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那么重新回到忍野扇的话题吧。虽然这么说,但她果然是她,果然只是她,无论是开始说、重新说还是回头说,基本的话题都能就此结束。如果要将忍野扇描写为小说,只需要一行就完结。既然这样,对于容易短话长说的我来说,不得不说她确实是非常令我感谢的女性角色。
忍野扇是忍野扇。可喜可贺。
一行搞定。
而且极端来说,以究极的论点来说,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总结。「人生不如波特莱尔的一行诗。」众所皆知,这句名言来自芥川龙之介,不过无论是这位波特莱尔还是芥川龙之介的人生,真要述说的话都能以一行说完,简短说完。无论是伟人还是凡人的人生,行数算起来都是一行。要是我这么说,或许有人会责备我说这种私见只是悲观主义,是自贬行为。或许有人会说,任何人的人生都没有肤浅到一行就能说完。嗯,我当然也想这么认为,我可不愿意别人只以一行就说完我的人生。若是被人说明,若是有人说明,至少希望可以编成一本书。电子书?那个不行,我要封面。非纸制的封面哪叫封面?而且比起封面,我更想要书背。并排在书柜上的时候,我想以背部述说自己,想成为以书背述说的书。所以我希望「一个人可以用一行说完」这句话是错的。即使忍野扇这个活证据就在面前,我也如此深切希望。
要是我这么说,她这个当事人肯定会笑咪咪这样回答吧。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您的浪漫主义确实正确喔。任何人都有一本书的厚度。」
她肯定会以漆黑的双眼注视我,如同以视线射穿我般这么说吧。
「不过,有没有人看这本书就另当别论了。」
意思是没人看的书就没价值?
「我的意思是说,没人看的书无法订出价格。价格与价值当然是两回事,估算价值与估算价格的意思完全不同。」
我听她说完,想起曾经别名「How much」的少女。那个少女问的究竟是哪一种?是「价格」还是「价值」?是依照供需平衡而决定的「价格」,还是固定的「价值」?是重量?还是质量?不过,少女如今得知连价值都能以表决来决定,所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非常残酷。
「在现代社会,希望别人看完整本书,是非常厚脸皮的要求。得认定光是能成为书就很够了。我是喜欢阅读的文学女生,但是必须在书柜放满没看过的书,藉以获得满足感,否则我没办法一直当个书痴。如果就算这样……」她继续说。「如果就算这样依然希望别人拿起来看,就应该整理成一秒钟,整理成一句话。任何知识、任何物语,都应该以一秒说完。要是做不到这件事,就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你的物语。」
没有任何人愿意看你的物语。
原来如此。
近年来,经常看得到标题直接当文章写的小说,或是书腰宣传文字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这种小说或许出乎意料是基于这个理论制作的。以一行、一句,极端来说以一个字就能传达的文意,或许正是现今读者最想看的物语。
所以,虽然至今都是在学习数学,不过最后就来上国语课吧。接下来是国语问题。当然不必严阵以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问题。
在多少字之内回答某某问题。
小学经常看到的这种问题,小时候无法理解限定字数的意义,不过现在回想就懂了。「精简」是使用国语的必备技能。因为说穿了,文字的职责与任务就是负责「传达」。如此而已。
当然,有些事情无法传达。有些事情用尽话语也无法传达。
也有一些事情在传达之后被遗忘。
关于忍野扇这个人,已经如我先前所述。如果以她做为出题主轴,那么题目就是「在四个字之内说明忍野扇这个人」,答案则是「忍野扇」。所以我最后出的题目是这个:「阿良良木历到底多笨?」
请以二十个字之内回答。
不过,作答时一定要用一次「忍野扇」这三个字。
002
回顾就会发现,上次像这样和羽川一起行动,好像是八月的事了。获选为班长与副班长的我们,这两个月左右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共同行动,不过像这样完全只以我们两人处理大事件,其实是久违的联手合作。
事件。
甚至可以形容为「案件」。
就算这样,我也高兴不起来。班长中的班长羽川翼,是将来肯定成为名留历史的伟人。虽然我有幸和这样的她同行,但是说来遗憾,现在的我内心完全没有余力高兴。
因为现在的我脚步非常沉重,如同受到土星引力的束缚。
两人共同行动的目的,要处理的「大事件」,使我的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
「阿良良木,到头来,你知道了吗?」
羽川问。
感觉像是终于问出一直找时机想问的事情。
今天课程结束之后,我们离开直江津高中,走在通学的道路上。不过这条路不是我通学的路,也不是羽川通学的路。
「老仓同学知道你父母职业的原因,你知道了吗?」
「嗯……啊啊。」
我支支吾吾,含糊点头。
在大多数的人眼中,我这个反应或许是「虽然不知道却以态度隐瞒」,但事实完全相反。有时候是因为早就知道、已经知道,才想以态度隐瞒。虽然这是反射性的动作,不过在羽川翼面前说谎或隐瞒,应该是天底下最没意义的事吧。
「我知道了。」我低头说。「也跟千石确认过了,所以没错。」
「不,我不认为这是需要低著头肯定的事……」
「我可以把头低得像是结实累累。」
「这样啊……总觉得你没什么精神耶。我们现在正要去探病,探病的人怎么可以一脸病恹恹的样子?」
「…………」
探病是吗……
不过,「探病」是羽川委婉、温和形容事实的方式,如果要冷酷又正确地说明事实,这应该是「家庭访问」。班长与副班长的家庭访问。这是我们就任至今这半年从未进行的工作,但这次是逼不得已。
之所以变成这样,我不能说原因不在我身上。应该说就旁人看来,只会认为这完全是我的责任。尤其就「被探望的她」看来,应该完全是我的责任吧。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脚步沉重。
如同受到土星引力的束缚。
实际上,我从几天前就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如同自己是从其他行星被带到这里的。此外,也像是有人坚称这里才是我的故乡般,令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难免会低头。因为我明明再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依照你的建议去做就立刻知道了。羽川,你真是无所不知呢。」
「我不是无所不知,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羽川随口回应。
到此都是一如往常的对话。但她这次又接了一句。
「所以,我不知道小扇知道什么。」
她这么说。
「……」
小扇。
忍野扇。
「没问题吧?那个孩子没跟踪吧?」
「居然说跟踪……不不不,她又不是杀手。」
我半傻眼地回答,但羽川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真的一度停下脚步转身向后。她好像是走到能躲的死角很少的地点才转身。虽然是自己居住的城镇,不过这个班长的手机大概不需要装地图软体。
「杀手?阿良良木,跟踪不是侦探在做的吗?」
如果人生地不熟的转学生小扇在跟踪,只要在这里转身注视应该就看得到。不过即使是羽川,似乎也找不到不存在的跟踪者或侦探。
只是,羽川似乎对此不满。
「唔~」她说。「在这种状况,我比较希望她跟过来。要是她跟踪,我就甩得掉了。」
「……你是不是太神经质了?」
「不,可是阿良良木,就算她没跟踪,也可能先下手为强。目的地很明确,所以要调查的话,先去调查的风险比较低。正因如此,这样我们将无从防范,更加棘手。在这个时代,调查其他学生的住址不容易,却不是绝对没方法……所以这可不是我太神经质。」
「既然没有太神经质,那么羽川,你太高估小扇了。她确实是忍野的侄女,而且好像挺聪明的,不过该说她果然是孩子还是一年级,感觉很可爱吧?教育那样的孩子别变成忍野那样,是我们做学长姊的职责,也算是报答忍野吧?」
「报答忍野先生吗……嗯,这是了不起的心态。」
羽川再度踏出脚步。
虽然她讲得像是在夸我,语气却颇为呛辣。
「佩服佩服。我一直以为阿良良木再度满脑子只有刚登场的可爱学妹了。」
「居然说『再度』……」
「神原学妹那时候,你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吧?如果这份心态是真心话,就不要在班上出事的这时候缠著学妹让人误会。」
「……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
该说羽川正经还是古板,她的这种个性完全没
变。
不对,或许变了。
无论如何,只能确定羽川翼不太喜欢小扇。毕竟那个女生确实不是易于亲近的个性。
而且莫名神秘。
就算这样,我也得说她比现在的老仓易于亲近多了。
「我确认一下。」羽川说。「你陪小扇进行实地考察之前,一直不记得你和老仓同学国中时代的回忆对吧?」
「嗯……不,错了错了,反了反了。是小扇陪我进行实地考察。小扇基本上只是跟著我走。只是在我想起老仓之后帮我。也对,基于这层意义,我很抱歉为她添了麻烦。我不应该贸然将学妹卷进我自己的私事。改天得补偿才行。」
「唔。唔……」羽川歪过脑袋。「总觉得没有好好传达耶……是我没有表达清楚吗?」她说。「就我看来,没人比那个女生危险。」
「危险?你说老仓?」
「看吧,鸡同鸭讲。简直像是你故意离题。哎,算了,肯定是因为现在不能讲这个吧。」
「啊?什么意思?」
「意思是各人能做的事情有限。不过正因如此,各人都得尽力而为。要是看到界线,也可以轻松走在极限的边缘。」
她讲出超乎凡人的言论,但这同时也是极为人本的言论。以前的羽川在某些方面可以轻易跨越界线。
不过,明明大多数人都距离极限很远,羽川却说可以极度接近界线,这样的她不用说,当然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如果她的心没有这么坚强,也不会立下毕业后走访世界的目标了。
我率直尊敬她。
但也因为这样,现在的她似乎被局限在错误的推理框架里,我感到很遗憾。
抵达目的地之前,或许别再讲这个话题比较好。我基于崇拜羽川的个人情感暂且不提,最好不要让状况更加复杂。
「羽川,如果你认为小扇对老仓抱持恶意,那你就错了。因为到头来,小扇根本没见过老仓。你听过我的说明,或许对小扇的古怪个性多少感兴趣吧……」
「我没担心这种事喔,阿良良木。我一点都不担心小扇盯上老仓同学。我担心的是……」
「是?」
「所以说,我担心的是你。」羽川说。「你可能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盯上。」
「啊?莫名其妙的东西?」
「或许是不好的东西。」
小扇确实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生,这是事实。但我似乎真的被她盯上了。
羽川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而且,她没说出什么?
「老实说,我没自信可以保护到底。」
「啊?保护……」
「虽然你将春假的经历称为地狱,但你真正的受难或许现在才开始。」
受难。
不,慢著慢著,如果是这个意思,现在处于受难状态的应该不是我,而是羽川这个不幸的班长吧?
