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谷地村是个人口约三百人的小村庄。
就如字面意思所示,村庄位于山谷间的狭小平地上。
邮差前往这个村子送邮件的频率是两天一次,要送的邮件最多只有十件左右。以这个规模的村子而言,邮件件数算是极端稀少,可见这是个很封闭的村落,极力避免与外界扯上关系。
但这不表示村民对外人冷漠。每当邮差将邮件送达,村民都会笑咪咪地道谢,可说是个很友善的村子。
邮差骑着机车行进时,和好几个村民错身而过,几乎每个村民都爽朗地对他打招呼。这个村子也和别的村子一样,人口高龄化的情形很严重,村内大部分都是老人,却感觉不出半点别扭的寂寥感。
邮差送了几户邮件,还跑了一趟路上的邮筒收件。
从村里唯一的邮筒收走邮件,也是邮差的工作。他一打开邮筒,便看到一如往常的光景。
「今天也是空的啊。」
村内的邮筒几乎不曾有人使用。看来这个村子的村民们要沟通联络时,直接见面或打个电话,才是他们基本的生活方式。
邮差一如往常,俐落地将为数不多的邮件一一送达收件地址。骑着机车在纯朴的村落中行进,通常会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但是,今天邮差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与风都很和煦,感觉很舒适;绿意盎然的景色对眼睛也很好,会让人心情平静。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村子,邮差就觉得心情沉重。
「算了,没关系啦。」
邮差振奋起心情,骑着机车在熟悉的道路上前进。
这个村子很平凡,但有唯一一个奇怪的地方。
村子正中央有一栋村内最高的建筑物,那是一座钟塔。由石材砌成的台座上,盖起一座有着平缓斜度的木造高塔,最顶端设有时钟。据说是明治时代末期制造的,历史长达百年以上。
听说著名的札幌钟塔由于四周都是近代化的建筑物,让看过的人都很失望:但谷地村的钟塔四周几乎都是民宅与田地,相较之下,钟塔显得相当雄伟。
但这座钟塔已经不再履行做为时钟的责任,听说早在几十年前就停止不走。虽然以前钟楼的钟会响,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这名邮差是从五年前就负责收发这个村子的邮件,每隔一天就会跑一趟谷地村,但他从不曾见过时钟走动,也不曾听过钟响。
每次看到钟塔时,几乎都没看到观光客,这让邮差觉得十分可惜。
一条未铺设柏油的道路横贯村庄正中央,顺着道路骑过去,便会看到高墙般的山壁。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觉得这样的光景很壮观。
「有您的信。」
这一户的户长就在室外进行农务,所以邮差直接把邮件交给他。此外,还可以看到好几个人待在室外。
「今天天气真好。」
邮差递出邮件,打了声招呼。
「每次都麻烦你。」
村民以平静的微笑回应。
邮差就是在这个时候觉得不太对劲。尽管邮差和村民之间的交情,只限于送交邮件时见到几次面,但邮差就是觉得对方感觉比平常来得阴沉。
「今天山岭也好漂亮呢。」
邮差有点牵强地以开朗的语气说道,望向山岭。村民眯起眼睛,同样望向山岭,但看来怀抱的情感和邮差不同。
「你知道那座山为什么会被挖出一个大凹洞吗?」
正如村民所说,山坡上有着一处像是被巨大铲子挖过的凹陷处。
「听说是很久以前发生过山崩。」
「那次发生的土石流可严重了,几乎掩盖整个村子。」
说不定村民会显得忧郁,是因为想起以前的天灾?但听说当时宛如奇迹般地并未有人丧命,让这个村子一时间被誉为「奇迹之村」。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
邮差也不便深入探问,简单地点头致意之后,就想去送下一份邮件。
忽然间,村内响起一声宏大的钟声,仿佛从天洒下的音色。
「咦?」
邮差反射性地转头望向钟塔。尽管以前从未听过,但若在这个村子里听见钟声,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只有这钟塔。
钟响了十声以上。
「哇,这钟声好棒啊。该不会是你们把钟塔修好了吧?」
邮差说着回过头来,却发现眼前一个人也没有。而且,刚才那名村民并非回到田里工作,因为田里同样一个人也没有。
「咦?奇怪?」
邮差一时间难以相信眼前的光景。不管那名村民朝哪里走,总得花上一些时间,但自己移开目光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几十秒。
假设是大家想捉弄邮差而躲起来好了。姑且不论村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但即使假设村民们躲了起来,还是无法消除邮差心中的疑问。
因为四周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让他们躲藏,而且过程中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刚才的钟声固然很大声,但音量并未大到足以掩盖这么多人活动的声息。
「各位,你们去哪里啦!」
邮差大声呼喊,但没有人回应。他到处跑来跑去,翻查着可以躲藏的地方,但还是找不到半个人。
天气明明不热,邮差却汗流浃背。汗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更助长了不快与不安。
「事、事情严重了……」
邮差急忙跑向附近的一间民宅。
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对方相信呢?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无数想法在邮差的脑子里搅和得一团乱。
或许是因为这样,邮差很晚才注意到,他按下大门的门铃已经过了一阵子,屋内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再按一次,等里头的人回应。
整整数完三十秒后,邮差敲了敲大门。
「有人在家吗?」
还是全无反应。
「打扰了。」
也许只是没有人在家吧?邮差心里这么想,却困在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中,于是毅然决定采取行动。
邮差先喊了一声,然后打开大门。这是个偏僻且与犯罪无缘的村子,门并未上锁。
家里没有人在的迹象。邮差犹豫许久后,脱掉鞋子踏了进去。
这栋房子不是很大,要想知道屋里有没有人,花不了几分钟便能绕完。邮差得到的结论是,屋内没有人。
但要推测住户是出门了也说不通,因为厨房里的瓦斯炉没关,看来正准备张罗饭菜。
煮沸的热水溅了出来,邮差赶紧关掉瓦斯炉。这也证明房子里直到刚才都还有人在。
邮差急忙走出去,来到隔壁的人家。
「有人在吗?」
一样没有人回答。
邮差依样画葫芦地搜索这户人家,但同样没有人在。
然后,邮差重复同样的搜索过程,探查过十几栋住宅,结果全都一样,一个人也没有,始终空无一人。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啊!」
邮差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在村子里绕行,但没有人回答。
「对了,村公所。」
邮差跑向位在来时路上、所有谷地村建筑物当中最大的一栋建筑。
「事情严重了,村里一个人也……」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只见村公所里同样空无一人。
「不会吧?」
感觉像是以钟塔发出的钟声为信号,所有村民一瞬间消失无踪。
不知道在村子里来来去去找了多久,邮差的脑子里一团乱,也没想到联络警察这个方法,只是在村子里反复寻找。
这时,有个东西从邮差骑得很快的机车前横越而过。邮差赶紧煞车,总算勉强没摔车。
「是猫?不对,是狗?」
横越道路的是一只四只脚的动物,显然是兽类,但邮差当时根本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从那只动物消失的草丛里,感觉不出半点气息,不知道是它屏气凝神地避免被人类发现,还是早已经跑远了。
朝反方向望去能看到一户民宅,那只动物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邮差停好机车,从大门呼喊。
「打扰了,有人在吗?」
既然有猫狗冲出来,也许表示居民在家。邮差想到这里,怀着些许的希望呼喊,但看来期望多半会落空。
「我要进去了。可以吗?」
邮差一边询问一边走进家中。这里还是跟先前的那些民宅一样,屋里没有人应声,也感觉不出有人在的气息。
但是,这里有一个地方不一样。
「这是什么气味?」
家中飘散着一种强烈刺激鼻腔的香气。
「是花香?」
家里为什么会有花香?
邮差这个疑问立刻得到解答,他一走进屋内深处,就看到整个地板铺满花朵。山茶花、牡丹、水仙、紫花地丁等形形色色,飘散着瑞香花的香气,简直像是一片花田。
视线沿着花朵往房间中央望去,就看到一名老人在花朵的围绕下躺在地上。他露出平静的表情闭着眼睛,双手合拢
在胸口。
「先、先生……对不起我擅自进来。」
邮差朝他说话,但老人没有反应。
邮差心中怀抱着某种预感,小心不要踩到花朵,朝老人走近。老人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邮差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轻轻碰触老人的身体,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死了。」
虽说早有预料,但邮差还是方寸大乱,当场坐倒在地。
在这个村子里唯一找到的人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应该待在村子里的三百零九名村民全都不见踪影,就像遭到「神隐」(注4)似地忽然消失。
1
「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消失了?」
凑从一份想逼他正视而硬塞到他眼前的文件上撇开目光,复诵沙耶刚刚说过的话。
「就是这样。三百零九名村民全都消失了。老师不觉得这个事件很不得了吗?」
「哼?」
相较于沙耶略带兴奋的口气,凑的反应则一如往常地冷淡。
「还不就是集团连夜潜逃吗?这是常有的事。」
「我想应该不常有。」
凑随口找借口敷衍,立刻被拿着游乐器卡匣的勇气吐嘈。但话说回来,勇气双手各握一款游戏,认真思索着该玩哪一款的模样,立场上反倒比较接近凑,而非沙耶。
「就、就是啊,我想应该不常有。」
沙耶尽管对勇气的态度有所质疑,甚至觉得勇气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更像凑,但还是认定这些都是小事,决定把心力集中在如何打倒眼前的强敌。
「过去的纪录中,从不曾有过一次『神隐』就有这等人数消失的案例。这说不定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呢。」
沙耶努力想引起凑的兴趣,试着说出一些听来煞有其事的话,但眼前那张佣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令她感到恼火。凑似乎连回答都嫌懒,只以视线表示:「那又怎么样?」
沙耶不认输地凝视回去,仅以视线说「请老师接下委托」,但看在旁观的勇气眼里,只觉得这样的行动十分诡异。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我们在用眼神交心。」
沙耶答完,才觉得这句话的内容令人难为情,双手捂住脸颊低下头去。
凑还是一副烦不胜烦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在瞪我咧。」
他回答得十分冷漠。沙耶露出受到打击的表情踉呛几步,但还是像个拒绝倒地的拳击手一样,踏稳脚步重整态势。
「接下来干脆用拳头交心吧。」
勇气一边打开游戏,一边毫不在乎地说出这句话。
「你是要我死吗?」
「等一下,老师,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拳击力就是握力。据说猿猴的握力高达数百公斤,要是被这个山猿女打到,我的下巴应该会碎掉吧。」
「为什么我是山猿?」
沙耶半是说笑半是认真地握起拳头,心想干脆真的打碎他的下巴算了。
