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艾思哲(封页、第一章),高等黑暗(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参考文献)
校对: 艾思哲(第二~四章),高等黑暗(封页、第一章)
1
在五月的晴朗天空之下,我躺在草原上,陷入了快要淹死的危机。
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好像浮游生物一样的形体在欢快地跃动着。据说那是看到了自己眼睛里面的白血球还是什么的,我记得好像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内容。轻抚着我仰着的脸的风中,有一股类似新鲜的鱼一样的刺激性的臭味。至于那是不是来自于真正的鱼就不知道了。因为自从我进入“里侧”以来,一次都还没有看到过鱼一类的东西。
我在高高的草丛当中仰面朝天地躺着。因为草的根部附近都被水淹没着,我的背部整个都浸在了水里。也就是世间所谓的半身浴。不对。说错了。世间不是这么叫的。一定要说的话,现在的状况更接近于那种在大型钱汤(スーパー銭汤)里有的“寝汤”吧。(译注:钱汤是日式公共浴场的一种。半身浴是指把下半身浸在温水里的洗浴方法,寝汤则是躺在流动的温水里面的洗浴方法。两者都是温泉用语。)只不过水的深度差不多达到了20公分,如果不努力把脸露出水面的话,水就会跑到鼻子和嘴巴里面了。先不要说根本没有这种寝汤,就算有的话那也是水刑拷问吧。简直就是Death寝汤。
而实际上,现在死亡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我迫近。不管是优衣库买的羊毛外套,还是迷彩花纹的长裤,湿透了以后都变得重得要命。从我维持这种状态开始已经过了……到底过了几分钟了?虽然因为没法看表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像这样一直努力维持着把脸伸出水面的姿势也快坚持不住了。脖子痛得好像要痉挛一样,而且从刚才开始腹肌就一直在一跳一跳地不住颤抖着。而且本来我身体就完全使不上力气。就好像在梦中拼命地想要奔跑,脚却完全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运动,有点类似那样的感觉。我的手脚都已经几乎完全麻痹了。从刚才看到“那个东西”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了。
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我想得太天真了。我在发现了“这边的世界”之后兴奋过头,满不在乎地跑进来探险,结果不小心撞见了不得了的东西,落到了这种快要淹死的境地。
要是我死在这种地方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在表侧的世界,大概会被说成是二十岁女大学生的失踪案件吧。唔哇,感觉会被人兴高采烈地编排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情节。真是讨厌。妈妈,对不起了。
……不对,实际上,就算我突然消失了大概也不会有谁在乎吧。我又没有朋友,会觉得困扰的,顶多也就是发觉我的学费没交的大学里的职员,和发现助学贷款没有按期偿还的学生支援机构吧……
我脑子里转着这样的想法,越来越觉得心酸了。
说到底,就算我成功从大学毕业,也基本可以确定还不上助学贷款了。反正接下来的人生一眼看去也只有阴暗的未来,硬要说的话就这样在“里侧”死掉可能也还不算太坏……?
只不过要死的话,果然也不想要痛苦或者难受的死法呢。溺死的痛苦程度到底有多少呢,就在我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时候,附近传来了什么声音。
那是草丛被分开的声音。以及踏进水里的脚步声……向我这边过来了。是什么动物吗?从声音听来,体格还挺大的。
会是什么呢。不光是鱼,我在“里侧”就没碰到过像是动物的动物。对方的真面目隐藏在草丛后面这一点只是平白增添我的不安。
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看来并不是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露在水面上的哈——哈——的喘气声,脚步声停了下来,随后从草丛的对面传来了声音。
“有谁在那边吗?”
——是人类!
由于太过出乎意料,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明明我这边正处在死亡一分一秒地迫近的状况之中,对方的语气却简直像在天气不错的公园里散步一样,明快得不合场合。
“……难道说,是五月(サツキ)吗?”
声音的主人说道。那是谁啊。认错人了吧。
在我处于混乱中的时候,对方带着变得有些不安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我说,是不是需要我过来帮忙?已经死了吗?”
“啊、还没死——”
我想也没想就开口说道,结果一张开嘴巴水就跑了进来。充满口腔的液体什么味道都没有。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味道。我慌忙噗地一声把水吐掉,再次说道。
“我还活着!救命啊!”
在我不顾羞耻和名誉地叫了出来之后,我才想了起来。让我落到这种处境的原因还在这附近。
“小、小心点喔。附近有很恐怖的家伙。”
“恐怖的家伙?什么样的?”
“白、白色的,弯弯曲曲的……”
一把那东西的外形特征说出口,“那个东西”的形象又再次在我的脑海里复苏了。
突如其来地,我被一阵猛烈的恶心感吞没了,不由得发出了呻吟。
我紧紧闭上双眼试着忍耐,但是浮现在脑海里的白影却变得越来越鲜明了。我心想糟了的同时,却不由自主地更加意识到那个白影,感觉脑袋里面好像被拧成一团了一样。
“唔呃呃……”
“怎么了吗?”
“只要看着它,脑袋就会变得奇怪……所以绝对不可以看它……”
说到这里,我的意志力和体力就同时耗尽了。
就像被停不下来的眩晕感的漩涡吞噬了一样,我的意识渐渐变得稀薄。我的脸沉进了没有味道的水里面,气泡“咕嘟”一声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向上看去,天空在水中摇动着。我吐出的气泡浮起,向着蓝色的天空飞去,在云间破裂。
就在这时——
连一只鸟的影子都看不见的、无比空虚的蓝色与白色被切了开来,明亮的金色在我眼前飘舞着落下。
有只手绕过了我的后脑,把我的上半身抱了起来,意外地简简单单就把我从水中救了出来。
声音的主人对着因为眼睛进了水,不由自主地眨着眼的我露出了微笑。
“还以为是奥菲莉娅呢。”(译注:Ophelia是19世纪著名英国画家Sir John Everett Millais的画作,描绘了哈姆雷特中奥菲莉娅落水溺死的情景。)
对于她的这句话,
“哈?”
——我这么答道。
不不,我是知道的喔。奥菲莉娅这种程度我还是晓得的。不就是淹死的姿势跟死亡寝汤一样的有名的溺死鬼嘛。我可是在维基百科上看过的。(译注:原文为土左子。土左即土左卫门,土左卫门是以长得白而胖知名的相扑力士,经常用来谑称泡肿的浮尸。这里是戏指画作中的奥菲莉娅浮在水面上的情景。)
但我说的并不是这个。在看到她的瞬间,我就不由得呆住了。
是个超级大美女。
稍微带点波浪卷的金发。笔直的鼻梁和端正的相貌。白净又滑润的肌肤。修长的手足,以及即使穿着衣服也能一眼看出来的好身材。她身上穿着拉链拉到脖子处的橄榄色的夹克和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交叉绑带的长筒靴。
她的年纪估计跟我一样,或者比我稍微小一点。她用闪闪发亮的蓝眼睛俯视着我,向我问道:
“难道已经变得奇怪了吗?”
“什、什么变得奇怪?”
“脑袋。”
“大、大概没事,应该还没问题。”
这么回答着的同时,我心里想道——真的是这样吗?
说不定我的脑袋已经变得奇怪了。在快要死掉的时候刚好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来救我,不管怎么想这种展开都太方便了。这算啥?初中生的妄想吗,还是濒死时的幻觉——
就在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时候,她开口说道:
“所以,在哪?那个看到了就会变得奇怪的家伙。”
被她用若无其事的口气一问,我不由自主地老老实实地指向了正确的方向。我这事才发觉,手脚的感觉又恢复了。虽然还是有点麻痹感,但是姑且还可以动弹。
“就在那边……等下,你想干什么?”
她把我放了下来,让我就这么坐在水里,自己则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不行不行,这样很危险的!”