在我想这种事的时候,在我们这样闲聊的时候,我们──羽川翼班长与阿良良木历副班长抵达目的地了。
老仓育现在的住处。
003
一年三班在七月十五日进行的班会,导致当时的班长老仓育拒绝上学两年。
这样的她终于蓄势待发排除万难(这部分是推测)来到学校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却在第二天再度不来上学。第二、第三天都没来,也就是再度回到拒绝上学的状态。
不,就算是第一天,她也没出席上课,所以是持续更新拒绝上学的记录。那天早上目击现场的人,基本上不会质疑她再度不来上学是当时精神错乱的结果,也就是我的错。不过麻烦的是战场原挥拳动粗的现场也被旁人目击。战场原临机应变当场昏倒,勉强平息这场风波,可惜这种作战始终只是撑过当下。只不过,当时先出手的其实是老仓。
我手背被原子笔刺中的这件事不了了之,这部分正如我所愿,但是两个女生的壮烈互殴,将难得来学校的拒绝上学儿童再度赶回去。既然落得这个结果,这个事件终究无法不了了之,更不用说和平收场。
神原这种自由奔放的学生,使得各位有点难以理解,但直江津高中基本上是彻底的升学学校,因此对这种不当事件管得特别严。
换句话说,老仓育再度开始请假不上学,使得当事人战场原黑仪的立场有点危险。
以战场原的聪明才智,当然敏感察觉这股危险气氛,同样在那天之后不来上学。她如同和老仓同步般放长假(长假?),表面上的原因是贫血,加上殴打老仓的拳头细微骨折,不过熟悉战场原的我与羽川进行推理,认为她百分之百是装病。不愧是昔日只以自保当成生活准则的人。
不过,如果是昔日的她,再怎么冒失也不会以这种闹出骚动的形式和老仓对决吧。
无论如何,表面上「两败俱伤」的场面还是成立,战场原成功打造出旁人不方便插嘴的气氛,这部分得称赞她一声了不起。不过真要说的话,这其实是自作自受。
总之老仓不来上学了,战场原也不来上学了,所以在第二天,班长羽川翼终于出动。
「这样下去,战场原同学可能会被取消推荐。」
她对我这么说。
「咦……为什么?你说的推荐……是推荐保送大学吧?因为她动粗出事?」
「不,不是这样。这个事件她以两败倶伤的形式成功收场,所以单纯是出席天数的问题。因为她虽然比不上你,却也经常请假。」
「啊啊……我都忘了。」
确实,她一、二年级的出席率持续低迷。不过原因在于战场原的「病」,五月之后的她肯定过著普通的高中生活……
「因为啊,她八月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曾经因为流感之类的原因请假。就算取消推荐,以她的实力正常考大学当然也完全没问题吧,但就算当事人再怎么不介意,取消推荐也是对学弟妹造成负面影响的大事,这个问题得由我们解决。」
「我们」。
……我被她算进来了。
已经算进来了。
「……只是,就算你说要解决,但要怎么解决?去战场原家叫她别装病,把她拖出被窝?」
但战场原是装病,所以不一定会乖乖在被窝休息就是了。从她平常漏洞百出的谎言来看,她反而可能正常外出购物。
真的是各方面令我担心的女友。
「该担心的不只是战场原同学吧?还有老仓同学。」
「老仓……」
「没错,还有老仓同学。你也很担心吧?」
「…………」
她这样清楚断言,我也很难否定……但我现在对老仓抱持的心情,真的可以用「担心」这两个字形容吗?我不清楚。
她再度「足不出户」,我的内心当然受到打击。前几天,我与她的尘封往事终于见光,想到昔日和她的这段缘分,我就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见她。
老实说,无论要道谢还是道歉,都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不,「为时已晚」只是得体的说法,实际上肯定只是我尴尬又内疚,不愿面对老仓吧。
人们经常说,活在世间与其回顾过去,更应该展望未来。
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改变。
原来如此,一点都没错,这样的说法实在中肯。不过,要是一直不愿正视过去,只顾著展望未来,到头来这根本不是积极,而是消极吧。
向前看的动机很消极。
同时看著过去与未来,才是人们应有的生活方式,而且我是和这种生活方式最无缘的人。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都闭眼不看,只努力维持现状。
我是这样的家伙。
「……算是担心吧。」
到最后,我这么回答。
不情不愿。
肯定让人听不下去吧。
「不过,隐情如我昨天所说。我甚至认为如今我最好再也不要接近她。那个家伙再度开始请假不上学令我担心,不过我并不是没有得救的心情。」
「只是这样而已,说出来不就好了?」
羽川努力以开朗语气说。
这个事件,由于两个当事人都没上学,所以班长羽川算是遭受池鱼之殃,因而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她在这时候终究坚强。
「这种程度没什么关系的,根本不算是隐瞒。毕竟人生在世,并不是只要满嘴冠冕堂皇的表面话就好。」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这不是道谢,而是单纯的真心话。我内心受挫差点崩溃的时候,羽川翼总会帮我修补。回想起来,从春假那时候就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
「总之,如果你有什么点子,我当然会帮忙。无论是怎样的腹案,只要是你想的都好。羽川,换句话说,你想让战场原和老仓和解?」
「唔。唔唔……时间这么短,终究不可能到和解的程度吧……毕竟她们互殴过。如果是以前的战场原同学,精神力或许够强,不过现在……」
「啊啊……现在不行。」
我同意。
我甚至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而不好意思
。基于这层意义,这堪称战场原改头换面之后的负面影响之一。此外,像这样造成负面影响的例子其实意外地多。
在这种时候,我就体认到昔日总是精神紧绷,只求自保的战场原黑仪已经不复在了。仔细想想,虽然她宣称是策略而将善后工作交给我,应该说塞给我,不过总归来说,她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就是「只要不顺心就请假不上学」。
没有什么坚强或战略可言。
真要说的话,就是平凡的女生。
女高中生。
不过,如果我这样定义战场原,就必须以相同观点看老仓。
否则就不公平了。
基于过去的缘分,我难免抱持偏见或先入为主的观念,加上特别的滤镜检视老仓的行动,如今忍不住想从她的行动找出深层的意义。但如果放下这段缘分,即使忘不了也放下这段缘分,把她当成普通的同班同学看待的话……
我果然无法扔著她不管。
「所以阿良良木,今天放学后,我想去探望战场原同学与老仓同学。」
「嗯?」
我率直反应。
从对话过程就可以判断事情会这样演变,即使无法判断,这也是极为自然的演变,但我惊讶到不必要的程度。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嗯?」了。
「老仓同学现在的住处,我问过保科老师了。所以阿良良木,接下来我想打个商量。」
为了解决事态,必须由两人前去探望,基于班长与副班长的立场,这已经是既定的路线与事项,这部分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羽川以言外之意暗示这件事,然后说下去。
「总之没时间了,所以我想分头进行。阿良良木,你想探望战场原同学还是老仓同学?」
「…………」
「由你决定吧。」
这问题好像心理游戏。
不过这不是游戏,也没有「理」,纯粹是「心」的问题。
004
探望女友?还是探望仇敌?
这是颇为极致的二选一,但我决定选后者……要是我这么说,各位或许认为我真的和老仓一样,刻意将自己逼入绝境,任凭这种自虐,应该说自罚的冲动驱使自己行事。总之正是如此,我在自罚冲动的驱使之下行事。
不然,阿良良木历这个家伙肯定不会面对老仓育。无论老仓怎么想,这样下去,我甚至无法知道自己的想法。
我决定在这种认定、这种想法的驱使之下行事。这对于老仓来说可能只是大麻烦,那个家伙就是讨厌我一点吧,不过,就算她再怎么讨厌我,我也不能突然变得不是我。
我是我。
阿良良木历是阿良良木历。
不过,这个决定关联到一个要素,不,两个要素,我非得先好好说明。首先是我和老仓的关系。昨天羽川质疑老仓为何知道我父母的职业,关于这个问题,我同样依照羽川的建议行动,顺利解决问题得到答案。与其说顺利不如说轻易。不对,光是知道答案,不一定可以当成问题已经解决,总之,不只是我和老仓在高一时期的关系,以及我和老仓在国一时期的关系,如今我也清楚记住自己和老仓在国小时期的关系。
我想以此为主轴,和她再谈一次。
……老实说,我不想这么做,而且就算又想找她谈,肯定也是基于双重意义没什么好谈的,但即使这样不合理,甚至是自杀行为,我认为有时候还是肯定得跳进无底的沼泽。
我认为肯定得这么做。
至于另一个要素,则是极度实际又实务的要素。如果我选择探望战场原,无论如何都会做出宠她的行动吧。这样不算是为了战场原著想。这么说来,战场原当时是为了我,也可以说是代替我和老仓对峙,这么一来,即使不提我俩的情侣关系,我也不能严词训诫。不对,只有这层关系绝对要提。基于以上两个要素,和战场原的交情比我还好,因此可以推心置腹又能严词训诫的羽川,应该负责探望战场原。这是极度符合逻辑,无懈可击的解答。
「嗯,也对,我也这么认为。只是我原本以为你就算这么想,还是会选择探望战场原同学。不过,这也是你的作风吧。」羽川说。「那么,战场原同学交给我,阿良良木想办法拉老仓同学来上学吧。我觉得她们两人或许没办法和好,也不可能和解……但是这样下去,她们只会不幸。」
为了避免校方取消战场原黑仪的推荐入学,得阻止战场原继续编藉口请假;老仓好歹在最近来过学校一次,不能放任她继续拒绝上学。虽然她们两人在教室见面时可能又会吵到打起来,不过尽力避免落得这种结果,也是班长与副班长的工作吧。
就算做不到,也应该尽力而为。
要是这么说,或许是在挖苦昔日中途放弃班长职责的老仓吧……总之身为副班长的我,放学后要前往老仓现在的住处。
嗯?
明明决定分头行动,为什么后来又和羽川会合?原因是这样的。以我来说,这也是我认为她受难或白操心的部分。放学后,羽川说还要留在学校处理事情,我向她问到老仓现在的住址,准备独自出发时……
「咦~?这不是阿良良木学长吗?」
忍野扇在校门附近叫住我。
「啊……小扇。」
不知为何,我有种出师不利的感觉。
虽然没什么,但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个性不坚定的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面对一项重大任务,却有人不发一语送上一杯茶。我想各位大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既然茶送到我面前,我就不能立刻走人。
「小扇……正要回家?」
「回家?那个……不。」
小扇轻敲手心。
面带笑容。
「阿良良木学长,您在说什么啊?我们不是约好在这里碰头吗?不是约好三点四十二分在校门口碰头吗?不愧是阿良良木学长,真准时,您这个笨蛋就是在这种地方特别正经。」
「嗯……?」
我歪过脑袋。
我不记得约过这种事。完全没印象。不过既然小扇这么说,我就开始认为应该是这样。即使刚才叫住我的语气怪怪的,即使「三点四十二分」这个碰头时间定得太仔细,我依然这么认为。
糟糕,我居然忘记和学妹的约定,我这个学长真没用。这样就不能表现出学长风范了。
「耶~好开心喔。阿良良木学长接下来居然要带我去不回转的寿司店!」
「我约定过这种事?」
「有啊,您说要庆祝我转学。」
「吃不回转的寿司庆祝转学……究竟是何方神圣转学到我学校啊?」
这是吐槽,却也是我由衷的疑问。究竟是何方神圣转学到我学校?
