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室位在特别教学大楼四楼的最东侧,现下那里的窗户全被黑色吊帘给盖住,从外头看不到里面,四名男学生正待在那。
有体型结实又剃着平头的马田、褐发瘦子鹿山、戴着骷髅耳环的金发源本,再加上卓二共四人。
在这群人里,只有卓二显得突兀。
他几近全裸,四角裤换成三角裤、正襟危坐。但三角裤明显过窄,铁丝陷进肉里似的形状挤在那,被卓二又大又膨的腹部脂肪盖住。
「可恶,那家伙真让人不爽。算老几啊他!」
马田的怒吼令卓二抖了下肩膀。
「不觉得他很超过吗?」
「都是那群笨女人捧的啦。还自以为勒。」
「蛤,你是怎样啦,马。想泡的妞叫人家『斗和同学~』喔?」
「听你放屁,白痴。」
眼看马田冒出青筋,鹿山嗤嗤嗤地笑着。
两人在那搅和,源本则是冷眼观望。他呼~地吐了口烟,低声说道:
「……还真的很让人不爽啊。」
马田、鹿山花了点时间反应源本的话。话抵达脑部前,他们一直在偷看源本的脸色。片刻之后,两人理解到源本在对自己的感想表示认同,彼此互看并扬了扬嘴角。
源本是头头,自身心情能得到他的认同自然是很高兴,有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与其说那两人对源本抱持的是友情,其实更像是崇拜。
源本做人从不畏畏缩缩,身上有种锐利的气质,老实讲还满酷的。再加上他脑筋转得快、打架又强,光是跟他走在一起,自己也会连带威风起来。所以说能得到源本认同,比什么都教人欣喜。
马田心情多少有点好转,接着就像平常一样玩起卓二。
「喂,看这,猪头!」
「是、是的。」
「『是』个屁。回答时要『学猪叫』才对,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你脑残没记忆力吗?还是把我当白痴了?喂!」马田一脚踢向卓二的游泳圈,踢进脂肪的爽感还真不是盖的。「呐,你朋友是怎么回事,都没好好教他喔?他害我们不爽耶!」
他靠近蹲踞在地的卓二,抓了把头发后向上提起。
「喂,别打脸啦。被人发现会很麻烦。」
遭源本指正,马田一个松手放开。
「抱歉、抱歉。要打就打这对吧。」
说着,这次一拳打进卓二的侧腹。卓二跟着闷哼。
「呐呐,猪头。我们几个被你朋友当白痴要了,知不知道原因?」
卓二捣住侧腹、倒在地上,鹿山咄咄逼人地逼问。
「咿吁那、那个,对不起。」
「搞什么,『对不起』个屁啊。懂我在问啥没?日文听不懂是吧?还是说你不屑跟我讲话?看样子我被讨厌了啊?」
东西在绞扭的声音,鹿山边拧卓二的脂肪边说着。
「好痛、痛痛痛。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咦,真假?你不知道吗?明明是猪头朋友的事欤?」
哭丧着脸,卓二拚命点头。
「这就告诉你——因为你太肥了!臭猪!猪的体脂肪率很低吧?就因为你肥,我们几个都被当成白痴了!」
鹿山声音大了起来,一拳揍进卓二的胸肉里。
「啊哈哈哈,鹿山真会掰。GOOD JOB。」
源本边笑边竖起拇指。
「喂喂,他说GOOD JOB耶。」
「超日本都市KICK!」
得到源本夸赞后鹿山更加起劲,他开始狂殴卓二。情绪同样高涨的马田也跟着加入施暴行列。
卓二像只犰狳(注2)似的缩紧身体,等他们「玩」到满意。
「猪~头。来个烟灰缸~」
过一阵子,源本出声叫住卓二。在此同时,施暴动作戛然停止。
卓二深怕对方不悦,三步并两步找出烟灰缸递上。
尽管被两人施暴,身上的伤合没有很严重。这是当然的,他们的目的并非伤害卓二,而是拿他当沙包,让自己痛痛快快流些汗,把运动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卓二朝坐在讲台上的源本靠去,接着就像平常一样头顶烟灰缸、正襟危坐。下一瞬间,一根烟头压上卓二胸口。
「啊咿——!」
「还『啊咿——』呢,超有趣W」
「抱歉、抱歉。猪头太臭所以弄错了。」
三人捧腹狂笑。
「啊哈、哈哈哈。」
卓二边抹去胸前的烫伤痕迹,边干笑着附和。
注2带壳哺乳动物,遇天敌会钻进洞内或缩成一团,以坚硬的鳞甲保护身体。
「……谁准你笑的。」
源本一句话杀来,马田听了立刻抬腿踢卓二。肺似乎被挤压到,卓二开始剧烈咳嗽。
「我——说,就算有猪头可踢,还是越来越不爽啊。」
「斗和的事吧?要怎么办?」
「……那家伙可能不好对付。」
源本低吟道,马田及鹿山瞬间沉默下来。源本说对方不好惹,那他就一定是个狠角色。恐怕比他们几个更……可能会输,这股不安闪过脑海。并不是怕受伤,而是不想让源本看到自己惨兮兮的样子。
「真的?有多强?」
「不知。不过他运动神经不错,脑子又挺清楚。」源本再次拖了个长长的尾巴、吐出一口烟。接着,他懒懒地说了:「我记得……那家伙好像有个妹妹?」
「咦?真的假的,可爱吗?」
「马,你太兴奋了,克制一下啦。」
「喂,猪头,到底怎样?他妹妹可爱吗?」
马田语气粗野,卓二只是闭着嘴不回应。
「混帐,你在干么,那什么眼神?」
马田的声音开始蕴含怒气。卓二慌忙移开视线。
「喂,猪头,别装作没看到。怎样?现在是在藐视我吗?」
「……我、我不知道。我跟斗和又没好到那种程度。」
「真的?猪头,原来你跟那家伙不是朋友喔?超扯W」
「跟那家伙都不算朋友了,这下猪头还有朋友吗?」
马田和鹿山讥笑道。
「呐,猪头,你当我们是白痴啊?」
有个声音更冷,是源本。
「咦,我没……」
「既然这样,那眼神是怎么回事?你这家伙,刚才一聊起那小子的事,眼睛就一直瞪着我们看对吧?不对,错了喔。应该说有种意志。强烈的意志。一副两败俱伤也无所谓的样子。太不像猪头你了。」
源本从讲台上走下,卓二的制服被随便扔在教室一角,他到那取出手机。
「快、快住手!」
卓二反射性飞扑过去,但鹿山补一脚害他倒地。马田跟上去拉紧卓二的三角裤。紧绷的布块深陷进肉里,刀切般的锐利痛感袭来。
「痛、好痛、快被切烂了!」
「啊哈哈哈,蛋蛋快爆了吗?来啊来啊,快招吧、招啊!」
「喂喂,只是摸个手机而已,干么那么紧张?我们是朋友吧?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吗?」源本嘲谵地说着,开始操作手机。「喔,有了。是这个吧?姓氏一样,猪头的朋友又不多。连照片都有登录欸。猪头还真勤快,我觉得这样搞太烦了,都没在弄的说。」