「我们没空闲扯。村民神隐后已经过了一周,我们得快点找出下落不明的人才行。」
沙耶注意到话题已经朝直角方向偏离主题,强行拉回正轨。
「只是整个村的村民消失,实在很难……」
沙耶觉得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但凑的口气却像在说,不可能只因为顺手牵羊偷个口香糖这种小事,就叫警察出动。
「不,其实还有一个人并未下落不明。」
「那么,只要去问问那个人,其他人跑去哪里不就好吗?」
「这个人在所有人失踪的前一天就过世了,而且这个人死去的情形很奇怪。」
沙耶翻阅资料,拿出她要找的照片给凑看。照片上拍到一名双手拢在胸前、睡容安详的老人。老人身边铺满大量的花朵。
「搞什么?离奇凶杀案?委托到我这里来,根本是找错地方吧。导致全村村民消失的诡计加上离奇凶杀案,这种事情去找福尔摩斯、金田一、有灰色脑细胞的家伙,或者外表是大人、脑袋是小孩的家伙办吧。」
「老师,最后一个你说反了,委托那样的人还得了。而且这位死者是老死,不是遭人凶杀。」
「外表是大人、脑袋是小孩,根本是在讲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的大叔你吧?」
「总之,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找些可以跟马玩,再不然就是可以和晚上工作的漂亮小姐玩耍的工作给我。」
「我想那也不是老师的专业领域。老师的专职是清除异怪。」
「花费最多时间的领域,才算是正职好不好?」
「那算是职业的话,怎么还会亏钱呢?」
「这年头赤字经营早就不稀奇了,日本就是不景气。」
「即使日本的景气再好,大叔的赤字经营也绝对不会变啦。哎哟!」
勇气一边把游戏器的手把按得喀啦作响,一边说出的这几句话完全未发挥火力掩护的作用。
「就当作是全村村民杀害老人之后一起逃走,不就好了吗?」
「这是异怪引发的事件。」
沙耶否定爱理不理的凑提出的假设。本能告诉她,现在一旦示弱就会输掉。
「你有根据吗?」
「听说整个村子都留有异怪的妖气。而且身为事件第一发现者的邮差,就见证到村民消失的瞬间。他说村里钟塔的钟声刚响完,所有人便全部消失。」
「哼~?这样啊。」
凑的态度仍像是觉得很麻烦,但或许是觉得,一直拒绝下去反而会更累,终于肯起身行动。
2
这个村子位于从最近的车站过去,还得再开几个小时的车才会到达的深山里。虽说凑抱怨租到烂车是家常便饭,但沙耶也因恶劣的路况而坐得屁股有点痛,内心其实赞同凑的说法。每次车子剧烈弹跳,都让车里的人差点撞到车顶。
「大叔你买车啦,这辆车的悬吊系统好糟糕。其实四轮驱动的车里,就有很帅气的车种啊。」
勇气最近开始看起汽车杂志,对车产生了兴趣。凑回说「你终于也开始懂得车子的好啦」,以亲切得令人觉得不舒服的态度,对勇气讲解各种引擎与轮胎的优点。
沙耶见状,终于也已经变得世故,看得出凑这么做是为了让孝元买符合他喜好的新车。换成是从前,她多半会当真,认为凑和勇气处得好是好事。
开上山路后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有一座宽大的山崖出现在去路上,山崖上只有一座桥。
「这好像是通往村子的唯一一条路。」
负责导航的沙耶查看着地图。
「这是什么一看就觉得会发生凶杀案的情境啊?怎么看都觉得这座桥会垮吧?」
「村子里除了我们以外大概没人在吧?」
「勇气当受害人、沙耶当犯人、我当侦探,差不多就是这样。」
「之前的桥似乎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雨中垮掉的。现在这座桥就像我们看到的一样,结构很坚固,我想应该不会垮。」
「有没有班上同学说过你是个很无趣的人?」
沙耶露出受伤的表情。车子开过了桥,铺柏油的道路就到这里为止,一旁可以看见零星几栋民宅。
「真是个风光明媚的地方。」
「这叫偏僻。」
凑看到谷地村后所说的第一句感想仍是一样冷淡。
「人口只有几百人的村子不都是这样吗?我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期望。」
「为什么异怪事件总是发生在乡下?偶尔发生在酒店里又不会怎样。」
「听说御荫神道的神官和巫女查了一周以上,还是没查出任何事情。」
沙耶想尽可能多谈事件的内容,拼命提起相关话题。
「在这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现场是要查什么?」
「都已经过了一周,异怪的妖气都消失啦。」
但她徒劳无功。不只是凑,连勇气也出言抱怨。
过桥之后前进不到一百公尺,车子突然停下来,引擎盖冒出黑烟。
「喂喂,竟然在这里抛锚啊?这下可越来越像陆地上的孤岛啦。」
「村子里好像有很多辆车。我想如果真的遇到紧要关头,还有那些车可以开,应该不会有问题。虽然这是擅自借用,但毕竟是紧急状况。」
「你班上的同学绝对认为你是个无趣的人。」
「我也很努力了好不好!像是有在打算要擅自借用别人的车!」
「沙耶大姐姐,你努力的方向错啦。」
接下来三人改以徒步前进。没走几步后,渐渐看得见村子的全貌。
「啊……」
一接近村子,勇气就小声惊呼。
「有异怪的妖气,只是淡得像残香。」
「果然是异怪引发的事件呢。」
再走近一段距离,这次沙耶也注意到异怪的妖气而停下脚步。
「啊,我也感觉得到了。」
沙耶转过身去,望向先前勇气停下脚步的地方。
「这段距离就是我和勇气的差距啊。」
三人再走上一段距离,这次
换凑停下脚步。
「啊,我也感觉到了。」
「咦?」
「怎么可能?」
听他这么说,两个小孩震惊不已。凑是零能者,根本不可能感觉得出需要有灵感应能力才能察觉到的异怪妖气。
「今天的最后一场比赛会以二比七收场。嗯,错不了。我有事要办,接着靠你们努力啦。」
凑说完便向后转,急着想回去,立刻有两只手同时抓住他。
「都来到这里了,请老师死心吧。」
「你很不认命耶。」
汝露骨地啐了一声,摆出无可奈何的态度走向村予。
「勇气,不可以学老师那样喔。」
「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学他。」
三人很快就抵达村里。横贯村子正中央的道路并未铺上柏油,道路正中央盖了一座钟塔。
「真碍事。」
沙耶正因高耸的旧钟塔感动,凑却在她身旁小声说了这句话。
「嗯?」
勇气来到钟塔前,歪着头纳闷。
「怎么回事?」
「没有啦,你不觉得这座钟塔怪怪的吗?」
「怪?」
沙耶听勇气这么一说,便仔细观察钟塔,但看不出任何勇气所谓奇怪的地方,反倒是弥漫整个村子的异怪气息更令她在意。
对此勇气也很在意,但他还是一边留意钟塔,一边查探四周的情形。
「都已过了一周,竟然还留下这么多异怪的妖气?」
「是很强的异怪吗?」
零能者丝毫察觉不到异样。
「不是。严格说来,比较像是长年沾染的妖气。」
「说不定是土着性质的异怪……」
勇气的表情变得严峻,沙耶晚了一步后也绷紧表情。
「沙耶大姐姐。」
「嗯。」
两人立刻展开行动。
勇气飞奔而去,沙耶慢了一步,也拿出梓弓跟过去。但勇气绕到住家后面就停下脚步,视线犀利地在四周扫过一圈,然后对跟上的沙耶确认:
「大姐姐感觉到了异怪的妖气吧?」
「我想应该不是错觉。」
「也许这异怪一直在看我们。」
「感觉真不舒服。」
这时已经感觉不到异怪的妖气。两人死了心,回到村子正中央的钟塔。凑无聊地靠在钟塔上等他们回来。
「看你们这样子,八成是没收获吧?」
凑拿这件事取笑他们。
「换句话说,让老师觉得无聊的这件委托,得花更多时间解决。」
但沙耶回答得十分犀利。
3
他们最先搜索的地方,是唯一未消失的村民——四方木宗一郎——其遗体被邮差发现的住家。这是一栋有着低矮篱笆的独栋住宅,可以看到小小的庭院与檐廊。
「这栋房子真是平凡无奇。」
凑从篱笆外往内窥看,但看起来只是发着呆随便看看。相较之下,勇气则绷紧了表情。
「只有这里的妖气比较浓。虽然只浓了一点点。」
沙耶也和勇气一样,小心翼翼地以尖锐的视线扫视这栋住宅与四周。先前的异怪未必不会再来,既然对方的来历和目的都不清楚,小心提防总不会错。
「说到这个,记得邮差之所以会走进这栋房子,是因为有东西从房子里跑出去吧?」
凑却以完全不一样的角度在看待这件事。沙耶最近开始觉得,多半正是因为凑感觉不到异怪的妖气,想法反而会更自由一些。
以前沙耶只是单纯地认为,凑明明背负着身为零能者这个不利的条件,却比任何人都更有办法对抗异怪,实在很了不起;最近则渐渐开始觉得,她已能了解九条凑这个异怪专家的本质。
「会是异怪吗?」
「谁知道呢?虽然可以知道是动物。」
「你怎么知道?」
凑的声调佣懒,口气却很笃定,让勇气小小反抗地问道,
「那里有喂宠物用的盘子,却又看不到狗屋之类的东西,我想应该是在喂野生动物吧。」
「啊,真的,那里有盘子。」
凭勇气的身高,没办法从篱笆外头看清楚庭院的每个角落,但看不见又令他觉得不甘心,只好告诉自己说,既然沙耶同意了,那多半表示真的有喂宠物用的盘子。
「说不定是养在家里的狗,不是吗?」
「所以在外头喂狗?这说不通吧。算了,我们进去便知道。」
凑绕到大门前,随手打开门。
「说到这个,第一发现者似乎巡过很多栋住家,这些住家应该都没上锁吧?」
「这种乡下地方才不会上锁。」
听凑这么说,勇气以怀疑的眼神看向凑。
「是真的。」
「是喔,这样啊。」
勇气对沙耶的同意表示佩服,立即有一双眼睛冰冷地看着他。
「我这么说的时候,你的态度怎么不一样?」
「你希望我对你们一视同仁吗?」
「别讲这种恶心的话。」
闻书,勇气回说:「那你就别发牢骚。」
凑不理勇气,脱掉鞋子走进家里。从他直线走向发现尸体的房间这一点看来,他多半已经将资料中的住宅结构记在脑子里。
「花的气味终究没能留那么久啊。」
照发现尸体的邮差所说,房间里放满了花。
「是有人在悼念过世的人吗?」
「明明每个人都失踪了。」
「也有可能是他们离开前放了这些花吧?」
现在房里没有花也没有死者,只有一片冷清。
「异怪的妖气怎么样?」
「感觉上似乎比其他地方浓一点……」
「我觉得好像差不多……」
听两人答得含糊,凑耸耸肩膀,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指望。
「大叔你不讽刺人就不会说话吗?」
「怎么可能?我不是在帮你们能力不足的事打圆场吗?意思是就算感觉不出异怪的妖气,也不会影响到调查,所以叫你们别在意。」
「是喔,那你说说可以怎么调查啊?」
「这起事件的真相是,村民们全都厌倦了乡下的生活,决定跑去都市,被丢下的老人则孤独地死去。『孤独一人死去』这种大都会的象征,竟然体现在一个被丢下的乡下老人身上,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信口开河的凑,让沙耶忍不住插嘴。
「大家是在邮差还在的时候消失的。这肯定不是寻常的事件,请老师正经调查。」
凑很故意地摆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发起牢骚:
「要不要我告诉你们我不起劲的理由?」
「你每次都这样吧?」
凑不理会勇气立刻回应的这句话,继续说道:
「虽然这只是出于我的直觉,但我认为,这起异怪事件已经结束了,不会再有任何情况发生,不会有人因此受到困扰。而且,就算查明真相,也没有任何意义。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事件。我们现在做的事,是在揭露不必揭露的秘密,是一种很低俗的行为。」
「请问老师有什么根据?」
沙耶只听这番话难以信服,但她怎么听都不觉得凑只是为了偷懒才这么说。
「就是这个村子给我的感觉。一片寂静,静得令人害怕。这个村子已经死去,村子里没有任何怨念或悔恨。就连我这个零能者,也看得出这种感觉。事情已经结束了。」
凑的话没错。沙耶与勇气也是一样,除了异怪的妖气以外,在这个村子里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哪里都找不到留有遗憾的灵魂,是个像墓地一样宁静的地方。反而可以说,这样也有些不自然,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揭露真相也没有意义。起码我是这么想的。」
「消失的人们要怎么办?」
「他们是自愿消失的吧?也许留下了谜团,但这种事就和隔壁夫妇的性生活差不多。」
凑最后以达观的表情做出结论。
「这个村子剩下的,就只是个空壳子。」
4
「我们把整个村子巡过一遍看看吧。」
沙耶这么提议,没想到凑很干脆地答应了。她本来以为凑会多方刁难,说这样效率太差或太麻烦,让她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村子不是很大,村内有数十间民宅和村公所等公共设施,还有一大片尚未耕种的农地。
