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是,逃亡生活并没有那么糟。
就算恐怖分子,也能创造回忆。
···
我们藏在一辆废车里。之前每天跑步时,我在河边发现了这辆被废弃的车子。
拿撬棍撬开车门,躲在里面,用布遮住车窗,一个简易的藏身之处就做成了。晚上很冷,车里还满是灰尘和霉味,但空间大小恰到好处。侧耳倾听,还能听到河的流水声,可以媲美河边别墅。最主要的是,自由生长的林木可以遮住周围的视线。
买东西和收集情报全都由梓完成。她钻出废车去买食物,同时在路上用免费的无线热点收集事件的情报。
在那期间,我只是一直藏在废车里。对梓真是感激不尽。
由于囊中羞涩,我们吃不到太好的食物,我甚至不能随意出去。夜里冷得彻骨,没有怀炉怕是会冻死,更不用提淋浴和厕所,以居住环境而言糟透了。
唯一的乐趣,只有深夜。
到了基本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的时间,我便会和梓两人一起来到外面。
我一边用梓从便利店打来的热水取暖,一边仰望天空。
即使是东京,只要在照明不多的河边,也能看到星星。一月的夜晚,空气冷得澄澈,很适合看星星。梓了解花,但不懂星座的知识,知识一言不发。我也不太熟悉,没什么好说的。
啊,星星好漂亮啊。是啊,真漂亮。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会忘记自己是恐怖分子,忘记两人是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家人,也会忘记自己正被警察追捕,只是静静任时间流淌。
“我还是更喜欢花呐。”梓平淡地说着,回到车里。我也抱怨着好冷,回到车里。
不知为何,那段时间令我愉快。
···
感到被人摇了摇肩膀,我睁开眼睛。
叫醒人的方式很温柔,看来是梓回来了。她坐到我旁边的位置,两人在车的后座位上肩并着肩。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傍晚。距离第一次爆炸已有两天半,我们竟然能逃这么久。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闻此,梓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怎么会不回来呢。再这么说我要生气了。”
“对不起。”我老实地道歉。真不该对她那样说。
她把和安藤的对话告诉了我。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不过安藤先生好像找到了灰谷让,还录下了他的证言。
“太好了。终于出现了可靠的人。”
我一直在等待,发现世间的真相,愿意提供协助的人。真要感谢梓冒着危险去见他。
我揉着自己的肩膀,在狭窄的车里做起伸展运动。可能是因为睡在坚硬的车座上,身体很僵。
“笃人,我问到了哥哥对实夕小姐下手的详细经过。”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内容。
梓看着笔记,向我说明。
灰谷让需要测试自己做的炸弹,他选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进行三过氧化三丙酮的实验。不巧的是,进行实验的一幕被跑进山里找花的实夕看到了。渡边实夕到山里是为了找花。焦急的灰谷让以保证买来比野花更华丽的花为交换,请求渡边实夕不要说出去。他带着渡边实夕去花店,让她选了喜欢的花。成功讨得了她的欢心,之后把她一路送到家里。第二天,他就唆使富田翔吕放了火。
卑鄙至极。
我真想立刻拿菜刀捅进灰谷让的喉咙。要是我也在场,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大闹。愤怒让脑子渐渐发热。
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必须打倒灰谷让的雇主才行。
我反复深呼吸,冷静下来。
“梓,我也有一件事要说,可以吗?”
我启动平板电脑,给她看一张图片。
“这是怎么回事?”梓睁大眼睛,接过平板电脑后,声音嘶哑地叫道。
刚才我偷偷溜出车外收集情报,结果发现了这个。
网络公告板上,挂着梓的家。
“我的过去,人们多少已经知道了。但是,有人散布情报说,在渡边笃人家放火的不是‘富田翔吕’,而是‘灰谷让’。”
拜某个陌生人所赐,我是少年犯罪的被害者遗属这件事已经众所周知。人们说,渡边笃人是因憎恨而发狂,杀了他家人的少年才是真正的恶人。
简而言之,推理一片混沌,只要出现一个恶人,就会遭所有人群起而攻之。
“可是,为什么?”梓问道。“我哥哥和事件有关,还只是少数人知道的吧。”
我点头。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屈指可数。
这个人不仅注意到灰谷让和事件有关,还散布了虚假的情报。
“可能是富田翔吕吧。在自己的个人信息被扩散之前,先把谣言散布出去。”
我不敢确定,但总觉得几乎不用怀疑。
不过,犯人是谁不重要,梓的家人被挂在网上才是问题。
梓关掉平板电脑,抱住脑袋。
“抱歉,不给你看比较好吗?”