“呕,真的呢。”
她嫌恶地眯起眼睛,吐着舌头说道。
“是那玩意吗,确实好恶心啊~”
“不不,不是恶心的问题,不可以看啦——”
我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回来,结果我自己也不小心又一次直接看到了它。
一眼看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褪色的草的海洋。在“里侧”的这片稀疏地分布着暗色的小树林和废墟构成的点的平原上,只有一个会动的物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那是个好像被纵向拉长了的人形
一样的形体。
那个形体就像是把夕阳在地面上投射的长长的影子强行剥起来、让它立着一样,有着无从捉摸的形态。
它的颜色是白色。是让人联想起香烟的烟雾的浑浊的白色。
那个细长的白色人影立在被水浸没的草丛当中,不断弯折、扭曲着身体。又像是在跳舞一样,又像是在痛苦着一样,弯弯折折、弯弯曲曲地动着。
只要看着那东西的动作,脑袋就变得越来越轻飘飘的,恶心感也逐渐涌了上来。即便如此,却又有一种非得仔细把它看清楚不可的感觉。
这就跟早上醒来的时候,回想着快要忘记的梦境时的感觉十分相似。就是那种本来应该记得的事情,还差一点点就会想起来,但是就是想不起来,拼命地搜刮着自己的脑袋的感觉。
“唔~……”
我松开了她的手腕,呻吟起来,同时身体一软,靠在了她穿着牛仔裤的腿上。
我不停地重复着浅短的呼吸,她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
“我说,看到那个以后就会有种超级奇怪的感觉对吧?”
“唔……”
“如果一直盯着看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不知道……”
“唉也是啦~”
虽然她用这种好像还很有余裕的口吻说着,但按理说她也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我能听见她“呼、呼”的快速地喘气的声音。
“啊~真难受。哈~……但是好像能弄清楚什么一样……。这种感觉继续下去的话会有什么东西呢……?”
“……啊……”
我已经没法好好作出回答了。她的呼吸也在变得越来越急促。我有种身体开始摇摇晃晃起来的感觉,但我连正在摇晃的是她还是我也分不清了。
“比——比刚才更、靠近了点,不快点、逃跑的话……”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几个字来。
虽然那个白影奇妙地缺乏深度,难以把握与它之间的距离感,但总觉得比我最初遭遇它的时候更加靠近了。
我的视野无力地歪斜了。眼前的情景好像投影在半空中飘着的烟雾上面一样,缺乏真实感。就在我脑袋昏昏沉沉、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金发的女孩高高地抬起手,将某种东西投掷了出去。
那个闪闪发光、棱角分明的好像石头一样的东西划出抛物线,往白影的方向飞去。
下一个瞬间,白色的影子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急速地在原地扭曲起来——然后消失了。
“诶?”
我下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咦?!干掉……了吗?”
从金发女孩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不是只有我大吃一惊。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在她脚边呆若木鸡的我,歪了歪脑袋。
“刚才的,应该打中了吧?”
我呆呆地点着头。与其说是打中了,倒不如说看上去是让白影投影出来的、类似烟雾一样的东西本身消失了。
“刚……刚才你丢了什么过去?”
“块状的岩盐。因为有谣言说对那一类的家伙很有效,就丢出去试试看而已。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我都吓了一跳。”
说的是撒盐可以除灵那一类的说法吗?
总觉得好像太通俗了,让人没法轻易接受就……。
“哦哟”
女孩摇晃起来,身体往后倒了下去。
如果不是我撑住她的话,她就整个人仰面朝天向水面倒下去了吧。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她冲着我一笑。
“多谢。你没事吧?刚才真的好难受呢!”
“嗯、嗯。”
恶心感、晕眩感和到现在还残留在手足当中的麻痹感都急速地消退了。
好像要想起什么一样的感觉也消失了。
“能站起来吗?”
“啊,可以。”
我发现自己还抓着她的腿,急忙松手退开。站起身来的时候我还有点摇摇晃晃的,但是似乎没有什么问题。湿透的衣服黏在皮肤上感觉好难受。
“那个,刚才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谢。”
“没事没事。”
女孩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报上了名字。
“我是仁科鸟子。你呢?”
“呃,那个,我的名字叫纸越空鱼。”
“话说空鱼,你进来这一侧的地方,离这近吗?”
喔哦。一下子就直接用名字叫我。
我一边对她拉近距离的速度感到退缩,一边点点头。
“嗯。就在这附近。”
“太好了。能不能带我过去?我稍微有点迷路了。”
“好啊——鸟、鸟子。”
我也学她直接叫她的名字,她脸上一下子充满了光彩。
“稍微等一下喔。我去捡一下那个。”
这么说着,“鸟子”就跑向岩盐掉落的地方,拨开了草丛寻找着。
2
打开门、穿过窄小的门口的一瞬间,空气的感觉完全改变了。
“哇,好暗。”
跟在我后头的鸟子自言自语地说着。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黄昏时分的废弃小屋。天花板和壁纸都破破烂烂的,不管是瓦斯炉还是料理台都又脏又黑。落满灰尘的餐桌上,散落着褪色到看不清了的水费和电费的账单。
转身一看,我们刚刚通过的门已经关上了。那原本是废弃的店铺门面后部的居住用空间的出入口。这道门本来应该是通往狭窄的小巷子里面的。
这就是我所发现的通往“里侧”的通路了。
鸟子在室内东张西望着,一边问道:
“这里是哪里?”
“大宫。车站东侧的——”
“诶,跑到埼玉了?我没打算走那么远的啊~”
“鸟子是从哪里进去的?”
“神保町——东京那边的。果然空间是不是在哪里变得奇怪了呢~”
从外面传来了街道的喧嚣。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以及听上去很烦躁的汽车喇叭声。和这里隔了好几间店铺的小钢珠店的店门每次打开,都能清楚地听到钢珠碰撞的唰啦唰啦声。是的——在“里侧”所没有的正是这些。不管是人的声音,还是汽车的引擎声,又或者是电子机械的若有若无的细微低鸣声,在那边都是没有的。那边只有风吹动草木的声音,以及偶尔响起的不知道什么鸟还是昆虫的鸣叫声而已,没有任何昭示着人类活动的声音。
我对那种仿佛远离世间一般的寂静十分地中意。
那个安静而平稳的世界,我是想要独占的……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就是了。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嘎嘎地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原来是鸟子把桌子边上的椅子拉出来的声音。
鸟子满不在乎地在积满灰尘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我犹豫了片刻,也拉出另一把椅子来,小心翼翼地坐下。
我隔着桌子看着鸟子的侧脸。鸟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东西一样,用一只手撑着脸,视线朝着满是焦痕的瓦斯炉的方向一动不动。
“——你去了几次了?”
我开口问道,鸟子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眨了眨眼,转身面向我这边。
“大概十次左右吧?”
真的假的。我都才是第三次去呢。
“去了那么多次……也就是说对那边很清楚了咯。”
“哎呀,也不是,倒也没有那么清楚啦。”
“但是你不是都把弯弯曲曲给击退了嘛。我都不知道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弯弯曲曲?那个恶心的玩意是这种名字吗?”
“与其说是名字……应该说有这种谣传吧?”
“那不是空鱼对这方面比较清楚嘛。”
“我也只是有一定的预备知识而已。其实我根本没想到真的有那种东西存在。”
像这样说出口的时候,我才终于切身地感觉到刚才的体验有多异常。
我会知道那个的存在,是由于在大学专攻的文化人类学的研究题目的契机,而对现代的真实怪谈产生了兴趣的缘故。“弯弯曲曲”是从大约2003年开始以网络为中心流传的怪谈。如果看到了身体以异常的方式扭曲着、好像跳舞一样的白影,脑袋就会变得奇怪——大概是这样的内容。我认为刚才自己遭遇到的东西,与这个怪谈所提到的存在非常相似。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弯弯曲曲是实际存在的东西。虽然文化人类学是以妖怪、巫术之类的东西为研究题材,但是并不是说实际相信这些东西的存在,只是将其作为人类文化的一个侧面来加以研究。
“那,来看看这个。知道这是什么吗?”