「还说好吃完要请我去酒吧对吧?」
「去什么酒吧,去连锁餐厅的饮料吧就好。」
就算只是饮料吧,转学进来的这个学妹真花钱。
不过就算事先约好,只有今天我不能去寿司店或酒吧。我决定抱持歉意认真道歉。
「小扇,对不起。很遗憾,我应该没办法遵守和你的约定。」
「哎呀,这句帅气的台词是怎样?毁约却帅气的台词是怎样?想必是学长没带钱吧?」
「别乱讲。我富可敌国。」
反正要毁约,所以我说谎。
我毫无认真可言。顶多只有脱线可言。
「小扇,我现在得去老仓家一趟。」
「喔喔?又要去那间废屋?」
「不,不是废屋,是她现在住的地方……」
唔,糟糕,我在小扇面前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要是这方面没谨慎一点,我恐怕会被说成口风不紧的家伙。
我用力紧闭嘴唇。
小扇以食指碰我的嘴唇。
如同涂护唇膏般抚过。
「唔!这是做什么?」
这个像是恋唇情结的动作使我不禁畏缩,但小扇好像不是在挑逗我。
「没有啦,我是在拉开学长嘴巴的拉炼。」小扇光明正大,毫不在乎地说。「不过比起拉炼更像黏扣带就是了。拜托,请多告诉我一点啦。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没几天……应该说这两天?就跟老仓学姊熟到可以相互拜访,您攻略老仓学姊的速度太惊人了吧?突飞猛进耶。究竟是经历什么样的过程?快给我报告吧,笨蛋。」
讲到最后变成命令句。
这孩子的遣词用句不太自然。
「没有啦,不是变熟或是攻略之类的,也不是相互拜访,是我单方面上门找她。那个家伙从昨天开始又不来学校了,而且前天也等于没来……」
我不得已向小扇说明。
哎,既然没能遵守今天要庆祝她转学的约定,就做个说明当成补偿吧。
总之以现状来说,这样下去肯定会对战场原的立场与老仓的今后不利,因此羽川翼出动了。我将这个事实报告小扇……报告?不,这样听起来,我好像小扇的部下……总之我觉得这样形容还挺贴切的,所以没有特别更正。
「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吗?嗯……慢著,但您独自造访的话,你们会吵起来喔。」小扇听我说完,露出思索的表情说。「只会在老仓学姊家重演教室的口角吧……您不这么认为吗?」
「哎,我并不是不这么认为,也这样担心过……」
「无论怎么想,都应该由您负责战场原学姊、羽川学姊负责老仓学姊吧?安排错误了。」
「唔~总之,或许吧。」
若想让事件平稳收场,小扇说的安排确实才是对的。不过在这种状况的平稳很像是「敷衍了事」,我极度质疑这种「敷衍了事」的手法是否能解决问题。
羽川是那种个性,所以不喜欢「尝试看看」这种做个样子的方式。即使是以马虎行事闻名的副班长我,至少在这次也抱持相同的感受。
「是喔……不过,老仓学姊的家庭问题怎么办?记得她的家庭环境很悲惨,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已经不只是危险,而是愚笨的行为了,我不建议这样。」
「不,这方面似乎不用担心……虽然我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但她现在好像离开父母生活。」
「离开父母?喔喔,那么是接受亲戚保护吗?」
「不,她好像一个人住。」
「是喔,这还真有趣呢。」
小扇说。
高中生一个人住。可能只会出现在漫画里的这种「设定」,令她相当兴奋的样子。
「所以大概如你所说,那个家伙的爸妈在五年前就离婚之类的吧。也就是家庭破碎。她因而在两年前回到这块土地。不过她应该还是有名义上,应该说文件上的监护人吧……」
「原来如此。我随便推理却歪打正著了。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愚笨的阿良良木学长,这样也会产生问题喔。换句话说,您接下来要拜访一个实际上独居的女生吧?这样不好。」
「啊?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这是绅士不该有的行为。羽川学姊或许信赖您的这一面,不过正常来想,男生单独造访独居女生,难免有人质疑这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伴侣的人不该做出这种行为。」
「唔~……」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或许如此。
在高中生的年纪,我认为还不需要动不动就注意这种社会礼仪或两性礼节,不过可以的话还是要避免这么做,以免招致不必要的误会。万一出现这种谣言,先不提我,讨厌我的老仓可能当真自杀。
……自杀。
不经意浮现的这个危险字眼,我察觉出乎意料可能成真,不禁发毛。
是的。即使羽川比我适合造访老仓,无论老仓现在过得如何,就算会招致不必要的误会,我也绝对必须好好面对她,避免她陷入更深的困境。
这不是为了五年前没回应她的求助而赔罪,更不是补偿,纯粹是现在必须处理的问题。
「看来您心意已决。」
小扇一副无可奈何般耸肩。
总觉得小扇就算赌气也要阻止我去老仓家,而且肯定是基于亲切心态提出这个建议,但她似乎感受到我不能听从建议的意志。
「我明明那么期待不回转的寿司……」
……看来不是基于亲切心态,而是贪吃心态。虽然真的很抱歉,但是能够取消这个约定,我内心只有「得救了」的想法。
总之,也不能聊太久。
我开始总结。
「小扇,那我走了。」
「啊啊,对了!阿良良木学长,我想到一个好点子喔!」
我的总结被打断。
被小扇临时想到的点子打断。
「这场家庭访问,不才在下我也一起去吧!」
「咦,你也去?我很感谢就是了……」
嗯?感谢吗?
在这个时候,小扇究竟有什么想要同行的理由……啊啊,不过这么说来,小扇刚才把「单独造访」当成不建议我去老仓家的理由。
「换句话说,不要单独造访就好。尤其我是女生,只要我一起去,老仓学姊的精神也可以稍微放松吧?」
「但她不会因为对方是女生就放松精神……」
对方是学妹就会稍微放松吗?
不过,就算是众人认定为「体弱多病」(即使已经康复)的战场原,那个家伙依然毫不留情就赏耳光……对病人都不温柔的家伙,我不认为会对学妹温柔。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比起我独自见她来得好。嗯,这是个好点子。我这样想过之后,甚至会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个方法。
「如学长所知,我是优秀的听众,或许可以向老仓学姊问出各种情报。」
「问出情报……」
「阿良良木学长,人际关系终究是情报战喔。摸清对方的底细不会有坏处。您至今想起那场班会以及国一暑假的往事,回忆起过去的她,却完全没和现在的她好好讲过话吧?我会从中调停以免两位吵起来。放心,送佛送到西,请让我尽一份心力吧。」
小扇笑咪咪地这么说,这个提议听起来完全出自善意,我没理由拒绝。真要说的话,我原本允诺学妹要带她去不回转的寿司店,却变成要带她去一个肃杀的战场,使我过意不去……但是比起去寿司店,感觉小扇反而更爱上战场。
虽然她喜欢实地考察、喜欢当侦探办案、喜欢调查,实际上却是毫无特别之处,什么事都喜欢插一脚的女生。
既然这样,我就不需要刻意拒绝她好奇心旺盛的这个要求。就算老仓等等和上次一样变得歇斯底里,只要一开始就提高警觉,我终究可以好好保护学妹。
「那么小扇,拜托你了。」
「好的,学长拜托我了。」
「不可以拜托!」
嗯?
最后那句是谁说的?剧本没写啊?我转身一看,似乎已经办完事情的羽川,追上一直站在校门口交谈的我们。
005
「阿良良木,不可以拜托她。」
羽川气喘吁吁,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从校舍跑到校门口。就我推测,她走出校舍要去战场原家的时候,发现我与小扇在校门口附近交谈,所以连忙跑过来?
小扇在笑。
看著这样的羽川露出笑容。
「羽川……」
我不明就里,总之先叫羽川。这么做就像是遭遇困难时求神拜佛。羽川调整呼吸之后抬起头,回应我的呼唤。
「不行啦。你想想,这是班上的内讧,不能殃及学妹。」
「嗯……」
啊啊。
是这个意思?是这样吗?
她刚才叫我的语气紧张万分,如同拚命阻止朋友误入歧途,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不过实际上,羽川只是提出极为正常的意见。
而且她说的也没错。
即使小扇主动要求,自己的事情狭及局外人也不太好。
重新思考就会发现这是无须思考的道理。
「小扇……」
「不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请不要乱客气喔。这样我反而会受伤。」
小扇抢话如此主张。
语气谦虚,却伴随绝不退让的坚定决心。
「请务必让我一起去啦,我不会碍事的。我只是希望稍微帮上阿良良木学长的忙就好。您都已经答应了,却在这时候又拒绝,太过分了啦。」
她说。
「唔……」
她这么一说,我就没面子了。
我终究隐约知道,小扇不一定是想帮我的忙才那么说,她的提议应该出自好奇与看好戏的心态,不过都已经答应了却在这时候拒绝,确实是太过分了。
「请不要在意我啦。我完全不在意,您完全不用在意。走到这一步,您讲得这么冷漠更伤我的心,我大受打击。我和阿良良木学长都是这种交情了……」
「你和阿良良木是怎样的交情?」
小扇的主动,应该说强势(因为姓忍野?)令我快要就范时,羽川插话了。【注:日文「强势」与「忍野」音近。】
羽川让人感觉她很少介入别人的互动,正因如此,她这个行动令我意外。不过回想起来,她就是要介入我和小扇之间,才会全力跑到这里。
基于这层意义,她介入也是理所当然。
「你和阿良良木只在三天前刚认识吧?」
羽川说。她也是面带笑容。光从这张笑容判断,她似乎只是在温柔劝诫任性的学妹。
「嗯,是的。」小扇也肯定这一点。「不过人际关系不一定是由时间评定。我自认和阿良良木学长在短时间内完全意气相投。像是被关进神秘教室,到废屋冒险,我们共享非比寻常的体验。阿良良木学长,您说对吧?」
「嗯?啊啊,是啊。」
我甚至只以高中生的经济能力,就要请她去不回转的寿司店。如果不是相当意气相投,我应该不会这么做。
「啊啊,嗯。这些事件我听说了。我的重要朋友阿良良木备受你的照顾,我一直认为得向你道谢。」
羽川嘴里继续这么说,身体也介入我与小扇之间。然后她高声这么说。
「不过如果是我,就可以做得更好。
」
「…………」
小扇沉默了。就这么挂著笑容──挂著像是笑容的表情僵住。
喂喂喂,怎么回事?
我可能是第一次看见羽川采取这么攻击性的态度。不,就算不是第一次,上次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比方说……春假?在春假,羽川翼介入我和传说的吸血鬼之间,接下来就是这一次吗?
