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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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那个季节,我们就这么长大成人。
我的任何行动都有可能惹得别人不悦。
我直到高中毕业的十八年之间都是这样想的,考进大学以后,我就以此订立了自己的人生信念。那就是:绝不轻易和别人走得太近,绝不说出反对别人的意见。这么一来,至少可以降低自己造成别人不悦的机率,也可以降低自己被不悦的人攻击的机率。
所以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秋好寿乃的时候,我非常看不起她,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信过度、愚昧又迟钝的人。
成为大一生之后的第二周的星期一。课已经选好了,这周就要开始正式上课。在所有大学生最勤奋向学的这一天,没有参加社团也没有参加迎新会的我独自坐在大教室的一角。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宁静的大学生活。
第三节次好像是一般课程的建构和平论吧。我翻著课本等著上课,过了一会儿,讲师静静地走上讲台,坐满大一生的空间里充斥著规规矩矩的寂静。
不过我们从未体验过要集中注意力长达九十分钟的漫长上课时间,很自然地,学生们的注意力逐渐地疲乏,教室里开始冒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讲师每年看著新生大概已经看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制止,还是继续讲课。
而我当然也不例外,其实我连高中的上课时间都没办法从头到尾保持专注。我本来以为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才会觉得九十分钟就像永恒那么久,一点都没想到自己整整四年都没能摆脱这种感觉。
过不了多久我就觉得上课很无聊,我在角落的位置望著窗外。不用上课的学生的笑语声和鸟鸣声融在阳光之中。
正当我撑著的脸颊从手上滑落、频频点头时,有个声音打破了这片和煦的春光。
「对不起,我可以发问吗?」
一个愉快又响亮的声音充满了静谧的教室。还醒著的人纷纷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我也跟大家一样好奇,但我不需要四处张望,因为说话的就是坐在我右边隔一个座位的女生。我偷偷瞄去,只见她的右手笔直伸向天花板,如同在炫耀自己的正当性。
我刚才没在听课,所以我以为她是要回答讲师的问题,但是被她注视的年老讲师却露出厌烦的表情说「发问时间还没到喔」,要求她把手放下。在我侧目观望之下,她慢慢收回右手,但明显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从讲台上想必也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讲师说「要现在问也行啦」,她立刻恢复了生气蓬勃的表情,用响彻整间教室的音量致谢。
仔细想想,如果那时她说出普通学生绝对不会想到的想法、和讲师热烈讨论起来,或许我会觉得「大学里真是卧虎藏龙」,开始期待大学生活精彩有趣的地方。而且,这件事也只会到此为止。
结果并不是这样。
「我觉得世上不需要暴力。」
她借用了发问的名义,从这句话开始表达她的意见。老实说,她的意见简直像是小学的道德教育课程会出现的陈腐论述,旁人听了都觉得脸红。
这就是所谓的理想论调吧。讲师听完之后也不掩饰嘲笑之意,回答「大家都知道能这样是最好的」。教室各处纷纷传出「哇塞」、「什么跟什么啊」、「真白目」的窃窃私语。应该不是我听错了。
和讲师的对话以羞辱告终之后,她就没再开口了,课程在这股无视她的存在、却又鄙视著某人的气氛之中继续进行著。
我后来又偷瞄了她,不是因为这个宁可打断上课也要发表意见的人物让我很感兴趣,而是怀著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想要看看她在愚蠢发言受到否定之后的不悦表情。
所以当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心里虽然说不上遗憾,但还是非常意外。因为她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她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直视著前方。
我在国中高中也看过别人做过类似的事,所以我对那种人的心态已经有了成见,我觉得他们都只相信自己的意见,看不起无法理解这个意见的周遭人们。所以当我发现她并不像那种人一样在受到否定时感到气恼,不禁有些讶异。
我不打算和她往来,但我对她当时的表情还挺有兴趣的。
可是我对她感兴趣的程度就和在街上听到奇怪音乐差不多,等到下课铃响,我就拋开了这件事。
我交出代替出席表的一句话心得问卷之后就离开教室。我在星期一的第四节次没有课,所以去了学生餐厅吃迟来的午餐。
大学的学生餐厅即使不是用餐时间也一样人满为患,我在还没去惯的餐厅里心神仿徨地端著每日套餐的托盘,走到窗边的四人座,在合手致谢之后喝起味噌汤。
「你一个人吗?」
和自己无关的声音只是融在风景中的杂音。那时我没想到这声音是在对我说话,所以继续吃著我的炸鱼排。鱼排发出酥脆悦耳的声音碎裂开来落在盘子上,这是因为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
我停下筷子,抬头一看,再次大吃一惊。刚才在课堂上做出丢脸行为的女生正捧著咖哩猪排站在我旁边。我莫名其妙地交互望向她的脸和猪排。
「你一个人吗?」
她又问了同样的话,这时我才知道刚才那个声音也是在对我说话。
「呃……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向我攀谈,但我没有必要骗她,所以坦白地点头,她红润的脸庞露齿一笑,把托盘放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刚才那堂课你是坐在我隔壁吧?我也是一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吃吗?」
我心中暗叫「不会吧」。从她此时和刚才在课堂上侃侃发表意见的行为来看,她真是个自信爆表的人,而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不拒绝别人是我的人生信念之一,而且我通常把「不反对别人意见」看得比「远离人群」更重要,这天我也是怀著这种心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
「……是。」
因为她说不定是学姐,所以我姑且先对她说敬语。她很自然地用平辈的语气跟我说话,想必是认为我既然会去上那堂充满大一生的课一定是大一生。我在猜,她敢随便找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或许不光是因为她天生不会看气氛,也因为她是早已习惯大学生活的高年级生吧。
「不用跟我说敬语啦,我也是一年级。」
「咦?」
「怎么,难道你是学长吗?」
她睁大眼睛、吐著舌头、一脸「糟糕了」的表情真是让我尴尬到想要拔腿就跑,但我没必要骗她,所以摇摇头说:
「我是一年级。」
「喔喔!太好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大学生活才刚开始就搞砸了。」
她夸张地拍著胸口表现出安心的模样。我默默想著,刚才她在课堂上的表现还不算是「搞砸」吗?