「结果勒,怎样啦?可爱吗?」
「啊啊,算可爱吧?有些人可能很好这味。」
源本将手机丢给马田。或许觉得一切都太迟了,卓二并没有做出任何妨碍动作。
「等等。这不是小学生吗?喂喂,别这样好不好。」
「……不过,真的很可爱勒。」
出神地看着手机,鹿山说道。
「喂,你讲真的喔?原来你有这种兴趣啊。糟了,恋童山,这下尾了——」
「真不懂行情耶,马。小学生的年纪最适合玩扮装了。」
「就这么定啦。为了臭屁的哥哥好,就给她来点早熟的社会历练吧。」
「住手啊啊啊啊啊!」
「啊?」
卓二一叫,三人全都瞪向他。
「住手!求求你们了!你们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开什么玩笑!」
马田再次踹过去。这次完全没有拿捏力道,怒火让他失了分寸。
「想对你怎样都可以,这还用说吗!是在命令个屁!」
「拜托住手。只有斗和、不要对斗和……」
卓二的反抗态度更甚,鹿山也跟着痛殴他。今天的暴行比以往更加残忍,马田等人揍到气喘吁吁。
「喂,给我用这玩意绑住猪头。」
源本从隔壁的准备室出来,丢过一捆封箱胶带。趁车二被打时去里面拿的。
马田跟鹿山相当乐意,他们用那个东西捆起卓二。卓二几乎没有抵抗,绑完后的他活像根年节火腿,一举滚倒在地上。嘴巴遭人塞住,呼吸时鼻息慌乱。
冷眼睥睨卓二这副德行,源本开口了:
「『习惯』这种东西还真是可悲啊,猪头。最近呢,有个期待已久的游戏续篇出罗。我玩了第一手,而且还不
是用偷的,是老老实实掏钱买的。之后希望他们能继续努力下去,所以我还捐钱赞助了。很伟大吧?是用猪头这阵子给的钱捐的。不过啊,玩是玩了,却一直High不起来耶。也不是因为它无聊,就觉得——有点腻。前作已经玩到见底了,没什么新鲜感。不过呢,并不是游戏公司的错。我啊,很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前作不好的地方都改善了,平衡性也调整得更好。唉,系统就没办法了。改系统就不是续作了。既然这样,不好的是谁——是我啦,玩惯游戏的我。游戏一直有在进化,创意也提升了。但是一比较起来,玩家腻的速度更快。已经变不出花样了吧。所以说,猪头会错意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也想好好提升一下创意,但猪头习惯的速度又太快。」
源本没劲地叹了口气,向上拨拨金发、继续发话。
「然后,我就想到一件事。不是有句话说『人不能忘记初衷』吗?猪头有没有听过?这东西真的很重要,我难得这么感性呢。所以啦,为了让猪头想起最初的感动,我要使出浑身解数喔。半吊子的『刺激』敌不过『习惯』啦。这全是为了猪头着想,真的。看看你,老实讲,脑子里是不是在想『我还撑得住』?接下来的事不可能更糟了,在看扁我们几个?」
卓二背后窜起一股恶寒。源本最后那几句话,让人感觉到比杀气更危险的某样东西。
「所以呢?现在要怎样?」
马田的声音有些故作强势。
「我想想,就先——」
「一个人吗?」
「蛤?什么鬼?」
事情进展到这,源本等人才注意到总人数多了一个。就在马田背后,有个女学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那。
身高大约一六〇左右。上半身魁梧,脚却很短。体型就像猩猩一样,矮胖粗短。像盖着海藻似的,乾硬纠结的黑发遮住上半颜面。肤色黄绿,异常的大嘴让人联想到牛蛙。她身上穿着脏污不堪的纣色水手服,看起来并不是苇原第三局中的制服。
「搞什么啊,这丑女,脸也太大了吧。真搞笑W」
马田看到她的脸,没注意到对方身上散发异样气氛,自顾自地喷笑出声。
「一个人吗?」
「蛤?」
突然现身的女孩子——问话魔,她用双手牢牢缠住马田。
「喂,想干么啊。是说,手未免也太大了?」
咕啪——糊糊的声音响起,问话魔张开嘴巴。唾液牵起水丝,口内列着密密麻麻如鲨鱼牙齿般的尖齿。嘴唇大张,张起的上唇比身高一八〇的马田还要来得更高。
「——这,嘴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啊?咦?」
这句话成了马田最后的遗言。
话声刚落,问话魔一口咬住他的头。马田被两条手固定住,头自身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喀哩喀啪咕哩咕滋,咀嚼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人吗?」
染红的嘴角咧开,问话魔看向剩下的两人。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源本。他迅速转身并直奔出口。鹿山看见这一幕,迟了些才了解到自己身处在危险中。嘴里发出女孩子般的尖叫声,屁滚尿流地逃离。
然而——
「一个人吗?」
问话魔的速度更快。它箝住鹿山的手,一把拉向自己。
「不要啊!救命!我、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啊!」
另一只手也被抓住,鹿山自背后遭到固定,虽然拚死挣扎,但完全挣不开怪物的箝制。
问话魔再次咕啪一声、张开血盆大口。这次的唾液已经变成淡红色了。怪物阻隔了鹿山的视线。
「不要、住手、住手啊啊啊啊!死、我要死了呃呃呃呃呃!嘎啊啊啊啊啊啊!」
乞求沦为徒然,就跟马田一样,鹿山的头被一口咬下,就此丧命。
咕嚓咕嚓嚼嚼咕噜,痛快品尝完鹿山的头颅后,问话魔打了个小饱嗝。紧接着——视线向下扫到房间里仅存的卓二。
「呜呜——呜——!」
卓二被人捆住,想逃也逃不走、想出声又出不了。泪水将脸弄得乱七八糟,只能声音模糊地悲鸣着。
问话魔的脸越来越近。宛如一个玩弄蝼蚁的孩子,它蹲下来并仔细瞧着卓二的脸。
「一个人吗?」
问话魔再次重复那既是质问又像口头禅的话语。卓二眼眶一片湿濡,里头倒映的是——透过前发缝隙露出凶光、如鱼眼般浑圆的目珠。
* * *
斗和呆愣在原地。
