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艾莎刚刚结束在官邸的工作,越过钓桥回到了后宫。
此时的时刻是二十一点钟。艾莎一进到广场,立刻被一群新生团团围住。艾莎在面临存亡危机的国家,扛起临时总统的职责一路支撑国家,可说是后宫所有学生的憧憬对象。
今年的新生阵容也是来自四面八方。可能是属于中东的基督教徒和亚兹迪教徒的学生比较多,有学生千里迢迢地从东突厥斯坦经由陆路而来,也有来自阿富汗的哈扎拉人。艾莎一个接著一个摸了摸新生的头。
最后,艾莎看见高个儿的身影。
艾莎和高个儿两人互贴左胸拥抱,做出阿拉尔斯坦的男子们经常会做的动作。在那之后,高个儿就像个经验丰富的保姆,带领低年级生前往二楼的大房间。艾莎询问过高个儿的志向,高个儿表示想要再更多加努力学习,最终希望成为后宫的教师。艾莎也觉得高个儿确实很适合当教师。
短暂的春天已结束,酷热夏日也渐渐接近尾声。
多数当初成立临时政权时选择脱逃的学生,也都回来了后宫。
虽然挑选新生的基准不一,但艾莎大多是从以移民或难民身分前来的孩子们当中,找出具有某种突出才能的孩子,让她们进来后宫。也有政情不稳地区的父母亲把孩子送来这里,请求务必让孩子进后宫学习。
不仅针对学生,在艾莎的要求下,离散各地的教师也都回来后宫。
原本年纪最小的卡莉尔也担任起新生的引导员,明明才七岁而已,不知不觉中也表现得一副学姊模样。新生当中,多数学生还是难掩不安的情绪。也有学生因为想家而在半夜里哭泣。营造出可以让这些学生静心学习的空间,也是高年级学生的职责所在。
历经那场预言家诞生祭之后,来自邻国的压力渐渐减少。
与因油田一事而起争执的乌兹别克斯坦之间,也达成协议将设立联合军。至于阿拉尔斯坦•伊斯兰运动(AIM)当中的激进份子,纳杰夫也帮忙顺利压制著那些人。自然而然地,艾莎的文件处理工作比例增加了,过著每日必须和眼睛疲劳搏斗的日子。
随著学生人数增加,原本在二楼大房间的临时政府也终于转移阵地到了官邸。不过,参与行政工作的学生们,还是会和大家一样回到后宫起居。
艾莎没有立刻爬上二楼,而是穿过休息室走出阳台。
艾莎想要吹一吹夜风。
过去,艾莎曾经和大家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阳台上等待前任总统阿里受到枪击的后续消息,但此刻的阳台不见任何人影。艾莎面向蓄水池的黑暗水面,在冰冷的铁椅上坐下来,并且让两只手肘倚在桌面上。没多久,夜风吹拂而过。那是夹杂著海潮味、阿拉尔斯坦特有的沙漠之风。
没错,很多人都回来了。不过,艾莎最希望见到的两人没有回来。
阳台上没有灯光。取而代之地,从二楼大房间流泻出来的光线朦胧照亮阳台的桌椅。在一片昏暗之中,艾莎拿出怀里的信件。打从预言家诞生祭的那晚过后,不定期会收到寄件者不详的信件。
信件有时是从乌兹别克斯坦,有时是从俄罗斯寄来。信件内容大多是天真幼稚的闲聊话题,或是旅行经过的报告,但也会看似不经意地写上对艾莎等人而言,属于极重要情报的各国动静。
只要一想起寄件者的面容,艾莎的内心深处即会燃起一股焰火。
艾莎告诉自己既然还收得到信件,至少就表示贾米拉还好好活著。
另一个日本人……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在做著什么?
艾莎收起信件,视线移向水面。水面反射出后宫的灯光,忽明忽暗。艾莎眺望著眼前的蓄水池,陷入沉思好一会儿。
艾莎想著一路走到此刻都顺利克服难关,但明天开始将被迫站上痛苦的立场。
这时,艾莎身后传来食器碰撞的铿锵声音。回头一看,看见眼镜双手端著点缀上蓝色图样的茶壶和两只玻璃马克杯,朝向她拋了一下媚眼。
「辛苦了。」
马克杯里倒进了绿茶。
被拿来取代茶杯的玻璃马克杯是苏联时代就有的产品。这玻璃马克杯虽然显得庸俗,但艾莎还挺喜欢的。蓝色图样的茶壶是位在郊外的陶瓷工厂所开发的新产品。听说该茶壶因为符合「技术专家治国」的形象,而被饭店等店家采用,正悄悄地掀起一股风潮。
眼镜在艾莎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眼镜的脸上挂著黑眼圈,但总是凶巴巴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艾莎知道是因为才刚刚通过了预算案。在那之前,眼镜可说是付出相当大的心力。
「谢谢你喔。」
艾莎说出慰劳的话语后,眼镜轻轻点点头,视线移向蓄水池的水面。
艾莎也点头回应后,喝了口茶润喉。直到最近,艾莎才渐渐体会到疲劳时喝绿茶最好。她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像起了乌兹玛。
「就是那句话啊。」
眼镜露出淡淡的笑意继续说:
「该做的都做了。」
艾莎抱著苦涩的心情扬起嘴角。
艾莎知道大家都只凭著使命感一路努力到现在。可以的话,她希望大家都能够得到回报。可是,回来后宫的不是只有学生和教师。
男人们也回来了。
那些过去逃跑的议员们一发现阿拉尔斯坦的动荡局势已经平息,便回到国内来,也进行了改选。议会发挥功能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坏事。多亏了议会发挥功能,也总算能够按照正当的程序通过预算案。不过,那些议员们也顶多只会提供到这里的协助。
明天,艾莎将以关系人的身分被传唤到议会去。审判动作接下来才正要展开。
微风吹过,蓄水池在上午的蓝色气层底下漾起阵阵涟漪。虽然夏季已经接近尾声,但气温仍旧超过四十度。接下来,在经过短暂的秋季后,阿拉尔斯坦将进入酷寒的季节。
这里是「火箭亭」的第二家分店,又称为湖畔店。
在湖畔店的露台桌位上,坐在对面的高个儿放下叉子,放轻音量说:
「味道是不是有些变差了?」
「火箭亭」在预言家诞生祭大赚一笔之后,没多久便在首都内接连开了第二家、第三家分店。现在甚至还提供只要一通电话,就会把现做的热腾腾抓饭外送到府上的服务。艾莎等人不得不关在官邸里工作时,这个外送服务可说是相当难能可贵。
不过,无奈扩展分店的速度太快,口味并没有同时跟上水准。
严格说起来,这第二家分店乍看下也是呈现以观光客为对象的风格。
「这也怪不了人家。」
艾莎拿起餐巾遮住嘴边,掩饰苦笑继续说:
「光是看见火箭亭可以扩展生意,也就够了吧。」