“不是。”她摇摇头。“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管怎样,只要哥哥是实行犯这件事被报道,我们家人就会遭到指责。”
她的声音变得消沉,显然是在逞强。
看着那副表情,我心里便产生一阵冲动,不由得出声安慰。
“没事的,人们的兴趣很快就会转移到雇主身上。我要把这家伙干的坏事曝光,让他的所有计划都破产。”
不能让指责的矛头全都指向灰谷让。
要让世间认识到存在幕后黑手。
“早晚有一天,你会坐在那张长凳上展望未来。”
我注视着梓的眼睛鼓励道。
而梓也同样注视着我的眼睛。
“你?”她小声问。“笃人,不是我和你一起吗?”
被她指出这点,我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眸仿佛看穿了一切。看到她绷紧的嘴唇,我明白没法蒙混过去。
“抱歉。”
我轻轻摇头。
“刚才说错了。约好的事我还记得,要两个人一起展望未来。”
差不多该承认自己的感情了。这已经不是演戏。
我想和梓一起获得幸福。
如果两人能再一次坐在那张长凳上,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我再次朝她伸出手。
“一起把这个见鬼的世界掀个底朝天吧。”
梓微笑着,握住我的手。
两人的手一时没有分开。
在路上,我连上免费WiFi,收集事件相关的情报。
理由之一是为了用平板电脑遮住脸。
另一个理由是,被逮捕以后可能就看不到后续的新闻了。
我先打开新闻网站。事件的新闻全都和我有关。看到设施代表参加记者招待会,我感到一阵心痛。内阁也发表了声明,请求警察迅速应对,同时表示对媒体报道未成年人的担忧。前者姑且不论,后者招来了激烈的反响,评论栏里成排写着没必要体谅恐怖分子。
然后是网络公告板,上面吵吵嚷嚷要制裁我。看到网上的照片,我说不出话来。家人沉眠的墓碑遭到破坏,被人用喷漆画着下流的涂鸦,有人拿这种照片和他们愚蠢的行为在网上耀武扬威。
看到旧友的名字,我打了个冷颤。那是初中时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时熟识的人,我们经常聊天。只因为这一个理由,他就被列为候选的协助者。按写的人所说,只要是渡边笃人的朋友就不是正经人。
还有人操纵无人机,在我住的设施上空拍摄直播。视频中出现了设施里的孩子们。他们在院子里发现无人机,只好跑进屋子,泫然欲泣。
在网上的旧货市场,有人复印我小学和初中时的毕业文集向媒体人贩卖,价格还相当高。不过再怎么说三万日元也太贪了吧。
最后是SNS。搜索关键词,看到的全是对我的谩骂。
【死刑】【射杀】……上面全是过激的词语。
梓的家好像也遭到了众人的冲击。他们在过去杀了渡边笃人家人的男人家里留下了无数涂鸦,还有人发出破坏花坛的照片。
无数的声音,将我们压垮。
人们手持各自的正义,攻击所有加害者。
好想吐。真想立刻跑出去,向他们跪下请求“不要把我认识的人都牵扯进来。”心跳加快,感觉稍一松懈就会哭出来。
我用力握住梓的手。
“笃人?”
