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我和梓开始频繁地互通电话。

我将自己是初三学生这一设定贯彻到底。虽然实际上是高中生,但如此伪装更容易让梓感到亲近吧。这个做法奏效了。说到初三的十二月,是临近高中入学考试的时期。学习、对考试的不安、如何填饱志愿等等,不愁找不到话题。

梓在学校里好像没有能说话的朋友,而和我聊天时不需要太多顾虑,她对此不止一次表示谢意。

“现在班上的同学全都扑在学习上。能找到轻松聊天的人,我好开心。”

从她的声调中,能听出这是真心话。

梓向我敞开心扉,我聊起天来也轻松。

她热衷于花的世界的理由、《徒然草》中喜欢的段落、《竹取物语》中最后的场景,话题接连不断。只要聊得起劲,我也更容易装作对她感兴趣。

几乎是顺水推舟地,我问关于她家人的事情。

“对了,你的哥哥是做什么的?”

她含糊其辞。

“嗯——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怎么你这个妹妹都不知道啊。”我装作开玩笑地问:“他已经工作了?”

“怎么说好呢……我联系不上哥哥呀。”

“是失踪吗?下落不明?”

听我追问,梓支支吾吾:“嗯……就是,出了点事。”

“啊……这样啊。”从她含糊的回答中,我便明白事情非同小可——当然这是装出来的。“抱歉啦,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事。”

听到我道歉,梓也说:“没关系啦,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漫长的沉默降临了。

我看准时机,语气温柔地告诉她:

“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如果想倾诉的话,我会听你说的。这些事在学校里肯定说不出口吧?”

真是肉麻的台词,实在太羞耻了。

但,梓的回答没有敷衍。

“也是啊,”她轻声说道,“感觉是笃人的话,能理解这种事情。”

“嗯,相信我吧。”

“让我考虑一下。那我去学习了,拜拜。”

她单纯地回答,完全没有警惕的样子。

挂断电话后,我露出笑容。

果然,她没有发现我是谁。

她什么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她的哥哥对我做了什么。

我尝过的痛苦,你并不了解。

···

结束和梓的通话后,我注视起一枚照片。

妹妹实夕开朗地笑着。在我伸长胳膊自拍的这张照片上,实夕和祖母并肩露出笑容。

十五岁的生日。

这是我每天都会看的一枚照片,但最近心里开始嘈杂不安。

实夕送给我生日礼物时,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这朵花是我摘来的。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起了一身冷汗。那座山不是私有地吗?实夕得意地说,那朵盛开的雪花莲是“在山里找到的”,再加上她的鞋弄脏了,我就没有怀疑。

但,日本没有野生的雪花莲。

实夕对我说谎了?为了什么?她的零花钱并不多,是怎么得到雪花莲的?

“笃人同学,你在看什么?”

声音突然传来。

我抬起头,发现是室友。我住在儿童养护设施三人间里,同室的人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最近你总偷偷和谁打电话吧,难道是女朋友?”

“抱歉,我不想说。”我表示拒绝,站起身来。“记得之前也说过,我看手机的时候别来搭话。”

室友不满地皱起眉。

来到养护设施已经超过半年,可我仍然没有习惯。职员说希望我把这里当成新家,但那几近闲散的柔和态度只会激起我的烦躁。

我的家不在这里。

只有祖母和实夕露出暖心微笑的那个地方才是我的家。

室友露骨地表示不满。

转念一想,或许他是出于善意来搭话,于是我带着歉意说道:

“这么说吧,别和我扯上关系比较安全。”

无视室友的反应,我出去跑步了。

这个地方并不算差。但,我想要的是能独处的地方。

我坚持每天跑步。

这是初中参加田径活动时养成的习惯,在全日制高中上学时也加入了田径社。跑步并不难受,不如说超过一天不跑步,就总觉得情绪没法安定。

向前踏一大步,感受地面弹回来的冲击,然后再向前一步。回响的脚步声配上心跳,刻画规则的节奏。我喜欢这一连串的过程。

遗憾的是,我转学到了几乎没有面授课程的函授制高中,每年只要到学校四次,没有运动社团。

于是我每天独自一人沿着多摩川奔跑。

跑步的时候能够放空大脑。看着河川,感受风的流动,唯一要做的就只是迈动步伐。

在路上,迎面来了一群高中生,好像是某高中足球队的人,运动服上写着陌生的校名。他们彼此大声鼓励着,互相开玩笑,虽然脸上带着疲劳,但仍能见笑容。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们的表情。不知不觉间,我染上了这样的习惯。

同伴间谈笑的样子实在太耀眼,那是我已经失去的青春时光。说白了,就是嫉妒。

我跑得更快了。

节奏在中途打乱,我提早一步用光了力气。一旦呼吸和动作的周期变得混乱,倦意便一口气涌上身体,我不再有余力感受风景。

感觉要被自己的脚绊倒,我停下脚步。

在预计路程的一半就停下了。这是至今最低的记录。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沿多摩川继续走着。

走了一会儿后,看到一名中年女性站在前面。她身着一件有点脏的羽绒服。“笃人君,好久不见了。”她轻轻招手。

我并不理会,从她身旁走过。

是周刊杂志的记者,一个到处尾随我生活的女人。真烦。

“笃人君,能聊一会儿吗?一小会儿就行。”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然而她紧紧贴了上来。

本想立刻跑开,但我呼吸混乱,还没有调整好。

“因为你写的报道,我的生活全毁了。”我斜眼瞪着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粗俗的眼神看我?”