「……喔。」经过沉重的沉默,小扇终于开口。「这样啊。嗯,应该是这样吧。羽川学姊肯定可以做得更好,因为您是天才。是的,我听叔叔说过。」
「叔叔……你说的是忍野先生吗?」
「是的,我是他侄女。」
小扇说完,羽川对这句话隐约起反应。羽川很尊敬忍野,进一步来说,羽川为他的生活方式著迷。所以我能理解她对忍野这个名字起反应。但既然这样,她应该以相应的礼貌对待忍野的侄女……羽川对小扇的态度和「礼貌」完全相反。
「不过,您的天才如果没发挥就毫无意义。实际上,当时阿良良木学长身边的人是我。」
小扇忽然移动到羽川正前方,给人微风拂柳般躲避羽川视线的印象。我如果被羽川正面瞪视,大概会不敢动弹,基于各方面的意义不敢动弹吧,但小扇看起来毫不畏惧。
不愧是忍野的侄女。
她的精神力强到令人如此赞叹。
而且小扇还试著反击羽川。初生之犊不畏虎。
「您的天才,连叔叔都畏惧。是的,不过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如果是我听说的羽川翼,应该不会在阿良良木学长遭遇危机时缺席。」
「…………」
「所以,刚才的道谢我确实收下了,这是我承担不起的荣誉。您或许可以做得更好,但您到最后什么都没做。您说的『做得更好』,或许是指您全盛时期的状况吧。」
小扇挑衅地说。
她的态度及语气,真要说的话和面对我的时候一样,或许代表小扇面对任何人都不改自己的态度及语气。不过对我这样就算了,我终究不能放任她对羽川采取这种态度。
我规劝她。严厉规劝。
「喂喂喂,小扇,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吧?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又知道羽川的什么事了?」
「我一无所知喔。」
小扇如此回答。温柔回答。
「知道的是您才对,阿良良木学长。您知道羽川学姊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是的,关于这方面,原本我确实不应该插嘴。」
关于这方面。
她这么说,听起来像是关于其他方面,她就完全必须插嘴。她的语气过于断定,我甚至不敢详细询问。
「总之,羽川学姊,我可没笨到和您较量,也不想因为冒犯您,害得我最喜欢的阿良良木学长讨厌我。今后请井水不犯河水吧。对不起。」
不知何时,小扇如同绕过羽川般,描绘公转轨道移动到我身后。总之,我每次察觉时,这孩子都会在我身后。从相对位置来看,这样不就变成我介入羽川与小扇之间吗?我绝对不想处于这种位置。
「请吧请吧,您接下来要去战场原学姊家探望吧?她家比较远,您应该早点出发吧?」
「比较远……?」
羽川敏感反应。
小扇即使从我这里问到老仓现在的住处,却连战场原家的位置都清楚掌握,羽川大概是觉得这样很奇怪吧。基于这层意义,我的反应应该更强烈。因为别说战场原的住处,我连老仓现在的正确住处都还没告诉小扇。
不过,小扇给我的这种感觉,「知道各种不知道的事」的感觉,我已经相当习惯了。
即使就羽川看来,这是多么具备威胁、多么异常的状况,我也习惯了。
「请放心,若您不想看到您的重要朋友阿良良木学长『拜托』学妹的模样,我就别用这种形式吧。毕竟这原本是我提议的。就当成我如同背后灵,擅自跟著阿良良木学长行动吧。」
背后灵。
她在我背后这么说,使得这句话莫名真实。不过以「真实」形容「灵」也挺奇怪的。
「这样您就不介意吧?就像是推理小说常见的那种不请自来的助手。」
「不请自来的助手……」
又是推理用语?我在这种时候依然发挥吐槽本色。她的推理迷言行令我有点不敢领教。不过「不请自来的助手」似乎很难说是正式用语,而且真要说的话,在前天与大前天,她扮演的角色都不是助手,是侦探。
不请自来的侦探?
……总觉得更不像正式用语了。
「我肯定帮得上阿良良木学长的忙,所以明知如此却没陪同的话很可惜。我不能坐视阿良良木学长为难,我想拯救阿良良木学长!」
「人不是只能自己救自己吗?」
「那是叔叔的立场。我的立场真要说的话是仙鹤报恩。」
「仙鹤报恩?」
羽川诧异复诵,大概是掌握不到含意吧。我也一样。我认为小扇的行动一点都不像鹤。
「哎,也可以说是斗笠地藏吧。总归来说,我是过度报恩主义。让人觉得『报恩报过头了吧!』的程度。我刚转学进来,阿良良木学长却这么亲切照顾我,我就算赌命也想回报这份恩情。」
亲切照顾刚转学进来的小扇……我有吗?啊啊,她在说校内平面图那件事?只以班会事件来说,我确实是站在告知真相的立场,不过追根究柢,当时是陪小扇进行个人的实地考察。不过隔天就轮到她陪同进行我的实地考察……所以比例应该是一比一,不到过度报恩的程度吧。
……不过,我不知道她述说这个立场时的当真程度。
「……阿良良木。」
应付小扇会没完没了……虽然应该不是这么认为,但羽川叫我了。该不会是把攻击的矛头朝向我吧?我紧张了一下,但我错了。
她是这么说的。
「变更预定。我也去老仓同学家。和你一起去。」
这真是吓我一跳。
因为羽川只要做出决定,就鲜少变更程序。她非常讨厌朝令夕改。
「这样小扇就没意见了吧?既然问题在于阿良良木一个男生独自去老仓家,只要我一起去,这一点就不成问题,不成藉口。对吧?」
「…………」
小扇在我身后不发一语。她在我背后,所以我完全看不到她,但她现在挂著什么样的表情呢……还是一如往常笑咪咪吗?
羽川即使刚才不在现场,也只以推测就说中小扇使用的「藉口」,小扇对此也能一笑置之吗?
「先不讨论这样成不成问题,羽川学姊,您不是得造访战场原学姊家吗?」不久之后,小扇这么说。「居然把好友的顺位延后,我不以为然。」
「我本来就应该会和战场原同学聊很久,所以我决定今晚住她家。我要久违在战场原家办一场睡衣派对。」
睡衣派对?
居然举办这么迷人的活动……难道说,我也可以参与这个活动?我虽然没有入场券,不过说不定羽川可以多带一个人?
「这样就行吧?因为……我可以做得比你好。」
「在这个世界上,不一定做得好就是好喔。做得太好也会在某方面来说欠缺平衡,无法维持中庸。我想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小扇说。「总之,先不提好不好,做决定的不是我,是阿良良木学长。」
「咦?」
「和我去?还是和羽川学姊去?阿良良木学长,请决定吧。决定权交给您。我与羽川学姊都会完全听从您的决定。对吧?」
小扇再度讲得像是在挑衅羽川。羽川应该不是接受挑衅,不过大概认为这时候只能同意吧。
「说得也是。由阿良良木决定吧。」羽川点头说。「毕竟这不能强迫。」
「…………」
我得到一个相当重要的选择权了。
不对,不是选择权,是决定权。
我认为三人一起去是最和平的选项,不过羽川与小扇针锋相对的现在,这个选项或许也很危险。不只如此,我即将前往彼此更加针锋相对的老仓家,以我的立场,我应该避免累积更多风险。就算这么说,都已经争执成这样,如果我说我要自己去,不选择任何人的话,肯定是最棘手的状况。
这么一来,我只能做出决定。
这次访问老仓,要和小扇一起去?还是和羽川一起去?
二选一。
反过来说,我无论接受谁的邀请,都将拒绝另一人的邀请。既然这样,我实在无法轻易决定。
……不过在这种场合,果然应该选小扇吧。
嗯。
实地考察并不是先抢先赢,不过是小扇先说要一起去,而且我已经毁约在先(吃寿司的约定),老仓的往事也是她查明的。老仓的事情原本就是以我和小扇探访校舍为开端,虽然不是对此感到责任,不过贯彻初衷也是一种想法。
在这种场合应该叫做「贯彻初伴」?
不只如此,像是前天也一样,我不太希望羽川看见我与老仓的丑陋争执
,这份想法很强烈。羽川或许可以顺利为我与老仓打圆场,但是想到我会在羽川面前和老仓吵架,我实在不愿意。羽川似乎将小扇视为可疑人物,也因而担心我,但肯定是我的说法不对吧。
关于羽川和小扇之间的裂痕,我今后再找机会负责修补,今天还是和小扇一起探访老仓,羽川则是按照预定计画去找战场原,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安排。
在我几乎做出这个结论时,小扇如同推我一把般开口。
「阿良良木学长,不可以因为自己的私事,为重要的恩人羽川学姊添麻烦对吧?真要说的话,羽川学姊也是局外人喔。阿良良木学长不希望让羽川学姊困扰吧?」
她这么说。
嗯,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这孩子讲得真正确。
「阿良良木学长,我保证。只要您带我一起去,无论到时候面对什么谜题,我都会再度提示解决之道。」
「…………」
哎,既然她这么说了……在我几乎要脱口说出结论的这一瞬间,羽川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如同学小扇说话般这么说。
「阿良良木,我保证。只要你带我一起去,我就让你摸我的胸部。」
006
然后,我现在和羽川抵达老仓家门口。
虽然老仓搬过几次家,我并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总之我放心了。在我面前的是屋龄看起来不长的公寓,不是废屋。
「这里的444号室吗……看来这里的管理公司不太迷信。」
「与其说是公寓,应该是集合住宅。」
我们一边聊一边上楼。这里没电梯。并不是老旧,不过就算屋龄不长,也很难称得上是现代建筑。该怎么说,这里完全没有我们年轻人听到「自己住」的时候会有的亮丽感觉。坦白说,对,有种柴米油盐的味道……
在这种柴米油盐味很重的地方独居,也有种扭曲的感觉。关于这一点,羽川的见解是这样的。
「我想,老仓同学大概在接受某种补助吧。」
「补助?」
「嗯,政府的补助。所以才会被安排到这里住。」
「…………」
如果正如羽川推测,老仓在接受政府或自治单位的补助,那她接受补助的根据不难想像。住处曾经如同废屋的她;我重新回想起来,小学时代初识她的那段过程。想到这两件往事就不难想像……
不过,连千石都记得的往事,我为什么会忘记?不,绝对不是忘记。
虽然时间没交集,我还没问过……不过我的两个妹妹──火怜与月火呢?她们记得老仓育吗?
「回想起来,我或许是个冷漠的家伙。这么说来,我也忘了千石,最初见到的时候完全不记得。」
「但我觉得这也在所难免。当时你和千石妹妹或老仓同学的关系,没有深到让你留下印象吧?」
也对。
不过,先不说月火当成朋友带到家里的千石,我和老仓应该要建立足以留下印象的关系。这么一来,我国一的时候就不会看漏她的求救讯号吧。高一的那场班会也一样,到头来肯定不会举办。
「不要过度责备以前的自己,这样不好。这跟反省不一样。」
羽川说。她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想法。
「将过去的自己当成坏人,藉以保护现在的自己。如果只是这么做,到最后只会重蹈覆辙。想像看看吧?总是被未来自己责备的人生。这种人生有趣吗?」
「……不有趣。」
不有趣。
没有责备或抨击过去,而是诚挚面对过去的她,说出来的话果然不一样。果然有分量。
是的。
到头来,重点不是过去,是现在。
我现在要如何表现?如何面对老仓?我面对的不是昔日的老仓,是现在的老仓。不是自责当时换个做法会怎样,而是检讨现在该怎么做。不过这早就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了。
我们抵达老仓家所在的四楼。只是走到四楼,类吸血鬼的我当然脸不红气不喘,但羽川也完全面不改色。果然是万能班长,基础体能也很优秀。
「那么,阿良良木,你等一下。」
「嗯?在这个阶梯等?为什么?」
「因为老仓同学不是独居吗?要是我按下门铃,她穿著睡衣或居家服走出来被你看到,可能会不好意思。」
「…………」
居然预防这种发生机率很低的状况……也是啦,既然羽川以这种防御力处理事情,难怪我没机会看到羽川穿便服。
我乖乖听话。
总之不提睡衣之类,最好先让老仓和羽川一个人交谈。不用说,我当然做好心理准备,一旦稍微感觉到老仓可能危害羽川就冲过去。
就这样,羽川独自走到老仓家门前,按下门铃。从我听到的声音推测,这里的门铃不只是没有视讯功能,连通话功能都没有,完全只能呼叫里面的人。应门时只能隔著门对话,或是开门出面。既然这样,很可能发生羽川刚才说的那种状况。
班长真厉害。
漂亮回避了目击睡衣或居家服的事件。
我由衷佩服羽川的裁量,然而事态在她的裁量之上。也可以说之下。
门开了。
似乎上了门炼,传来炼条被拉紧的声音。
接著是「谁啊?」的老仓声音。
虽然有门炼,不过在不明人物来访的时候随便开门,我认为她真是个冒失的家伙,但她或许至少以门上的窥视孔确认外面的人穿制服。即使认不出门外是前几天只在教室擦身而过的羽川,既然知道是同校的女学生,应该还是会开门吧。我再度心想,如果我在羽川旁边,她或许不会开门。
如果是我一个人来会怎么样……我如此思考时,羽川开始和她进行问答。与其说问答,感觉对话不太成立,似乎是羽川耐心试著说服老仓。
然而状况不甚理想……
声音稍微重叠,我听不出来她们在讨论什么。羽川在要求进入屋内,或是要求老仓去上学吗?不,不太像。那她们在交谈什么?