听到她询问,我立刻回答说:“没事的。”
怎么能输给他们。我在心里念道。不能输给这种声音。
但,我犯了一个错误。
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到了有行人的路上。
路边的一名穿浅棕色外套、白领打扮的女子朝我看来,大概是以为我身体不舒服。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睁大眼睛愣住了,手里的包掉在地上。
暴露了,她一定是认出了我。
“快跑。”我说了一声,牵着梓的手飞跑。
女子没有追上来,回头看去,她正在操作手机打算报警。真是糟透了。
没人会在都市的路上全力奔跑,我们自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只要视线相对,对方便会发出尖叫。
绝不能停下来。
我们位于国道二十号线,离初台站很近。时值傍晚,国道拥堵不堪,我们沿着这条路拼命朝新宿站的方向跑去。准时下班的工薪族看到我的样子,愣得说不出话。
朝我们追来的人也出现了,背后能听到叫骂声。我没有余力回头看。幸好我对脚力有自信,梓跑得好像也不慢。我们千钧一发地穿过信号灯变红的路口,奔向目的地。
“笃人!”梓一边跑一边问:“说起来,雪花莲开花了吗?”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都这时候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你心也太大了吧。我瞪了梓一眼,可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因为,我们就要说不上话了。”
确实如她所说。
这之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我肯定会被逮捕。不管是进拘留所还是少年鉴别所,这辈子恐怕都再不会有机会和梓说话了吧。
梓肯定也明白。
“马上就要结花苞了。”我答道。“你这么想知道吗?”
“笃人,雪花莲有这样一个传说。本来雪是没有颜色的,所以雪拜托众多花朵把颜色分给自己,却全都被拒绝了。唯有雪花莲分出了自己的颜色。从那天起,雪就是白色了。”
她一边跑,一边不间断地讲着。
说不定,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话。
“我一直是没有颜色的,像个透明人。什么也不考虑,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一味忍耐虐待。我一直觉得这就是哥哥犯下罪过的后果,自己就应该一直受到惩罚。可是,遇到你以后,我开始觉得那也是错的。我应该做的是不停为被害者着想。我会去找井口小姐的遗属,问对方希望我们怎么做。和笃人一起养雪花莲一定是有意义的。”
梓握住我的手更用力了。
“不管结局会怎样,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听着她的话,我想起自己每天到访的那个地方。
在透不进光的空间,我的心才能镇静。那里的黑暗,正适合不停行动、不知该向那里发泄愤怒的我。
裹在阴暗的黑色中,我始终看着“声音”。
而现在,要赋予它们白色吗——
正如梓所说,那一定是有意义的。
和她说话的工夫,我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新宿中央公园在公园的一角有雕塑,刚好能挡住我。这儿距离新宿站步行十分钟,眼前还有东京都的政府总部大厅。非常适合聚集人群。
回头看去,人们正朝我逼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敢于制服恐怖分子。
我从口袋里拿出菜刀。是祖母的遗物。我把梓抱到身前,用菜刀抵住她的脖子。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梓是人质。
是唯一保护我的人。
看到楚楚可怜的少女被刀逼着,围上来的人们停下脚步。
“我要发出最后的视频。按视频上说的做!”
我借用梓的手机,把视频上传。内容比之前更具体。
“我想和比津修二议员面对面谈话。只要满足这个条件,我就会立刻释放人质,然后自首。”
我没有提不现实的要求。恐怖分子主动提出对话,按理说人们绝不会无视,现在只能赌在这个可能性上。
我和梓两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一定要把它掀个底朝天。
我们眨眼间被包围,不出几分钟就失去了逃走的机会。
我左手攥着雪花莲的卡片,右手握住菜刀,对准梓的脖子。
幸好准备了人质。警察只是狠狠瞪着我,但没有扑上来。
在警察的包围圈外,出现了背着摄像机的人的身影。是电视台吧。我给梓扣上兜帽,把她的脸遮起来。我可不想让她暴露面容。
在这期间,警察不断增加。全副武装的警察接连不断涌入公园,应该是SAT,就是特殊急袭部队。以前在罪犯负隅顽抗的新闻里看过他们。
如果不拿菜刀对着梓,我肯定一眨眼的工夫就会被制伏。如果不是未成年人,就算被射杀都不奇怪。
将我完全包围后,照明投了下来,夜晚亮得仿佛白昼。
一名男性被两名队员夹在中间,走上前来。
是比津议员。他毫不畏惧,大大方方地靠近。