桌上除了摆著冒出暖呼呼热气的抓饭之外,还有近似西欧地区的贝果、淋上热水再加以烘烤而成的面包。虽然是碳水化合物加上碳水化合物的搭配,但人家就是这样的菜单设计,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另外,还有红茶以及少许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的乳酪切片。
这是湖畔店引以为傲的早餐套餐。
早餐套餐还附了一道特别的饮品。也就是在大大的醒酒瓶里,倒得满满的草莓果汁。店家是使用从郊外的植物工厂直送过来的草莓,容器里可看见新鲜的果肉浮在上头。
天气又热又乾燥,连一滴汗也流不出来。正确来说,应该是只要一冒出汗珠,就会立刻化为盐巴。所以,也有客人一点再点这草莓果汁。
艾莎环视四周一圈后,发现店里除了观光客之外,也挤满了当地的商务人士和亲子家庭。
高个儿压低声音说:
「状况如何?你有想到什么对策了吗?」
「没有……」
艾莎让身体倚在向著蓄水池的铁栏杆上,把果汁倒进杯子里。
阳光照射下,栏杆甚至有些发烫。
「我没有特别去想什么对策。」
坐在对面的高个儿听了后,叉子上的肥羊肉都掉了下来。
「没有?不是我爱说你,总会有什么对策吧?像是强调政权的正当性之类的。」
「不是啊。」
艾莎观察一下四周的状况后,才继续说:
「事实上并不具有正当性,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附近的服务生瞬间僵住身子,但立刻恢复专业服务生的表情,提供起追加面包的服务。
高个儿摸著下巴,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说的也是。」
「可是,那这样──」
那这样岂不是只能任人宰割被拉下台?艾莎也点头认同。
「眼镜也得不到回报。」
高个儿看向蓄水池这么低喃一句。
艾莎先吞下面包后,用另一只空著的手抓住铁栏杆。
「还不一定呢。」
「怎么说?」
「问题是下一个是谁要站上台?副总统只是花瓶,他没有阿里那般的能耐。另一方面,还要看人民是如何看待我的存在?我拥有花了一年时间建立出来的内外管道。
现在终于到了要验收这一路来的成果的时候。」
意思就是,下一次的选举将会定出胜负。高个儿轻轻点点头,表示已明白艾莎的意思。
艾莎也有她还没有完成的任务。之前艾莎说过想要建立新的三权分立就是其中之一。艾莎拿起餐巾,擦拭一下嘴角。
距离召开议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艾莎举高手,请服务生帮忙结帐。
艾莎从眼角余光看见一道小小身影闪过。
原来是一只候鸟从接近蓄水池水面的上方飞过。蓄水池的盐度高,没有可以让候鸟饱餐一顿的生物,但在北咸海,已经可看见鱼儿和鸟类归来。现在,这座蓄水池时而也会看见鸟类的身影出现。
艾莎忍不起又想起了两人。
她一口气喝光剩下的果汁,让自己立刻切换心情。
2
「……基于上述理由,今日特传唤艾莎•发夏尔临时总统──更正,自封总统前来。我们将在此追查不义之事,以促使行政及议会达到正常运作……」
奈迪胡拜•布萨科夫议员朗读出针对艾莎的弹劾声明。这位议员是市中心的赌场王,其派系是议会的最大势力之一。
通称为赌场派。
由于阿拉尔斯坦是一个移民国家,因此是根据游牧团体、民族或企业等对象的人口比例来分配议员席次。市中心的人口较多,所以奈迪胡拜拥有较强的权力基础。
艾莎缓缓搧了搧领口,让空气进到衣服内。
议会才刚刚开始不久。
艾莎想起之前和夏希、贾米拉来到这里时,这里还是一片紊乱。没错,艾莎还记得那时这里随地都是散落的文件,呈扇形围绕议长席的红色呢绒布料的座椅东倒西歪,有几张座椅还横倒在地上。
每次来到议会堂,艾莎总会记起那时的回忆,心头也会涌现一股淡淡的甘苦味。
艾莎推开双门构造的大门进场时,男人们的目光一齐集中过来。艾莎明显感受到男人们对篡夺政权的黄毛丫头抱有敌意。甚至有议员一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边啃著向日葵子。艾莎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气,这群男人也不想想自己是最先陷入恐慌,而拋弃国家逃跑的一群人。
艾莎目前是坐在位于扇形座位中央的关系人席。
身为总统的艾莎在议会并未拥有席次。
随著独立,阿拉尔斯坦采用和拉丁美洲各国一样的美式总统制。这么一来,就不会发生议会不信任总统的事态,相反地总统也不具有解散议会的权限。
对议员们来说,无不信任制度这一点是个问题点。
因此,他们才会想要藉由让弹劾案成立,来逼迫艾莎辞任。
除了质询台旁边有一架国营广播电台的摄影机,另有一架摄影机从远处拍摄议会的状况。有人趁著奈迪胡拜的声明空档,以麦克风都快收不到音的音量低喃:「──卖春妇。」
另一道声音传来:「而且是个卖国贼。」
低沉的笑声接连传来。艾莎不知道是哪个议员口出恶言。事实上,任何一个议员都有可能说出这种话。不过,艾莎并不害怕。想起这一年来不知道发生过多少事情,艾莎反而觉得口出恶言的议员显得滑稽。艾莎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静静露出睡莲般的笑容。
轻易就被闪过攻击的议员们,脸上浮现相同的愤慨表情。
艾莎环视议会一圈。
小小的议会简直就像在诉说著这个国家的规模。不过,相对地,旁听席上挤满了人。艾莎听说市民们为了这场议会,从早上就在议会厅的前面排队等候。
「艾莎!」
据说从昨晚就来排队的后宫学妹在旁听席上大声喊道。学妹们采取团体行动,展现支持艾莎的坚决态度。万一艾莎在这场议会失去地位,有可能会影响那些学妹的未来出路,但她们坚持这么做。
艾莎向学妹们回以笑容。不过,这次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微笑。
只不过,这微笑或许带著一抹落寞的情绪。因为艾莎最希望在现场陪伴她的两人并不在这里。
「安静!」
担任议长的盖达尔•欧格•阿卜杜勒出声警告。
「请大家不要忘记这里是神圣的议会场合──」
议会开会前,这位议长向神明做了祷告。
虽说阿拉尔斯坦已堕落于世俗间,但在这方面还是传统的伊斯兰国家。
艾莎看向议长后,议长回以威严十足的严肃表情。当初到底是谁从这个神圣的议会逃跑?思考这个问题后,艾莎不禁觉得这位议长的厚脸皮也不输给其他议员。
让艾莎感到在意的是,对面证人席上出现乌兹玛•哈里法的身影。艾莎不知道乌兹玛今天带了什么证据来。不过,艾莎猜想得出乌兹玛想必是为了伪造委任书一事,才会出现在这里。
