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入淮清洛
前兆纪于九〇〇年九月五日、以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上浮为标志迎来了终结。
灾厄纪由此拉开帷幕。
灾厄纪元年九月六日 塔特大森林
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
附近的树木很茂盛。这是一片森林。阴暗的森林——
背靠着树干在地面上坐下,抱紧双膝。我不是一个人,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大家的状况都一样。与其说是让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身体休息一阵,还不如说是已经根本动弹不得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可以肯定的是,距离艾尔甸——距离艾尔甸曾经所在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毕竟逃了那么久,只顾一个劲地逃,逃到这里基本上已经丢了半条命,途中无数次地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可为什么我还活着呢。”喃喃自语,随后低声笑了。
笑。笑。笑。笑。
啊啊,真不可思议。
为什么我还活着。
就算是死在途中也不奇怪。不对,应该说是理应死掉才对。
因为,恶魔、祭品之园的居民、蜥蜴人、亚人博格、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异界生物都追赶袭击过来。而我,就好像是绵羊——不,应该是被改良成宠物品种、牙齿爪子都派不上用场的老鼠一样。极度无力,根本没办法抵抗。因此我逃了,我能做的只有逃跑。在危急的时刻一次又一次地被同伴搭救。被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卡塔力、由莉卡,被莎菲妮亚的魔术,被皮巴涅鲁,被哈妮梅丽,甚至被啾搭救,当然,还有多玛德君。连根本不是同伴的人都伸出了援手,莉莉、贝蒂、知世、魔术士们,还有——还有……
“大家,都还活着……吗。”
似乎有很多人逃窜到了这片森林中。然而这里很暗,一片漆黑,而且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分辨不清容貌。同伴们到底在不在那些人之中,还是说大家都已经走散了?果然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吗?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吗?
感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无路可走了。我一个人毫无办法,根本无法活下去。事到如今还在想怎么苟活,简直可笑,虽然可笑却笑不出来。瞥了一眼丢在地上的背袋——露西。
那是露西·阿什卡巴德的背袋。其中有露西的随身行李,还装着卡塔力和由莉卡的各一根手臂。
不禁差点回想起那双眼睛。仍然瞪大着,其中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今后也无法再映出任何东西的红眼。啊啊——
啊啊、啊啊、露西。对不起。对不起啊,露西。我是不是,应该把你的头捡回来才对。只要有头的话,是不是还有得救啊。如果是多瓦宁古、如果是胡子,说不定还有什么办法。但是胡子在杰德里。杰德里。对了。杰德里平安无事吗。不清楚。这些异界生物在艾尔甸附近一带到处肆虐就能满足吗?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古代九头龙之咒到底出什么问题了?古德王该不会是把抑制异界生物的古代咒式解除了,自己一个人逃跑了吧?艾尔甸,居然飞起来了。艾尔甸怎么可能就这么飞起来。可是,我亲眼看见了,这是事实。佩尔多莉琪应该还留在艾尔甸里,她没事吗?还有莫莉呢?其他人呢?
抱住头,想要嚎叫。于是又捂住了嘴巴。不行,一旦发出声音就会被发现,就会把敌人引过来。前胸后背都在剧烈颤抖。泪水溢了出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哭成了什么样。在奔跑的时候、在屏住呼吸躲藏、在连滚带爬的时候,都泣不成声。我后悔不已,可又是为什么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还是不明白,也无法思考。而且——而且,这样不对。
还非常年轻、前途光明的同伴,恐怕已经永远离开了。但我绝不是因此而流泪,至少、不单是这个原因。我只是心里没底,今后该怎么办,真的是无法想象,好害怕。前路不只是乱得看不透彻,根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比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还要黑暗,就好像被埋进了充满黑色粘液的无底泥沼中,连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都没有,只能放任身体渐渐下沉,被恐惧折磨得死去活来。
害怕成这种样子可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根本毫无办法。
所以,只能站起来踏出一步。逃吧。快点逃,抓紧每一秒。逃得远远的,再远一点。
可是真的非常、非常疲累,超出了忍耐的极限。回想起来,逃亡途中一直什么都没吃,最后一次喝水是什么时候?水,对了。必须得喝水,必须得吃点干粮。要是在关键的时候跑不动了怎么办。关键的时候?关键?这指的又是什么时候……?谁知道呢,我怎么会知道。
已经够了吧?就算逃跑又能怎么样?反正也是逃不掉的。可是放弃了又能怎么办?把自己送上恶魔、还有其他异界生物面前,乖乖等着被杀?拜托它们手下留情,不要让自己太疼,动手时温柔一点?
不行。肯定不行。别说这种请求异界生物根本听不懂,关键的问题也不在于此。
我是为了什么才逃到这里的?
他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我还能在这里像这样呼吸,虽然受了几处伤,但幸好脚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右脚稍微扭到了而已。也并没有失去所有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器。还能行。能行?能行什么……?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的确还能做些什么,不愿意说自己已经彻底走投无路。
因为,我还活着。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只是因为气魄的缘故,只是精神上的问题罢了。一旦觉得做什么都没用了,身体就会变得动弹不得。敌人那烙在眼中的压倒性力量,可怕的数量,还有根植在我内心的恐惧,都让我止步不前。没事的,没关系的,那不算什么——就算这么否定也没用,接受现实吧,必须得接受,现实就是如此。
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颤抖不止的身体。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好怕……”
眼前无疑出现了最坏的事态,比起与神为敌还要让人绝望。完全没有可下手之处——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没有。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有路可走?这也无法想象。在这种状况下,不论是多么乐观的人恐怕也梦不见光明的未来。真的吗?包括恶魔在内的异界生物们想要横扫整个人间,那么当然,人们一定会反抗,不得不反抗。如果各国能够有组织地拼命抵抗,也许不至于输得太简单。真的吗……?
那个恶魔。背着七柄剑,蓝色皮肤的剑舞大公爵,泰达尔·库莱希茨。莎菲妮亚她们的魔术对他完全无效,而那些剑又是能化作魔兽的魔剑。而且,那家伙并不一定就是最强的敌人,也许今后还会出现和那家伙同样、甚至更厉害的怪物。说不定,现在这个时点已经在某个地方耀武扬威了。不仅是恶魔,还有大得吓人的祭品之园的居民,其他的异界生物——比如低等蜥蜴人和蜥蜴人的大军又是何等规模?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仅仅数百,而是以千、甚至万为单位。人类真的有胜算吗?能抵挡得住吗?有机会尽全力去战斗吗?
委婉地说,哪怕是极度委婉地说,也是非常、极其困难的吧。像玛奇鲁塔、跳舞绵羊、超贤者莫格和他的弟子这一类早就不算是人类的魔术士暂且不论,普通的人类肯定连面对的胆量都没有。
即便如此,可能仍会有勇敢的人会为了保护国家、故乡、恋人和朋友而握住武器嚎叫着冲上前迎击,然而即便是凭着这份勇气一时反击,他们到头来还是会被敌人蹂躏。
守不住的。
虽然没有掌握敌人兵力的全貌因此没有明确的根据,但就是觉得不可能。要如何才能从那种敌人手中保护城镇和国家?
所以,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只能逃。为了保住这唯一的性命,逃、逃、就这样逃下去。
不经意间,颤抖的身体平静了下来。没什么,我只是在做自己现今唯一能做的事罢了,今后也只能这么逃下去。仅此而已。
取出水壶抿了一口,喝过水,咬起了比起味道更重视补充能量的干面包。集中精神于咀嚼这带着怪味又干又硬的难吃面包,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能行。
站起来环视四周,即便是粗略望去,也能发现十二人、不、十三人瘫坐在地上,其中大半都穿着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的军服。没有人注意我,他们应该都已经精疲力竭了。那又怎样,关我什么事。我要活下去。我才不会死,一定要活下去。
然后找到同伴们。
连我这种人都还活着,大家肯定也都平安无事,肯定能找到他们并汇合,全员一个不少。在那之后再考虑其他的。没问题的。
“好。”为自己稍稍鼓劲,正要迈出一步,就在那之前。传来了发音像是Y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ESH的咆哮——没错,肯定是某种野兽的叫声,在黑暗的森林中回响。野兽……?不对,不是野兽,而是敌人。
是敌人。
已
经被打垮了的逃亡者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发出了短促的哀号,匆忙爬起来就打算拔腿便跑。还有人不明所以地四处探头张望。敌人在哪儿?会从哪里出现?在远处跃动着忽明忽暗的光。南方。南。现在,自己觉得是南的方位真的是南方吗?不清楚,总之敌人就是从这个我当作是南的方向过来的。YEEEEEEEEEEEEEEEEEESHHHHH。YEEEEEEEEEEEEEEEEESHHHHH。如同在抓挠胸口一般尖锐而让人不快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脚步声了,与马蹄声类似。不只是一头两头,而是更多。
死命地蹬着地面,在这片茂密生长着还算柔软的杂草的地面上,奔跑并不容易。呼吸突然一窒,脚被不知是树根还是矮树枝之类的东西绊住,差点摔倒。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重心继续逃跑,然而甩不开敌人。YEEEESH。YEEESH。YEEESHHHHH。声音越来越近。好近啊。已经就在背后了吧。好快,敌人的脚步也太快了吧。
一边跑一边回过头,从暗影中浮现出敌人的身形。马?身体上挂着好几个像是灯笼一样的东西,骑兵?不,那肯定不是人。废话,怎么可能是人。好近,真的好近,恐怕不到十美迪尔。要不是捂住了嘴巴,就差点尖叫出声。好像还没被发现,虽然这只是我带着主观意愿的判断,但愿如此吧。敌人越来越近,速度很快——不对劲。
再怎么说也太近了,感觉已经就在背后了。已经能听见如同追捕猎物时的猎狗一般的喘息声。
立即向侧边一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擦过了右腿,随后马上转过身。昏暗之中显露出两只闪着青光的眼睛,长着四条腿的生物——异界生物。从来没见过,是恶魔吗。
那家伙扑了过来。感觉来不及闪躲,因此用双臂护住脸向前撞了上去。激烈碰撞之后,被向后弹飞出去,但没有被咬伤。一边爬起来一边拔出剑。来了,那家伙,又跳了过来。“——啧……!”
反射性地挥出去的剑,很偶然地击中了。对手嗡地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就是现在,干掉它。“呃啊!”砍它,再砍。砍!“啊啊!”不停地砍,砍死它。“啊啊啊……!”直到它再也动弹不得为止——不。
必须得冷静下来。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有援军逼了过来,还是那种像是骑兵一样的家伙。实际模样像是有着四条手臂的人类和马的融合体。恶魔,这家伙肯定是恶魔。
“%&%×$#+*#=¥%&*××××××”四臂人马恶魔发出像是在说话一样的声音冲了过来。好大,和刚才那个像是猎狗一样的家伙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而且,四条手臂都各自握着长枪形状的武器。
那长枪,已经刺了过来。一瞬间恍惚了,只得直接扑倒在地总算是躲过了第一刺,立马躲在了树干背后。糟糕,完蛋了。根本不可能与那种家伙交手,更别提有什么胜算了。而且,敌人不只是它,能听得见那种喘息声,从侧面还有那种狗一样的恶魔冲了过来。慌忙中绕着树干转了半圈躲过去,那家伙一下子扑到了树干上——糟了。
完蛋了,这里是树干正面,居然愚蠢地刚好跑到了四臂人马恶魔的面前。
“&$#+%*#&×××××”“——呃……!”长枪。那家伙又叫着什么将手中的枪掷了过来,并且是同时两根。逃不掉了——心中虽然这么想,身体却擅自动了起来。既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后,而是一屁股坐了下来,左肩处传来了强劲的冲击,然而并没有直接被击中,枪没有刺在左肩上,只是削下了一块肉而已。不过在左手撑在地面上的一瞬间,意识便几乎远去。好疼,真的好疼,怎么这么疼嘛。这么看来,恐怕不只是肉,连骨头也被刮断了。
那家伙又要投出剩下的两柄枪,咬紧牙关正打算逃跑,右小腿又被咬住了。是恶魔犬干的好事,糟了,要被拽回去了。
“$%+&*+$×××”四臂人马大声呼喊着什么,恶魔犬便不再拖动,话虽如此,右小腿还是被紧紧咬着。
伸出左脚向恶魔犬的鼻子踢去,虽然那只恶魔犬变得多少有些胆怯,可别的恶魔犬又扑上来咬住了左臂。疼得连声音也发不出了。与其说是身体,连心、灵魂都像是要被撕裂,无法保持原形。
“%&×××”四臂人马挥着两柄长枪,仿佛在说‘就这样别动’,恶魔犬们立即遵从。这些家伙大概是那四臂人马的手下,恶魔犬正如外表一样是猎犬,而那四臂人马恶魔便是猎人。猎物正是人类,人类已经只能算是被狩猎的猎物。
长枪飞了过来。
只有两个可行的选项。
是睁着眼睛死,还是闭着眼睛死。
玛利亚罗斯没有闭上眼睛,就像露西·阿什卡巴德那样。
长枪,逼近过来的长枪,两根,几乎同时——被缠住了。
“……哎。”
被黑色的长管。
数十根,甚至更多的黑管,像暴雨、应该说是像洪流一般汹涌而来,将两柄长枪几乎完全吞没。“——终于找到你了,玛利亚……!”
