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傍晚。卡蒂一在医务室的床上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同伴包围,之后奥利佛向她说明了目前能够确定的所有事实。
「卡蒂,虽然你可能会觉得难以接受……但这就是这次事情的始末。」
「…………」
卷发少女维持坐在床上的姿势,陷入沉默。少年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
「密里根学姊并不是对你有恶意,才做出这些事情。在你刚开始和巨魔交流时,她应该是基于纯粹的善意在帮助你。她当时只是在疼爱拥有相同志向的学妹,完全没有其他意图。」
奥利佛试著安慰卡蒂,但他自己也不晓得有没有用。为了替一脸苦涩的奥利佛减轻负担,雪拉代替他开口:
「不过,你做出了出乎意料的成果。原本被她认为是智慧化实验失败案例的巨魔,在和你沟通后说人话了……对研究长期陷入停滞的密里根学姊来说,这件事应该让她感到万分惊讶吧。」
无论是被魔法师喜欢上或看上,最后都有可能招来当事人不愿意乐见的结果。就连人权派这个头衔,都无法保证那个人的人格。实际体认到这个事实,让奥利佛察觉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于是他再次开口:
「关于事件的始末,我们已经向戈弗雷主席报告了。他一开始非常惊讶,但在看见巨魔说人话的样子后,似乎就接受了。既然已经被那个人盯上,她以后应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暗中活动了。」
正因为之前一直处于被动,奥利佛在事后处理方面做得非常彻底……既然吃了这么多苦头,自然应该要让密里根接受应得的报应。她之后的行动一定会受到限制,关于卡蒂的事情,也应该要跟她提出具体的求偿。
确认少年的说明告一段落后,卡蒂轻声问道:
「……我想先确认一下那孩子的状况?」
「说来讽刺,因为它目前是智慧化实验唯一的成功案例,所以应该是不会被杀害。你是最能跟它顺利沟通的人,只要利用这项事实,应该有办法改善它的待遇。」
只有这点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只是推测,但奥利佛认为是卡蒂的人品,引出了那只巨魔说人话的能力。卡蒂不断努力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有时一起吃相同的东西,有时一起并肩唱歌,逐渐缩短双方内心的距离。这是蛇眼魔女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交流,是一段充满人情味的温暖时光。
奥利佛的回答,让卡蒂松了一口气。
「了解。简单来讲──这算是个好结局吧。」
「卡蒂……」
她现在的心情应该没办法简单用这句话来交代。少年露出沉痛的表情,卡蒂凝视了他一会儿后,突然以严厉的语气喊道:
「奥利佛,立正!」
少年一听就反射性地在椅子上挺直背脊。卡蒂跳下床走向他,然后不由分说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
「……呼!好了,下一个换奈奈绪!」
「喔?」
卡蒂红著脸,同样亲了旁边的奈奈绪一下。在哑口无言的同伴们面前完成这件事后,卡蒂站著说道:
「这是感谢你们救了我!当然这样还不足以报答你们,所以就当作是订金吧!谢谢你们!还有,对不起总是让你们遭遇危险!」
卡蒂握著两人的手说道。接著,少女在愣住的两人面前握紧拳头。
「不过,我没事的!我才不会这样就沮丧!即使是温室里的花朵,接连遭遇这种打击,想不变得坚强也不行!巨魔的头脑被人动过手脚?被依赖的学姊绑架并差点被解剖?啊哈哈──那又怎么样啊可恶!」
卡蒂大吼。那道吼声里包含了愤怒与悲伤,以及绝对不向这些情绪屈服的意志。幸好医务室里没有其他患者。卷发少女将手抵在胸前冷静下来后,继续说道:
「我就坦白说了。金伯利──这里真的是个糟糕的地方。不过,这里同时也是现代魔法社会的缩图。所以只要在这里生活,就能尽情地与正在世界各地蔓延的问题战斗。」
卡蒂以坚定的眼神说完后,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真是个好兆头呢。因为这次吵架是我赢了。毕竟我成功让那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过程充满讽刺,让人觉得前途多难,但我还是没单方面挨打。
当然,这几乎都是托大家的福。我这次就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不过,我绝对不会一直这样。为了让自己以后能够抬头挺胸,我也要变强才行!」
奥利佛惊讶地睁大眼睛。在他烦恼该怎么安慰少女时,她已经做好了继续战斗的觉悟。即使知道金伯利有多可怕,即使接触过世界的残酷──她还是不惜让自己染上脏污战斗。
奥利佛真心觉得自己看错了她。在第一次上魔法生物学课后大受打击的卡蒂?奥托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只会说漂亮话的天使。
「总而言之,我先去教训密里根学姊一下。虽然我被她背叛,也觉得她是个本性很糟糕的人,但她还是我第一个仰慕的学姊。等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把想发泄的都发泄完后……再来好好思考该怎么跟她来往吧。」
这段话让其他五人瞬间哑口无言。没想到她居然还想继续跟把自己害得这么惨的人来往。或许是察觉到朋友的惊讶,卡蒂用力摇头:
「如果现在退缩并跟她断绝往来,以后我不管遇到谁都一定会害怕。因为──坦白讲,这间学校不管去哪里都会遇到那种人吧。」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恐怖,但没有人能够反驳。卷发少女不屑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也要习惯。不仅如此,我还要找机会去影响那些人……等著瞧吧,我绝对不会就这样认输。在我毕业之前,我要用这种战斗方式,将这个学校变成比现在还要温柔的地方!」
卡蒂高声宣告。面对那样的少女,眼泪从少年的脸颊流了下来。
「咦──奥、奥利佛?你、你怎么了?」
虽然有想到可能会让人觉得傻眼,但少女作梦也没想到少年居然会哭,于是她急忙转向少年,惊慌失措地看著他。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话有勇无谋到让你想哭吗?我一开始是不是该先设个小一点的目标比较好?」
面对不知所措的少女,奥利佛眼眶含泪,笑著摇头。
「不对,卡蒂。不是这样……」
少年断断续续地说著,同时回想起过去担心的事情──他原本以为卡蒂迟早会崩溃。毕竟如果想在这个魔境生活,她的个性实在太过温柔了。只要遇到某个决定性的挫折,少女的眼睛就会蒙上绝望的阴影。少年本来已经做好了觉悟,认为这次的事件可能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结果并非如此。眼前的少女眼神还是一样温柔,但变得远比之前坚强……她以后可能也会面临许多苦难,或是遭遇难以想像的痛苦。即使如此,她还是会继续前进,不会向这一切屈服。现在的卡蒂?奥托,确实散发出能让人如此相信的光辉。
「……我可以认为,自己也成功守护了什么吗……?」
奥利佛哽咽地说道──少年长久以来都希望能让温柔的人继续保持温柔,但在这个世界,这实在是个过于虚幻的愿望。
如今这个愿望稍微实现了一点。眼前的少女替他实现了。这件事让少年开心得不得了,也让他的眼泪久久无法停止。
以卡蒂与巨魔为中心的事件落幕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后的深夜。
「──你来啦,Mr.霍恩。」
在阴暗的迷宫内响起一阵高傲的声音。那个声音给人的印象,跟在白天的教室里听见的一样。
「……是的。」
奥利佛表情僵硬地站在把自己找出来的声音主人面前。
「好好跟上。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深层这里要比浅层危险多了。你可千万别跟丢了我的背影。」
「……我知道了。」
少年默默地跟在提醒完后就立刻转身,开始在迷宫内前进的炼金术教师──达瑞斯的后面。在这个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反而充满魔性气息的空间内,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持续回响。
「请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你想知道吗?」
达瑞斯刻意卖了一下关子,看见奥利佛点头后,他低声说道:
「在你们入学前,有个学生坠入魔道。我们接下来要去他的工房。」
「……!」
「目的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去收拾和保存那个学生留下的研究成果。虽然这个工作通常是交给其他学生处理,但如果过于危险,也可能会派老师过去。这次就是如此。毕竟那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
说到这里,达瑞斯停下脚步,将魔杖对准旁边的墙壁咏唱咒语。那部分的墙壁突然消失,现出一道楼梯……因为是要潜入深层,所以这大概是只有老师知道的捷径。奥利佛一面慎重地确认有没有危险,一面跟在达瑞斯后面走下楼梯。
「虽然每个魔法师最害怕的就是『坠入魔道』,但那同时也是最名誉的死法。因为这表示自己与魔就是如此接近。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会留下成果。他们耗费一生
留下的精髓,将成为我们迈向下一个境界的基础。」
面对达瑞斯的高谈阔论,奥利佛一直保持沉默,只做最低限度的附和。
在那之后的一个小时,两人又穿过了几条隐藏通路。就在奥利佛感觉到魔素的浓度逐渐提升,就连呼吸都要特别注意时,达瑞斯在这条漫长通路的尽头──一扇大门的面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进去后,一步都别离开入口。」
男子事先提出警告。他拔出杖剑咏唱咒语后,门就自己从内侧开启。接著一阵血腥味与腐臭味,就突然从里面窜了出来。
「看吧,有人来迎接了。」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乎铺满这个大房间的无数尸体。那些全都是魔法生物的尸骸,房间内到处都看得见经历激烈战斗后互相啃食的痕迹。然后,一群异形的身影踩著那些尸骸大摇大摆地现身。
「『门』果然还开著。看来从里面跑出了不少恶质的魔兽呢。」
达瑞斯不屑地说道。在这个如同蛊毒壶般的环境里,有三只魔兽活了下来。全身都被炽热鳞片覆盖的愤龙(Nidhogg),一身白毛都被喷溅的鲜血染红的二角灵马(bicorn),以及从双肩长出单眼蛇头的无貌古人(Zahhak)。虽然每只魔兽都散发出惊人的魔力,但最后面的无貌古人特别让奥利佛感到恐惧。那家伙非常不妙,恐怕离神灵只有一步之遥──是和弱化前的迦楼罗同等级的存在。