他们首先从寻找异状开始。在异怪这方面,依靠的是勇气优异的感应能力。这个不怎么大的村子里躲着异怪,他们非得提防不可。沙耶也能够感觉到异怪的妖气,但感应的能力比勇气差一截。如果有两个作用相同的雷达,侦测范围较小的那个雷达自然派不上用场。
但勇气的表现有所起伏。在没有明确目标的情形下,他无法长时间集中精神,这时就需要沙耶稳定的能力来弥补。
两个小孩走在前面,凑一脸不起劲的模样跟在后面。
沙耶本来期待拥有截然不同观点的凑能找到新线索,但看他走路的样子,这种期待在短
短几秒钟内就消失了。
「老师,你有没有认真在巡视啊?」
见到凑打了几十次呵欠,沙耶实在看不下去而逼问凑。
「怎么可能认真?」
但凑甚至不辩解,只强调他是多么不起劲。
「勇气,你那边呢?感觉得出什么吗?」
「嗯~目前什么都没有。不管走到哪里,这种奇怪的异怪妖气一直跟着我们,可是一直待在这里,总觉得感觉会变迟钝。」
一直闻着同样的气味,嗅觉就会变钝,灵感应力也不例外。长时间待在这个空间里,多半会忽略一些细微的变化。
「那座山凹陷的部分好壮观喔。」
三人一边在村子里散步,一边望向不管站在哪里都看得见的巨大山岭。山坡上有一处像是用巨大铲子挖出来的凹陷,凹陷处生长的草木比起外围就稍显稀疏。
「据说是二十年前发生过山崩。大雨使得山坡上的泥土形成土石流,掩盖这个村子。听说这件事还是发生在村里庆祝钟塔一百周年而举办热闹庆典的时候。」
从山的大小与凹陷之深,勇气根本无从想像当时到底有多大规模的土石流袭来,只知道一定发生了非常严重的灾害。
「可是听说当时死亡的人数奇迹般地是零,伤患也都只受到轻伤。而且,连刚才我们经过的桥都垮了,村民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逃。」
「真的吗?」
这让人一时间难以置信,但听她这么一说,就发现村里看不到特别老旧的房子。这是因为房子大多都被二十年前的土石流冲走,现有的房子全是后来新盖的。
「因为这件事,这里当时似乎被誉为『奇迹之村』。」
闻书,勇气发出佩服的感叹声,却和凑坏心眼的压抑笑声重叠在一起。
「你有意见吗?」
「真羡慕你们这么单纯。」
「老师不觉得是奇迹吗?」
「不觉得。哪里会有这么刚好的事情?一定有内幕。你们看看这村子。」
凑摊开双手笑着。
「你们要知道,在比二十年前更早之前,这里原本是个贫穷而且人口严重外流的村子。但是,这座村子二十年前和现在的人口数几乎完全一样。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这里虽然偏僻,设备却很充实,生活机能很好。唯一破旧的也就只有钟塔。为什么设备会充实呢?答案很简单,因为这里发生了一种名为『土石流』的幸运。一种非常友善的土石流,对本来会造成最严重损害的田地全无影响。而且,靠着灾害的支援款项、奇迹之村这个响亮的口号、各界捐款,钱多得让人数到手软。奇迹之村?会相信这种口号的,只有一些脑袋螺丝松掉的家伙。」
「那么,大叔你之前所说的,村民们连夜潜逃这个推理应该是说不通了,毕竟他们不是有很多钱吗?」
「你就爱记得这些无聊的事情。」
凑说到一半被打断,显得有点不高兴。
「老师的意思是说,这全都是人为的演出吗?」
「没错,这手法很聪明。唯一的缺点,大概是没办法推荐其他同样为了人口外流问题而伤脑筋的村子仿效吧。」
「可是,这里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过着那么有钱的生活啊。建筑物很新,是因为以前的房子全被土石流冲走了,只能盖新的,但村民们过的生活看起来非常俭朴。」
沙耶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所说的话没有错。
「刚才去过的村公所,里头贴着村民们的照片。看那些耕作的照片,每个人都很认真工作;村民种出的农作物,光用看的就觉得好吃。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里的村民是一群会为了钱而诈骗的人。」
凑没趣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田地,态度像是硬要找出纰漏。但他忽然迈出脚步,走进田里。
「大叔,不可以擅自踏进去啦。」
勇气注意到凑的举动而提醒他,但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停步,甚至还徒手挖起田里的土。
「有问题。」
凑一边拍掉手上沾到的土,一边眯起眼睛看着四周的农田一会儿,然后顺着原路往回走。他要去的地方,是先前巡视过的建筑物之一——村公所。
凑进入村公所,看看周围,走向贴着村民留言与照片的布告栏,伸手扯下其中几张后,又回到先前踏进的田地。
「老师,请问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看看这张照片上拍到的农作物。」
凑把照片拿给他们看。照片上有三名农民,以及凑现在看着的农田。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勇气与沙耶交互比对照片与眼前的农田,但找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注意他们种的农作物,是萝卜和小松菜。这些农作物播种的时期是三月。」
两个小孩不明白凑的用意,仍然不说话。
「但现在都已经四月,田里却还没有播种,也没有耕作。换成是往年,应该和这张照片一样,早在三月上旬就该播完种了。」
凑一边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边思索。
「简直像是他们觉得,耕田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这是什么意思?」
凑停下脚步,好一会儿不回答,最后才说:
「意思是说,简直像是他们知道自己将会消失。」
两个小孩哑口无言了一会儿。
「会有这么离谱的事吗?」
勇气试着反驳。
「也不怎么离谱吧?如果是从一开始便有预谋地想集团连夜潜逃,就有这个可能。去查一下这个村子所有居民的财务状况,也许还比较能找到解决的头绪。拿到一大笔钱而兴奋过头,一不小心花太凶,结果周转不灵,也是很常有的事。」
「这番话由大叔说出来,真是显得心有戚戚焉,很有说服力呢。」
勇气小声这么说。
「可是,到处都有异怪的妖气。」
沙耶不肯让步,但凑回以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有异怪的妖气,表水当地发生的事情全都是异怪做的吗?不是吧?只不过是异怪和集体趁夜潜逃事件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而已。好,事件已经解决了,我们回家吧。若是拖到更晚,就得在这村子里住一晚。」
本以为凑对本次事件起了兴趣,结果他是在找回去的理由,让两个小孩打从心底沮丧。
「老师太急着下结论了。」
「没这回事。」
凑若无其事地翻过照片,发现背面有几个手写的字。上面写着「花田留、吉本久三与吉本光子」,多半是照片上这三个人的姓名。
「这些名字一个个都很老气啊。」
「这样说太失礼了啦。」
就算被小学生开导,凑也只当成耳边风。
「那你又……」
凑正要回嘴,说到一半却停住。他的表情迅速转变为狐疑。
「怎么啦?」
凑仿佛根本没听见勇气说话,直盯着照片背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沙哑的嗓音从凑的口中流泻而出。
「有什么不对吗?」
凑不理会两个小孩的提问,再度去到村公所,快步走向里头的一张办公桌,随手拿出排放在那里的一份文件,动作粗暴地翻阅。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凑的自言自语听来包含了焦急的情绪。接着他又走向另一张桌子,重复做出一样的事。
「这也一样。这也是,这也是……」
两个小孩哑口无言地旁观,只觉得满心不解。
「请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叔你是怎么啦?又在找回家的借口吗?」
如果是这样,相信凑早在一开始提出村民们趁夜潜逃的假设时,就已经强行回家去了。但现在他的样子和先前不一样。
凑在村公所里绕了一圈后,收集来一大叠纸张,经过沙耶身旁时硬把纸张塞到她胸前,然后大步走到外面。他环顾四周,朝一栋比较近的独栋住宅走去。
两人赶紧跟去。沙耶一边跟上,一边翻看凑塞给她的文件。
「大叔是看到什么才那么慌张啊?」
沙耶无法回答勇气的疑问。这些撕下来的纸张,上头有看似村公所职员所写的字迹,种类从日志、报告到笔记本上的速记都有,完全看不出与那张照片有什么关连。
凑自然知道答案,但就算问他,他的背影始终不曾转回来。凑埋头思考时极少和人说话,不知道他是想得太专心而未注意到有人和他说话,还是单纯嫌烦而不理人。
「会是什么事呢?总觉得怪怪的。」
勇气比对这些纸张,说得很没自信。沙耶也一直觉得不对劲,但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
凑走近最靠近的一栋民宅,连鞋子也懒得脱,直接踩进去。
「老师,不可以这样。」
但他不把沙耶的制止当一回事。
两个小孩脱下鞋子,过意不去地走进家中。这时已经看不到凑的身影,但只要顺着地板弄脏的部分走,轻易便能找到他在哪里。
凑待在看似小孩房间的
地方。他拿出房内的笔记本,随便翻开几页,表情随即僵住。
「连小孩的笔记也一样……」
「大叔,你差不多该跟我们解释了吧。你到底在慌张什么?」
勇气耐不住性子这么问。
「是笔迹。」
凑翻开笔记本给他们看。
「照片背后的名字、在村公所随机撕下的几页文件、小孩房间里的功课笔记,这些笔迹全都一样。」
沙耶与勇气这才总算发现先前他们看到文件时,为何会觉得不对劲。凑说得没错,这些文件全都有着同样的笔迹,连小孩的笔记也不例外。
「这些全都是同一个人所写的。」
「你要说这也是为了趁夜潜逃所做的准备吗?」
凑一副认命的模样说:
「不对,这是异怪做的好事。」
5
它从远处注视着这三个人。
一旦贸然接近,感觉敏锐的其中两人会注意到它的声息而追来,所以它一直从刚好不至于被发现的距离观察他们。
这三个人是需要提防的对象,尤其是年轻的那两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味,更会唤醒它不愉快的记忆。
——Grrrr。
它自然而然发出低吼声。
虽然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它回想起来就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清晰。记忆中,父亲与母亲身上插着好几枝箭而断气,自己拖着一条命在山上到处逃窜。
非得让他们心生恐惧不可。
非得让他们看到可怕的模样,吓得他们心惊胆战,把他们赶回去不可。
如果他们还要继续待下去,就非得要他们付出代价不可。
天黑了,三人开始移动。它跟在后面,小心不被发现。
看到三人前往的地方,它咬了咬牙。
那个地方对它而言是神圣的所在。那里有着……在沉睡,不能妨碍……的安眠。
—-Grrrr。
它自然而然发出凶暴的低吼声。
6
结果这一整天的调查,几乎没有任何收获就宣告结束。
凑注意到的田地与笔迹等异状,这些迹象也许真的不容忽视,但是否和这次的异怪事件有关连?如果有关,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有关?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尚未揭晓。
因为车子抛锚,这一天他们决定在村里过夜。主要的理由,固然是凑懒得来回跑这种深山里的村子,而且沙耶与勇气一致认为,一旦凑离开村子,要再带他过来,多半会费上一番功夫。
面对这次事件,凑就是显得这么不起劲。看来他得出这个事件已经结束的见解,大大消减他的干劲。
「请问,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过夜吗?」
沙耶环顾四方木宗一郎的家,以彻底拿凑没辙的嗓音问道。
「这栋房子也许是整个事件的中心,不是吗?那么,住这里就有好处。」
说着,凑躺下的地方正是先前放置四方木宗一郎遗体的位置。
「大叔,真亏你敢睡在那床棉被里。」
「要铺垫被太麻烦了。而且,既然这里是一家之主待的地方,想也知道全家最舒适的地方就是这里。」
就算舒适,一般人应该不会想躺在前几天还有死者躺过的棉被上吧?