哎,虽说是交谈,但羽川的态度和刚才在校门口和小扇交谈时完全不同,所以我判断不需要从暗处冲过去。
但我再度想不透,刚才那场毛骨悚然的对决是怎么回事……
或许有许多人误会了,我并不是被羽川的胸部吸引,所以没选择小扇,改为选择和羽川搭档。正因为我感觉到当时羽川不惜那么说的状况非比寻常,我才会在那个二选一指名羽川搭档。
原来如此,小扇说得没错,或许羽川已经不是全盛时期,依照进展,我或许应该和小扇一起来这里。或许羽川对小扇有所误解,或许我正让羽川暴露在无意义的危险之中。
只是,羽川都那么说了。在羽川不惜那么说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没选择羽川。即使羽川错了,就算我错了,在面对那个选择时,我还是会把羽川翼视为正确答案吧。
这样对不起小扇就是了……
好好补偿她吧。我今后要成为做得到这种事的人。
也对,别提不回转的寿司店,至少带她去回转的寿司店……
我思考这种事情时,羽川回来了。我不经意觉得她看起来精疲力尽。怎么回事?难道是吃了闭门羹?不,羽川不会这样就垂头丧气被赶回来。那么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阿良良木,可以了,过来吧。」
羽川无精打采地说。
她变成死鱼眼……刚才究竟进行了多么无意义的议论?
「你要我过去……可是……」
「她说你可以进去。进去她家。不过我就先讲明吧,她依然穿睡衣。」
「嗯?咦,但你不是想回避这种状况吗?」
「她说『我不想因为阿良良木过来就花力气换衣服』……我努力想说服,但我越说她就越顽固,坚持绝对不换衣服,还说如果我继续说下去,她就要脱光衣服迎接我,所以我让步了。」
羽川说。
看来刚才的议论是以胁迫形式进行。不过议论内容只能说荒唐至极。
「放心吧。就算是我,在这种状况也没有轻浮到看见女生睡衣就开心。」
「天晓得。」
说来遗憾,羽川朝我投以质疑的目光。
「觊觎我胸部的人讲什么话都没信用。」
「…………」
当事人最感受不到我的想法。
虽然悲哀,不过现状确实说什么都没用。好啦,那么我就割舍过去(割舍过头了),面对现在吧。
老仓没赶走羽川就算了,不知为何也没赶走我,准许我们进入她家。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大概是和拒绝换衣服一样,认为要是赶走我们就有种输掉的感觉吧。既然门开了,我也没有理由不进去。即使是如同宣战的开城,我也非得接受挑战。
因为这就是我的职责吧。
身为老仓育儿时玩伴的职责。
007
儿时玩伴。
我连想都没想过自己有儿时玩伴,不过我和老仓的关系似乎非常接近儿时玩伴。不过与其说是
儿时玩伴,正确来说曾经是点头之交。总之,我和她──阿良良木历和老仓育曾经认识。
虽然这么说,但老仓不像千石住在我家附近,也不是和我就读相同国小,我们和这种类型的儿时玩伴有点不一样。在和老仓面对面之前,我简洁说明「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吧。各位正在期待看到老仓穿睡衣的样子,我这么做非常对不起各位,不过请稍微听我说说往事。
我的父母都在警界工作,而且我尽量不对别人透露这件事。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从懂事前就是这样。比方说,即使学校作业出了「爸爸妈妈的工作」这样的题目,我也想办法不说明父母的职业。为什么一直如此彻底隐瞒父母的工作,而且到现在也继续隐瞒?至少在小时候,我这么做是遵照父母的命令。换句话说,父母教育我尽量别对旁人说出他们的职业。总之,虽然必须回想才想得起来,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幼年的我过于率直,不太过问原因就将这个指示照单全收,听话到现在。如今回想这件事,父母这样教育应该有两个意义吧。首先是伦理上的意义。我的父母是警察,这个职业在社会上扮演特殊又重要的角色,子女不应该随便见人就吹嘘这种事。要求「正确」的父母从理性角度让我学会这一点,要我保密。再来是管理上的意义──危机管理上的意义。不是从理性,而是从感性来解释。换句话说,要是对外公开我父母是警察,我可能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总之,我的父母一直在提防自己的工作危害到儿女。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做有著过度保护的一面,不过若问这样是否小题大作,其实也不会。至少到了十八岁的现在,我可以理解他们的这份担忧。我总是将「父母都是警察」当成一种骄傲,所以我大概在最初的最初疑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也对此抱持不安,不过父母对我说「英雄都会隐藏真实身分」,我就这样深信不疑了。
到了现在,蠢到无法巧妙隐藏父母职业的火怜,以及将父母的警察身分巧妙活用到极限的月火──这对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使得我隐藏父母职业至今的做法没什么意义了。不过俗话说「三之子的灵魂定到百」。如果把这句话的意思误解成「三胞胎都能长命百岁」就很难矫正。【注】同样的,一开始植入的行为模式,即使当事人失去目的或失去记忆也很难矫正。所以即使实际上毫无意义,我至今依然继续向旁人隐瞒父母的职业……但至少在国中一年级那时候,和少女老仓共度一个夏天的那时候,这个行为是有意义的。【注:实际的意义是「三岁孩子的灵魂到百岁都不变」,也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废屋度过的那个夏天。
喜欢上数学的那个夏天。
在小扇的协助之下,我已经得知那个夏天背后的隐情,得知我当时没注意到她的求救讯号,不过若要这么说,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发出求救讯号的前提,不知道我父母的职业才对。
当时,连我仅有的几个朋友都不知道我父母的职业,老仓为什么知道?羽川在昨天早上问我这个问题。
我没能回答。我完全不知道。
感觉她在那时候就暗示我和老仓的关系特殊,但这也毫无根据。老仓究竟知道我哪些事?知道到什么程度?虽然我觉得毛毛的,不过如果我和老仓还有其他的交集,那就是小学时代的事……
只是,连国一记忆都模糊不清的我,不可能想起小学时代更朦胧的记忆。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话,要不要问问你的父母?」
在我苦恼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的羽川,给了我这个建议。
「家长都清楚看在眼里喔。哎,我讲这种话或许没说服力,不过就我所知,你的父亲与母亲一直好好看著你喔。因为他们看起来是很尽责的父母。」
嗯……总之,我和父母之间现存的芥蒂,即使没办法让羽川完全理解,但羽川曾经在我因为某些隐情不见踪影的时候待过阿良良木家,接触过我的父母,所以我觉得可以接受她的说法。
其实我没立场讲得这么嚣张,现状也不适合讲这种话。我二话不说就决定听从这个建议。毕竟这是羽川的建议,如果她命令我吃鞋子,我或许会吃。
果然,我因而得知答案。
我和老仓在小学时代就认识。
也就是儿时玩伴。
正确来说,是我国小六年级那时候──我和妹妹月火,加上月火带来家里玩的千石等人一起玩耍的那时候。
我和老仓育在一起。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并没有一起玩,也不是就读同一所学校。如果是这样,我对她的印象应该会更深,而且更不一样。至少会和千石那时候一样,只要见面讲几句话就会想起来──即使老仓的名字和当时不同。
……就算这样,我还是认为记得往事的千石很厉害,但千石自己的说法是:『抚子小学时代没什么回忆,所以清楚记得和月火玩耍的回忆,不过当时叫她良良就是了。除此之外,当然也清楚记得历哥哥。』这孩子讲得真窝心。总之,我不曾和老仓玩耍过。
不是同一所学校,没有一起玩,也不是住得很近,这样的话,我与老仓很难形容为儿时玩伴。
然而,即使只在人生的一小段时期,即使没有一起玩,只要曾经一起住,就算这段时期多么短暂,应该也可以说我们是儿时玩伴吧?
