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为了生者的镇魂歌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温和地微笑着。

仅仅二十一岁就嫁入海堂家的母亲诗穗,一直和海堂家的作风格格不入。

什么事情都交给伊泽处理,窝在房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抚摸猫咪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

而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凛,也算是相当宠爱。

母亲教了凛弹钢琴,也会在周末陪凛去游乐园玩耍。

偶尔祖父来家里时,不知为何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凛作为孙子,每次和祖父见面时都会感到异常疲惫,更不用说加嫁入海堂家的母亲会感受到多么大的压力了。

尽管重冈评价凛的父亲,是一位拥有超绝才华与无上魅力的英俊青年,凛对父亲却并没有什么印象。

因为父亲一直工作繁忙,在家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也许他在海堂集团身居高位吧。

不过凛并不知道父亲是在旗下哪家公司担任什么职位。

而父母过世后,海堂家的人似乎都有些忌讳谈论他们二人的事情。

之前一直以为是为了不让凛感到过于悲伤,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凛少爷,重冈先生对您做了什么吗?”

伊泽看着从青山回来的凛的脸色询问道。

“没事,我还好。不如说对方倒是被永濑狠狠教训了一顿”

“这样”

伊泽瞥了一眼永濑,但似乎并不打算询问。

“你……”

你知道母亲的事情吗,凛本想询问,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

“没事”

就算伊泽知道什么,他也不可能告诉自己。

嘱咐伊泽把红茶和饼干送进自己房间后,凛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深夜,估算出佣人们大概都已经睡下,凛悄悄走出走廊。

他放轻脚步来到二楼。

目的地是,不知多久都没有进过的,位于二楼西南角落的房间。

他伸手试图转动门把手,门把手却纹丝不动。

果然,被人上了锁。

“凛少爷”

突然,有人从背后向凛搭话,凛一下僵直了身体。

昏暗不清的走廊里,站着一名身着贴身西服的高大男子。

“什么啊,永濑你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见您不在房间里,就出来找了”

“简直把我当做犯人对待啊”

凛自嘲地笑了笑。

“这个房间是?”

“禁忌之屋”

“咦?”

“开个玩笑。这个房间是两年前父母的卧室。我在想有没有留下什么日记”

重冈的话是在太过突然,就算能够理解,却仍然没有实感。凛决定看看有没有日记或者相册留下。

“这个房间上锁了。需要我叫伊泽过来吗?”

“我有钥匙”

凛从口袋中拿出主人用的万用钥匙。

自从继承宅邸以来,这把钥匙一直被关在抽屉里从来没见过天日。

伴随着吱呀响起的声音,凛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是……”

凛吸了口气。

什么都没有。

房间空空如也。

别说家具了,连毯子都被撤走。

“到底是谁……”

可想而知。

伊泽不可能擅自决定处理掉家具。

是海堂右近的指示。

说起来这个家以前,家里的家具都是时尚的北欧风格。

是什么时候起,被一口气换成了英式家具?

为什么要换?

在这异常清澈的寒冬里月光洒在凛的身上,凛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也许重冈说的不错,父亲真的是被海堂右近所杀。

母亲也还活着。

中央线的特急列车开得摇摇晃晃。加之平时坐惯了汽车,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凛少爷,您没事吧?”

面对永濑的询问,凛默默点头。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一起去那么远的地方。

以坐电车回去的名义,让送凛到新宿百货店的峰岸离开后,二人一通来到了新宿站。

凛透过特急列车窗户,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关掉手机,离开海堂的保护与监视,不安的同时也感到了解脱。

尽管看到空空如也的屋子,理解了重冈所说的真相,母亲还活着这件事始终没有实感。

这种困惑没法让凛由衷地感到喜悦。

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和母亲见面呢。

说到底,为什么母亲选择藏起来了。

纸条上写着的住所,位于山梨县北杜市。

难道是被软禁在海堂的设施里了。

总之,一点要查明真相。

凛放在膝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从新宿乘坐特急列车不到两个小时。凛在小渊沢站下了车。

搭上出租,朝冬日雪景八岳高原进发。道路两旁,是皑皑白雪覆盖着成片早已落光树叶的森林。

纸条上写的地址上盖着一栋雅致舒适宛如旅馆一般的民房。门牌上写着宫下工作室。看来并不是海棠名下的房子。

摁下对讲机,对面传来了可爱的应答声。

没错,那是母亲的声音。

“您的快递”

永濑撒了个老掉牙的谎。

没过会儿门被打开,门前出现了以为穿着围裙的小个子女性。

“辛苦你……咦?”