鸟子在夹克的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了某种有棱角的东西。
放在桌面上的是一个边长大约5公分的银色的六面体。每个面都像镜子一样光滑,反射着屋子里面的事物。
剥落的壁纸、脱落的天花板,以及散乱的杂物都清清楚楚地在镜面中映了出来。
但是,唯有正在看着它的我们两人的身影不在当中。
“诶…
…?”
不管是改变角度观察,还是用手靠近它,都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玩意消失的地方掉着的东西。”
鸟子把六面体拿了起来,饶有兴趣地观察着。
“拿去卖的话能卖多少钱呢~?”
“不不,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不知道。丢出去的岩盐不知怎的找不到了,是不是变成这个东西了呢~”
这怎么可能。只有人类不会映出来的镜面?这种东西可能存在吗?
虽然我在一边觉得不安,但鸟子的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物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里侧”是个多么异常的场所了,但这个小小的六面体再一次地动摇了我对现实的认识,成为了让我无从否定的物证。
我发现“里侧”是差不多刚好一个月以前的事情。
为了实地追查真实存在的怪谈,我到各种各样的有灵异现象发生的地点进行了调查。因为我从高中时代就喜欢模仿废墟探险了,就以田野调查的名义潜入了各种各样的可疑场所。虽然严格来说这已经属于不法侵入了,但总而言之我就是在这过程当中,在这个废屋里面找到了。也就是这扇通往不可思议的草原的门。
最开始的时候,我为了不让门被关上找了根棍子把门支住,只往里面走了两三步远就马上回来了。即使这样我还是对自己所发现的东西无法置信,就这样茫然地回去了。
接下来在我重新打起精神以后,我第二次稍微多努力了一点,往里面前进了大约50米远。因为被泥坑绊倒摔了一跤,搞得全身湿漉漉的,只好撤退了。
第三次也就是今天,我穿着适合在野外活动的装束进入了“里侧”。我根据废墟探险的经验选择了暖和而便于活动的衣服和靴子,然后就穿着这身要说是体育运动又没有器材,要说是去登山又过于轻装的行头忐忑不安地乘上了电车。如果是走在夜路上的话,搞不好会被误以为是闯空门的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就这样真格地做好了探险的准备,勇敢地踏入了“里侧”。
接下来就遇到了弯弯曲曲,差点就没命了。
“我说。”
就在我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知何时鸟子已经越过桌子探过身来,直盯着我。
“……怎么了?”
“空鱼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地方的?”
“你是说‘里侧’吗?”
“是叫这个名字吗?是有谁告诉你的吗,这个名字?”
“我,我自己擅自这么叫的。”
没错。“里侧”这个叫法是我自己随便取的。也就是相对于我们至今为止所知的表面的世界来说,是相当于它的影子的里侧的世界,也不过是有这种程度的含义而已。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知道“里侧”这种问题,我还想问她呢。
我把视线转回了鸟子身上,从正面直视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鸟子,你——”
“空鱼,你在那边见过其他的人么?”
结果鸟子间不容发地问了下去,我一下子泄了气。
“没见过。在‘里侧’遇到的人,你是第一个。”
“这样啊……”
鸟子垂下视线,往后靠回了椅背上。
“你在找什么人吗?”
“算是吧。”
“这么说起来刚才好像说过吧。是叫五月(サツキ)小姐……来着?”
就在我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
哐!突然间有个很大的声音响了起来,惊得我们两人都跳了起来。
声音来自废屋的后门。我们刚刚从那里面出来的、通往“里侧”的门毫无预兆地响了。就好像门的另一边有什么人把门叩响了一样。
声音只响起了一次,随后又静了下来。鸟子可能是起了去确认一下状况的念头,蹑手蹑脚地从椅子上抬起了腰。但是离门更近的是我。我用一只手制止了鸟子的动作,自己站了起来。
要怎么办呢?“不要出声”,鸟子用嘴型说道,我转头瞥了她一眼,注意不发出脚步声地悄悄靠近了门。
我把脸凑近了门上的猫眼。
我想起来了,也有这时候对面也在通过猫眼往这边窥视,像这样的内容的怪谈。我一边做着会看到某人满布血丝的眼球的心理准备,一边战战兢兢地向猫眼里面看去。
………………?
蓝色。
猫眼的另一侧,只有一整片的蓝色。
那是也分辨不出是大海的蓝色还是天空的蓝色的,一整片蓝色的世界。
这是什么啊。
“我说空鱼……!到底怎么样了……?”
鸟子压低声音问着,我转过身来回答她。
“搞不明白。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蓝色——”
我说到一半的时候,鸟子的眼睛瞪大了。
“快退开!”
鸟子一边这么叫道,一边拉开夹克的拉链,把手伸了进去——
——取出了泛着黑光的手枪。
你等下……。
给我等一下这玩笑根本不好笑。
“啊,没事的啦。”
看到我的表情,鸟子像是安抚我一样抬起一只手。
“只不过是马卡洛夫而已啦。是我捡来的。”
到底哪捡来的啊。
“因为我还有多的,下次也给空鱼一把吧。比起这个,那边很危险。”
我才不要呢,危险的是你吧……虽然想这么说的,但我可没有蠢到对拿着手枪的人回嘴。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下吧。
鸟子两手握着手枪,举步靠近了门。虽然也不知道这算是厉害还是不厉害,但不止怎的感觉她的动作似乎很利落的样子。
鸟子紧贴着门,向猫眼里面窥视着。
然后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
“鸟、鸟子……小姐?”
我试着在不刺激到她的情况下,小声地喊着她,鸟子则用平板的语调说道:
“刚才门对面,是蓝色的对吧?”
“嗯、是啊。”
“是吗。”
鸟子唉地一声叹了口气,低下了枪口,随意地握住了门把。
“喂,等下——”
在我来得及阻止她之前,鸟子就把门打开了。
满是灰尘味道的空气进入了废屋。
从门口能看到的是一整面的蓝色……并非如此。
而是“里侧”的尚未被人踏足的原野……也并非如此。
在门后的,只是小巷子而已。
“咦?!”
我赶紧跑到门口,探出身去。
一望无际的“里侧”的草原已经消失了。
映入我眼帘的唯有夹在建筑物之间、狭窄而肮脏的小道。这里有的只有塞满空瓶的啤酒箱、垃圾桶和锈迹斑斑的被丢弃的自行车而已。从街道的方向,毫无紧张感的夏威夷风音乐飘了过来。
那是无可救药地平凡的、属于无可救药的表世界的风景。
“怎么这样——?”
我只能愕然地呆立在那里。
消失了。
属于我的“里侧”。
“这个入口,变得没法用了呢……咦,喂,等一下,你怎么了?”
鸟子窥视着我的脸,慌慌张张地对我搭着话。
“喂,我说,空鱼?”
尽管鸟子在向我搭着话,我只是一味地摇着头。
好想哭。
就好像是,还没有人开拓的游玩场所,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的场所,就在我眼前被人拿走了一样的感觉。
“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啦。还有我进去时候的入口呢,下次会带你过去的,好不好?”
鸟子一边好像很困扰地这么说着,一边走近我身边,伸出手在我头上抚摸着。
居然是拍人脑袋吗。你是轻浮男吗。当心我打飞你喔。(译注:原文是头ぽんぽん,是反复在别人脑袋上轻拍的手势。是传说中男性往往以为这样能提高女性好感度,但是十有八九会起反作用的做法之一。)
我一边在心里使劲地撅起嘴,一边开口说道:
“没事是没事啦……”
发了好像在闹别扭一样的声音。我清了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
“没事的。我不要紧的。”
我撇开脑袋,鸟子识趣地收回了手。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店铺后门的下门框。(译注:敷居是日式房间的拉门的有导轨的下框,一般会做成和地面同高。)
“蓝色的东西,为什么那么不妙?连枪都拿出来了……”
我这么问道,鸟子则一边把枪在腰间晃晃悠悠地把玩着,一边给出了回答。
“我听别人这么说过。虽然那边的世界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存在,但这当中最不妙的,就是变成蓝色的时候了。”
“为什么?有什么东西会袭击过来吗?”
