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一个女学生聊过,关于女高中生所穿的开襟衫。
「为什么女生在夏天也要穿开襟衫呢?」
「阻挡冷气、防止日晒、妆点自己、彰显个性,开襟衫各种万能喔。只不过就我们学校的情况,意义可能又有些不同了。」
我们学校女生的地位,大致可从开襟衫看出──她明明也是女生,却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首先是有没有穿著开襟衫。如果有的话,就看它的颜色。」
我即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听她这么一说,班上引人注目的女孩子身上大多都穿著色彩缤纷的开襟衫,在教室里头像是祭典的彩色小鸡一样光彩夺目。对她们而言,开襟衫便是身分的象徵。她们会找出和班上其他人不重复的颜色,当成自己专属的色彩,叽叽喳喳地主张著。
「身穿热门颜色的女生表示地位很高,像是粉红色之类的。不过那种颜色很竞争,因此多半会是班上的中心女孩穿,其他人退而求其次穿相近但稍微朴素点的颜色。」
如此述说的她,也是开襟衫组的。她总像是连帽外套一般,身披比她体型大了一圈的宽松白色开襟衫。据她所说那是地位的证明,所以女生社会的复杂程度,是被摒除在男生社会之外的我所想像不到的。不过她确实是个适合白色的少女。
喔──我开口说道。
「真有意思。那么,我也穿上粉红开襟衫的话,是否就能成为你们的一分子呢?」
我自以为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她却只是笑著说:
「啊哈哈。可以呀,我让你加入。」
那便是我和「饭山直佳」的初次交谈,原本也应该会是最后一次。
她是个抢眼的学生,显而易见地身处班上的上流阶层。她的头发是淡淡的栗子色,平时都扎著马尾。和她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的深蓝色水手裙,长度要比标准款短了些,稍稍反抗著所谓的「普通」。她只要说话便笑口常开,缄默不语时则活力十足,尽管个性认真却不会过于死板,即使时而得意忘形也绝对不会走错一步路。就这层意义上,她确实很像是「白色」。同时她也无庸置疑地是开襟衫组。
我第二次和她交谈,是从那次过了半年多之后,升上高二的七月一日的事情。
东栋三楼一角,有一间无人利用的空教室。这个校内小小的聚集处原本似乎是视听教室,不过在西栋新校舍完工的同时便不再使用,现在则彻底化为置物空间了。以扬声器和麦克风为首,电脑、音响设备、无谓地摆了三个的扫具柜,以及大量的桌椅──总之没人用的东西堆积如山。这里并未上锁,不晓得是不是坏了。我把这个随时都能进来的地方,当成一个躲避午休喧嚣的小型避难所。一旦到了午休时间,我就会拿著便当离开教室来到这里,坐在窗边最角落的位子上,听著音乐吃午饭。由于我发现音响设备还能用,所以把喜欢的CD放进去接耳机来听。我放的大多是钢琴曲。
平时会打乱这段微小平稳的东西,照理说只有第五堂课开始前五分钟的预备铃声。当我才想说听见了不好开关的拉门开启的声音,一名女学生便探出了头来。
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古怪学生把这儿当成地盘一事,本身并不怎么令人惊讶。迄今我有发现过这样的痕迹,再说教室根本就不是我的私有物。
我吃惊的是,那名与众不同的学生是饭山直佳。
刚进入七月的校舍里,已经换上短袖的学生开始引人注目了。不过衣服本身就是身分象徵的开襟衫组,不可能为区区暑气所折服,因此今天她也披著白色开襟衫。不过,一般来说开襟衫组午休时间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理论上她们应该忙著在教室、走廊或中庭,度过一段吵吵嚷嚷的午餐时光。她的出现极其矛盾。只见她手上拿著一个随身小包,里头也不像装有午餐的样子。
「咦,是内村同学。」
饭山注意到我了。
「……你好。」
正下定决心要把讨厌的小番茄送入口中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回应她。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我在吃午饭。」
「这我看也知道呀。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吃?」
「我讨厌教室。」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据实以告。闻言,饭山点了点头。
「这我也晓得。」
「是喔。那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我在想,你怎么会选择幽灵教室。明明其他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只有女生会把旧视听教室称作幽灵教室,大部分的男生都不相信。简单说就是有个「幽灵出没」的传闻,但我也不信。
「正因为是幽灵教室啊。这里不会有人来,还有音响可以用。」
我指著陈旧的音响设备说。
「原来如此。我打扰到你了吗?」
饭山伤脑筋地抓了抓头。
「该怎么办好呢……」
她低声喃喃说道,我则是盖上还剩下一半的便当。既然她刻意选了一个杳无人烟的旧视听教室进来,那么不难想像她抱持著不太愿意对外人道的想法。
「这儿给你用吧,我已经吃完要走了。」
我站了起来并这么说道,于是饭山瞪大了双眼。
「咦?可是午休时间还很久喔。」
「你说的没错,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坦白说我也没那么多目的地,不过就算要回教室也行。总之,如果饭山会定期利用这个地方的话,今后也有可能会碰上她,我得另外找个去处才行。
饭山一脸耿耿于怀的模样伫立在原地,于是我穿过她身旁伸手准备开门。
「啊!」
当我才想说她的声音由背后传来,便发出了某种东西接连散落一地的声音。我回头望去,发现饭山露出一副「糟糕啦」的表情仰望天花板。她的脚边似乎有著大量的──USB随身碟?
