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快要升大二的时候,我经常在餐厅看到秋好和胁坂一起吃饭。
我总是尽量不让他们发现,但是如果被秋好看到我会举起手,如果被胁坂看到我会点个头,然后坐在别桌独自用餐。
要说起来,我刚入学时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我现在的确过著平静的大学生活。
摩艾的规模越来越大,也逐渐形成了正式的社团活动。虽然没有像现在这种交流会,但已经开始借用大教室来举办聚会,或是借用毕业校友的人脉邀请社会人士来讲授对学生有益的知识。我会参加的只有一周一次的聚会,因为秋好说希望我来参加。
秋好必须兼顾摩艾、恋爱和课业,忙得不可开交。
相较之下,我只是平凡地上课、平凡地打工、平凡地认识了不知道后来会变成好朋友的董介。
我和秋好的行程表没有什么共通点,我们已经好几周没有单独见面了。在我和秋好认识的那堂课也一样,到了下学期,我们都各自认识了一些人,所以不再和对方坐在一起。
从朋友的立场来看确实有些寂寞,但我也是过著自己想要的大学生活,当然没有立场去对秋好选择的大学生活指手画脚。
「你可以多发表一些意见啊。」
秋好以外的人经常对我这样说,像是协助摩艾活动的老师,或是不认识的毕业校友。
他们都不知道我的人生信念。如果反驳「你们又不瞭解我,干么要求我这么多」,就违反了我「不否定别人意见」的信念,所以我听到这种话都只是笑笑而已。
胁坂倒是没对我说过什么,他只是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悠然地观望著逐渐成长的摩艾。我跟他偶尔会闲聊,但我不像秋好那么有意思,所以胁坂和我并没有培养出多深厚的交情。
日子在没有特别重要改变的状态下一天天地过去了。当时的秋好一定想像不出毫无变化的平凡大学生活吧,连旁人也看得出来她的大学生活有多么灿烂、多么丰富多变,我也不曾想过这样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是,她生活上的变化也渐渐影响到她。
有一天我又去参加每周一次的聚会。我不打算发表意见,只想静静听大家热烈讨论今后的活动,所以坐在平时常坐的后方位置。那天我坐的是倒数第二排的靠窗座位,刚好和我认识秋好的那一天的座位一样。
我不知道秋好为什么希望我来参加聚会,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我也没有仔细听大家在会中讨论的事。
但是当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句话,直到现在都还没忘掉。
在聚会中,有人对秋好提了一个意见,内容大概是对某件事的看法,还有建议的实行方针。
秋好「唔……」地沉吟片刻,看看发言者发下的摘要,然后用教导的口吻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以现实角度来看不太可行。」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论他们正在讨论的是什么事,我都不敢相信秋好的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现实角度。现实角度。现实角度。
我反覆思索著这个词汇,怎么想都无法找出其他涵义。
秋好为了理想而创立摩艾,却在别人秉持著理想而提出意见时拿现实来反驳对方。
我不敢相信,也不想要相信。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追求理想吗?
后来我一直盯著秋好,想看看她会不会订正先前的发言。
直到聚会结束,秋好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每周一次的聚会。
※
董介的提议让我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就此收手?」
「嗯。那个,我希望你可以放弃这个计画。」
「为什么?」
董介沉吟片刻,然后把椅子转过来,面对著我。
「我最近一直在想,你真的想搞垮摩艾吗?」
「当然想,我都已经策划几个月了。」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董介一听就露出为难的表情。像是假装接受对方意见的表情。
「是这样说没错,我自己也帮了不少忙,可是,那个……」
「你就直说吧。」
「唔,我很瞭解你的心情……」
董介这句话像是在强调他的客观立场。
「你看到自己创立的组织变质当然会生气,但是啊,站在现在成员的角度来想,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该这样做。我也担心你做了之后会后悔。」
「才不会……」
我的第一个感想是「你懂什么」。你又知道我的心情了?如果会后悔我早就放弃了。我不认为董介要说的话是这个意思,我更不认为董介是要帮扭曲摩艾的那些人说话。
「难道你已经被阿天笼络了?」
「不是啦……啊,要这样说也不是不行啦,毕竟我现在还是会和他出去,我也真的觉得他是个好家伙。喔,不过关于名册这件事他确实做得不对。」
「就是说啊,所以他们被攻击也是应该的。我们才不会做这种事。」
当年充满理想、只有两个成员的摩艾绝对不会做坏事。
就算我是站在阿天现在的立场,我也不能原谅这种行为。
「你为什么站在他们那边?」
「不是这样啦,我看到那个公司职员真的傻傻地回信,就突然想到。」
「想到什么?」
「想到我们或许也会做出类似阿天和那个职员的行为。或许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或许只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不对,这种情况不是挺常见的吗?真的要惩罚他们也可以换成其他方法吧。一定有人像以前的你一样把摩艾当成了心灵依靠,所以不见得非得消灭摩艾不可。这是我去参加交流会,以及后来在章鱼烧宴会上听到川原小姐分享的感想。」
我十分不以为然。
「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不对?你自己看看,他们辛苦收集学生资料交给那些公司,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或许是为了钱,或许是为了讨好那些公司。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利用我们罢了。」
没错,像阿天那种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做了坏事?那些不懂得人我分际、不懂得尊重的家伙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我在烤肉会的时候就感觉得出来。」
我想起了那些人轻易批评别人的态度。
「那些人根本看不起我们。」
「不是这样的。」
董介断然否定,让我有些愕然。他直视著我的眼睛说:
「我们也一样看不起那些人。」
「……」
「我最近才发现,我们也一样看不起他们,给他们贴上轻浮或白目的标签。他们的确有些行为让我看不顺眼,但我们也有不输给他们的恶劣行径。」
董介开始对我说教。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沉默不语,他才突然发现,转开目光。
「抱歉,我不是在教训你啦。」
「你是因为感染了那些人的轻浮才吃了自己的学妹吗?」
董介一时之间听不懂我说的话,过了一阵子,他才皱起眉头,静静地吸气、吐气。
「不是的。」
「你不是说你没有要追她吗?」
「那个……嗯,那并不是在说谎。」
「但你确实趁著阿碰和远距离恋爱的男友出问题的时候睡了她吧?」
董介按著脸颊低头不语。他一定是无话可说。虽然董介和我是朋友,但做错事就是做错事。
我静待著董介回答,他低著头笑了,不知道是认罪的意思,或者只是受不了这种气氛。
「是啦,的确是这样没错。」
董介用双手遮著脸,像是在掩饰自己的羞耻。
「你刚才还说这种事很正常。」
他说笑的态度让我比较放心了。
「我是随口说说的,这样一点都不正常。」
董介又笑了,我也跟著笑了。我们是在搞什么啊。
我们从认识以来小吵过几次,每次吵到最后一定会有一个人笑出来,吐槽说「我们是在认真什么啦」,藉著说笑来维持关系。这次看来也是一样,真是太好了。
但摩艾的事可不能让他随便糊弄过去,一定要说个明白,不过我想董介一定很快就会想清楚吧。
我正在思考时,董介转向电脑,把摆在桌上的随身碟插进主机。我还在想他打算做什么,他就把随身碟抽出来交给我说:
「枫,不好意思。」
「啊?」
「我不干了。」
他的脸上带著微笑。
「虽然我答应过要帮忙,但是这几个月观察下来,我不觉得摩艾有那么坏,所以我决定退出。」
董介坐在椅子上朝我鞠躬。
「我先前还鼓励你去做,真的很抱歉。」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随身碟,以及董介的头顶。这两样东西想必是一组的,如果我不接下,他一定会永远停在那里不动。我战战兢兢地接过随身碟。
「我觉得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既然如
此……」
「但我不同意这种做法。抱歉。」
董介的笑容透露出一股坚持。我将随身碟收进口袋,后退了一步。我的信念就是不和别人太过接近,还有不否定别人的意见。
「喔,对了,你要和阿碰好好相处。她和你虽不是同一种人,但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她也有些狡猾就是了,而且很会装睡。」
董介笑著说她好像偷听到了不少事情。我又后退了一步。
「你要不要再跟阿天谈谈呢?讲到摩艾的阿天,你或许只会觉得那是敌人,但是把他想成同年级的天野,或许就不同了。」
我又和董介拉远一步。
「摩艾的领导者阿广也一样……她的本名叫什么?我记得在交流会听过……」
决定和我分道扬镳的董介和平时一样愉快,但又像是带著一些苦涩,仰望著天花板。
「啊,对了,是秋好。」
董介看著我的眼睛。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说出这个名字了。
「如果你去找秋好谈一谈,或许也会对她改观吧。」
我转身背对董介,用软绵绵的步伐走到门口,穿上鞋子。
正要开门走出去时,董介对我说了一句话,但我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关上门。
「有空再来玩。」
我想这句话一定和阿碰留下的香味一样,迟早会消散的。
※
摩艾的唯一领导者秋好会有「阿广」这个绰号是因为第三位成员──寻木。
当时我们三人聊著时下很流行的RPG游戏。
「秋好与其说是勇者,更像是英雄(hero)。」
一般人会把寻木这句话解释成游戏角色的意思,用腼腆或谦虚或笑容来回应,但秋好表现出来的并不是这种平凡的反应。
「我现在还不是啦。」
很喜欢「相信未来」、「相信希望」这些口号的寻木,以半开玩笑的态度开始称呼秋好为英雄。
接下来的发展很可笑。后来摩艾又加入不少新成员,其中有一个人听到寻木的玩笑话,就误以为秋好的名字是阿广(hi-ro)。
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秋好也渐渐接受了阿广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取名的由来,秋好并不排斥这个称呼,但我绝对不会用这个名字来叫她。
帮秋好取了这个奇怪绰号的寻木如今已经离开摩艾,尽情地享受自己的大学生活,她现在应该是在美国当交换学生吧。在三年级过了一半的时候,我有一次偶然遇见她,从她口中听到了这个计画。对了,她当时还拜托我传话给秋好,但我并没有照做。内容大概是「保重」吧。
或许寻木会从别处得知我并没有帮她传话,她看起来就像是会打听这种事的人。
我不可能帮她传话的,因为我升上大二之后就不再跟秋好往来了。
有一天,我告知了变质的摩艾、变质的秋好,说我要离开。
那不是预谋的行动,也没有先想好该怎么说。
只是一个巧合。那天我们难得在校内碰巧遇上。
秋好发出一声疑惑的「啊」,然后极力装出自然到很不自然的笑容,说著「辛苦了」,朝我走来。
「……辛苦了。」
「好久不见,你都在忙什么啊?」
「我都有来上课喔。」
我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听在秋好的耳中是什么感觉,只见她移开了半步的距离,但她似乎不打算拿掉她的假笑。
「你等一下还要上课吗?」
「嗯?」
「在哪里?」
「B栋。」
「喔,跟我一样。」
秋好率先迈出步伐,我维持著固定的距离走在她旁边。别人看到我们会怎么想呢?应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好朋友、甚至是情侣吧。我们之间隔著一道感情。
先提起那个话题的是秋好。
「枫。」