「突然跟你说话真抱歉,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心里有点慌,所以看到刚才上课坐在一起的人,就跑来找你说话。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吓到了。
「没有啦,没关系。」
「喔喔,还好。那个,我叫作秋好寿乃。」
她突然开始自我介绍,看来她应该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
「我读的是政经系,你也是吗?」
「不,我是商学系的。」
「这样啊。可以问你的姓名吗?」
这种问法真是让人不好拒绝。
「喔,我姓Tabata(田端)。」
「现在才打招呼似乎晚了点。Tabata同学,请多指教。」
秋好低头行礼,齐肩的半长发随之摇曳。我也同样朝她行礼。在无法掌握情况时,跟著对方的行动来做多半错不了。
「对了,那你的名字是?」
「呃……」
我迟疑了。问题不在她身上,她问的事情很普通。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我讨厌自己的名字。如果我是个美男子,或许会对自己优美的名字感到骄傲,如果我是个浑身肌肉的小混混,或许会对这种名不副实的落差感到好笑。但我两者都不是,这种要像不像的名字真是让我说不出口。
但我当然没有勇气拒绝回答别人的问题。
「……枫(kaede)。」
真正痛恨自己名字的人听到了一定觉得这根本没啥大不了的。
「Tabata Kaede……是田畑枫吗?」
「田端,开端的端。」
秋好从单肩包里拿出手机,熟练地操作了一番又放回包包。包包的背带陷入她的肩膀。
「我记下来了。」
她眯眼露齿而笑,拿起汤匙,吃了一口搁置已久的咖哩猪排。看完她这一连串动作,我把视线移回自己的盘子,继续吃起炸鱼排。
「我真是饿坏了,上课的时候肚子都一直叫。你该不会听见了吧?」
「呃……没有。」
我才不会注意到这种事。
「那就好。我的食量很大,说不定比你还会吃。」
「这样很健康啊。」
「我在高中时也算踢过足球,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食量才会那么大。我现在应该少吃一点了。」
我把那句「也算」擅自解释成她读的不是重视比赛输赢的足球强校,而她认为现在应该少吃一点,大概表示她不打算在大学里继续踢足球吧。
「那你有在做什么运动吗?啊,不好意思,我问得太多了。」
看来她多少还是会在意别人的想法。有鉴于刚才课堂上的事,我还以为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穿著鞋子踏进别人的敏感地带,原来她至少还会脱鞋。
「没关系啦,我在高中时没有特别练过什么运动。」
「你参加的是文艺类社团吗?」
「是回家社。」
「你在大学也不打算参加社团吗?」
「可能吧,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啊,那你呢?」
「我想参加一些活动,但是包括非正式社团在内,选项实在太多了,让我不知该怎么选择……对了,我对模拟联合国挺有兴趣的。」
「模拟联合国?」
我疑惑地问道,秋好就兴奋地说著「是啊,很厉害吧?」,开始向我解释何谓模拟联合国。
简单归纳一下她的说明,模拟联合国这个社团是把对国际议题有兴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分别扮演不同国家的代表,如同在模拟国际会议。原来是这样。秋好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严肃了一点。
「田端同学觉得这个社团怎么样?」
「听起来像是难度很高的TRPG(桌上角色扮演游戏)。」我没有理由反对或支持模拟联合国这个团体,所以随便说了一个不带褒贬之意的感想。
「TRPG?」结果换成秋好疑惑地问道。处于这个重复上演的场面,我非得向她解释不可,所以我尽量不要表现出自己的想法,单纯地说明TRPG的意思。
「大概就是在游戏中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
「喔?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如果让我选,我想要扮演勇者!」
秋好假装拿著剑,把沾著咖哩的汤匙伸到我面前。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开心,不免有些愕然。