奈迪胡拜在质询台前一副好戏正要上场的模样,做出一连串的控诉。他针对艾莎趁著遭遇国难时夺取政权,以及并未依照正当程序取得政权一事,以迂回的说法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虽然奈迪胡拜的每一句话都让艾莎听得不耐烦,但无奈的是,奈迪胡拜的发言都是事实。
最后,奈迪胡拜这么补充一句:
「艾莎•发夏尔本来就是深受前总统阿里宠爱的女生。然而,对我们而言,这个女生却是个了不起的大骗子。」
奈迪胡拜加上手势、动作的演讲精采生动,真不愧是在商场上打滚的人,锻炼出一身好功夫。艾莎心想:「不知道国民看见现场转播后会怎么想?」
艾莎稍作思考后,轻轻举高手要求发言。
「艾莎•发夏尔关系人──」
取得议长的同意后,艾莎站上质询台,再次环视所有人一圈。
「议员所说的内容还真是与事实相差甚远。」
艾莎一开口说道,立刻引来议员们的吹嘘声。
这状况就算想好好说话也说不成。艾莎保持严肃的表情,决定等待一群大叔们喊累了再开口。幸好经过二、三分钟后,大家便安静了下来。
艾莎告诉自己先采取正面攻击法。
「我难以理解自己被传唤到这里来有何意义?假设是想要罢免我,那就必须请各位透过司法来进行。只要司法判我有罪,不需要特地上演这场闹剧,也能够自动让我失去总统一职。」
艾莎知道这部分理应是议会的弱点。
「请恕我直言,奈迪胡拜议员是不是不明白何谓三权分立?」
「那就太慢了!」
奈迪胡拜说出真心话的同时,用力拍打座椅的扶手,跟著轻咳一声说:「抱歉。」
「艾莎小姐的发言确实没有错。想要罢免现任总统时,必须在现任总统被司法认定有罪之下才得以罢免。对于这点,我们也是抱著一样的认知。」
然而,如果要针对现任总统进行诉讼,诉讼时间不管怎样一定会拉长。
如果一个搞不定,甚至有可能就这么拉长到任期结束。这对议员们来说,会是很头痛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使出这场弹劾案。议员们的企图是取得国民的支持,最后逼得艾莎请辞。
奈迪胡拜又咳了一声后,动作夸大地张开双手说:
「不过,请各位想想看!艾莎小姐身为总统这件事现正饱受批评!也就是说,我们就是为了厘清是否应该以符合宪法规定的总统来看待艾莎小姐这点,才会以关系人的身分传唤艾莎小姐──」
「没错!」
「说得好!」
「我们正是为了所有国民著想,才会认为必须尽早做出结论。最棘手的是如果要等待司法判决,那就太迟了。毕竟这样有可能让不具资格的总统一直在位到任期结束!」
「嗯……」
奈迪胡拜的说法算是合理。
不愧是难缠的对手,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应付。应该说,现在是对方正确,艾莎这方有错,才会造成这般局面。再说,艾莎这方其实也不想走司法程序。万一被提起公诉,最后被判有罪,到时候艾莎连想要当个候选人都当不了。所以,以艾莎的立场来说,她想要把事态引导向让她可以安全自动请辞的方向。这是艾莎此次的胜利条件。不过,艾莎没把握能够顺利引导事态发展。
别的不说,坐在对面的乌兹玛的存在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艾莎思考到这里时,出乎预料的声音从奈迪胡拜身后的议会最深处传来。
「抱歉……方便让我发言一下吗?」
「纳杰夫先生!」
旁听席各处一齐发出呼喊声。
举高手准备出声掌控场面的盖达尔议长,就这么保持姿势不动,眼睛眨个不停。就在盖达尔议长准备开口说话时,旁听席上又到处传来声音。不知不觉中,纳杰夫的亲卫队已经扩大规模,在首都内建立起关系网。
「你们在做什么!」
隔了一会儿的时间后,盖达尔议长大声喊道,现场终于安静了下来。
「没事……纳杰夫•本•拉希德先生,请说
。」
「嗯。」
纳杰夫回应一声后,在位置上站起身子。
分配给AIM的议员席次有三个席次,纳杰夫是其代表。
阿拉尔斯坦之所以能够与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乃至于俄罗斯等周边各国建立稳定的关系,完全是因为AIM选择了参加制度内的政治。因为这样,阿拉尔斯坦被认同已成功封锁住属于宗教右派的恐怖份子组织,乌兹别克斯坦也失去可以继续占据油田的正当理由。
纳杰夫以一身依旧是长衫搭配迷彩外套的装扮,换下艾莎站上质询台。艾莎忍不住心想:「真可惜,如果纳杰夫愿意换掉那身装扮,就无可挑剔了。」
「纳杰夫先生!」
支持声音再次传来。
纳杰夫有些尴尬的模样搔了搔头。
「我不懂什么议会战术,有些事情或许还会做出奇怪的发言也说不定,不过……」
纳杰夫用著一如往常的略显沙哑、任性的声音说道。
「我总觉得大家没有谈论到本质上的话题。喔,这东西──」
纳杰夫轻轻指向摄影机后,继续说:
「国民也都在看这场议会吧?大家真的觉得可以接受这样的议会说法吗?」
奈迪胡拜在脸上挂起从容不迫的笑容,低著头抬高视线瞥了纳杰夫一眼说:
「那么,就让我们来洗耳恭听吧。来听听看激进派的本质论。」
「话说回来,当初要不是你们都逃跑了,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艾莎心想:「好敢说啊!」
隔了片刻后,议场所有人开始骚动起来。艾莎没料到纳杰夫会一开口就直捣核心,使得她预想好的话题方向突然偏移。
不过,艾莎必须承认内心确实感到有些畅快。
「不过,如果当初你们没有逃跑,或许我们已经革命成功……说来还真是讽刺。罢了,题外话点到就好。我就直白地说:你们这群放弃义务也放弃国家的人,应该没有立场在这里说三道四吧?」
这时,一场小意外发生。
在大家都瞬间安静下来的那一刻,奈迪胡拜的违规发言响遍整座议场。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恐怖份子。」
奈迪胡拜先是一脸彷佛在说「糟糕」的表情,跟著一副神经质的模样不停按压怀里的双色原子笔,发出喀擦喀擦的声音。那声音让艾莎实在觉得烦躁,忍不住暗自说:「你堂堂一个赌场王,好歹也该用个钢笔吧!」
奈迪胡拜再次举手后,换下纳杰夫站上质询台。
「还希望AIM的各位可以更深入了解一下何谓议会政治。现在的问题点是在于艾莎•发夏尔这位自封总统有非法篡夺政权的嫌疑。」
「没错!」
「我们不需要不懂规则的家伙!」
场面再次闹哄哄起来时,纳杰夫再次举高手。议长表示允许发言后,旁听席像是在呼应似的,传来高喊「纳杰夫先生!」的声音。结果,这回有议员意气用事地大喊:「吵死了!」场面渐渐演变成双方在较劲谁的声音比较大。
艾莎暗自叫好说:「很好!再继续吵下去!」
你来我往的场面持续约莫三分钟后,纳杰夫总算站上质询台。