我放开左手里的雪花莲卡片,换成小型扩音器。
“请停下。”我说。“继续靠近的话,我就刺死她。”
对待人质的铁则,就是始终用刀对准她。
事到如今,靠网上看到的知识来对付警察真是滑稽,不过我预习过该如何对待人质:无论多么害怕,都不能把刀指向人质以外的人。要保护自己,就必须一直用刀指着梓的脖子。
刀尖转向比津的瞬间,我就会被警察制伏,计划失败。
这无关头脑或肉体,是精神的战斗。
“请给我十分钟时间,我要和比津议员谈谈。之后我就会释放人质自首,决不食言。”
朝比津看去,他正用狠狠地盯着我,那目光简直要杀死人。
总觉得有股莫名其妙的怀旧感。
对了,我曾和这个人有过一次讨论。那时的我只是发泄感情,结果被他避开话锋,哭哭啼啼不像样子。
回忆起屈辱悲惨的过去,手里渗出汗来。
这时,怀中的梓轻轻把身体靠了过来。
她是在扮演无辜的人质吗。或者,是在鼓励我吧。
没事的。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于过往了。
“渡边笃人君。”比津也拿起了扩音器。“我知道了,就用十分钟来聊聊,请你保证之后会释放人质。”
“你不叫我笃人君了呀。”我说道。“之前见面可不是这样。”
闻此,比津拉下了脸。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你,毕竟我每天都要和几十、几百人见面。”
睁眼说瞎话。但我还是保持笑容。
原来如此,他好像想隐瞒自己和恐怖分子见过面的事实。对他而言,和我有过交谈,便已经算是污点了。
“我保证。”我点点头。“一定会释放人质,决不伤害她。”
隔着十米的距离,我和比津对峙。
“比津议员,机会正好,首先请告诉我你的想法。对于少年法和少年犯罪,请告诉我你的立场。”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那就是你的要求吗?”
算不上要求。“这是必要的。”
比津显得不解,但还是举起了扩音器。他没有畏缩,大大方方地挺起胸,隔着扩音器注视着我。
“我认为,应该立刻修改少年法。至今为止的修改,并没有让被害者和国民满意。然而,我国的一些拥护人权的人,用统计数据和法律理论否定了那些声音。可大家明白,人都希望因果有报。我非常理解被害者遗属感受到的痛苦,所以遵从他们对因果报应的期望,提出修正法律的主张。比如说,我认为对于少年犯罪,应该采取实名报道。有说为了帮助加害者洗心革面,报道中不应该出现真名,目前的法律也禁止实名报道。但现实情况是,从少年监狱出来的少年仍有很高的再犯率。就算不进行实名报道,也会再次犯罪,那么应该防范的就是初犯而非再犯。通过加重判罚,产生威慑力,惩罚加害者,拯救被害者。通过这次的恐怖事件,我深刻地感受到,这才是为维护我们美好的国家应做的事情。”
比津义正辞严地说着,朝我瞪了过来。
刚才的话不只说给我,还说给了公园里的人群。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鼓掌声。
看来周围除了是警察和媒体,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掌声经久不息,简直像波浪般涌来将我吞没。明明声音从远处传来,听起来就好像手在耳边拍响。
如果我也能作为旁观者在场,该有多么轻松啊。
等鼓掌声停下的瞬间,我继续开口:“我知道了。不愧是比津议员,同意你的人应该数不胜数。”
比津一声冷哼,像在嘲弄我。
“你不同意吗?”
“怎么会。”我笑了。“我非常同意。”
怎么可能不理解。
现在真想大叫富田翔吕的名字,这么一来他这辈子就毁了吧,不过关我什么事——在心里,我还有这样的想法。
但,有人这么做过,其结果就是灰谷让失去了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我失去了家人。
“你的主张我感同身受,也能够认同。但,我还是要向你质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津唾弃地说道。
我闭上眼睛,慢慢呼吸。片刻后,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一直在烦恼。我的家人,被十三岁的少年杀死了。很多人告诉我,‘国家只会保护加害者’‘被害者只能自己复仇’;于此同时,还有人温柔地说服我,‘少年还不成熟,需要受到保护’‘复仇什么也
得不到,在天国的家人也不希望你那么做’。从那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行动。有加害者忏悔自己的过错,也有加害者毫不反省,犯下新的罪行。有些父母逃避民事赔偿,也有些父母拼了命也要谢罪。在那期间,我听过形形色色的词语:复仇、和解、憎恶、悔改、再犯、原谅。所有的询问,我都没能做出回答。但,唯独有一句话,我现在能说出口。”
我挺起胸宣布:
“复仇也好,原谅也好,都需要真相。”
没有任何人出声奚落。
在场上百人,除我以外全都一言不发。
“就算实名报道把加害者逼到自杀,如果那不是真正的犯人,就没有任何意义。没有真相,无论制裁还是断罪都毫无价值。所以,我才作为恐怖分子的站到了你面前。”
复仇的对象不是富田翔吕,也不是灰谷让。
如果对方不是真正的黑幕,我决不会感到痛快。
我大声喊道:
“比津议员——雇用十七岁的少年,策划恐怖行动的,就是你吧?”
