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日历上的时节已入春 但吹来的风依旧寒冷
山谷里的树莺 想要歌颂春天
却因时候未到 而迟迟不曾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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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9/18 乡津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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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高中后,我交不到朋友的问题严重到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国中毕业前,应该没发生过这种事才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虽然我也有稍稍察觉到「好像哪里怪怪的?」、「状况好像不太好」、「感觉我不太像平常的自己耶」之类的,不过直到最近,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看来,我似乎是「那个」。
就是怕生。
或许会给人「事到如今,怎么还在讲这种话?」、「为什么活了十六年,才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感觉。可是不瞒大家,直到这个年纪,我都不曾发现自己很怕生的事实。
因为我国小、国中都是念老家附近的一般公立学校。乡下的公立学校里,学生们几乎都是从小学一年级时就互相认识。因此别说是同班同学了,就连学长姊、学弟妹、老师、街坊邻居的叔叔阿姨们,会遇到的人基本上都互相认识或是看过彼此,本来就很少有机会遇见陌生人。
这样的环境让怕生的人没有怕生的机会,所以我一直都没发现。
不过,严格说起来,我觉得这跟怕生似乎又不太一样。
从小只要有诸如亲戚或父母的友人等客人来家里拜访,我都会莫名亢奋;另外,如果就读的国中来了新的ALT(外语助教),我反倒会率先用刚学会的英文去向对方搭话。因此,我觉得自己并非是排斥陌生人,或是不擅长跟他们相处。
看样子,我应该是不擅长融入新环境。
如果是能让自己觉得「喔,这就是我的栖身之处,是我的范围」,并能感到放心的环境,就算看到不太熟的人出现,好奇心也会战胜内心的怯懦。然而,独自踏进一个陌生环境,还要在这个环境里融入陌生人群中的话,似乎会让我感到很吃力。
是说,「在自己的领域里,可以大胆跟任何人攀谈;但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就做不到」的个性倾向,有没有一个简洁的词汇能形容呢?就像「怕生」一样。这么询问芹香后,她回答我说:「『借来的猫』之类的?」。喔~语感是挺相近的,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借来的猫』感觉不是用来形容人的个性倾向,比较像在形容言行举止给人的印象呢。我们就算会说『那个人很怕生』,但不会说『那个人是借来的猫』嘛。」
「这样说应该也可以吧?感觉说得通呢。」
「我是借来的猫哟~~」
「啊哈~好像比想像中更让人火大耶~~☆」
说完后,芹香把左手弯成猫掌的样子抵在额头,然后俏皮地眨眼,稍微将舌头从嘴角吐出来。以这样的动作,她的发言最后还加上了星号。虽然非常可爱,但老实说很烦人。
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在我对面打开小巧便当盒,讲话附带星号、感觉烦得很可爱的女孩子──峰村芹香。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她的话,大概是「令人遗憾的美少女」吧。
漂亮的脸蛋、修长的四肢、姣好的身材,一头浅色的长发也柔顺且闪闪动人。不说话的她如果面无表情,会让人联想到在温室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然而一旦开口,她会给人意外开朗、大方又爱装熟的印象。千变万化的表情很可爱,但有时也很烦。奇妙的是,光看外表的话,我觉得用「美丽」来形容她会比较正确,但论整体给人的印象的话,应该是「可爱」更恰当。因为奇怪的角色形象让她跟著降格。
「嗯~可是,你之所以交不到朋友,应该是因为你对其他人没什么兴趣的缘故吧?感觉看不出来你有想跟谁变成朋友的欲望呢。」
「咦~不会吧?我很想跟你变成朋友耶,芹香。」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已经是朋友啦。」
真是光荣。为了把握这一刻的好机会,我鼓起勇气向芹香提出「咦~?那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吧?」的要求。
「嗯。」
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了,大受打击。
我跟芹香几乎每天都会两个人一起吃午餐,换教室时也会一起走。所以,遇到必须两个人一组的课程或团康活动时,我不需为此伤脑筋,托这样的福,我的高中生活过得非常顺利。
不过,芹香似乎也只是因为「有一个这种同伴的话,高中生活会比较方便」的理由,才会跟我混在一起。比起正式的「朋友」,我们或许比较接近「便友」。
所谓的便友是会一起去厕所方便、一起吃便当的朋友,若是少了这样的存在,就会为学校的日常生活带来诸多琐碎的不便。除了单独行动让人很寂寞以外,更重要的是……该怎么说呢,就是「不够体面」。