「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确认一下好了。既然你们这么说,我可以离席没关系,不过……假设我现在离席好了。这么一来,乌兹别克斯坦想必又会开始针对南方的油田找碴。你们有足够的实务能力妥善应付这点吗?」
「少瞧不起人!」
「基本上,你们的存在才是问题所在!」
艾莎在心中附和一句:「说的有理。」
「此般批评不符事实。奈迪胡拜•布萨科夫先生是藉由经营赌场而取得财富……您知道此时的伊斯兰是禁止赌博的吗?」
「在阿拉尔斯坦,并不算违法……」
「我了解我国的法律。不过,既然身为AIM的代表,我不得不明白说出来。」
纳杰夫举高双手再慢慢放下来,彷佛在安抚情绪失控的动物。
「只要有你们这些凡夫俗人存在,如我们这般的精神必定会持续下去。假设AIM解散了,也会立刻出现第二群、第三群我们的分身──」
纳杰夫在这时稍作了停顿。
其中一架摄影机拉近镜头拍摄纳杰夫的侧脸。
「我们把话题拉回来吧。不管怎样,就是因为我们愿意坐在这里,才解决了南方的问题,而这部分正是后宫小姐们的功劳。关于这点,应该不想认同也不行吧?」
艾莎虽然获得意外的支援,但她咬住下嘴唇不让人识破内心的想法。
艾莎心里明白正确来说,应该是夏希的功劳。
AIM虽然是受过训练的游击队,但人数不见得多。当中也有甚至没有户籍的成员。他们被分配到的议员席次只有仅仅三个席次。即便如此,只要扯上南方的问题,AIM就能够握有关键性的一票。夏希为了促成此局面,死缠烂打地说服纳杰夫,最后让纳杰夫愿意坐在这里。
「我们的论点不同。」
奈迪胡拜摊开双手,咬住纳杰夫不放。
「问题在于那丫头是不是在完全民主之下被选上的为政者──」
「那大叔是谁?」
旁听席上的纳杰夫亲卫队成员问道。
「我不认识,但总之就是纳杰夫大人的敌人吧。烦不烦啊你,祝你秃头!」
「祝你不举!」
「闭嘴!」
亲卫队的发言让奈迪胡拜终于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
「话说回来,何谓完全?」
纳杰夫以依旧冷静的语调,耸了耸肩继续说:
「我在这里姑且不明讲国家,但北方和南方的总统都是以超过九成的得票率当选。如果要说完全,这应该算是最高境界了吧。不过,即便是我这个才疏学浅的人,也能够立刻看出当中的奇妙。」
说著,纳杰夫掀开外套,让大家看见他披在身上的绣布。
或许是多心,但不知道为什么,艾莎看见纳杰夫的脸颊有些泛红。
「这块名为Suzani的绣布原本是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婚礼上会使用的东西……包括新娘子在内,所有女性亲戚都会在绣布上面刺绣。不过,有一项规定。那就是不能完成刺绣,必须在绣布某处留下刺绣不完全的脱线。大家觉得这规定如何?大家不觉得很有启发性吗?不管怎么说,完全就代表不稳定。我不觉得这位小姐非得是完全不可。」
奈迪胡拜因为无法如愿让议事进展下去,一张脸变得越来越红。
「你这个……」
纳杰夫没有理会奈迪胡拜,朝向摄影机做出最后的强调发言:
「居住在这个国家的虔诚同胞们,很遗憾地,这块土地上还有过于世俗的存在。未来还是会出现一大堆像奈迪胡拜这样的拜金主义者。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决定从内部开始改变。如果大家遇到什么困难,请来找我们商量。AIM不会拒绝同志,也不会拋弃同志。我的发言到此结束。」
纳杰夫迅速转过身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留给对手任何反驳的机会。
艾莎瞥了议长一眼。虽然议长面无表情,但想必已经是满腔怒火。毕竟不但没能够阻止纳杰夫发言,甚至送给了AIM推销自我的机会。
事后奈迪胡拜想必将会受到严厉的谴责。
艾莎虽然觉得可怜,但也觉得痛快。因为艾莎知道对方毕竟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随著议会接下来的进展,她终究难逃请辞一路。所以……
艾莎暗自说:「谢谢你,纳杰夫。」
「算了。」
奈迪胡拜忿忿不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会儿时间后,连举手也没有,便开口宣言:
「我想传唤我方的证人。」
盖达尔议长一句话也没说,催促著奈迪胡拜继续进行下去。艾莎告诉自己盖达尔议长终究也是属于敌方。不过,至少盖达尔议长还愿意照正常程序进行议会,光是这点,艾莎就算是赚到了。
叩!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传来。
艾莎看见乌兹玛皱著眉头,从座位上站起身子。
「话语终究只是话语,有必要说那么多?我这年迈的身躯岂受得了?快快让这场闹剧结束吧。」
乌兹玛用著没有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说道。她的个子娇小,在这议会上显得不可靠。
乌兹玛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
「我是枢密院议长,也是『创始七人』之一的乌兹玛•哈里法。我将在此提供证言。」
3
秋后算帐的时刻到了。
即便如此,还是要抬头挺胸到最后。艾莎这么心想,并露出犀利目光看向乌兹玛。乌兹玛瞥了艾莎一眼后,立刻别开视线轻松闪过艾莎的攻击目光,接著从手边的ZARA塑胶袋里拿出一叠资料。看来那个来自西班牙的品牌,在枢密院也相当流行。
乌兹玛察觉到大家的目光集中过来。
「那边那个小子让骨瘦如柴的我国降下外币雨。」
她抬高下巴指向奈迪胡拜,以带有挖苦意味的口吻说道。
到了乌兹玛那样的辈分,连赌场王也会被叫成小子。
「多亏了他,在我国也买得到像这样的服饰。我为此纯粹抱著感谢之意。」
奈迪胡拜被臭骂是拜金主义者,但乌兹玛似乎给了他面子。在那之后,乌兹玛用著吊人胃口的举动,在议员席上一排一排地分发资料。
艾莎猜得出资料内容。
那资料想必是艾莎为了成立临时政府时,捏造事实制成的委任书影本。
「嗯……」
乌兹玛扶著腰回到质询台前。
乌兹玛一句话也没说,抬头望著天花板好一会儿的时间。
「我们的国王佩尔韦兹•阿里遭到射杀时──」
乌兹玛用著平静,但听起来像在唱歌的声音说道。
那声音虽然沙哑,但感受得到乌兹玛深奥内心。那声音和在夜里、清晨以及中午催促大家参加礼拜的宣礼呼声也十分相似。那是一种会触动艾莎心弦的声音。
艾莎猜想著这是否也是长年参与政治的乌兹玛所想出来的议会战术?