「感到光荣吧。由我来当你们最后的对手。」
但达瑞斯在面对它们时,表情里没有一丝阴霾。在男子往前踏出一步的瞬间,三只魔兽一齐注意到这里。这是因为达瑞斯主动发出魔力的波动挑衅它们。
魔兽们愤怒地发动袭击,其中速度最快的二角灵马率先冲了过来。寄宿在头上那两支角的冰雪精灵,毫不吝惜地替主人的突击赋予加护。只要缩短距离就能夺人性命,然后直接撞碎被冻住的猎物,这就是这只魔兽的狩猎方式。灵马高速奔驰,准备用那两支角粉碎达瑞斯。
「这匹废马,连实力的差距都看不出来吗?」
男子不悦地啐道。最后二角灵马直接从达瑞斯的旁边通过,直到它撞上墙壁倒下后,奥利佛才发现原来魔兽的头早就被砍断了。少年的表情瞬间僵住,他甚至看不出来男子刚才做了什么。
虽然不晓得愤龙如何看待二角灵马的末路,但它也跟著发动袭击。炽热的鳞片散发出比一开始还要强烈的光芒,与此同时,它体内的热量也聚集成巨大的火球,从它嘴里发射出来。愤怒的龙就这样连续吐了几颗火球,每一颗火球的火力都比奥利佛的火焰咒语强了十倍有余。
「你的鳞片我就收下了。其他都不需要。」
达瑞斯穿梭在光是稍微碰到就能将人烧焦的火球之间,即使他每次都是以毫厘之差躲过,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危险,因为男子是基于完美的预测和确信在行动。
愤龙总共发射了三颗火球。在它吐出第四颗前,达瑞斯已经来到它的身边,以杖剑将它的头砍了下来。愤龙甚至来不及用利牙或尖爪反抗。
「那么,只剩下你了。」
连续收拾了两只魔兽后,达瑞斯转向剩下的猎物。无貌古人用乾巴巴的双手握紧黑色的刀刃,冲向达瑞斯。首先是压低姿势使出的刺击,然后是旋转身体由上往下挥出的斩击,但这一连串的攻击,都被达瑞斯淡淡地用杖剑架开。
「哼,还算是有点本事。大概很久以前是魔法师吧。」
或许是早已摆脱人体构造的束缚,无貌古人的步法就像厚重的液体在流动般,带著独特的缓急,这连带使它的攻击变得非常难以看透,让男子在进房间后首次表现出有在战斗的样子。达瑞斯在接下一记横向的斩击后,继续说道:
「但即使坠入魔道也只有这点程度,可见你生前应该没什么才能。」
战斗只持续到这里为止。瞄准男子胸口刺出的刀刃彻底落空,让发动攻击的无貌古人稍微失去平衡。达瑞斯的斩击趁机滑过它的脖子,那颗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头颅就这样掉落地面。
头颅滚了几下后停止,男子毫不犹豫地将脚踩在那张空洞的脸上。
「哼──真是无趣。」
即使没有脸,那部分似乎仍是无貌古人的核心。还残留著蛇头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后,就立刻化为黑雾消散,连尸体都没留下。
见证了这一切的奥利佛,依然僵在入口前方,他勉强开口说道:
「……真是厉害的剑术。面对那么强大的三只魔兽,居然连咒语都不用咏唱……」
「Mr.霍恩,就算说那种理所当然的话,也无法提升你的评价喔。」
男子若无其事地说完后,稍微扬起了嘴角。
「但你没有说错。除了伟大的校长以外,我的剑术在金伯利可说是无人能敌。我本来比嘉兰德那个没用的家伙更适合当魔法剑的老师。」
达瑞斯肆无忌惮地说道。男子在这时候提起嘉兰德师傅的名字,让奥利佛确信以前听说的传闻是真的──据说路德?嘉兰德和达瑞斯?格伦维尔,曾经争夺过金伯利魔法剑教师的位子。
「但我现在的立场也是逼不得已。毕竟我和那个除了剑术以外一无可取的家伙不同,还背负著发挥学识指导学生这个崇高的使命,不能疏忽作为一个教师的本分。」
达瑞斯不屑地说道。他走向房间深处,低头看向穿透地板的扭曲空间。那些魔兽应该就是从这个通往异邦的门爬出来的。
门的周围画了好几层的魔法阵。男子将魔杖伸向魔法阵,消除构成术式的部分文字。裂开的空间立刻正常地关闭。
「这样门就关起来了。再来只要回收留在工房内的成果就结束了。你可以自由行动了,但最好别乱碰东西。毕竟在魔法师的地盘里,多的是只要稍微搞错用法就会有生命危险的咒具。」
达瑞斯警告完后,就开始探索室内。他毫不犹豫地踢飞妨碍他走路的魔物尸体,看起来只觉得这个杂乱的房间令人烦闷。
奥利佛踩著慎重的脚步靠近男子,轻轻对那个持续探索的背影说道: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我允许。什么问题?」
达瑞斯没有停止探索,直接催促少年说下去。奥利佛停顿了一下后,开口问道:
「老师应该知道那只巨魔现在的状况吧?」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男子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边搜索边反问:
「喔──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老师教的科目明明不是魔法生物学,却急著想处分那只巨魔,这点显得不太自然。所以您应该是为了避免让人发现那只巨魔的脑袋被动过手脚,才想要湮灭证据,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认为我在包庇密里根吗?」
「是的。毕竟长期提供她各种亚人种做实验的人也是您。」
奥利佛基于确实的根据如此说道。达瑞斯的嘴角浮现出笑容。
「调查得真仔细。这也是你的特技吗?」
「可以这么说……但只有一件事让我无法释怀。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要支援密里根学姊的研究。您应该对提升亚人种的地位这种事毫无兴趣才对。」