沙耶打开家中的橱柜,注意到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间房子里只剩下另一床棉被。」
这句话让勇气方寸大乱。
「啊,我不用棉被啦,找些毛毯来裹着就好。」
「不可以这样吧?现在才刚进到四月,天气还很冷。你刚升上新年级,怎么可以感冒呢?」
即使白天的阳光很暖和,到了晚上就会变得很冷,
「可是,又不能让沙耶大姐姐只裹着毛毯睡。」
「只不过凭一床棉被,便能摆出大姐姐的架子,还真是廉价。啊,我的棉被可不给你们喔。」
凑说着抓紧棉被,让两个小孩傻眼地看着他。
「躺在那里还睡得着的也就只有大叔啦。」
「我觉得,老师还是多少装一下大人该有的样子比较好。我们会去隔壁房间睡,有什么事请叫我们。」
说着,沙耶拉起勇气的手。
「要在这里三个人睡成『川』字形也成啊,说不定不知不觉间就会多出一个人。」
他们无法理解凑的神经是多粗,才能开玩笑地讲出这种话。而且他们知道死者已经成佛,根本不会发生凑所说的那种灵异现象。
「我不要。我不想让老师看到我睡着时的脸。」
「咦,我看就没关系吗?」
勇气陷入复杂的心境,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觉得哀伤。
7
轻快的鼓声与笛声,让他醒了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一看,看到的是位在村子正中央的钟塔,但模样和勇气先前看过几次的钟塔不太一样。
首先,眼前的钟塔加上了装饰。尽管装饰朴素,但仍然感觉得出想庆祝的心意。最醒目的应该是挂了写着「落成一百周年」的布条吧。
钟塔周围聚集了大群的村民——尽管只有数十人,但以这个村庄来说,已经算是很多人。
勇气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不过,众人不理会不解的他,全都在喝酒,或是吃着饭菜谈笑。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起这座钟塔是多么可贵。村民们每日的生活节奏,就是靠回荡在整个村子里的钟声所定。
中午的钟声是告知午餐时间的信号,傍晚的钟声则表示当天的耕作该告一段落。透过钟塔的音色,让整个村子产生某种一体感,全村就像一家人一样。
忽然间,视野晃动、视角升高,一张男性的脸近在眼前,让勇气了解到自己是被人抱了起来。
「你看得见吗?这座钟塔是这个村子的象征。从它建造好到今年,正好是一百年,但这座钟塔直到现在仍然很有活力地动着。」
视野转动,看向钟塔。往前伸出的手——不,是前脚频频甩动,看似对钟塔产生了兴趣。
「哎呀,今天也好可爱呢。」
一名老婆婆走过来,递出像是生鱼片的东西。伸出前脚抓来吃后,老婆婆以看着孙子似的温和眼神伸手来摸头。
接着,更有许多年龄从小到老都有的男男女女,接连递出吃的东西。因为每次有东西递来就吃,结果吃得肚子饱饱的,开始困了。
视野变得朦胧而细小,眼睑随时会闭起。
雨正好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这一天,天空一直乌云密布,现在终于下起雨。
起初雨点还很稀疏,但转眼间就下起足以遮住视野的倾盆大雨。
睡意一口气清醒。
「这下可伤脑筋,庆典办不下去了。怎么不多撑个一天呢?」
众人突然间忙碌起来。
「喂,事情不好啦!吉田家的二儿子在窄桥打滑,发生车祸了。说不定桥会垮啊!」
有人在远方呼喊。
花不了多少时间,雨势增强成豪雨。
瀑布般的大雨辽蔽视野,几乎压扁身体。被雨水填满的视野中,勉强可以看到忙碌地来来去去的人影。
「……来。」
「糟糕……」
「……的家被淹掉了。」
只剩少许并未被雨声掩盖的只字片语传进耳里。众人手上的红光在摇动。
好几个影子差点撞到勇气,每次都让他脚步踉呛。皮肤感受到一种杀气腾腾的气氛。
感觉像是被丢到火灾现场,但眼前状况正好相反,如今下着倾盆大雨。
「不妙啊,窄桥终于垮了。」
模糊的说话声突然化为明确的言语冲进耳里,就像原本频道没调准的收音机,突然精准地收到讯号;同时,四周的景象变得更加鲜明。
「窄桥垮了?真的吗?」
「这下子要去哪里避难?雨下这么大,若是要绕山路也很危险。」
他想起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谷地村地形。
所谓的窄桥,就是唯一一条能正常通往这个深山谷间盆地的交通路线上的那座桥。要是桥垮了,就没办法开车回去。
——糟糕,得赶快告诉他们两个。
想到这里,勇气的思考顿时停住。
现在村子里应该只有他们。那么,这些在雨中活动的人是谁?他们不可能是凑或沙耶。
「难得是钟塔落成一百周年的好日子……」
——钟塔一百周年?这该不会是……
正当他快要领略眼前景象的含意时,感觉到地面传来细微的震动。
——地震?
但是,感觉和地震有些差异。虽然若要具体描述,他也说不出来,但就是半出于下意识地感觉得出这并非地震。
四周的喧嚣立刻平息,跑来跑去的人们停下脚步。他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前方的一个点上。
勇气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尽管视野受到雨水遮蔽而看不清楚,但仍看得出是山坡。
只见山坡突然爆开似地崩塌。
大量沙土掩盖草木,逼向村子。离山脚较近的房子和田地,都
逐一消失在沙土中。毁坏的住宅断垣残壁遭到粉碎,终于连钟塔也被吞没,沙土直逼到勇气的眼前。
当比建筑物还高的沙土逼近到眼前,勇气才总算恍然大悟。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二十年前发生在谷地村的土石流。
勇气恍然大悟的同时,心中却也涌起疑问。当初那场天灾里,不是没有任何人丧命吗?
无论是疑问、惨叫,或是其他任何事物,全被沙土吞没,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8
「我做了这样的梦。」
勇气以沉重的语气说完的同时,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呼啊啊啊啊啊,这个结局是怎么回事?拜托不要讲那种像是你在棉被上画了世界地图的平凡结局啊。」
说着,凑看向沙耶。
「勇气才不会尿床呢。」
沙耶真挚地反驳,但勇气希望她反驳的理由是认为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想,那多半是以前死掉的人亲眼看过的光景。不对,也许是宠物看到的。」
「我认为既然勇气有那样的实力,会看到这样的梦境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
其实勇气并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未特意说破。那么逼真的画面,当然不能只用「做梦」两字就带过。
「这明明说不通吧。」
凑摸着长得长了些的胡子,皱起眉头。
「照你的说法,那场土石流里其实死了很多人,这样一来,这个村子的口号都喊不下去了。还是说,是碰巧来到这里的外人成为牺牲品?」
勇气没有答案可以解释这个矛盾。
「对了,老师,我找到一个值得注意的东西。」
勇气不高兴地不说话。沙耶看不下去,换了个话题。
「我昨晚一直在查以前这一带曾经出没的异怪有没有留下什么资料。」
凑正要抱怨这露骨的掩护,沙耶抢先说道:
「这个村子里发生过唯一一起异怪事件。」
沙耶以等待法官判决的心情看着凑。
「喔?」
看到凑伸出手,沙耶松了一口气,递出智慧型手机。凑本来一脸讶异,但看到液晶荧幕后转为恍然大悟。画面上显示的是疑似用扫描器保存下来的图档。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资料。上面说,当时曾经有御荫神道的巫女,追踪着异怪的妖气来到这个村子。」
「是什么样的异怪?」
「资料上并没有记载得这么详细,只说那是个非常低等的异怪,造成的危害很小,村里的情形也很和平,所以巫女就放弃斩除它而回去了。」
「为什么之前都没提到?」
「因为规模太小,而且属于未解决事件,也就没有留在正式纪录当中。」
「你们这些清除异怪的专家可真大牌啊……喔?做得挺不错的嘛。」
凑抱怨归抱怨,但看到沙耶智慧型手机中的资料,仍发出小小的赞叹。
「理彩姐姐在进行资料的数位化工作。虽然这些资料尚未分类,只是用扫描器扫下来。她说要和孝元先生一起做出一个共通的资料库。」
「那些和尚会用吗?」
「目前只是装进一些未经整理的资料,如果纯以检索的方便性来看,并没有什么胜过纸张的优点。不过,还是有着可以像这样把大量资料带出门的好处。」
沙耶有点自豪地挺起胸膛。
「沙耶大姐姐,你昨晚一直在查这些啊?」
「嗯,搞得几乎都没睡。」
「你也只有现在可以这么逞强。等你到了理彩子的年纪,只要熬夜一个晚上,就会闹说皮肤变粗糙了。」
「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要是十年后你还说得出这句话,我一定夸奖你。」
凑不理会显得不服气的沙耶,把离题的话题拉回正轨。
「有可能是二十五年前的异怪,把全村村民神隐了吗?」
「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啦。」
「可是,如果那只异怪有这么不得了的力量,一定会留下更明显的痕迹。」
凑想了一会儿,换一个问法。
「那么,现在全村沾上的妖气,有可能是当时的异怪留下的吗?」
「就这点来说,属于不怎么强的异怪这点倒是符合,但是范围太大了。」
「也对,要说有同种妖气的异怪分布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我觉得说不太通。」
「你们的回答都很不干脆啊。我们先从这小子的梦境真假查证起吧。」
「查证?怎么查?」
凑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两人立刻猜到他想到的不会是什么像样的方法。
9
「要、要挖坟墓?」
沙耶太过震惊而破嗓的叫声回荡在墓地。
「不然你以为我们来这里干嘛?难道是要来扫墓吗?」
沙耶似乎真的这么以为,不再发话。凑丢下站在原地发呆的沙耶,在两旁有着成排墓碑的小路上快步前进。
这个墓园不是很大,墓碑排列得井然有序。
「我倒是早就猜到了。」
勇气也跟着凑走进墓园之中。
「要是死了很多人,墓地里应该会留下些什么吧。」
沙耶在入口迟疑一会儿,但都已来到这里,也不能回头,只好走了进去。
「这些坟墓好整洁。」
石版路上几乎看不到垃圾,墓碑也维护得很好,几乎找不到任何污损。
「这里养护得真周到。」
「才不只是这样呢。这个墓地完全没有因为眷恋而留在阳间的灵魂,大家全都成佛了,走得干干净净。」
勇气说得十分感佩。
「一定是大家平时就常来扫墓。这实在相当不容易。」
「嗯。干净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觉得太干净了。」
勇气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凑停下脚步。