「糟糕啦。」
饭山如此实际出声呻吟著,同时蹲下去捡拾随身碟到开启的包包里。看来那个包包里装著随身碟。会是没注意到包包开著而翻了过来吗?
犹疑了一瞬间,我收回放在门上的手,蹲在她面前。我捡了手边几个随身碟,默默递给她。那些小小的白色随身碟全都是同样的规格。每一个都贴有手写标签,还写著很多熟悉的名字。我随即察觉那是班上同学的姓名,不过只字未提。她收下随身碟的同时,诧异地看著我的脸。
「……谢谢。」
「这点小事没什么。」
一方面我心想「她为什么拿著这么多的随身碟到处跑呢」,而且也很在意写著同学姓名的随身碟内容为何。我虽然不积极与人来往,避免和他人扯上关系,但并非对别人不感兴趣。只不过我十分清楚,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知为妙。
「……我还是出去好了。内村同学,你的便当还没吃完吧?」
饭山说完,迅速地站了起来。在我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她先动手打开了教室的门,一溜烟地离去了。
我或许伤害到她了。尽管不认为她猜中了我的心思,可是便当里的东西好像被她看穿了。
「……为时已晚了。」
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细语,而后也打算走出教室。
我的脚尖有种碰到东西的触感,发出了铿一声。那是被我踢飞的某物在地上滑行后撞到墙壁的声音。我蹲下一看,发现它和我方才所捡的物品一样,是个小小的白色USB随身碟。这是饭山的东西吧。
我思索了一阵子之后,将它放进口袋里。
我们学校有个叫作「开放校园股长」的职务。那是在针对国中生所举办的开放校园活动中,负责协助教职员或接待来宾并带路的工作。据说学校的考量是「藉由和在校生互动,让对方感受到校风」,不过三年级正忙著准备考试,一年级在这个时期尚未完全融入高中生活,因此这项工作只会分派给二年级。举凡暑假、大型连假、寒假等,一年会有好几次利用完整的一段时间执行活动。每逢这个时候,便会从各班召集男女各一名同学负责。包含我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份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差事。
「现在要来决定暑期校园开放活动的负责人喽。」
那天放学后的班会,班导永井才这么说完,班上果然微妙地散发出一股嫌麻烦的氛围。不晓得永井是预料到这股反应还是习惯了,只见他在黑板角落小小地写著「开放校园股长」,并画了两个框框。
「要自告奋勇的同学就在这两天把名字写上去。要是没有任何人写的话,明天放学后的班会我们就要来抽签喔。」
「咦~」我茫茫然地听著有如固定桥段一样的嘘声。我丝毫没有自愿参加的意思。在这个男女合计四十人的班级里,抽到下下签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左右。我几乎没有雀屏中选的可能性。
这样啊,已经要放暑假了吗?我内心仅有如此平淡的感慨。
窗外,梅雨季尚未结束的单色天空,正在隔著东栋可见的世界中阴沉沉地拓展著它的范围。喜欢雨天的我,也很中意梅雨。梅雨时期的滂沱大雨
,感觉像是会把所有声音吸纳进去。我讨厌酷暑和嘈杂。今年夏天大概也不太会出门吧。
开完班会后,我从负责打扫的物理教室回来,结果发现黑板那边有人三五成群。她们是开襟衫组的女生。
「暑假还要当什么开放校园股长,真的太扯了。」
「是呀。不过我们学校的升学率算是不错的,所以在这方面会很一板一眼呢。我国三的时候也有来参加这个活动喔。」
「你好认真。那时候的二年级学生怎么样?」
「哎呀,冷漠到我都快不禁笑出来了。不过这也难怪啦,我现在可以理解了。」