“你有什么根据?”听了我的话,比津只是嘲笑。他歪着嘴角,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握紧了菜刀。
“安放炸弹的实行犯说,雇主的声音和你很像。这会儿,他应该被逮捕,说出了完全一样的证言吧。”
“声音像就是根据?可笑。”比津摇头。“你嘴上说着需要真相,却根本给不出可靠的事实简直不像话。”
“我只是在询问而已。”
“带着偏见的询问,和散布谎言没有区别。”
“可能是吧。不过,说到谎言,你不是也在说谎吗?”
比津皱起眉头,脸色显得不快。
“我早就和你见过,可你却装作初次见面,为什么?”
“我这是不记得了。”他一脸遗憾地主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每天要见几十,甚至几百个人,不可能全都记得。要说这是谎言,也太牵强了。”
“你说你不记得我?”
“没错,不记得。你不会说让我拿出不记得的证据吧?”
比津得意地笑了。
这也难怪。
这种情况一般会变得各执一词,新闻报道里也经常出现议员和重要人物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的争论。没想到我竟然会追究到这个地步。
“不会要你拿出证据的。”我摇摇头。“要拿出证据的,当然是我。”
我向梓发出指示。她依旧保持被迫服从命令的样子,拿出平板电脑,播放那条音频。
“安藤先生,你没有看到渡边笃人向我控诉‘为什么不改变少年法’时的表情。这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解决的事,被害者希望因果有报的心情你应该了解。就算做法并不得体,也应该诱导舆论向严惩的方向发展,这只有最早开始追查渡边笃人的你才能做到。这次的事件,是大幅修正的机会。”
梓伸手举着平板电脑。我朝比津瞪去,只见他睁大眼睛,不住呻吟。
“这是昨天,一名周刊记者和比津交谈的录音。”
梓从安藤先生那里拿到的这份录音文件,是比津修二记得我的决定性证据。
“看来这件事对你不利啊。去年九月,在事件大声前见过恐怖分子,这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你想隐瞒吧。”
我继续说道。
“对你而言,我就是一枚炸弹,随时都可能断送你的政治生涯。”
关键之处,就在于刚才比津和我见面时的对话。如果他主动承认曾见过我一次,我恐怕就要走投无路了。
“为了按自己的欲望改变法律,不惜扭曲真相、煽动舆论——用这种手法,你不怕被人瞧不起吗?”
比津的脸变红了。
“那又怎么样?”他的声调抬高,近乎于咒骂。“撒一两次谎就是罪犯了?到头来这还是算不上我雇十七岁少年搞恐怖活动的证据。完全没关系!”
他说得没错,完全看透了我的极限。
“是啊……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可靠的证据。我并不希望给你强加不必要的恶劣印象来制造混乱。”
我垂下视线。
手上已经没有更多证据来对比津穷追不舍。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揭露国会议员滥用职权的力量。这也没有办法。
不过,已经可以了。只要能有一瞬间让比津动摇就足够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请你们调查。如果我说的完全不对,就随你们制裁。请彻底调查实行犯和雇主的关系,揭露这起爆炸事件的真相。”
说着说着,眼中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演技,而是发自内心。
“你在对谁说呢?”