「模拟联合国确实有点像那种游戏。如果你有兴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参观啊?」
「呃,那个,还是算了,不好意思。」
拒绝人家的邀请时,不管对方露出遗憾的表情,或是看不出半点遗憾,我都会不太高兴。
说是这样说,其实拒绝秋好随口提起的邀请已经违反了我的人生信念,但她对我的心思浑然不觉,还是面带笑容、双手合十地说「没关系啦,是我太冒昧了,不好意思」。看来她也很清楚自己个性的优缺点,这让我对她稍微增加了一些好感。只有一点点就是了。
「没有啦,我才该跟你道歉,那个,我没有不高兴啦。」
「是吗?太好了。我老是动不动就得罪别人。」
我想也是。可是看她个性如此开朗,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所以她这副放心的模样反而让我很意外。而且我还觉得,像她这种个性的人大概只能在愿意接受她的团体里过得开心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句「没有不高兴」让秋好更加肆无忌惮,她又接著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只要是能回答的都会尽量回答,同时也得知了很多关于她的事。
她出身茨城县,应届考上大学,目前一个人住,准备去补习班打工,喜欢少年漫画,喜欢摇滚乐团「亚细亚功夫世代」。
光从这些资料来看,她只是个普通女孩,但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她在课堂上的那些行为,所以这些资料都被我列为「白目人档案」收进心底。我也不打算修正我对她的看法,因为没有必要。
「我先走了,掰啦。」
她下一堂课的教室比较远,所以必须早点去,我也对她挥挥手,回答「嗯,改天见」,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她。这不是因为我个性冷漠。
像秋好这种跟谁都能聊天的人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说话对象,而且很快就会把用来打发时间的对象给忘了。我以前也曾好几次被别人用来打发时间,在我看来这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所以我认为我跟秋好不会再扯上关系,也没必要更深入地瞭解她。
我本来以为是这样。
结果根本不用等到隔周的星期一。星期四的第四节次,端坐在只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里的秋好一看见我从前门走进来,就立刻朝我挥手,我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之后,她还特地移到我旁边。
「早安,田端同学,好久不见。」
「呃……嗯,你选了这堂课啊。」
「是啊,一不小心就选了。」
我想秋好应该会和朋友坐在一起,所以选了比较远的座位。不过,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看来我只是白担心了。
秋好还在开心地聊著她已经找到了补习班的打工时,上课钟就响了起来。她不像是在等朋友的样子。
一开始上课,秋好就不再说话,认真地看著前方。我虽没有那么认真,但还是朝著前方竖耳倾听,脑中含糊地想著我和秋好这个人是否应该继续牵扯下去。
以结果来看,其实根本用不著想。开始上课一个小时以后,我就发现了最重要的一个理由。
我听见一个声音。
「对不起,我可以发问吗?」
这次我同样不需要找寻声音的来源。我心想「不会吧」。因为说话的人还是一样坐在我隔壁,而且我已经认得这个声音了。
转头一看,秋好和上次一样高举著手。
这次的讲师比上次那位更客气,立刻就准许她发言,说:「喔,可以啊,既然缴了学费当然要认真上课。你要问什么问题?」
「谢谢老师。」
秋好向讲师致谢。我可以猜到她会说些什么,但是猜中之后我却又后悔自己干么要猜。
她仍旧是把发表意见伪装成发问,用响亮的声音当著全班的面说出小孩子会有的理想论调。
这次我没有在心中吐嘈她,只是感到愕然,因为在学生餐厅里聊过之后,她在我的心中本来已经变得比较像普通人了。
但我惊讶得太早了。某处传来一句令我不敢置信的话。
有个人说:「这是第几次了?」
听懂这句话之后,我非常吃惊。
难道她在每一堂课都做了这种事……?