「既然如此,老师何不选一个亲切的同学上场就好了。反正是老师的命令,那个人也无法违抗嘛。」
「那乾脆真奈你去好了。」
「不,拜托真的别让我去应付国中生。」
在笑声影响之下,我一瞬间将目光移向她们那里。以格外高亢的声音笑著,身穿酒红色开襟衫的女生是片柳真奈。那件衣服的颜色八成是班上最浓、地位最高的吧。一旁的横川由美则是穿著粉红色的开襟衫,她也很惹人注目。以她们俩为中心,有三组身著开襟衫的同学成群结党著。
「由美你才应该去吧?这好像会加分喔。」
「才不要。应该说,那个时期的预定计画我都排满了。」
「手脚也太快。万一抽到你该怎么办呀!」
「就找个人帮我代班吧。」
「我绝对不要!」
「不如找小直帮忙?感觉她很擅长做这种事嘛。」
「喔,小直似乎不错呢。是说,打从一开始就帮她写上名字不就好了?」
「喂喂喂。」
叩叩叩──黑板响起写著粉笔字的声音。我再度瞄了一眼,看到「饭山直佳」的名字写在上头。身穿白色开襟衫的少女并不在场。
「那么,男生就……」
就这么愣愣望著黑板的我,和转过头来的片柳正好对上了眼。她大概是试图看向座位,回想男生的名单吧。
「咦,原来你在这儿呀,内村。」
「……是啊。」
由于我人在这里,不得已只好回应她。
「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当开放校园股长?」
「你在开玩笑吧。」
我冷冰冰地如是说,片柳又咯咯一笑,不晓得哪里有趣了。
「就是说呀。感觉你铁定不会愿意的呢。」
「承蒙你的赏识。」
我尽可能咧嘴露出了冷漠的笑容。要我假惺惺地挂著微笑带国中生参观校园?别闹了。就这点来看,我和片柳共享著相同意见。
片柳环顾著班上,似乎在思索哪个男生适合这个任务。我瞟了一眼黑板,确认饭山的名字还在上头后,便离开了教室。
我是回到家之后才想起那玩意儿的存在。
「啊……」
我将手伸进制服口袋,试图拿出家中钥匙时,指尖的陌生触感令我发出愚蠢的声音。我彻头彻尾地忘记口袋里头的东西除了家里钥匙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USB随身碟。
那是饭山的失物,我在旧视听教室里捡到的。
我原本想在事后交给她,却压根儿忘了这回事。饭山是否留意到随身碟少了一个呢?放学后她并未特别找我攀谈就是了。
……明天再拿给她就好了吧。
区区一个随身碟,一天不见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我内心如是想的同时,不经意地将随身碟翻过来看──望见标签的我,整个人僵住了。我拿起随身碟眯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死盯著它瞧。
它和别的随身碟一样贴有标签。然而上头所写的,却不是名字。
边角有些剥落的标签,以英文这么写道:
「suicaide memory」
「意思是……自杀记忆?」
我躲进房间,开启笔电的电源。换下制服的我,将USB随身碟从口袋里拿出来。不论我看多少次,上头都列著这两个英文单字。我凝视著启动的电脑桌面读取画面,剎那间犹豫了起来。
结果某种情绪扼杀了罪恶感。我知道那份情绪是什么东西,连它也顺便一起抑制住了。
我将随身碟插进连接埠,蓝色光芒闪烁了数次后,档案总管便自行启动了。随身碟里头只存放著资料夹和档案各一。资料夹取了个奇妙的名字,叫「七月的端粒」。我点了一下,它便要求我输入密码。我当然不可能晓得。档案那边则是单纯的文字档,名称则是「无标题」。它的容量甚小,修改日期是最近这阵子。
我决定暂且不管无法阅览的资料夹,以颤抖的手指点击了并未上锁的文字档。
遗书
这是遗言。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应该说,目前为止我是否有活过呢?