看到站在门前的凛,女子瞪大了双眼。

“……难道是,凛,吗……?为什么会,在这?”

和记忆中母亲的样貌并不相同。大概是整形了吧。

但是,声音还是一样的。

还有她的表情。动作。自然卷起的头发。还有教凛弹钢琴的那双纤手。

更重要的是,她明显动摇的反应,正是在告诉别人她的身份。

她是海堂诗穗没错。

“这是我的问题。母亲……您没和父亲一起因为事故去世吗?”

凛轻轻地伸出手。

苍白得像是幽灵一样的脸颊,传来属于人类的温度。

果然,不是幽灵啊。

“喂——还没好吗?”

家中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母亲突然回神。

“是位客人”

她和家中那人回复到。

“去附近的度假酒店的咖啡厅说吧。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她单方面地快速说完,转身进家。

过了十分钟最右,诗穗解下了围裙出现在指定的咖啡厅里。

“对不起,凛……”

诗穗深深地低下头。

“那个时候,我作了约定不会再和你见面,才得救了……”

“但是……葬礼的时候,遗体确实有……”

凛拼命回忆。

双亲的葬礼,确实是两具遗体并排着的。

因为灰尘全身漆黑的父亲。

他身边的母亲是,对了,因为被烧得面目全非,所以不让孩子看到。

“难道那个是……。难道说是人偶……?”

“是海堂家准备的替身。看上去身形差不多的遗体,估计是从医院搬运过来的”

“……!”

凛愕然失色。

不过既然是海堂右近,做出这种事情也很正常。

凛努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

“父亲他,听说是为了夺权才被除掉的,是真的吗?”

凛的问题让诗穗多少有些困惑。

“……夺权,用词那么复杂,明明不过是个孩子”

“回答我”

“没错。他准备在董事会让父亲下位。但是失败了。还差一步的时候计划就被泄露了。因为有间谍。他被最为忠心的部下背叛了”

“……难道是……”

“管家伊泽”

这个词语太过恐怖,凛闭上了眼睛。

作为凛忠心的管家,像是双亲一般养育凛的伊泽,竟然是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

“那个男人,把情报都泄露出去了”

“伊泽他……”

“稍微动动脑子也能理解。毕竟他被赏识,从小就侍奉着海堂家”

伊泽事实上和鹿沼一样,深受海堂右近的重用。也正因右近对他极大地信赖,他才能被拜托把凛养大成人。

“他现在也在海堂家吧?难道说,他在你身边?你绝对不能相信他表面忠心的样子啊”

“……”

凛握紧右手,紧咬着指关节。

“可怜的凛。一直都相信那个背叛者……”

诗穗眼里饱含同情地看着凛。

“虽然我也不想对受过伤害的你这么说……但是凛,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来了……。对我来说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家族。我想要保护他们……”

像是不能理解诗穗的意思,凛眨了眨眼睛。

“新的家族……?”

“嗯,我再婚了,还有了小孩”

“祝……”

祝福的话语,在嘴边挣扎着,迟迟无法离开嘴唇。

“虽然我并没有爱过你的父亲,但我也不讨厌他。我的婚姻是由母亲决定的。虽然海堂右近有些吓人,但我也因此得以在生活上没有任何经济上的不自由,你又是那么可爱,我曾经想过,结婚生活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海堂诗穗像是憋了太久,要全部倾吐出来。

海堂右近不喜欢自己儿子的妻子有太多亲戚。不管是要帮助外戚还是因为外戚可能接海堂名头作威作福,都让他觉得烦不胜烦。

于是他选中了诗穗。身为旧华族,却没有多少财产,也没有多少学识。煌也也顺势同意了这门亲事。

“但是有一天,被我发现了。煌也有爱人这件事。我没办法原谅他。尽管我并不爱他,但我还是不能原谅。这件事让我尤其愤怒,愤怒地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满脑子猜测他的爱人是不是比我年轻,是不是比我漂亮,又是不是比我可爱,这些想法让我觉得羞耻。同时,也不能原谅逼得我这样胡思乱想的他。可是我没法离婚,一是有损家名,更重要的是我的父母需要海堂的援助。所以……”