即使知道男子做了什么事,奥利佛唯独无法推测出他的动机。在试图厘清这点的少年面前,达瑞斯像是觉得无趣般说道:
「提升那些假人类的地位吗──确实,我对那样的愚行没有任何兴趣。」
「那么,为什么您要提供支援?」
奥利佛再次问道。达瑞斯停止动作,转身对少年说道:
「剔除人类这个物种愚蠢的部分。这就是我长年的心愿。」
男子说出自己身为魔法师的宏愿。
「你应该也知道。打从远古以来,人类社会就是由百分之一的贤者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傻瓜构成。无论历史再怎么发展,这个比例都不会变。虽然在教育普及后,情况稍微好转了一点,但还是有其极限。即使能让那些生为猴子的人稍微装出人类的样子,还是无法将它们提升到贤者的领域。」
达瑞斯肆无忌惮地将大部分的人类称作猴子,并主张担忧这项事实的自己,正是少数的贤者。
「为了改变这个原则,有必要对人类的智慧进行改造。『由卑转贵』,这正是在实践炼金术的理念。密里根的研究只是其中一个具体的途径。与她的思想无关,我支援的是她的可能性。」
达瑞斯主张他支援的不是思想,而是手段。在得知这段发言代表的意义后,奥利佛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换句话说,您……想把亚人种的智慧化实验,应用在人类身上?」
「没错。在提升技术的完成度之前,用那些假人类当实验材料也不坏。」
男子若无其事地说完后,突然露出苦涩的表情。
「然而,那个密里根也真是无可救药。明明只要是为了研究,不管割开多少亚人种都在所不惜,却坚持不愿意为了规避麻烦杀害巨魔,甚至还找来嘉兰德那家伙,硬找理由让那只巨
魔活下去。结果因此害关键的研究被迫停止,实在是本末倒置。」
从愿不愿意为了研究以外的理由杀害巨魔这部分,就能看出两者立场的差异。奥利佛在心里想著这样确实说得通。
薇菈?密里根是为了实现赋予亚人种人权这个目标,才会对数不尽的亚人种做出残虐的暴行。然而,这一切都奠基于她个人的正义与爱。即使能够为了研究解剖几百名亚人种──她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为了保全自己牺牲一只巨魔。
「…………」
伴随著确切的实感,奥利佛想起一句自古流传下来的名言──「只要有一百个魔法师,就会有一百种疯狂的面貌」。
在表情变得严肃的少年面前,达瑞斯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让人烦闷。今年又有一大群笨蛋以入学的名义涌入学校。虽然挑出部分原石的过程还算有趣,但挑完后就只剩下设法提升那群笨蛋的智力水准这种永无止境的徒劳。光想就让人头晕。」
「…………」
「话虽如此,生为一个笨蛋,并不是那些笨蛋的错。身为一个教师,我还是必须指导他们。在找出能够超越现存教育制度的决定性手段之前,我也只能牺牲自己承受这些徒劳。」
男子感叹地说完后,看向奥利佛。
「既然对那只巨魔进行的智慧化处理已经曝光,以后就没办法轻易准备亚人种的实验体了。密里根的研究暂时是遇到瓶颈了。虽然我没道理怨恨你这个被害者──但还是希望你能明白我有多失望。」
「……您希望我怎么做?」
少年平静地问道。达瑞斯像是在下达宣告般开口:
「拜我为师,然后协助我的研究。像你这种什么事都能办好的人,最适合当助手。这么一来──我就会用我的才能,把你带到光靠你自己的力量无法抵达的高度。」
达瑞斯毫不害臊地说道。男子认为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并且对此没有一丝怀疑。奥利佛握紧双手,垂下视线。
「光靠我自己的力量无法抵达吗……我已经被人这么认定啦。」
「这不是认定,是事实。你自己也有自觉吧?」
达瑞斯进一步说道,彷佛认为自己看透了一切。
「你没有突出的才能。虽然什么事都能顺利办好,但在任何方面都无法遥遥领先别人。随便找一个人来看都知道,这是典型无法成大器的魔法师。如果不能早点接受这个事实,只会害你自己不幸。」
尽管这段话是在否定少年的未来,但话语当中并未包含一丝恶意。男子继续对少年提出善意的忠告:
「不过,你还是有可取的部分。虽然缺乏魔法的才能,但你是个聪明人。你的分析能力非常了不起,甚至能够看穿我和密里根的关系。尽管现在可能还会因为打草惊蛇替自己惹上麻烦,但随著年龄增长,应该会慢慢变稳重吧。」
奥利佛露出苦笑。虽然是个没用的魔法师,但当打杂的还不错──刚才的发言翻译起来就是这样。
「……我听说您每年这个时期,都会对好几个学生说出相同的话。」
「我不否定。如果是有前途的学生,我会在他们一年级时就招揽他们。这样随著他们的年级往上升,就会有人自然被淘汰。」
即使听见后续的说明,奥利佛还是完全提不起劲反驳。对方的言行与安德鲁斯的忠告完全一致,甚至让少年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我非常清楚老师的想法了──不过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虽然是完全无关的事情。」
「说说看吧。」
奥利佛打断这个没意义的话题,但达瑞斯并没有特别怪罪。大概是不急著这时候说服少年吧。少年趁男子再次转身探索室内时,朝著他的背问道:
「大历一五二五年,四月八日晚上──『请问您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气氛瞬间冻结,这让奥利佛察觉自己说的话确实射穿了对方的心脏。
「──真是个有趣的问题。」
达瑞斯缓缓转身。从他嘴角露出的锐利笑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余裕。