“不知道。我也没有经历过。但是……”
鸟子忽然好像很疲劳一样地叹了口气。
“今天先回去吧。下次
我们再约时间吧……把联系方式告诉我吧。”
鸟子把枪塞回夹克内侧,拉起拉链的同时说道。
告诉她究竟好不好呢。像这种拿着手枪的可疑的女人。
“……鸟子你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不记得自己的号码。”
“看一下自己的电话不就知道了吗。”
“没带在身上。因为不想掉在那边就没带。”
“……啊!”
我慌慌张张地从浸过水的裤子里面取出了自己的电话。
糟了。忘记了。
我浸在那片没有味道的水里的时候,电话当然也进水了。
我一边祈祷着一边按下电源按钮。一瞬之后,电话的画面闪了一下,成功地开机了。
太好了——然而,我能安心的也只有短短的一小会儿而已。
“……这啥啊?”
我看着电话画面,发出了呻吟。
看惯了的图标和应用名称都不见了。在“里侧”进了水的我的电话,在画面上显示的只有虽然酷似日语但却完全无法阅读的神秘文字和奇异的图形,变成了完全没有用处的机械了。
3
再次和仁科鸟子见面是在一周后了。地点在大学的学生食堂。
在三、四节课的非洲史I的讲义结束以后去吃饭是我的习惯。突然间有个家伙把我对面的椅子拉出来坐了下来,我正想着这家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礼貌……一抬头就看到了想忘也忘不掉的不法持枪金发女正在冲我挥着手。
“早呀~”(译注:おっすー在这里是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经过几段缩略以后演变成的招呼形式。因此在这里翻译成“早”。)
我一边咀嚼着酱汁淋鸡肉块(チキンおろしだれ),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鸟子。
今天她穿着的是普通的、好像要到街上散步一样的打扮。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上衣,搭配着及膝的蓝色百褶裙,手上则只有皮制的手提包而已。虽然只是简单的服装,但她本来就很漂亮了,看上去非常养眼。相对地,我则是普通的、因为公寓就在附近所以在大学出席、听完讲义后就马上打算回家的打扮。上身是棉衬衫,下半身则是,呃,随随便便的牛仔裤而已。手上拿着的则是高中时代以来就一直喜欢的布挎包。这两种虽然都是“普通的打扮”,彼此之间可是有着相当大的差距的……。
鸟子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问道:
“你没有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吗?”
“能不能别管我?!”
我想也没想就生气地这么回答道,结果鸟子扬起眉毛露出了好像很高兴的神色。
失策了。一不留神就作出反应了。
像这样擅长戏弄别人的家伙我是很讨厌的。在这种家伙看来,拿别人的特征,诸如没有朋友啊,不擅和人相处啊,阴暗啊之类的当作笑料加以取笑也是没关系的。我发自心底地觉得能不能放着我别管啊。高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家伙了,即使到了大学,一入学没多久也冒出来了这样的家伙,实在是令人心神俱疲。就是因为想尽量远离这种的麻烦,我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交的情况下,已经来到了成为二年生之后的五月了。
我带着烦躁的感受看向对面的金发女。这头金发的色泽以染的来说也漂亮过头了。实在是令人不爽。
这家伙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呢。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哪里。虽然我之前确实不情愿地只把自己在这里上学这件事告诉了她,结果她只靠这一点信息就逮到我了吗。明明不管是电话号码还是邮件地址还是住址全都没有告诉她的。真是可怕。
“再去一次嘛~”
可疑的女人——也就是鸟子——说道。
这说的是“里侧”的事情,我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毕竟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共通点也只有这一个了。
“你一个人去不就好了。”
“两个人一起去嘛,不行吗?”
“又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去那里是要干什么?”
“上次不是把那个拿回来了嘛,就是那个奇怪的镜子方块。有人说想要那个呢~”
“啊~,你说那玩意啊……”
因为那个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或许真的会有人想要也说不定。
“就算你说有人想要,也没办法吧。我们只是偶然捡到的而已。”
“才不是偶然捡到的呢。入手的方法不是知道的吗。”
“你说方法,难道说——”
对着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的我,鸟子把身体探了出来。
“那个玩意叫什么,弯弯曲曲来着?我们去狩猎那个吧!”
“哈——?!”
我不由得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就那个只要看到就会发狂的、变得十分难受的玩意,居然说要去狩猎它?
“很有赚头的喔,这位客人。”
“居然说客……”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是马上就注意到了周围投过来的目光。我一边重新坐下来,一边小声问道。
“……你玩真的?”
“真的真的。我可是网购买了好多这个。你看。”
鸟子把好几个岩盐块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桌面上。
“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一起获得幸福吧~”
“玩真的啊……”
我一时只能愕然地自言自语地说着,但随即回过神来,拼命地摇着头。
“不不不这怎么行。我已经不想再靠近那种玩意了。上次可是差点就死了。”
说到底,这些盐真的有效果吗?虽然那时候弯弯曲曲的确像是被岩盐丢中以后就消失了的样子。
鸟子可怜兮兮地垂下眼睛,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被干掉的,所以才想要空鱼一起来啊~”
“为什么是我?”
“因为看起来可以信赖。”
“哪里可以信赖了?!我们才见过一次面,能了解到什么——”
“今天是第二次了。”
我的眉心聚集起了皱纹。鸟子对着这样的我微笑起来。
“电话修好了吗?”
“啥?”
“之前不是坏掉了嘛。”
“还没有。没钱修。”
因为反正又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干脆懒得考虑了,这一个星期以来就这样放着它不管了。
“你觉得那个镜石,一个能卖到多少钱?”
鸟子好像要说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一样把脸凑近了过来,我则不甘不愿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多少钱?”
在我耳边说出的价格惊得我魂都飞了。是能买好几台智能手机都还有得剩的金额。
对着傻张着嘴的我,鸟子露出了无声的微笑。
“这次平分吧。咱们一人一半。”
“你玩真的……?”
确实是玩真的。
我们两个从大学出来,在南与野乘上了埼京线。
半途中,本来我因为不知道该跟彼此不太了解的对象聊些什么而陷入了忧郁,但鸟子意外地没有搭话过来。她只是站在电车门的边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保持着沉默。然而她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脸上一直挂着好像很开心的笑意。感觉她并不觉得这样很让人不自在的样子。我还满以为她会很啰嗦地向我搭话的,感觉步调都被打乱了。
虽然像这样对我来说是比较轻松,但变成这样的话反而会变得在意对方的事情了。我还有很多想要问问看的事情的,先问哪一件好呢……。像这样对于别人产生兴趣真的是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了,我的对话能力已经完全是毁灭状态了。我就这样在脑子里充满了类似“啊——”和“嗯——”的呻吟声的情况下随着电车一起摇晃,在池袋换乘了丸之内线,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这么在御茶水下了车。
鸟子领着我来到的是位于神保町的一角的一栋大楼。
这栋大楼建在了旧书店街的背后,是一栋细长的高高的杂居大楼,一共有十层。(译注:雑居ビル,有多种用途的大楼。大约是指有许多不同的门面和房间以供出租,入驻了多种不同店铺、事务所等的建筑。)
“就是这里……?”