说到这里,诗穗急忙住嘴。

她犹豫了一会儿,视线游移不定。

“说了些奇怪的话,抱歉”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坐得笔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和自己爱的人结婚,拥有了这份幸福。偶然和高中时期交往过的人再次碰面,我意识到了这个人才能给我真正的幸福”

所以现在母亲,是幸福的。

把自己留在那个空旷的宅邸,自己一个人获得了幸福。

以为母亲被海堂右近软禁什么的,自己还真是天真过了头。已经不是可怜不可怜了,事情已经变得奇怪。

母亲以自己的意志,抛弃儿子。

“你恨我吗……?”

面对默不作声的凛,诗穗小心翼翼地询问到。

“不,没有……”

“我也没有办法啊。我没法带你走。因为你的身体里,留着被诅咒的黑色血液”

不能带走凛的原因,应该是海堂右近不会允许吧。

还是说,因为凛是她再婚的阻碍呢。

“对不起,凛……”

听着她细弱的声音,凛闭上了眼睛。

他再也不想听到这个声音了。

“我不会再见您了”

“再见……。多多保重”

“您也是”

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咖啡厅。

“比想象中用的时间多了不少啊。电车还有吗?”

凛一边走一边询问,永濑点头。

“距离新宿方向的特急末班车还有足够的时间”

“那就坐末班车回去好了”

母亲厌恶的海堂宅邸。结果,自己除了那个地方以外无处可去。

回到伊泽等待的那个宅邸。

“到新宿站后,请峰岸来接吧”

“嗯”

然而没有这个必要了。

月朗星稀的冬夜里,酒店前院已经被点亮,那里站着一名健壮的男子。零下的冷风灌进燕尾服里,吹得下摆随风飞舞。

伊泽在前院等待多时。

“你为什么知道是这里?我应该已经关掉电源了”

“请不要小瞧海堂的安保系统。从监控画面找到凛少爷并不费事”

“还以为从新宿坐特急列车到山梨比打出租车更难让人发现。下次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凛自嘲地笑了笑。

酒店前,海堂家的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门口。这不是经过特殊组装的车辆,而是普通的轿车。

“八岳的别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直升飞机”

“竟然还动用直升飞机从东京飞过来吗”

“是的”

伊泽的话语让凛觉得有些微微的不对劲。

如果真的在监视画面里捕捉到了凛的行动的话,应该来得及阻止和诗穗见面。

动用直升机的话,可以轻松提早到达。

他是故意让凛和母亲见面的吗?

还是说在监视画面里捕捉到了是在说谎?

尽管从技术层面上来说捕捉到的可能性很大,但要说一开始就猜到凛会坐电车单独行动,并且加以监视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更何况。

“你不在意我和母亲说了些什么吗?”

“凛少爷?”

凛亲口说出和母亲见面一事,让伊泽面露怀疑停下脚步。

“啊,原来如此。你已经问过母亲了吧。所以也就没必要再问我了”

伊泽表情微微一动。

“……是母亲她,告诉你我来了吧?”

凛在咖啡厅里等诗穗,等了十分钟。那个时候,诗穗联系伊泽后才来的咖啡厅。这样想的话,时间上也刚好吻合。

大概是和海堂家约定过,万一凛来的话一定要联系他们吧。

“不用在意我,说真话就好”

“非常抱歉”

伊泽一连沉闷地低下头。

“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父亲一定要死的话,为什么海堂家会允许母亲活着呢,什么的”

伊泽默不作声。

“……母亲她,大概是和祖父做了交易吧。出卖父亲夺权的消息,以此换取自由”

伊泽是右近的间谍这件事,大概是真的吧。

一直以来,伊泽都是右近忠实的部下。

但是为了母亲特意准备别的尸体,让母亲换个样貌,过上新的生活都是右近的决定的话,倒推一下就可以知道,母亲一定拥有什么可以交易的砝码。

重冈纪彦称,他自己能够活下来,就是和海堂煌也的死没有关系的最好证明。

但母亲恰恰相反。

不管海堂诗穗如何辩解,仅凭她能够活下来这个点,就能证明她一定背叛了丈夫。

不管父亲再怎么出轨,没想到那个安静温柔的母亲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说起来,她好像有孩子了嘛。你问过几岁了吗?”