「太干净?」
凑一一查看刻着墓中死者的姓名与死亡年月日的墓志铭。
「请问老师在找什么?」
「找相对比较新的死者。」
「这里有一座去年秋天的坟墓。」
勇气并未热心寻找,反而第一个找到。
「半年前啊?在这么小的村庄里,这说不定已经是最新的墓。这里都没有眷恋着不肯离开的灵魂在晃来晃去吗?」
「就说整个墓园都没有了。这里很干净。」
「我知道了。」
原本以为凑会就此安分下来,没想到他劈头就伸手去挪开墓碑。
「老师,你在做什么!」
「我不是说要挖开坟墓吗?」
「可是,大叔想查证的是二十年前的土石流里有人死掉的可能性,不是吗?」
反倒是勇气冷静地面对凑胡来的举动。
「本来是这样,可是我有点改变心意。你说这里太干净,让我想到一件事。可恶,好重啊。」
凑挪开墓碑,取出骨灰坛。
「不、不可以再挖下去了!」
相较于沙耶拼命阻挡的态度……
「大叔,不可以这样啦。」
勇气这句话就显得有几分轻浮。
但凑根本不理他们,打开骨灰坛的盖子后,倒过骨灰坛、坛口朝下摇了摇。两人顿时倒抽一口气,以为会看到骨灰洒得满地,但这样的情形并未发生。不管凑怎么摇,就是什么都没倒出来。
「果然是空的啊。」
两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骨灰坛会是空的。
「就从旧的到新的,全都检查看看吧。」
对于接下来的挖坟调查,不再有人反对,三人分头去检查各个新旧墓碑下的骨灰坛。
「我要看一下里面,还请您见谅。」
沙耶打开骨灰坛前还合掌祈祷,凑与勇气则毫不犹豫地拿到就打开查看。
「旧的骨灰坛里有东西。」
「这边新的是空的。」
「勇气,对死者要尊敬点。」
沙耶看不下去而叮咛。
「他们不是成佛了吗?既然成佛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堆白骨而已。」
勇气却答得很就事论事。
经过一个小时以上的调查,查过二十座以上的坟墓后,他们查出一件事。
「新的骨灰连一坛都没有啊。」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把骨灰坛和墓碑全都恢复原状后,沙耶忍不住提问。
「我猜错了。我一开始调查的时候,还以为从前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奇迹,没想到却查出不得了的事实。」
凑也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完全没有新的骨灰,没有新下葬的人。在那场土石流之后,这个村子里未再出现死者。死去的人都只是伪装的假象而已。」
10
凑说想花点时间想想,叫他们让他一个人静一静,然后就回去四方木家。
「大叔应该不会是想偷懒睡觉吧?」
「怎么会?不会这样啦……」
沙耶虽这么说,但她的否定缺乏力道。
「勇气,刚才墓
园里的情形,你有什么看法?」
「你是说,是不是真的像大叔说的那样,这个村子里几十年来都没人过世吗?再怎么说都不可能啦,不就是被埋葬在其他地方吗?」
「是啊,说得也是。」
这才是最合理的答案,但两人都露出难以信服的表情。
「接下来要怎么办?」
「再查一查村子里吧。我想一定还有很多事情是昨天没能查个彻底。」
两人决定分头在村里搜索。虽然有异怪的妖气,的确不能忽略单独行动的危险性,但两人一致认为,这异怪没什么大不了的。
勇气来到这个村子后,一直想着一件事。
他并非确信,也没有自信,说不定只是错觉而已,又或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但这件事就像刺进指尖的小小尖刺,令他没办法视若无睹。
并非因为单独行动才促使勇气这么做,他只是想弄清楚。勇气快步跨越村子正中央的道路,站在目的地前方。
他眼前有着堪称这个村子象征的钟塔。勇气以试探的眼神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果然不对劲。」
他说不对劲,却又无法具体描述是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和梦里出现的钟塔相比,如今的感觉就是不太一样。
虽然钟塔的高度只有大约十二、三公尺,但在几乎没有二楼以上建筑物的谷地村里,钟塔显得格外高耸而醒目。
从下方仰望钟塔,脖子都痛了起来。
「有完全不一样的异怪躲在这里吗?」
这句话也说得没有自信,这种含糊的说法很不像勇气的作风。
勇气不改严肃的表情,绕着钟塔走了一圈,途中找到一扇小小的门。门上了锁,但门锁周围的木头已经腐朽,轻轻一拉,钥匙孔就随着整副锁一起松脱。
打开门一看,勇气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果然不对劲。」
但他说出来的话仍然一样含糊。
穿过这扇连勇气都几乎会撞到头的小门后,只见一副梯子竖在大约半个榻榻米大的空间里。沿着梯子往上看去,便在遥远的上方看到阳光,感觉像自己成了井底的青蛙。
勇气一脚跨上梯子,想了一想。
「应该不会垮掉吧?」
从门锁毁坏的情形看来,这里几乎没人在维护,没有任何迹象可以保证梯子不会像门锁一样腐朽而垮掉。
勇气犹豫了一会儿,开始爬起梯子。他一旦做出决定,爬起来就很快。
一口气爬到顶端后,来到吊着一口钟的开阔空间,从这里能将村子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
「哇啊。」
壮观的景色令勇气不由得惊呼,但他没有空欣赏景色。
勇气看着眼前的时钟。从梯子上可以看到的,是装在墙上的时钟背面。上头有一扇维修用的机箱盖,抓住把手一拉,就顺利地拉了开来。
里头蒙着一层灰,只看得到无数已许久不再转动的时钟齿轮层层叠叠。
勇气凝视着齿轮好一会儿后,沮丧地叹一口气。那简直沉重得不像小孩子的叹息。
「亏我本来还觉得有异怪的妖气。」
勇气正要下去,忽然抬起头来,从可以看到外头的窗格望向四周。但他立刻又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急着爬下梯子,走去外头查探四周的情形。
「还是觉得有异怪在观察我。」
不过,即使凭勇气的能力,还是无法感应到异怪在哪里。因为怎么找都找不出妖气的来源,勇气便回头去忙原先的事。
勇气检查了时钟一会儿,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而垂头丧气。
「好奇怪,我明明确定曾经在这里感觉到另一种异怪的妖气啊。」
就在勇气死了心、正准备关上维修用的机箱盖时,突然注意到背面刻着几个字。
「这是什么?呃,『一八九×年五月三十日完工。四方木辰治。』这个四方木,会是那个过世老人的祖先吗?」
说出「过世」这两个字时,勇气觉得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过世,过世,死掉,死掉……死掉了!」
勇气再度凝视时钟。
「没错,死了!这个异怪已经死了!」
11
「老师,我回来了。」
沙耶在碰头地点看到的,是在地上睡得躺成大字形的凑。
自己在村子里奔走一整天进行调查,这个人却一直在这里睡觉?
「果然在睡觉。」
勇气晚了一步回来,看到预料中的光景,甚至没有任何感慨。勇气已经无谓地变得成熟,学会不把知道没教好的狗看到小偷也不吠这点程度的失望表现在脸上。
凑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尽管凑露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模样,但他所躺的地方,却是之前躺着一名神秘死者的位置。
「查到什么奇怪的事了吗?」
凑忍着不张嘴打呵欠的模样让沙耶相当生气,但她还是乖乖回答:
「没有。」
「不是整个村子里都有妖气吗?」
「不管去哪里都有一定的妖气,反而变得很难感觉到。感觉就快要消失了。」
「就像习惯了同一种臭味的嗅觉?这就和别人的屁比自己放的屁要臭的道理一样啊,换成体臭也说得通。」
沙耶露出由衷厌恶的表情,接着换勇气报告。
「我倒是有成果。」
「哼~?」
凑的回应让人一听就知道他不抱什么指望。
「那个钟塔是异怪。不,曾经是异怪。」
「这话怎么说?」
看到凑露出有点兴趣的表情,勇气内心大为得意。
「大概是异怪的残骸,只留下一点点痕迹。」
「时钟异怪?有这样的异怪吗?」
「与其说是时钟异怪,不如说是长年来受到人类爱惜的物品亿成的异怪吧。」
沙耶帮勇气补充说明。
「是付丧神(注5)吗?时钟的付丧神是吧。真要说起来,这付丧神为什么挂了?那是一种花费漫长岁月、好不容易变成付丧神,然后三两下就死掉的生物吗?原来付丧神其实是蝉的远亲还是什么来着吗?」
「我也想到这一点,的确令人费解。」
「就是说啊。付丧神和蝉是远亲,实在令人惊奇。」
「我不是说这个!是指付丧神已经死了这件事。勇气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沙耶看出凑靠不住,把勇气当成唯一的救命绳索,看了他一眼。
「我不能确定,但感觉那个钟塔像是耗尽力气而死的。」
「耗尽力气啊……」
凑露出觉得有些没趣的表情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然后翻身躲回被窝里。
「我就是提不起劲。」
他说出这种像是不肯面对书桌的考生会说的借口。
「老师,请你认真点做事。再不快点解决,我们今晚也得在这里过夜喔。」
「仔细想想,在乡下悠闲一下也不坏。毕竟月底到了,讨债的人都挑这时候来。我们在这里度个假,等到风头过了再回去吧。」
「是讨什么债的啦?」
「老师实在是……」
两人失望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有事情让他们没时间失望。
「沙耶大姐姐。」
「嗯,我知道。」
两名灵能者对看一眼。
「老师,有人在看我们。」
「我想多半是那个妖气飘散在全村的异怪。」
「不是时钟付丧神吧?」
「不是,是妖气弥漫整个村子的异怪。」
「大姐姐,快点!」
两人同时往外冲出去,发现异怪的妖气渐渐远去。
「我从对面包抄,大姐姐从那边赶它出来。」
「好。」
两人情急中订出两路包抄这个粗糙的计划,分头跑往不同方向。
沙耶追向异怪的妖气。远方可以看到黑影,地面留有脚印,体型比想像中要小。
她将箭搭上梓弓,诱导异怪往她希望的方向移动。
——应该可以在下一个转角和勇气包夹异怪。
她所料不错,弯过转角后,就在道路前方看到勇气从另一个转角跑出来。道路左右有着石墙,很难跳过去。
异怪的身影停在两人视野中,同时让他们产生些许的震惊。
异怪抓住这个空档,从道路上跑向石墙。本以为它要跳过石墙,没想到是直接钻进石墙。那里有个几十公分大的洞。
「又被它给跑了。」
沙耶在洞口前面蹲下。
「有留下脚印。」
「是兽类的脚印。」
「虽然我只瞥到一眼,但这异怪说不定是……」
「狸猫?」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这个名称。
12
「老师,你听了别吓到,其实异怪是……」
「是一只狸猫对吧?」
凑抢先说出答案。