眼前这片景像……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肌色苍白得几近纯净,淌着赤红的脸颊彷佛还有生命,萌由里就那样静静地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非常美丽,鼻梁及嘴角形状姣好,在在挑起让入凝望下去的欲望。
「青叶……」
再一次,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但少女依旧没有反应。
在杳无人迹的研修中心里侧,杂草色泽晦沉暗淡、土壤污浊,和名为青叶萌由里、楚楚可怜的少女极不般配,毫无防备的肢体暴露在空气中。
这片光景极其异样,悖德感隐约浮现,带出一股情不自禁的妖艳。
「青叶。」
他再次呼唤名字。倘若少了那抹红丝,若没有它沾染在上头的话,她的双眼一定会立即睁开、一定会朝自己绽开笑容,生命的余韵将会留驻。
但她却没有回应自己。
斗和陷入绝望,他握紧双拳、用力闭上眼睛。
——就在那时。
「嗯、呃哈。」
甜蜜的叹息声传入耳里。
斗和大惊,双眼倏地睁开。
萌由里动了下身体。看似畏光地眯起眼,接着缓缓睁开。
「咦?我……」
她轻声说道,好像还未从睡意里恢复过来,萌由里撑起上半身。
「青叶!太好了,你没事吧?」
「咦?斗、斗和同学。」
萌由里表情茫然地抬头,先是轻吟道「为什么」,接着马上「啊」了一声。看样子是想起斗和为何会出现在这了。
她慌忙起身,视线落到下方——接着以双手大动作按住裙摆。
「你你你你你、你看到了?」
这句话是红着脸问的。
「没有,我没看见。」
那一瞬间,斗和没意会出话里的意思,而是马上解释成「你有看到我倒下吗?」斗和赶到时,萌由里已经倒在这了。他并没有目击到该瞬间。
「这、这样啊。」
边说边松了口气站起,萌由里本想抖掉制服上的脏汗,却突然止住动作。
「那个,斗和同学。接下来我想整理一下制服。可能会有点不好看……所以、你一直盯着我,我会很难……」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那种事?不重要?」
无视音调拔高的萌由里,斗和开始逼问。
「青叶,你没受伤吧?有没有会痛的地方?」
「咦?是没有……」
面对斗和一连串追问,萌由里虽然有些害伯,却也老实回答。
「因为,我看你嘴边都出血了。真的没什么大碍吗?」
「咦?血?」
「让我看看。」
「等、等等,斗和同学。讨厌,不要过来!」
萌由里语气惊慌,一张脸东躲西藏,斗和惊讶地停下动作。
「你绝对不可以看。就算是斗和同学,我还是会生气的!」
萌由里似乎不想让斗和看到脸,她转过身蹲下,之后从掉在地上的书包里拿出小镜子和手帕。「啊,真的有。」小声说着,她用手帕擦拭嘴角。
「啊哈哈哈,久等了。对不起,让你看到丑丑的脸……是不是幻灭了?」
萌由里起身并转过头,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斗和开始坐立难安起来。焦躁厌袭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抓不出重点,令人不安。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自己确实想做的到底是什么,连他也不明白。
「青叶,我想看一下你嘴巴里面的情况。给我看看。」
「咦?你在说什么?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让你看。」
「那是因为,你都流血了。」
「嗯。只是咬到嘴巴而已。已经不痛了。」
「牙齿没有断吗?」
「咦?牙齿?等、等等。」
萌由里掩着嘴、再次转身,用小镜子确认口内情形。接着她大大地吐了口气,转过来的表情有些羞愤。
「没、没事啦。真是的,别吓人好不好。」
「我也想确认。希望你可以让我看一下口腔(里面)。」
「咦?不、不可以啦。绝对不行!是口腔唷。女孩子的口腔(里面)耶。谁会想看那种地方,会看的只有变态!」
萌由里焦急地挥着手,拚命抗拒。脸颊及耳根都红透了。
「变态也无妨。青叶嘴里到底怎么了,我只是想确认这点而已。」
「有关系嘛!怎么回事,斗和同学?你应该不是这种人才对呀?」
「青叶才奇怪,为什么抗拒成这样?」
「咦?我、我吗?本来就会啊。就……这样很丢人嘛。哪有女孩子会让男生看口腔的。」
「这样的话,你就把我想像成牙医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事哪办得到,不行不行。我没玩过医生游戏。第一次玩就要假装看牙医,太奇怪了吧。」
「你……讨厌牙医吗?」
「咦?是不讨厌……不对,重点不是这个吧!怎么了?斗和同学变得好奇怪喔。感觉很像会把宁宁音弄哭的变态。」
——宁宁音。
听到这个名字,斗和的神经瞬间划过一丝冷意。对了,要快点去跟宁宁音会合才行,没时间在这里耗了。
「斗和同学……?」
一回过神,萌由里正从下方盯着自己瞧。
「……抱歉,我刚才好像怪怪的。」
冷静下来的斗和开口道歉。动点脑筋就能理解,以青春期少女会有的反应而言,不愿让男子看口内情况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太好了,斗和同学恢复正常了。」
「青叶,最后还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我到这里时,你不仅流血、还躺在地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萌由里抬起食指点着唇瓣,视线朝左右飘移一阵后小小地「啊」了声。
「我想起来了。是个男生。不知道是几年级的,有个人朝这边冲过来,后来我昏过去了,记得不是很清楚,可能是撞到他才受伤的。」
原来是这样,斗和明白了。
恐怕是逃离猫蜘蛛魔爪的其中一名学生吧。都已经目睹过那片惨状,之后就算撞到人好了,无心顾及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得知萌由里并非遭到猫蜘蛛袭击,斗和松了一口气。仔细想想,若被那只怪物袭击,肉体怎么可能还像现在这样完好如初。