我用疑心重重的眼神仰头看向这栋建筑。
“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的啦。走吧。”
我看着满不在乎地这么说着往大楼里面走去的鸟子的背影,稍微有些犹豫。
果然这个人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有种好像被不良盯上了一样的感觉。
即使我这么想着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是因为我果然还是不想失去和“里侧”的接点。
自从发现了“里侧”的存在以来,它就成了我的全部。因为在我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变得像我一样吧。如果找到了能够从那些只要活着就会感受到的种种麻烦、人情义理和亲切的束缚当中逃脱出来的、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的世界的话,不管是谁都会想去看看的吧。
还是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呢。
总而言之,
这也不是说就等于对鸟子言听计从了。绝对不是。
——唉,到时候总有办法的。
我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迈步走进了大楼里面。
穿过脏兮兮的入口大厅之后,我们乘上了电梯。
电梯门一关上,鸟子就按下了四楼的按钮。
到了四楼以后也没有出电梯,马上直接按下二楼。接下来是六楼。简直好像在对暗号一样,鸟子用乱七八糟的顺序按下不同的楼层。
虽然是跟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说不定会被人发火的行动,但鸟子的表情是认真的。
“……这是在干嘛啊。”
“只要按照特定的顺序按下电梯的楼层,就可以前往异世界。”
鸟子手上一刻不停地答道。
“空鱼的话,这种说法应该也有听过的吧?”
“……是有听过。”
我点了点头。没错,我的确在网上看过类似的都市传说。这也太幼稚了……因为这样的第一印象,我自己完全没有对此产生兴趣,只是在心里留下了可以前往异世界类型的网络怪谈好像很流行的模糊印象。
结果我居然自己成了这个怪谈的当事人,真是没想到。
六楼,二楼,十楼……。电梯马不停蹄地上上下下。只要电梯停在了指定的楼层,鸟子就会立刻按下关门按钮。
五楼。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走廊的另一头有一位女性在快步往这边走过来。她个头很高,有着长长的黑发,但是看不到脸。鸟子则看都不看,立刻间不容发地按下了关门按钮。
“等下,刚才那个人正要坐上来吧?”
我下意识地责备鸟子,但鸟子只是耸了耸肩。
“那家伙,每次都会在五楼打算乘上来。”
“……每次?”
“停在五楼的时候,必定会有女人要乘上来,但是绝对不可以让她上来。”
这算啥啊,好恐怖。
一楼,三楼,八楼。不停开开关关的电梯门的缝隙间看到的杂居大楼的走廊像走马灯一样不停更替。二楼,七楼,十楼。在不时闪动的日光灯照耀下,装着毛玻璃的门打了开来,女式靴子的鞋尖踏进了走廊。背对这边走着的有着宽阔背部的男性停下脚步,正要回过头来。每次电梯门都在那之前的一瞬关上,把走廊里的情景切断在外。
我渐渐地开始察觉到了异常。我们明明是在有限的楼层之间往返的,但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同样的情景。每次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都是没有见过的走廊。
“……我说。”
“现在懂了吗?”
鸟子侧眼看了我一眼,哼地一声笑了笑。什么啊,那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我瞪了她一眼,鸟子好像吓了一跳一样俏皮地眨了眨眼。
不知不觉间,电梯门开关的速度似乎加快了。我看了一眼操作盘上表示楼层的按钮,不由得心下一惊。上面的数字变得没法阅读了。本来应该普通地写着阿拉伯数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写着的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文字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电梯总算停了下来。
打开的电梯门外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电梯里面溢出的光在地面上投下了拉长的四边形光斑。
“鸟……鸟子,是这里吗?”
鸟子歪了歪脑袋。
“哎呀?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呢~”
“哈?”
“因为至今为止都没有变得这么黑过啊。”
“你给我等等。”
“好~奇~怪~啊~。是不是那一边的夜晚呢~”
我一边因为她这靠不住的反应感到傻眼,一边把身子向电梯门外探去。
紧接着我以猛烈的气势缩了回来。
我接连倒退了好几步,背部撞上了电梯的墙壁。
“快关门!”
在我叫出来的同时,鸟子一拳敲上了关门按钮。
就在电梯门将要关上之前,我们听到了嗒嗒嗒嗒嗒的冰冷的脚步声在急速地往这边接近着,感觉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的爪尖。
那是在关节突起的指尖伸出的、末端弯曲开裂的巨大的爪子。那个只在一瞬间留下了印象,随后电梯门就把那黑暗关在了外面。
我在又回归了寂静的电梯里面浑身发抖,一时间动弹不得。电梯又开始上升了。
“那是,那是什么啊。”
我活动着僵硬的舌头,总算是发出声音了。
“刚才看到的那个,鸟子——”
我转过头想跟鸟子说话,却发现鸟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取出了枪,正对着电梯门。
“唔喔?!”
“哇,别吓我啊~”
“我才想这么说呢!能不能不要理所当然地拿出枪来?!”
“我又不是一直都带在身上的。因为今天要跟空鱼见面才带的。”
“为什么跟我见面需要带枪?!”
“没事的,没事啦,冷静点。It's okay。”
“Not OK!该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拿出来的那玩意!就这么直接塞进包里吗?!”
“空鱼说话的方式真有趣呢~”
“哈?!哪里有趣了?!”
“一直在忙着吐槽……怎么说呢,好像那种在推特上吵吵闹闹的人一样呢~”
“…………?!?!?!”
在我被困惑、羞耻和愤怒混杂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感情弄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电梯又一次停了下来。
在我们的注视之下,电梯门往左右两边分开了。
鸟子满足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这次是真的到了呢。”
门的另一边是屋顶。被布满龟裂的水泥块覆盖着的地面的另一头,有着大约到腰部高度的铁栅栏,在我们头上则是飘着云彩的天空。
“走吧。”
鸟子迈步走了出去。
“喂,真的没关系吗这个?”
“It's okay, maybe~”
“啊啊啊,I don't think so——”
虽然我害怕得腰都发软了,但是要是让鸟子丢下我走掉就更加不安了。我下定了决心,一鼓作气地走了出去。
我离开了电梯,走向屋顶边缘处。带着湿气的风吹拂着我的头发。
围绕着屋顶的铁栅栏锈得很严重,看上去不太能支撑人的体重。我小心地把手放上去,确认了一下它会不会突然断掉,然后才越过栅栏窥视着下面。
在泛着光晕、投下有些朦胧感的光的太阳照耀下,好像褪了色一样的黄色的草原无边无际地延伸着。
在这极为广阔的草原上也有着一些起伏,看起来就像波浪一样。在草原上四处散落着一些不太显眼的看似人工产物的物体。像是被藤蔓覆盖了的大楼,躺在地面上的巨石。在杂木林的另一边露出头来的、黑乎乎的好像针一样细细的东西,看起来是输电铁塔的样子。将沼泽地分开、延伸向沼泽地深处的那个是不是铁轨呢?而在比这些更远的远处,是绵延在一起的低矮群山。
“怎么样?”
不知为何好像得意起来了的鸟子说道。
“……不管怎么说,至少看起来这里不是神保町呢。”
我转过身,扫视着屋顶。屋顶上没有楼梯,只有通往电梯的门而已。
“要怎么下去?”
“走这边。”
我跟着鸟子走了过去,在栅栏的缺口处有把梯子。
“诶……要从这里下去吗?”
“难道说有恐高症吗?”
“倒也不是这样啦……”
虽然让我站在屋顶往下看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一定要我从十层楼高的生锈的梯子上爬下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没事啦,不会摔下去的啦。”
鸟子不负责任地说着这样的话,我斜了她一眼。
“我现在算是渐渐明白鸟子你的做事方法了。”
“我的做事方法,是说的什么?”
“你是那种觉得在出了问题之后再开始担心就好的类型,不是吗?”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考虑了很多方面的喔。”
“是这样吗……?”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鸟子已经把脚踏上了梯子。
“我先下去啦。有我在下面的话,就算不小心掉下来了也可以放心了吧~”
“是说你会接住我吗?”