「老师为什么知道?」
「勇气呢?」
「他去
找异怪,还在四周巡视。倒是老师为什么会知道是狸猫?」
「因为路上到处都有狸猫的脚印。」
「老师认得出那是狸猫的脚印?」
「毕竟特征很明显。虽然跟狐狸很像,但两脚的间隔很宽。而且……」
凑把放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
「我抓到了这家伙。」
凑提着一只被他抓住后颈而动弹不得的狸猫。
「啊,在这里。」
勇气正好在这时回来,看到被凑抓住的异怪——狸猫,瞪大了眼睛。
「请问老师是怎么抓到的?」
「我只是在那个饲料盘里放了狗食。应该是这户人家在喂养它吧,它接近这里的目的也是想吃东西。」
听凑说得若无其事,辛辛苦苦追踪半天的两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劳感。
「对了,狸猫火锅好吃吗?」
狸猫突然奋力挣扎,但受制于哺乳类动物一被抓住后颈就做不出什么抵抗的可悲习性,让它的抵抗终归是白费力气。
它看起来不像异怪,比较像是寻常的小动物,异怪的妖气也不怎么强,两个小孩甚至忘记他们刚刚一直在追捕它,还对狸猫投以同情的眼神。
「老师这样抓着它,它太可怜了。」
沙耶嘴上这么说,却无法从被凑提在手上的狸猫所露出的腹部与它的动作移开视线。
「说不定它是吃掉全村村民的大妖怪,不能掉以轻心吧?」
凑嘴上这么说,对待狸猫的态度却和应付普通的猫狗差不多。
「这不是那么强的异怪啦。就算是会变身的狸猫,它也还非常年轻,和小孩子没有两样。」
「也就是和你一样?」
「大叔你一定要多讲一句废话才甘心吗?」
但面对狸猫的模样,勇气的不高兴转眼间冰释。
「可是这狸猫有点奇怪,尾巴不怎么粗,也没有条纹。」
勇气看着狸猫垂下的尾巴,试着问出心中的疑问。勇气说得没错,眼前狸猫的尾巴只比猫尾巴粗一些,也没什么花纹,只有尾巴前端变黑。
「勇气,真正的狸猫不像漫画或插画里的那么胖,尾巴也没有条纹。」
沙耶过意不去地回答他的疑问。
「这、这我知道啦。」
勇气故作镇定,但掩饰不住发红的脸。
这次换高高拎起狸猫的凑,一副慌张的样子说道:
「不对不对,这只狸猫真的有点怪,它的子孙袋不大。」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维持了一阵子之后——
「老师,只有信乐烧狸猫会那样。」(注6)
沙耶露出一脸根本懒得回答的表情做出订正。
狸猫看看沙耶又看看勇气,忽然张大嘴,打了个喷嚏。仿佛在这个喷嚏的促发下,狸猫的尾巴变得又粗又有条纹。
「哇!」
「好厉害!」
狸猫缩起尾巴,当成坐垫似地夹在前脚与后脚中间,露出惹人爱怜的表情看着两个小孩。
「老师,请你放开它。」
「它好可怜喔。」
狸猫用尾巴遮住头,偶尔还轻轻咬了咬尾巴前端。
「你们也太好骗了吧?倒是你为什么不采用我说的方案?赶快把你的子孙袋变大给我看看,说不定你会从晚餐降格成紧急用的粮食喔?」
先前用尾巴的毛弄得自己打喷嚏的狸猫,这时露出伤透脑筋的表情。两个小孩对于狸猫能露出这种表情,不禁产生某种感动。
「不行!」
「不要这样啦!」
但他们仍不忘立刻出声喝止凑。
13
它咬了咬牙。
它犯下大错,被人用狡猾的陷阱逮住。
然而,尽管眼前的两个小孩有着和先前威胁它性命的人同样的气味,必须多加提防,但眼前抓住它脖子的成年人完全没有那种味道,还算可以放心。他和这个家的主人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
——Grrrr。
小个子的人类男女每次想伸手,它都发出低吼声威吓;眼看要被碰到的瞬间,更挥动前脚尖锐的爪子,恨不得把他们大卸八块。尽管每次这么做之后,都让身体以被抓住的后颈为支点而晃得头昏眼花,但它仍以强韧的精神力撑住。
只是小小威吓一下,人类小孩就吓得心惊胆战,缩回了手。
「它的前脚在乱动!」
还娇声尖叫。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果敢地伸手试图来抓,这种斗志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它必须让他们知道,这么做将付出高昂的代价。
「别闹了,要是不小心被它抓到而弄成破伤风要怎么办?」
「可是老师,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无邪的异怪耶。」
「会是因为它还是小孩子吗?」
「你也是小鬼,不就邪门得不得了吗?」
这几个人类过度恐惧、表情僵硬,情绪和言语支离破碎,无法整合。
肯定是一开始让他们见识到自己是一只纯正的变身狸猫这件事发挥了功效。
此时此地,它必须让他们见识到更深沉的恐惧,确保自己处于绝对有利的立场。尽管有些危险,它还是毅然决定施展全身变化这样的大绝招。
害怕吧,恐惧吧,吓破胆吧。
——哈啾。
虽然这么做会有因为太过专注,导致鼻子发痒而打喷嚏的副作用,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它以全身变化出的可怕模样,让这些人类瞪大眼睛。
「好像怪兽布偶喔!」
人类少女恐惧得精神错乱,竟然反倒冲上前来。
「喂,笨蛋,别这样!」
一直抓住它的人类松了手,它趁机身体一扭,成功逃脱。
它不认为应该再对这些人类施加更进一步的制裁。欺凌弱者不是它的兴趣,它选择先暂时躲起来。
「这个怪兽布偶走得像是婴儿学步耶!」
它华丽地躲开勇敢上前应战的两名小孩,解除变身后,立刻轻巧地离开现场。
14
「也就是说,那只变身狸猫是无辜的吧。」
凑指着躲在篱笆后面窥看他们三人的狸猫,模样显得有点不耐烦。
「过来过来。」
勇气挥着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逗猫棒。
「很好吃喔。」
沙耶则学凑的手法,把狗食放在喂食盘上,试图引它出来。盘子上用麦克笔写着「特波」两个字。
「因为是狸猫所以叫『狸小弟』,然后再从读音转成『特波』吗?」(注7)
两人完全没在听凑说话,但从两个孩子的态度,看得出他们也赞同凑的意见。
「以异怪来说,它还真不怕人。」
「看来它已经被村民喂养惯了,我看大家应该都很疼它吧。」
「疼异怪?」
「它也只会这么一点变身的本事,和寻常的狸猫几乎没什么差别,只要不拆穿这一点,只是一只进到人类聚落里的寻常狸猫罢了。」
狸猫兴味盎然地看着食物与逗猫棒,但看来不会放松戒心。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这家伙是村民养的,等到村民全都不见,会给它东西吃的只剩下我们,所以才对我们摇尾巴?还真是只不折不扣的贼狸猫。」
凑似乎自认为说得很妙,但两个小孩完全没在听。
「我问你们一件事,假设这家伙每天到处跑来跑去,会弄得像现在这样,整个村子里都留下异怪的妖气吗?」
勇气与沙耶总算看了凑一眼。他们两人之所以回答得有所迟疑,并不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是非常清楚答案与现实互相矛盾。
「我想应该不会。」
「应该办不到。」
「若用老师的比喻来讲,就和拿着香包跑遍全村也不会留下香味是一样的道理。」
狸猫不知道从庭院的哪里找出一个像是塑胶碎片的物体,用前脚夹着啮咬。
「老师请看,狸猫在玩耍。」
「看到那种模样,实在很难相信它是异怪。」
两个小孩看得心都暖了,凑则厌烦地提出相反的意见。
「不对,你们搞错了。那是一种威吓、警告,它要告诉你们说,它也会那样咬你们。」
「老师就只能用这种角度去解释吗?」
「这证明大叔的心变得太世故了。」
凑承受他们责难的眼神,似乎由衷觉得奉陪不下去,态度变得更加爱理不理。
「算了,不重要。可是,它应该也不会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吧?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吧,你们赶快带这只满身野兽臭味的怪狸猫去调查,我有我的事要做。」
沙耶与勇气虽然知道凑不会怎么认真工作,只是想偷懒而已,但这只狸猫让他们的心胸变得开阔。
「那我们再一次检查这间房子。既然有狸猫出入,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没有关连。」
沙耶拐了个弯宣告不让凑在这间房子里睡觉。
「这次换大叔去跑外务啦。」
勇气拿起喂食用的盘子,满心想和狸猫玩耍
。
「啧,算了,反正我也睡腻了。」
凑走出四方木家后,漫无目的地闲逛:走了一会儿后,却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看向脚下。
「你就那么想被煮成狸猫火锅吗?」
狸猫歪了歪头,像是在说它听不懂。
15
凑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在村内探索。他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不高兴地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景象,实实在在就是「藏头露尾」这四个字,只见从掩蔽处露出的条纹尾巴轻轻摇晃着。
「喂,你要当跟踪狂,不如去跟踪那两个小鬼。」
凑一出声警告,狸猫赶紧缩回竖起毛的尾巴。但凑跨出脚步之后,还是一样感觉得到狸猫跟在他身后。
「这也算是异怪缠身吗?」
凑连头也不回,朝狸猫的脖子伸出手,狸猫就乖乖被他抓住。它张大嘴打了个呵欠,又玩闹着只在尾巴上变出条纹。
「喂,你到底是在秀什么?要变就变成美女给我看看。」
狸猫鼻子抽动了一会儿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变成人类的模样。只是它的模样像是个半成品的布偶,距离「人类」很遥远,离「美女」更是遥不可及,还有一条人类所没有的尾巴在身后摇晃。
「开什么玩笑,这叫美女?」
凑一摇头,狸猫就变回原来的模样,又开始咬尾巴,脸上表情带着几分哀戚。
「干脆卖给珍奇异兽馆吧?」
凑忽然想到一件事,拿出手机打电话,不理会将小小的前脚伸向他手机的狸猫。
『怎么啦?我们这边有点忙。』
凑嫌麻烦,用最低限度的按键操作按下回拨键,结果是打到勇气的智慧型手机。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就说了我们很忙。』
「反正你说的『很忙』,还不就是狸猫跑掉了这种小事?它在我这里,别吵了,回答我的问题比较重要。」
『沙耶大姐姐,特波好像被大叔带走啦。』
接着,电话另一头传来沙耶责难凑太狡猾的声音。
过一会儿,两个小孩急忙跑来。
「大叔干嘛带走它啦?」
勇气的口气十分坚决,像是在抗议不当的镇压,比平常清除异怪时更加认真。
「老师竟然独占特波,这样太狡猾了。」
「这样像是在独占吗?」
凑用伸脚去踢的动作把狸猫赶开,但它立刻又跑到凑的脚下。
「还玩得那么高兴。」
狸猫不管沙耶在一旁欣羡不已,看着在身边飞舞的蝴蝶看得整个身体往后仰。
它这种模样让沙耶露出满脸笑容想靠近,但只有这个时候,狸猫会敏捷地逃开。它面对勇气时也是一样。
