”

“我马上去准备。”虽注视着八柳奔跑离去的背影,但音美的感觉不知不觉中聚焦在了别的地方。

昔日被称为“女豹”、身经百战的佣兵如今垂垂老矣,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一身本领虽早已生锈,却也没有完全丢失。

过去的音美,能够凭借感觉,大致掌握广大战场上的各处动向。这种“感觉”难以用文字来说明,不知怎么就是能够明白。这种感觉,音美的老伴、以及同伴们称之为“战勘”。

“等等!”音美叫住八柳,望向战勘所指示的位置。

八点钟方向。或者说是西南偏西。虽离得很远,但这声音毫无疑问,是通过树木之间的绳网穿行而来的滑车发出的。是传令兵,从那个方向来。胸口感到有些烦闷。敌人,敌人来了。

“……看来德族的部队并没有散开。是稻族还是墨族?应该是被敌人突破了。真是丢人哪。”

“我去准备迎击……!”老朽的女豹没有再看奔跑离去的八柳,而是望向传令兵。

吊在滑车下抵达附近的婀娜木的传令兵,松手落在地面上。

“发生什么了!”音美大声怒吼,本打算追赶八柳的传令兵,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是!菊雄首领有要事向八柳首领传达……”

四名首领分别驻扎于约拿树海的北、西北、西南、南四个方位,菊雄是统率南侧部队的首领。

音美用手帕在传令兵的脸上一拍。“别废话赶紧说!”

“是、是……!敌人正凭借新兵器逐步驱逐我军!为使总头尽快做出判断,望发布紧急通告!另外、请向总头、和佐首领和夜舟首领各自派出传令兵!”

“新兵器……”音美竖起耳朵倾听。

这是什么声音。魔术。听起来与记忆中驱使炎灵放出的元素魔术的声音很是相似。爆炸。然而比起那种声音要更轻一些。是因为距离太远?但音源极多,频繁不断。

八柳跑了回来。“菊雄阁下可安然无恙!?”

“是!菊雄大人率领直属部队,现在正——”

“到底是什么兵器!”音美逼近传令兵,抓住他的衣襟,“你亲眼看到了吗!?”

“是、是远程武器!发出可怕的声音,然后某种小东西便飞过来——还有,没有马牵着也能移动的战车……”

“远程武器……战车……?”音美推开传令兵跑了起来。

八柳紧跟在后。“——音美大人!您要去哪里!”

“亲眼确认拉夫雷西亚的这个新兵器!老太婆的第六感告诉我有这个必要!”

“这样的话,我也一同前往!”

“竖子!你可是首领!”

“那么,还请带上几名随从!”

“要什么随从!别看我是个老太婆就小瞧我哪!”

八柳在身后大喊了什么,随后便有五名、不、六名士兵向音美追来,立即便赶了上来。年轻的时候,颇以不输给男人的脚力为傲,但如今光是跑起来对老人来说就已经是折磨了。实际上,与其说是在花费体力,更应该说是在耗竭生命。不该如此白费力气,虽然明白,但心中过于焦急,无可奈何。

音美脚步减缓,将身体的运动抑制到最小限度,以快走的

速度在书海中前进。

士兵们不发一言,连呼吸声都压到最低,默默地紧跟在音美的两侧与背后,看来是经过良好的训练,决不问多余的话,是一帮优秀的士兵。

那声音越来越近。凭肉眼仍什么都看不清楚。约拿树海按照“忍”的指导,采取定期采伐的方针。这样一来,阳光便能照到地表,灌木、杂草、藤蔓等便能生长繁茂,化为使人难以行动障壁。通过这些天然障壁限制敌人的行动,也是“忍”的基本战术之一。而这如今已经变成了累赘。

新兵器。

远程武器。

自行战车。

拉夫雷西亚的新任皇帝屋大维,在即位大典上杀死兄长克里斯托弗登上帝位。还有诸多奇怪的传言,例如其雇佣了著名的魔术士,还有任命名叫路易·阿斯莫德·阿迪蒙狄欧的可疑人物为握有统帅全军大权的亚帝那大元帅。