“嗯——没想到你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呢。我本来只是说,就算掉下去了也有我在下面当肉垫这样的意思而已喔。”
“……还是免了吧。要是我真的掉下来的话拜托你躲开就好。”
虽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微微晃动着的梯子相当地恐怖,但不管是我掉下去把鸟子压成肉饼,还是鸟子避开来我自己摔成肉饼之类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姑且算是平安地抵达了地面。
我一边让因为紧张和疲劳微微颤抖的手指发出咔叭咔叭的声音,一边观察着四周。
大楼附近的地面露出了黑色的土壤,在
高高的草从当中有一条细细的、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延伸向深处。
我在从梯子上爬下来的途中就注意到了,这栋大楼的样子和我们进来时候的那栋大楼既相似又不是很相似。
首先这栋楼连墙壁都没有,就只有柱子和各层楼的地板而已。就是一座只剩骨架、里头空荡荡的大楼废墟罢了。里面连楼梯也没有,电梯井也同样没有。这样的话,我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大楼的一层连地板都没有,地面就这样直接暴露在外。在其中一根柱子底下放着一个金属运输桶,鸟子就迈步往那个桶边上走去。
我好奇地往桶里面看了一眼,运输桶的内部全都被烧得焦黑。旁边则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混凝土块,估计是用来代替椅子的。
“在这里烧了火吗?”
“上次来的时候啦。”
在柱子的另一侧靠着一把布满茶色的锈迹的铁铲。鸟子把铲子拿了起来,对着水泥块的小山边上的一处地面插了进去。
只挖了两三下,鸟子似乎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她弯下腰,从洞里取出了某种被白色的塑料袋缠了好几圈的物体。
“给。”
“诶,什么东西?”
鸟子把这内容不明的包裹递了过来,我不禁畏缩了。
因为鸟子没有把包裹收回去的意思,我只好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解开了塑料袋。
“………………”
我沉默地看向我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枪喔。”
“一、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好像是叫什么来着,马卡洛夫?跟鸟子拿着的枪是同样的型号。一同裹在袋子里面的还有装在纸盒里的枪弹。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上次不就说了要给你了嘛。我觉得武器还是有必要的喔。”
好可怕,我不知道使用方法,我是不会开枪的,这种东西我不需要……等等的,各种反驳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面不断地涌现出来。但是无论哪句话都没有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刚才在电梯里看到的东西还牢牢地烙在我的记忆里面。在那个一片漆黑的楼层,从黑暗深处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跑过来的、那个长着钩爪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虽然不知道那东西的真面目,但是如果又遇到了类似那种的东西的话……。
“……我就收下了。”
“嗯。”
鸟子点了点头,干净利落地把挖的洞填了回去。
接下来鸟子教了我装填子弹和打开保险的方法。实际一听的话,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只不过完全不觉得我开枪能打得中就是了。
“要试着开枪看看吗?”
“算了吧。有点怕。”
“真的到了要上场的时候才想开枪的话也只会失败喔。”
“都说了不用了。”
我把保险锁上,犹犹豫豫到最后,还是把枪丢进了包里。
“不好意思啦,本来连枪套一起给你就好了,但是这把枪是捡来的所以没有。”
“在什么地方捡到的?”
“在这一侧捡的。在这边时不时就会有枪掉在哪里呢。说不定有军队来过这边喔。虽然我是没有见过就是了。”
虽然我也考虑过会有其他人进入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但是居然说军队?
这么一来,不就是说毫无预警就被人枪击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吗。
尽管我在边上变得越来越不安,但鸟子只是把挎包重新背回肩上,轻快地开了口。
“那我们走吧。”
“嗯、好吧……”
我们离开了大楼,迈步踏入了草原。
目的地是我和鸟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而我们的目的是——狩猎弯弯曲曲。
4
“果然还是应该先换身衣服再来的呢~”
当我们走在草丛间的小道上的时候,鸟子说道。
我也赞同她的意见。
不管是鸟子还是我,今天穿着的都不是适合野外活动的装束。我还算好了,鸟子在轻飘飘的裙子下面,双腿就这么裸露着。
“所以说为什么穿着这样的打扮就过来了?”
“因为人家觉得,必须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过来才行嘛。”
“为什么?”
“这里,在天黑以后会变得很恐怖的喔。”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了。说起来确实是这样,我还没经历过“里侧”的夜晚。
“到了晚上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
听她这么干净利落地表示不知道,我也只能傻眼了。
“你不是来了十多次了吗?每次都是白天吗?”
“因为有人告诉过我,不要在晚上过来嘛。”
“谁说的?”
“一个朋友。”
“那个人呢?”
“已经不在了。”
鸟子对于我的问题并没有闪避,只是简短地回答着。
是和那个人一起过来的吗?为什么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就是“五月(サツキ)”小姐吗?
虽然我很在意,但是对于要不要问出这么沉重的问题感到十分踌躇。从后面看去,走在前面鸟子的背影传来一种僵硬的感觉,看上去总觉得她不太想谈这个话题的样子。
我们闭上嘴,只是闷头在草丛中的小道上一味地往前走着。
这是条被踩出来的小道——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在这里行走的话就不会形成这样的小道了。如果没有人走的话,这条小道恐怕很快就会被生长起来的草淹没了吧。当然,前提是我所知道的常识在“里侧”也能通用就是了。
蓝色的天空下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风摇动着草丛、吹在我的肌肤上,让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现在正跟不太认识的人单独两人一起,逐渐往未知的场所深处走去。
在枯黄色的草原上穿着轻飘飘的服装走动的女人。总有种在CM上还是哪里看过这样的影像的印象。(译注:CM就是Comic Market,漫展)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里是哪啊。
看着完全不左顾右盼、只是默默地往前走着的鸟子的背影,我就变得有点提心吊胆的了。
“我说,我们只见过一次吧,为什么觉得我可以信赖?”
我这么问道,鸟子头也不回地回答。
“嗯……举个例子说,因为你没报警吧?”
“嗯?”
“我有枪这件事。我还以为会有警察来找我呢。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就算你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我不想扯上关系罢了。”
听到我老实的答案,鸟子一边走着一边灵活地转过身来,用一根指头指着我。
“就是这个。你就是这种地方让人感觉可以信赖喔~”
“哪里可以信赖了?虽然自己说出来也有点那个,但这不是会在朋友身上追求的特质吧?”
“但是作为共犯的话不是最棒了吗?”
“…………”
总觉得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在哪里读到过的,被关进了看守所里面的罪犯的台词。被关进同一个房间以后,发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是并非职业罪犯的普通人,于是问出了各种各样的讯息,在得到释放以后找上门去勒索钱物之类的。
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报警,被她觉得我这个人好搞定了呢。
“你知道吗,所谓的共犯,是被称为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的喔。”
鸟子仍旧用一根指头指着我,一脸得意地说道。
“没听过。还有不要用指头指着人。”
“啊,不好意思。”
鸟子急忙收回了指头。
“给你添麻烦了?”
就算被她用这种不安的语调问起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算你现在才想起来说这种话又能怎么样。
“算了,随便你吧……”
“谢谢。”
鸟子像是放下了心一样点了点头,又把身子转回了前面。
刚才这句谢谢到底是谢什么东西?
我可没有说承认了自己是共犯者喔。
我迟疑了一下怎么回答,鸟子就迅速地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啊对了,说起来,弯弯曲曲这种妖怪是在什么地方会出现?”
“呃,这个也是,你现在才来问吗?我们不是在往我们第一次碰见的地方过去吗?”
“你看,它们原本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之类的,空鱼的话看起来应该会知道嘛。”
我回想着上次从“里侧”回来以后又重新读了一遍的网络怪谈。虽然和弯弯曲曲遭遇的故事有好几个,但要说共通点的话……
“……大概是,乡下吧?从城市到乡下玩的时候跟它遭遇到的说法比较多。”
“乡下,范围太广了吧。具体的呢?”
“沙滩啊,农田啊之类的地方。”
“哼——。话说回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不如说,这不应该是第一个产生疑问的地方吗。”
“但是空鱼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吗?”