「它为什么会躲我们呢?」
「那还不简单?因为你们身上有一样的气味。」
「一样的气味?」
「就是和追着它来到这里的巫女味道一样。尤其是沙耶,看在它眼里,你和那个巫女应该是一模一样。」
沙耶沮丧得一眼就看得出来。
「可是,我是男的耶?我跟追杀它的巫女应该完全不一样。」
不说自己是小孩,是勇气所能做的最后挣扎。
「你一眼就分辨得出狸猫是公是母吗?看起来都一样吧。看在狸猫眼里,也一样看不出人类的雌雄,全都一样。」
「可是,总该分得出是小孩还是大人吧?」
听沙耶毫无恶意地一刀刺在勇气心上……
「你的针对性攻击,精准度实在了不起,连我都想向你看齐。」
凑对此给予最大的赞美。
「那么,大叔你想问的是什么问题?」
凑抓起这只莫名只有被抓住脖子时会乖乖被抓的狸猫,举到勇气面前。
「你有办法变成这小子吗?」
转眼间,眼前出现一个像是半成品玩偶的勇气。
「这家伙会像这样……」
凑才说到一半,一只手就从旁伸来,抢走像是半成品玩偶的勇气。
「好可爱!」
半成品勇气被抱在沙耶怀中奋力挣扎。
「老师,请把这个给我。」
狸猫立刻解除变身,不停挣扎。沙耶夸它可爱而摸着它,手却牢牢抓住它的身体不放。狸猫终于放弃抵抗,瘫软下来,沙耶就一直摸着粒的头。
「你一定是那种会太疼宠物而把宠物搞出精神官能症的饲主。」
「才不会。我会好好照顾它,所以我可以养它吧?」
「哪里有清除异怪的专家在饲养异怪啊?不对,我不是要谈这个,是要谈这家伙的变身能力。如果是变身狸猫变成人类,那么,全村村民突然消失,不就没什么好奇怪的吗?」
沙耶与勇气对看一眼,露出为难的表情。狸猫趁这个空档溜出沙耶的怀抱。
「可是老师,这个村子里就只剩下这孩子的妖气而已。」
「你总不会说,全村村民都是它一只变出来的吧?」
勇气之所以有点不高兴,是因为沙耶夸奖变成半成品勇气人偶的狸猫可爱。
「啧,这么解释果然太过牵强吗?」
凑手伸进口袋,注意到应该放在口袋里的东西不见了。
「喂,我的手机跑去哪里?」
凑怎么翻口袋都找不到。
「老师,在那里……」
沙耶所指的地上,可以看到狸猫正埋头进行把齿痕和口水弄到手机上的工程。
凑毫不留情地一脚踢过去,狸猫轻巧地闪开,只剩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手机高高飞起。
「总之这家伙很碍事,你们赶快把它解决掉或是赶走它。」
「我拒绝。」
凑立刻得到拒绝的回答。
「我也不要。」
勇气拒绝他则是家常便饭。
凑露出烦躁的表情,粗暴地搔了搔头。
「好,也就是说,只要我能证明这只变身狸猫是危险的生物,你们就会灭了它吧?又或者,只要我解开村民消失的谜,我们就不必继续待在这里,可以跟这只狸猫说再见。」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老师,我觉得偶尔悠闲一下也不错。」
「我偶尔也想在乡下过悠闲的日子。」
两人说的话和昨天之前完全不同,凑不理他们,切换表情说道:
「我们先来整理状况。八天前,谷地村的村民全部消失,目击者是一名邮差。另外,这个村子里还发生了几件令人费解的事。第一,田里没有耕作的痕迹;第二,村民的笔迹全都很相似;第三,距今二十年以内的坟墓里都没有骨灰;第四,那座钟塔曾是付丧神;第五,村里住着一只让人不爽的变身狸猫。」
狸猫似乎以为凑在叫自己,因而跑向凑的脚下。凑立刻想一脚踢开它,但狸猫轻巧地闪过,躲回稍远处的掩蔽物后方。
凑满脸不高兴,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次的关键是钟塔。」
「请问是为什么?」
「这根本不用问吧?钟声是在村民消失的前后所响起,这就证明是付丧神做了手脚。」
沙耶与勇气都露出苦涩的表情。他们可曾这么不欢迎提起干劲的凑?
「我们先来重现状况。勇气,你收到我的信号就敲钟。你们应该知道邮差是在哪里听到钟声的吧?」
「说得也是。为了失踪的人们,我们得努力才行。」
沙耶转换好心情,拿出地图,指出邮差当时所站的位置。
「信号要怎么发送?」
「用我的手机……」
凑说到一半,朝地上被分解的手机看了一眼。
「距离还挺远的啊。」
凑从邮差所站的位置看了看钟塔后,最先说出的感想是这句话。
两地的距离约有五百公尺。这座钟塔是由于村内民宅很少,才会显得如此醒目;若是盖在建筑物密集的住宅区里,相信会被其他建筑物遮住,根本看不见。
凑用跟沙耶借来的手机对勇气下令:
「好,敲钟。」
过一会儿便听见钟声。
「比预料中的还要小声啊。」
「的确如此,这和邮差的证词有些出入。资料上面写说,邮差被突然响起的钟声吓了一跳,感觉像是完全笼罩在钟声当中。」
沙耶翻开资料,念出相关的部分。
「喂,你给我敲用力点。」
『我已经很用力了啦!』
钟声稍稍变得大声一些,但也只有这样。
「这声响实在没大到会让人觉得笼罩在钟声当中啊。」
「要不要我去敲敲看?」
「不,不用了。距离这么远,想也知道不会多大声。」
「如果钟声和异怪现象有关,听起来的感觉也许会不一样吧。」
「够了,回来。」
凑用手机对勇气说话,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收到回应。
「喂,你怎么啦?是因为在太近的地方听到钟声,震得耳朵不灵吗?」
『啊,嗯,呃……
』
电话中传来勇气不干脆的回答。
「勇气怎么了吗?」
「不知道,他整个人心不在焉。」
『总觉得这座钟塔很怪。』
「你才形迹可疑又奇怪。」
『我本来以为这异怪死了,可是,也许不是这样。』
「其实还活着?」
勇气传来的回答全都很不干脆。
凑和勇气交谈时,沙耶则在一旁和狸猫展开攻防战。
狸猫离沙耶远远的,绕着圈子想迂回地接近凑身边。沙耶一直努力发出啧啧声,试图吸引狸猫的注意,但完全没有效果。狸猫一路来到凑的脚下,把前脚放到凑的鞋子上,抬头看着他。凑不理会狸猫,继续和勇气说话,狸猫就咬住他的鞋带拉着玩。
凑露出烦躁的表情举起脚,狸猫巧妙地搭在他脚上离地,在空中转了一圈后飞向远处着地。
「喂,把这毛茸茸的东西处理一下。」
「老师太狡猾了。」
「狡猾个头!勇气,赶快给我回来。」
「在你眼前了啦。」
『在你眼前了啦。』
勇气的声音变成双重,分别来自于人在眼前的勇气,与从手机中听到的勇气说话声。
「别吓我。你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变得很……」
凑朝着落入暮色中的钟塔看了一眼,接着看看狸猫,最后再看看手机。
「难道……是这么一回事……」
凑看看山坡,再看看钟塔,最后看了看在他脚下天真玩耍的狸猫。
这时凑脸上的表情,是沙耶与勇气从未见过的模样。
那是怜悯?还是愤怒?他的情绪太过复杂,无法用言语形容。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凑对这只变身狸猫怀抱着非同小可的情绪。
「让我考虑一个晚上。」
凑难得犹豫了。
他的态度实在太沉重,让两个小孩只能默默点头。
16
晚上独自在暗处睡觉,便会想起以前的事。
父母都遭到杀害,孤身逃到谷地村外围的那一晚,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快追,别让它跑了!」
尖锐的呼喝声回荡在山间,它只能担心受怕地缩起身体。好几个人的脚从草丛间跑过,每次都让它吓得僵在原地发抖,动弹不得。
「有必要继续追吗?目标还只是个孩子呢。」
「那又怎么样?目标是异怪,迟早会长大,与人类为敌。你不也亲眼看到了吗?杀了它,不要犹豫。」
耳中听见尖锐的斥责声。
它只能全身僵硬地等待危险离开。它属于弱小的异怪这点反而带给它幸运,这些人找不出异怪的妖气,过一会儿终于死心回去。
但它还是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经过多久,半梦半醒的意识之所以会再度变得清晰,是因为它听见人类的脚步声。
忽然有人拨开草丛,一张人类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它甚至忘记要逃走。
「哎哟,是只狸猫啊?」
突然出现的男子,穿着一身采山菜的装扮。但它活得不够久,经验也不够丰富,当时还判断不出这一点。
它发出威吓的叫声,同时变化为会让人心生恐惧的怪物——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认为。
男子顿时瞪大眼睛。
「喔喔,原来传说狸猫会变身是真的啊?」
男子高高兴兴地拍手。它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爽朗的态度。
「不过你变身的模样还真可爱。」
它无数次露出牙齿威吓,但对这个人完全没有效果,反而看起来逗得他十分开心。
过一会儿,它变身变得累了,身体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追杀。
「怎么?肚子饿啦?来,要吃吗?」
递到眼前的是一块肉干。一直吓得不能动弹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但它仍然小心提防,结果男子就把肉干放到地上,接着走开几步。
它嗅了嗅肉干的味道。闻起来不讨厌,更重要的是它已经快要饿昏了,因而咬了一口,战战兢兢地把肉干含进嘴里。它只在咬第一口时有所提防,之后就吃得狼吞虎咽。
「你一定很饿了吧。」
看到它转眼间就吃完,男子又拿出一块肉干。它几乎扑到男子的手上吃掉这块肉干。
感觉男子似乎摸了摸它的头,但它根本没心思去注意这些。
「你看,这就是我们村子引以为傲的钟塔。」
它在被男子——四方木宗一郎——抱在怀里的状态下,看向眼前的建筑物。一眼便看得出这栋建筑物虽然很旧,却十分受到人们爱惜,保养得很好。
「村子是以这个钟塔为中心在活动,所以时间非得正确不可。要让钟走得准,平常就得好好保养。」
这时正好来到十二点,钟声响了起来。
「你听,大家听到这个钟声,就会想吃午饭。」
宗一郎说得十分自豪,但它根本没有心思去听。突然响起的巨大声响,让它缩起尾巴发抖。它寻求着可以躲避的地方,躲进宗一郎背上的背包里。
「哈哈哈,也好啦,胆小一点才活得久嘛。」
宗一郎瞪大眼睛观察着它的情形好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笑。
「好啦,那就来把今天的维修工作做一做吧。」
宗一郎钻过钟塔的门,爬上梯子,打开维修用的机箱盖,以熟练的动作仔细检查。
它从背包探出头,看着宗一郎工作,一张认真的人类侧脸近在它身旁。虽然机油的气味有点刺鼻,但它不怎么在意。
它一起身,就跑过村子里。现在和它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不一样,听不见钟的音色,哪里都看不到半个村民。一切都和二十年前不一样。
它来到目标的房子。家里的灯亮着,但它已经懂得并不是住在这个家的人待在家里。
明知如此,它还是溜进家里,查看里面的情形。一名男子双手抱胸坐在它要去的房间里。
他看起来闭着眼睛,却忽然睁开眼睛看了它一眼。
「我可没空理你。」
男子说着扔来一个物体,是它白天弄坏的手机。
当时朝它伸出的手已经不在了。尽管早已知道这点,但它就是按捺不住满腔悲伤。