我想我必须改变一下我对她的认知。
她不是白目的家伙,而是危险的家伙。
绝对不能扯上关系的家伙。
我假装认真听课,尽量不要看隔壁那个危险的家伙。原来如此,难怪没有任何人想接近她,难怪她会记得我、亲热地找我说话,理由很简单,因为其他人都比我更懂得提防这个危险的家伙。
怎么会这样呢?现在还来得及吗?我侧目看著秋好跟上次一样被讲师苦笑以对、被同学指指点点,思索著该怎么甩掉她。
最后我是直接逃走的。我一下课就立刻起身,交出我在课堂上写好的问卷,没有看秋好一眼就走出教室。这么一来大概就没事了吧。下次跟她碰面应该是在下星期一的课堂,我只要等到快上课时再进去,坐得离她远一点,下一堂课也这样做,她就会渐渐把我遗忘了。
这间大学里还有这么多人,她没有理由非得缠著我不可。
所以我一点都不明白她这时为何会追过来。
「咦?为什么?」
「什么?」
「……没事,我正在想事情。」
在不明所以的状态下,我和秋好认识的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个月。星期一的第四节次,我照例和她一起吃迟来的午餐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个性的缘故,只要有人主动靠近我,我都没办法推开对方,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会跟她闲聊。
我夹起了来学生餐厅必点的炸鱼排,然后又放回盘子上。
「我说啊,你能不能尽量不要在课堂上引人注目啊?」
「田端同学,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故意引人注目,我只是想要知道答案。」
「从结果来看还不是一样引人注目?」
这些时日跟她聊下来,我已经明白她除了上课白目一点之外,还不至于惹出什么祸端。
「而且啊,让老师知道有学生不同意他的讲课内容,对教学来说也有好处。我刚才在上课时也在想,理想论调就是用来表达理想的,而理想不是应该努力实现吗?为什么理想论调反而会被嘲笑呢?我觉得用战争带来和平是不对的,应该用和平带来和平才是。」
她确实不会惹祸,但是和这种人交朋友实在很麻烦。
我怀著不想再听下去的心情,重新夹起炸鱼排。
如果我继续发表意见,而她不能认同,我就得和她辩论到彼此都能接受为止。我不是担心自己辩不过秋好,而是担心我听了她的反对意见之后又要更进一步地陈述自己的意见,这种事情真是麻烦死了。想必大家都是因为怕麻烦才会对秋好敬而远之,她不在场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别人说她的坏话。
「理想当然要尽
其所能地去追求。」
我和平时一样,在她那双大眼睛直率的注视下不发一语,默默地吃著沙拉,像是要转移注意似的。
仔细想想,我之所以两个月都没能甩掉秋好,就是因为这样。
我再怎么说也是每星期跟她见面好几次的,所以我可以从她这种麻烦的性格之中感觉到一份纯真。
单纯白目到让人看不下去的纯真,认为理想可以靠著努力和信念来实现的纯真。我会觉得她白目,其实是因为自己也曾有过那种想法,换句话说,我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羞耻才会觉得她白目。若是站在远处观看,我还可以置身事外地嘲笑她,若是近距离目睹这份纯真,我就很难不想到自己从前的白目。
如果我现在跟秋好断绝往来,铁定会被她讨厌,但是我又做不出那种事。对方主动跟我断绝关系是最好的,这样的想法让我在和人相处时比较轻松一些,而秋好不但没有排斥反而还接受了。结果和她相处了两个月,连我都开始被别人指指点点了。
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大学生活。
「对了,国际关系研究会怎么样?」
「唔……我去参观过了,好像不太适合我。」
秋好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成员一定早就把秋好列入黑名单了。因为她老是打断大家上课,我还亲眼看过高年级生当面消遣她。之前提过的模拟联合国似乎也发生过一些事。
「你还想去参观哪个社团吗?」
「这个嘛,到了三年级会有更多专题,所以一、 二年级时最好还是多花点时间努力进修吧。」
秋好说出这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很遗憾。
「如果你真的很想参加社团,可以自己组一个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出这句安慰的话,刚咬了一口汉堡肉的秋好就大叫一声。
「喔!」
「……怎么了?」
「对耶,可以自己组啊!」
秋好吞下口中的食物,睁大眼睛注视著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对耶,我可以自己成立一个社团。为什么我一直没想到呢?」
她拿出笔记本,匆匆写了一些字。
「去找适合我的团体太浪费时间了,还不如创造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真是谢谢你的建议!」
她兴奋到脸颊泛红。
「呃……我那句话不是认真的……」
「要有几个人才能成立社团?五个人吗?之后得再去确认一下,总之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所以再拉三个人就行了。」
「咦?你把我也算进去了吗?」
「以我和枫的关系,那还用说吗?」
最近秋好经常直呼我的名字。我想这一定是为了让恳求和道歉变得比较容易。
我摆出不至于完全浇熄她热情的厌烦表情。
「自己办社团很麻烦耶。」
「可以规划一些我们两人都能接受的活动内容,这样就不会有压力了。活动目的可以订得笼统一点,啊,可是这样很像奸诈成年人的作风,我还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吧。」
秋好的考量继续无边无际地扩展,而我就坐在摇滚区看著这一幕。
「呃,譬如说怎样的信念?」
「在这四年里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喔……」
她说起这种话还是一点都不害羞。在一旁听著的我倒是比她更害羞,几乎要露出尴尬的笑容,但我最后还是没笑。基于礼貌的缘故。
但是我若让她以为我完全接受了朋友(暂定)的莽撞想法,我就要被迫加入奇怪的组织了,所以我小心掩饰著心中的鄙视,问出了带有鄙视的问题。