我搞不懂了。我长久以来都不明白,自己活著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记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著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尽了。
这不是别人害的。我只是形单影只地擅自对自己感到绝望而决定寻死,并不是爸妈或朋友的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过世后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师处理了。请原谅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我将随身碟从电脑抽出来。
「……为什么……」
那天我久违地失眠了。
*
隔天下雨了。
我撑著塑胶伞到学校去,发现饭山的名字还留在教室黑板上。看来片柳她们没有擦掉。我的目光转向板擦,不过已经有数名同学来到教室了,因此我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饭山是在预备铃敲响后来学校的。今天也披著白色开襟衫的她,望见黑板上写著自己的名字,顿时停下了动作。片柳她们则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是打算对她恶作剧吧。饭山和片柳平时的交情还不错。
我在等饭山开口说「真是的,这谁写的呀?」片柳她们八成也在等待。
结果饭山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而后将书包里拿出来的笔记和铅笔盒收进桌子里。
上课钟声此时正好响起,永井走进教室。他立刻就将目光停留在黑板上,一副大感意外似地望向名字被写在上面的女学生。
「喔,饭山你要自告奋勇吗?」
饭山只是颔首回应。
我回头看向片柳,她也大惊失色。看来饭山有意接下开放校园股长这个并非出于己意的工作。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在同一个班上,我自认对饭山的事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这真是彻底出人意表的发展。
「小直,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呢?」
「咦?」
班会结束后到开始上课的数分钟之间,片柳她们跑去逼问饭山。知晓内情的我,悄悄地竖耳倾听。
「那是我们胡闹写下来的喔,你怎么会当真呢?」
从听见片柳的话语到饭山开口的期间,有一段奇妙的空档。
「──喔,没有啦,我原本就在考虑要不要主动报名了。可是一早来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我才想说『奇怪?我昨天有写下来才回去吗?』这样。」
不知为何,饭山的回答听在我耳中显得非常草率。
「一般不会那样想吧!」
似乎没有察觉到的片柳敲著饭山的头。饭山则是傻笑著。
我紧握口袋里那个小小的USB随身碟。
──我要自杀寻死。
可能是昨天看到了那种东西的关系,我感觉饭山的一切都莫名地空空荡荡,宛如一具空壳似的。无论是她的笑容,或是一如往常的开朗举止。
之后,饭山很平常地上著课。我现在的位子是在教室左后方,而她坐在正中央,从我这儿能够清楚观察到她的状况。那张认真地抄著笔记的侧脸,还有偶尔撩起头发的动作。她不时调整著马尾,不晓得是否很在意绑结。
自杀。
认识饭山直佳的人,难以联想到这个词汇。