「但太过有趣了。有时候即使是打草,也可能会引出龙呢──看著我的眼睛说话,『你到底知道多少?』」
男子全身充满危险的魔力,像是要直接用魄力压垮少年般低头看向他。那道视线甚至足以让缺乏觉悟的人停止心跳,但奥利佛不仅正面承受还瞪了回去。
「怎么可以用问题回答问题呢。发问的人是我啊,达瑞斯?格伦维尔。」
少年舍弃努力保持到最后的礼节,粗鲁地喊出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透露出自己已经不再把对方当成老师,而是明确的敌人。
「……原来如此。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这个。」
达瑞斯也立刻看出少年的行为并非一时冲动。对方讲的话,散发出来的敌意,以及在迷宫深处只有两个人的状况──这些已经足以说明少年的目的。
「没想到现在还有『那个女人』的亲戚活著……真是恼人。明明都已经过了七年,居然还得收拾残局。」
男子烦躁地说道,奥利佛静静摇头。
「不用担心。今天就是最后了──你以后再也不用烦恼任何事情。」
达瑞斯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这让奥利佛察觉自己的话深深激怒了他。
「少说大话了。无论你的个人意愿如何,接下来都得不断承受剧痛咒语和自白咒语。继续嚣张下去,只会让我对你更不留情。」
达瑞斯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少年闭嘴。奥利佛一听就笑了──男子这段话里应该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一旦自己被他制伏,男子应该就会开心地拷问自己吧。就像他过去对一个女人做的那样,尽情折磨无法抵抗的对象。就连他当时露出的低贱笑容,少年都一清二楚。
「……只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谢。」
「?」
「感谢你没有变。一直像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是让我持续憎恨的达瑞斯?格伦维尔。」
奥利佛发自内心这么说道。对方依然是那个能让自己在跨越那条界线时,内心不会有任何挣扎的家伙,这让少年感到无比放心。
「开始吧。早就是一步一杖的距离了──格伦维尔,挑你喜欢的时候拔剑吧。」
少年毫不畏惧地说道,甚至像是要陪眼前的魔人练剑一样。
听见一年级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后,这项事实重新唤醒了达瑞斯多年前的愤怒。
「别以为你能像个人死去。」
男子将右手伸向腰间的杖剑。与此同时,奥利佛也将手伸向剑柄,摆出准备与对方同时拔刀的姿势。
──关于魔法师之间长年讨论的主题,其中一个是「有没有可能存在完美的预知」。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预知就是预先得知未来。包含所谓的占卜在内,魔法界有许多方法和术式是为了这个目的存在。从只比迷信好一点的,到需要付出庞大劳力与代价的方式都有,种类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决定预知价值的因素,首先是其精准度。即使有占卜师说中了明天的天气是「晴天」或「其他状况」,因为猜对的机率原本就是一半一半,所以只能算是诡辩。想要追求能够当成未来行动参考的结果,这才是预知之所以为预知的关键。
然而,即使翻遍魔法界的历史,也找不到能做到完美预知的施术者。可以说所有知名的占卜师,都一定有「预言失准」过。这是为什么呢?这表示就连他们都还不够成熟,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在距今约三百年前,有一个魔法师针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解答。他是这么说的──人无法完美观测未来。因为观测会改变未来。
真要说起来,完美预知未来的前提,是未来本身固定到不会接受任何干涉。这样就只有在决定论认为的「僵硬」时空有可能实现。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居住的世界是否满足这个条件?答案是否定的。那些多的跟山一样的失准预言便足以证明这点。
所以,那个魔法师继续说道──并非透过预知得知未来,我们一直想做的是决定未来。预知只是在这个时空的未来建立一个小小的路标,从以前到现在,以及未来都是如此。利用由此而生的引力,让事情抵达期盼的未来,我们只是将这个结果形容成「预知灵验」而已。
这是一种认识转换(paradigm shift)。自从这个说法出现后,魔法界对预知的常识就彻底改变了。
如果用微观的方式适用这个理论,那么奥利佛?霍恩与达瑞斯?格伦维尔接下来的决斗结果,也并非在事前就已经注定。
这表示即使奥利佛在魔法剑方面的能力居于压倒性的劣势,他还是有万分之一,或是十万分之一的胜算。在被达瑞斯击败的无数可能性当中,还是存在著一点点逆转的未来。
接下来有可能实现的未来,从现在连接到那个时刻的众多因果之线。少年感觉得到,那就像在无垠的黑暗中飘荡的大量丝线。几乎所有的丝线都在中途断裂。那些全都象徵著奥利佛败北的未来。
因此,他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选择没断的线,在不远的未来留下「标记」。
「──唔──」
从那个瞬间开始,「未来将少年拉了过去」。