「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有办法每天都想著那么伟大的事情?」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做不到,所以不想参加。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哪里伟大了?再说,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期许吗?」
我就没想过。如果是毕业后的工作我还会想一想,但我可不像秋好一样每天挖空心思去思考如何达到理想的自我。
「唔……我不太会想那么积极的事。」
「这算积极吗?真要说的话,就是因为讨厌现在的自己才会想那些事,所以应该算是消极吧。如果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大人,譬如只会看人脸色、见人说人话的马屁精,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身为你的朋友(暂定),我倒是觉得你若成为那种大人,所有人都会好过一点。
「所谓理想的自己如果是要成为正义使者,那确实很伟大,但我只要能达成小小的目标就好了。譬如说,遵守自己的规则。」
「自己的规则?」
「是啊,像是不乱丢菸蒂之类的。你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规则吧?」
她又用那种眼神紧盯著我,我沉默不语,转开视线,假装在沉思。
自己的规则吗……我的确有自己的人生信念,但我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
让我做出决定的理由是,就算惹她不高兴,也只会让我今后上课不用再受到大家注目。
所以我坦白地对秋好说: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规则,总之我一直很小心不要和别人太接近,也不要当面否定别人的意见。因为遵守这个原则比较能避免惹别人不高兴,从结果来看也等于是保护自己。」
我还能清楚记得秋好听完我这简短无聊的发言之后的表情──瞠目结舌。毕竟我的信念和秋好为了成为理想的自己而坚持宣扬自己主张的行为是完全互斥的,她会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很合理。
「……哇,你真体贴耶。」
但是睁大眼睛的秋好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这是因为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吧。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想法。搞什么啊,你超体贴的耶。」
「我不觉得这叫体贴。」
「不,你真的很体贴。哇塞,能这样想真是了不起。」
秋好激动地频频点头。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受人赏识。
她又用那种直率目光看著我,让我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虽然有些害羞,但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还算体贴。
「我还是希望你能参加。」
秋好眼中的热情又增添了一些。
「……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那就悄悄地做啊,可以找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像是秘密组织之类的。」
「说什么秘密组织嘛。」
听到秋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词汇,我忍不住噗哧一笑,秋好似乎有些尴尬,她板著脸转开视线,两手在脸前摇晃,说著「只是打个比方啦」。难得看到她这么慌张的模样,我不禁又笑了。
「好啦,我会考虑看看。」
「嗯。」
「那你的秘密组织要取什么名字?」
我用调侃的语气问道,秋好噘起嘴巴说「最好是看不出目的和用途的名字」,然后指著我的T恤。
「摩艾。」
这是我不知从哪随便买来的T恤,胸前印著一个Q版的摩艾像,它的脸朝向侧面。
她这马马虎虎的态度让向来避免直接面对任何事的我觉得很愉快。
这一天或许就是改变的契机吧。
之后我更常和秋好碰面,我们之间不再是「暂定」的朋友了。
这虽不是我所期望的大学生活,但我还是过得很快活。
个性被动的我什么都不用做,秋好就会为我带来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某一天……
「枫。」
「嗯?」
「笑一个~」
我们并肩坐在初识的那间大教室里,秋好突然用肩膀撞过来,一边叫著我的名字,我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她就用数位相机拍了我们两人的合照。
「嗯?干么拍照?」
「这是我刚买的相机,很棒吧?我等一下再把档案传给你。」
「你是在试拍吗?」
「是啊,先拿身边的东西来练习比较好嘛。」
秋好用惹人不悦的语气说道。后来她很守信用地把照片传给我,画面里是讶异看著秋好的我,以及笑容满面的她。我在那之后也让秋好拍了很多照片作为摩艾的活动纪录,但是我们大概没有再拍过合照。
又有一天……
「我做好了!」
「那是什么?」
我接过她递来的东西,那是一个钥匙圈,上面挂著用塑胶板做成的Q版摩艾。
「很棒吧?这样就有伙伴的感觉了。要挂在书包上喔。」
「真的要吗……秘密组织不该搞得这么明目张胆吧?」
「哎呀,枫,你怎么还在说这个?算了算了,我自己挂就好了,你就好好地珍藏著吧。」
这时秋好已经固定直呼我的名字了。后来我用这个钥匙圈来挂自己的钥匙,但我没有告诉她。
又有一天……
又有一天……
又有一天……
我注
意到秋好的大学生活多半是跟我在一起,所以忍不住问她:
「你都不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吗?」
「我觉得跟男性朋友相处起来比较轻松,不用一直小心翼翼的。」
我心想,秋好的身边说不定根本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我可以理解,像她个性这么白目的人在女生的小圈子里一定很难生存下去。
秋好不太常笑,她要么是看新闻看到皱眉,要么是被别人的发言激怒,或是被别人的嘲笑刺伤。我注意到这件事之后,就没再想过要远离她了。
我已经能接受她、信任她了。她坚持追求理想和真实的那份青涩和莽撞,正是我所缺乏的特质。