「嗯。」
「你最近都没出席摩艾的活动耶。」
她说的是事实,所以我只简单地回答「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情形,想要做些改变?」
跟秋好说了也没用,所以我只回答「没什么」。
「是吗……」
沉默笼罩著我们两人。
秋好和我不一样,她不喜欢沉默,所以她接下来要说的一定只是用来缓和气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大家一起来比较愉快嘛。」
对我来说,这句话等于是后面所有事情的推手。
「……我说啊。」
我望著秋好低垂的脸,清楚地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要退出摩艾。」
秋好终于抬头看著我。
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好像很惊讶,也很悲伤,还带著一丝类似愤怒的情绪。
「为什么……」
那张脸和声音都是秋好的,但我知道我以前认识的秋好已经不在这里了,站在我眼前的人只是一个舍弃了理想、索然无味的平凡大学生。
或许会有人觉得我这话太刻薄,但是看看摩艾后来的情况就能证明我的想法一点都没错。那个组织变得越来越壮大,越来越不可一世。以前秋好追求的东西已经不复见了,秘密组织摩艾也不复见了。
那小小的理想「啪」地一声轻易地碎裂了。
我对摩艾已经失望到不想再看下去。
即使如此,我的心底还是怀著一丝希望。我希望秋好能再重拾理想,希望她能回到不在乎评价和责任的那个时候,让摩艾恢复到往日的样子。
但是,直到我升上大四,这个心愿还是没有成真。
我必须承担起责任。
我必须守住理想、继承真正的摩艾精神。
为了被变质的摩艾伤害的一切人事物,为了从前的我和秋好,我绝对不能放过现在的摩艾,绝对不能对变质的秋好袖手旁观。
我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这样。
※
我一直相信董介是我的忠实战友,可是他却突然反悔,从我走出他家之后,这份失望一直重重地压在我的头上。
他明明说过要对付摩艾的。他明明说过讨厌摩艾的。
回到家以后,我连手也不洗就立刻坐上电脑椅,开启电脑,把董介的随身碟插进去。
随身碟里面除了「企业共用名册(战略武器)」之外还有几个董介忘记删除的档案,我打开一看,似乎是他为了专题报告而准备的摘要,缺乏专业知识的我大部分都看不懂。我觉得那些档案很碍事,就把名册以外的东西全删光了。既然董介都丢著不管了,想必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再次点开名册,里面登记的人数多到让我很惊讶。这些都是从烤肉会之类的活动搜集来的吗?还不如把参加交流会的人全都登记下来更有效率。
云端硬碟设定的密码是摩艾创立的日期,也就是说,那是秋好设定的。那并不是摩艾被校方批准成立社团的日期,而是我和秋好想出摩艾这个名字的日期。如此说来,秋好铁定知道有这份名册,问题是有多少事情是她指示的。等到事情爆发之后,如果大家都说是领导者主使的,摩艾的立场一定会变得更艰难。
知名大学就职辅助团体的领导者擅自把学生个资交给企业,讨厌年轻人和知识分子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炮火全开。
对了,先不管这件事是谁主使的,摩艾把名册交给企业是为了换取什么利益呢?活动资金吗?可是我记得听说过他们有正式的赞助商啊。还是为了和企业打好关系?譬如摩艾成员在面试时会有特别优待?
算了,找不出答案也无所谓,反正人们自会基于恶意自行猜测答案。网路上的谣言和批评声浪都是这样来的。
我现在是孤军奋战,一直坐著思考也无济于事。我立刻著手将名册和公司职员寄来的信件制成一张图档,这样比较方便散播。这个工作并不难,靠著在大学课堂学到的文件处理技术,一下子就能做出来了。
炸弹已经制作完毕,希望这东西能在网路上顺利引爆。
稍作休息时,我想起了董介说过的话。
坦白说,我并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但不是为了秋好和阿天那些营运摩艾的人,而是对那些被摩艾拖下水的人感到愧疚。摩艾如今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是如同董介所说,还是有人把摩艾当成心灵依靠、栖身之所,譬如川原小姐。
考虑到那些像她一样的人,我觉得不能只是破坏或削弱摩艾,还得想想之后的事。消灭了现在的摩艾之后,还需要建立一个像过去一样、纯粹追求理想的组织。
如果有了这样的组织,一定能成为川原小姐他们的栖身之所。
此外,说不定也能成为我的栖身之所。
那里不需要如今的摩艾。
我把刚做好的图档存进董介的随身碟,然后拔下随身碟放进口袋。为了小心起见,我要用其他地方的电脑投出这个炸弹。
我要把秋好的谎言转变为真实。
只剩我一人之后,我体内的斗志没有烧尽,反而燃烧得更炽烈。
我开门走出
去,为了将这排歪曲的骨牌从头推倒。
我打开药妆店的后门,一边打招呼说「辛苦了」一边走进去,立刻看见川原小姐坐在圆椅上,撑著脸颊注视著手机,她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眼睛瞪得老大。我从来没看过她这种表情,不过一看就知道她很生气。
我小心避开可能会被她的怒火波及的范围,尽量贴著柜子走过去,却听到她说了句「你好」,我只好认命地回答「早」。她转过头来看著我,眼中还是燃烧著熊熊怒火。
这种时候我也不好直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校内目前还不知道让川原小姐生气的那件事的人大概只有极端的边缘人,或是品德极端正直的人吧,而我两者都不是,所以只好说出普通人会说的台词。
「情况似乎不太妙呢。」
「就是、啊、哼、真是……啊、哎呀!」
川原小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忿忿地啧了一声。我心想「好久没看到她流氓女大学生的这一面了」,她把手机收进口袋,朝我行了个礼。
「对不起。」
「没关系啦。我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看起来……好像很严重呢。」
「与其说严重,还不如说让人火大。」
如果现在我有时间听,川原小姐一定会尽情痛骂世上所有不合理的事,可惜的是我们的值班时间已经到了。
时间渐渐流逝。工作了一阵子之后,又到了客人稀少的空闲时段。今天我一边顾柜台,一边写著无趣的广告牌,川原小姐拿著拖把走过来。
「让我抱怨一下吧。」
真是开门见山。
「怎、怎么了呢?」
川原小姐用鼻子呼著气,彷佛要藉此把满脑子的怒气宣泄出来。
「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幸灾乐祸的人渣啊!」
「呃,那个,我不太理解……」
「我也是。」
我们的对话到此结束。虽然对话很简短,但我已经听懂川原小姐想说的是哪件事,也知道她为什么对那些人如此生气,但我还是努力装出不知情的模样。即使她现在没有看著我,我也得习惯随时装出适当的表情,免得哪天不小心露出马脚。
平时我和川原小姐不可缺少的对话只有回家时的打招呼,但是今天我有一件事必须问她。
值班时间结束,准备回家时,我照例比川原小姐稍晚走出休息室,追上了跨坐在电动机车上的她。
「那个,川原小姐……」
我抢在她打招呼之前先开口。或许是因为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她闭起了正要打开的嘴,露出惊讶的表情。
直接切入主题似乎不太好,所以我先跟她寒暄几句。
「别太烦恼了,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我挑最安全的关怀之语应该是选对了吧,川原小姐的嘴角稍微放松,点头说「谢谢」。
「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这个局外人或许不该多管闲事……摩艾是不是怎么了?」
「你也很在意吗?我还以为你对摩艾没兴趣呢。」
「毕竟是我把摩艾介绍给你的嘛。」
我的话中带有些许的戏谑语气,这是我早就想好的。川原小姐一听就笑了。
「唔,该怎么说呢,上面的人现在好像忙著四处去道歉。关于责任归咎那些事现在还不确定,但学长姐说校方或许会做出处分。」
「所以现在大家还在等结果啰?」
「听说干部准备召开会议对内部成员报告情况,但是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场地不好找,所以还没安排好。」
「如果要在校内办,就只能借用大礼堂了吧。」
「是啊。」
再问下去的话可能会让人起疑。我诚心诚意地对川原小姐说了一句「希望事情能朝著你期待的方向发展」。
「谢谢。反正会怎样就怎样了。」
「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啦。能得到人渣以外的人的关心让我很欣慰。那我先走了,晚安。」
川原小姐说完之后就面带笑容地骑车离开。她今天说的不是「辛苦了」,而是「晚安」。先不管这个细微的变化,总之我很感谢川原小姐这位无自觉的善良间谍,多亏有她,我才能知道局外人无法得知的摩艾预定活动,以及现在组织内的气氛。
关于今后的事情,摩艾似乎还没归纳出能告知基层成员的结论,但是目前至少知道将会召开内部说明会。摩艾的干部没打算把这件事压下去,而是准备负起责任,这是很好的发展。虽然川原小姐很生气,但她或许也觉得这件事也是摩艾进步的转机,从这个角度来看,确实是很好的发展。
摩艾擅自把学生个资交给外面的企业,这当然是一件大丑闻。
我感受到行动已经有了成效,同时也为这件事发展到超乎我想像的地步而感到有些忧心。
在那之后才过了短短三周。
我拋出的炸弹以惊人的效率吸引了大众的注目,而且不挑对象地发出攻击。
我把自己做的那张图档贴到几个社群网站及网路留言板上。
一开始我还担心它尚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会沉没于网路的汪洋,但是我的担忧很快就消失了。
最早看出火势开始蔓延的是社群网站。我贴出去的资讯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就传到了在网路上有大批关注者的激进人士耳中,这时发生了第一次大爆炸。在这件事之后,网路留言板也有了动静,出现了好几个针对这件事而发起的讨论串。图档无边无际地散布出去,社群网站和网路留言板都跳出了自称因摩艾而受害的人,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舆论渐渐认为这次的事不是偶然的个案,而是摩艾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组织。
想当然耳,开始有人要求摩艾、我们大学,甚至是寄信给我的那些企业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听说还有人直接打电话或寄信去询问,同样不确定真假就是了。不过那阵子似乎没有人得到正面回答,就连川原小姐知道的顶多也就是「似乎发生什么事了」。
我还在担心事情会就此落幕,结果又发生了第二次大爆炸。正在烦恼找不到新闻的周刊杂志注意到网路上的骚动,就把摩艾的事情报出来了,虽然只是一小篇报导。从报导内容来看,周刊杂志最在乎的好像不是摩艾做了这种事,而是企业竟然胆大包天地拿了学生的个资。记者还从某些管道获得相关人士的证词,说企业承诺在面试时会特别关照摩艾的成员,从那份周刊得知这件丑闻的人在网路上出言指责也都是针对企业,而不是针对摩艾。人类真是一种见不得别人好的生物,心胸狭隘到可笑的地步。如同川原小姐所说,摩艾就这么被幸灾乐祸的人渣当成了美食。
这件事的发展真是大大超出我的想像。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周刊来报导。原来大人们这么容易跟风,看来年龄和我们差不多的这些人连兴趣和行动也和我们差不多嘛。
川原小姐离去后,我从寂静的停车场独自骑著脚踏车回家。后来我和董介一直没有碰面,和阿碰当然也没有见面。虽然我有点想问他们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但是问了也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我在超市买了半价的便当,一路平顺地回到家,洗手漱口之后立刻打开电脑。便当加热会变得糊糊的,所以我直接吃冷的。
我打开社群网站,用置身事外的本尊帐号搜寻摩艾的消息。批评摩艾的声浪与日俱增,网路上尽是谩骂和嘲笑,光是看著这些东西,我就有一种陷入催眠状态的感觉,脑袋昏沉、心跳加速,甚至有些反胃。
也有人在帮摩艾说话,他们说这年头每所大学和每间公司都会做这种事,但这些看起来很公允的发言只过了一页就被大众的恶意淹没了。
本来对摩艾这个团体一无所知的人,如今都把摩艾的事当成了一件娱乐。