该不会,这家伙就一直张着黑色的羽翼,在夜空中徘徊,不停搜寻玛利亚罗斯的踪迹吧。按照那家伙的一贯作风,肯定就是这样。然后终于发现了玛利亚罗斯,还刚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出手相救。
至今为止,这样的事到底发生过多少次了?
数也数不清,而且也不愿去数。
“居然敢对玛利亚……!”
身上披着的黑衣破破烂烂的,黑翼也布满了伤痕。即便如此那家伙还是急速降下,一边将四臂人马恶魔踢倒,一边用无数的黑管——用阿尔卡迪亚将恶魔犬们刺穿。四臂人马恶魔马上便想要爬起来,却没能如愿。那家伙划出悲哭之剑,将恶魔的脖子干净利落地一刀两断。“——别以为这样就能还清你们的罪孽……!”
玛利亚罗斯想要站起来,左肩和右腿却传来激痛,连坐着都极为辛苦。
“玛利亚。”
那家伙收回阿尔卡迪亚将黑翼折叠,静静地靠近过来,单膝跪地。明明已经就在身边,却没有伸手触碰玛利亚罗斯。
“——玛利亚。你状况好糟,玛利亚。该死,要是我能早一点找到你的话,就不至于这样……”
玛利亚罗斯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可是,那又是怎样……?不明白,我不明白啊。发生了太多事,累得说不出话,又疼得几乎晕厥,已经什么都搞不明白了。
“玛利亚……”
那家伙终于向这边伸出了右手。
脸颊上,传来了他指尖的触感。
可却反射性地摇头,将他的手甩开。
虽然如此,玛利亚罗斯的右手还是拽住了他破损黑衣的一角。
在几乎要被淹死的情况下,只能紧抓着救命稻草不放。
“……对不起。”
哪怕道歉,玛利亚罗斯还是没能松开手。
“不……”
那家伙——亚济安,很像亚济安的作风,迷茫了。
在犹豫之后,到头来,还是像以往一样退缩——不对。
亚济安静静地抓住玛利亚罗斯的右手,然后慢慢地——虽然感觉上很慢,但实际估计也是相当迅速了,因为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将玛利亚罗斯抱住。
左肩基本上不疼了。看来,这是因为亚济安看到了玛利亚罗斯的伤情,做出了像是将受伤的部分遮盖住的动作——然后就不疼了。他还有这种本事?虽然极为不可思议,但是亚济安实际上,的确是做到了。
“很疼啊。”玛利亚罗斯呢喃着。明明根本不怎么疼。
“抱歉。”亚济安虽然这么说,却没打算离开。
“……真的很疼啊。”玛利亚罗斯的右手敲打着亚济安的后背。
随后,便用力抱紧。
刚才还生长着黑翼的地方,现在却每一寸都只是裸露在外的后背而已。
同日 库拉依德大山脉
两眼昏花,身体沉重。不仅是身体,本该很轻的大剑也变重了。之前还从未感受到过这般称得上是“重”的重量——不,实际比那还要严重一些。
已经到极限了吗?这个想法在脑中无数次地闪过,每次要将这想法抹消都艰难无比。
我已经斩了无数次。
不作多想只顾挥砍。
斩、斩、哪怕是斩尽了眼前的所有东西,敌人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那帮东西就像淤泥一样,无尽的淤泥洪流,要将他吞噬。他挥砍着想要将它们挡开、甩开、远离它们,然而,对手却是淤泥。他的全身都沾染上了飞溅出的泥点,沉重感也是因为这泥吗?既沉重,还散发着腥臭,让人头晕目眩。
“戴尔洛特……!”
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看得见深红的身影,看来天应该已经亮了。刚才为止都是夜晚,感觉应该是吧,也许是我的错觉。
莉莉弯曲的狰狞双剑掠过敌人身体的同时,隐藏在装甲之下的脸却面向着这边。他如呼吸一般挥着大剑将敌人挡开,嗯、
地应答了一声。奇怪,他明明想要出声回应,自己的耳朵却没听到声音。
“——你状态太差了,赶紧给我退下!”
这家伙真是说了句可笑的话,我们不正是在后退吗?这是撤退战,不管怎么退,敌人还是会追上来。和那个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又是什么时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人。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是累赘。连自己本身,恐怕也是毫不在乎的。而你呢,莉莉。那时的你,为什么总是永不厌倦地向我挑衅。你所执着的是什么?我呢?我——是啊,我呢。
他咬紧了牙。
的确,他和莉莉不得不进行撤退战,这主要是他的错。
从不久之前开始,他就只能以蹒跚行走的速度移动。比起向前迈出一步,挥一次大剑还更轻松一点。这既不是疲劳也不是困倦,而是如同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使他自身从他的身体剥离。他在抵抗那种力量。
现在还不能失去这具身体,否则就无法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
然而,我却已经与他们走散,这里只有我和莉莉。
“——呃……!”他屏住呼吸挥舞大剑,将泥块一般的两、三个敌人一口气斩断,随后紧闭了一下眼睛又再度睁开。
那不是泥块,而是头部大得出奇、灰皮肤的小鬼一般的恶魔。一眼就能看出是杂兵,但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在每一个角落都依次产下幼虫一般的卵,而这些卵不一会儿便孵化出来,不管是土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吃了然后迅速长大,变成小鬼的模样。只是一帮智力连老鼠都不如的最低等恶魔,被用完就扔的差役罢了。而我却被这种东西逼进了绝路?真是笑不出来。没错,这种时候不该笑。有时间去笑,还不如做点别的。“——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他没有用大剑的波纹刀刃,而是用剑身将小鬼们不断打飞。
“终于清醒过来了吗!”莉莉一边在小鬼群中斩开缝隙一边说。
“算是吧。”他简短地应了一声,将小鬼的浪潮推了回去。
现在,还不能放弃这具身体。
要找到失散了的同伴们,一个不剩地全部找到。为此,这具身体是必要的,决不能失去它。
话虽如此,实在是没有止境。蜂拥而来的小鬼群不管敲打消灭多少次都会再度涌来,根本看不到尽头。小鬼的尸骸同时也是小鬼的饲料。那帮东西一边吃着同类的尸体,一边朝他和莉莉扑来。也许,这帮小鬼并没有所谓个体的意识,无数小鬼的集合构成了一个生命体,而每一只小鬼就好像这个生命体的细胞。就像没有人会在意每一个细胞的命运一样,不管单独的小鬼死得多么凄惨还要被同类吞食,这些小鬼都不会觉得牙酸。只要不将它们彻底灭绝,作为一个集体的小鬼便会永远存续下去。
突然,将如同细胞一般的小鬼们碾碎的工作不得不中断。
出乎预料,小鬼的浪潮停歇了。下一个瞬间便向后退去。
“你看过《十诫》这部电影吗。”莉莉呢喃般说道。(译注:此处指的应是1956年出品的电影版。该片由旧约圣经改编,后文“分开大海”指的就是片中摩西分开红海的一幕,在影史上很有名。)
“没有”他摇了摇头,呼吸极为紊乱。“只是听说过。”
“我突然想起,那虽然是一部古董电影,但分开大海的那一幕拍得真不错。”
虽然对于莉莉所说的那部电影——电影这个东西本身就已经古老得让人怀念了——并不是很了解,但他能理解莉莉想表达的意思。小鬼们并不仅仅是在后退,而是刚好以他和莉莉所在的地方为界左右分离。这副景象的确可以被比喻成分开大海。
“小心点。”莉莉覆盖在装甲之下的脸朝这边面对了一瞬。“有什么东西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低沉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亲切了?”
“从你变得不中用开始!”
“这理由听得人似懂非懂啊。”
“你才是,那副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我之前都没注意到,但实际已经完全是别的东西了啊?”
“别人送我的替代品。”
“那么,你果然是被抓住了吧?”
“没错。”
“愚蠢。就是因为你过于自信,老是一个人横冲直撞。”
“没想到还有能赢过我的家伙。”
“但你就是输了。不仅是输了,还被囚禁了起来。之所以没被杀,是因为你拥有神——‘无限的戴亚德尔塔’的心脏,根本没办法被杀死吗?”
“似乎是的。”
“然后,为了逃出来,你借用了别人的力量。是谁?不是恶魔的话,就是神。”
“索尔。”
“就是那个曾是‘光辉神’的‘彷徨星神索尔’,反叛的管理者之一?”
“我和你跟裘弟不同,对那方面了解的并不多。”
“别提他——不过,这可麻烦了,戴尔洛特。管理者们的目的,最终还是要维持这个世界。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为此而被创造出来的。但是,反叛者到底想要做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想要利用身为最初的弑神者、打破者的你。”
“虽然你总是否认,但果然很像啊。”
“你指什么?”
“你和裘弟呀。那家伙也说过类似的话——不,那应该只是个梦。”
“……你真的没事吗?”
“谁知道呢。”他将大剑抗在肩上,蹲了下来。
本能告诉他,赶紧跑。同时又在说,逃跑也是白费力气。莉莉没有察觉到吗?察觉不到也很正常,因为当初的他也是这样。
沿着左右撤去的小鬼们之间形成的直路,一名男性——十五岁左右,带着还未成熟、略显中性的气质,外形极为秀丽,明明神色凛然,却又包含着颓废的气息。如此容貌的年轻男子,乌黑的双瞳中渗着微光,晃着漆黑的头发走了过来。
那男子悠然自得,身穿能够窥视到布满切痕的皮肤的黑紫衣物,不知为何光着脚。看上去没有携带任何算得上是武器的东西。嘴角浮着些许微笑。
虽然明显有些异样,但却没有给旁人带来任何类似威胁的感觉。假如这个男子走在人类的街道上,当然也会有人注意到他,但也只不过是将视线投过去几秒,便不会在意了。
“那是……什么?”莉莉困惑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安。光是能够对那东西产生警戒,就已经值得称赞。
“那是——”他正要说话,那男子便停下脚步开了口。
“嗨,初次见面。还有,好久不见。”
“……你是——”莉莉一瞬间便摆出了随时能够冲出去的姿势,“——什么?”
“那就从名字开始介绍吧。”男子脸上的笑容进一步加深,笑得越厉害,便觉得那过于工整的脸如同无底洞一般缓缓扩大。那笑容既空虚又不祥。
而且,好近。
是什么时候容许他如此接近的?而且,不仅是莉莉,连对这个男子非常了解的他也没有注意到。
“我是阿曼。”
“你说……阿曼?”莉莉似乎在装甲的深处吞了一口唾沫。
“没错。”阿曼将左手搭在胸前微微弯腰,“名字之后,再告诉你们我的立场吧。我是恶魔大公,简单地讲,就是地狱中排行第二的人物。”
“帝王的儿子?”
“嗯。”
“——就你?”