四月的时候,我曾有一次接受了她的采访。当时我想要倾吐事件的悲伤,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我拼命讲述了祖母多么温柔,妹妹的未来多么有希望,还有突如其来的不幸多么残酷。

然而,报道的内容简直低俗至极。

靓丽的兄妹突遭悲剧——标题大概如此。

占据大半篇幅的,不是事件的详细内容,而是我们兄妹的容貌和交友关系。按记者所说,兄妹两人都有令人羡慕的容貌,很受异性欢迎。这些情报和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光是毫不顾忌地写出实夕的外貌就让我很不愉快了,然而事实不仅如此,这个记者竟然擅自公开了实夕的头像。

报道把我推到了聚光灯下。前辈和同学抛来好奇的视线,陌生人对我说出安慰的话。处境愈发让我如坐针毡,无法忍受。

“几个月前你转学了呢。”女记者拼命跟上来。“有没有被人欺负?可以告诉我详细的经过吗?”

少把愚蠢的想象强加到我身上。

“都怪你的报道。”我简短地回答。“别再来采访我。”

呼吸恢复安定,我再次跑了起来。

速度渐渐提高。

女记者拼命跟在旁边。

“笃人君,这都是为了让人们了解到少年犯罪的悲惨事实啊。你不回答,我就只能按自己的臆测来写,你不希望变成那样吧?”

我扭头喊道:“随你的便!”

“要恨就恨加害者啊。”她大叫道。

妈的,真不爽。

我进一步提高速度。

为什么连跑步都不得安宁。你们只知道对失去家人的人死死紧逼。

我戴上耳机调高音量,直到要把耳朵震聋,才终于隔绝外界的声音。

我再也不会选这条跑步路线了。

彻底逃离女记者后,我前往某个地方。

那里曾有我和家人生活时的家。建筑被烧毁了,但土地还在。

我几乎每天都会到这里来。

坐在庭院的角落,自由生长的树木遮住光线,形成一片黑暗,连夕阳都照不进来。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彻底被染黑。在这个空间里,我终于能松一口气。

我拿出手机。每当内心狂乱,都会打开一直浏览的页面。

是各新闻网站对富田翔吕事件的评论。

“少年法太姑息了!赶紧废除吧!”“帮帮被害者的家人,别护着加害者。”“加害者就该从社会上抹杀。”“都杀了人还管什么是不是少年。”“让加害者父母负责啊!”“怎么能杀了人还没事。”“犯罪者全都判死刑吧。”

这些我都看过。

报道被发到网上时,我看完了所有的评论。虽然内容让我不痛快,但下面的评论让我感激。谩骂的话

语难以入耳,却帮我维系了即将支离破碎的精神。有时我甚至一整天都花在新闻网站上读得入神。

那些声音在为坠入不幸深渊的我声援。

每个人都为我而愤怒,对我感到同情。

这些字句,支撑着我继续行动。

虽然无法认同那个女记者的报道,但我感谢她让我看到这些话。

此外,她那句话也不是不能同意。

——要恨就恨加害者。

不能停下。

被夺走一切、已经无以失去的我,无法停止行动。

没事的,有那么多人都在为我声援。

为了复仇,有些情报必不可少。我必须从梓那里问出来才行。

幸运的是,计划很顺利。

我赢得了她的信任。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现在每天都会和她打电话。至少她应该是把我看作了不必设防的朋友。

第二天,我又打了电话。

梓很快接了起来。

简直就像她在等着我的电话一样。真让人高兴。普通的日常对话之后,她提起了那件事:

“那个,之前说过我哥哥的事吧?”

“嗯。”我尽可能用温柔的声音回答。

她很过意不去地说:

“我还是不能说。抱歉,之前还让你有期待。笃人你可能觉得不痛快,但哥哥的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哑口无言。

梓一定完全想不到我有多丧气吧。

我死死抓住裤子,忍住想要大吼的念头。

接受现实吧。

明明得到了梓的信任,可她还是不肯对我说出哥哥的事。这样的话,就算进一步搞好关系,她也未必会泄露情报。

不过,不必绝望。我还有办法。

只是手段多少粗暴了点——但那又如何?

我不能停下。

“对了,下周的周日,要不要再见个面?”

我明快地问道,装出一副想改变话题的态度。

见面的理由是我随便编的:自己凑巧有事要到她家附近。

“真的?好啊好啊。”她的声音也变得明快。“嗯——时间怎么定呢……”

“啊,对了。”停了一瞬间, 她立刻说:“之前我说过的吧?那天我有其他安排。学校有应考的特别课程。”

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第一次听说。“是吗。那,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五点能到家吧。时间已经很晚了。”

“五点啊。”我重复了一遍,和她确认没错。“没关系,我会去的。”

而后,为了不让她生疑,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慎重地确认。得知她母亲的安排后,我下定了决心。

到五点为止,她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

为了下周日,我进行准备。

设施中的人沉睡时,我来到厨房。厨具的位置我已经记下了。

“不能停下。”我说道。“不能停下。”

在厨房,我将一个盒子开封。那是祖母的遗物,在烧毁的家的旧址发现的。和妹妹的雪花莲一样,作为家人留下的纪念而言,没有什么比它更适合现在的我。

放在盒子里的,是祖母爱用的菜刀。

我用厨房的磨刀石磨刀。

众多“声音”告诉我,我没有错。就结果而言,这是进行正确的惩罚,是美妙的行为。有罪必有罚,不分大人还是孩子。

我是正确的。毕竟,我觉得自己该受到的惩罚,也是死刑。

到最后,我——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不能停下。”我一次又一次低喃。“不能停下。”

把磨好的菜刀抵在手指上,皮肤被切开,渗出血来。

盯着指尖,血不断流下。

准备做好了。接下来,只剩下把刀指向那些家伙。

没事的。我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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