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可能讲得有点混乱,总归来说,是某天发生的事。
某天。
不,我讲得像是已经回想起往事,但这次和我忘不了的班会或是回想起来的废屋夏天不一样,我依然完全没回想起真相。我完全没记忆。只不过是我询问父母之后听他们说的,而且千石也记得,证明这无疑是真相,我自己则是完全失去这段记忆。这应该是再也不会回复的记忆吧。
总之某天,父母带了一个女生回家。
这个女生当然是现在的老仓育。父母没详细说明,就说这个女生会暂时住在家里,要我与两个妹妹和她好好相处。
当时的我是对父母百依百顺的儿童,火怜与月火也分别是小三与小二,年纪还很小,所以听完父母毫无说明又堪称唐突的通告之后没有提出异议,但我现在就知道父母为何这么做,也知道父母为什么不对小学的孩子们解释。
换句话说,父母将儿童老仓带回家,是为了保护她不受她「家庭」的危害。她的「家庭」恐怕从当时就充满暴力。
我不确定当时的社会情势,所以只能推测,不过在那个时期,政府单位肯定比现在难以介入各个家庭吧。我父母的行为──暂时将老仓收容在自家的这个行为,大概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至少是政府无法正式认可,不在法律许可范围的行为。父母在这方面没有详细说明,我也没详细询问。这里的重点是老仓住进我家并且见到我。当时她当然得知了我父母的职业。
没什么好奇怪的。
老仓见过我的父母,见过我当警察的父母。根本没有知不知道的问题。
这么一来,小扇说的推理就需要稍微修正,在几个细节微调。即使大致上没有改变,不过羽川提出的疑点确实因而得到解释,总之这部分之后会慢慢说明。至于我一点都不记得的儿童老仓是什么样的女孩?依照我父母以及千石的说法,她是个「完全不说话的孩子」。连内向的千石都这样形容,所以肯定很夸张。不过既然是「不说话的孩子」,我知道类似的例子,所以很容易想像。这里说的类似例子,当然就是当时还不在我的影子里,而是住在补习班废墟的忍野忍──总是瞪著我,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时的她。
「当时抚子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喔。不和大家一起玩,却也不离开房间,而且不说话。」
千石这么说。
我越听越觉得很像当时的忍,不过当时的忍之所以不说话又不动,是基于相应的理由。换句话说,应该认定儿童老仓也是基于必然的理由而不说话。不难想像是因为她的家庭环境。
即使在暂时收容的家庭,也就是我家,儿童老仓也完全没卸下心防。不,到头来,她甚至不一定理解「家庭」这个概念──这是我妈的说法。
如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因而严加提防。她当时的心境或许是自己被绑架到陌生的家。就算没这么认为,或许也还无法理解「保护」的概念。
真是的。
这种事不该让孩子知道。
无论如何,我打听到的老仓童年性格,和我所知道那个时期的老仓不同,缺乏相似性,我甚至认为可能是只有年龄相同的另一个人,不过依照我听到的外在特徵,应该可以确定是老仓没错。
老仓育。
我不禁思考哪个老仓育才是真正的老仓育,但答案应该是「两者皆是」吧。至少那个家伙不希望我讲得好像知道「真正的她」。
儿童老仓曾经短暂住过我家,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对此完全没记忆。因此听父母与千石说明当时的印象时,我并不是没感到疑惑。(我并非完全没想过可能是大家串通好一起骗我,不过我父母与千石要怎么串通?)只是听他
们说完,我清楚回想起一件事。虽然这么说,但我不是想起老仓住在家里时的事。
我想起的是老仓消失时的事。
某人从家里消失的感觉。失去某种东西的感觉。
比方说,如同在班会失去「正确」时的感觉。如同在废屋失去「同志」时的感觉。
失去某种东西的感觉。
最初把这种感觉植入我心中的人,是她。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失去了某个东西,消失了某个东西。我清楚回想起自己体验过这种失落感。
我回想起这种失落感。
总之,她突然消失了。不过或许只是儿童老仓主动回到自己家吧。
主动回家。
不是她的父母带她回去,也不是我的父母基于各种原因无法保护她。儿童老仓是依照自己的判断离开我的「家」,回到她的「家」。
到头来,对于孩子来说,父母永远都是父母,也只有自己的家才是家吧。无论是多么悲惨的父母或多么悲惨的家都一样──这是我爸的说法。
哎,我爸说的或许没错。至少儿童老仓认为这样是对的,这个行为是正确的答案,才会消失踪影。
我的父母没有详细说明这部分,不过我认为她回家之后,应该也造成一番风波。只是想到后来的际遇,老仓的事件应该没以我父母期望的形式解决。
必须由家庭里的某人发出求救讯号,否则家暴问题很难解决。如果任何人都不把问题当成问题,就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述说这段往事的父母,以这段话做为总结。
看来他们没多想就认为我是忽然想起童年回忆,想起曾经住在一起的女孩才问这种问题,但我完全没想起小学时代的回忆,我知道的是后续的事情。
是老仓育接下来的悲惨人生。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大约一年后,她透过我向我父母发出求救讯号,而且这道讯号传到我这里就停止。
和老仓就读相同国中的我,不记得她这个人。我们不同班,基本上没有真正打过照面,但我在废屋见到她的时候也完全不认得。即使主要原因是她后来的个性完全不同,即使次要原因是她后来给人的感觉不同,我也完全不认得。
我不禁心想,在她一句话都没留、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阿良良木家的时候,她就基于各种意义,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那个家伙消失之后,我成为冷漠的人。
008
睡衣比我想像的更像睡衣。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而且我也经历过各种战场,自认能应付各种出乎意料的场面,但老仓在社会住宅某户所穿的睡衣,完全是男高中生幻想女生会穿的那种睡衣,是正中直球。这么没创意就某方面来说很创新。
羽川在我耳际低语。
「大概是因为长期在室内生活,所以服装品味朝这种方向专精下去……」
原来如此。
羽川也是因为家庭环境的关系,所以服装品味的方向著重于内衣吧。不提这个,羽川在我耳际低语很危险,和小扇的低语大不相同,会让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不过两者不该相提并论就是了。
取下门链,双手抱胸迎接我与羽川的老仓,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来得好,我就称赞你这份胆量吧,阿良良M……」
她这么说。
阿良良M?
这是怎样?我以为这是蕴含强烈恶意的臭骂,不过似乎只是单纯口误。她明显板起脸。
「唔……太难念了啦,你这家活的名资……」
她又口误了(应该是想讲「你这家伙的名字」吧)。如果她在这时候说「抱歉,我口误」就有可爱的感觉,但她撇头背对我们,进入走廊深处。
大步行走。
羽川将手伸到身后,关门上锁。老实说,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别锁门,方便在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逃走,但是应该不能这样吧。
在接下来要面对老仓的局面,我必须多学学羽川这种强大的精神力。
「室内格局是两房两厅,适合小家庭。但鞋子只有相同尺寸的女用鞋两双,确定是一个人住。虽然是那种态度,不过依照空气里飘来的味道,她似乎在我去叫你的时候泡了红茶,所以准备道谢吧。」
羽川脱鞋经过我身旁的时候,迅速对我说明。
她一下子灌输这么多情报,我的大脑处理不来。刚进入玄关就掌握室内格局也太厉害了。
到头来,我没想过事前情报错误,老仓可能不是一个人住的可能性。即使是现在,羽川翼依然是全盛时期吧?反倒因为面对过去、面对自己而更加成长。事实上正如羽川所说,餐桌上已经备好红茶。
不过,很难说羽川完全猜对,因为准备的红茶只有两杯。除了坐在桌旁的老仓面前一杯,只剩下另一杯。总归来说就是没我的分。
即使是羽川,应该也没完全看透老仓对我的厌恶程度吧。但我如今也已经不在意了。
不提这个,我比较在意单调的室内。不对,不只是在意的程度,而是极度不对劲,该怎么说,室内像是在玩大家来找碴。
有桌子,不过椅子只有老仓坐的那一张。如果是故意整我而收起椅子,应该会留下羽川的分,所以大概是原本就只有一张椅子。
没有窗帘。不对,有蕾丝窗纱,但是只有窗纱。仰望天花板会发现两盏日光灯只装了一根灯管。
回想起来,明明玄关有刮泥垫,室内却没有地毯。她准备的红茶附带砂糖与奶精,还附上茶匙,看起来无微不至,却没有放在茶碟上。
此外在各方面……总觉得都缺了一点什么,如同反映出屋主的特性,不只是令人感到不对劲,也令人感到诡异。
讲难听一点,这已经超越诡异,达到凄惨的程度了。这种奇妙的感觉,羽川应该感受得比我更深入,但她完全没将想法显露在言表。
「那个……」
她开口了。
没有椅子,所以当然没办法坐,但她隔著桌子和老仓面对面。
「老仓同学,你看起来很好。太好了。」
「看起来很好?就你看来是这样?」
老仓展露自己的脸颊说。
虽然不严重,但她脸颊红肿。既然是被打了一拳,红肿也是理所当然的。被甩巴掌的战场原脸颊当然也还在红肿吧。
「说真的……那个女生到底多么会装啊?虽然我一直觉得她不只是体弱多病的内向女生……」
老仓说。
然后她看向我。如同在瞪我。
「乾脆告她伤害罪吧?趁著没消肿之前去找医生开验伤单。这么一来,校方也会取消推荐那个家伙进大学吧?」
「……彼此彼此吧?毕竟是你先出手,真要说的话,她是正当防卫。」
「是吗?」
老仓不负责任地说。以当时的状况,我确实不知道是否能主张正当防卫。与其说彼此彼此,还是比较像是两败倶伤。
我叹口气瞥向羽川,向她使眼神。不知道是否传达到了,我有点担心,不过到头来,用不著我使眼神,羽川就展开行动了。
太聪明了吧?
结果我只朝著无人的空间使眼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空虚的事了。总之,羽川以自然的动作朝红茶杯伸手。
视野范围有会动的东西,就会反射性地去看。这是人类的习性。原本瞪著我的老仓也不例外,目光追随羽川的动作。
我如同抓准这一瞬间,迅速绕过桌子,以食指触摸老仓的脸颊──也就是患部。
「慢著……你做什么啊!」
老仓身体顶了椅子一下,但是为时已晚。我如同蜻蜓点水回到原位。既然已经达成目的,我就不必迅速归位,不过要是停在那里,我恐怕会被她赏巴掌……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戳我脸颊啊?就这样戳两下……我们的交情好到能让你顽皮玩这种游戏吗?你想被我用什么罪名告?」
先不提戳脸颊构成什么罪名(我并没有戳两下),总之我以没戳老仓的另一只手指向老仓。之所以换另一只手,是因为刚才以安全别针刺破之后戳她脸颊的食指还在出血。不过应该会立刻治愈吧。
和她的脸颊一样立刻治愈。
「老仓,就算去找医生,我认为你的脸颊也开不成验伤单喔。」
「嗯?咦……哎呀?」
我的血液──吸血鬼的血液完全治愈脸颊,老仓对此露出诧异表情,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会这样也是当然的,她无法想像是因为我这一戳而治好。看来她将我刚才那一戳解释成在确认脸颊治愈的状况。
她不只是因为无法相信这种超自然现象,也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为受惠于我吧。总之,我不认为她真的想告战场原,不过那个家伙握拳打老仓确实有点过火。身为那个家伙的男友,帮忙这种程度的善后应该无妨。
「唔……肿成那样居然两个晚上就好,我的治愈速度真快……」
老仓似乎认为自己的治愈速度使她失去恶整我的把柄,因为怒火无从宣泄而懊侮。
将手伸向红茶的羽川,最后没有拿起茶杯,而是回复到原本的姿势。
「看来精神很好,没什么问题。」羽川回到刚才的话题。「所以老仓同学,你明天之后还是能来上学吧?」
「……所以是来尽到班长的职责?那个……你是羽川同学?是吗?」
老仓这么问。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认识羽川,还是明明认识却装傻。老仓从一年级第一学期之后就没上学,至少我不认为她会详细知道羽川的威胁性……这么一来,她堪称不明就里就在面对一个极度强大的敌人。双方战力差距在旁人眼中大到好笑,不过在这种时候,战力差这么多也是问题。
因为老仓育──现在的老仓育过于软弱,极度脆弱,这边光是挥一记试探用的刺拳就可能打坏她。
「是的,我是羽川翼。」
羽川微笑回答。
……不过以羽川的立场,她不像我或战场原,基本上和老仓没有利害关系,所以应该不会出现明显对立吧。
这么一来,我就更庆幸这次和羽川一起来,但我不能一直依赖她。羽川原本希望我独自来找老仓,肯定是因为她认为这么做比较好,认为这么做绝对是为我好,也是为老仓好。
然而小扇的存在使她无法如愿,所以现在绝对不是羽川欢迎的状况。
「……是老师委托你来接我吗?我想想……那一班的班导是谁?」
「保科老师。是一位好老师。」
「好老师?有这种东西?」
老仓笑著说。我难以判断她这张表情是在笑还是在忍痛,但我认为应该是在笑。因为如果会痛,在这时候不需要忍。
看来她果然知道铁条的现况。
小扇说,老仓是因为铁条离开才来上学,看来这个推理是对的。
「我当过班长所以知道,羽川同学,你只是被老师恣意利用了吧?」
「唔。唔唔。我没这么想过,不过确实也可以这样解释吧。」
羽川回避老仓的恶意。没否定却也没肯定的这种回答,大概是现在应付老仓最有效的手段吧。连对话都不是漫无目的,真的是羽川翼的作风。
羽川刚才讲睡衣的时候说不过老仓,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在可以退让的时候退让一次,给对方一个面子。
也可能是在这次的事件,羽川终于认真起来了。
相对的,老仓虽然落魄到令人不忍卒睹,但昔日也是以率领全班闻名的女中豪杰。经过这段简短的对话,她似乎察觉羽川翼不是普通的班长,不再说任何多余或找碴的话语,大概是不希望被抓到话柄吧。
追根究柢,她带我们进入房间可能也是赌气使然,不过另一方面肯定是因为这里是她的领域,是她的主场(事实上,她现在的态度比之前在教室对峙时更强势),然而她似乎发现状况和她想像的不一样。即使如此,如果是两年前还很难说,但现在的老仓完全不会在这时候撤退。
她再度将视线,也就是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
瞪人的双眼瞄准我。
「所以……」她问。「羽川同学就算了,阿……阿,良,良,木,为什么你会来?」
这次她慢慢说出我的名字,以免口误。
「我不想看见你,你也不想看见我吧?记得我们现在应该水火不容才对,难道是我误会了?」
她硬是以客套语气这样问,我还以为她是小学生。
不过,我认为现在是机会。想找合适的时机应该也徒劳无功吧。在我与老仓之间,绝对没有最佳或是最准确的时机。假设真的有这种时机,也早在两年前、五年前或是六年前错过。既然这样,现在只要努力避开最坏的时机就好。
只思考老仓的事吧。
只有现在,我是为了老仓而存在。
「不是误会。但我们肯定也不只是这种交情。你前天不就告诉我了吗?」
「!」
她露出惊讶表情。
我回想起那间废屋令她这么意外?还是令她遗憾?