「……我们的国政陷入混乱,政治呈现空白状态。每个人都在想必须收拾这般事态。然而,这丫头在当时做了什么?」
针对这点,艾莎也有话想说。
不过,她知道还是不要在这时插嘴比较好。
尽管拄著拐杖,乌兹玛还是保持著直挺的姿态。不知不觉中,所有人也都安静无声。艾莎想不透乌兹玛那小小的身躯里,究竟怎能藏住如此强大的压制力量?
「这丫头为了计谋四处奔走。我再说一遍,是为了计谋!这丫头把我国的危机视为机会。就这样,艾莎轻轻松松地篡夺了政权。」
「没错!」
「我们要求权谋主义者即刻退出!」
乌兹玛在议员们的插话声下,让目光移向艾莎。
「艾莎啊,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对于到目前为止的发言,你有无异议?」
艾莎缓缓举起手做出回应。
虽然不愿意,但艾莎还是站上质询台说:
「大致上与乌兹玛女士的认知相同。」
先是旁听席,跟著是议员席开始议论纷纷。
艾莎告诉自己:「好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在有人从旁插嘴之前,艾莎在台面上交叉十指做出像一座山的手势。艾莎其实是想要在胸前交叉起双手,不让人看见她的双手。不过,一个人在充满自信时会撑起大拇指。在这种时刻,周遭的人就会愿意竖耳倾听。
此刻的对手是乌兹玛。不论是再微小的细节,还是都要做到才最理想。
「……不过,我希望大家明白我不是为了自我权力而采取行动。当上一个面临危机的国家首领,搞不好未来将走上断头台。假设成功地重建了国政,没多久也会面临此刻这样的局面。」
艾莎的音调渐渐上扬。
艾莎知道自己的声音没有像乌兹玛那般的凋零美感。说到艾莎的声音有什么可以当成武器,就只有张力和活力。
「如果照乌兹玛女士所说,我等于纯粹是采取了自杀行为。若是要追求权力,我的行动并不合理。即便如此,我──」
艾莎说到这里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大家的面孔。
当中也包含想必没机会再见到面的面孔。艾莎克制住就快颤抖起来的双手,继续说:
「我们还是只能选择这条路。我们只求能够衔接下去就好。衔接到在这个国家、在这个势必得以安稳下来的国家诞生新的明君之前就好。」
这样的说法合乎道理吗?艾莎也不知道答案。
虽然不知道答案,但艾莎告诉自己要趁此时展开攻势:
「『在勇气面前,就连命运也不得不低头』。我们决定放手一搏,赌我们可以扭转命运。」
「这是狡辩!」
某议员投来奚落的话语,艾莎和乌兹玛同时发出犀利的目光瞪向那名议员。对方被艾莎两人的气势压倒,一脸沮丧的表情沉默下来。
乌兹玛坐在座位上,让拐杖在手中绕圆圈。
「嗯……不过,这么一来,也会有解不开的疑点。」
「什么疑点?」
「你未必只是抱著衔接政权的想法吧?我实际听过让人难以充耳不闻的传言。而且那还是说你想要改变宪法,试图改变我国样貌的传言……」
乌兹玛是在指新的三权分立那件事。艾莎知道自己的双手掌心瞬间布满冷汗。
艾莎没料到乌兹玛会使出这一招。
艾莎庆幸自己有著双手比脸部更容易冒汗的体质。沉思一会儿后,艾莎开口回答乌兹玛的问题:
「我当然也会怀抱理念。一个没有理念的为政者,毫无价值可言!」
艾莎铿锵有力地大声说道。
没有人从旁插嘴。每个人都胆颤心惊地看著艾莎和乌兹玛的对峙场面。
「……所以,针对我的想法,我打算日后询问人民是否信任我。」
艾莎告诉自己必须以贯彻总统职务的态度继续发言。
「不过,乌兹玛女士,相信您也知道的,我们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般拥有权力。在受到各种外来和内在的压力打压中,为了不让国家走向灭亡之路,我们应做的事情几乎有九十九%都是事先就定好的。我们只能顺著这九十九%去做。」
艾莎先看向四周,跟著看向乌兹玛。大家都没有什么动静。
目前的状况看来,大家似乎是表现出愿意倾听的态度。
「反过来说,我们为政者正是因为有这九十九%的信赖,人民才会允许我们高唱原是困难至极的理想,并且期待有人高唱理想。我认为就是要这样,民主主义方可发挥功能。」
「这部分我并非毫无异议。」
乌兹玛在座位上双手扶著拐杖,让身体向前倾。
「不过,无妨,就继续听你说吧。」
「……这么一来,就可以引出一个说法。我们的工作是反映民意于剩余的一%,并寄托理想。在现代化之前,为何祈雨师这样的职业得以成立呢?那不过是因为只要持续祈雨,总有一天就会下雨。正因为如此──」
艾莎瞥了后宫的同伴们一眼。
大家一副心惊胆跳的模样看著事态进展。不过,没多久,其中一人挤出声音呼唤一声:
「艾莎!」
另一人也接著呼唤:「艾莎!」
她们的声音虽然微弱,但艾莎觉得已经足够。艾莎感觉自己得到了力量,并继续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做到那剩余的一%。因为等到第七代的子孙传承这一%的希望时,这片沙漠才得以下起理念之雨。」
乌兹玛再次举手。
然而,乌兹玛一直抓著拐杖没有要站起身子。大家再次开始议论纷纷,散发出焦躁的气氛。
或许是不如乌兹玛经验老道,艾莎受不了乌兹玛的沉默,忍不住大喊:
「为什么你就是无法理解我的想法!」
艾莎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要少说话比较好。她明明知道的。可是,话语一脱口而出,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明明只是想要守护而已!我只是想要守护可以和朋友开心喝茶聊天、慕达发大叔可以下西洋棋的那座广场!我想要守护除了这里无处可去、一群弱势者能够集结力量的这个国家──」
乌兹玛让掌心朝向艾莎,示意艾莎不需要再说下去。在那之后,乌兹玛总算抬起沉重的身躯,站上质询台。
「关于我刚刚分给大家的影本。」
乌兹玛出招了。
「那是前任总统佩尔韦兹•阿里写给艾莎的委任书。我方枢密院在取得这份委任书之后,做过详查并鉴定真伪。」
「总算进入重点了!」