我也以质问的语气参与了这场盛会。今天早上我又在这片网海中拋出了一块饵,现在已经出现了丰硕的成果。
火势延烧到这种地步,我难免有些担心事情已经超出掌控,但我还是想要继续进行这个游戏。
说是这样说,其实我也玩不出新把戏,只是把上次做的图档再加上另一间公司的来信制成新的图档,去网咖散布到网路上罢了。
如果这次又是只有一张图片就太无趣了,所以我还打了一些字,加到图档中。
『理想是什么?我不禁质疑。』
本来只打算写这些,但是我在情感的驱使之下又多打了几个字。
『轻易接近别人、擅自肯定或否定别人的那些人的理想是什么?』
我最后用的就是这几句话,其中多少掺杂了对董介和阿碰的讽刺。这张新的图档再次被那些自诩为正义之士的人散播出去。
这张图档迟早也会传到秋好的眼中吧。希望这能帮助她反省,成为她悔改的理由。
我很好奇秋好是不是已经表示了忏悔之意,去看她的社群网站,发现这几天都没有新文章,能看到的只有无趣的交流会描述和闲话家常。
或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爆发吧。我一边思索,一边在
社群网站搜寻「摩艾」,拉动卷轴一个个看下去。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地方。
本来还以为是拉得太快而看错,但是把卷轴拉回去,我才发现自己的动态视力原来还挺厉害的。
我惊讶地盯著萤幕。
在我无法掌控的网海之中,贴著一张照片。
我没有看错。
那是秋好和阿天的合照。
照片中的他们似乎正在参加庆功宴,两人笑容满面地朝著镜头举杯,看起来就像一对感情融洽的好朋友。
应该是最近拍的。这张照片里的秋好比我手上那张照片里的秋好头发更短,妆也画得更用心,穿著打扮也比较成熟稳重,更像是我在交流会那天看到的她。
我以为这张照片是不知道目前事态的摩艾成员上传的,事实却不是如此。这个帐号一看就知道是免洗帐号,除了照片之外只有两条讯息。
两条都是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号码看起来很眼熟,我急忙拿出手机确认。
果不其然,一个是我一直存在手机里、却没再打过的秋好手机号码,另一个则是阿天的手机号码。
我还以为秋好一定早就换号码了,不过现在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和她通话。我有些困惑,同时也感觉到事情开始朝著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没想到会有人做出这么激进的行为。
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不该继续做那些推波助澜的举动,但是我查了一下,发现照片已经散播出去,我明白这已经不是靠我一人之力所能阻止的。
我又看看他们两人的照片。
他们的笑脸是建立在非法行为、伤害别人、舍弃理想的基础上。
不知是因自己真的想这么做,还是因为受了大众的影响,总之我又帮忙散播了这张照片和他们两人的手机号码。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并不是我的错。
自作孽不可活。
做出这个结论以后,我轻快地点下滑鼠。
校方在隔周正式发表了对摩艾的处分。暑假不知不觉到来了,对于极力制止乱象的校方而言,这或许是唯一的慰藉吧。
我已经不用上课了,所以每天的生活不是打工就是在家。
今天也要值晚班,我到达药妆店后面的停车场时,川原小姐也同时抵达。她对我微微一笑,说道:
「早。那个……我没事了。」
「啊?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已经不生气了。」
川原小姐大概发现她每次和我同时值班都在发脾气、让我很害怕吧。不过她干么笑得这么愉快?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和川原小姐走进休息室一边说道,她呼地吁了一口气。
「可能是听到处分已经下来了,我就接受了。」
「接受什么?」
「我也是摩艾的一员,而且我们的人确实做了坏事,所以我也脱不了关系。」
「别人做的坏事跟你无关吧?」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但她摇摇头说:
「当然有关。虽然没有直接关联,但我如果说跟我无关,只是在自欺欺人。」
「喔喔……」
我这句附和并不代表我同意川原小姐的想法。
啊啊,原来如此。
川原小姐一定也想成为自我陶醉的人吧。
我感到了莫名的寂寥,但还是笑著对她说「你有这种想法真了不起」。
「没这回事啦。唔……我也不知道。摩艾内部也有很多人在批评这次的事。这周六就要召开说明会了,到时说不定又会听到一些让我发火的话。」
「喔,要开会了啊。希望事情能就此平息。」
「是啊。对了,如果我又发火,就请你再陪我去喝酒吧。」
没想到川原小姐会主动邀我,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川原小姐不知道把我的沉默解读成什么意思,急忙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匆匆走向店面。
川原小姐也过得很辛苦啊。我只为这位学妹稍微担忧了一下,就把心思转移到得知摩艾开会日期的事了。
有没有办法听到会议内容呢?这场会议之中一定会有秋好对这次事情的想法,以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可以事后再去问人,但我已经奋战了几个月,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亲自确认结果。
除此之外,我的心中也悄悄地萌生出反派会有的念头。
真想看看秋好输得一败涂地的表情。
这句话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其实我真正期待的是秋好可以藉这契机回到原点。
看到云端硬碟的密码设定为摩艾诞生的日期,我真期待秋好很快就会回想起当年的理想。
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混进这场内部会议。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我还在思考,川原小姐就走了回来,值班的时间到了。
这几天无论是打工、吃饭、说话,或是做任何事,我都心不在焉,脑袋里惦记著的唯有摩艾。
※
「枫,下周日你有空吗?」
在摩艾还只有两个人的时候。
「目前还没有预定计画。怎样?」
无聊的课结束之后,我和秋好走在中庭里,我说话时没有看著她。
那时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疙瘩,只是普通的朋友。
「有一位参加非营利组织的研究所学长要举办关于霸凌的研讨会,如果你有空,要不要一起去?啊,你是不是开始打工了?周日不去没关系吗?」
我犹豫了一下,但我觉得没必要说谎,所以老实地回答:
「我没有排周日的班,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找我出去。」
秋好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地说:
「没想到你这么在乎摩艾的事啊!」
其实我空出周日的理由不只是为了摩艾,不过看到朋友这么开心,我也不想泼她冷水,所以就不解释了。
「可是大好的周日干么要拿来讨论罢凌啊?」
「那位学长已经在工作了,所以平日比较不方便,再说周日讨论总比周一好吧?」
「说得也是。」
在讨厌的日子还要思考讨厌的事就更讨厌了。
「内容主要是如何关怀遭到霸凌的人,所以应该会有教育系的人参加。」
「我们又不是教育系的。」
「如果我们去参加,以后看到霸凌事件就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嘛。」
我还是抵抗不了她那清澈的眼神。
「有空的话我就去。这样你被霸凌的时候我就姑且帮忙吧。」
「什么姑且帮忙?应该说一定帮忙才对吧?总之……」
我还记得秋好故意装出冷笑,但是装得很不像。
「我很期待。」
她真的很不会假装。
※
我有时会想,大学四年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活著的实感,也无须背负责任,但又尚未舍弃少年时的冲劲和愤世嫉俗,自由得令人厌烦。
如果说活得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是大学生的特权,那我或许不算大学生吧。
我没有利用这份自由做过什么事,也没有因此得到任何东西,只是随波逐流地混日子,连求职活动也是学著大家的样子去做。
我这四年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有的话,应该只有那几个月吧。
我在那几个月活得非常积极,就算多少有些走偏,还是一直迈向前方。
所以我想确定我在那几个月并不是过得毫无意义。
摩艾开内部会议的日子来临了。结果我还是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开秋好和阿天的耳目而潜入,所以我退而求其次,心想就算只能听声音也好,既然是这么多人参加的会议,不可能不用麦克风,如果早点来说不定还能见到秋好他们一眼,所以我前一晚把闹钟设定在会议开始的四个小时前。
地点还是上次的大礼堂。自从上次去侦查之后我都没有再去过那里。
从一个令人怀念的梦境醒来之后,为了忘却些微的恶心感、唤醒大脑和身体,我喝下味道很可怕的Monster提神饮料,囫囵吞下便利商店买来的御饭团。
卡路里和咖啡因彷佛点燃了我全身上下的细胞,刚起床时的心悸也变得更强烈了。我还是有恶心想吐的感觉,但又无能为力。
今天我不打算乔装,免得更引人注目。虽然在校内必须偷偷摸摸的,但我还是决定穿得像自己,这也是为了向变质的摩艾展现我的格调。
坐在家里枯等总觉得静不下心,所以我喝光了最后一口提神饮料就准备出门。
我穿上运动鞋走出门外,现在虽是早上,阳光却已将柏油路晒得火烫。我锁上门,断了自己的退路。
这广大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正要出征,邻居当然不知道,就连董介、阿碰、川原小姐都不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在这四年间,我多半是独来独往,没有哪个人能支撑我的心。除了那家伙以外,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此时的我完全是孤单一人。
变成只身一人、接受了自己的孤独之后,我反而感到轻松,彷佛有一层薄薄的壳覆盖在我的身上,为我提供保护。
我这时才发现,大一时的我其实没有接受自己孤独的事实,只是假装孤独罢了。
和当时的我相较之下,当时的她才真的是孤单一人。
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信心坚定的人,所以无论遭遇任何情况都能保持坚强。她的心灵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支撑,而我竟蠢得以为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其实我们的心灵和外表一样天差地远,根本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她想必早就忘记我了。
在我没有参与到的这两年半里,她是怎么过的?应该不会只是被人吹捧到得意忘形、拋弃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吧?但她究竟在想什么,竟然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顾了。我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因为我已经懒得再失望了。
下楼梯时有另一位住户跟我擦身而过,我们向彼此点点头。我想我们一定都不在乎对方。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家伙。
已经改变的朋友。交流会那天见到的僵硬表情、每天发表无趣文章的社群网站、被四处流传的照片上的笑脸,全都看不出她当初的样子。我不禁悲从中来,甚至对她无端地感到愤慨。
其实前阵子我有想过,如果运气好、缘分也还在,或许可以试著跟她谈一谈。运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们的缘分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断绝了,所以我试著打电话过去就发现这个号码已经没人用了。
如果真的打通了,我该说什么呢?我说得出指责她的话吗?我有办法要求她回到过去吗?