「对了,枫,谢谢你接纳了我。」
我们认识好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去逛美术馆,她在归途时突然对我说出这句话。
「怎么了?」
「你不是说过你为了不想伤害别人所以一直避免和人接近吗?我起初找你说话的时候,你大可找个藉口拒绝我,但你却和我成了朋友。如果没有你,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寂寞。」
这时我已经不再会为这种话感到尴尬了。秋好就是一个会想这种事、会说这种话的朋友。
「干么突然这样说?太恶心了。」
「你好过分!怎么可以说人家恶心!」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当时和她谈笑风生的事。
虽然当时笑得那样欢畅的秋好如今已经不在了。
一早醒来,我就开始想著今天必须做的麻烦事。
因为心情低落,光是爬出棉被好像就会耗掉一整天的精力,令我不禁叹息。
即使如此,我还是乖乖地换上求职西装,拿起包包,走出家门。我思索著究竟是什么动力在驱使自己,大概是社会意识和隐约的不安吧。
我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买了面包胡乱填饱肚子,和出门比较晚的上班族一起搭上电车。车内每个穿西装的人都像是抱著什么宝贝似地抱著他们的公事包。
电车到了我在这几个月来过无数次、位于商店街的车站,我不能再像平时一样放松脸部肌肉,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人看见,还得尽量装出愉快的表情。
我走出票闸,用手机确认今天要去的公司的地址,也顺便确认了公司名字和他们的业务。因为每天脑袋里都塞满了各家公司的资料,所以常常会忘记哪间是哪间。这表示我对那间公司的瞭解少到随时会忘掉的程度,但是只要回答得体,应该不会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也能藉此展示我圆场的能力。
我靠著地图找路,顺利地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到达了公司所在的大楼。我思索著在这里工作的大人们是怀著怎样的心情每天仰望著这栋大楼,猜想这栋大楼应该多少帮他们守住了些许的自尊心。
我挺直腰杆,挤出微笑,走进这座堡垒。我穿过左右对开的自动门,走到宽敞的电梯大厅,发现已经有两人站在那里,一个是笑容可掬、年近三十的男性,一个是穿著求职套装的女性。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个是面试官、一个是求职生。我最讨厌的就是求职生,所以尽量离他们远一点。
在等待电梯的期间,我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面试官一副刻意装熟的模样,求职生则是一副谄媚的模样。我还在想她是不是打算靠女人的本钱求职,电梯就来了,我率先走了进去。
我本来以为那两人也要进来,结果只见求职生朝面试官鞠了个躬,面试官也回了礼,又跟她客套了几句,才走进来。他们大概才刚面试完吧。
直到电梯门快要关上时,那两人都还在讲话,让我很想直接按下关门钮,最后那位面试官说出了我很熟悉的词汇。
「摩艾的交流会上再见啰。」
我当然没有对身边的上班族表现出任何反应,但心中还是非常不舒服。原来那个女生是我们大学的学生。
面试官在三楼走出电梯,在到达我要去的九楼之前都只剩我一个人。我趁著这个空档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郁闷全都释放出来,接著又挺直脊梁,摆好表情。
九楼一出去就是柜台,我带著笑容走过去,说出自己的名字。
「您好,我是今天要来面试的田端枫。」
柜台的大姐姐也摆出了不输给我的假笑,告诉我等候室的位置。
在等候室里有两个学生,脸上都和我一样挂著看似已经凝固的假笑。
我再一次地感到求职生是多么恶心的生物。
今天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体力上的劳动,回家后却觉得精疲力竭。
在那之后我还去了另一场面试,以及一场说明会。
我松开已经打了好几天但依然不习惯的领带,一回到房里就累得瘫在地上,根本顾不得西装会发绉。我在这三年里充饱的能量一下子就见底了,正式的求职活动真是累人。
所以那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
我精准地等电话响了三声才接起来。
「有劳您的关照,我是○○大学的田端枫。是的,不不,我才要感谢您前几天为我拨出贵重的时间。是的,非常感激,啊,是的,以后也请多指教。是是,好的,谢谢您。啊,麻烦您了,非常感谢。」
我挂断电话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跪坐,接著又感到全身虚脱,仰躺在地上。我现在不必在意西装会不会发皱了。
打电话来的是我前几天去参加最终面试的公司,内容是「请田端先生一定要来敝公司上班」。
也就是说,我得到预定聘用了。
「太好了……」
我直视著天花板喃喃说道,但我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不是因为那并非我最想去的公司,毕竟很少听说大公司是黑心企业,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不需要再面试让我松了一口气,但这份慰藉很快就被即将出社会的不安盖了过去。会说出「太好了」只是因为我能理解得到预定聘用在常人眼中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我本人并没有这种感觉。
我本来想仗著五月的温暖直接躺在这里睡,但还是勉强爬起来做我该做的事。我换上家居服,走到门后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气泡酒,再回到我的电脑桌。我喀哒喀哒地敲起缺少一个Shift键的键盘,打开hotmail信箱,写信通知几间面试过的公司,当然也包括今天去面试的公司,说我已经决定就职的地方,必须辞谢之后的考选。
我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气泡酒,试著想像人事负责人看到求职者来信辞谢考选会是什么心情。我想顶多只是少了一个要删除的选项吧。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轻松多了。