「——那个,斗和同学。斗和同学、你是看到简讯才过来的吧?」
当下气氛顿时转变。
萌由里面对斗和站着,手背在背后,像个等待生日礼物的害臊孩子般忸忸怩昵。
「啊啊,对。」
「宁宁音那边……你没有去吧?」
「不,我去了。」
「咦?」
萌由里的表情在瞬间僵住,一对杏眼睁得圆圆的。
「……我去了,去回绝她,跟她说我要来找青叶。」
听者当下并没有任何反应,而是随着那句话,彷佛表层冰霜融化般,萌由里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
「……是吗。」
轻声呢喃,萌由里低下头。
「这样啊。」
她再次开口轻吟。声音里参杂着悲伤,也有安心的成分在。
萌由里深吸一口气,堇色双瞳满满都是斗和的身影。
「斗和同学,希望你不要大惊小怪,好好听我说。虽然是这样,我猜你也已经知道了。我、青叶萌由里……我对斗和同学——」
「那种事晚点再说!」
「那种事?晚点!?」
无视再度拔高嗓音的萌由里,斗和开始观察周遭动静。就在耳边,学生们的惨叫声如潮水般拍打回荡。虽然没有看到人影,却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怎么了?」
似乎察觉到斗和的异样,萌由里语气里满是担忧。但斗和并未回答。
「咦,那是……惨叫?」
声音好像也传到萌由里耳中了。这里不安全,斗和想着,必须尽早移动到安全的地方去。
「青叶,接下来的话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还是希望你能乖乖听进去。」
「咦?嗯、嗯。」
「目前,这所学校出现一只猫怪,它到处作乱。有人受伤,有人死掉。我们要快点去安全的地方避难。」
「咦?什么,斗和同学?」
萌由里皱起眉头。想怨也是,但还要等她弄清楚状况,恐怕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你看一下手机,应该收不到讯号。」
「啊,真的耶。」
萌由里确认着手机,嘴里发出惊呼。
「拜托了,青叶。相信我吧。我们得快点进去校舍里。」
「……嗯。我知道了。」
萌由里先是考虑了一会儿,接着意外地爽快答应。然而,就在斗和转身欲前往校舍时,背后传来一记制止声。
「斗和同学,等等。」
「怎么了?」
「要逃的话,离开校园(逃到外面)是不是比较合适?」
这个意见一针见血。比起逃往校舍,就这样跑到外面,向警察等外力寻求协助是最为妥当的。但——
这个做法恐怕不可行。就凭学生们对体育老师讲过的那些话,可以推测句句属实、忠实反映现状。
人必须眼见为凭,这个想法并不坏,但套用在此次案例上,或许会丢掉小命。正因情况如此,更应具备按他人言行思考、迅速判断情势的能力。
斗和不经意抬头,他看向形同外壁的灰色混凝土墙。那道外墙围绕着校园。为了防止可疑人物入侵,五年前修建至三公尺高,残忍的有刺铁线围绕在更上方处。就像监狱一样,斗和想着。为了防范可疑人物,反过来把大家关进监狱,这样的做法似乎有哪里搞错了。为什么没犯罪的人反倒要出钱,还要被关禁闭不可?
(墙的上方恐怕也——)
虽然还处于半信半疑的状态,但校园整体都被「隐形围墙」隔离的可能性相当高。试图分析手机断讯的原因,尽管不符合现实,但看不见的墙可能延伸至遥遥高空,形状呈蛋形或箱型。校门就甭提了,就连跨越外墙的逃脱选项也化为泡影。
为了确认真伪,斗和挖起埋在土里的小石头,打算朝外头丢去。
接着他察觉到异常之处。
生长在研修中心周围的草木——全都色泽暗淡。现在是盛戛时节,却怎么找都找不到盎然绿意的踪迹。就连生在地面的杂草也是,左看右看都像晦影般缺少生气,毫无色彩可言。这一幕幕散发着不祥的压迫感,煽动名为不安的火苗。
不,不行。斗和在心里说着。
这些都是杂音,是不需要纳入考量的情报。难道解开这个谜题就能到外面去吗?就能从猫蜘蛛的魔爪下逃脱吗?不能。现在还有其他更应该去做的事才对。
斗和像要屏除杂念般丢出小石子。
石子飞向有刺铁线缠绕的遥远上空,接着在半空中弹回。正如斗和所料,看不见的墙连上空都遮蔽住了。
「青叶,虽然我目前没时间做说明,你也没时间厘清,但请相信我。现在进到校舍是最安全的决定。搞不好赤峰也在那。」
她在校舍内的机率究竟有几成?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斗和不禁暗想。
从宁宁音的性格推测,为了不撞见自己,八成会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打发时间吧。猫蜘蛛展开杀戮时,她很有可能还在校舍里,并察觉到外部异状。如果是这样,她应该躲在安全的校舍里,命大逃过一劫了吧。
不过,若她没察觉到异状,心不在焉游走于外侧的话——
宁宁音的步调一直和旁人有着微妙差距,会对周围的喧闹漠不关心。这可能导致最不幸的结果。
斗和抓住至今仍旧难以置信的萌由里,拉着手硬是将她带离,笔直朝施工中的建筑前进。
换作平常,这举动铁定会让心脏狂跳不已,现在却没有任何感觉。或许是人们的死法太不寻常,导致某个身为人的重要部分麻痹了。
「咦?要爬这里吗?」
萌由里在斜坡前困惑地说着。
施工中的建筑搭在一座土台上,通常都会在斜面设个阶梯,以利进到建筑物里,但紧邻树林的此处并没有那种东西。
这是有原因的,从研修中心穿过树林直线抵达,此处耸立着一道坡墙。
「没问题,这里的草木很浓密,旁人很难看到这边。」
下半部两公尺左右都被水泥块掩盖,斗和边爬上那个斜坡边答道。剩余上半部全长着色泽暗沉的草皮。
「我不是这个意思,一定非走这里不可吗?」
「视野良好的地方很危险,从这里穿过建筑物,之后再去校舍是最安全的路线。」
面对斗和的回答,萌由里一脸难以尽信的样子。只要爬上近四公尺的斜面就可以安然无恙,斗和不懂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来,快点。时间不是很充裕。」
斗和爬上斜坡的混凝土部分,自上头将手伸向萌由里。她的眼神虽然带有抗拒,但经斗和二度催促后就把书包交出,接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握住那只手。