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奈迪胡拜,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大声喊道。
艾莎看见盖达尔在议长席上轻轻叹口气。议员们也渐渐变得有活力。
「快把事情解决吧!」
「宣告罪刑吧!」
至于旁听席,或许是察觉到已进入最后阶段,旁听席上一片鸦雀无声。艾莎看见一名学妹双手合十地闭上眼睛。质询台上的麦克风收音到乌兹玛的呼气声。
「枢密院做出的结论是这份委任书是阿里亲笔所写,这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
「唉~总算是结束了。」
盖达尔议长发出叹息声说道,跟著发出「嗯?」的一声。
「咦?」
议长和艾莎的声音相叠在一起。
议会上的所有人一齐转头看向艾莎。艾莎轻咳一声后,向附近的议员借来影本确认。
怪了?
这份影本和艾莎当时伪造的文件不同。
「那个……」
盖达尔议长含糊低喃道,跟著像是要挽回失态似的加快说话速度说:
「乌兹玛女士,若是在议会以证人的身分做出捏造事实的发言,是要负起罪责的。你刚刚是在知道这点之下所做出的发言吗?」
「让我来说明事情的经过。」
乌兹玛拄著拐杖发出「咚」的一声。
「文件上面所写的详细内容,就如大家所看到的一样。意思就是,万一行政陷入空白状态时,即把治理国家之责委托给年轻一代的艾莎•发夏尔。阿里判断自己有可能遭到暗杀,行政也将因此面临陷入空白的危机,所以私底下把这份文件托付给身为枢密院议长的我。」
「什么?」
「谁快来让这个老太婆闭嘴──」
某议员这么脱口而出,乌兹玛一个眼神便让对方闭上嘴巴。
「照理说,在发生空白状态的那个时间点,我就应该传唤艾莎•发夏尔,正式委任她担任总统一职。但是……」
直到这时,乌兹玛的口吻才显得有所动摇。
虽然不明显,但艾莎看出乌兹玛微微低下头思考。
「我把这份文件揉成了一团。」
「你再说一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奈迪胡拜的声音。
「原因之一是,我和那个丫头一样担心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不确定把整个国政委任给一个不知道是智者还是骗子的人是否妥当……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艾莎还以为ZARA的袋子里已空无一物,却看见乌兹玛从袋子里拿出绿茶的宝特瓶。那是邻国乌兹别克斯坦所生产、有著奇特图案的水果口味绿茶。
乌兹玛动作缓慢地打开瓶盖,喝下一口绿茶润喉。
「我身为『创始七人』之一,从这个国家成立以来,便一直在背后支撑国政。为了让这块被大国包围的土地存活下去,我自认一路来或多或少有所贡献。」
一路说到这里,乌兹玛一直都是保持平静的态度,以让人看不出情绪、像在唱歌似的语调说话。
大家都以为她理应会继续保持这样的态度。
「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为什么阿里大人不愿意信任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能够体会那种心情。
──为什么不是我?
虽然这世上有多数文化和信仰,但只有这种心情是不分国界的。人们都渴望自己能够参与世界,却会持续遭到世界疏远。尤其是被大国包围、九十九%的政治也被限制住的小国,感受更是深刻。
「阿里大人甚至不允许我和他之间拥有子嗣!我能理解那想必是为了国政。但是,我因为这样更是觉得无法接受。为什么就只有我,阿里大人什么也没有留下!」
「等一下──」
议长从旁插嘴说到一半,立刻闭上了嘴巴。乌兹玛的眼睛淌下一行眼泪。打算站起来的奈迪胡拜就这么保持半起身的姿势僵住不动。四处开始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议长大喊一声:「安静!」
一名看似媒体记者的男子拿著手机,从旁听席上站起身子。
一片混乱之中,艾莎忽然想起一件事。正确来说,应该是被迫想起一件事。
她想起过去那个像小狗黏人般仰慕阿里的自己。
没多久,议场开始弥漫起感伤的氛围。乌兹玛抓住这一瞬间开口说:
「好了,对于取得我国明君佩尔韦兹•阿里的信任、身为正式继任者的艾莎•发夏尔,现场如有对其为政心存异议者,烦请起立!」
所有人都吓一跳地抖了一下身子。
没有人站起来,唯有寂静的气氛笼罩议场。察觉到事态改变后,议长急忙准备重新做过表决。
纳杰夫察觉到议长的企图,抢先一步做出宣言:
「全员意见一致,决议通过。」
「艾莎•发夏尔,我们后宫的祈雨师啊……」
乌兹玛朝向依旧感到困惑的艾莎伸出了手。
「抬头挺胸面对吧!历史选择了你,也认同了你!」
议长慢了一步试图开口说话。在那同时,旁听席上的部分人们发出欢呼声,盖过了议长的声音。「艾莎!」不知道哪个人喊起艾莎的名字。出乎预料地,那不是来自后宫加油团的声音。
又有人接著呼喊艾莎的名字。
「艾莎!」
这次是来自后宫的学妹。大家像在互相较劲似的,持续不停地呼喊艾莎的名字。
对艾莎而言,这完全是意料外的状况。她要求自己行事符合身为年轻一辈的领袖,并保持威严,但因此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或是放弃想得到的东西而让给其他同伴。没想到在此刻,那东西出乎预料地到了手。也就是人们发自内心的信任。
不知不觉中,一场弹劾审判变成取得信任的决议。
艾莎把目光移向议场,议场一片让人看了厌烦的光景。奈迪胡拜一副彷佛在说「都是你害的」的模样揪住议长不放,议长情绪激动地头撞奈迪胡拜加以还击。
乌兹玛把宝特瓶放回袋子里,捆起袋子轻轻叹了口气。在那之后,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走近艾莎的身旁。艾莎不由得以像在质问的口气说:
「你不是很讨厌我……」
「我现在还是很讨厌你。不只你,还有你的那个日本人同伴。」
听到乌兹玛的冷漠回答,艾莎咬住嘴唇。
「如果你刚才在答辩时搞砸了,我当然是打算把你拉下台。」