“是啊。在地狱中,我也经常被评论说看不出来。那么,接下来——”阿曼将右手向侧面伸出。非常唐突地,那东西毫无前兆地现身,握在了阿曼的右手中。
那东西漆黑一团,形体缥缈不定,如同黑炎形成的火柱。
“——告诉你们我的力量吧。不过我想,比起用嘴巴来说,还是让你们亲眼见识一下更加方便。”
“要躲过去,莉莉。”他喘了一口气,“那东西挡不住。”
莉莉还没有回应,阿曼的黑炎之剑便斜着挥了下来。剑,不对,那不是剑,也不是火,是有着黑炎外观的其他物体。从虚无中诞生,没有固定的形状,却能随着使用者的意愿弯曲、延伸、袭击而来,不带任何声响。
大音希声。
那极为寂静、以压倒性的速度迫来的东西,他曾经试图用自己的剑去挡下,自然没能如愿。那东西直接穿过了他的剑击中了他,差点将他碾成粉尘。他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
他强迫自己沉重的身体向侧面一跃,莉莉则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跳开。黑炎之剑化作了身长几乎有五美迪尔左右的巨蛇,它的身躯光是把地面剜得七零八落仍不满足,又来回翻滚搅得大地都在震颤。手忙脚乱的他就像是在锅中跳动不停的爆米花,精神过头地跳起了连自己都无法制止的滑稽舞蹈。
他突然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很喜欢吃爆米花。就算如此,被人做成爆米花还是算了吧。
他想要重新站稳,却根本没有可落脚
之处。
说实话,真是头疼。根本不觉得有胜算,甚至连再撑一分钟的自信都没有。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他是失去双翼的鸟。无法飞行的鸟,如果不被关起来饲养,就根本活不下去。
“有意思……!”而与他不同,能够强有力地张开人工、并且是亲手制造的翅膀的莉莉,欢喜地叫喊着向阿曼冲去。“——你快跑,戴尔洛特……!”
“那请容我重新问候一遍。”阿曼一瞬间便将黑炎之剑抽回,又如同挥舞鞭子一样向莉莉甩去。然而,莉莉腿部的装甲微微展开,从中放射出某种闪亮的粒子,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推开、如同在地面上滑行一般径直向左侧移动。速度奇快,留下了众多残影,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有好几个、好几十个莉莉组成了一排。
阿曼微微仰头眯起眼睛,舌尖舔了一下嘴唇。“先问一下你的名字吧。”
“想知道的话——”莉莉向右上方跃起,随后如流星般急速降落,“就陪我多打一会儿……!”
上一秒阿曼还在无精打采地抬头看着莉莉,下一秒却像是突然被谁推开一样,动作极其不自然,向着这里——向着他冲了过来。
阿曼像是要用头、应该说是用脸撞过来一样,他的脸微微侧倾,咧嘴笑着。他待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迎击,用这柄大剑。
他想要迎击。
可在那之前,阿曼就会挥出黑炎之剑吧。阿曼比他要更快、更迅速。
既然已经能够预测到结果,做什么都没用了。他已经自暴自弃。
“我都说了——”是莉莉救了他。
莉莉追在阿曼身后挥出双剑,阿曼扭动着堪堪躲过了已经与莉莉的手臂化为一体的两柄利刃,因此不得不改变了前进轨道。
就是现在。
他朝着不用转身的最大角度、也就是左斜后方跑了出去。
莉莉在大叫:“——让你陪我……!”
“真是没办法。”他勉强听到了阿曼的回应,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有感到失望或屈辱,因为阿曼就是这样压倒性的对手。他目不斜视,不闻不问,集中与让身体向前移动。仅仅是这个动作,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已经是必须得投入全身心才能完成的艰难工作了。
他只顾逃跑。
九月七日 玛古卢草原
先说作为同居人的优点。首先他很安静,既不说话也不活动。嘛,与其说是不活动,更应该说是让他动也动不了。其次呢?她拼命转动头脑,仍是想不出来。
那么接下来就说缺点吧。他自然不可能照顾我们的心情,毕竟他自己都一动不动,因此待在那里很碍事这一点应该予以宽容。不过,实在是太臭了,唯有这一点,虽然不是他的错,还是必须得批评一番。
“——怎么样?”有一个声音向我搭话。
我倒是怎么样都好,但这个女人打算裸到什么时候?正确地说,只穿着一条内裤,几乎和全裸没区别了。以这副根本称不上是打扮的打扮,因为非常狭窄所以没办法只能坐在趴在驾驶席上的【他身上】,就不觉得恶心吗?——驾驶席。
也不清楚这个叫法到底是否正确,总之只能这么叫了。
她们正暂住于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军的自行式战车中。
这辆战车陷进了洼地,外部虽然被烧焦了,但只有驾驶席和一个简易座位的狭窄车内却没有多少损伤。只不过,似乎是驾驶员的男人头部好像挨了重击,满脸是血地抓着像是操纵棒的机械部件早就断绝了呼吸。
在魔力和体力都消耗殆尽、进退维谷之时,她们幸运地偶然发现了这处避难所。
“你差不多该穿点什么了吧。”
“穿什么?”
“把这位帅气的他身上的衣服借来不就好了?”
“嗯~~”她盯着正被当作坐垫的他看了几眼,“不是人家喜欢的类型嘛~~”
“你指什么?脸?还是衣服?”
“都不喜欢。”知世的右脚在他的后脑勺上如同爱抚般踩了几脚,“离能被知世认可的程度~~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不过话说呀,丢了眼镜这件事,真是让我超震惊的呀~~”
“谁管你……”
“说真的,衣服倒是无所谓,但是眼镜呀~~对于知世来说可是比起没有还是有比较好的道具NO.1呢?哎呀~~坎达瓦的眼镜店是不是也完蛋了呀~~那里的店员都很专业,想要什么眼镜都能帮我做呢……”
“你就没有比起眼镜更在乎的东西吗?”
“呀,倒也不是没有哦?知世呀~~和你可不一样,是个成熟的女人哦?恋情自然也有上一段两段三段四段五段六段七段八段——”
“是是是。很多对吧。总而言之就是很多对吧。”
“有这么多、这么多时而过于甘甜,时而酸楚、又有些苦涩的恋情,中意的男孩子自然也有十来个二十来个三十来个——”
“我已经听够这种话了。”
“你呢,贝蒂?”
“我?”贝蒂皱了皱眉,瞥了一眼坐在简易座位的另一半上的莎菲妮亚。
莎菲妮亚闭着眼似乎在睡觉,或是在冥想?不论如何,看上去就好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怎么样都好啦,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有什么好闹别扭的?只是单纯的一个话题嘛~~你这女人真无聊~~”
“我凭什么非得接你的话题让你开心?”
“知世已经休息太久无聊死啦。明不明白?知世可是你的师姐,逗师姐开心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也休息得够多了。”
“……我也是。”莎菲妮亚睁开了眼,“……已经……没事了。”
“是么。”贝蒂伸手梳了梳莎菲妮亚的头发,“那么差不多该出去了。”
实际上,不仅是莎菲妮亚,包括贝蒂和知世,都离万全状态差得很远。她们如字面意思拼尽了全力。这战斗并不是为了胜利,只是为了存活。
魔力完全枯竭,连非常初级的魔术都使不出来——被逼到这种地步的魔术士,有时甚至会将魔术忘记。这恐怕也是大脑的一种自卫措施,为了避免再度使用魔术以至于将身心摧毁,强制性地禁止使用魔术这一行为。
她们三人都陷入了几乎与之相近的状态。
要想恢复,需要十天、十五天、甚至更多时日,让身心都好好地得到休息才行——如果可能的话。而在眼前的现状下,这是不可能的,想都不要想。
她们已经足足半天没有走出这辆战车了,不过也能够通过声音察觉到车外的状况,偶尔还会有东西直接从车身上爬过,虽然并不吵闹,但也离寂静相去甚远。
敌人——异界生物们,恐怕在从艾尔甸浮起离开后留下的巨穴中,陆陆续续、源源不断、哪怕是如今这个瞬间,也在向外爬出,每分每秒都侵蚀着人类的土地。
而这个避难所,就在那帮家伙的入侵路线正中。也许总有一天就会被敌人发现,而能够发现她们的敌人,恐怕也是最坏的对手。
“去森林吧。”贝蒂伸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魔术士之剑“古里吉恩鲁”。必须不再依靠魔术,尽可能地节约魔力,因此也许只能用这把剑来制服敌人了。“——塔特大森林。总比平地要容易藏身。”
“……是啊……说不定……还能碰见……同伴们……”
“不论是依靠别人,还是偷偷摸摸,都不是知世的喜好呀~~”
“那怎么着,你想要直接插进敌人正中央?”
“比起插进去~~更想要被别人插进来呀?”
“为什么你这家伙不说点黄段子就提不起劲呢?”
“估计是欲求不满吧~~”
“谁管你啊……”
“……那个……要走的话、就赶紧走吧……?”
“啊啊~~这样的话,莎菲妮亚,就请你来打头阵喽~~怓怓怓~~”
“什么啊,笑得真恶心。话说,哪有你这种让小妹第一个上的鬼畜师姐啊。”
“这里就有啊?”
“够了,我先出去好了。”
知世眯起眼睛,鼻子低沉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贝蒂的心中虽然萌生了杀意,但有力气敲死这个暴露狂蠢女人的话,还不如用在之后逃跑的时候——‘贝蒂肯定会这么想的啦~~’知世毫无疑问连这一点也看穿了,一想到这里就满肚子都是火,但要是爆发出来只能顺了对方的意因此最好无视。
贝蒂在心底向曾是驾驶员的同居人道别,以类似爬行的姿势向着战车后部移动,打开了舱盖。虽然想要悄悄地打开,但金属制的舱盖非常重,也不是那种一推就能滑开的货色。刚一口气打开舱盖跳出来落在地上,便看见一只像鸟头猿人一般的恶魔在附近嘎嘎大叫。鸟猿人恶魔穿着锁子甲握着枪和盾,看上去格外狂妄。贝蒂啧了一声向鸟猿人恶魔冲去,一脚踹倒骑在它身上,两手握着出鞘的古里吉恩鲁刺进了那家伙的眉间。随后马上跳开,将跑过来的另一只鸟猿人恶
魔撞倒。这一下撞得肩膀生疼,不禁怒气上涌。
回头看了一眼战车的方向。
知世这白痴坐在战车上笑嘻嘻的,而莎菲妮亚则用魔杖痛殴着一只介于章鱼和狗之间的恶魔。
“知世!你也给我下来……!”贝蒂大叫着朝刚刚撞倒的鸟猿人恶魔扑去,一刺了结了它的性命。就在此时又有别的鸟猿人恶魔刺来一枪,千钧一发地翻滚躲过,前方却又有别的鸟猿人恶魔拦住去路。
“咳……!”贝蒂不断地后退、跳开,以避开鸟猿人恶魔们不断攻来的枪和剑。
“——向西边走……!”
即便是望向西边,从这里也还看不见塔特大森林。现在连所处的位置到底是哪里都还不明确,因此无法断言,但估计还有相当长的距离。能不能活着抵达那里?就算能抵达,也无法保证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说到底,也许现在地面上已经没有所谓的安全地带了。假使现在暂且安全,也总有一天会遭到异界生物的侵略,人类恐怕只有被追赶、被狩猎。是我太悲观?我可不觉得这是悲观。
要说贝蒂她们为何在这里,都是因为留下来参与了战斗。
她们都有着自己的矜持。魔术是能够改变世界的力量,魔术甚至能够毁灭世界。也许她们的力量及不上闪光魔女、跳舞绵羊、超贤者、古代的魔导王、超越者这些人,即便如此,只要努力向上爬,她们也可能到达那种境界。既然身为魔术士,怎能没有这样的野心和气概?