“才不是呢。”
“拜托了嘛~”
别拜托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啊。我也说不上是对这种事情特别清楚。
“嗯……在知道‘里侧’之前,我一直以为弯弯曲曲是和蛇有关的怪异传说的变体的。你看,名字也像是那种感觉,还有会在田地附近出没,这不是越考虑越像了嘛。在日本说起蛇不就是丰饶神嘛。而在弯弯曲曲的传说当中也有和案山子(译注:即稻草人)有关的,这一点尤其可疑。你看,案山子(かかし)中的カカ两个音节就是古日本语里面的蛇嘛。赤链蛇(ヤマカガシ)里面也有カガ这两个音不是。只不过实际遇到的话,弯弯曲曲根本完全没有蛇的感觉嘛。这么说起来,同样是以乡下作为舞台的网络怪谈,有个叫做‘八尺大人’的有名的怪谈,是被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高超过240公分的女人袭击的故事,光从名字看就感觉很长了吧。白色的这一点也和弯弯曲曲相似,我在想这个可能也是蛇神呢。而且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创作的——”
我不知不觉间就口若悬河地说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在搞什么啊。明显说过头了吧。就在我想着是不是让鸟子对我退避三舍了的时候,鸟子忽然停了下来。
“……空鱼。”
“对、对不起。”
鸟子一对我低声搭话过来,我条件反射地道歉了。
“不是对不起啦,你看那个……”
鸟子用指头指向前面。
“呜哇。”
我看向鸟子指着的方向,不由得发出了声音。
就在我们前面大概5米远的地方,在草丛中踏出的小道边上,可以看到有个看起来像是人的形体横在地上。因为被草挡住了的缘故,我们在走近之前都没有看到。
尽管离得很近,但我们都惊得呆站在了哪里,一动不能动。
我们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对面。看起来像是穿着衬衫的男性的样子。应该已经死了……吧。他向上方伸出的双手在中途弯曲,伸向了自己的脸,皮肤的颜色变得苍白。与手部相反,他的双脚不争气地摊了开来。他的脸部则被草丛遮住了看不到。
“……再靠近一点的话,应该不会突然袭击过来吧?”
我本来是为了消除紧张,故意用轻松的语调开个玩笑的,结果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我立刻就鲜明地想象出了干瘪的尸体站身起来的情景。
鸟子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
“你,你想做什么?”
“只有调查一下看看了不是吗?”
我们胆战心惊地靠近着尸体。尸体没有动弹。我心想着这下到底会看到多么血腥恐怖的东西呢,窥视着草丛中的面部。
“……这是啥啊。”
我说出来的话不自觉地变成了平板的语调。
男子的面容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来了。这是因为他不仅把两手覆盖在脸上,而且还以仿佛要从指缝之间喷出来一样的势头,从脸部长出了许多弯曲的透明突起物的缘故。这些突起物是白色透明的,细细长长的,在最前端膨胀成球状。也有些突起物从球状的部分继续分叉生长的。这些看起来又像是纤细的玻璃工艺品、又像是菌丝一样的东西,被草原的风一吹就微微地颤动着,一闪一闪地反着光。
“这种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鸟子困惑地自言自语地说着。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了,明明很让人毛骨悚然的,我却不由得观察得入神了。这些透明的突起物虽然看起来像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菌类一样,但仔细观察的话似乎并不是从脸部的表面长出来,而更像是从头颅内侧刺破皮肤长出来的。从变得发白的嘴唇里面可以看到透明的牙齿,好像复杂的拼图玩具一样互相咬合在一起。如果头部的骨骼变形并且继续生长的话,是不是就会变成这样呢。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恐怖的事实。男人的手不仅仅是覆盖住了面部,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入了眼窝。
“嗯?什么啊,这股臭味。”
鸟子抽动着鼻子,好像在嗅着什么。比鸟子稍晚了片刻,我也闻到了。有股好像鲜鱼一样的刺激性的臭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了过来——
我们两个动作停在了半途,陷入了沉默。
风停了下来。四周陷入了像是会让人产生耳鸣的寂静。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来,前方有某种白色的摇曳着的东西像漂浮一样站立了起来。
那是,仿佛在夏季时道路的远处看到的蒸腾的热气当中,有个狂乱地扭曲着身体的人影一样的影子。
冒出来了……弯弯曲曲。
5
“唔呃……”
我立刻感觉到了晕眩感,俯下了脸。
我用视野的边缘瞥向那边,试着用余光捕捉弯弯曲曲的身影。那个好像拉长了的人形的剪影一样的东西,跟蛇果然还是并不相像。我注意到它的身体就像好几个球状的膨胀部分被和丝线一样较细的部分连接起来一样,但不小心把视线的焦点对上了它,突然间就感觉到一种呕吐感。
“果、果然还是挺难受的呢,这玩意。”
鸟子也发出了好像很不舒服的声音。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没、没事吧?果然还是赶紧逃走比较好吧?”
“不不,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过来的吧,只有上了吧~”
鸟子在挎包里摸索着,拿出了岩盐块。
“嘿!”
伴随着毫无紧张感的声音,鸟子把岩盐丢了出去。
鸟子的准头十分精确。岩盐划出几乎可以说是令人感动地漂亮的弧线,被目标吸了进去。紧接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只听到了岩盐落在地上时发出的“噗”的一声。因为没有看得太清楚,也不知道是被弹开了还是穿透了过去。
“鸟子小姐。”
“……………………”
“鸟子小姐?”
“……咦?”
“才不是‘咦’吧!不是完全没效果吗?!”
“啊~真是的,没办法了,这样的话——”
鸟子从挎包中拿出枪来,架了起来。
我“诶、诶”地慌张了起来,紧接着强烈的枪声与我的鼓膜剧烈地碰撞了。
“呀!”
在抱着头的我边上,鸟子持续地射击着。枪声就像被天空吸了进去一样;过了数秒之后,才从远处传来了回声。居然毫无踌躇地直接开枪了。这家伙是怎样。
不知道开了几枪以后,鸟子停下了射击,歪了歪头。
“咦?”
“你搞什么啊?!”
弯弯曲曲的样子完全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出来打中了没有。鸟子的射击姿势相当熟练,按理说不应该会打偏太多的,但是那个像烟雾一样无从捉摸的身影,还是老样子弯弯扭扭地舞动着。
“没,你没觉得它的动作是不是稍微迟钝了一点吗~?”
“胡扯——!不是完全没有变化吗!这不是没用吗!”
“我、我再打几发看看的话——”
就在鸟子这么说的时候,一瞬间强烈的晕眩感猛地涌了上来。
“唔——……”
我站不住脚了。我在原地膝盖着地跪了下来。鸟子也和我一样。鸟子用持枪的手撑着地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即使只是向弯弯曲曲投去视线,就会感到那种奇妙的感觉。感觉好像将要知道什么东西的样子,但是一旦知道了又会很不妙的样子。我低下脸,对鸟子说着话。
“还能动吗?”
“……不行,腰都软了。空鱼呢?”
“好像也不行了。”
“啊~,这下头疼了呢。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可以全身而退了呢。”
向着半跪着交谈着的我们,弯弯曲曲的气息渐渐接近了。
糟了。糟了这下糟了。怎么办才好。
“鸟、鸟子!现在的状况!首先要确认现状!”
虽然这仅仅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恐慌才说出来的话,但鸟子的回答很快就传了过来。
“Okay。现状是,站不起来。没法逃跑。头晕很严重。岩盐和枪都没有效果。接下来呢?”
鸟子意外地冷静的状况整理,让我也稍微取回了一些镇定。我咽了口唾沫,答道:
“接下来就是,只要看着那东西,脑袋就会变得奇怪。……感觉这不太OK呢。”
“变得奇怪,是怎么个变得奇怪法?”
“怎么说呢……就像只要理解了就会很不妙的事情,马上就要理解了的感觉?”