体重比想像中更轻。一把拉起对方,青蓝色头颅就近在咫尺。下一秒它向上抬起,萌由里端丽的面貌出现在眼前。距离近到彼此的呼吸交叠在一起。
「呀!」
萌由里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拉开距离。
「危险!」
她失去平衡,身体差点向后栽去,斗和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她。
「那、那个,斗和同学?」
「抱歉,青叶。不小心抱到你了。」
「咦,什么……谢、谢谢你。」
对话听起来很微妙,气氛尴尬,两人就这样爬完长草的另一半斜坡。接着斗和掀开工地建筑上的封帆,就在这时,萌由里语带顾虑地表达起意见。
「呐,斗和同学,我觉得经过这里不是很安全呢。」
看向封帆对侧,里头是半毁建筑。崩坏的天花板、倾斜的梁柱,铁管及水泥残骸插在地面上。半毁的印象相当强烈,建筑物看起来已经离全毁不远。
「不,我认为还是穿过去比较安全。」
斗和仔细思考后回答。
「可是,这里看起来好像快塌了。虽然我不是很确定,但也可以走封帆内侧吧,猫怪不会发现我们不是吗?校舍一下就到了,应该没问题吧?」
其实斗和考虑过了。如果「快」就等于「没问题」,那负担崩坏的风险不也是相同道理?再加上萌由里并未见识过猫蜘蛛,因此,她很有可能轻匆那宛如灾害般的力量。
建筑物和封帆间留有作业用空隙,足以让人通过。然而,就是这样才令人害怕。不掀开封帆就没办法看到外侧情形,视野完全处于遮蔽状态。
反观猫蜘蛛又是如何?是否能确定它从外侧看封帆时,两人的剪影不会倒映出来、会不会因为空气流动而泄漏出两人动向;再来还有个前提,猫蜘蛛的嗅觉很灵敏。他们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遭到捕捉。
萌由里的意见未免太过乐观。
「我们要走里面。应该不会崩塌才对。」
萌由里听了,瞬间露出一种看似不安、抑或不满的眼神,但还是回道「我明白了」。
没有任何崩坏的迹象,两人转眼间就到达对面。掀开堪称最后一道障碍的封帆,斗和他们再次出到外面来。
「那是什么……是人吗?」
萌由里备感震惊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施工中建筑盖在高于四周的地方,而三栋校舍间有两块中庭,斗和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到。
就在那里——倒了好几具尸体。
有的尸体遭骇人力量压烂、有的则被利器切断,秽绿草坪上沾染着鲜红色斑点。
尸首全都不成人形。毁坏裎度一眼就能看出死亡多时,人绝不可能以这副模样存活,死状无比凄惨。
这是……人类同胞该有的样子吗,斗和想着。
裹在薄薄一层皮下、日常生活中绝对不可能见到——人类最真实的姿态。有骨头,肉看起来就像平常吃的牛猪生肉,还有令人作呕、散乱糊烂的内脏;头部呈现出的断面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
某具尸体看来眼熟,是班上的男同学。尸体头部至腹部左半全消失了。斗和脚下有段阶梯绵延,男同学以自由式换气姿势躺在下方,看着这里的眼像在控诉什么。
应该不在教室里才对,那又是在哪?
抽离现实后,这个想法闪过脑海。然而潜意识里……冲击人心的漩涡越来越狂烈,将深处不愉快的硬块全卷捞上来。
失去头颅的女学生、遭刺穿而亡的男学生、只剩下下半身的体育老师,还有其他被杀害的学生,以及那名面露憎恶、从背上消失的女同学——
死亡的记忆霎时间回溯至脑海。和萌由里相遇镇定了心神,又或许是暂时远离死亡而变得冷静,直到这个瞬间……斗和才真正意识到人命终结是怎么一回事。
「呜!」
斗和发出含糊的叫声,半边膝盖突然跪倒。反胃的感觉太过急剧,就像肺被灌入食盐一样,伴随着剧烈疼痛。
「好痛!」
萌由里的哀鸣声从上方传来。刚才颓倒时,他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使劲握紧。本想立即向对方道歉,但就像刚睡醒时充满倦怠感一般,斗和无力回过头去。
——就在那时。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方响起凄厉的惨叫声。死命压下作呕的冲动,斗和想办法抬起沉重的头颅。
视线前方有一名男学生。从待的场所推断,他应该刚从教学大楼南侧玄关出来不久。男学生看向这个方向,整张脸因恐惧而战栗。
斗和冷汗狂飘,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心脏好像被人紧紧抓住一样,阵阵发疼。
死亡的预感逼近,性命危在旦夕。有什么东西正通过头顶上方。那是种肉眼不可见的第六感,透过它能感觉到某种异端之物。
刹那间,斗和笃定了一个想法。
怪物不是只有猫蜘蛛而已。
还有别的——
或许是吓到腰软,男学生用爬的逃走。视线自那副惨样挪开,斗和边回头边站起。
察觉到危机的瞬间,恶心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此同时,头上那股异样气息也消失了。斗和就像在寻找它的残渣,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怎么了?」
萌由里的聋音听起来很不安。
「刚才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
「咦?我不清楚。是没看到什么东西。」
「你觉得他是看到什么才逃的?」
盯着萌由里的堇色双眼,斗和问道。她倏地转开视线。
「……我想,可能里面有他的好友吧。」
里面……这个字眼在指什么,斗和顿时理解过来。总觉得还有其他怪物存在,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再次降临,空气为之震动。这次是从左手边、设有停车场及庭园等设施的南侧那边传来的。