她是在去年文化祭结束的时候,忽然来到一年三班的。她并不是转学生。饭山原本便就读这所学校,不过第一学期一直请假没来上课。学校活动落幕后的班级会产生一股莫名的向心力,周遭的人也认为「有著半年空窗期的人想必很难加入大伙儿」而有意无意地顾虑著她,但饭山转瞬间便彻头彻尾地融入了班上,令人觉得那份忧虑愚蠢透顶。甚至到了从四月就在这个班上的我,被当作是外来者也不奇怪的地步。我──尽管从未对人提起──对重考过高中有股自卑感。可是和她相比,这种东西连藉口都算不上。
没错,饭山完全成了班上的一分子。即使升上二年级,这点也不变。就算是新的班级也能在眨眼间构筑崭新人际关系的速度,的确很像是会染上所有颜色的「白色」。
她成绩优秀。
也擅长运动。
不但人际关系良好,也深受老师信赖。
饭山
似乎有被劝邀加入学生会,不过她并没有参与委员会或社团活动。取而代之的是,她经常在放学后和开襟衫组聚在一块儿,开心地谈天说地。
半年的空窗期就像是骗人的一样,她翩翩翻动著白色开襟衫,歌颂著高中生活。
──遗书、自杀、活得好累。
这些词语难以和饭山直佳做连结。
由于过了一天的关系,我很难把随身碟还给她。
纵使并非那样,那张标签也令人却步,我不想亲手归还。话虽如此,偷偷放在桌子里也不成。总觉得这样会散发出一股看过内容物的愧疚感,而饭山也会发现是我放的吧。这样到头来还是会因为被要求封口或什么的,得和她交谈。和直接交付没什么两样。
就结论而言,我认为放在旧视听教室比较妥当。
我很想赶快脱手这玩意儿,但丢进垃圾桶实在令人过意不去。因此,我决定当作根本没捡到过。那里是个不会有学生靠近的地方,就算放在那儿,也无须太过担心会再度被捡走。既然饭山会频繁造访那里,那么或许迟早会找到吧。万一她早已寻找过就大事不妙了,但这两天饭山很可能还没发现随身碟不见了。
我是在第四堂课想到这件事,所以想在午休时间过去放东西,可是老师拜托我帮忙送笔记本到办公室,因此错过了第一时间。当我一度回到教室后,不见饭山的踪影。我心中带著「难不成……」的念头,匆匆前往三楼。
幽灵教室的门是关著的。因为门不好开关,一旦打开必定会发出声音,但我晓得安静无声地开启它的方法。那就是稍稍抬起门再打开。
我从些微的缝隙往里头窥视,结果不好的预感成真了。饭山坐在桌子上摸索著那个包包。糟糕,她是在找随身碟吗……?我紧握在右手的随身碟,因手汗而湿滑。
我屏住气息继续观察,发现饭山忽地举起了手。她手上拿的并非随身碟。就算是远望,我也知道那是药锭用的PTP泡壳包装。
饭山按压了几颗药出来,面露百般不愿意的表情一口气吞了下去。
而后她再次把手伸进包包,窸窸窣窣地搅动著,像是在找某样东西。
「……奇怪?不在里面?」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随身碟在我插进口袋的右手里舞动著。
「咦,不会吧!」
就在饭山开始慌慌张张地翻搅包包时,我速速地离开了旧视听教室。
她会想到昨天自己曾将包包的内容物撒在那里的事情吧。那么一来,她铁定会在旧视听教室里四处寻找,可是却找不到随身碟的踪影。因为那东西在我手上。
终于来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今时今日,随身碟不存在于旧视听教室中。之后把东西放回去会明显很不自然。我能够和随身碟说再见的方式,就只剩下坦承一切直接归还了。但要是我做得到,根本就不会有放回原处的念头。不然也有把东西交给老师这个办法。可是纵使透过教师,到最后还是会提及我的名字,就结果而言和亲手交还也没什么差异。当中有大人介入,还有可能会令事情变得麻烦。
由结论来看,我能够采取的方法,就只有继续佯装随身碟不在手上了。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不晓得。这是最轻松、最卑鄙、最冷酷的办法。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无关紧要。我的首要目的可以就此达成。
意图自杀的人。
不可和这种人有所牵扯。纵然扯上关系,就凭我也无能为力。更何况还是对饭山这种──
……话又说回来了……
有别于在我脑中盘旋不去的思绪,一道疑惑戳著我脑袋一角。
那是什么药呢?