她们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大、最强、最高的力量——魔术的女儿。只要自己的信念毫不动摇,理应能够将异界生物们玩弄于手掌之中,这是她们必须做到的。恐怕,比她们更厉害的超高位魔术士们,也是抱着这种打算战斗的。不可能会输,魔术不会败北。这是人类创造出来、磨练至今的究极力量。
然而,看看眼前的模样便能明白。恶魔们、异界生物们,在这片土地上傲然阔步。闪光魔女、跳舞绵羊、超贤者及其弟子,冠绝当代的魔术士们,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都在这场战斗中汇聚一堂。然而却还是没能阻止这种事态的发生。
魔术被击败了。
因此她们、魔术的女儿们,只不过是凄惨的失败者罢了。
不知何时开始,知世跑在了最前面。之后是贝蒂,莎菲妮亚跟在身后不远处。三名失败者,像是在给恶魔带路一般拼命狂奔。
恶魔之中有半吊子,自然也有速度很快的,看不到甩开它们的希望。而且,恐怕早晚会被追上。她们只能在被追上之前回头给追兵一击以示威慑,多少争取一些时间,随后再继续逃跑。
贝蒂一边跑着一边苦笑着恨恨地说:“这场赛跑可没什么好处啊。”
如果都是像鸟猿人恶魔这种杂鱼,在恰当的时机使一个不至于将魔力耗尽的魔术一口气将敌人扫净的手段也是可以考虑的。然而,贝蒂受着某种预感驱使回头一看,不禁有点想要诅咒自己的直觉。
在杂鱼们的后方,有着体格巨大、似乎全员都穿着深绿甲胄、如同人类士兵一般的异界生物集团。从这里望去,能看见它们身体上有头,还长着两条手臂,但显然它们并不是人类,应当是恶魔。
甲胄恶魔集团冲散鸟猿人恶魔们追了上来。
连鸟猿人恶魔们,也像是害怕被撞飞一般开始主动散开让出道路。
甲胄恶魔的腿不只有两条,而是有四条、五条、甚至更多,就像是章鱼的头变成了人类的躯干一样。如健壮触须一般的腿飞速扭动,总之速度极快。数量至少有一两百。
“看来逃不掉了。”贝蒂小声地说,借此确认了自己还保持着冷静。想要在奔跑的同时稳住呼吸,但实在是做不到。再这样下去最后面的莎菲妮亚就会被敌人抓住,如果想要避免这种状况发生的话,“——就在这里了结吧……!”
停下脚步转过身,长吐了一口气。
莎菲妮亚也回过身面对后方,魔杖尖端指着恶魔们。
精神集中由贝蒂脑中的另一个她维持,她从魔术士服的口袋中取出触媒,马上咏唱起来。“爆条Mexes雷來礼”
“爆条Mexes雷來礼”接着莎菲妮亚也咏唱出了同样的咒文。
知世的黑魔术也紧随其后。“怨Sy款冥Grum愛死雷”
也许是想要与闪光魔女创造出的白魔术分庭抗礼,然而虽然叫着黑魔术这么夸张的名字,但实际上只是在利用自己规定并使之实现的“黑色元素精灵”而已,与元素魔术并没有太大差别,这点贝蒂已经看穿了。不过比起驱使已经化作既定概念从而得以实际存在的已知元素精灵,这种手法自然还是更有效率的,否则的话,知世就只能算是个顽固的白痴了。
总而言之,这数十道白色闪电与黑色闪电交织着向前突进,一瞬间烙在眼中的轨迹消失之前,便已经击中了甲胄恶魔的集团。前排的甲胄恶魔交叠着倒下,而后面的甲胄恶魔又跨过、跃过了前面的同类,依然朝这边逼来。贝蒂只觉后背发寒,这种感觉是什么?是害怕了吗?害怕这甲胄恶魔?在危机面前怕得浑身不舒服?“……不对。”
贝蒂拔出古里吉恩鲁,再次取出了触媒。这个魔术要是使出来,魔力可能会很濒临耗尽。不管了,不是纠结于这个的时候。尽量不要用光,控制在极限吧。办得到。只能这么做了。必须这么做。
那家伙好像之前一直攀在集团中段的一只甲胄恶魔背上,随后终于爬了上来,骑在甲胄恶魔的肩上,贝蒂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东西。
看上去和人类差别不大,白发,皮肤白得透明,红眼。身材贫瘦,容貌以人类的基准来看,微妙地既像是无精打采的年轻人,又像是皱纹极少的老人。身穿与恶魔们穿着的甲胄同样颜色、既肮脏又破烂的外套,背着一柄像是斧枪的武器——那个男的,那家伙很危险。这个判断绝非不合情理。在这一群从人类角度看来只是异界生物的恶魔之中,却混着像那样的家伙,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奇怪了,绝对应该小心警戒。
贝蒂紧盯着白发男,握着触媒的左手手指抚过古里吉恩鲁的剑刃。“威鶯虞Gaxis滅崇Deux嵐怒”
雷狮子。雷霆之锤瞄准白发男从天而降。
看上去,白发男像是嘴巴被从左右两侧挤开一般笑了笑。他不闪不避。
响起如同要将空气撕裂的轰鸣声,大地都在颤抖。七、八只被卷入其中甲胄恶魔被震开,应当也有几只甲胄恶魔与白发男一起被直接击中。
“……不会吧……”莎菲妮亚如同在呻吟。
“呜诶……该不会、来了个了不得的怪物吧?”很明显,连知世也如她的语气一般失去了镇静,“真是的~~签运也太差了吧~~到底是谁的错……?”
“不管怎么看都是你平日里干的恶事招天谴了啊,知世。”
“知世积攒的都是性方面的善行啊?”
“性方面的善行是什么鬼……”贝蒂无语地叹了口气,只能紧盯着那从烟中悠然走出的男性。
白发男已经变成了全裸。唯有斧枪还扛在肩上,身上的衣物都已被雷狮子劈得一片不剩。
干瘦的身体上,浮现出紫红色的像是细长伤痕一般的不祥纹路。
存活下来的甲胄恶魔们,在男性身后依次停下列队。
“是人类的魔术士吗?”白发男以刺耳的音量用过于一字一句的共通语说,“真是不错的魔术。被那种东西打到,一般来说肯定就死了。我倒是不会死啦。实际上,我是不死的呀。”
“……真是个话多的恶魔。而且,还恬不知耻地用我们的语言。”
“你说什么呢?这就是我们的语言啊。正确地讲,是只有被选中才能使用的贵族语中的一种。”
“你说……是你们的语言?”
“呀,这种事无所谓的啦。”白发男扭曲着脸,晃着肩膀,嘿、嘿、嘿地笑了笑。“人类的魔术士。你们,全都是女的。我呀,一直对人类女性很有兴趣啊。实话实说,想要干几发呀。想要干到腻为止呀。你呢——当然只是在我看来,还挺有姿色的呢。来陪陪我嘛——”
“Amid澪”知世用魔术作答。她们的老师玛奇鲁塔创造的白魔术,入门中的入门,勾玉。无色透明的小球共有七颗,在知世的周围出现,下一个瞬间,便向白发男飞去。
“呜噫——”白发男发出丢人的声音缩起身体。七颗勾玉中有三颗打穿了白发男的身体,两颗擦了过去剐下大块皮肉,剩下的两颗没有命中。
白发男看了看自己右腿、左臂、以及腹部处直径三桑取到四桑取的圆形伤口,“呜、好疼”地嘟哝了一声。不仅是这些伤,那两颗擦过的勾玉留下的痕迹中也流淌着像是血液的红黑色液体——怎么回事……?
即便是贝蒂用雷狮子招呼上去,白发男毫发无损。然而,知世的勾玉却伤到了白发男。‘被那种东西打到,一般来说肯定就死了’,白发男是这么说的,‘我倒是不会死啦’——‘实际上,我是不死的呀’。
“这可难办了。”白发男冷笑着一挥斧枪。不知何时开始,股间的那东西已经血脉偾张,
带着弧度像要直冲云霄,其尖端裂出一道口子,从中涌出了像是蛆虫的集合体一般的东西,开始蠕动。“我可不喜欢疼呀。你这姑娘还真是奔放呀。这倒不坏。挺好挺好。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干到乱七八糟七零八落。咿嘿嘿嘿。我是‘被诅咒的大公爵’加里科·卡斯帕罗,喂喂喂,人类的魔术士小姐们,你们的名字呢?好想知道呀,在一遍又一遍侵犯你们的时候,怎么能不呼唤你们的名字呢?还请一定要告诉我呀。”
“开什么狗~屁玩笑……”知世咬住嘴唇,大概是在迷茫不决。是坚决反抗,还是后退逃跑。虽然很不爽,但贝蒂也处于同样的境地。然而不管是哪个选项,都看不到希望。
“爆条Mexes雷來礼”莎菲妮亚的爆雷索击中了加里科,大概是在试验。能将常人化作焦炭的雷狮子,对加里科·卡斯帕罗毫无效果。而即便是普通人类只要被击中的部位不是要害就不会死的勾玉,却能让他负伤。那么人类若是毫无准备地被击中就会丧命的爆雷索呢?
承受了几道闪电的加里科“嘎咿”地大叫。
贝蒂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加里科的全身摇晃着,嘿、嘿、嘿地笑了几声。
无伤。
爆雷索没有对加里科造成任何影响。不仅如此,刚才因勾玉而负的伤也消失不见了。一瞬间就治好了,开玩笑吧。然而实际上,这就是她亲眼所见。是无可动摇、难以否定的事实。
“我不是说过吗?我是不死的呀。”加里科弓膝欲跳。
“——啧……!”在那之前贝蒂率先冲出,抓住莎菲妮亚的魔术士服拼命将她拽回来。“——啊……”
加里科高高跳起挥下斧枪,瞄准的便是莎菲妮亚。只差一点,还好没有击中。“不会死的话……!”知世走上前来,“——就让你痛不欲生!Amid澪!”八颗勾玉贯穿了加里科,加里科踉跄着发出“哈、啊、啊啊”的恶心呻吟。甲胄恶魔们想要有所行动,却被加里科挥着斧枪制止了。这难道是“这几个都是我的猎物”的意思吗?贝蒂将莎菲妮亚庇护在背后,古里吉恩鲁的剑尖指着加里科。“Amid澪”唤出的十一颗勾玉全部命中了加里科。每当击中他的身体,加里科便泼洒着发黑的血液“嘎、嘶、唔诶、啯、哇”地叫喊着跳起笨拙的舞蹈,跳完之后又乱甩着白发大叫:“——你们!我不是说过我讨厌疼了吗!啊啊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受不了了……!”
“啊——”贝蒂哑然失声。
加里科将斧枪尖锐的柄头刺进了自己的喉咙。这下死了吧。绝对会死。可是,却还活着。加里科活蹦乱跳的,勾玉造成的伤口还是全部无影无踪。只有斧枪柄仍是从喉咙进后脑勺出。“……啊啊啊啊好疼。怎么连出声也这么难。因为这个吗?还是拔掉吧,咿嘿。”
加里科将斧枪柄从喉咙里拔了出来,虽然喷出了血,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转眼间就不剩下任何称得上是伤口的东西了。“——我呀,是被诅咒了呀。不瞒你说,就是被神诅咒的。因此没有人杀得了我,我是绝对不会输的呀。还有啊,我可是很缠人的呀,明白吗?我绝对、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让你们逃掉的哦?直到我玩腻为止,嘿、嘿、嘿——”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将这下流的声音打断了。
白色。身穿纯白的衣装。是人。从身形来判断,是个少女。瞳中宿着满天繁星的少女,美丽的银发向上飞扬,顺着下落之势踢在了加里科的头顶。
“咕咿——”加里科的脖子扭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
将加里科踢倒在地之后,少女华丽地降落。
并不是少女。
“……大、大姐……”莎菲妮亚愕然地低声呼唤着并非少女的魔女。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魔女挽起银发抱着胳膊,不逊地眯起星瞳,傲慢地挺着一马平川的胸膛。“哪里都不见你们的影子,试着找找看,结果居然躲在这种地方,简直跟毛虫一样。你们都是我的东西,却让我孤身一人,这怎么像话?有资格追随我的人并不多,应该说是少之又少,不管是勉强还是怎么样,拼死追随我分明就是你们的职责。难道不是吗?”