它一如往常地来到庭院,咬了咬掉在地上的塑胶碎片。神奇的是它从以前开始,只要咬着这个东西玩,心情就会镇定下来。
忽然间,男子拉开檐廊的拉门,走了出来。
男子全然不在意地打着赤脚走进庭院,还笔直走向它,拿起它咬着玩的塑胶碎片。
男子迫切的表情,让它决定原谅他刚才无礼的举动。他认真的侧脸,与以前这个家的主人维修钟塔时钟时的表情很像。
男子捡起刚才丢掉的手机,拿起来比较。
「果然是这样。」
他握紧两个物体,惊呼似地喃喃自语,看了它一眼就回去房里。
17
隔天早上,凑把两个东西放在客厅桌上。其中一个实在太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另一个则是凑昨天被弄坏的手机。
「老师,这是什么东西?」
沙耶无从想像凑为什么拿出这种东西。
「两边都有满满的齿痕。」
勇气比对着两者,说出他注意到的迹象。但除此之外,两者几乎没有共通点,颜色和形状也都不一样。
「这就是证据。」
凑跳过所有过程,只说出结论,两个小孩当然听得满头雾水。
「证据?什么证据。」
「根本莫名其妙。」
「我现在要说的是,全村村民遭到神隐的真相。想来你们不会相信,但证据就在这里,这件事我一开始就要先说清楚。所以,不管你们听了觉得有多荒唐无稽,都不要打断我说话。」
说完,凑便沉默不语。
沉重的沉默持续良久。凑只是默默不语,让两个小孩也犹豫着不敢跟他说话。
「老师,你不是知道了吗……?」
但沙耶仍然决定毅然提问。
「知道什么?」
「就是全村村民消失的原因啊。」
听到这个状况外的回答,勇气也跟着发问。
「啊啊,也对,应该是错不了。」
凑说得很不干脆,回答未免太过含糊。
「那就请告诉我们,我们一起评估看看。」
「反正我是对的。」
凑这种有点爱理不理的口气,让他们觉得不太对劲。
这时,他们听到有东西在抓檐廊拉门的声响,于是沙耶拉开门一看,就见到狸猫坐在那里。但两个小孩不像昨天那样跟它嬉戏,因为凑现在散发出一种让他们无法天真玩耍的沉重气氛。
「为什么三百零九人会突然消失?为什么距今二十年以内的坟墓里都没有骨灰?为什么村民的笔迹全都像得几乎完全一样?为什么只有今年没人耕田?二十年前这个村子免于受到土石流灾害的奇迹是怎么发
生的?笼罩整个村子的异怪妖气是怎么回事?这些情况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关连,但说穿了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一个原因把这些全都串连起来。这是一种实在太离谱又荒唐无稽、异怪特有的变身法,一种壮大得令人想到就快要晕倒的行动最后导致的寂寥结局。」
凑这番话不同于他平常那种自信过剩的语气。呼啸而过的风越吹越冷,仿佛在呼应他的话。
沙耶就这番话的含意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一个可能性。
「难道消失的村民都已经……」
「……死掉了吗?」
沙耶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做好心理准备。勇气也在一旁吞了吞口水,等着凑回答。
「你们说得对,他们全都死了。」
凑实在说得太干脆,干脆得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认真的。但尽管凑的口气并不沉重,脸上却丝毫没有胡闹的表情,模样像是单纯在描述铁打不动的事实。
凑之所以露出这么认真的表情,会是在哀悼过世的三百多人吗?但若是如此,他刚刚宣告这些人死亡的话里,却又感觉不出半点情绪。
「好,我们首先就来抓住让全村村民消失的原因吧。」
凑似乎想开了,以轻快的语气这么说。
「等一下。虽然整个村子的确笼罩在妖气中,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里躲着凶恶的异怪。」
「我也这么觉得,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凑不理会他们两人说的话,走到檐廊下,一把抓住在他脚下打滚玩耍的狸猫后颈,拎了起来。
「不会错,这家伙就是前几天让全村村民消失的元凶。」
「老师,难道你要说这次的大规模异怪现象,都是这孩子做的吗?」
「既然要胡闹,从一开始就讲清楚好不好?看你说得一脸正经,害我白白做了心理准备。」
但凑正经的表情并未因为两人的抗议而有所改变。
「我可是正经到了极点。」
面对三人集中的视线,狸猫很不自在地环顾四周,像先前变身时那样把尾巴变大后,用四只脚抱住尾巴,遮住了半张脸。这种姿势和犰狳卷起身体的模样倒也有点像,但它并没有坚硬的皮肤,所以防御力等于是零。
这种模样顶多只会让人莞尔,怎么看都不觉得,它是有能力消灭全村村民的异怪。
「再怎么说都太牵强了啦,你看它连变身的能力都不怎么样。」
「它要一瞬间消灭几百人,实在是不可能吧。」
「也对,只靠这只变身狸猫的确办不到。它有共犯,我们就去找它的共犯吧。」
凑不等两人回答,快步走出去。他走出玄关大门,来到横贯村子正中央的道路上,一路走向钟塔旁边。
见到凑在钟塔前方停下脚步,沙耶和勇气两人露出纳闷的表情。
「时钟付丧神就是共犯。正是这两种异怪联手,办到了把一整个村子的村民弄消失这种不得了的现象。」
被凑抓着脖子拎起来的狸猫搞不清楚状况,不安地看着他们三人的脸。它这种模样要让人觉得凑说得没错,未免太过牵强。
「老师该不会是想说,人是狸猫变的吧?」
「如果只有这只狸猫,的确是办不到。但加上时钟付丧神的能力,那就会是另外一回事。」
听在一直觉得钟塔有哪里不对劲的勇气耳里,凑的话确实令他兴味盎然,但他也不会因此就相信凑的说法。
「你说时钟付丧神的能力是什么?」
他问起凑的真意。
「你不知道吗?你可是见识过这种能力的一小部分啊。」
凑这么反问,但勇气想不到他在说什么。
「你来到这里之后,不是有过奇妙的经验吗?那就是时钟付丧神一小部分的能力。」
沙耶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
「是梦……吗?」
「让人做梦的异怪?付丧神是这种异怪?总觉得说不太通。」
「别说得只是做梦而已。想想你做了什么梦?」
「什么梦?就是二十年前的土石流……啊!」
说到这里,勇气才注意到凑想说的话。
「二十年前……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会操纵时间的异怪?」
「是说勇气做的梦吗?可是那和现实不符,他做的梦里有很多人都遭土石流活埋。这和现实矛盾,我认为那只是梦而已。」
「嗯、嗯。」
勇气点头归点头,回答得却有些迟疑。他见到的光景实在太逼真,很难只用「做梦」两字解释过去。
「不对,没有矛盾,那肯定是现实中的光景。虽然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推测。」
凑再度望向山坡。山坡上被挖开的地方之大,游说着当时土石流的规模。
「几乎所有村民,肯定都在二十年前发生土石流时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四方木宗一郎一个人而已。」
两个小孩听得脑子里一团混乱,他们觉得凑的说法和一开始的事态发展有所矛盾。
「请等一下。照老师的说法,这个村子里的其他村民到底是谁?」
「是啊。如果大家都死了,应该就不会被称之为『奇迹之村』吧。」
「确实。本来这个因为发生了土石流而造成众多村民死亡的悲剧之村,不久就会面临消失的命运。」
凑拎起狸猫说道。
「可是,这家伙改变了事实。它孤身演出全村三百名以上的村民,让人们以为谷地村受灾时的死亡人数是零。」
沙耶和勇气听不懂他的意思,连反驳也忘了。
「因为只有一个人,当然也就没有人会进坟墓。因为只有一个人,所以笔迹只有一种。这一切都是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只狸猫所引起的。因此,一旦这只狸猫不再扮演村民,所有的人也自然会消失。这是一场盛大的闹剧。」
凑一副解释完毕的模样说完这番话,但内容实在无法让两个小孩信服,他们甚至觉得被凑给耍了。
「它的确是只变身狸猫,也许真的有办法变成人,可是,它终究不可能变成全村村民啊。只要它变成其中一个人,就会让其他人消失。即使它有办法变成每一个村民,同一时间里总是只有一个人存在。」
「像那张照片上就拍到了好几个人。就算这个村子很少跟外界交流,要是全村只有一个人在,总会有人注意到不对劲。」
「相信除了邮差以外,还有很多外界的人会来这个村子。即使它能变成任何一个村民,也掩饰不了这一点。」
两人接连说明凑的说法有多么不可能。凑等他们说够了,才夸耀似地说:
「我几时说过只有一个人?这个村里随时都有三百名以上的居民存在,所以谁都不会发现不对劲,也不会觉得不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我才问你,区区一只变身狸猫要怎么办到这种事?」
闻言,凑默默指向背后的钟塔。
「这时候就轮到另一个异怪登场。」
「是指可以回溯时间的异怪吗?」
「没错。」
凑说到这里,再度露出先前那种复杂的表情。
「变身和时间逆行——把两种能力结合起来,就算只有区区两只异怪,也能演出好几百人。」
狸猫咬着自己尾巴玩耍的模样,让人怎么看都不觉得它能做出那么了不起的事。
「变身狸猫接二连三地变成村民。它最先变的,多半是四方木宗一郎的家人。它回到二十年前土石流刚发生的时候,或许是变成四方木宗一郎的儿子,然后小心不被发现,陪他一起过日子。这个情形维持到四方木宗一郎过世的那一天为止,持续了二十年。等宗一郎过世,变成他儿子的变身狸猫又回到二十年前,然后它会遇到宗一郎和扮演他儿子的自己。这次这只狸猫变成宗一郎的妻子或是年老的双亲,依样画葫芦地又过了二十年。然后等宗一郎过世,它又再回到二十年前。这样的过程一直重复,从土石流发生的那天到二十年后的前几天。它每次都扮演不同的村民,反复了令人光想就快晕倒的次数,过完全村村民的二十年。相信这无异于长达数千年的苦行。时钟付丧神也将这只变身狸猫送回过去多达三百次以上,哪怕耗尽力量也在所不惜。变身狸猫和时钟付丧神就是办到了,只为了不让恩人宗一郎悲伤,不让他孤苦无依。遗体四周献上的花,应该是狸猫放来为他送行的吧。」
「请等一下,这么说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全都是这只狸猫?」
「没错,全都是时间轴错开的狸猫。因为有几百只同种妖气的异怪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之久,才会在村子里留下均等的妖气。」
沙耶和勇气沉默一会儿,但还是摇摇头,无法相信。
「大叔的假设很有意思,可是实在太无稽了。真要说起来,钟塔付丧神有能力回溯时间这个说法就太过牵强。大叔你的根据根本只有我做的梦嘛。」
「是啊,我觉得这个假设再怎么说都太牵强。虽然村里有同种异怪的妖气、村人的笔迹一致、没有近期死者的骨灰、田地没人耕作,这些现象的确都可以用这个假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