帝国本就是深不可测的敌人,如今似乎变本加厉。

音美紧靠着婀娜木,挥手发出信号,士兵们无言地散开。

已经很近了。这片树丛的另一侧便是战斗区域。

音美将手放在挂于腰间的段平刀柄上,压低重心慎重地前进。然而,这声音又是怎么回事。人类的怒吼声,几乎被那像是新兵器发射的声音彻底掩盖了。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场。时代改变了,到头来,这句话还是被我不幸言中了吗。

透过树木间的缝隙,能够看到欧克立德士兵左右来往的身影。“忍”决不会笔直后退——他们这是从字面意思上遵守这一铁则,还是因为陷入恐慌,慌不择路?不论是哪种,都让人难以接受。

即便耳朵稍微适应了一些,但这声音果然还是太过可怕。即便是作为“女豹”,都难免双腿打战。传令兵称之为远程武器,但绝非是箭矢。前方满是浓烟。火灾?森林烧起来了?然而却看不见火。可浓烟之中不断闪烁的无数亮光又是什么?

在大约五十美迪尔之外的地方,一名欧克立德士兵发出“啊”的一声便倒地不起。是新兵器吗?

敌军似乎躲藏在烟雾之中,距离在两百美迪尔以上,近乎于三百美迪尔。

在这片密林中,像弓矢和弩箭,一旦距离达到几十美迪尔,便会无法使用。拥有数百美迪尔有效射程的远程武器究竟是什么?能让极小的箭矢还是金属球之类的东西,以超高速度长距离推进,杀伤目标。发挥了全部的想象力,也只能推测到这一步了。

音美看了一眼随从的士兵们。全员表情都很僵硬。既然身为“忍”的成员,应当不会感到畏惧,然而肯定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再上前一点吧。如果老太婆我死了,就立即撤退。然后,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报告给八柳。记住了。”

这是命令,不需要回应。音美以婀娜木为掩体,不断向前逼近。

从烟幕之中飞出了什么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确定其速度极快,轨道是一道直线。

某一次,倚靠着的婀娜木发出震响,看了看树干前面,穿了一个小孔。意识到危险刚皱起眉,便又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树上。这种冲击力实在惊人。

音美举起手发出停止的信号,在地面上单膝跪地。

在这片地域分布着的“忍”,似乎都已四散溃逃。

声音变得愈发分散。

情势持续恶化。

探出半边脸窥视前方动静,烟雾已经薄了几分。距离相当近,大约不到五十美迪尔。接近四十。

看到敌兵了。

两臂抱着某种筒状的物体,其尖端指着前方。那就是新兵器吗。

大概是因为新兵器发出的声浪逐渐平息,才能听到这个声音。

如同大地嗡鸣。

在横排列阵的敌兵的另一侧,能看到某种巨大物体的身影。

“战车……”音美低声喃语。

没有马牵引也能移动的战车。传令兵是这么说的。

并非没有在战场上使用马车的经验。音美尚未退役之时,曾在颠圣虞见过需要十二匹马来拉的铁战车。然而,比起无法小半径转弯的多驾战车,使用骑兵是更好的选择。据说在很久以前有过单驾战车,不过那估计也只是在设法利用无法直接骑乘的矮种马罢了。战车除了作为攻城兵器以外并不实用,音美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若是存在无须马牵引就能自己行动的战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虽然也很庞大,但感觉并不算特别夸张。车宽最多三美迪尔,车高低于二美迪尔,车长不明。装着巨大的车轮,既没有被什么拉着,也没有被什么在后面推,似乎只是随着车轮自己滚动自行前进。让车轮转动的装置是在车体内部吗。从中传出的重低音,大概就是那装置运作的声响。战车从后方排出黑烟,以比徒步略快的速度移动着。

这战车是金属制的吗,至少也在外部有着金属装甲。看上去就像是移动式的小型要塞。

从上部突出来的粗筒又是什么?是敌兵所持的新兵器的大型版?