酒喝了半罐之后,我的视野突然摇晃起来。我不讨厌酒,但我的酒力很差,一方面也是因为疲劳吧。我整个人靠在电脑椅的椅背上,再次仰望天花板。
天花板依旧洁白。我抽过一次菸,但是没有喜欢到成瘾的地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拿起手机,传讯向董介报告我得到了预定聘用,随即收到「恭喜!」的回覆。有一个相处起来无须伪装的朋友让我觉得很欣慰。
我把手机丢在桌上。
然后我模糊地回顾起这段时间的奋斗。
我觉得求职活动就是不断地扮演一个不像自己的人,那样真的很累。
不只是求职活动,出社会之后这种情况一定还会持续下去,我得更加注意才行。我还以为在打工的时候已经练习得很充分了,结果发现打工跟正职根本没得比。
出了社会之后,就没有人会再坚持「活出自己」了。只要出了社会就不能再当自己了。
所以董介那句「恭喜!」只代表我闯过了第一关,后面还有更艰难的关卡等著我。我真不知该不该心怀感激地接受。
喝完整罐气泡酒,我又去冰箱拿了第二罐。
拿著冰凉的罐装酒回来时,我走得摇摇晃晃,踩到了一张写坏了的履历表,差点摔得人仰马翻,还好我及时抓住椅子,才避免了这种悲惨结局。
我捡起了差点害我受伤的履历表。触感光滑得令人不舒服。我本想直接丢掉,但我还是拿著它坐到电脑前。
我仔细读起用原子笔端正写下的自介和求职动机:
我不想成为别人,而是要活出自己的价值。
我对梦想和目标很有企图心,又不至于好高骛远,会踏实走好每一步。
最让我高兴的就是藉由沟通找出彼此的共识。
我做过怎样的行动,怎样的选择,有过怎样的功绩。
在履历表上写过无数次,在面试时回答过无数次的语句。
全都是谎言、谎言、谎言。
当然嘛,我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我虽觉得这样很愚蠢,但我并不排斥说谎。就是因为发挥出这种生存能力,我才能得到预定聘用。这是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伎俩,我没有做错。
如果我拥有能让我活得像自己的能力、外貌或背景,那当然是最好的,可惜我就是没有。
无所谓。
就算活得不像自己。
我没有错。这应该不是错的。
我没有错。
应该吧
。
可能是酒精和得到预定聘用的解放感让我放下了心防,我一直想著平时不会想的事。
因为扮演成另一个人而得到好处。
但这不是我自己的功劳。
今后我得和藉著伪装而得来的东西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我得开始过这段令我窒息、令我无法释怀的人生了。
既然如此,我这二十一年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三年间的大学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又不重要,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却不停地想著这些事。一定是因为酒精和预定聘用的缘故。
如果我可以不在乎能力、外貌、背景这些东西,如果我可以不玩手段而生存下去。
如果我可以说出理想论调。
这么一来,我是不是能活得更像自己,是不是能拥有更多想要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为了甩开这些无益的念头,我一口气喝光了第二罐酒。
但是酒和钻牛角尖一样,都会让人越陷越深。我让桌子撑住我发热脑袋的重量,等到桌边放了四个空罐时,我不只失去了心防,还失去了理性。
我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不是突然回想起来,而是一直放在那里。
我慢慢抬起沉重的、发烫的脑袋,抓起滑鼠。
移动箭头形状的游标,对准萤幕左下角的资料夹。
双点击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图档。
我手指的颤抖是因为酒精。我以不必要的速度用力地点击两次。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三年前拍的照片。
我用昏沉沉的脑袋和眼睛注视著照片。除了没有抓发型之外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的我。还有我以惊讶表情望著的、如今已经不在的笑脸。
我不自觉地叹了气。
「我说啊……」
发出的声音比我自己想像得高亢。
「秋好。」
口里似乎涌出了高黏性的液体。
「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答案。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当时的秋好究竟在想什么。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回答我──若是活出自己只会一事无成的我。
不对,秋好不会想要成为什么,她只想要成为自己。她的理想就是这么简单。这就是她。
「都是谎言……」
这句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对自己,以及对秋好。
我想起了大一时的我们两人。虽然我不愿再去回想,回忆却从心底深处涌出。
刚认识秋好时,我只觉得她是个白目的家伙,但我后来接受了她的个性,和她成了朋友。我被秋好的理想论调所感化,也跟著萌生了理想。在这四年之间,我一直期待我能找到想要成为的自己。
已经来不及了。
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落单了。
「如果你还在的话,情况会不一样吗?」
无论我再怎么叫,她也不会回应了。我们无法再交谈了。
我只能被求职活动搞得精疲力竭、喝到烂醉,毫无建树地结束大学生活。
我无法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我还看不到秋好口中的理想实现的迹象,大学四年就要结束了。
正确地说,其实还有十个月。
『明天或许世界就会改变。』
这是秋好说过的话。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彷佛昨天才刚听过。我不禁嘲笑自己竟然醉到这个地步。
『如果能找到让所有人放下枪的理由,明天就不会再有战争了。』
你还说过这种话。
好个天真的理想论。天真至极。
『没有什么事情是来不及改变的。』
别再说了。
太天真了。
胸口好痛。
「……难道还来得及吗?」
我这三年所做的努力。
难道还来得及吗?