乌兹玛一边说话,一边眨了一下一只眼睛。那模样看起来简直像是爱恶作剧的小女孩。
艾莎拿著一份影本说: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文件……」
「傻瓜。」乌兹玛用著只有艾莎听得见的音量低喃道,并补充一句:「这也是假的。」
艾莎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艾莎试图再发问,但被打断了。
「『在有限的土地上,人们必须互相容忍。』」
「这又是土耳其还是哪里的谚语吗?」
乌兹玛哼笑一声说:
「所以我才说小鬼头就是让人头痛。偶尔也读读书吧!这句话是出自康德的《论永久和平》。」
4
残夏的空气轻飘飘地裹住艾莎的身体。
明明还不到正午时刻,气温却已经接近四十度。不过,因为空气乾燥,所以不觉得热,艾莎最爱的小鸟图案披巾也帮忙遮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
艾莎一手抓住披巾的一角,另一只手举高望远镜。
短短半世纪之前,这块土地还是一片海洋。
搞不好再过半世纪,又会变回一片海洋也说不定。艾莎不确定此处应有的样貌究竟该是土地,还是海洋?
隔著望远镜,只看得见延伸到地平线的海盐沙漠,以及左右划开海盐沙漠的柏油路。不对,柏油路上,还可看见从远方朝向这方行进的身影。
那是与骆驼为伍的游牧民族。
每年到了独立纪念日这个人们都会聚集的时期,他们就会造访首都马格里斯拉德,前来兜售肉类、皮草和乳酪制品,也会采买根菜类和谷物回去。他们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祭典这一天,会从沙漠各地来到这里齐聚一堂。
沙漠各处可看见用于收集水蒸气的「绿洲塔」。
那些是在两个月前更换为新一代的绿洲塔,其收集水蒸气的效率变得更好了。听说是一个日本人研究生所设计,再透过群众募资实现了新一代绿洲塔的制作。
「也让我看一下嘛!」
随著声音传来,艾莎的视野反转过来。
站在一旁的高个儿从艾莎手中拿走了望远镜。不用说也知道,艾莎和高个儿两人当然是站在国民广场的管理小屋的屋顶上。虽然爬上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铁皮屋顶稍嫌热了些,但艾莎过去的友人告诉过她这里是这一带地区的私藏场地,不论是观赏行进队伍或聆听演讲,都会是绝佳地点。只不过,今年是艾莎本人负责演讲就是了。
弹劾审判到现在才过了两个星期,艾莎却觉得那已像是遥远的一场梦。
事到如今,艾莎才明白了一件事。那时议员们会那么急著弹劾而陷入准备不周的窘境,原来是想要让艾莎在这场演讲前请辞总统一职。艾莎觉得真是受不了那群议员,只知道想这些没用的事。
「什么嘛!根本还看不到半个影子。」
随著带有找碴意味的抱怨话语传来,望远镜回到了艾莎的手中。听著高个儿那说话的口气,让艾莎回想起每年都会满心期待这场祭典到来的过往同伴。
艾莎站到屋顶边缘,试著俯视下方。
管理人慕达发和纳杰夫正夹著放在长椅中央的西洋棋盘而坐,一脸认真的表情互相较劲。听人家说,慕达发到目前为止的战绩是二胜三十二败。
男人总能够透过这种游戏让友情急速升温,而艾莎到现在还是搞不太懂名为男人的生物。
慕达发身旁已经叠著三只克瓦斯的空杯,至于另一方的纳杰夫,则是小口小口地舔著苹果汁。纳杰夫之所以不喝克瓦斯,听说是因为尽管只是微量,但毕竟克瓦斯还是含有酒精成分。
依目前的局势看来,今天恐怕也是纳杰夫比较有胜算。
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小跑步地冲向广场来。
「艾莎小姐,原来您跑到这里来了啊?」
小小身影是卡莉尔。她想必是来呼叫艾莎回去准备演讲。
「这样会让我们很头痛的,请您差不多该到休息室做准备了!」
「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说话变得像个大人的卡莉尔,高个儿用著悠哉的语调应道。
「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你就等艾莎到最后一刻吧。」
「可是……」
说到演讲,此刻吉拉正在设置于广场中央的舞台上进行开幕致词。吉拉的职位是文化部部长。至于服装,当然是穿著民族衣裳。艾莎心想:「吉拉还真是变得熟于应付这种场面了。」
酷热的阳光照来。
虽然天气炎热,但只要想到接下来的冬季,艾莎就也觉得晒得舒服。
「等一下!」慕达发在底下大喊一声。
「无所谓啊。」纳杰夫这么回应慕达发后,迅速以眼角余光让棋子退回两步。
「……好慢喔。」
高个儿轻压一下皮草缝制而成的塔基亚帽,低头看向广场上的时钟。
「你也知道那孩子就是这样。」
艾莎一边做出回应,一边扬起嘴角展露微笑。
「她八成又忘记拿什么东西了吧。」
艾莎往上伸直两只手臂,深深吸入一口气。整个肺部吸饱了上午时分的清澈空气。
「你可以在这里悠哉下西洋棋吗?」一旁的高个儿朝向底下的纳杰夫搭腔道。
「有何不可?这是最好的消愁解闷方法。」
「看我这招!」慕达发没有理会交谈,深感满意地让棋子前进一步。
「你把城堡移到E7。」纳杰夫连看棋盘一眼也没有,便这么说道。
「等一下!」慕达发光明正大地撤回自己深感满意的一步。
艾莎耸了耸肩后,眺望起广场。
随著行进队伍慢慢接近,观众也越来越多。广场上到处都是想要一睹游牧民族行进的市民和观光客,以及临时摊贩。成熟水果的香气,以及烤串的烤肉香远远飘到了屋顶上方来。
附近一带好不热闹。
不过,艾莎却感觉到内心一片平静。怎么会这样呢?艾莎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来了!」艾莎顶出下巴指向道路。
大家引颈期盼的骆驼游牧民族队伍就快前进到广场来。
艾莎和高个儿两人接连跳下屋顶。
「喂!你们从屋顶下来的时候可不可以温柔一点!那屋顶很脆弱的!」
两人没有理会慕达发的叫声,钻进人群之中。
半路上,艾莎撞到了一名牵著造型奇特自行车的东方观光客。
「不好意思。」对方毕恭毕敬地以当地语言致歉后,又开口说: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