光是听到这番话心底便轻易发热的自己真是无比可憎——啊啊。
啊啊、大姐。货真价实的天才、魔术所眷顾之人、足以称之为人类的最终兵器的闪光魔女玛奇鲁塔,居然在寻找我。我得到了她的承认、承认我能够追随在她身后——贝蒂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
斩断魔女的诅咒吧。我已经不再是魔女的所有物了。我就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
“……我们又不是鸟,怎么去追随能自由飞在天上的怪物啊……”
“说明你们还磨练得不够。”玛奇鲁塔抬起下巴指着贝蒂说,“连飞都做不到,无能……!”
知世满面通红地“呸”了一声。“别用活了几百年的你的标准来判断,死萝莉老太婆!说到底,你以为是因为谁的错才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的……!?”
“……谁的……错……?”莎菲妮亚皱起了眉。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偏偏说什么‘萝莉老太婆’……?”玛奇鲁塔突然转身向着那群甲胄恶魔大喝一声,“——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你们真是又丑又碍事!给我消失!trav’ic-tra.”
简直像是玛奇鲁塔的怒喝直接化作了白光,白光凝结成巨大的剑身横扫过甲胄恶魔们。凡是被白光触碰到的事物,全都被高温迅速溶解。几乎只是一瞬间,虽然并没全灭,但大半的甲胄恶魔已经平伏于白光之下。
玛奇鲁塔睨视着知世。“——萝莉老太婆……?在这属于我的广阔丑陋美丽残酷的世界上,也是有能说的话和不能说的话之分的,知世。你是不是想让我好好教教你啊?”
“给我闭嘴!知世大人我已经思考了很久了!‘前兆纪马上就要结束了,灾厄纪即将开始’!你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了吧!不仅是知道,你就是为了引发这种状况,才为拉夫雷西亚工作的!被我说中了吧!”
玛奇鲁塔露出如同引诱蜂蝶的鲜花一般的微笑。“是又怎么样?”
“怎么……会——”莎菲妮亚哑然失声。
贝蒂也有些震惊——什么?为什么?怎么回事?
现在这样、这种糟糕透顶的状况,是大姐、是玛奇鲁塔希望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好像在说些很有趣的话呀~”本来趴在地上的加里科跳起来挥下斧枪,“——请务必让我也参加……!”
玛奇鲁塔没有后退,也没有左右躲闪,而是逼近加里科,伸手直接牢牢握住了斧枪柄,厌恶地皱起了眉。“问题是,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呢?”
“试试不就知道了?嘿、嘿、嘿。”
“k’aten’a-tia.”
宛如太阳光化作箭矢倾注而下,从上方落下的一道白光将加里科从头顶至屁股整个刺穿。加里科虽然发出了“咿嘎”的丢人惨叫——却也仅此而已了。
玛奇鲁塔微微瞪大了眼睛。“哎呀。”
“大姐……!”莎菲妮亚大叫道,“那个人……不会死……!”
贝蒂叹了口气。“居然说他是人……”
“啊……对了……不是人啊……”
“是吗,不会死啊。”玛奇鲁塔嘴角上扬,“那就这么办。如果你真的不会死,就准许你帮我打发闲暇时间吧。”
“好呀好呀,这样不错。我接受了。来,马上来杀我试试看呀。”
玛奇鲁塔松开斧枪,手掌向前推出。“el-pastra.”
她的头顶上有光开始旋转,光之漩涡向着足以称之为第二个太阳的物体转变。
“呜哇~”加里科仰望着第二个太阳双眼发亮,“真厉害。人类的魔术也挺逗乐的嘛。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死不掉呀,要是靠这个就能死我也不用这么辛——”
太阳落了下来,将加里科吞噬。那个瞬间,不仅仅是视线被纯白彻底覆盖,一切声音也都消失了。陷入了什么都不存在、唯有纯白一片的空间。在这种感觉袭来几秒后,世界终于恢复了色彩、轮廓与声响。只见玛奇鲁塔和无伤的加里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峙着。
“这是什么原理?”玛奇鲁塔如同纯真无邪的少女一般歪着头,“让我来了兴趣。啊,别告诉我,我会自己研究出来的。”
“那我就不回答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能反击吗?”
“你倒是意外地很讲规矩嘛。随你便了。”玛奇鲁塔向加里科伸出右手,“d’al-endraw.”
“噢……”加里科的身体各处生出了光点。光点变为斑点,又进一步地扩大。光侵蚀着加里科。“唔、啊、哇……”
转眼间,加里科的三分之一已经被光占据。就在光试图进一步扩张的瞬间,加里科向着玛奇鲁塔挥出斧枪,玛奇鲁塔向后跳开躲了过去——看上去明明躲了过去,斧枪的尖端却擦到
了玛奇鲁塔。枪尖变长了、或者应该说是、如同张开翅膀一般变形了。
“你打发时间的方式和我打发时间的方式,到底哪个更有趣呢?”加里科抖着肩膀舔了一下嘴唇。配合着这动作股间的东西也在蠢动。真是相当恶心。“是杀了之后再干呢,还是杀之前干呢。对哦,杀之前干杀之后也干不就好了吗?嘿、嘿、嘿。”
玛奇鲁塔摸了摸右上臂处的一道伤痕。“品性低劣。”
“逃吧。”知世如耳语一般悄声说。
“但是——”贝蒂吞回了已经到嘴边的话,点了点头,“明白了。莎菲妮亚,你也要跟紧了。”
“……好。”莎菲妮亚刚回答完,远处便白光四溢,正好作为掩护。
贝蒂一行人开始奔跑。虽然想要向西、也就是塔特大森林的方向逃跑,然而现在玛奇鲁塔和加里科就在那个方向。北方是曾经艾尔甸所在的巨穴,那么是东还是南?贝蒂选择了南。她的同伴们是向西逃亡的,若向东的话就完全是反方向了。我们这样落荒而逃,玛奇鲁塔是会震怒,还是会嘲笑,又或是会放弃这几个没出息的弟子?事到如今,连对这结果最为畏惧的自己,也只能仿佛要刻意使自己失去资格一般拼命狂奔。
九月九日 内依特海岸
义足陷入了沙中,无法随心所欲地分配体重。不仅是左脚,全身每个部位都好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跑到沙滩上是一个失误。但是没办法,他并不是想来才来到这片海岸的,只是被异界生物追赶,无可奈何地逃到了这里。
“——给我射中……!”哈妮梅丽转身用手枪射击。子弹命中了身后紧追着的蜥蜴人的右眼。那家伙夸张地摔倒在地,但还有别的蜥蜴人。三十、不、近乎于四十只。在后方还有一大群低等蜥蜴人,数量超过一百、甚至两、三百只。
“啾……!”啾用视线向前方示意。皮巴涅鲁向那边望去,能看见高台和围栏。武装渔村?里面还有人吗?如果有的话,至少总会在高台上瞭望。而现在高台上并没有人影,恐怕已经没有人在了。
“哈妮!”皮巴涅鲁向哈妮梅丽喊道,“跑到那里面去!比现在这样要好!”
“知道了!”
“啾!扛着哈妮·先走!”
“咕!”
“哎!?扛——哎呀!”
啾像是抢一样把哈妮梅丽扛在肩上提高了速度。果然啾还有不少余力。离围栏已经不远了,围栏由凹凸不平的木桩和带刺铁丝构成,防御性能很高。不过,这对啾来说等于没有。啾不作减速直接高高一跃,便落在了尽是铁丝的围栏上部。多亏了毛发、皮肤、以及皮下脂肪,啾根本不在乎这种程度的带刺铁丝。随后,便跃至了围栏的另一侧。
皮巴涅鲁也紧追在啾的身后,使出了自己的全力。即便如此还是甩不开蜥蜴人,都是这左脚的错。不过就算抱怨也没用。除此之外,他还很累,精神也不安定,心中无比烦躁。
跑吧。闭上嘴专心跑。不要回头。
踏过木桩,皮巴涅鲁跳了起来。金属制的义足踩在带刺铁丝上,向着围栏另一侧跃去。在落地的同时滚了一圈以消去冲击力,刚爬起身哈妮梅丽便冲了过来。
“皮巴涅鲁……!受伤了吗……!?没有!?太好了!好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总之就是——”
“嗯。”
不禁轻轻摸了下哈妮梅丽的头露出微笑。遮盖烧伤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从脏污的绷带缝隙中暴露出烧伤的皮肤,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丽。她强有力的灵魂更是让她更加闪耀。
“不知这样能不能——”哈妮梅丽抓住皮巴涅鲁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稍微争取到一点时间?”
皮巴涅鲁无法将手抽回,只好回头向围栏方向望去。“不清楚。”
蜥蜴人们恐怕已经逼到了围栏下。不过,它们也许会心想:猎物并不多、没必要为此勉强攀登这围栏、肯定在哪里还有入口,因此而绕到侧面和后方去。
实际上的确有入口。皮巴涅鲁他们从东北方向翻入这武装渔村,而这里西侧面对着海岸,南侧便有一道大门,门前应该也设有木桩之类的防御设施。不过既然武装渔村的居民们都已逃离,想必那扇门的防御并不牢靠。
“我的子弹……”哈妮的左手仍握着皮巴涅鲁的手,右手在腰间的挂包中摸索,“——应该还有十二发。嗯,还能撑一会儿。在狭窄的地方,应该能够迎击对吧?”
“啾!”啾来回摇着脑袋,用眼神向南方示意,随后又敲着自己的胸口。“咕!啾!啾!”
“……咦。怎么?啾,你想说什么?”
“大概。”皮巴涅鲁小心地尽量以不粗暴的方式将哈妮梅丽的手甩开,“——是在说‘我到门外面去当诱饵’。”
“这怎么行——”哈妮梅丽一瞬间咬紧了牙,垂下了头,“……这样啊。其实,我们反倒是累赘。”
虽然感觉有点过于概括,但哈妮梅丽的认识是正确的。比起战斗能力,更重要的是奔跑速度。假如只有啾自己的话,能够轻易地甩开蜥蜴人们逃出生天。然而,哈妮梅丽自不必谈,包括皮巴涅鲁,以如今的状态都只能成为妨碍。
当然也有自己去当诱饵,把哈妮梅丽托付给啾的选项。但在那种情况下,自己的生存率绝对不会高。
即便是牺牲自己,只要哈妮梅丽和啾能够得救,那就好。
真的好吗……?
同伴们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不会死的。
怎么能死在这里。
自己死倒是无所谓,凡是生命总有一死。死后会失去所有,一切记忆都会消失,对此他并不畏惧。然而,活下的人会失去死者,他们的记忆是抹消不掉的。皮巴涅鲁不想失去同伴,不想让任何人死,坚信一定能够平安无事地再会。同伴们的想法肯定也是相同的。
不会死。不想死。大家都要活下去。必须得以此为目的来挑选手段。
“啾。”皮巴涅鲁注视着啾浑圆漆黑的眼珠,“要以活下去·逃跑·为最优先。一定要。和我约好。”
啾重重地点头。“咕。”
哈妮梅丽紧抱着啾,脸在柔软的白毛上磨蹭。“——还会再见面的!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会找到你的!”
“咕!”
“那么·啾从南门!我和哈妮向北!出发……!”
啾率先冲了出去,全身金光闪耀,已经无法回头了。皮巴涅鲁也迈步奔跑,哈妮跟在身后,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活下来吧!一定要活下来!我想为你生孩子……!”