顺序是相反的。并非累积现在前往未来,而是让现在朝观测到的未来收束。将奥利佛?霍恩这个存在推向某个结局的时间轴的激流,就这样直接化为他挥出的「万中选一」的斩击。
称之为──第四魔剑?「横渡奈落之丝(安古斯塔维亚)」。
时机已经成熟。两道人影晃动重叠。使尽全力挥出的斩击轨迹,带著魔力交错。
经过一次交锋后──达瑞斯的右手腕连同杖剑掉落地面。
「────」
男子依然维持与对手的少年擦身而过后的姿势。他整个人愣住了,或是该说一脸茫然地,看著自己手腕被砍断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低喃,像是直接从口中吐出无法理解的光景,以及无法接受的现实。
在他恢复正常的思考能力之前,一道冲击贯穿男子的全身。
「呃啊……?」
手脚失去感觉的达瑞斯向前倾倒。奥利佛将施放了麻痹咒语的杖剑对准男子,冰冷说道:
「被砍后就呆站在原地可真不像你……即使手腕和剑都掉了,还是可以试著用双脚逃离吧。」
这么说的少年也并非毫发无伤。他的双眼、鼻子和耳朵──全都流出大量鲜血。这并非达瑞斯的攻击造成的伤,明显是某种术式造成的过度负荷。
「还是说在与年轻人的正面对决中落败这件事,真的让你这么意外?」
即使视野已经变成红色,奥利佛仍淡淡地说道。达瑞斯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嘴角,在听见少年的话后开始颤抖。
「……为什么……」
男子如此低喃。他已经恢复理智,便逐渐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那魔剑应该已经消失了!在七年前的夜晚,和那女人的性命一起!」
即使脑袋已经理解,达瑞斯仍大吼著拒绝现实。奥利佛立刻回应他的吶喊。
「你们从母亲那里夺走了某些东西,但那并不是全部。这就是答案。」
一听见少年的回答,男子的眼神变得更加惊讶。
「你是那女人的……?」
「看不出来吧。我自己也觉得不像。」
少年露出自嘲的笑容,静静摇头。
「但不如说这样才好。如果这张脸有万分之一和母亲相似──我实在无法容许自己接下来的行为。」
奥利佛挥了一下杖剑后,突然改变话题。
「利用疼痛进行教育是你的专长,所以你当然知道吧──剧痛咒语只能重现自己所知的痛楚。这个魔法是从自己的记忆之海中掬起曾经历过的痛苦,施加在对方身上。」
少年在说明的同时跪到地上,近距离看著男子的脸说道:
「所以请你放心。你在七年前的夜晚对母亲施加的一百二十八种痛苦──『你接下来也将跟著亲身体验,一个都不会遗漏』。」
「────唔!」
达瑞斯在这时候看见了,看见奥利佛?霍恩这个少年疯狂的面貌。
「听好了,达瑞斯?格伦维尔──你接下来要好好思考该说什么话。」
少年将脸凑上前说道。他的声音里逐渐带著宛如熔岩般的热度。
「在说出那句话之前,我会持续拷问你,让你细细品尝母亲曾经体验过的痛苦。如果在经历了一百二十八次的痛苦后,你还是想不出来该说什么──那接下来就换体验只有我知道的痛苦了。」
少年详细说明自己接下来要进行的恶毒行为。达瑞斯很清楚这会让对方感到多么恐惧,因为这正是他自己擅长的手法。
「所以你接下来就努力找吧。一面体验地狱般的痛苦,一面拚命地找吧。找出能让我原谅你的行为,容许你继续存在的──『那种宛如魔法般的话语』。」
如此宣告完后,少年将脸移开,起身举起杖剑。达瑞斯焦急地想开口──
「等──」
「开膛剖肚(多罗尔)。」
但被一段咒语打断。下一个瞬间────从腹部内部炸裂开来的疼痛,让达瑞斯翻著白眼咬紧牙关。
「咿──!」
既不是比喻,也没有夸张,彷佛被人用坚硬的爪子搅拌内脏的痛楚,在他的肚子里翻腾。达瑞斯现在的感受就像是被肉食动物捕食的猎物,就连肠子断裂的感觉都是如此鲜明。
痛苦持续了整整十秒。完成最初的拷问后,奥利佛向仍在痛苦喘息的男子问道。
「想到该说什么了吗?」
「唔……你、你这家伙……!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我可是金伯利的老师!你想与整间学校为敌吗!」
「可惜(Non)──扭断指头(多罗尔)。」
达瑞斯突然觉得好像有人正在抓著自己四肢的指头扭转。这次并非剧烈的疼痛,那股不快感以拧抹布般的速度逐渐增加──最后肌肉纤维无法承受过度的旋转,开始一根一根地断裂。
「啊……唔喔喔喔喔……呃啊……!」
疼痛断断续续地袭来,愈后面就愈强烈。大块肌肉突然断裂的冲击,让达瑞斯无法控制地口水直流。这次也是过了约十秒钟,奥利佛用跟刚才一样的语气问道:
「想到该说什么了吗?」
「呼、呼、呼、呼……!我绝对不会这样就算了!我要把你全家都杀光!等著看校长会怎么对付敌人吧!不想事情变成那样的话就立刻──」
「可惜──烧至骨髓(多罗尔)。」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骨髓传来灼热的感觉。那里是照理说不会被烧到的体内,是通常烧到时早已死亡的地方,现在却活生生地体验到那里被烧灼的感觉。这次达瑞斯连续哀嚎了十秒。
「想到该说什么了吗?」
「……等……等等……!我知道了,我可以听你说!你有什么愿望?以我的立场,大部分的事都能──」
「可惜──溶解崩坏(多罗尔)。」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彷佛所有皮肤都被泡在酸液内的可怕感触。裸露的神经持续感觉到鲜明的疼痛。视野反覆变得一片空白。
「想到该说什么了吗?」
十秒后,奥利佛再次提出相同的问题。在那一瞬间勉强恢复思考能力的达瑞斯,反射性地开口:
「……我、我道歉……!关于对你母亲所做的那些暴行,我在此向你低头认错……!但你听我说,事情会变成那样是有理由的!真要说起来是因为你的母亲──」
「可惜──削骨刨肉(多罗尔)。」