艾莎没有理会对方,继续往前进。
很快地,走在最前头的游牧团体进到了广场来。
尽管游牧民族必须带著移动式帐篷行动,也必须接受严酷海盐沙漠生活的考验,他们依旧是国民向往的对象。
像是要回应国民似的,游牧民族们也都照著各自的设计,把人和骆驼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女子们的身上披著驱邪的服装,服装上依各部落的图腾刺上色泽艳丽的刺绣。垂挂在身上的宝螺随著骆驼前进,缓缓前后摆动著。
行进队伍里一律都是双峰骆驼。
骆驼的营养状况看起来不差,堆满脂肪的驼峰直挺挺地向上竖起。随著队伍的行进,垂挂在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声响。
看到了!夏希在最前头的团体里,一副有模有样的表情握住缰绳。
夏希的脖子上挂著带有护身符的项炼,额头上跟往常一样绑著额饰带。发现艾莎的身影后,夏希立刻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举高单手朝向艾莎挥手。
夏希来到艾莎的面前时──
「我说,夏希啊!」
在夏希身旁骑著骆驼、看似长老的男子开口说道。
「你真的要回后宫去吗?你跟我孙子会是很合适的一对……」
「是的。」
尽管神情显得有些落寞,夏希还是这么回答。
「毕竟我也让艾哈马多夫上校硬撑了很久。」
夏希在这时停下骆驼,动作轻盈地从骆驼背上跳下来。纳杰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一旁,准备伸出手搀扶。夏希没有察觉到纳杰夫的举动,飞奔到艾莎的怀里。
艾莎和夏希互贴左胸,做出每次会做的拥抱动作。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就是无法挪开身子,就这么保持拥抱的姿势不动。跟在后头的团体摇起铃声取代喇叭声。长老一副已经亲自送走夏希的模样点点头后,让队伍重新向前行进。
一旁的纳杰夫在胸前交叉起双手伫立不动,显得有些羡慕的模样。
「我真是吓了一大跳。谁叫你突然说要到外面去……」
艾莎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在哽咽。
夏希是在半年前突然说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与乌兹别克斯坦谈妥设立联合军的事宜后,夏希让非隶属于行政机关的艾哈马多夫上校继任国防部长,便从后宫消失了踪影。过去夏希在拟定操作气象的计画之际,没有思考到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民族──贝都因人的存在。当初夏希说要离开一方面是为了反省这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体验看看身为阿拉尔斯坦象徵的游牧民族生活。
「对不起喔。」
夏希说道。她还是那个老样子,让人看不出到底有没有搞懂状况。
「不过,我们以后就会在一起了。」
「嗯……嗯。」艾莎只能这么回答。
「对了。」夏希挪开身子,继续说:
「我在网路上看到了国会的现场转播!」
「你觉得怎样?」
「看得我心惊胆跳的。」
这是什么平凡意见啊!
艾莎这么心想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就这样?」
「啊!还有,我在影片里加了支持话语喔!」
艾莎暗自说:「这孩子不知道又在说什么东西?」
没多久,男子的歌声随著铃铛声传来。
我们目睹了古地中海被截断水脉,
目睹了镰刀和榔头朝向摇篮挥下的那一刻。
我们目睹了鲜血和海盐沾染井水,
目睹了哪怕如此,人群依然为了井水而你争我夺,
目睹了生锈的船只残骸及船锚,横躺在纯白大地上。
不过,感谢上天!
如今已安然度过黑暗的日子,
朵朵花儿将再次绽放,
覆盖住虚幻的大海、覆盖住这块被海盐玷污的大地──
男歌手身穿会让人联想到西欧小丑的服装,在行进队伍一旁手拿小型的都塔尔吟唱诗歌。男歌手虽然一边的腋下夹著拐杖,但优美的歌声依旧不变。
察觉到艾莎的视线后,伊果拋了一下媚眼。
艾莎心想:「这男人还是老样子,总是神出鬼没。」伊果明明到现在还是个通缉犯,却一直没有遭人逮捕,还会不知羞耻地到官邸推销武器。
「对伊果还真是没辙……」艾莎这么脱口而出。
「我已经给他药了。你要视为交易成立喔!」
艾莎不明白夏希的意思,所以决定跳过这话题。
艾莎忍不住暗自说:「这孩子果然欠缺了什么东西。」不过,取而代之地,夏希懂得不知什么伟大的东西。应该说,夏希有能力促使那伟大的东西存在,而且只需要活得好好的,双脚稳稳站在这里就做得到。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未来有一天会想要当技术人员。我见识过了游牧生活,发觉还有太多太多不足之处。而且,我自己的愿望是想让这块土地降雨。哪怕那会是在一千年以后才能实现。所以──」
夏希的圆滚滚双眸看向艾莎。
艾莎发现夏希晒得一身黝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验过游牧生活,夏希的目光显得比以前更加强而有力。
「让我们一起累积那一%吧!」
艾莎轻轻点头回应时,看见卡莉尔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朝这方跑来。
「啊!糟糕,我该走了。」
「嗯,回头见!」
艾莎转过身子,举高手取代回答。在那之后,艾莎抬头仰望起天空。阳光无比刺眼。
很快地,风儿吹拂而来。
明明是沙漠,却有一股海潮气味轻飘飘地裹住大家的身体,再慢慢散去。那感觉简直就像过去存在此地的海中鬼魂随著明月涌现,跟著渐渐再次散去。
这个国家名为「阿拉尔斯坦」,也是过去人们称之为咸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