虽然心想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但皮巴涅鲁还是忍不住笑了。
啾会将蜥蜴人们引开,并且自己逃走活下来。而我和哈妮托啾的福应该能够逃离险境。其他的同伴们也一定平安无事。
他觉得能够如此坚信。
同日 塔特大森林
——男人身在土中。
正确地讲,是如同地面被剜出一个缺口从而形成的坑穴之中。
这个坑,宽约二美迪尔见方,深约三美迪尔,容纳一两人倒是没问题,然而实际却挤了总共八人,实在是难以忍受。男人心想:这不是完全超出定额了吗!而且,还不能自由地出入。坑穴的横截面像是个扭曲的泪珠形状,要向爬上地表,需要沿着斜面攀爬,斜面的角度大约有五十度。坡度并不算陡,高度也不高,然而问题根本不在于能不能爬得上去。地面上有敌人,被发现就完蛋了,自然不可能愚蠢地爬到外面去。
已经在这个牢笼里几乎不吃不喝地困了超过整整一天了。
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却没有人提出要去看看外面的状况。偶尔还会有人小声地哭哭啼啼、又或是突然开始啜泣,却也没有任何人开口安慰。他们全员都是人类、都还活着,光是凭借这两个要素,就足以称得上是同伴,然而却无法期待会产生连带意识、同情、或是怜悯。他们几乎被恐惧与绝望绞杀。
男人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一直、一直都这么认为。
也差不多该采取行动了吧……?
无数次地动起这个念头,想要站起身来,却每次都在中途打消了。
——时机、还没有成熟。
男人明白。只要那个时机到来,男人便会站起,不得不挺直身体。然而现在,一想到要站起来膝盖便发软,双腿便萎靡无力,这正是还没到时机的佐证。这绝不是因为恐惧。不是。
男人不自觉地咬起了拇指指甲。指甲已经很短了,完全短到肉里面去了。指甲修得再短也该有个限度,这样咬过了头,血都要渗出来了。不行,这可不行。拇指疼的话可就没法战斗了。话说,肚子也饿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我明白,必须得打破现状。不打破现状的话就没有未来。虽然男人已经理解了,但其他人还不明白。全都不明白。
如果不由男人来领导,他们就会全灭。
如果男人不来承担责任,还有谁能来?
男人在昏暗的坑底兀然睁大双眼。“——好!”
一旦下定了决心,男人便不再迷茫。当然了,因为男人的名字是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被人称为“滑稽的【funny】”弗兰克,却也时常故意这么自称。富有超越常人的勇气和判断力,威风堂堂地沿着自己独创性的道路前进,有时自然难免被人认为是个滑稽的家伙。不过,法尼【funny】·弗兰克并不在乎这些世间风评。我是正确的,对我来说,我永远都是正确的,我的道路就是正确的道路——男人如此坚信。坚信着,并永远借此一往无前。
坑底中已被打垮了的男人们向开始手脚并用地向洞口攀爬的法尼·弗兰克投去了疑惑不安的眼神。
背对着从洞口处射入的微弱阳光,法尼·弗兰克对着他们笑了笑。“——没事的。交给我吧。万事OK。一切都会顺利的。完全没有问题。”
“……被发现了的话,怎么办……”一个微弱无力的声音回应,“……你打算怎么负这个责任啊……要是被那帮家伙……被异界生物……发现的话……”
“不用担心。”法尼·弗兰克直直立起被自己咬出血的大拇指,“船到桥头自然直。”
“……真是超级莽撞……好担心啊……”
“相信我。”
稍微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因此法尼·弗兰克便转身继续前进。他们太害怕了,他们一方面想要摆脱这种困境,另一方面又害怕改变现状。他们自己办不到,便盼望着别人能够想些办法。他们软弱、柔弱、惰弱,真是一帮可怜虫。那就由我来,由我法尼·弗兰克来改变眼前的状况,成为救世主,成为英雄。我能办得到。“——不。恐怕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人能完成这一伟业……!”
法尼弗兰克爬上了斜面。
“哆呸——”伴随着怪声和突然泼洒而下的土沙,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下来。
“——嗞哆……!?”“嚯嘎……!”
法尼·弗兰克本没打算去承接那滚落下来的东西,结果却演变成了这副模样,而且还没能接住,被撞倒了。
“卡塔力!?没系吗……!?”从上方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噢、噢!没事儿!至少老子没事儿——”
“哎呦呦呦……那、那个声音是……”
“鱼噢噢!?这不是法尼·弗兰克吗!?”
“是、是啊。知道了就赶紧让开。好重、好疼、好难受、要、要死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喂,由莉卡!这洞里有人!——你们是躲在这里没错吧。”
“以免招致误解所以事先说清楚,我们仅仅是在这里暂时紧急避难,这点希望你不要搞错。”
“那这紧急避难可以麻溜儿地结束嘞!大规模的敌方巡逻队正在朝这边过来!被发现就完蛋嘞!——由莉卡,外头状况咋地!?”
“还没过来!不过,最好快一点!”
“了解!——就是这样啦,你们几个要是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跑。不过你们运气还真不错嘞,要不是老子刚好掉进来,肯定要出大事儿咧。”
这对于在这个男人掉进洞的同时正打算爬出去的自己来说到底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刚思索了一会儿,不、不用想,我自然是幸运的——法尼·弗兰克便如此认定了。如果这个男人不出现,一无所知地来到外面,刚好撞上敌人的话就糟糕透顶了。没有发生那种事,自然是因为自己的超绝强运。
“……唔唔。这个暂且不谈,阁下的右臂是——”
“嘿。这种程度不算啥。一条胳膊就足够使的了!”
“卡塔力!快点……!”上方又传来了声音。对这个声音有印象,恐怕就是那个个子很矮的女医术士吧。——医术士。只要有医术士,就不用再担心受伤了。
“咕呼呼。我果然是超走运……!”
“你刚说啥?”
“没说什么!——好咧各位!如今正是离开这里的大好时机!向前——不、向上攀登,与我一同迈进吧!为了明天、为了亲手抓住那光辉的未来……!”
“……在这啥都乱七八糟的情况下,真亏你能这么乐观啊。”
“这段雌伏的时日教会了我,如果要说有什么东西是我等决不能失去的,那就是希望。希望能够催生梦想,怀有梦想的人便能露出笑容,而笑容正是我等活力的源泉。来吧来吧和我一起,盛大地欢笑吧!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起来好吵啊,你们到底在干信么……!?敌人来了怎么办啊……!”
“唔噢!抱、抱歉!——综上所述!?总而言之,赶紧离开这里吧!待在这里只能算是连笼中之鼠都算不上的土中之鼹!等等!?鼹鼠好像在土里也能挖洞逃跑来着……!?”
“别管这些了!快走!”
跟随着这个名叫卡塔力、虽然称不上是知己但也有缘多次相见的男人,法尼·弗兰克一行共八名男子爬出了洞穴。
来到地表,从太阳的角度判断,应该已经接近黄昏了。
在阳光之下,终于能够看得清楚,除法尼·弗兰克之外的七人,其中有三人像是艾尔甸市民,还有四人应该是拉夫雷西亚的士兵,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当然他也早就微微察觉到了。
“……这可真是——必须得想办法找到我的军师阁下……”法尼·弗兰克紧握双拳,“说实话,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你这人咋气势十足地说些靠不住的话啊……”
“卡塔力!得走了!”
“哦、哦、是嘞!”
“唔——唔噢!?那位女医术士阁下!你的手臂也……!?”
“我没系的。已经处理过了。”
“何、何等的顽强……连我都不禁感动……!”
“……呃,有没有伤重到走不动路的人?看向去应该没有。那就赶紧走吧!”
“——不不不不!等等!应该由我、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来打头阵!来吧!跟在我的身后……!”
“啊、蠢蛋!那里是敌人过来的方向!反啦!反啦!”
“是、是是是是是是吗!那就是这边!全员!跟紧我!嘿、嘿、噢……!”
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发出“噢”来回应,却被女医术士“安静点!”地训斥着闭上了嘴。法尼·弗兰克一边跑一边大笑。“——哇哈哈哈!”
“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
“不不不,并没有问题。只是觉得必须得笑。正是在这种时候,才必须得开怀大笑!呱哈哈哈哈哈……!”
“都薛了、安静!不给你一棍就听不懂人话吗!?”
“……由莉卡,你的声音、也挺那啥……”
“对、对不起。我……”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这个大叔吧?”
“唔!如果这样能够让各位的精神稍微放松一些,那即便是把一切都归咎于我也无所谓!毕竟我是如此顽强,完全没事!”
“为啥搞得像是在迁怒你一样,老子再说一遍,错本来就在你身上啊。”
“唔唔。非要纠结于这种细节,你不觉得这么活着挺那啥、太累了吗?”
“……我还系第一次见到有人薛卡塔力纠结细节……”
“老子正打算做一个正确无比纤细缜密的人类呀?——唉哟,别在人类这部分吐槽哦?这可是前提呀?一切的大前提,说真的。”
“姆哈哈哈哈!卡塔力君!看来你也是个相当有趣的男人嘛!”
“被你这么说真是超级火大……”
“别生气别生气。笑一个嘛。跟你说呀,这个呢,就是健康的秘诀。只要一直笑嘻嘻地精神十足怀着勇气努力奋斗,这世界上就不存在办不到的事!”
“嘛这话倒是没错,精神头儿的确很重要……”
“没错吧没错吧。话说,我记得刚才是你们告诉我这边才是正确方向的吧,这到底对不对啊……?”
“你为啥要问这个问题——啊。”卡塔力停下脚步,距离略大的两个眼窝中的眼珠突然飞了出来,“鱼噢噢噢噢……!?”
“怎、怎么了……!?”可爱的女医术士由莉卡也停了下来。
“唔。好咧,全员Stap!”法尼·弗兰克突然停步举起手,大幅度转身,“——Staaaap!不对说错了是Stop……!”
转过身,只见除卡塔力和由莉卡之外的另外七人都在后方相当一段距离之外张皇失措。连精打细算地在无政府王国顽强生存下来的原艾尔甸市民、和曾在军中服役勇猛果敢的原帝国军士兵,在这种困境下也只不过如同是惶恐迷路的可怜羔羊。然而,正是在这种时候,才能发挥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不是吗。——比如说,就像我一样!
法尼·弗兰克重新面向前方。在树木的缝隙中,出现了长着牛脸的巨汉、像是巨大的蜘蛛背上长了人类的上半身一样的家伙、浑身鳞片的四足野兽、只能形容为会走路的花的生物——诸如此类恐怕应该是恶魔的异界生物们。距离还有多远?五十美迪尔?应该没有一百美迪尔。不论如何,已经容不得一刻的犹疑了。
“这里交给我!在
我抵挡敌人的时候,你们往反方向逃逃逃逃!”
“真的啊!谢谢啊那就拜托你嘞!”
“——不阻止我吗!?”
“好嘞、由莉卡!还有其他人!赶紧走了!别白白浪费法尼·弗兰克的牺牲……!”
“正确地讲我可还没牺牲呢啊……!?唔喔!而且怎么真的打算要跑啊!?既然如此……!”法尼·弗兰克下定决心,向着敌人冲了出去,“——我正是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地上首屈一指的勇者、人类的救世主、史上最伟大的领袖!异界的入侵者们啊!有本事的话,就来打倒我、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试试看!唔哈哈哈哈哈哈……!——这么假装试试……!?”
转进吧。不是撤退,这只不过是转进。
法尼·弗兰克一甩脏污的外套,华丽地转过身。
“——唔,要被打倒了。这样冲过去的话肯定要被打倒。至少无法否定存在那样的可能性!这就糟了,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我还!不能死!我可是还身负着拯救世界的崇高使命在完成它之前就死在这里算什么事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啊……!”
即便如此,法尼·弗兰克还是在迫近敌人到极限距离之后,才开始了转进,因此理所当然,敌人盯着法尼·弗兰克追了过来。先行逃跑的人呢……?虽然很远,但能看得见,在远处有他们模糊的身影——这样就好,成功争取到了时间。大概、恐怕、只是多多少少。说实话,从最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敌人数量太多,虽然说也不是没有胜算——估计还是打不赢的。如果无法保证胜利,就要避免战斗,威吓敌人,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争取时间,随后自己也成功逃脱。这就是最完美的计划,我这就实现给你们看。
“——肯定能实现。因为我可是救世主、是英雄啊啊啊啊啊……!”
问题在于——没错,并非没有问题。
呼吸困难,喉头呼呼作响,侧腹抽痛,眼泪渗了出来,看不清前方。我很痛苦吗?不痛苦。那么悲哀吗?也不悲哀。只是——只是、从现实角度考虑,人不可能永远奔跑下去。速度已经开始变慢了,差不多要糟糕了——就在想到这里的一瞬间,掉了下去。“——啯……!?”