比津问道。
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正在网上直播对话的全部内容。”
比津瞠目结舌。他全都明白了吧。
他出现在面前后,我就立刻开始了直播。
收看直播的,想必超过了几万人。
我向那些人拼命呼喊。
“我讲述内容的具体情况,会刊登在《周刊REAL》的主页上,还包括炸弹恐怖事件后你的言行,以及实行犯少年的证言。希望你们追查其中的疑点,拜托了。”
炽热的思绪涌上心头。
我是恐怖分子,高声说出自己的要求。
我将自身化作炸弹,把整个世界炸个稀烂,把一切都掀个底朝天。
已经停不下来了。我放开喉咙大喊:
“我想知道真相!祖母和妹妹被烧死了,可警察没有调查,就是因为实行犯不到十四岁!检察官也不管,真正的犯人还没有曝光!我!想知道一切!想得到和事件有关的所有情报!不然的话!就只能原地踏步!复仇能拯救内心?放什么狗屁!我现在,连复仇的选项都没有!以为严惩就能解决一切?告诉你们,想错了!就算加害者被实名报道,就算放火的实行犯想自杀,那都没用!不知道真正的坏人是谁,怎么可能接受!”
无数次,无数次,在梦里看到。
我回想起那一天。
那一天,本该成为幸福又特别的回忆。而那份幸福从我手中凋落,恶意的火焰夺走了一切。冷冰冰地摆在眼前的现实令人难以相信,我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崩溃了,彻底失去控制。
“我的家人会被盯上,是因为妹妹去山里摘花,结果目击到了现场,那些炸弹就是用在这次恐怖事件里的。为了封口,第二天他们在我家放了火,就在我生日当天的晚上。”
庆祝生日后的夜里,家人睡着后,富田翔吕放了火。
从蔓延周围的火中逃生的,只有我一个人。
意识到着火时,走廊已被大火彻底封死,没法踏进一步。我相信着实夕已经脱离火海等在前面,跑了出去,却发现得救的只有我一个。
情急之中,我抓在手里的,只有种着实夕送的雪花莲的花盆。
“妹妹是为了送我生日礼物才会被杀——”
我大口喘着气,感觉喉咙要哑了,视线被眼泪挡住,看不见前面,不知是不是太多血冲上头,意识浑浊不清。
公园里鸦雀无声。
没有鼓掌,没有欢呼,也没有奚落。
四周被寂静笼罩。
该说的都说了。但,还没有结束。
我用一只胳膊拉过梓。
SAT的队员明显一阵紧张,他们压低姿势,随时准备向我突击。
说好的十分钟了已经过去了吧,差不多该收场了。
“我想知道真相。”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那就是我的愿望。”
我轻轻松开扩音器,把手机丢向前方。这样,能听到我声音的就只有梓一人。
我在她耳边轻声低喃:
——抱歉,梓,我还是无法实现和你的约定。
梓呻吟着,想要说什么。
但不等话说出口,我便用力把她朝前推开。她身体很轻,毫无阻碍地从我身旁离开。
然后,我把手中菜刀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这是一道保险。
老实说,现在的我没办法知道人们有没有接受我说的话。他们可能只是把它当作一介罪犯的胡言妄语。
那样就糟透了。比津的恶行被掩埋,灰谷让被人当作百年一见的凶恶犯罪者逮捕,那样的话,梓的人生——
光是想象这种凄惨的结局,我就要留下眼泪。
不过,没事的。
如果是十五岁少年自杀前的倾诉,人们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我,是恐怖分子。
到了最后,就必须让自己成为掀翻整个世界的炸弹。
在场的人恐怕也意识到了我的行动。
警官的叫骂声传来,SAT队员正冲向这里。
抬头看去,比津正愣着,脸上没有活力。人群中,安藤先生大声高喊着什么。
梓瘫坐在地上,瞪圆了眼睛。
菜刀即将刺入喉咙,这时有什么东西飘落在手上。
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看到那片白色,我想
起梓曾说过的话。在最后的时刻,她给我讲了雪花莲的传说。
为雪赋予颜色的温柔的花。
她说得没错。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挣扎时,是雪花莲给了我希望。只不过,对我而言,它或许的确是死亡的象征。
如果我的遗体能像传说中那样成为雪花莲的花,那该有多美啊。
我用力握住菜刀。
最后听到的,是梓大声叫出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