不过既然这样,我乘胜追击。
「小学那时候也是。」
「啊……呜。」
此时老仓采取意外的行动。她粗鲁抓起手边的红茶杯扔向我!
麻烦了。不是清理红茶很麻烦,是这个演变很麻烦。
原子笔就算了(不过当时我也中招),不过面对扩散的液体,不可能完全闪躲。
现在的我无法像是瞬间移动般闪躲。这样下去,我会被刚泡好的红茶泼到。烫伤没关系,但老仓看到我烫伤治好的过程就麻烦了,或许这次她会联想到这就是脸颊痊愈的原因。
我只有脑子这样运转,身体却没反应。就算起反应,大概也只能反射性地缩起身体吧。但我再度因为羽川而避开这个危机。
不知何时,真的不知何时,羽川往我这边接近半步,在老仓扔的杯子命中我之前接住杯子。
不对。
不是档住,是接住。
绝对不是挺身保护我,而是正常伸出单手,抓住朝我旋转飞来的茶杯握把,如同要卸下力道回收溅出的液体般,让茶杯在手心旋转,然后就这样放回桌面。放回去的时候稍微溅出一点茶水,然而就只有这样。
老仓目瞪口呆。总是眯细双眼瞪我的她愣住了。
哎,知道羽川多么厉害的我都把眼睛瞪得很大,她难免目瞪口呆吧。
经过暑假尾声的那个事件,这家伙的实力其实提升了吧……难道如果是放暑假前,她在最后把杯子放回桌面时,也不会溅出半滴茶水?
「嗯?没有啦,只是因为我认为老仓同学万一扔红茶的话很危险,所以预先提高警觉……我前天没能阻止战场原同学,所以反省过了。」
「…………」
反省的成果也太好了。
看来这家伙甚至不能贸然反省。
结果到目前为止,羽川在这栋公寓没能回避的麻烦事,只有老仓的睡衣……和羽川在一起真的不会出事耶。
感觉即使羽川在睡衣这件事让步屈服,也已经好好取得相应的补偿。我差点认为接下来或许出乎意料可以顺利和老仓谈下去,不过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
即使羽川展现多么超乎常人的危机回避能力,最后面对老仓的依然不是她,而是我。
是阿良良木历。
「老仓。」我下定决心开口。「来聊聊吧。聊往事。我和你的往事。」
「…………」
老仓沉默片刻。
「我讨厌你。」
然后,她这么说。
我至今听过许多次的话语。
不过,无论听她说多少次,每次都令我受伤。
009
「帮我找出失踪的母亲吧。」
经过一番峰回路转,老仓在最后这么说。
「如果帮我找到,我就愿意上学,也愿意向战场原同学道歉。」
……为什么我们的议论落得这么突然,堪称文不对题的结果?若要说明这一点,就得从老仓育这个女生的历史,从她的观点来叙述。换言之,得叙述老仓离开这座城镇之后过著何种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究竟成为什么样的人。
得叙述这种事。
推理小说,应该说侦探作品的基本之一就是「寻人」,所以这段铺陈绝对不是将至今的流程扰乱,反倒是汲取。必须好好展现至今的水路给各位看。
「你回想起来了……不只是回想起来,看样子你隔了五年,终于明白我当时想做什么了。也就是说……你现在相当瞧不起我吧。」
老仓这么说。
以一副非常厌恶的态度说。
关于羽川接下的茶杯,由于她没办法解释,所以似乎当成没发生过。
「你瞧不起当时努力谄媚你,希望你出手相助的我……」
「居然说谄媚……」
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回想起来的暑假回忆,如果是她在向我求助,那么就只是没能回应的我很愚蠢罢了,如果这段回忆经过优秀的叙事者粉饰,或许会成为佳话流传下去,不过老仓亲口说当时如同精灵的举止以及幸福的笑容是「谄媚」,我觉得在我心中已经坠地的回忆进一步遭到践踏。
但我无法抱怨。
即使同样是回忆,这也是在她心中的回忆。无论要怎样弄脏这段回忆,都完全是她的自由。
……可是,她曾经那样责备我忘记这段回忆,在我回想起来的现在,依然拿这件事臭骂我,这样根本有问题。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把她现在个性的问题拿来讨论……
「好……好像笨蛋。」
她说。
我以为她在骂我。以为她在嘲笑我当年没发现她那么温柔教我数学都是装出来的。
但我错了。这部分错了。
她在这里说的「笨蛋」是她自己。
「好像笨蛋,好像笨蛋好像笨蛋……我真的好像笨蛋!居……居然不惜谄媚这种家伙也想得救的我好丢脸!我……在那个时候拋弃自尊,阿谀这种家伙!在心情上就像是舔了他的鞋子!」
「…………」
「想要弥补失败,却犯下更凄惨的失败……丢脸,丢脸!丢脸,丢脸……好想死!好想消失!」
她大喊之后趴在桌上。
响起「咚」的响亮声音。
声音大到我以为她撞破额头,但她立刻抬起头,恢复为倔强的表情。恢复为咧嘴笑咪咪、倔强、险恶的表情。她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切换心态啊……
好想消失。
不过,如果只看她说的话语,她后来确实「消失」了……
她说想要弥补的失败,应该是收容在阿良良木家保护时的事情吧。在临时避难所不说任何话,不对任何人打开心房,换句话说就是不谄媚任何人,独自回到荒废至极的家。这应该就是她说的失败吧。
结果,她后来那种拐弯抹角的求救方式果然大放异彩,应该说大为异常,但我反而觉得这补强了她没有直接向我父母求救的原因。换句话说,老仓一度拒绝他人伸出的援手,对此感到内疚。
「不过,阿良良木。就算不是我,我认为其他人也会这么做。我认为我并不是特别不幸。这是常有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你该不会在同情我吧?」
「…………」
「比我不幸的人很多。在整个日本很多,报纸刊登过很多。我没罹患绝症,没饿肚子,没被卷入战争,也没有无故被陌生人打。我没有不幸,我没有不幸,我没有不幸。对吧?你说对吧?」
「…………」
在这时候徵求我的同意,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说一件事,她最不幸的就是只能像这样寻找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来肯定自己。
比我不幸的人很多。
这种话不应该自己说出口吧?
「所以不要可怜我。如果连我最讨厌的你都可怜我,我真的很想死。」
「……我认为我被你怎么讲都是应得的。因为我从你那里得到这么多东西,却完全没有回报。」
我是自以为凭著一己之力沸腾的水。
对于老仓,我总是只有接收,换句话说就是夺取。这是事到如今无法归还、无法回报的东西。
「所以如果你要求别可怜你,我就不会可怜你;如果你要求别补偿,我当然不会补偿。」
「这是怎样,想耍帅?以为这种态度很洒脱?做这种事,自以为是上等人?装什么洒脱……实际上明明只是半途而废。」
「是啊。不过你也一样半途而废吧?」
糟糕,我不小心反驳了。
只要对话似乎成立,我无论如何都会放松戒心。其实只有我认为对话成立,实际上顶多只是单行道,只是车辆在道路会车罢了。而且在这么窄的道路,只要方向盘稍微打错,就会轻易发生对撞车祸。
我以为又会有东西扔过来,但是不知何时,茶匙与糖罐都从她手边消失了。仔细一看,这些东西不知为何都摆在羽川面前。究竟是什么时候没收的?我也完全没察觉……
羽川没有介入我与老仓之间,不过似乎协助维持了能够继续交战的最底限状况。她这样的立场比起己方更像裁判,不过光是她协助进行公平审判,我就很感谢她了。
「……这也没办法吧?这不是我的错。我之所以半途而废,之所以讨厌之后就逃避,都是因为家长。」
都是家长的错。
老仓不情不愿地说。没有扔东西,而是改扔话语。扔出令我认为扔东西砸我反而比较好的话语。
「我变成这样都是家长的责任。」
「……你的家长现在怎么样了?」
「哈!你凭什么关心我这种人的家庭状况?国中那时候明明完全没想过!」
她这样挖苦让我不好受,但是这番挖苦似乎也伤了她自己。不只挖开皮肉,还撕裂她自己。
「你没救我之后,他们可喜可贺地离婚了。妈妈得到我的抚养权,带我离开这座城镇……男方家长现在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男方家长。
老仓以这种方式称呼父亲,这个称呼据实表现出她的心情。也就是说,将那个家摧残成那样的人,肆无忌惮摧残家庭的暴力源头,应该是父亲。
老仓现在的思考能力是否能看出我的这份想法?我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没错,那个家变成那样是因为男方家长。那个人渣。」
老仓这么说。
她脸颊泛红。不是愤怒,反倒有点含羞的感觉。或许是觉得小学时代主动回到这个「人渣」身边的愚蠢自己很丢脸。
或者是觉得至今没聪明过的自己很丢脸。
「妈妈顶多只是『偶尔』打我,发泄被男方家长打的怨气。」
她这么说,然后如同在等待我做反应般停顿。她说明昔日发生过这种暴力的连锁,说明她自己是暴力连锁的终点。即使如此,她也不是在要求他人怜悯。完全没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完全找不到正确答案。
昔日要求拯救的她,如今在要求什么?
我不知道。
强人所难也要有个限度。
「所以在那个时候,你决定跟著还算好的妈妈一起走?」
到最后,我只能问这种问题。
但老仓对我浅浅一笑。
「以为我的立场可以做什么决定吗?当时只是大人擅自决定的。总之,与其说我妈妈还算好,应该说我妈妈就世间看来同为受害者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如同小学时代依然将男方家长视为父亲,国中时代也将母亲视为受害者吗?