然而,这次的惨叫跟之前有所不同。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音色。毫无退路,像从鼻子里挤出的、万分凄惨的声音。人面对赤裸裸的死亡恐怖时才会发出这种哀号。
「青叶!」
斗和立即做出判断。他拉着萌由里返回施工建筑里,那里有个地方似乎是搭来踩的,他们藏到这块多层铁板的阴影底下去。透过歪斜的封帆隙缝,稍微可以窥见外头状况。
楼梯自施工建筑绵延而下,精确来说是由铺装道路居中裁断。意即楼梯——铺装道路——楼梯这样一路连往中庭。这条铺装道路和运动场前的呈T字型接轨,中庭所在处又比运动场等地低上一截。就在那条铺装道路上,有名男学生边发出惨叫边往这个方向狂奔而来。宛如女孩子般的尖锐惨叫传入耳中,恐惧感几乎就要捏碎斗和的心脏。
下一瞬间,男学生的身影被巨大黑影罩住。
是猫蜘蛛。
浑圆的背上挂着一些东西,好几名学生被蛛丝捆成球包,就绑在那上头。虽然无法窥见全貌,但似乎都还活着。有人出声呼救,也有人像虫一样狂乱扭动,还有人呆呆地流着泪。
——储备粮食。
如此残忍的单字掠过斗和脑海。虽然很想救他们,但另一层冷静、理性的部分做出了冷酷判断——救人是不可能的。
猫蜘蛛眨眼间就将男学生捕食。人类上一秒还活着,下一秒就变成肉块、无法动弹。总觉碍这种景象很奇妙、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此同时,斗和发现猫蜘蛛随兴的一面。
背上还背着粮食,嘴里却吃了男学生。
它的行为并不存在合理判断。
想吃就吃、想保存就把东西绑到背上。相当随心所欲,它就是这样决定人们的死法。彷佛在宣告它的随兴,背上学生的捆绑方式也很参差不齐。
「喵——!」
发出仿若真猫的声音,猫蜘蛛纵身一跃到中庭去。
斗和钻出铁板阴影,抓住封帆内侧。他弄大缝隙以便观察猫蜘蛛的样子。
猫蜘蛛正瞄准刚才那名惨叫爬行的男学生、投出它的丝块。人类遭怪物轻松捕获,接着还被吊起来。身体呈抛物线落下,在位能归零的那一刻,他被蜘蛛脚猫拳打得血肉四散。
可能想继续寻找新猎物,猫蜘蛛自校舍边缘转向北侧,身影消失无踪。
「趁现在去校舍。」
斗和心情沉重地说道,左手边是通往管理大楼二楼的渡廊,他和萌由里一同前进。
猫蜘蛛的动作确实十分敏捷。横跨校舍两端有段距离,它却花不到几秒钟。这样看来,绕校舍一周恐怕不用一分钟。
反过来讲,在外头待一分钟以上就会有危险。姑且不论其他,铁定会遇上猫蜘蛛。
刹那间,斗和感到一阵战栗。
假如……害怕建筑物崩塌而没有从中穿越、改走外围的话,现在被猫蜘蛛吞噬的——或许就是他们两个。
* * *
斗和早就走了,宁宁音却在图书馆里继续发呆。
结果与预期无异。她早就有所觉悟。虽然如此,令人难以自持的悲伤情绪还是持续涌上。一旦放声哭泣,接下来就会不停掉泪,根本没办法离开这里。所以她一直努力忍住泪水。
然而,不能哭的真正原因只有自己知道。只有宁宁音知道。
有好几次都想将那件事说出口,但又怕遭人嫌恶,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后才酿成这种悲惨的局面。
斗和同学会选择萌由里……也是理
所当然的。
明明是这样——
明明可以放着自己不管,但他还是特意装傻,就为了亲口拒绝她,真的很符合斗和作风。
(不过,露出那么愧疚的表情,旁人一眼就能看穿吧。)
宁宁音回想起斗和当时的表情,心情也跟着轻盈了些。
与斗和初次对话的情形浮上脑海——
那天是平日上午,学校刚好停课,所以她打算独自一人去看电影。车内人潮稀稀落落的,宁宁音就如往常股,尽可能挑双侧无人的长椅位置落坐。
就在发车前一刻,有人坐到自己隔壁的位子上。其他位子明明还空着——心底虽然感到错愕,但爱挑哪坐都是别人的自由。内心多少会有点不舒服,但她尽量让自己忽略,打算看点书以忘却烦忧,手从书包里取出文库本。
过没多久,宁宁音开始察觉到事情有异。
视线一转,隔壁的人正用手背触碰自己的大腿。她提不起勇气看对方的脸,但从服装及手的形状判断——似乎是一名中年男子。
陌生人正用手触碰自己的身体,这种举动虽然激起厌恶感,但对方可能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她挪动身体,试图藉此避开手背碰触。
但陌生人的手还是摸过来。这个举动吓到宁宁音。她再次拉开距离,那只手马上追了过来。这次更加过分,手掌大大方方地放到宁宁音大腿上。
当下她才认清一项事实——自己正遭到色狼袭击。
羞耻厌突然间传遍全身。在公众场合遭受凌辱,这个事实压得她泫然欲泣。
同一时间,让肺几近窒息的恐惧感袭来。
色狼一定也知道自己在做坏事,一定知道这是犯罪。如果是正派人物,绝对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违反法律——最先袭来的是事实,不知道男子会做出什么事来——事实由此转变为恐惧。
他是个无法沟通、构态异常的怪物。若自己出言制止,极有可能被对方当场吞噬掉。
最后,男人终于将手探入裙摆,直接触弄肌肤。
触感粗糙、散发着诡异的温热,每碰一下,宁宁音的理性就流失一些。没有别的,忤逆对方会有什么下场,只剩这股恐惧侵蚀着身体。
她微微颤抖,连出个声音都不敢。希望宛如噩梦般的时光快点流逝过去:心里只剩这句祈祷。
尽管如此,男人的手要探进大腿和大腿之间、要碰触秘部时,她还是反射性伸出双手制止。
「请你……住手。」
自己总算鼓起勇气出声了,但男人却改采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动。明明已经表示拒绝了,已经把讨厌的感觉传达出去了,他却完全无视自己。
男人抓起宁宁音如小鸟般纤细的手腕,使力推开,将它们扭到上方。撞击让文库本摔落至地面。
男人前臂碰到宁宁音形状姣好的丰满胸脯。不,比较像在确认触感,顶压了一次又一次。
胸部被碰了。任谁都没有碰过、相当重要的地方,居然在这里,被名字都不得而知的陌生人给碰了,宁宁音的脑袋瞬间刷白。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令人作呕的事?要是出声求救却没人搭救的话该怎么办?如果对方藉着喊冤逃过制裁,到时又该说些什么才好?