如果打通了,以她的个性来看,一定会若无其事地问我「怎么了,枫?」,还以为自己的演技有多精湛。
我一眼就能看穿。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挽留我,其实根本懒得理我这种爱来不来的冷淡成员,证据就是她只是拉了一下我的袖子,露出遗憾的表情,很快就接受了我要离开的事实。只不过是如此。
要说我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但我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她很特别,而我只不过是碰巧走进了特别人物的视野里。
我不期待自己被她记得,我只期待她能变回一个特别的人,而不是一个为了求职而四处走后门拉关系的无趣大学生。我知道,她不是这种人。
我一边擦汗一边走向车站,思绪翻腾的脑袋被晒得几乎冒烟,所以我在车站前买了茶。
现在是周六早上,月台上却有很多穿衬衫的大人,电车一到就像工厂出货似的,全体一致地上了车。
我不会觉得这些大人很逊,或是很无趣。除了年龄之外,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有朝一日我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我到时一定会觉得自己很逊、很无聊。现在我还没有那种想法,所以就先不管了。
短短十几分钟,我在平时不会去的校区附近车站下了车。周六还会来学校的只有那些吃饱撑著的社团人士或研究生,但是他们也不会一大早就来。我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无声地走著。
地面上依旧暑气蒸腾,早知道至少戴顶帽子。我想要尽快走到阴凉的地方,一出票闸就直奔校门。下学期已经没有课了,不知道今后还有多少机会来到大学这个安全地带,但我也没有特别感慨就是了。
校内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一个像学生又像附近居民的人在跑步,真想对他说声「辛苦了」。
去大礼堂的途中有一张被树荫遮蔽的长椅,我坐下来,看看手机,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三个小时。摩艾的干部就算要提前准备,最快也要再一个小时才会来。虽说我提早到是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不禁懊悔自己太过早起。
我喝著刚买的茶。四周洋溢著蝉鸣声,我感觉自己好像为了健康而出来散步的人,觉得有些可笑。
在等待的时候该做什么呢?要不要找间凉爽的咖啡厅坐一下子呢?我最擅长的就是打发时间了,因为我整个大学生活都不断地在打发时间。
我即使到了大四都还没习惯一个半小时的漫长上课时间,我也没有交游广阔到在校内闲晃就会碰到熟人,我总是一个人──有时是和董介一起──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这样的大学生活听起来似乎很浪费生命,但我不知道有谁的大学生活是不浪费生命的,有些人甚至因为在大学里学到的事情而犯罪,有些人还因为大学而丢了性命,也有些人在大学里失去了原有的光采。和他们相比我还算好的,已经很好了。
仔细想想,我这次行动是为了让已逝的时间回到从前。如果摩艾没有变,我就不需要做这些事了,所以这跟打发时间其实没啥两样。
当然,我对将要流逝的时间也不是没有丝毫的期望,这点我和其他的大学生是一样的。
在大学里认识了她之后,我的确开始对未来怀抱希望,我可能还开始相信有朝一日能发现理想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那些时间都浪费掉了。至少我们两人当时真的努力过、试过做些什么、试过推翻些什么,就算我们做的事只是一厢情愿、不被别人理解,我还是觉得很值得。
如今只有我仍怀著理想,仍试著改变那些谎言。即使是在绕远路,我还是忠于自我、还是在追逐理想。
我终于可以肯定自己了。
或许我终于能凭著自己的意志来肯定自己了。
我肯定自己在这三年和那几个月之间所做的一切。
写在那张图档上的讯息正是我的人生信念。
如果被发现了该怎么办?但我又觉得,那些讯息就是要被发现才有意义。
只是短短的几年。
短短的几年并不代表什么。我们和高中生差不了多少,和社会人士也差不了多少。
既然如此,不如回到从前吧。
我要回去。
回去那个时候。
只要从头再来一次就好了。
我心中逐渐变得火热时,气温也逐渐变热了。我打算换个地方,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恐怕在等到人之前就会被晒得虚脱。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三个小时,就算休息一个小时,时间还是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我便站了起来。
才往前走了一小步……
「那个……」
我没有停步,而是继续走向片刻之后的未来。
在回过头的那一秒钟,我想到很多事。
我想到会在这种时间来学校的人,以及会对我说话的人。
大一的理想。大二的失望。大三的死心。升上大四之后的斗争。
我似乎在这一剎那回想起所有的往事,但我也不确定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既然不确定,我只能选择自己认定的事实。
我只能如实接受回头见到的情景。
那是秋好寿乃。
※
不需要再回想了。
※
事实就在我的眼前。
秋好……是秋好。
毫无疑问,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秋好寿乃。
虽然她有些憔悴,脸上还挂著黑眼圈,但她的衣服仍和我之前在交流会看到的一样,她的妆仍和与阿天合照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站在我面前的既不是被其他事情占据心思的秋好,也不是笑容灿烂的秋好,而是一脸困惑地望著我、现实中的秋好。
我们已经有两年半不曾像这样面对面了。
如果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太虚伪了,因为我心知肚明,她一定是因为身为领导者所以想要第一个到达会场。话虽如此,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早。我真该谨慎一点的。
看到从秋好朝我伸出来的手,我知道她一定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叫我,看到我准备离开就更慌张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我僵立不动,秋好转开视线,然后又望向我。
「呃,那个……」
她显然正在谨慎地选择措辞。
「好久不见了,田端同学。」
田端同学。
「……嗯。」
这是一句回应,也是我心中的异样感所发出的声音。
不是枫,而是田端同学。
两者都是我。
「呃,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有啦。」
我们两人看起来一定很像睽违多年的朋友吧,事实上也是如此。
我还在思考该说什么,但我开口之前秋好就先主动解释。
「我叫你是因为……」
「……」
「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谈谈。」
秋好边说边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刚才坐的长椅。
我知道她想谈什么。我太清楚了。
「喔,对了,我前阵子打电话给你,结果发现你换了号码,信箱也换了。」
「……都已经两年半了。」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在讽刺她无视这两年半的隔阂、如今还试图跟我接触,但秋好仍然带著困惑的笑容,看著长椅回答「是啊」。
我知道她正在犹豫。
至于她是为了什么理由而犹豫,我可以
猜到几个可能性。或许她不确定该不该和我说话,不确定该以什么态度和我说话,不确定该对我说些什么……不对,她显然有话想对我说,所以第三个一定不对。既然如此,她或许是在犹豫该不该现在说。
我不知道秋好想对我说什么,心中涌出了期待和恐惧,而她先偷偷做了个小小的深呼吸,才凝视著我说:
「你过得好吗?」
「……还好。」
「这样啊……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又宣告了一次,大概是下定决心了,但我却没有回应,因为我觉得回应就表示我准备好要听她说话了。
我正面看著秋好,发现她的眼睛不像从前那样清澈,这两年半所累积的怀疑已经污染了她的世界。
「你知道吗?」
她以前也不会用这么迂回的方式说话。我歪了头作为回应。
「那个……摩艾现在的情况很不妙,发生了一些问题,我等一下就是要向大家报告这件事。」
「……喔。」
秋好修过的眉毛颤抖了一下。
「……嗯。摩艾现在很不妙。」
「这样啊。」
我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点头,秋好的那双大眼睛却睁得更大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说出这种无意义的回答。
「……我不清楚。」
「摩艾现在很不妙耶。」
「跟我又没有关系。」
「可是……那是我和你一起创立的摩艾耶。」
「早就不一样了。」
秋好的语气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的回答之中隐含著批判的味道,但是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实在不太好。
我听见秋好吸气的声音。
「没什么不一样的。」
「……明明就不一样。」
秋好的眼神变了。
「摩艾现在做的事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那就是不一样啊。」
「就算如此,摩艾还是摩艾。」
她这句话真是强词夺理。
「不然你觉得哪里不一样?」
她彷佛是在考我。
「……天晓得。」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相信她自己比谁都清楚,但秋好似乎误会了。
「什么天晓得?」
她的语气像是失望,又像是生气。
「明明不知道还说什么……」
「我刚才就说了我不清楚啊。」
「既然不清楚,干么还说这种话!」
秋好的语气强烈得很不自然,她还露出懊恼的表情,咬紧嘴唇,皱著眉头。
我可以理解她为何懊恼,但我觉得我才该懊恼,竟然为了自己不清楚的理由而改变。
秋好的表情显露著她已经知道真相,很想对我破口大骂,或许因为她是一个大组织的领导者吧,她只是喘著气,彷佛极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绪。
「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你刚才也说过。」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若说我不害怕是骗人的。
担心还没发生的事很愚蠢,但是回顾过往的人生,我预料的坏事至少有一半会成真,所以我不得不害怕。
这次也是如此。
「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没错吧?」
「……」
「那是你做的吧?」
我早就在心底练习过要怎么若无其事地歪头装傻了。
「啊……?」
我预料的情景分毫不差地成真了。包括我的表情,以及秋好的表情。
「摩艾的事。」
她不再迟疑了。
「在网路上爆料摩艾提供个资给企业的事。」
「你觉得那是我做的?」
「是的。」
秋好点头的动作非常果断,她既不是怀疑,也不是胡乱断定,而是真的知道。
不用说,秋好想的当然没错,重点在于她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有,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我依然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向秋好提出了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不知道。」
秋好微微地摇头,像是真的不知道,也像是在甩掉灰尘。
「但我知道一定是你。」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脏更努力把血液输出到全身的声音。
「怎么说?」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变浓了,或许也和气温有关吧。
「我看到那张图了。」
「图?」
「看到图上的字,我立刻就想到了。」
「……想到什么?」
「你的人生信念。」
秋好断然说道,脸上浮现了汗珠。
「……」
没有回应是因为我怕一开口就会泄漏出心情动摇的声音。
我想吞口水,却做得很不顺畅。
被发现了。
她注意到了。
秋好一定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认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让我意外的是,秋好的语气之中并没有质问的意味。