并不是直线坠落,而是滑落。落进了一个坑,和刚才躲藏着的那个深坑类似。沿着陡坡滑落至底部,屁股撞在地面,呼吸一窒,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能听见上方有什么东西跑过的脚步声。敌人失去了法尼·弗兰克的踪影,估计是没有想到他只是掉进了坑里,以为他是不是弓下腰藏在了某处,或是以为他还在逃跑吧。
“……得救了——吗……?”法尼·弗兰克猛烈地摇头,“不。只有我一人得救、就觉得万事大吉的想法是不对的——吗?不不不!”
法尼·弗兰克沿着刚刚才落下来的陡坡拼命攀爬,小声地嘟囔。“……我……我已经和不久之前的我不一样了,我已经脱胎换骨了。应该说这也是我的真实的一部分,我可是超级英雄……”
从坑中探出头,走路花一般的恶魔就在眼前。朝这边过来了。要撤退吗?否、否、否!法尼·弗兰克从坑中一口气跳出来,朝走路花恶魔扑了过去。“——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
无我地连续以铁拳招呼上去之后——第五拳传来了像是蛋壳破碎般的手感,走路花恶魔像是枯萎了一样停止了动作。法尼·弗兰克立即满面笑容。“——怎么样!看到了吗!我的力量!来呀,我就在这里!全都上来呀……!”
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可不仅是附近的敌人,连已经走了挺远、二十美迪尔三十美迪尔之外的敌人居然也望向了这边。来了。一个接一个来了。怎么全都折返回来了啊。“——要、要、要记得谢谢我啊各位!像这样吸引敌人注意——唔喔!?”
法尼·弗兰克马上扑倒在地,躲过咕哞哞哞哞哞地冲锋过来的牛头恶魔。就在此时章鱼一般的恶魔又一刻不得清净地攻了过来。别别别别开玩笑了。法尼·弗兰克如脂羽虫一般高速匍匐前进。快逃。快逃。快逃。“——有、有、有本事就来抓我呀!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简直像带领了无数恶魔在森林中游览。法尼·弗兰克笑了,大笑出声,笑得像个傻瓜。只要还能笑,我就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他如此坚信。不论怎么想这都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重大危机,却从未觉得自己会死。虽然没有根据,但不知怎么就是这么觉得。
因此,当追赶着他的恶魔突然嘎地惨叫起来的时候,他也一点没有惊讶。他只是心想: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不必隐瞒!我就是清楚会发生这种事,老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啊各位……!
转过身来,只见漆黑的巨鸟——不,是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怀中抱着个红发的女人,背后长着黑色的双翼,俯视着恶魔们。
“——亚济安、放我下来……!”
红发的女人如此说,于是黑衣男便点了点头降低高度。
随后红发女跳了下来,黑衣男则开始散播死亡。
那是极为异常、压倒性地、毫不留情、完全是单方面的杀戮。男人的左臂化作了黑龙一般的东西,右臂变成了无数黑管,将恶魔们咬碎、贯穿、扯裂,碎片撒得到处都是。
“——话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像你这样的家伙……”回过神来,红发女就在身边,“呀,只是在寻找同伴的时候偶然发现,见死不救也实在是有点那啥——没事吗?”
法尼·弗兰克挺起胸膛笑着说:“我看上去像是有事吗……?”
“嗯。我指的主要是脑子。”
“哇哈哈哈。不用担心。我头脑很正常,也没有事。而且——果然,果然就是这样!完全、正如我预料……!”
“……你真的没事?”
“嗯嗯,没事。我当然没事,你也没事,大家都没事——只要有我在的话!”
“哇。这个人真是不得了,已经彻底疯了……”
“没错!我很不得了……!”弗兰克·戈尔丁·雷文斯克罗夫特陶醉地眯起眼,遥望远处恶魔们被虐杀的光景。“——运气真是好得不得了!好运至极!只要有这运气,我就是无敌的!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不对!是时代终于追上了我啊!”
“这也就是说,都怪我们救了你反倒助长了你夸大其词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法尼·弗兰克高举拳头,“——我!会成为新时代的王!我就是为此而诞生的……!”
“根据现实状况我倒是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这是该宣布称王的时候……”
“不如说!正是因为在现在这种状况!才需要能让人民安定下来的强大的王!安心吧,我会构建一个能保护如你这般的美丽妇人的国家。建给你们看看!”
“噢呀……来了。又来了。”
“唔?什么来了……?”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否定过这一点了吧?你不记得了?呀你这张脸倒的确看上去就像是记忆力自出生开始就是全灭状态……”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
“我——”红发女抡起拳头,“不是女孩子……!”
“喏嘎嘎嘎嘎……!?”
法尼·弗兰克的脸上陷入了一记老拳。以那副纤瘦的身体而言,这真是一记技惊四座的好拳——被打飞并砸落于地面的时候,他如此想到。
也就是说,不能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对吧。
九月二十五日 杰德里
“——不行!奇罗·潘卡罗!冲得太靠前了……!唉!”
即便是如此大叫他也听不到。可话又说回来,到底该怎么抵挡才好。
转身看向后方,全副武装的人们拥挤在港口城市杰德里的城墙下,几乎紧贴了上去。而除此以外,不管是前方还是左右,一眼望去都全是敌人、敌人、敌人、敌人。只能彼此误解、不存在和解的可能性、明显地水火不容、不仅不是人甚至都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生物的异形之敌,异界生物的群体——不、异界生物的大军如同从陆地上掀起的巨浪,朝杰德里席卷吞噬而来。
港口已经空空如也,不论是商船还是护卫船还是渔船甚至是小舟,都已经满载着人和物资离开了杰德里。据从附近的地方来杰德里避难的人们说,各地都正在被异界生物攻击压制亦或是不断蹂躏。这一样一来便几乎无法沿陆路逃脱。
即便如此,如果只身一人了无牵挂,自然也可以试试碰运气突破重围,然而又怎么能丢下无辜的市民不管,只保全自己一人的性命?为了保护深爱的故乡,以及无力的老幼妇孺,有人甘愿投身于这场绝望的战斗。
比如,以奇罗·潘卡罗为首,全员身穿战壕风衣的潘卡罗家族的男人们。
“然而!不可因血气方刚而白白丢掉性命……!”
怒吼吧,我的双拳。
多瓦宁古的右拳陷入猪脸恶魔的面部,使其破裂。
“不可!”
紧接着,左拳又将另一只猪脸恶魔粉碎。
“——不可!”
这次则是右手手刀,将两头猪脸恶魔的脑袋轻易斩飞。
“不!可!在战斗中啊啊啊啊喝啊啊……!”
多瓦宁古的两手如同两柄长刀,将猪脸恶魔们一个接一个斩杀。
“——就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对啊你们这帮大傻瓜啊啊啊啊喝啊啊……!”
恶魔的血肉乱溅,比起血液的腥热,自己肉体所散发出的热量更使多瓦宁古躁动难耐。好热。好热。好热。好热。好热。好热。实在是太热了。
忍受不住便将僧袍扯下,将皮肤暴露在外。
“——唔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肌肉万岁……!”
这样便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多瓦宁古。肌肉只会前进,在恶魔阵中横冲直撞直捣黄龙。前方就是冲得太靠前、在敌人包围下孤立无助的潘卡罗家族的精锐部队。奇罗·潘卡罗,那个男人不能死。虽然他并不像其父安佐·潘卡罗那样为众人所尊敬,但那个天真爽朗的男人人缘极好,简单来讲就是很受欢迎。如果那个男人死了,人们就会失去重要的希望之光。也许那只是一道幻光,并不真正具备驱散黑暗的力量。即便如此,比起没有能够被看作是光的东西,还是有比较好。而且——现在,如果死了,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自九月五日以来,祭坛失去了功能。原因不明。
不,祭坛本身还在运作,然而,与玛格尼迪亚之潭的一切连接都被切断了。
在祭坛无法使用的情况下,不管是如何大能的僧侣,都无法再实施苏生式。
“死了就彻底结束了啊,明白不明白,奇罗·潘卡罗……!”
多瓦宁古的飞踢使屎尿横流的狗屎恶魔们爆裂开来,他穿越飞溅的血肉骨片以及其他东西来到了潘卡罗家族一伙人的身边。
奇罗举起附有铁球的义肢,涂满血液的蠢脸不合时宜地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哟!这不是奥斯特罗斯的破戒僧吗!来这里干什么啊!”
“你这个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货!”
“咕哈……!”
多瓦宁古将奇罗·潘卡罗一拳打飞,又间不容发地以右腿回旋踢将扑来的恶魔们踢散。“——别把生命当儿戏!搞清楚勇敢和无谋是不同的……!”
“唉哟,好疼啊!”奇罗摸着脸跳起来,朝多瓦宁古逼近,“我也没打算要去死啊!但是啊,我们不来的话,还有谁能保护杰德里啊……!”
“少爷……!”一个短发的高个子男人挥着长刀砍倒了一名从斜后方袭向奇罗的浑身鳞片的恶魔,“——那个和尚说的没错!我们冲得太靠前了!如果不后退的话只会被包围歼灭!”
“吵死了,卡尔罗!这不是因为兴致太高还是怎么着,一不留神就已经在这里了有什么办法!还有,你也差不多该给我收起这个少爷的称呼了!”
“老、老、老大……!那边……!”一个胖男人指着东方大叫。
“啊啊!?白痴,死猪·肥球!没看现在正说话着呢吗!有事等会儿再说,等会儿!”
“但、但是、那个……!顺便一说,我不叫死猪·肥球,是叫波波·法丘……”
“不不不老大!”一个门牙大得让人生厌的男人唾沫横飞地大吼,“话可以等下再说,这事可真是个大事、应该说是大条了啊……!”
“……少爷。”卡尔罗睁大着眼,“伊比兹说的对——那东西真不得了。”
“搞什么啊,卡尔罗,连你也——”奇罗的视线刚一转到东方,便“嘎”地双目圆瞪。
“唔喔……”连多瓦宁古都只得低声感叹。真是何等的巨大啊。
是巨人,由锁链和铠甲全副武装起来的巨人正向这边走来。身高恐怕超过了十美迪尔,几乎有十五美迪尔。能称之为“一人”吗?总之,并不仅仅是一人,而是有六人、不、七人——看错了,一共有十人。
恶魔们的另一侧,巨人们排成一排向这边逼近过来。
“那也是异界生物吗……但是,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该不会,那个古代九头龙之咒解除了的传言是真的吧。但是——唔唔……!”多瓦宁古两手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为了给萎靡了的肌肉注入活力。接下来只有凭肌肉尽可能地战斗。“肌肉是永恒的……!奇罗·潘卡罗!你们后退!贫僧来殿后……!去依托城墙来阻拦敌人、尽可能多地保护市民——哪怕只是一个人吧……!”
“可是、就你一个人——”
“蠢货!你不知道肌肉的威力吗!贫僧的肌肉乃是万人敌!”
“但是,敌人可比一万还多啊!?”
“卡尔罗说的对——大概吧!反正我算术不好不是很明白!”
“肌肉不会畏惧……!”多瓦宁古虎跃而出高举双拳,将猪脸恶魔和狗脸恶魔打成粉末,“——肌肉不会胆怯!不会败北!肌肉便是最高!最强!肌肉最棒!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锻炼肉体,磨练技巧,这并不是为了严格要求自己,绝不是。目的只是暴力,为了解放力量,造成破坏。其中没有什么道理大义,只有暴力所带来的原始的欢喜。这不是疯狂,心境一片透明,无比清澈,这是理性的。
多瓦宁古的右腿开始发光。
黄金脚。
他的右腿四处横扫。
简直就像是、沙子。像沙子一样崩溃。多瓦宁古的黄金脚所及之处,恶魔们都如塌陷的沙堆一般倒下。多瓦宁古前进着,回旋着身体,以黄金脚收割着敌人,同时向前突进。恶魔们明显在害怕,恶魔也是会畏惧、会胆怯的。在他压倒性的暴力面前屈服。理所当然。
“你们们们们们们们们们阻挡不了了了了了了了了了了贫僧!一帮杂鱼杂鱼杂鱼杂鱼杂鱼杂鱼杂鱼杂鱼杂鱼杂鱼……!”