“理解了那个会变成什么样?不说得更具体一点的话。”
“别说这种做不到的事情啊?!只要知道了就会完蛋的事情,怎么可能具体地说……”
就在这时我想了起来。第一次遭遇它的那次,就在脑袋要变得奇怪的前一瞬间,有种好像把握住了什么一样的感觉。
“……鸟子。虽然只是说不定的,但如果不移开视线持续看着它的话,说不定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
“我们不是击退过一次那东西嘛。那个时候我到了比现在还要不妙的程度。如果再现当时的状态的话,说不定还能再次做到同样的事情。”
“但是脑袋不是会变得奇怪吗?”
“那个搞不好是必要的条件。该说是需要对上波长呢,还是说要狩猎‘里侧’的生物的话,就必须要由我们这边来配合‘里侧’的道理和法则的步调呢,我是这么想的。”
鸟子稍微沉默了片刻,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地开了口。
“……我知道了。我也一起来。”
“不行。鸟子你不要看。我来看它。”
“为什么?”
“如果两个人都变得奇怪的话,就没法变回来了。在我差不多要变得奇怪了的时候……就由你来想办法。”
尽管这无疑只是把困难的事情丢给鸟子这边来做而已,但鸟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Okay。到时候我来想办法。”
“……谢了。拜托了。”
接着,我抬起了脸,直视着弯弯曲曲。
“唔……呃。”
那异形的身影比想象中离得还要近,立刻就飞进了我的视野中。我感到了好像脑子里面被殴打一样的冲击。同时,好像要理解了一样的感觉急速地变强了。
“好难受,想吐……唔噗。”
我在呻吟和痛苦的同时,一边从嘴里滔滔不绝地吐出了我意图之外的话语。
“呜、唔、我、我从弟弟那里听到的故事,在植物茂密的绿油油的地方遇到的,穿着纯白色的衣服的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非非非非常不自然的方式关节扭曲了小哥你现在现在现在现现现现现——”
“空、空鱼?”
“太阳升了起来、向、向着正午的太阳伸出了紧接着紧接着风带着微微的体温的风吹了过来呢,已经不是哥哥的声音了我的身后突然沸腾了的毫无疑问是发出细碎声音的层层叠叠的脚涌上了高高的灰色的海洋——”
我根本没有余裕去注意自己说出的异样的话语。我的视线无法从弯弯曲曲身上移开。就好像眼球被抓着固定在了那里异样。只要再一会儿,只要再一会儿就会知道些什么了——。
眼前开始冒出了金星。视野的外侧,就好像有墨水流了进来一样,被蓝色侵蚀了。世界就好像在水底看过去一样开始歪曲。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地摇晃着。在朦胧中,我注意到了,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紧接着我就知道了,刚才看到的尸体上面生长出来的透明的异物,正在从我的脸部向外生长着。
我想要发出悲鸣,结果透明的突起一边弯扭着一边从我张开的嘴里长了出来。我的牙齿也在有弹性地颤抖着,好像变软了一样,感觉意识的清明就要被一口气带走了一样——
——这个时候我终于理解了。
在我摇晃的视野当中映出来的弯弯曲曲,是在从我脸上生出来的异物的表面好像滑动一样地运动着。那与在仰望着蓝天的视野当中浮现的浮游生物的姿态十分相似。也就是说,尽管我们看来弯弯曲曲好像是站在那里一样,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而是像眼球当中的白血球在蓝天的背景上投影出来、浮现在眼前一样,弯弯曲曲实际上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在我和世界之间的*某种东西*上面的投影,而这种*某种东西*与那个异物是联系在一起的。
除此之外,我也理解了。第一次和弯弯曲曲遭遇的时候,为什么鸟子投出的岩盐可以击退弯弯曲曲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认识到了将弯弯曲曲投影出来的*某种东西*的缘故。因为我看到了那个*某种东西*,认识到了它,岩盐才会击中那个东西的。如果没有认识到的话,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忍不住地嚎叫起来。虽然想要停下的,但是停不下来。就像惨叫一样,只是不断地叫着“我知道了”。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不觉地传来了好像脸被扯了一样的疼痛感。鸟子就在我眼前。拿着枪的手伸向我的脸,用枪扫落着那些不断生长的异物。虽然触碰到那些东西的手指好像被感染了一样也变得透明、开始改变形状了,但鸟子似乎完全不在乎一样。
——什么啊。这家伙,不是比我想的还要好的家伙嘛。
我呆呆地盯着她那一副拼死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好像在考虑别人的事情一样的时候,鸟子大概是发觉这样做只是白费力气而恼火了,用两手夹着我的脸怒吼起来。
“你理解得太深了空鱼!快回来!”
听到这句话,我的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清醒了。
是的——再往前的话会回不来的。
我的身体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一样,慢吞吞地没法任意活动。我从包里拿出枪来举在面前……。这样不行。没办法瞄准,手使不上力气。果然要是听鸟子的,事前练习过就好了。我深深地吸气,叫了出来。
“鸟子!开枪!对弯弯曲曲,开枪!”
鸟子对上了我的视线,重重地点头。鸟子把手从我脸上拿来,转过身去举起枪,对准了弯弯曲曲。
鸟子扣下了扳机。
干瘪的枪声和炽热的枪弹从枪口迸射出来,击中了我和世界之间的*某种东西*,也就是弯弯曲曲投影在上面的某种像膜一样的东西,令其破碎飞散开来。
声音和热量好像绽放的花朵一样散开,随后急速地收缩了。
就好像折纸一样,“那个东西”发出脆硬的细小破碎声,然后不断地、不断地自己重重折叠起来——变成了小小的方块,落在了地上。弯弯曲曲也被卷了进去,一起消失了。
“哈~~”
我重重地喘着气,枪从我手指间掉落在地上。
我急忙用手摸着自己的脸。从我的脸和嘴里生气勃勃地长出来的透明的异物全都不见了。我放松着肩膀,呆呆地跌坐在地上,和鸟子对上了视线。鸟子的手好像也变回了原状,我放下了心。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怖。
“呜哇——!!”
“哇啊啊啊——?!”
我们两个同时惨叫起来,用已经变得僵硬的脚跳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地把枪捡起来的同时,鸟子用几乎要摔倒一样的姿势冲向刚才弯弯曲曲消失的地方,趴在了地上。
“找到啦!”
在大叫着跳起来的鸟子手上的是,反射着阳光的镜石。那是折叠起来变成立方体状的*某种东西*。
我们两个明明没有说好,却同时转过身去,顺着来路拼命地逃跑了。
地平线那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紫色,黄昏正在步步逼近。
我们急促地喘着气,穿过被风吹拂着发出飒飒声的草原奔跑着。我们一边远离着现场,一边抑制不住地笑着。
“好恐怖啊!超——级——恐怖的!”
鸟子大叫着。
“但是,成功了,我们成功狩猎到,弯弯曲曲了空鱼!”
“真的是脑袋不正常!再来一次我可不干了啊!”
我想起了当年年幼无知的时候,在外边一直玩到浑身是泥,在染上了黄昏颜色的野地里往家狂奔的事情。
鸟子也好,我也好,都在一边逃跑一边笑着。支离破碎地。好像疯了一样地。像小孩子一样地。
眼泪流了出来。
没死真是太好了。没有变得奇怪真是太好了。
我在内心深处悄悄这么想着的时候,鸟子唐突地开了口。
“空鱼,回去以后吃一顿庆祝吧!”
“哈?!”
对着吓了一跳、反问回来的我,鸟子很开心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反正会拿到钱的,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吧!庆功宴什么的我都还没有去过呢!”
居然没有吗。
“……算了,随便你吧。”
“太好了~”
这片原野是我想要独占的地方。即使是在知道它比我最初想象中的要危险得多的现在,这份心情也没有改变。
但是,现在的我开始渐渐觉得,如果是和这个怪女人一起的话,两个人一起玩也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