「告诉我。」
这不是恳求,反而像是训话。就像小学生做了坏事被父母和老师责骂的时候会听到的语气。
我很不喜欢这样。
「这只是假设,假如真的是我做的,那又怎样?」
她那像是责骂,像是训话,又像宽宏大量的原谅,自以为是长辈的语气迥然一变。她大吼著「什么那又怎样!」,声音之中饱含了轻易被挑起的怒气。
果然。
我就知道。秋好刚才的语气,那种宽容的语气,只有在不认为双方立场平等的时候才会使用。
以前的秋好绝对不会这样说话。
「我叫住你就是为了跟你谈谈这件事。」
「有什么好谈的?你们不就是做了坏事吗?我是不知道详情啦,你说摩艾提供个资给企业?犯下这么显而易见的错误,明明就是你们自己不对。」
「是这样没错。」
没想到秋好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所以我会坦白地承认,也会负起责任。」
「……讲得好像负起责任有多了不起似的。」
我默默地斟酌心中想到的回应,最后说出口的是这句带有情绪的发言。
「我又没有这么说。」
秋好明显露出心虚的表情。可见这句话真的戳中了她的痛处,所以我得在她更生气之前说出我想说的话。
「虽然我不清楚情况……」
再拖下去也没意义了。
「但你为什么不想想做了这件事的人是什么心情?」
这句话几乎等于承认事情是我做的了。
「以前的摩艾明明只是一个追求理想的秘密组织。」
其实我不该在秋好面前说出这么危险的发言。
但是这两年半的岁月,以及秋好不同于以往的表情、语气、对我的称呼,彷佛一刀刀地割著我的背。
我本来以为在这种时候会感到刀割的应该是胸口。
「在摩艾还高举理想、还不会给别人惹麻烦的时候才没有人会想对它做什么。后来这个组织莫名其妙地在校内壮大,成员也开始为所欲为,所以不是只有一两个人排斥摩艾,而是很多人都看它不顺眼,于是有人做出了这次的事。就只是这样。」
我感到被割划的背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伤痕。我没有办法住嘴是因为我不喜欢秋好的表情。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受伤或后悔的表情。
我继续说个没完,像是要宣泄过去的一切。
「摩艾改变了某些人的周遭环境,说不定也改变了某些人的大学生活,甚至是人生,而且全都是朝著他们不乐见的方向改变。摩艾打著『成为理想的自己』的招牌,实际做的事却是在伤害别人、破坏别人的生活。」
我毫不客气地大肆批评,秋好却始终默不吭声。
她抿紧嘴巴注视著我,就像一个承受著痛苦的平凡人,彷佛忘了自己是摩艾的领导者。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秋好。
「摩艾确实伤害了很多人,又没有试著补偿,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处境。会发生这种事也是应该的。」
突然。
我在说话时,突然从秋好的表情里发现了一个可能性。
那是我期待的东西吗?不对,应该不是。
我本来期待秋好会发现。
我期待她会发现自己犯下的错。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不觉得现在太迟了。
因为我一直认为秋好会变成普通人也是被摩艾害的。
或许她只是没有发现,或许她只是个被大众洗脑、失去了力量的勇者。
或许她听了我这番话之后才注意到。
或许她如今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耻。
或许她开始改变了。我这么想著。
「摩艾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
我的言论持续行进,朝向希望所在的终点行进。
在那个终点,说不定秋好会改变想法。
「不过这次或许是个好机会。」
虽然希望很微渺,但秋好说不定早就觉得摩艾不对劲,却没有办法阻止。或许是她身为领导者的无奈,或许是环境的趋势太强烈,让她没办法做出改变。
若是如此,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不如重新开始吧。」
秋好仍然用忍受著痛苦的表情听著我说话。一阵凉风吹过,影子随之摇曳。
「再重新打造一次吧。」
我向秋好说出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心愿。
「重新打造真正的摩艾。」
能说出这句话,让我为自己感到了一丝骄傲。
为了有助于沟通,我把视线从秋好的鼻子移到眼睛。像这样相互凝视,让我觉得被变质的摩艾耍得团团转的我们或许一点都没有改变。
「如果你要的话,我也会帮忙的……」
我说到这里时,秋好微微低头、垂低视线。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我只能猜测。
我希望她能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但我早该知道,期待的命中率比不祥的预感来得低,大概有八成会落空。
秋好的嘴唇动了。如同要击碎一切。
「开什么玩笑。」
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状况。秋好再次直视我,她用强而有力的眼神盯著我。
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彷佛看著长年的宿敌。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听到她从压抑之中爆发的怒吼,这次轮到我心虚了。
「秋好……」
「什么变得奇怪?什么好机会?什么重新打造?还有什么……真正的摩艾?」
她当然不是在问我问题。
「你对摩艾里面的事情知道多少?这两年半的情况你根本一点都不瞭解!可是你却想要毁掉摩艾,还把责任推给别人?开什么玩笑!」
秋好的肩膀用力起伏,彷佛忘了呼吸。我反覆思考著她这些话的意义。
想了好几次,我才明白过来。
我努力把摩艾导到正途,并且对秋好释出善意、恳求和解,结果她却臭骂我、嚷嚷著「开什么玩笑」。
明白过来之后,我才开始感到气血冲脑。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看得出来摩艾变得奇怪了。」
「你说奇怪到底是哪里奇怪?不要随便乱说!」
她刚才那种察言观色的小心翼翼已经完全消失了。
「怎么不奇怪了?明明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还做了如此的坏事。你刚才也承认了,摩艾现在做的事和我们刚创立的时候不一样。」
秋好从齿缝间吸著气。
「这次的事的确是我们的错,我们或许也给别人添了麻烦,但是和以前不一样有什么不对的?」
「那是因为……」
我还没想出该怎么回答,秋好就迫不及待地连番进攻。
「这一点都不奇怪,会随著时间而改变是理所当然的。谁说不改变的东西就是好的,会改变的东西就是不好的?」
她这吵架的态度惹得我的火气都上来了。
「你以前才不会这么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你已经变了,而且是往不好的方向改变。」
「我才想说这句话咧!」
秋好的表情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心中的悲伤超过了愤怒。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我的台词。我才想要问你为什么舍弃理想。」
「我哪有!」
秋好用前所未有的音量喊道。
「我没有舍弃理想!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幸福快乐,希望大家活出没有悔恨的人生,希望已经过著幸福生活的人都能做好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世上的战争、贫穷和歧视都能消失!」
「那你干么搞这种求职社团啊!」
「光是期望又不能实现愿望!」
秋好再次大喊。
语气之中充满了她的心愿。
但是她所说的内容不过就是如此。
「想要实现愿望就要有手段和努力和方法,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没有改变初衷,而是换了个方法,你为什么不懂啊!」
「……既然不相信期望,那就不是理想了。」
秋好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这……」
秋好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手上沉重的公事包滑落地面。
我对她提出质问。
「那你在这四年之中靠著这些伎俩做了什么?光是帮助别人求职对世界有什么好处?拚命号召一些蠢货来降低摩艾的素质,这算得上是好的方向吗?」
听到我的质问,已经变成普通女生的秋好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她的格调已经降到这种地步了。
「秋好,你说啊。」
这也是在质问我这四年大学生活的意义。
我等著她的回答。
我期待听到有意义的话语。
最后秋好看著我的眼睛,颤声回答:
「……我错了。」
我期待听到秋好说出真话,但那颤抖声音所说的话却和我想的不一样。
不过听到这句话让我比较放心了。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她终究发现自己犯下的过错了。我甚至有些欣喜。
这是她的忏悔。
我一直很想听她说出这句话。
「你说你什么地方错了?」
秋好这次明确地张开嘴唇。
「在这两年半之间,我好几次期望你可以继续待在摩艾里,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万万没料到她喊出来的竟是这句话。
一头雾水。我满头问号,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我的心底同时冒出了高兴和悲伤,但我现在没空去深究这些情绪。
「你不是早就舍弃了我和以前的摩艾吗?」
「舍弃?你在说什么啊?」
「你改变了原来的价值观,把我赶出去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走的!」
「你也没有挽留我啊。」
「我们早就说好了,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走,所以我才会一直问你对摩艾的看法,而你当时什么都没说,现在却做出这种报复的行为,你这个人真的是有问题!」
听到她攻击我的人格,令我哑然无语。
「像你这种人没资格批评我这四年间的努力!」
秋好尖声喊著,用力摇头。她的发型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连那跃动的每一根头发都让我看不顺眼,但我没必要把这个念头说出来。
批评她的外表只会降低我自己的格调,降到和批评我人格的她相同的水准。
「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你当时为什么不找身边的人商量?如果不方便找其他人商量,你也可以找我商量啊!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搞不懂你!」
「你说搞不懂我,其实你根本没打算试著搞懂吧?因为你一点都不在乎和你不一样的我,所以才没办法搞懂。」
「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两年半以前和这次,我都想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啊!」
「结果还不是没有谈,而且你还想把责任推给我。」
大概是被我戳中了痛处吧,秋好的表情扭曲,我彷佛听见了她咬紧牙关的声音。
「就算我要找你谈,但你当时身边一直有人在,像是寻木和胁坂那些人,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更无法相信秋好刚才说的话。
「你说你希望我继续待在摩艾里?这才不是真的,就算我走了,你的身边还是有很多可靠的人吧。还有,虽然你说得一副你很关心摩艾的样子,明明就是跟男友打得火热,根本顾不上摩艾吧。」
我讽刺地说出这句话。
「……啊?」
秋好这句疑问和先前的反应截然不同,她紧绷的脸顿时放松,像是一下子就消了风。
「……啊?咦?等一下……」
她用已经放开包包的手抓著自己的头发。从这个动作可以看出她不是愤怒,而是单纯地感到困惑。
我也有些困惑,我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何以令她出现这种反应。我不信任她,所以我的话中充满挑衅的意味,可是这样应该会激怒她,而不是让她感到困惑。
睁大眼睛看著我的秋好到底为什么困惑,我实在不明白。她这出人意表的反应令我非常在意。
所以我由衷期望她赶紧接著说下去。
「咦……难道……」
秋好的脸颊微微地抽搐著。
「难道你喜欢我?」
我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啊?」
我的口中发出了跟秋好刚才一样的疑问。
她在说什么啊?我的脑袋里充满问号。
「你就是为此而记恨我?所以才做出那种事?」
秋好到底在说什么
?