「呃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削刮是从脚底开始。金属板上的窟窿仔细地削落达瑞斯的肉体。肉被削完后,换骨头被削刮的振动传进耳里,引发比疼痛更甚的不快感。
在那之后,拷问不断持续。所有的剧痛都是整整十秒。每次结束,达瑞斯都会拚命试著开口,但全都被奥利佛简短地否定。
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
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可惜──
「……真奇怪,你怎么不说话了?」
拷问与确认。在这无止境的循环中,过了感觉像是永远的几十分钟。
少年低头看向已经说不出话,濒临崩溃地蹲在地上的达瑞斯?格伦维尔。
「才五十七次而已。连你对母亲施加的疼痛的一半都还不到。不管是痛苦、发狂、谢罪、哀求、后悔或绝望──你应该都还能继续叫吧。」
奥利佛毫不同情地说道。男子低著头动也不动。眼角带著泪水,嘴角挂著掺杂鲜血的泡沫,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单纯害怕著下一次来袭的痛苦。
这个样子和一小时前实在相差甚远。那个软弱至极的背影,让少年的感情因此爆发。
「……说话啊。说话啊,达瑞斯?格伦维尔!我不是叫你好好想该说什么吗!」
「……呜……啊……」
男子颤抖的嘴巴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呻吟。这让奥利佛变得更加失控。
「这是什么德性!我憎恨已久的达瑞斯?格伦维尔的末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原本那令人作呕的信念怎么了?将守护他人的温柔断定为愚蠢的傲慢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都在心里描绘!描绘能够让你屈服的疼痛,描绘能够消除你那份傲慢的疼痛!除了从你那里学到的一百二十八种疼痛以外,我还另外准备了好几种……!」
少年讲到最后几乎是在吶喊。他揪住跪在地上的男子衣领,硬将其拉了起来──少年激动地用力摇晃眼前的仇人。
「还不说话吗!还想不到该说什么吗,格伦维尔!」
少年的吶喊已经接近恳求──过不久,在他的手里,男子轻轻动了一下嘴唇。
「……杀……」
少年开心地睁大眼睛──没错,还没有结束。怎么能这样就结
束。他像是等不及听男子接下来要说什么般,将脸靠向达瑞斯。
「……杀了我……吧……」
在好不容易听见这句带有意义的话后。
奥利佛感觉驱使自己行动的所有感情,都被吸进了无底的虚无当中。
「…………了解(Yes)。」
少年以空洞的声音回应。然后──他让男子躺到地上,将杖剑抵在对方的脖子上。
他的右手毫不犹豫地用力……从刀刃那里传来肉被切断的触感。
接著骨头也轻易断裂。头颅在接触地板的瞬间发出低沉的声响。
等回过神时──达瑞斯?格伦维尔已经化为一具尸体永远沉默。
「──诺尔,结束了吗?」
跪在地上茫然自失的少年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奥利佛之前跟同伴说是大姊的淡金发女学生。另一个在刚才开口询问的,则是一位有著赤铜色头发,身材高大的朴实青年。
「……嗯,结束了,大哥。」
奥利佛毫不惊讶地,背对著两人回应。那道彷佛随时会消失的身影,让女学生忍不住想要冲过去。
「诺尔──」
「大姊,别靠近我。」
但少年坚定地拒绝了她。女学生惊讶地停下脚步。
「我不想弄脏你。这种污秽──我一点都不希望你沾到。」
少年以颤抖的声音说道,让女学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站在原地。被少年称作大哥的青年,代替遭到拒绝的她向前踏出一步。
「看来出血已经停止了……身体还好吗?」
「一如往常。不管是好的部分或坏的部分。」
奥利佛在回答问题时,粗鲁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之后没有再流出新的血,原本变红的视野,也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这点程度还不算什么。不过如果连续使用,负担就会增强许多。两次可能还勉强撑得住……第三次就要做好丧命的觉悟。」
少年依照过去的经验,划出生死的界线。这同时让他再次体验到──对自己来说,「那个」果然不是能够轻率使用的东西。
和东方少女不同。这个魔剑,原本并不属于少年。目前的状态,比较接近是原本的使用者寄放在他那里。因此光是使用就会造成负荷。作为实现万中选一的斩击的代价,承受因果的洪流会对身体带来极大的负担。只要稍微一疏忽,就会轻易丧命。
「那就禁止使用第三次。如果你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青年严厉地说道。包含在这句话里面的笨拙感情,替奥利佛带来些许慰藉。
「虽然这次顺利赢了──但之后的对手绝对没这么好解决。听好了,千万别焦急。你要慢慢累积身为魔法师的实力,静待时机。我们会为你做好一切的准备。」
青年基于诚意提出忠告。少年仔细聆听,然后在下一个瞬间瞪向「忽然出现在旁边的气息」。
「──唔?」
「不用紧张。是同伴。」
青年以冷静的声音安抚连忙举起杖剑的少年。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出现在奥利佛旁边,向他下跪。
「这个女孩是在同伴的管理下,在迷宫(这里)内长大的。虽然在正式记录上,预定将在明年入学,但只有我们知道她现在就在学校里。至于她擅长的魔法特性……应该不用说了吧。」