直到放学后的班会,男生的格子都像是理所当然般的没有填满。饭山那写在女生格子里的名字,依然原封不动。
「那么就照老师先前宣告的来抽签吧。男生集合。」
男生们依序抽起永井所准备好的签。二十名男生由走廊那一侧开始抽,所以靠近窗边的我顺序在后面。
仅有一张的下下签──更正,大奖一直都没有被抽到。排队抽签的人龙愈来愈短,最后终于轮到我了。
我将手伸进小小的箱子里,抓起第一个碰到的签条取出来后,永井便接过去打了开来。
「喔,你中奖了。」
我忍不住「呃」地呻吟了一声。
「呃什么呃啊,你这样对自愿参加的饭山很没礼貌吧。」
我吃了永井轻轻的一拳,抱起头来。
「那么,夏天的开放校园股长就决定是饭山和内村了!」
在零零星星的掌声祝福下,我可喜可贺地成了机率只有百分之五的负责人。
打扫后我回到教室一看,发现饭山站在黑板前面。她凝视著并非自己下笔的名字,一副茫茫然的模样。一瞬间,我在口袋里把玩著随身碟的同时,思索著把东西还给她的藉口,但果然还是无法顺利如愿。或许是感觉到视线,饭山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请多指教喽,股长。」
我竭尽全力地摆出一脸不悦的表情。
「今天签运真背。」
「而且你还说了什么『呃』嘛。」
「饭山同学,你为什么不拒绝这个职务?」
饭山不发一语地耸了耸肩。
「你的名字是片柳她们恶作剧写上去的啊。」
我重新补充早上当事人所吐实一事,这次她便点了点头。
「我想说无所谓,反正也没人想当。」
这番说法听起来有点马虎。
「再说,这样正好不是吗?我参加的是回家社,闲得很。你也一样吧?」
「是没错。」
「既然如此,暑假也闲来无事嘛。」
「……我好歹也有事情要做。」
「比方说?」
比方说……对了。
「一口气看完累积的悬疑小说。」
「嗯,你果然很闲。好了,坐下吧。」
饭山自己坐在最前排某个人的位子上,同时拍了拍隔壁的座位。我杵在原地不动,她便露出了有些恐怖的表情,再次略微使劲地拍打桌子。我不情不愿地坐在饭山斜后方的座位上,而非她敲打的位置。于是饭山特地重新跑到我面前的位子上就座,之后转过来面向我。
「内村同学。」
我不喜欢被直直地盯著瞧,就算对象不是她也一样。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呢?」
虽然我心头一惊,不过勉强没有让它显现在脸上。
想问的事情。
是指看到了大量的随身碟吗?抑或是自杀记忆的事呢?又或者是中午我在窥视的事情被她发现了?一般来想会是第一个吧。
我放眼环顾教室。打扫完毕后的教室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学生。我和饭山的交谈照理来说,应该会被认为是在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
「……饭山同学,你是骇客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
饭山杏眼圆睁,而后噗哧笑了出来。
「咦?咦?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那样?」
「呃,因为你手上有一堆随身碟。我想说,你是否寸步不离地带著从学校骇来的学生资料。收集个人资讯是你的兴趣吗?」
「原来如此呀……感觉会像那样吗?嗯,没错,我是骇客。」
「我就知道。」
「我也掌握了你不少个资喔。」
「那还真是伤脑筋耶。我该怎么办才好?」
「只要你跟大家保密我是骇客的事情,我就不会四处宣扬。」
「好。」
当然饭山并不是骇客一事我心知肚明,这点她也有感受到了吧。简单说就是划清界线。我偏离话题核心,饭山则顺著我的说法,把那件事「当成是那样」。若是不这样操作,感觉我会和她深深扯上关系,这点我想避免。
「内村同学,你真有趣耶。」
饭山悠哉地说道,都不晓得人家的心情。
「哪里有趣?」
「嗯──用字遣词?」
「那还真是谢了。」
对饭山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并没有刻意选择逗趣的词汇。我的所作所为就本质上而言,和把随身碟藏在口袋里并无二致。
然而,饭山却进一步探出了身子。
「我顿时对你产生兴趣了。」
那可伤脑筋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太了解你嘛。除了这两天之外,我都没和你说过话。」
我硬是咽下了某个在喉咙深处略微发疼的事物。
「在好一阵子前,我们聊过天喔。」
「……抱歉,我不记得了。」
「不要紧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虽然我自认为是在对饭山说,却总有种说给自己听的感觉,于是我补充说道:
「记得是你刚来学校那时候吧。」
……没错,是她开始上学那阵子。
「喔,真令人意外。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呀。」
「意外?」
我抬起头来,
便看到饭山一本正经的模样出现在眼前。