她说我喜欢她?
「啊?」
喜欢?
我当时确实把秋好当成好朋友,我也很信任她,要说起来确实是喜欢。
但我知道她刚才问的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问我是否喜欢她这个朋友,而是问我是否暗恋过她。
「哪有可能……」
秋好紧盯著我的眼睛。
她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陌生的表情。
「……真恶心。」
秋好的身影彷佛有一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但她依然好好地站在我面前,用鄙视的眼神看著我。
我感觉脑袋变得空洞,秋好的声音在里面回荡著。
无论我再怎么专注聆听这回声,所得到的解释还是和刚才耳朵听到的一样。
喜欢?恶心?
什么跟什么啊?
秋好凭什么这样说?她竟然擅自认定我对她有那种感情?
难道是我自己没有发觉?我曾经以那种眼神看过她吗?难道真的如她所说,我是因为这样而对她怀恨在心,所以想要搞垮摩艾、让她付出代价?
不可能的。
「我怎么可能为此做出那种事……」
我怒火中烧。这不像先前的气愤,而是连五脏六腑都会为之颤抖的暴怒。和这个比起来,她舍弃我、她变得不像从前、她对我大骂,都算不了什么了。
她竟然这样误会我,竟然这样胡乱猜测。
我被秋好误会了。
只是这样而已。别人听了或许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光是这个理由就够严重了。
漆黑的毒汁在我的心中迸裂。
在我还没察觉时,这毒汁已经从我的口中大量涌出。
「你别小看我了!」
我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到了,秋好更是吓得肩膀一颤,但她立刻稳住阵脚,瞪著我看。
「这是我要说的话。只是因为这样,只为了这点小事你就故意来妨碍我们,真不敢相信!」
愤然丢出这句话的秋好已经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我懂了。我终于发现了。
如同秋好所说。
真的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尝试扭转变质的摩艾,更不该尝试把秋好导回正途。
已经来不及了。
那什么时候才来得及呢?
或许没有来得及的时候吧。
早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错了。」
「……是啊!」
「早知道我当初就不应该和你这种可耻的人交朋友。」
秋好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句话有什么好讶异的?
「像你这么爱现的人会找上我,只是因为急著找人帮你疗伤,你根本不在乎找来的人是谁,而我只不过是刚好坐在你附近罢了。」
「不是的……」
秋好吸了一口气,正要说出来的话也被吞了回去。我看得出来她的脸色变了,看得出来她被我的毒汁伤到了。
干么现在才在这里装可怜?我又忍不住释放出毒汁。
「说什么为了理想,说什么为了大家,你一直都是为自己而活,而我只是个衬托你的配角。」
我一直很想说出这句话,我真的这么认为。
不只是对秋好。
其他人也喜欢故作清高地大谈理想,其他人也喜欢假装博爱地说是为了别人,但心底藏的全是自己的欲望、自己的算计。
秋好是这样,董介也是,阿碰也是,川原小姐也是。
每个人都只会为自己著想,无论碰到什么事,无论遇到什么人,他们都可以为了炫耀自我、为了金钱、为了性欲而利用别人。
利用摩艾来彰显自己的正义感。
利用学长作为男友的代替品来排遣寂寞。
利用朋友作为求职的工具。
利用要好的学妹作为发泄性欲的对象。
还有……
「你刚好遇到我,所以就利用了我。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你只是想找个注意你的人。」
不对,照秋好的个性来看,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可能……
「……或许吧。」
秋好彷佛吞下了我全部的毒汁,一脸沉痛地点头说道。
她的表情清楚地烙在我的脑海中。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看到秋好颤抖的嘴唇在动。
我的耳朵像是被割掉了,胸部和腹部彷佛也开了个洞,冷风从里面吹过,令我瑟瑟发抖。
我突然察觉到危机。
我得在双脚被切断之前离开这里。
但我还得想好最后一句话该说什么。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过得更好。其他人一定也这么想。」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我感觉还存在的嘴巴说出了这句话。
彷佛连脑袋也被切掉了一半,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我用还存在的眼睛看著秋好,然后转过身去。
我曾经渴望看著那张脸,但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就这样,我和秋好决裂了。
到了隔天,被割掉的耳朵恢复了,但是胸部和腹部的洞穴里依然吹著冷风。不管吃什么东西好像都会从那个洞掉出来,所以我超过二十四小时连水都没喝。
虽然我连站都不想站起来,但我还没有反社会到敢跷掉已经排好的班表,所以还是勉强拖著身体去打工。
说是过了一夜,其实我一整夜都没睡,但我觉得昨天的事彷佛只是一场梦。不过我既然没睡,那就不可能是在作梦。
昨天我去大礼堂是为了偷听会场内的声音,结果什么都没听到,所以我接下来该做的是去打工的地方问川原小姐。不过,我已经记不得「我该做的事等于我想做的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对摩艾完全失去兴趣了。
彷佛连愤怒和焦躁都讨厌我,在昨晚悄悄地从洞穴里溜走了。
空荡荡的心中变得越来越空旷。
我对摩艾做过的事、摩艾本身的事、和秋好大吵的事、违背自己人生信念的事,全都变得毫无意义。
原来秋好真的只是在利用我,所以关于摩艾的一切都和幻想没两样,我也没必要再跟他们生气了。
时间和回忆一旦失去意义,好像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不对,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只是我后来误会了,开始妄想自己的存在有什么意义。现在只是恢复原状罢了。发生这种误会真是糟糕,总之我已经清楚体认到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了。
既然没有意义,那我根本无须在乎。
其实我没必要去打工,我既不缺钱,也不渴望藉著打工获得成就感,更没有想要见到的人,但是基于某种惯性,时间一到我还是出了门,骑著脚踏车去那间药妆店。
白天阳光残留的热力依然烧灼著空气,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热。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药妆店后面的停车场,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只记得途中好像有几次踩空了踏板,却不记得和哪些人擦身而过,也不记得停下来等了几次红灯。
我把脚踏车停放在一样的地方,从后门进入休息室。
我一走进去就看到川原小姐,若是平时的我一定会很在意川原小姐参加过摩艾的内部会议之后心情怎么样,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只简单地跟她打了招呼。
「早。」
「……早。」
川原小姐的冷淡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有些不自然,但我没有放在心上。反正只剩几个月了,等我离开之后,她也会把我给忘了。只不过是在打工时会随口聊两句的学长,走了也不稀罕。想必我们两人都不会把这种小小的互动看得多重要。
我有点担心在打工时体力不支,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只是不停地出现著坠落的感觉。习惯这种感觉之后,我还是可以稳稳地站著。
工作平顺地进行著,然后又到了店里最清闲的时段。我一边感受著被地板吸引和内脏上冲的感觉,一边拖著地。
我一想到自己默默结束工作之后又要回到那个房间,就觉得好笑。空荡荡的自己,回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那个……」
我正蹲在地上补充货架上的低卡营养饼乾,后面突然有人叫我,吓得我把饼乾掉在地上。我捡起盒子放进纸箱后,带著强烈到夸张的心悸转过头去。本来以为是客人来问商品的位置,结果却是川原小姐。
我露出愕然的表情,慢慢站起来。川原小姐的视线一直注视著我的眼睛,跟著我的动作往上移。
「……怎么了?你不去顾柜台吗?」
「没关系,现在没有客人。」
这是怎么了?
川原小姐稍微皱起眉头,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
「你刚到的时候看起来一脸空虚
的样子。」
原来她板著脸是因为担心我啊。
川原小姐的眼光真好,竟然看得出我的空虚。
「没事的,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么空虚。」
这话听起来像在开玩笑,但我说的是真心话。川原小姐并没有笑。
「空虚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
川原小姐是会笑呢?还是会更担心呢?她若生气地斥责「不要说这种话」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哪种都无所谓,但川原小姐并没有表现出其中任何一种反应。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她只是单纯地感到不知所措。
「没关系啦,是我不该说这种话,让你困扰了。」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
「……从昨天?」
被我这么一问,川原小姐就露出惊觉的表情,遮住自己的嘴巴。
「不好意思,这明明跟你没关系,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呃,其实我昨天听到了同样的话,有个人也说自己空虚。昨天听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用事不关己的心态想著,川原小姐怎么都认识一些怪人?