“说是一岁半”

“哦——”

原来如此。是为了那个孩子才下的决心吧。

坐在飞离地面的直升机中,看着脚下点点的灯火,凛叹了口气。

“您累了吗?”

“我肚子饿了。还想在列车里吃列车便当来着的”

面对伊泽的询问,凛有些讥笑道。

“非常抱歉,但您必须尽早回到东京”

“为什么?”

“重冈纪彦去世了”

“咦!?”

凛不消说,连永濑也没能隐藏脸上的震惊。

“听说是心脏梗塞”

“心脏梗塞……”

从青山的公寓回来后第二天,凛就前往山梨了。谁把凛母亲的信息泄露出来可想而知。

一时兴起说过头的重冈,被永远地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要海堂经营的医院出示了心脏梗塞的死亡报告书,一切都可迎刃而解。甚至不用被解刨。

“今晚因为会长在九州无法前来,需要凛代替会长吊唁。会长会参加下周的公司葬礼”

“这样啊……”

凛轻轻点头。

“就算是亲人,也不会被允许做出其他出格的行为。一定要用这双眼睛好好记住他的结局”

仿佛可以听见海堂右近在凛的耳边这般低语。

这就是海堂的作风。

一股寒气攀上凛的脊背,令他瑟瑟发抖。

凛先回到了成城的债皇帝,换上学校的制服,前往位于田园调布的重冈家吊唁。

尽管遗体是在青山公寓被发现的,在医院认定死亡后,他的尸体被运回本宅。

重冈和父母共同住在本宅,他的母亲正是右近的妻子的小姨。

事发突然,重冈的父母似乎还没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请您节哀”

面对凛礼节性的慰问,也同样点了点头。大概精神根本不在葬礼上吧。

“实在冒昧,会长吩咐由我来负责这次的公司葬礼”

干脆利落地进行手续的人,就是提前右近一步从九州回来的鹿沼。

“拜托了”

鹿沼点头,凛靠近躺在白色布团中的重冈的枕边。

掀开白布,他死去的样貌被打理得干净整洁。连被永濑殴打的痕迹也在化妆师手下完美地遮住了。

“你没来得及收下奖赏,纪彦先生”

凛站在尸体前双手合十,口中小声说道。

作为会长代理,凛接受了赶来的公司相关人员的慰问后,凛立马离开了座位。他实在是不想再被卷入后任的专务人选争夺。

坐上峰岸开来的特别改装过的黑色轿车,凛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有什么新发现吗?”

坐在凛身边的永濑询问道。

“大概在下午七点左右,重冈秘书接到重冈的紧急联络来到公寓的时候,重冈已经失去意识了”

永濑一边护卫着凛,一边仔细聆

听海堂公司职员之间的对话。

“秘书带着钥匙吗?”

“好像是的。他被很快送到海堂的一员,也尝试过心脏复苏,但还是在一个小时后确认死亡”

“真正的死因是?”

“不清楚”

“这样吗”

已经过世的父亲。

曾以为过世实际还活着的母亲。

几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突然被强求退场的重冈。

那活下来的自己呢?

自己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又能够活多久。

明天就要死了吗,还是说后天?

凛突然感到无法呼吸以至有些头晕目眩。

“凛少爷”

永濑的大手放上凛的额头。

“嗯?”

不知何时,自己抱住自己,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抖。

“您似乎有点发热。一定是累了吧”

“没有那种……”

这不是发热。只是单纯的恐惧罢了。

就算明白,但在峰岸面前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怀疑。

“请休息一会儿吧”

永濑脱下外套,大衣把凛从头盖住。

“没事的”

永濑隔着上衣抱住凛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一般轻声说道。

不可能没事的,永濑,你根本不了解海堂右近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感受着来自永濑的心跳声,凛陷入了沉沉地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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