血潮与肉片的漩涡向着东方前进。敌人、敌人、敌人人人人!多瓦宁古寻求着值得打倒的敌人,眼前的这些算不上是敌人,甚至连障碍物都算不上。
如果说哪里有敌人,就只有那里。
巨人。
马上就在眼前了。
他充血通红的两眼瞪着敌人。身高约十五美迪尔,全身覆盖着没有空隙的盔甲,上方缠绕着锁链。锁链似乎是固定在了盔甲各处。体型与人类相比,上半身异常地发达,体长腿短,姿势略微前倾,头部也格外地大。两手腕处都垂着锁链,锁链另一端吊着巨大的带刺铁球。巨人俯视着多瓦宁古,似乎已经将他视作了目标。
“来来来来吧!来试试啊贫僧可是很强的……!”
GMOOOOOOOOOOOOOOOOOOOOHHHHHHHHH……!
巨人举起右臂,应该是打算用铁球来砸扁多瓦宁古。
“你这大块头实在太慢了……!”多瓦宁古跳进巨人怀中——准确地说只是脚边而已,瞄准巨人的左膝使出回旋踢。“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GNUUUUUUUUUUUUUUUUUUUUUUUUUUUUUHHHHHHHHH……!”
巨人踉跄不稳,左膝已经折断。就是现在。多瓦宁古两脚踏地,双手握在腰两侧,牢牢地抓住了“气”,从而凝聚了暴力性的——不、只能认为是代表着暴力本身的力量。这股力量从外表上认知起来如同是光,简而言之就是暴力的结晶。“——气力充溢!绝招招招招招招招招招招——”
肆意地释放力量。
以破坏为目的。
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多瓦宁古的两手向正上方刺去。
“歼封封封封封封封封封封气……!”
暴力之光化作凶猛的龙卷袭向巨人的头部。
肆虐、肆虐、肆虐吧!摧毁一切……!
力量大显神威,虽然不至于将巨人的整个头部摧毁,但也使下颚消失了。巨人向后仰去,就在这样仰着倒地之前,从侧面又有铁球骤然飞来,将巨人的身体向着左侧击倒。这是别的巨人干的。不仅是这个家伙,巨人们陆陆续续地赶来。多瓦宁古大笑起来:“——哇哈哈哈哈哈哈!看来应该不至于没有对手了啊……!”
也许这就是死地——这个想法从脑中闪过。
在自己的道路上迷失,但仍然坚持着,夺去了数不清的性命,也拯救了同样多。
这道路的尽头,难道就是这里吗?
“所以说那又如何何何何何何何何何何……!”
多瓦宁古飞跃、后跳、翻滚,躲过巨人们不断甩来的铁球。虽然在闪躲,但却没有后退,而是在试图靠近,可却总是无法实现。
他在寻找时机。与此同时,巨人们的铁球将恶魔们毫不留情地击溃、砸成粉末。它们似乎根本不懂所谓友军的概念。那么同类之间有同伴意识吗?刚才的那只巨人就挨了同类一记铁球。也就是说它们完全敌我不分?然而它们依然明显是敌军中的一员。多瓦宁古赫然瞪大双眼。“——原来如此……!”
巨人的背上装有类似笼子的东西。这些笼子里乘着如同将巨人等比缩小到普通人类大小的恶魔,手中握着
锁链时而拉紧时而放松。恐怕它们就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操纵着巨人。
但是,知道了这一点又能如何?巨人身高十五美迪尔,拳头根本够不到它们背后笼子里乘坐着的操纵者。假如是身轻如燕的皮巴涅鲁,又或是能使用魔术的话——然而,此处只有他一人。“——也就是说!只能这么上了……!”
吾之肌肉,欲置之死地而后生。
多瓦宁古“刹……!”地一声双手合十,将流淌于全身肌肉的力量一瞬间统一。
铁球凶猛地迫来。
已经无从闪避,无从逃脱。
那便迎击。
“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愤……!”
多瓦宁古的右手直拳与铁球碰撞。
铁球开裂了。
漂亮地破碎飞散,然而下一个铁球又飞来了。很好。非常好。来呀,继续来呀。
“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怒……!”
这次是左直拳,与铁球激烈冲突,差一点被铁球压倒,但还是成功反扑。
铁球七零八落,全身的肌肉仿佛沸腾。
马上下一个铁球就会到来,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没有时间准备,已经迫到了眼前。
只得并非以拳、而是以全身去承受这一击。
铁刺贯穿了身体的各个角落,剐下碎肉,一、两秒之后,多瓦宁古的身体便倒飞于空中。
没能调整姿势,惨烈地坠落在地。之所以马上爬了起来,并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肉体擅自作出的反应。也就是说是肌肉让多瓦宁古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他便清醒了。
不知道所受的伤有多严重。有出血。骨折了吗?不清楚。步履蹒跚走不动路。这样不行——想到这里,多瓦宁古还是咧嘴大笑。“……就是现在。从现在开始,贫僧的肌肉……才要真正发挥本领……!”
多瓦宁古迈着摇晃不定的脚步试图靠近巨人。
这不是能不能战斗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战斗。
因此——要战斗。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不是吗……?
多瓦宁古挺起胸张开双臂。“来吧,大战一场……!”
巨人像被激怒了一样朝这边冲了过来。
它的脚步突然停止了。
大喊声。
箭矢。从右侧面、也就是南方飞来了无数箭矢,迫使巨人缩成了一团。不,箭矢不仅仅是为了威吓巨人。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H……!
巨人扭动着身体直跺脚,那巨人身边的其他巨人也是同样。
箭矢射在盔甲上弹开,全都掉落在地,大概一支箭都没能贯穿目标。
背上的笼子。
箭矢并不是打算伤害巨人,而是要将背后笼子里乘坐着的操纵者射杀。
巨人们的混乱并不仅仅是打乱阵脚这么简单,巨人们疯了似地撒野、推挤、互殴,其中一部分已经彻底扭打在了一起。在附近努力设法想要重新组织队伍、左来右往的恶魔们,也被卷入其中遭了大殃。
可是,是谁、到底是谁——不、什么组织,射出了这些箭?
“噢噢……!”
仔细一看,在右方有着整齐排列的队伍。米色中划着红线的军服。同色的头盔。以及盾与弩剑。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
“巴尔摩亚商会私兵队……!”
他们本应已经逃了才对。巴尔摩亚商会拥有着杰德里大多数的商船和护卫船,这些船上乘着社员及家属,还有私兵队,满载着各类物资,早就离开了杰德里。巴尔摩亚商会私兵队是杰德里最大的武装集团。当初染血圣堂骑士团占领了奥斯特罗斯神殿的时候,他们为了夺回神殿、为了杰德里也流过血。他们的离去、或者说是逃跑给全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商会的名誉也一落千丈。‘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商人罢了’、‘想要依靠他们本来就是错的’——有不少人抱着类似这样已经放弃了的感想。然而,到底为什么——
“停止射击……!”
雷鸣一般的吼声。这是个熟悉的声音——原来如此。
是那个男人啊。他到底是如何将应该已经逃到海上的巴尔摩亚商会私兵队带回这里的?虽然无法想象,但是那个男人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准备突击!跟紧我!就由我强·杰克·顿·裘克带领你们取得胜利!你们只需要相信自己保持前进……!”
“裘克!”“裘克!”“裘克!”“裘克……!”
私兵们将身体隐藏在盾后伸出弩剑。向着敌人一齐射击之后,再像那样以密集阵型冲锋是他们的一贯手段。战术单纯但很实用,他们已经像这样粉碎过了无数海盗与山贼。
从士气高涨地开始进军的私兵战阵之中,突然冲出了一名身穿黑金色震慑人心的铠甲——魔导王“鸦大帝”乔西亚的“摩诃鸦一式”——的男人,高举着黄金色的大太刀——那是“东方原野的魔导王”天正具象的遗物、刃长一点二美迪尔的“大忏悔啸”——冲了出来,而另一名纤瘦的女子则转眼间便将其超越奔驰在前。女子全身都喷出某种发黑的雾状物,在她的手中凝结成形。
多瓦宁古低声自言自语。“——是格林巨镰吗……!”
冲进因巨人的困惑、不、狂乱而被打乱阵型的恶魔之中,女子挥下了那柄武器。
通体黑色,由略带绿色的不明物质物质组成,极为巨大,光是握柄就有五美迪尔以上,柄端还有长达三美迪尔的狰狞弯刃与握柄成直角突出——那是一把镰刀。
能将生命、而且是众多的生命、仅仅一挥、便如同去除杂草一般收割,令人畏惧的巨镰,在她——“冰冻之森的人偶王”阿德尼斯·古利姆哈根最后的女儿、同时也是最高杰作的人偶公主克罗蒂亚的手中,以锐不可当的气势斜向斩下。
“——斩回【ROLLIN】……!”
随后,死亡被以无差别的无情形式散播开来。
死是作为生命残渣泼洒而出的体液,也以肉片、骨片、铁片、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碎片的形式散乱一地,随后迎来的便仅仅是空虚的崩溃。
被死亡的旋风突袭,敌人、恶魔们也在畏怯。
对着陷入畏惧的恶魔们,强·杰克·顿·裘克则以大忏悔啸横挥纵斩。
填补缝隙的则是私兵队。随着私兵队的冲锋,恶魔们像是被冲垮了一般开始败逃。
“居然……”多瓦宁古用拇指摸了摸胡子,短促地笑了笑。实在是忍不住笑意。
“——潘卡罗家的也上啰啰啰……!”能听见奇罗这个笨蛋的声音。一度退到后方的潘卡罗家族,再次来到了前线。
多瓦宁古微微耸了耸肩。虽然不是不明白他们的心情,但还是得上前阻拦。他已经收起了想笑的冲动,他明白,虽然这次避免了败北,但这绝不代表胜利。多亏了裘克的奇袭支援,才总算是将敌人暂且击退而已罢了。若敌人再次攻来,无法保证还能抵挡得住,而它们一定会再次出现——恐怕,就在不远的将来。
十月十六日 ??
紧紧抓住边缘,向外探出身去,下方猛然吹来如同凝聚成块的强风。披着的兜帽被掀开,一时间闭上了眼睛,但还是马上又睁开了一条缝。“——噢噢噢。好棒……”
“离远点!危险!”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没事的啦。”抖着肩膀笑了笑,继续紧紧盯着下方。
在曾经是南门的地方、它的尽头——悬崖绝壁之上,朝着下方。
能够看到地面。那是一片沙地,还称不上是沙漠,零星点缀着野草和灌木丛。几乎没有起伏,是一大片平地,正在徐徐地靠近过来。
因为正在降落。
已经持续飞行了一个月以上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正在降落。
“唔嘿!”飞燕缩回脑袋,一口气站起来转过身,“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久违地重返地面啦,佩尔多莉。”
“如果不是直接坠落下去的话……”佩尔多莉琪抱着胳膊眉头紧皱。医术士服上还穿着用来防寒的厚实外套。大概是与山上总比地面气温低同一原理,虽然还只是十月,现在飞在空中的艾尔甸却冷如深冬。
“啥呀。你这人还真爱操心。乐观一点呗。闪闪亮亮结结实实地往前看才对嘛!”
“如果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倒好了。但是,艾尔甸中还有很多市民,如果就这样掉下去,首先他们就肯定没有救了。”
“既然这样,就算想也没辙吧?”
“话虽如此——”佩尔多莉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是啊。说白了,还是我自己不想死,仅此而已罢了。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然后与某个人再度见面。不管发生什么,也必须得再会……”
“这么说的话我也是一样喽。”
“是由莉卡小姐吗?”
“是呀。”飞燕在后脑勺上挠了一阵,重新戴上了兜帽。“还有就是、同伴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倒是还算幸运的呢。虽然身处这样的状况,但是妈妈、收容所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