无解的思绪接二连三,盘旋在一片混乱的脑袋里。驱使身体的是最原始、最本能的情感。
厌恶、作呕、憎恶、怨叹、愤慨、不快、恼怒、悲伤。
有如刚出世不久的婴儿,只会用哭泣来表达自身情绪,宁宁音那对绯色双眸旋即蓄满泪水,用力瞪向男人。希望他能体谅自己的心情,眼神诉说着强烈恳求。
然后,她看清了男人面貌——宁宁音理智尽失。
肤色是不健康的惨白,脸像颗马铃薯般坑坑疤疤。光头爬着数条蚯蚓红痕,眼皮浮肿,下方凸凸的金鱼眼正闪着银色光芒。蓄满胡碴的嘴相当邋遢,薄唇下的牙因抽烟而染着脏污;百几颗已经不见了,水蛭般的舌头在里头蠢动,每动一下就会从牙齿缺口跑出唾液。有烟味、有酒臭,还有闻起来像瓦斯的怪味。
与宁宁音理想中的男性形象大相迳庭。就算要对话,她也没自信能谈超过一秒钟。这具身体是父母给的,为何要被人糟蹋成这样。
男人的眼神如猛禽般锐利,冷酷地瞧着像只小动物、惧怕不已的自己。
这样形容还不够。那口薄唇正丑陋地歪蠕着。男人以当前的状况为乐。
在日常生活中做出异常举动,犯下恶行,毫无悔意、毫无罪恶感,并乐在其中。
不行的,心里有个声音。
要我出声……我绝对做不到。
恐惧扭曲了视线、不安瓦解了平衡感。外头明明有阳光,这里却宛如隔在暗色箱匣里。
没有人救自己。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人生是为了遭受这种对待而存在的吗,光想就觉得悲从中来。
手被人架在上面,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朝向大腿深处、朝无人碰触过的秘部伸去,再次试图入侵。
泪水不断涌上。
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你那是色狼行为。」
就是这一刹那,宁宁音与斗和邂逅了。
「你说什么,臭小子!给我滚!」
男人凶狠地喝道。太具迫力了,宁宁音的心脏险些震破。
这种声音怎么可能发自同为人类的人。
然而,斗和并无半点退让之意。
「停止色狼行为,我在说这个。」
「小伙子,看不起我啊!?」
男人倏地起身,一把抓起斗和的衣领。他的身材其实没有很壮硕,斗和还比较高。
「混帐东西,小心我宰了你!」
「杀人也是犯罪。总之先跟我去见警察吧。」
「我干么听你的!」
「因为你是色狼。」
「色狼个屁!我们两情相悦啦,白痴!呐,是吧,小姑娘?」
男人猛地回头,朝宁宁音问话。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脑子没办法反应。
就算宁宁音很迟钝好了,她还是能明确理解到,对方要的只有「是」这个回答,反抗将会落入凄惨下场,这是「威胁」。
宁宁音答不出话来,电车刚好也停了。男人丢下一句粗话「去死,白痴。」撞开斗和并夹着尾巴逃离电车。
过不了多久,电车再次开动。
「赤峰,你还好吧?」
斗和语调温柔地询问着。
宁宁音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点点头。虽然尚未摆脱恐惧及厌恶感,但总算能挤出点头的力气。
「真是场无妄之灾,赤峰。别太耿耿于怀了。」
这时,宁宁音才注意到某件事。
「那、那个……为什么?」
「咦?不,这很普通。色狼本来就是坏蛋。」
斗和神情愕然地答道。
「那个,不是、这样的……」
「啊啊,你是在好奇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唔——嗯,说明起来确实有点困难。」
「不是这样的。」
不经意地,声音大了起来。人家才刚救过自己,怎么会用这种态度,她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里。这样可能会让对方不舒服,不安感油然而生。
「抱歉,我好像自作聪明了。那么,你想问的是?」
斗和看起来并没有在生气,脸上带的是爽朗表情。
看对方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宁宁音更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不过,答非所问也是件失礼的事。非做不可的事情太多了,脑袋运转的速度根本追不上。一阵迷惘后,她说出最开始就想讲的话。
「那个,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咦?耶?你该不会没认出我吧?我们两个同班……」
她知道斗和跟自己同班。对他的名字有印象,一直留在宁宁音的记忆里。但她不明白的是……明明没说过半句话,为什么他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呢?
「嗯……这个我、知道……」
「是吗,太好了。把我吓个半死。」
看斗和不以为意地笑着,本来还想再次追问他记得自己名字的理由,此刻却没有那份心情。恐怕是因为性格灰暗,或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诸如此类的负面理由吧。
「给你,这是赤峰的吧?」
斗和捡起掉在地上的文库本。
「啊……嗯。」
接过书本时,指尖碰到了斗和的手。那是既柔软又温暖的感触。同是男人的手指,这次却没有丝毫厌恶。体温上升,安心的感觉慢慢扩散开来。
「《装甲恶鬼YOSIHIKO》?这本书标题看起来满可怕的呢。」
宁宁音慌慌张张地把书收回书包里,内心羞耻不已。女孩子读这种书很奇怪、不正常吧。尽管内容相当有趣,但看在不解书中奥妙的斗和眼里,一定把自己当成怪女人了。
「哥哥,坏人已经被打败了吗?」
忽然问,有个童稚的嗓音插了进来。转眼一瞧,有个女孩子带着灿烂金发及碧绿双瞳,她打开车厢之间的门并探身进来。
「对吧?跟一花说的一样,是个坏人吧?」
「是啊。真厉害呢,一花。」
名为一花的少女跑向这边,斗和轻敲她的头。
「……她是、令妹吗?」
「没错。来不及做自我介绍真是不好意思啦。我叫一花。本姑娘正是哥哥的妹妹。一花幽体脱离后四处闲晃,所以才看到大姊姊被人调戏。很厉害吧?」
女孩子的表情及语气老是变来变去。该怎么说,就好比小说里角色的属性游栘不定。
「幽体……脱离?」
「好了,一花,别说些奇怪的话。」斗和语气里尽是无奈,接着他对宁宁音说:「这家伙很喜欢动画之类的东西,说起话来才变得颠三倒四的。你不要在意。」
「真的咩。因为是真的,人家才能发现坏蛋嘛。」
「我说你,你只是假装幽体脱离而已吧?还有电车一直在开,灵魂会飞到后面去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一花早就死了。」