如果真如秋好所说,如果还来得及。
我该改变什么呢?我想要改变什么事情吗?
我根本搞不懂我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因为秋好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再也搞不懂了。
既然搞不懂,就不可能改变。
既然如此,我又能怎么样?
萤幕上的秋好正在笑著。
她笑得非常灿烂,和今天的我、和我今天看到的求职生都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进电梯之前看到的画面。
和我读同一所大学、三年大学生活只学到怎么讨好面试官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是摩艾的成员呢。」
即使我对秋好说话,她也不会回答了。这是我至今最确定的一件事。
如果照片中的秋好听见我说的话,她一定会很惊讶,说不定还会感到失望和愤怒。
不过,事实就是一切。就是因为有了现在的情况,就是因为当时秋好留下的东西演变成今天那个女孩,所以事实上秋好只是一个骗子。
此时我又为她说的谎而感到悲伤。
我有想要改变的事吗……
「譬如说,想要改变秋好说过的谎言。」
这只是举例。
我驱动僵硬的舌头说出这句话,虽然我目前还没有任何目标、具体方案或计画,但我沉痛的胸中却冒起了火焰。不是熊熊大火,而是静静燃烧的火苗。
我大概是在这时昏睡过去的吧。隔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窝在客厅的地上,蜷著身体躺在原先坐著的椅子旁。
在还没爬起来时,在我隐约知道自己是什么姿势的状态下,我发现胸中的火苗仍未消失。
摩艾刚成立时,我们以秘密组织的名义参加过各式各样的活动。
具体来说,包括世界各地独家照片的展览会、反对仇恨言论的作家举办的演讲会等等,提议的人当然都是秋好。
有一天我们一起去看了一部关于战争的纪录片,在回家的途中,我们随便找了一间咖啡厅,坐下来讨论对电影的感想。等到话题都聊完了,感受到差不多该解散的气氛时,我向秋好问道:
「今天只是来看电影,不过我们这个团体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我很想知道。既然我今后要加入摩艾,我就得先知道秋好准备了怎样的计画。
上次去看了摄影展,这次看了电影,光是要我陪她做这些事还无所谓,但她如果叫我去当义工或什么的,我就不奉陪了。
秋好依然维持著她的一贯风格、误解了我这个问题的用意。
「唔……我最大的希望当然是消除战争,不过在实现这个目标之前先尽量让世界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呃,我不是要问你的雄心壮志,而是要问摩艾的展望啦。」
秋好听到我的纠正有些愕然,然后露出没什么含意的笑容,像是不太好意思。
「是吗……不过摩艾也是一样啊。」
「一样?你是说消除战争?」
我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但秋好没有笑。
「做得到是最好的,如果做不到,我希望至少可以减少受苦的人。所以我觉得看看电影增加知识是很有意义的事,或许我们在今天获得的知识将来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呢。」
秋好的语气之中没有半点敷衍的意味。
她确实误会了,但我也一样误会了。
我们对理想一词的理解完全不同。秋好的理想没有范围和界限,所以她绝对不会搬出「我们只是学生」、「我们只有两个人」这些理由。
当时的秋好一定相信我们说不定真能消除战争。
我完全无法想像秋好的视野有多辽阔。
「也、也好啦,如果有一天真能派上用场的话。」
「我觉得所谓的有一天指的就是随时。人总有一天会死,谁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所以一定要多少留下一些想法。」
我想秋好一定不像我,她死后一定能留下很多东西。她一定能达到很多成就,毫无遗憾地过完这个人生。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所以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把我和摩艾的信念传承下去喔。」
「干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嘛,所以每天都要全力以赴地活著。」
在她那直率眼神的注视之下,我忍不住转开目光,也没办法再多说什么。
如今我已经是大四生了,依然没有完成当时秋好交给我的奇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