「不用回答什么啊,因为那个人和我确实都很空虚。」
「我不这么想。」
川原小姐好像也没想到自己会立刻反驳,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不这么想。」
虽然我和川原小姐已经认识很久,但她后来补上的这句话让我发觉她很了不起。川原小姐和我不一样,她真的是个好人,虽然她也会抱怨别人、说别人的坏话,但她至少会真心关怀别人。
我空虚的心中想著,希望像她这样的好人以后别再遇见像我这样空虚的人。
虽然我不同意川原小姐说的话,但我还是觉得礼貌上应该道个谢,这时传来客人走进来的声音。我们用适度的音量齐声喊道「欢迎光临」,这不是应客人要求,而是应老板要求的招呼声。
川原小姐必须回柜台,我硬挤出笑容说了句「就这样吧」结束了我们的对话,她也点点头转身走回去。
我准备继续排放那些饼乾,可是还没蹲下又听到一声「那个」,抬头一看,还是川原小姐,她为了避免让客人听到,靠过来小声地用一句「只是一件不重要的事啦」开场,对我说道:
「另一个说自己空洞的就是摩艾的阿广学姐。」
川原小姐只说了这句话,又慢慢地转身,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跳起,回到了柜台。
她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我真是搞不懂。她应该不知道我和秋好的关系,总不会是故意调侃我吧?不可能的。
她说这是不重要的事,一点也没错。刚才听到的事没有从我的耳边掠过,反而停在我还没被切掉的脖子上,妨碍我呼吸。
我蹲了下去,不是为了排放饼乾,而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强烈晕眩让我站不住。
我膝盖著地,呼吸困难,开了洞的胸部和腹部寒冷到极点,双手颤抖著。
『难道你喜欢我?』
我此时终于明白了,从昨天以来一直感到身体被切掉、喉咙被堵住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受伤了。
不知何时我的视野不再摇晃,却渐渐变得模糊,我连忙趁著还没被人看到之前遮住自己的脸。
「啊,川原小姐……」
打工结束后,川原小姐照例又要先走出休息室,而我第一次开口叫住她。
川原小姐张大眼睛转头看著我,似乎很惊讶,所以我必须向她解释我鼓起勇气叫住她的理由。
「对不起,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句请求很奇怪,因为川原小姐平常都会先在停车场等到我出去才离开。
但她很贴心地频频点头说「好的,没关系」,然后说「那我先去外面」,就打开后门走出去了。
我脱下围裙和上班用的衬衫,穿著T恤和黑棉裤从后门出去。川原小姐在那里等著我,和平时不一样的是她没有骑在电动机车上。
「啊啊,让你等我真是抱歉……不对,应该说叫你留下来真是抱歉。」
「不会啦,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有一些事想要问你。」
我该怎么说呢?直接问她这种事好像很奇怪,毕竟她又不知道我以前的事。我还在踌躇时,川原小姐把玩著手上的安全帽说:
「难道……你是要问阿广学姐的事?」
「呃……」
「因为我刚讲到她,对话就被别人打断了,所以我在猜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如果猜错了真是抱歉。」
她猜得没有错,所以我只能点头承认。
「为什么你刚才听到我说自己很空虚,就跟我说另一个说出同样的话的人是摩艾的领导者呢?」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跟秋好的关系。
「唔……」
川原小姐转著安全帽,抬头仰望著夜空。我也跟著抬头望去,但是药妆店的招牌太亮,所以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是的话我很抱歉。」
「不会啦。」
我点头回答,心中一边担心已经受伤的部分又会遭到另一次打击。
「我是觉得啦……」
听到这亲昵的语气,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田端先生和阿广学姐……啊,你跟阿广学姐不认识,但你应该也知道她是一个大组织的领导者。我觉得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们做的事和日常生活一定也都不一样。」
没错。
「那你们为什么都变得这么消沉,都说自己空虚呢?我在想,你们一定是对自己太没自信了。」
「自信?」
听到这个意外的词汇,我不禁呆滞地重复说道。
「是啊,我觉得你们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至少我自己不是。」
我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多好的人,川原小姐实在看走眼了。
「我不是说你把自己想得了不起啦,我只是在想,你或许觉得自己非得努力不可、觉得自己努力是理所当然的。其实大家都一样,每一个人都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的确,我的人生之中有的只是毫无意义的行动和毫无意义的想法。
「田端先生和阿广学姐虽然立场不同,但你们似乎都觉得表现不好是不应该的。我刚才突然想到这一点,所以才忍不住提到她的名字。其实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一样空虚。我昨天也该跟阿广学姐这么说的。我也是个空虚的人,就像你认为自己很空虚一样。」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
我一不小心就否定了她的意见。我从昨天以来一直在违反自己的人生信念。不过我是说真的,若是把川原小姐视为和我同类的人,那就太对不起她了。
川原小姐遭到我反驳,不知为何还是笑咪咪的。
「没关系啦,不足的地方交给别人来补足就好了。」
「可以这样吗?」
「是啊,好比说我喝醉了、发脾气了、逃跑了,还是有关系很好的学长会帮我的忙啊。」
虽然我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但我知道川原小姐是想要鼓励我,所以勉强笑著对她说「谢谢你的鼓励」。
「不用客气,我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帮助。其实我也有点沮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又违反自己的信念踏进别人的生活了。我正觉得不妙时,川原小姐却露出神秘的笑容说「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她满不在乎地又将安全帽转了一圈,说道:
「摩艾不在了。」
这句话迅速地从我的体内掠过,但又立刻绕了回来。
「啊?」
「正确地说,现在还在,但是快要解散了。这是阿广学姐在昨天的会议里说的。唔……我在摩艾里一直过得很愉快,所以颇受打击。」
「是因为校方的处分吗?」
「应该不是,校方给的是其他的处罚,解散摩艾是阿广学姐的决定。」
「喔……」
这是要负起责任的意思吗?
不知为何我又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已经讨论到解散啦……」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昨天阿广学姐在讲台上用麦克风说要解散摩艾,好像是第一次发表,没有事先跟其他人商量。阿天和老师都很惊慌,阿广学姐一定没跟他们说过。」
「这……」
她是什么意思?
「领导者想必背负著很多我们想像不到的责任吧,虽说这只是我的想像。啊,不过阿广学姐昨天开会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懊悔,我直到那时才发现大事不妙,但是已经太迟了。」
「摩艾真的会因为领导者的决定而解散吗?」
问再多也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用担心的语气问道。
「至少阿广学姐已经决定不再参与了,明年会成为干部的三年级学长姐都在讨论摩艾解散之后
要再成立其他组织,但是这个想法更让大家担忧。」
「……因为领导者已经撒手不管了嘛。」
我随口附和,川原小姐又抬起头「唔唔」地沉吟。
「的确是这样,少了阿广学姐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撑下去。」
川原小姐露出苦笑,她的脸上的确充满了担忧。
「摩艾是靠著毕业校友的力量来营运的,和毕业校友有交情的人主要是阿广学姐。这是一大重点,但其他方面的管理工作也没有人可以取代阿广学姐。」
川原小姐提到她的名字时,就像是讲到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记得住所有成员的名字和长相喔,会议结束之后,她都会站在门口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也有人不喜欢这样就是了。她也会跟我打招呼,甚至记得我之前说过的目标,还说要帮我加油。带领一个大组织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她并没有因此把哪个人看得不重要。」
川原小姐像是在缅怀故人一样仰望著天空。
身为领导者的秋好若是看到她这副神情,一定觉得很值得吧。虽然摩艾要解散了,从某个角度来看,或许这正是她所期望的吧。
这样她就能成为在众人爱戴之中背负起组织责任而辞职的优秀领导者,永远被刻划在大家心中了。
但她的想法已经不是我所能得知的了。
我已经这么空虚,承受了这么多的伤痛,实在不想再跟她的事扯上关系。
「摩艾是这样的人在经营的呢。」
川原小姐说她没有把哪个人看得不重要。
但我觉得把每个人都看得很特别,就等于没有一个人是特别的。
她从很久以前就不需要我这个暂时朋友的陪伴了,她身边多的是比我更有自信的朋友。就是这么回事。
但我没有热心到想要告诉川原小姐这些事。
「不好意思,跟你说了这么多无关的事。」
「不会啦,是我不该问你这种不好回答的问题,对不起。」
只要有人向我道歉,我都会道歉回去。
在凝重的气氛中,我们都没有笑,而是客气地道别,然后各自离开了药妆店后的停车场。
骑脚踏车回家的途中,我一直努力不要去想任何事。
回到家里,打开大门,走进屋内,我才感到比较安心,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吧,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空虚了。除了我自己以外。
我开了灯,放下包包,洗手漱口,然后坐在电脑前。这些动作没有什么意义,只是每天都会做的固定程序,如果有这个程序之外的动作,那才是真的有意义。
桌上放著一罐忘记喝的咖啡。我打开拉环,喝了一小口,尝到微糖口味的淡淡甜味。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补充过水分了。
结果液体并没有从我胸腹的洞穴流出来,所以我喝完咖啡之后,又去开了冰箱,拿出一罐剩下一半的乌龙茶,全部喝光。
我带著一瓶可乐回到桌前,打开电脑的电源,其实我没什么要做的事,这也只是在重复每天的行动。
先检查看看信箱,只看到了求职网站寄来的一些关于自我进修的信件。为了求职和讨伐摩艾而申请的免洗信箱已经好一阵子没看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看吧,那些信箱成了被弃置在网路汪洋中的渣滓,直到世界末日。
我突然觉得很羡慕,能够在一个地方闲置到世界末日还真是轻松。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篇故事,一旦故事结束了,这些空虚和伤痛也就无关紧要了,说不定这些空虚和伤痛还能被拿来当成教训,或是得到美化。
然而我的人生依然在进行,没有勇气自杀的我只能继续过著这段人生,继续带著这些空虚和伤痛活下去。
我的生活不会被美化,只有空虚和寒冷和伤痛不断地冲击著我。
如果能知道何时将会结束,如果能得到美化,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人际关系也是一样。
我在两年半以前就该在心中把秋好的时间画下句点。
如果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了美化的她,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这么一来我就不会受伤了。
再见面只会受到伤害。
我平白地受了伤,然后从大学里毕业,开始工作,年岁渐增,或许有一天会结婚。对于之后任何一段时间的我来说,这些伤害都是不必要的。
同样地,秋好的时间也会继续下去。她会去工作,长大成人,或许会有幸福的生活,到时她铁定不会再想起摩艾,也不会再想起我。
以后我每隔几年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心中的伤口一定会再裂开。
我突然觉得人生好漫长。
像节拍器一样,我每隔一段时间点一下滑鼠,萤幕上出现了视窗,然后消失,然后又再出现,其中也有社群网站的连结。
点进社群网站一看,我发现用来观察摩艾动向、四处搧风点火的帐号还在登入状态。
也把这个帐号的时间停下来吧,不然它就太可怜了。
我如此想著,正要关上视窗,手指却突然停住。
有个东西窜入我的眼帘。
我收到了一则讯息。
打开一看,是不认识的帐号传来的。内容写著「欢迎转发」,还附了一列网址。
早已放松戒心的我不以为意地点下网址,连结过去的网页中只有一个音乐档。
我依然不以为意地点下播放键。
喇叭传出窸窸窣窣的杂音,然后是一段寂静。
我怀疑这只是恶作剧,正想关掉的时候……
声音出现了。
『大家好,我是担任社团代表的秋好寿乃。』
我吓得往后仰,椅子撞上了后面的矮桌。
『感谢大家……』
我急忙移动滑鼠,按下了播放器的暂停键。
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我还以为今后再也不会听到秋好的声音,没想到这么快又重逢了。
秋好以社团代表的名义打招呼。
欢迎转发?