「哥哥真是个大笨蛋呐。『替身』会一直待在旁边,所以才叫『替身』啊。」
就在两人一来一往时,电车似乎已经抵达斗和他们要去的地方。两人朝宁宁音轻轻点头,接着走下电车。
刚才看他们一路拌嘴,宁宁音的心情多少也跟着沉淀下来。这时,她才察觉到一件事。
虽然得救了,但自己连句谢谢都没说。脸一口气涨红。我到底要没常识到什么地步,羞耻感霎时涌上。为什么不说呢,她陷入深深的懊悔。
似乎听见某人的声音,宁宁音被拉回现实。好像过了很久,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时光已经飞逝大半,应该不会在玄关那撞见斗和了。
(快点回家吧。)
就在念头浮现的那一刻,她注意到周围似乎比以往嘈杂许多。本身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所以提不起兴致去了解,但心底多少有些不快。
拾起遗留在桌上的自动笔,本来打算将它收进笔盒内,宁宁音的动作却在此时停下。
想要遮掩、慌乱之下不小心泄漏了秘密。自己是异能力者的秘密。
不想被当成怪人,从来不曾告诉过谁。是的,包括萌由里。
斗和的妹妹一花……她说过自己能幽体脱离,恐怕她也是异能力者吧。所以自己内心深处才有一个声音。认为告知斗和事实真相也无妨。
但,自动笔最后还是没动。
原因是什么呢,她的头偏向一边。
很快的,答案浮上心头。怎么会那么傻,她厌恶起自己。
宁宁音拿食指贴上自动笔,接着发动异能力。叽,有个东西跟桌子摩擦,自动笔动了约十公分左右。
宁宁音的异能力只对碰触中的物品有效。她把自动笔收进笔盒、放入书包,然后从座位上起身。
自正门延伸的通路做成上坡、二楼才设正面玄关的学校实在不少。苇原第三局中也不例外,管理大楼自二楼起算,不存在一楼。
图书馆与管理大楼西侧相连,一出图书馆,碰到的就是贴着凌乱海报或公告物的管理大楼二楼走廊。走廊靠近中庭。
明天开始该怎么面对斗和他们才好,边咀嚼这件事边低下头,她漫步在走廊上。
事情就在此时发生。刹那间,她感觉到了一抹阴影。
宁宁音表情错愕地抬头,人形物体横掠过视线角落。
她盯着窗外看。当下认为是自己弄错了。这里是二楼。不可能有人从外面跑过。然而,隐隐约约的不安却在心里挥之不去。没来由的,心跳变得剧烈起来。
还是确认看看吧。
打定主意后,她朝窗户迈开步伐,就在这时—视野被一片鲜红包覆。
「咦?」
不,被包覆的是窗。眼前那扇窗……就像被装了红色油漆的气球砸中一样,鲜红色液体覆盖在窗上。
以油漆来说有点奇怪,总觉得不够浓稠,有水性颜料的稀、有油性颜料的黏。还有块状物贴在玻璃上。
但她没有多余时间去推测这是什么了。
砰!
巨大声响发出,有个细长的物体撞在窗上。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虽然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但她马上知道那是什么。
窗户又染上血红。那个东西就像在昭告撞击物体是什么,留下的手纹清清楚楚,是人的手印——
事情太令人震惊,宁宁音腿一软、跌坐在地。
腰部以下完全使不上力。这里发生了什么异常事态,恍惚间可以感觉得到,但却理不清头绪。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有人发出惨叫。
不是外面,是从校舍里传出的。
宁宁音吓得缩起脖子。那音色隐含着令人不安的成分在里头,异常的、日常生活里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和热闹吵闹的声音有着明显不同。
心脏鼓动的速度再次加快。空气彷佛冻结住,呼吸起来阵阵剌痛。
走廊深处、玄关旁有条通往三楼的阶梯。两名男学生从那连滚带爬地逃出。他们脸上表情布满恐惧,还绊到脚跌倒,眼前光景实在很不真实。
啪哒、啪哒、啪哒。
那是什么,宁宁音心底泛起疑问。很像吸盘拔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声音越来越近了。
接下来,宁宁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一只白色生物现身。那是长了四只脚的巨大怪物,体型比马大上一圈。不对,严格说来,算不算得上生物都还有待商榷。但它会动,除了生物实在解释不出别的。
浑身雪白,上半身是成人男性的模样。就像美术室里会有的摆饰——只到腰的半身石膏像。外型酷似遭断头台处刑,头部被俐落铡断。
无头半身像有两个,就像被接着剂黏住一样,腰部断面相连在一起。头部及尾部的分界点模糊,体型前后对称。除此之外,四只脚这个想法其实不对,正确来说是四肢皆如人类手臂。怪物有四只手。
它追在学生后头现身,像只锁定猎物的狐狸般瞬间静止,下一刻猛速朝宁宁音逼来。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奇妙的声音以轻快速度接近。那是怪物的四个手掌,每剥离地面就会发出声响,形成特殊的脚步声。
两名男学生也朝这边跑来。笔直冲向宁宁音——
「啊。」
细细的悲鸣声扬起。
似乎这时才取回注意力,她和男学生四目相交。
——为什么,你干么挡在这里。
对方眼神充满责备。
男学生一时之间来不及转换方向,宁宁音瘫坐在地上又无法避开,理所当然地,两人发生碰撞。男学生摔倒了,宁宁音则跟书包一起弹飞,撞上走廊。
另一名男学生逃过一劫,他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宁宁音痛得呻吟并抬起脸庞,那名男学生发出刺耳惨叫、打算逃离现场,背影映照在她的眼里。
(要快点逃走才行。)
这个想法霎时闪过脑际,但宁宁音的脚却动弹不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跟遇到色狼的时候一样,浑身颤抖、无法动弹。
内心一阵绝望,她向后转方。
雪白、没有脖子的怪物就在眼前,手将近两公尺长。区区一个娇小的宁宁音,怪物彷佛瞬间就能撕裂她,看上去无比强大。
本能在告诉自己,这个怪物很危险,它会杀人——
(——斗和同学……)
宁宁音抓住最后那道光芒,在心底深深呼喊他的名字。
刹那间——
「赤峰————!」
她听见了……是斗和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