「呃,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你讨厌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在躲她的确是事实。
「你想想,像是昨天。还有,刚升上二年级我们坐一前一后时,你都不跟我对上眼。」
刚换班的时候会像国中那样,只有一开始依照座号顺序坐。由于我们俩姓氏相近,我和饭山的位子确实是前后邻居。她每天都在我眼前摇来晃去的马尾,还有她为了传讲义时回过头来的脸庞,我都尽量不去看。
「我并没有讨厌你。」
不讨厌──这也是实话。
「你对我这个边缘人来说太耀眼了。」
我想不到什么巧妙的藉口,于是陈述了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我?」
「没错,你和我属于不同的人种。」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可是你不讨厌我?」
她如此向我确认,情非得以之下我只好点头回应。
「那就好。」
饭山开心地微笑起来。她的笑颜令我胸口一阵刺痛。并未遭我讨厌对她而言带有意义一事,确实让我心痛不已。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话。原本我只打算稍微说两句就打道回府,时钟的长针却不知不觉间绕了一圈,甚至要绕第二圈了。我并不是忘记了时间,只是饭山接二连三推动著话题,我掌握不到离席的契机罢了……这个说法,八成又是我在说服自己了。
放学后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在。某处传来了吹奏乐器还有热门音乐社的练习声。不知何时雨势已止歇的操场上,还有某个运动社团的吆喝声。外头没有雨声,只有夏天的气息。
我觉得和饭山之间的对话,稍微有点像是雨后的氛围。
*
我以「自杀」进行Google搜寻,第一个出来的结果是维基百科。不过将关键字改为「自杀方法」,就会显示出某支电话号码。那便是所谓的生命线协谈专线。换成「想死」也会是同样的结果。我曾经搜寻过好几次,饭山铁定也有吧。
我硬是将心中躁动的各式情感给按捺下来,克制自己。「只要找人听听自己说话就会变得轻松」,这番话本身就充斥著随口安抚和伪善的意味。纵使找别人商量,霸凌行为也不会结束,过劳不会消失无踪,内心的伤口也不会淡化。世上充满了悲剧和伪善。倘若无法成为善人,那么果断地当个局外人比较好。
……若是能那么轻易地置身事外,不晓得会有多么轻松呢。
我把饭山的USB随身碟收在自己桌子的抽屉里。状况彻底演变成我窃取她的东西了。但和看了内容物的冲击相比之下,就连那份罪恶感都显得微不足道。饭山直佳盼望自杀,我仍然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心中痛楚不上不下的我,或许才比任何人都要伪善也说不定。
「内村同学,我们去幽灵教室吧。」
七月四日,中午休息时饭山忽然到我位子来这么说,让盘算著今天要在哪儿度过午休时间的我惊讶不已。
「为什么?」
「我们要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情呀。」
「我可没听说。」
「咦?我昨天明明有说过嘛。」
「我可没听说。」
我重复了两次,却被驳回了。班上同学们带著像是看到珍禽异兽的目光,目送被带往旧视听教室的我。
进入旧视听教室后,我发出第三次抗议。
「我可没听说。」
「是呀,我根本没说过嘛。」
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令我哑口无言。
「那你干嘛带我来这儿?」
「我们要讨论开放校园股长的事情呀。」
她嫣然一笑,一字一句分毫不差地重复了一次。那张笑容实在不像是抱有自杀的念头,随身碟里的遗书却是悲痛万分。表里两面大相径庭,却也因此十分鲜明,令人不忍直视。
「……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你讲得真难听耶。你和我担任同样的职务,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而已。」
「真的?」
「真的。还……还有呀,我想起先前和你说过一次话了。是在讨论开襟衫对吧?」
「没错,是在聊开襟衫的颜色。」
那是她正好回到学校来上课的时候。
「你不穿上粉红色的开襟衫吗?」
饭山逗趣地笑著。开口如是说的她,今天也披著白色的开襟衫。
「如果是白色的,要我穿应该也行吧。」
由于都开始对话了,我无可奈何地──没错,就是无可奈何地──浅浅坐在附近的座位上。饭山打开便当包巾的同时,歪过脑袋说:
「白色是我的个人信念,可不能让给你。」
「个人信念?」
「表明『不会染上任何色彩』的意志,不属于任何团体的宣言。」
是这样吗?我反倒以为,那象徵著「会染上任何色彩」的弹性。追根究柢──
「所谓『不属于任何团体』,是指我这种人啦。」
「内村同学,你在人际关系上头有什么心灵创伤吗?」
我的身子稍微僵住了。
「……看起来有吗?」
饭山绕著手指,像是在回忆似的。
「总觉得很像那个……对了,乙一的小说里出现的男孩子。」