在那粗筒边,站着一名老人。

音美紧紧捂着胸口,咬紧牙关,仅通过鼻孔缓缓呼吸。

老人的上半边脸覆盖在护目镜下。在头顶、以及耳后还残留着几撮头发,全都已是纯白。身穿黑白相间的小袖,右臂伸进敞开着的衣襟,左手则收在衣袖中。

“……那个臭老头。”

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店里,在那之后就成了几乎算是住在店里的常客。就算偶尔去向不明,也如同猫一样过一段时间又自己出现。

老人自称“B·B”。至于其真实身份,虽然察觉到了什么,却特地没有向他询问。也曾和他把酒相谈,听他聊过自己的往事,但他所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暧昧不清,让人似懂非懂。

这次一去不回,到底因何缘由,又去了哪里。本可以调查,却没有那么做。彼此都并非是普通人,也许今后便没有机会再度见面——直到不久之前,都还这么想。

听到了某个传闻。

被鲜血玷污的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即位大典上,一名老人,将本应继承帝位的克里斯托弗的近卫骑士团,仅以空手斩杀殆尽。

那正是剑圣直系正统派剑斗术奥义“无太刀”。

据说老人自称“一介老者”,但能够上演那般超常绝技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介老者”。不知只是传闻还是事实,这“一介老者”的真实身份,正是那位被认为在三十几年前发表小说《忐忑不安的吻》之后便开始隐居生活的人物。

新皇帝屋大维的幕僚中,据说有剑圣梵·乌拉德XL·“摩塔雷德”的弟子、巴尼格·巴拉德。

音美从未认为,那个男人会剥去自己的爪牙。

“……然而,却没有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再会。”

看着那名立于战车之上睨视虚空岿然不动的老人,音美的神经也难以抑制地高涨起来。

对手若是巴尼格·巴拉德,那么挑起近身战斗便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而且,那个战车,以及敌兵所持的新兵器都是麻烦。那么,该怎么办。虽然想不到任何手段,却一点都不认为自己会输。

音美深知,真正的胜利便是挣扎着活下去。当初虽然抱着寻求葬身之所的念头回到祖国,但在这里迎来终结的想法已经消失殆尽了。当自己不愿死的时候,还从未在战场上殒命。

也就是说,我这老太婆可是绝不会输的。

谁会输给那个臭老头啊。

新任皇帝屋大维·古斯塔夫·维德(译注:此处屋大维名字中的“维斯”变成了“维德”,这并非是作者笔误,这里的维德、维斯是区分家族直系旁系用的称号,当屋大维称帝后,他便成为了皇室直系。这种命名方式在现实中世纪西欧贵族中也很常见,主要是为了尽可能避免继承纠纷。)·拉夫雷西亚的即位大典后仅仅四十天,前兆纪九〇〇年八月三日,亚帝那大元帅路易·阿斯莫德·大智永世·阿迪蒙狄欧宣布开始实施大规模入侵作战“海啸”,即日起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十六万余人便投入了与欧克立德酋长国的东南国境地带。

欧克立德酋长国军虽以特种游击部队“忍”为核心进行防卫抵抗,约拿树海防卫线仍于八月七日迅速崩毁。然而,苏醒的传说“女豹”随后集结“忍”的残余部队,于各地开展妨害作战。这番举动虽然引起了五十七个部族男女老少群起响应,但仍不足以阻止帝国军的侵攻。

八月二十三日,帝国军包围欧克立德酋长国首都天都,酋长风螺斗肃清了强硬的反对派,提出投降。天都和平开放城门,正规军、义勇军不得不依次停止抗战,解除武装。

据说苏醒的“女豹”在通往首都的嘉内大峡谷奇袭帝国军,虽击破战车十一台,最终仍当场阵亡。

其遗体一般认为已由“忍”的幸存者运离战场,但这一点未能得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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