奥利佛在理解青年的话后,惊讶地想著──虽然在跨过第一道难关后,自己稍微松懈了一下,但在逼近到能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之前,自己都没有发现少女的存在。可见她的隐形已经超越了常识的程度。
「初次向您请安,吾主(my lord)。」
少女以感动的眼神仰望奥利佛,用还没变声的声音如此说道。她那极为正式的语气与年龄极不相符,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这个瞬间刻意练习了很久。
「您的思想、钻研、激情与魔剑──全都让小人在不知不觉间深深为您著迷。小人现在可以确信,小人至今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您存在。」
少女拚命想传达自己内心的感动,红润的脸颊充满了憧憬与盲信。对现在的奥利佛来说,那实在是过于讽刺。
「尽管是如此卑微之身,也请您尽情使唤。小人向身上的刻纹发誓,无论是什么困难或骯脏的工作,小人都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少女的话里充满稚嫩的自信。确认两人打好招呼后,青年开口:
「她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部下了。随你怎么使唤吧。」
「…………」
听了青年的话后,奥利佛仔细地想像。想像自己命令这个年幼的少女在这场必须赌上性命的战斗中担任斥候的样子,以及即使少女最后丧命依然不会停下脚步的自己。
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自嘲的笑容──这并不算什么。自己终究是个魔法师。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道义与人伦。而且这个无可救药的本质,和薇菈?密里根可说是没什么差别。
在少年重新体会这份苦闷的心情时,青年从制服的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还有一件事──以后如果有必要,就戴上这个。这是施加了强力的干扰认识魔法的咒具。不管之后要怎么行动,都不能被人特定出你的身分。」
奥利佛一看见那样咒具就理解了。那是一个面具。虽然只能遮住脸的上半部,但精心施加的魔法带来的伪装效果,远比普通人戴的头盔还要值得信赖。
少年收下面具仔细端详,这让青年开口问道:
「对设计有什么不满吗?我已经尽可能设计得朴素一点了。」
「不……只是觉得非常适合我。」
奥利佛诚实地诉说感想,轻轻戴上那个面具。不出所料,感觉就像跟脸互相吸引一样契合。将各方面能力都不够突出的优等生脸孔隐藏起来后──一个在夜晚的迷宫恣意行动的复仇者,重新出现在这里。
「同志们──集合!」
确认少年已经变装好后,青年大声喊道。以此为信号,众多魔法师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的新入口现身。尽管年级、年龄和性别都不尽相同,但他们全都一齐跪在奥利佛面前。
「虽然没有全员到齐,但是主要人物都到了──诺尔,检视你的臣子吧。这是你的『加冕仪式』。」
青年像是侍奉在国王身边的参谋般说道,他与淡金发的女学生一起走到那些臣子的最前面,和他们一起低头宣誓服从与忠诚,奥利佛以僵硬的表情看著这个景象。
「请您统治我等,引导我等……按照您灵魂的期望,用那魔剑开拓未来。将背叛那位大人的魔人们悉数讨伐。」
青年代表同志如此宣言,这让少年鲜明地回想起来──自己接下来必须手刃的仇敌。那些在这间学校担任教职,实力皆不相伯仲的魔人们的脸孔。
傲慢的炼金术师,达瑞斯?格伦维尔。
魔法生态系的支配者,凡妮莎?奥迪斯。
存活千年的至高魔女,法兰西丝?吉克里斯特。
玩弄魔道工学之理的疯狂老人,恩里科?佛杰里。
超越人智的无知哲人,迪米崔?亚里斯提德。
嘲笑所有生命的诅咒者,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
以及──睥睨一切的孤高巅峰。金伯利校长,艾丝梅拉达。
「──嗯,我一定会将他们悉数讨伐。」
奥利佛在众多臣下面前,以严肃的声音立誓。
今晚已经斩杀了一个,还剩下六个──绝不饶恕。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
与此同时,在少年的心里浮现了难以抹灭的恐惧──自己讨伐的对象,绝对不可能单单只有这七个人。
只要怀抱著这个悲愿战斗,包含自己在内的这些人,迟早必须与整个学校为敌。绝对不可能只因为对方不是母亲的仇人,就回避与他们战斗。在跨越无数死尸之后,除了同志以外的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敌人。
所有的老师,以及他们门下的学生。在奥利佛心里描绘的未来,几乎可以确定就连嘉兰德师傅也会以敌人的身分阻挡在自己面前──不仅如此,或许还会发生更糟糕的状况。
那就是「其他魔剑使用者也阻挡在自己面前的情况」。
「……唔……」
他想起少女以前说过的话──「勿喜于复仇之剑,应喜于相爱之剑」。
关于这项理念的是非,自己接下来将无可避免地,靠自己亲身去确认。
一步一杖。那是足以让所有话语失去意义,用刀剑相向取代咒语的距离。
在那里只有两个赤裸的灵魂。正因为如此,魔法师之间的交流才既虚幻又壮烈。
缘分相连,因果循环──因此他们拔剑出鞘。
用七种魔剑,支配这个在生死之间飘荡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