「乙一吗?你似乎很喜欢。」
「咦?看起来像吗?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耶。虽然你答对了就是。」
糟糕──我在心中咂了个嘴,同时寻找藉口搪塞。
「假如是片柳同学就会很突兀,不过你感觉有在看书嘛。」
「啊──嗯,那女孩的恋爱观念是由少女漫画堆砌而成的呢。」
饭山嘻嘻笑道。
「内村同学,感觉你也喜欢乙一呢。还有村上春树之类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嗯──因为你总给人一股透明的感觉。」
「是吗?」
这才是真的有人第一次这么说我。
透明。
我搞不太懂。由这个词汇所联想出来的形象是美丽且积极正面的,和我不符。还是说,她指的是透明人?倘若是指毫无存在感,似乎会融入教室角落里的黯淡阴影,那么倒也相去不远。
「嗯,你有透明的感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呀。」
饭山脸上堆满微笑。而后──
「你不吃吗?」
她指著我手边。我正要打开盖子的时候就被饭山绑架过来,所以便当还拿在手上。便当盒的盖子半开著,露出了红色的东西,因此我脸色一沉。
「对了,内村同学。」
照理说饭山那儿应该看不见便当盒里的内容物,可是她却像是看穿了一切似地说:
「你讨厌小番茄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的便当盒里,今天也有那颗带著鲜艳红色的圆润果实。
「因为你吃饭的时候,会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
「什么时候?」
「前阵子,七月一日。」
「……喔。」
是我捡到随身碟的日子。那天饭山走进教室时,我确实吃小番茄吃到一半。
「所以,我认为今天便当盒里也有放。」
饭山咧嘴一笑。
「我现在表情有那么厌恶吗?」
「有,你的表情感觉极度嫌恶。」
「我讨厌它的口感啦。咀嚼声好像人体烂掉一样。」
「你有听过吗?」
我缄默不语。
「……抱歉,这不是用餐时该做的比喻。」
「没关系啦,这个比喻我大概懂。」
饭山边将自己便当盒里的小番茄送进口中,边这么说。从表情看来,她似乎不讨厌。
我们就这么聊著不著边际的事情,同时吃著便当。由于班表和场所分配尚未决定,到头来我们根本无从讨论起,不过姑且谈了一下开放校园的事。饭山她果然还是一个接一个拋出话题,因此便当盒里头的东西消耗得很慢。
「内村同学,你假日都在做什么呢?」
「不是睡觉就是看书或漫画,不然就是打电动吧。」
「哇,彻头彻尾地独乐乐耶。你不会出门吗?」
「顶多出去散步吧。我喜欢在下雨天沿著河川而行。」
「嗯哼。那么,这个星期你的计画是?」
我佯装思索的模样,以筷子切开煎蛋卷。这么说来,周末有一部我有点期待的科幻电影要上映。故事是讲述人类能够以电力代替粮食生存的未来,而我初次看到宣传片里那些后脑杓长著插头的好莱坞演员时,就很在意了。没记错的话,片名是──对了。
「可能会去看《生命插头》吧。」
饭山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
「咦,那部片我也有在留意!好想看!」
「咦?」
光是凭尚未上映的科幻片名便恍然大悟的家伙,
八成是相当喜欢电影的人。我完全没料到饭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是抱著万一她不清楚的时候,便简单解释一下大纲的打算才说出片名,不过看来她心里有底。
「是角色头上长出了像插头一样的东西那部对吧?我想看我想看我想看!」
饭山以闪耀无比的眼神看著我,但我视若无睹。
我不折不扣地忽略了她十秒,不过她还在看,我只好不情愿地开口试探。
「……怎样?」
「我也好想看耶!」
「不好意思,我抱持著电影就是要独自欣赏的主义。」
「啊,真过分!你是故意忽视我对吧?」
我再度对她不理不睬,于是饭山叹了口气。
「你果然讨厌我吗?」
这次轮到我唉声叹气了。
就算被讨厌,觉得我冷冰冰的也无妨。即使如此,我也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明明我内心是这么想,嘴巴却擅自动了起来。
「……就宣传片看来,那部电影可是扎扎实实的科幻动作片,很难说得上适合女生──」
话说到一半的我,见到饭山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于是中途便噤声不语。我又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
「──你也要来吗?」
听闻我心不甘情不愿的邀约,这会儿饭山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可以吗?太好了!」
高举双手大喊万岁的饭山似乎真的很开心,我当真搞不清楚她脑中在想些什么了。意图自杀的人有办法笑成这样吗?跟我说是逼真的演技还比较可信。
──搞不好她知道随身碟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