太没救了。
不,害她人生没能得救的祸首就是我,所以我甚至没资格评论她多么没救。然而,老仓的没救人生并非只到这里为止。
距离结束还早得很。
后来,她就读高中前的这两年多──从国中一年级第二学期到国中毕业的这段期间,也就是她不在这座城镇的期间,没救的际遇──不幸的际遇袭击她。
比起绝症、饥饿或战争好得多的不幸袭击她。也就是母亲失踪了。我原本希望她的人生至少要有一个美好之处,但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到。和这间屋子的内装一样失去平衡。
她的人生失衡,在各方面都有所不足。
「我不知道你多么上等,只知道你多么下等,不过就算是你,只要出生在和我一样的家庭,一样会成为我。我也想出生在警察父母的家庭。」
「父母也没办法自己选孩子吧?」
我再度多嘴反驳。我这么说是希望她克制一点,却好像出乎意料正中老仓的心,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她点头说。「妈妈也说过完全相同的话。她说她其实很期待。期待生活将从那时候否极泰来,期待那时候成为转折点。妈妈说我的行动完全没有符合她的期待,不过在家庭瓦解之后,她认为这应该已经是人生的谷底,今后应该不会更差了。她抱著这样的期待。毕竟那种家庭其实从我小学时代就一直是破碎的,她早就知道迟早会变成这样。不过正因为曾经失败,所以应该可以从这里重新站起来。妈妈说,既然至今这么悲惨,她这样的人今后或许将会幸福,否则人生就不公平了。她抱著这样的期待。然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后来同样很悲惨,和之前一样悲惨。」
「……意思是后来也继续施暴吗?那个……你妈妈对你……」
「不对。你刚才没听我说话吗?妈妈打我是为了发泄被男方家长打的怨气。既然没了那个人渣,妈妈当然不会打我。」
「…………」
我还无法接受这个前提,但既然这个道理成立,至少暴力的连锁就此打住。不过这样的话,究竟哪里悲惨了?
「我说我变成这样是家长害的,这就是根据之一。我至今像这样过了两年多的茧居生活,不过我妈妈同样是个茧居族。」她说。「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之后,她很快就变成茧居族。好像是离婚的打击逐渐造成后遗症,她窝在新家的其中一个房间,再也不肯出来。」
「不肯出来……」
「家长变成茧居族,你能想像这是什么感觉吗?我才国一就得照顾母亲。很好笑吧?」
如同在逼我笑的她,自己也确实挂著笑容。我无法判断她是回忆往事而笑,还是在嘲笑说不出话的我。
「教导家长如何面对茧居儿女的书或节目很多,却完全没人教儿女如何面对茧居的家长,所以,那个时候,真的是……那个时候,是的,嗯,我发誓无论如何绝对不会变成茧居族……只是我数年后就轻易毁约了。不过,我妈妈是重度茧居族,是极度茧居族,所以我和她比起来正常多了。」
老仓这么说。说她比自己的母亲好多了。
「真的很夸张喔。窝在上锁的房间,缩在墙角,三餐都是我来准备跟收拾,而且后来甚至完全不吃了。妈妈用板子钉死窗户,窗帘也一直拉上,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漆黑,还拆掉日光灯以免灯亮。而且她一直自言自语……自言自语说什么父母没办法自己选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算我对她说话,她也完全不理我……简直是青春期的孩子。妈妈比我这个国中生处于更严重的
青春期与叛逆期。有句话说孩子生孩子,我家则是孩子养孩子。」
大概是老仓母亲的心因为家庭破碎而受到重创吧。即使是内部充满暴力的家庭,只要家庭存在就是她的幸福,是她的心灵支柱吗?
总之,我无法想像母亲变成那种状态、陷入那种状态时的女儿心境。战场原或许可以稍微理解吧。不,她的状况也和老仓不一样。当时她并不是非得自己照顾母亲。
「学校成绩一直退步,我好不甘心……比我笨的家伙接连超越我,原因居然在于我是为母亲著想的好孩子……不过校方同情我,好像额外帮我的成绩加分就是了。不然的话,哈哈,我那种在学成绩不可能进得了直江津高中……」
老仓高一的时候,就我看来,她对于自己身为直江津高中的学生骄傲到不必要的程度,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吧。而且这也是她对我抱持数学情结的原因。
本来明明做得到,却没能发挥能力,失去机会,逐渐被超越的感觉。从她自尊心的强烈程度来看,持续数年的这种状况肯定壮烈到超乎想像。
「就算这样,母亲依然是母亲,妈妈依然是妈妈,家长依然是家长。我认为既然已经失去其中一方,就非得小心以免也失去另一方。我认为妈妈总有一天也会走出房间,或许她会因为说过『家长也不能自己选孩子』这句话向我道歉。或许会对我说幸好她生下我。因为没人知道世间会发生什么事吧?没人知道未来长什么样子吧?难道说未来全都已经既定,不可能变更?」
老仓说到这里咳嗽了。不是暂时停顿,好像单纯只是呛到。刚才她讲我的名字也讲得不是很顺,看来现在的她果然不习惯说话。
「幸好日本是社会福祉比较充实的国家。就算妈妈没赚钱,就算男方家长没支付慰问金或赡养费,只要备齐相关文件,也可以勉强让相依为命的母女温饱。所以我从来不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只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然后,她的疯狂再度上演。
「因为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祈祷自己别认为妈妈消失比较好。然而,妈妈消失了。」
母亲违反老仓的心愿,消失了。
「某天,妈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告知,就这样消失了。我放学回家,妈妈就不见了。妈妈就消失了。毫无徵兆就突然不知道跑去哪里……怎么样,跟我很像吧?大家都说女儿会像爸爸,但我肯定像妈妈吧。」
老仓笑了。这张笑容大概和她的母亲很像。
010
「我做好晚餐,端到房间,开锁进房间一看,里面是空的。连一张字条都没留。虽说毫无徵兆,但还是有预兆吗?与其说预兆,应该说预感……我觉得妈妈总有一天会留下我,然后不知去向。对,就像男方家长不知去向那样。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双亲──他们两人的去向了。」
老仓这么说。
扼杀情感、扼杀自己。
虐杀自己的心。
「刚开始,我以为妈妈跑去找男方家长,毕竟妈妈好像很想念他……只要这么想,我就不想去找妈妈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应该不可能是这样。因为妈妈只是为离婚的不幸叹息,似乎没有复合的打算。总之我就此解脱,再也不用照顾妈妈,落后的课业也补回来了。我在亲戚之中找到挂名的监护人,然后接受国家补助,回到这座城镇。我不想见到你,所以我其实不想回来……不过只有这里才有空位。」
她说的「空位」应该是住处吧。所以羽川的推测在这里也正中红心。这家伙是不是去当算命师比较好?
不过,当事人羽川面有难色。
嗯?怎么回事?难道老仓话中有令她在意的地方吗?听她说这段往事,确实打从心底不好受,但羽川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对于现在气氛的反应……
虽然我不清楚,不过既然羽川在专心思考,我认为自己更该绷紧神经。
「为什么决定一个人住?」我问老仓。「就算是挂名,亲戚依然是亲戚吧?而且,既然你不想回到这座城镇,应该可以继续住在你们母女原本的家,为什么刻意搬到这里?」
「因为是垃圾屋。我光是照顾妈妈就没有余力,完全无法打扫。而且也不是一个人能管理的规模……与其从那时候开始打扫,我认为拋弃整个家比较好。」
拋弃整个家。
拋弃。
她不会犹豫吗……哎,应该不会吧。到了这一步,对于老仓来说,那个家已经不是守护或珍惜的对象了。
既然不是家族或家庭,只守护「家」一点用都没有。
「我活用这份教训,精简这里的家具。很清爽吧?」
老仓难得(就她看来或许只是一时疏忽)在这时候正常徵询我的同意。既然她如此正常徵询,我应该正常同意才对,但是这个家使我难以同意。
室内确实清爽,但我觉得不是因为家具少,而是因为家具不够。我知道这种不平衡的内装是她活用教训的结果,不过老实说,她几乎没活用到这份教训。
不只没活用,反而还死用了。
所谓的「整理整顿」绝对不是这样。
而且老仓无视于我的第一个问题。这肯定是故意的。明明有挂名的监护人,为什么选择一个人住?难道她认为这是用不著回答的无聊问题?这么说来或许如此吧。
用不著询问。
到头来,她持续监护了监护人两年,如今要找人监护她,听起来只像是滑稽的笑话。我不知道这方面的法规是否完善,不过既然老仓现在像这样接受补助,如愿一个人住在社会住宅,应该算是勉强解决了这方面的问题。
总之老仓返乡了。返回儿时生活的这座城镇。
她接下来的经历,我已经知道了。
老仓在直江津高中再度见到我,但我基于想像得到的所有意义忘了她。她即使在班上建立起领导者的立场,却在没多久之后被班导与同学们陷害(应该说是自掘坟墓),后来在这里住了两年。
和母亲一样变成茧居族。
即使程度不同,茧居时间却好巧不巧和母亲差不多。然后在前天,她透过某种管道得知铁条请产假,终于再度上学。不过实际上,即使她重新上学,也再度撞上暗礁……
「懂了吗?我没有那么不幸。」
老仓讲完往事之后这么说。
一副有些骄傲的样子。
伴随著抽搐的笑。
「这种程度的事情,任何人都可能遭遇吧?任何人或多或少都会经历,这是很常见的事……也没什么辛苦可言。总之或许比正常标准难熬一点,不过要是这么讲就很难处世了吧?真要说的话,只有家长变成茧居族比较稀奇,但也应该庆幸自己累积这种罕见又难得的经验吧?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幸,所以我得努力。我是还算幸福的一方,因为可以像这样活著……」
「…………」
她说出的这些话语肤浅无比。到头来,世界上最不相信这番话的就是她吧。
「所以,我不需要同情……阿良良木,你不用道歉,不用补偿,也完全不用赎罪。毕竟我说出来之后觉得舒坦多了……」
说出来会舒服些。
记得某人对我这么说过。
「反正这都是往事了。你想听的往事,都只是过往的事情,都是已经结束的物语。虽然我是因为火大才找你麻烦……不过事到如今,我不想要求你为我做任何事。真要说的话,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可以离开吗?」
老仓这么说。
经过这一小时,她看起来好像缩小了。缩小不只一圈。她当然没因为完全说出来而变得舒服吧,就算这样,她看起来也像是走出阴影,看起来再也没有对我赌气。是这样吗?
到最后,老仓之所以从高一那时候就找我麻烦,不是因为我擅长数学,或是没有回应她沉默的求救,重点是在我完全忘记昔日和她的两次交集吗?所以在往事完全见光的现在──我回想起一切、认知到一切的现在,她逐一责骂之后,怨气就全消了吗?
如果我这么说,小扇大概会笑我吧。会哈哈大笑吧。她会说老仓肯定只是因为恨我所以讨厌我。
「…………」
这里是她家,所以如果她要求我离开,我就只能离开,没有选择或抵抗的余地。但是我还没达成让老仓回来上学的目的,要是我就这样回去,我简直等于没来过。该怎么办?总之我开口叫她。
「老……」
「老仓同学。」
不过我刚说第一个字,羽川就像是抢话般开口。她久违发言了。
而且她问了一个有点无视于话题走向,离题又神奇的问题。
「你刚才说……开锁?」
「咦……?什么?」
一瞬间,老仓有点混乱,似乎不知道羽川在问什么。不过这是她讲过的话,她立刻想到这是在讲她发现母亲失踪时的事,所以她点了点头。
「嗯,是的。我开锁进房,就发现妈妈不见了……」
「可是,窗户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