我该继续听下去吗?我真的可以听吗?
犹豫了片刻,我觉得至少该弄清楚这段录音的来源,所以又按下了播放键。
『……抽空出席这场会议。我想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最近有周刊报导了摩艾把学生个资提供给一些企业的事,今天召开这场会议就是要向大家说明现阶段的情况,以及摩艾今后的走向。』
这是秋好在昨天的会议中所做的演讲。
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意味著参加昨天会议的成员之中有人对这件事非常反感,所以录下了演讲内容,传给像我这种想要对付摩艾的人,希望制造更多的舆论攻击。
从一个想要击垮摩艾的人的角度来看,我感到十分不解。
把会议里报告的事实和今后动向泄漏出去,对现在的摩艾又能造成什么威胁?
而且这人还特地挑了领导者报告的内容,难道这会比网路上的消息更有杀伤力吗?
难不成光是出现领导者的名字就能引来挞伐?
我还在思索时,秋好仍继续说著。
『首先,这件事的责任完全在于我管理不善,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我对大家感到非常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前面是早就想好的官方说词,最后一句才是她的真心话。听到这显而易见的意图,我就很想挑毛病,但我立刻想到已经没必要再挑毛病了,就算挑了也没意义,因为摩艾都要解散了。
我继续听下去。秋好的报告没有半点多余的内容,全都是网路上和周刊提过的事,没有粉饰,没有她的道歉,也没有提到校方对摩艾成员所做的处分和法规上的处置。
此时我才想起自己平时在电脑上听什么东西时都会戴耳机,就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插进电脑。
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声音直接窜入耳朵,感觉就像我亲自待在会议现场。寒风从腹部吹过,我开始感到恶心想吐。
但我没有摘掉耳机。
秋好接著报告摩艾今后的动向。
『基于以上的情况,摩艾的活动将会受到限制,处分时间尚未决定,还要等我们和校方讨论过后才能确定细节。受到限制的只有以摩艾名义发起的活动,成员之间自发举行的聚会不受禁止。三年级学生若要访问毕业校友,也只能由四年级学生以个人名义介绍,这点还请大家理解。』
秋好的声音流畅得像是在读稿,听不出她的心思。
『至于后续的事……』
秋好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下。
麦克风传出了喘气的声音。
『那个……真的很对不起,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该怎么负起责任,但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弥补大家的失望,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语气和用词都和先前不一样。
很明显,秋好的心中有某种情绪动起来了。
刚刚还听不出她的心思,此时我却有一种强烈的错觉,彷佛亲眼见到了秋好低头鞠躬的画面。
不对,这不是
错觉,或许我现在真的在会议现场。
耳机还在我的耳朵里。
『我也一直在想,摩艾该怎么做。』
秋好的声音在颤抖,彷佛透露了她心跳的激烈。
『摩艾这个团体该怎么做。』
她终于要说出解散宣言了吗?我即将见证川原小姐所说的场面,以及一段回忆的终结。
过去发生过的种种事情都只是短暂的故事,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甚至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但是……
『起初摩艾只有两个人。』
秋好的话还没说完。
我好像听见了空洞的胸中又开始向全身输送血液的声音。
『摩艾一开始只是和好朋友在玩笑之中组成的团体,只是一个口头上的约定。』
我的上身往前倾。
眼前出现了拿著麦克风的秋好。
『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是打从心底喜爱摩艾,虽然有很多事做得不甚完善,但我在整个大学生活之中始终怀抱著希望。』
我的深呼吸和秋好的深呼吸合而为一。
『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沉默维持了几秒钟。
『我……』
她接下来的声音彷佛是要抓住自己的感情。
『为了自己,我借用了很多人的力量,牺牲了很多人,也背叛了很多人。』
字字句句都说得语重心长。
『虽然我很感谢大家一直支撑著空虚的我,但是这里或许还是有人觉得我自私自利、不知感恩。其他地方也是。』
我……
『或许还是有人觉得我不在会比较好。』
我几乎忘了呼吸。
『当然,我知道也有人把摩艾当成自己的归属,和我一起愉快地经营摩艾,我对你们真的是感激不尽,但是,对不起,对于那些被我伤害的人,我实在……无法装作没看见。』
……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过得幸福,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期望的自己,我一直相信只要妥善经营摩艾,就算是已经离开的人也能接受,我一直相信著理想,但我现在明白,这只是牺牲了某些人而换来的,我只是在利用摩艾。』
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诉著。
『真的很对不起。你们一定会觉得我做出这种决定太没责任感了,但我认为只有这个方法可以保护秉持著理想而建立的摩艾,还有跟摩艾相关的每个人。我决定解散摩艾。真的非常抱歉。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我听见周围涌起一阵骚动,到处都是疑惑的惊呼。
这时我才想起要呼吸。
突然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恶心感,令我不得不逃出会场,冲向厕所。
虽然反胃,我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少许胃酸涌入嘴里。
这里是我家的厕所,从我耳旁垂下的耳机没有连著任何东西。
我回到现实世界,走出厕所,回到房间,虚脱地坐在地上。
我发觉身体在颤抖,吹过心中的寒风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冷。虽然心中寒冷,全身上下却在发热,热到好像要把我的身体烧成灰烬。
我明白。
这是后悔和羞耻。
背上都是冷汗。
我突然感到头上发痒,伸手猛抓。
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我如今才发现这么重要的事?
现在我才发现。
我一点都不希望看到秋好受伤。
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如今才发现?
我先前的愤怒不是假的,这愤怒却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后悔和羞耻。
我只看见自己受到的伤害。
因为受伤,所以我可以漠视别人。因为受伤,所以我可以攻击别人。因为受伤,所以我可以痛骂别人。
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别人会受到的伤害。
不只如此,我甚至以为秋好应该承受得住。
我以为她能泰然处之,笑著接受这一切的打击。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想像不出秋好被我伤害到的模样?如果我想像得出来,我一定不会这样做。
我……真的不会这样做吗?
如果我是这么善良的人,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要伤害别人吧?
我漠视秋好的感受而想出那些计画并且实行。
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看见她。
我只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一个形象,只看到了自己凭空想像出来的、一个不会受伤的秋好。
我刚才还在想,如果能结束我和秋好的关系、让她在我的记忆中得到美化就好了。
结束,然后美化。
我自顾自地转目不看现实中的秋好,自顾自地美化了她。
然后我又自顾自地失望。我们原本明明是朋友,我对她却如此虚情假意。
她自始至终都把我当成朋友,而我却设计她、伤害她。我没有半点犹豫,只想让她受到和我一样的伤害。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受伤了。因为我被伤害了。
我怎么可以只因自己受伤就去伤害别人呢?
做出这种事,只是给自己带来了后悔与羞耻。
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受伤呢?因为我隐约感到秋好可能只是在利用我。
我希望秋好否认,而她却承认了,所以我才会受到伤害。
但我现在才想起来,秋好本来想说「不是」,后来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一定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断然地否认这一点吧。
人和人本来就是在互相利用。
任何人都会为了必要的理由利用别人。
朋友、情人、家人、晚辈、前辈、上司、属下……身边的每一个人在某些时候都是可以利用的。
孤单的人找孤单的人当朋友也是在利用,不被瞭解的人想要找到瞭解自己的人也是在利用,病卧在床的人渴望别人陪伴也是在利用。
我一定也做过这种事。
对秋好、对董介、对川原小姐都做过。
因为被利用而受伤,根本不能当作伤害别人的理由。
或许被利用根本不是造成伤害的原因。
被利用不就代表被人需要吗?
别人主动找我说话,我当然觉得很开心。
光是这一瞬间的开心就已足够。
被人利用,就是被别人拿去填补心中的空洞。
这表示别人的心中是需要我的。
这表示我成了填补空洞的人。
如果现在我心中的空洞能被填平,那该有多好啊。
本来应该可以的,而我却伤害了朋友。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从昨天以来,秋好的声音一直缭绕在我的耳边,现在我却不断地想起自己对秋好说的那些话。
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不只是否定秋好的人格,还否定了她的存在。
如今我才明白自己做的事代表著什么意思、伤害别人代表著什么意思。
我打从心底想要道歉。
到了这个地步,我才想要道歉。
但是无论我怎么等,秋好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