升上高中后,人多少会变得比较成熟,所以言行举止不会像国中时那么直接。虽然中午也会有人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便当,但不会因为这样而被其他同学调侃或霸凌。不过,这种人感觉像主动在周围竖起高墙,很难亲近。
就算是自己不曾交谈过的对象,如果看到对方跟其他人说话,就能明白「喔,这个人也可以这么开朗地跟别人交谈呢」,所以即使日后突然出现跟对方说话的机会,也不至于太伤脑筋。然而,总是板著脸不说话,空闲时也只会埋头玩智慧型手机,不跟别人交谈的人还是会给人不好搭话的感觉。
在教室这种公共场所和别人聊天的行为,不只是跟眼前的对象说话,同时也是在向周遭传递「我是个可以轻松跟他人对话的人喔,连接埠还空著喔」的讯息。
为此,最好要有一个以上的固定聊天对象比较妥当。
便友就是因此而存在。
但也不是只要能一起去上厕所、一起吃便当的对象就可以当便友。自己选择的便友代表著自己在学校生活里的定位,是一种决定自身价值的行为。这个选择也有可能决定自己这三年隶属的阶层。在刚开学,充满生疏、客套和紧张气氛的教室里,大家都暗中以「好啦,以后要跟谁混在一起呢?」这种严格又现实的眼光为彼此打分数。
在严格又现实的视线交错的暖春教室里,我只是在座位上低著头,默默死盯著自己的桌面。彷佛坚信只要维持这种屏息静默的状态,就能成为没有人看得到的透明存在。
捧高是我的第一志愿,也是竞争颇为激烈的一所高中。在严峻的入学考战争中获胜的我,得以进入自己憧憬的高中就读,可说是万事亨通、一帆风顺。在实际开始上学前,我也对崭新的学校生活怀抱著满心期待。
既然是从只有水田、旱田、山、Delica超市跟Geo光碟出租店的乡间小镇来到位于市区的学校,之后想必会有很多崭新的相遇、开心的事情吧。
对了。到市区的学校念书后,跟感觉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变得要好,在放学后一起到车站附近的星巴克,点一杯抹茶奶霜星冰乐,一边喝一边开心谈天。听著诸如新爵士、巴萨诺瓦这种感觉品味高人一等的音乐,去Village Vanguard找找比较冷门、内容有点辛辣的有趣书籍吧。拍很多漂亮的照片,上传到IG吧。一定会有很多人按赞,也会涌出很多追踪者。
对了!为了跟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变得要好,我也得先变成时髦、有都会气质的女孩子才行!姑且不管漂不漂亮!
因此,我在春假期间去了一趟发廊,请设计师把我一头厚重茂密的阴沉黑发,改造成充满空气感的轻飘飘发型,还把之前爱用的无框眼镜换成隐形眼镜。
在自己的房间里套上全新制服后,把裙子在腹部的部分卷了两次。在制服衬衫外头罩上尺寸较大的雷夫•罗伦的针织背心,把镶著彩色宝石的金色发夹夹在西装外套胸前的校徽下方,试著在不会违反校规的程度下,稍微崭露出个人特色。
我站在穿衣镜前,看著除了乐福鞋以外,从蝴蝶结到袜子都穿搭完毕,从这个春天开始变成高中生的自己,感觉十分愉悦。因为,我当下觉得自己看起来还不错。
嗯,一定没问题。
毕竟,我可是把Popteen(注:以青少女为读者群的日本时尚杂志)的每一页都仔仔细细读过,在反覆研究后,才得以变身成既时髦又带有都会风格,虽然也有点少女气息,但绝不会太过头,呈现出完美平衡的女高中生。这样一来,我绝对能跟一大票时髦又有都会气质的女孩子变成好朋友~!
直到开学前一天,我都还怀抱著这种野心且亢奋不已。
然而,一旦踏入教室,我却僵硬得有如罗丹的雕刻作品,连抬起头都做不到。
咦?为什么?我怎么变得闷不吭声的呢?我紧张到全身僵硬,就连自己都相当不解。没有心思主动向他人攀谈的我,看著自己反覆思考后决定,理应完美无缺的裙子长度,甚至开始觉得
……咦?这会不会太短了?打扮得太认真了?咦?我现在该不会给人很突兀的感觉吧?哇~怎么办?这个别在外套前襟上,看起来很廉价的镀金发夹是什么鬼东西?难道我现在散发出一种「因为升上高中很兴奋,打扮得很浮夸的少女」的气质吗?像这样,我突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全身上下,现在才偷偷拉扯裙襬。
「可以坐这边吗?」
这应该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我一直低头细数桌面上的木纹有几圈时,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前方,极其自然又普通地向我搭话。
就我的主观印象,真的有种「她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的疑问。
「嗳,你是哪所国中毕业的?」
「啊,呃……穗高东。」
「是喔~没听过耶。是在哪个方向?坐哪条路线的列车?」
「大系线。」
「啊,那就是在北边?芹香的国中比较靠近塩尻,所以对那边不太清楚。啊,我叫峰村芹香。多多指教喔。」
「啊,是。我是乡津香衣,请多多指教。」
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所以当下无法做出什么像样的反应。不过,芹香愿意主动向我攀谈让我非常开心。
因为她跟我描绘出来的「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的形象完全一致。在刚开学的教室里静不下心,坐立不安的我竟然能遇到理想中的完美女孩主动搭话。啊啊,这个美丽的女孩选择了我呢。那么,我看起来一定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奇怪。如果站在这个女孩旁边,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话,我应该有成功营造出时髦又有都会气质的形象──我这么想著。
然而,之后我随即明白了。「芹香选中了我」的想法纯粹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她原本就是能马上跟任何人亲昵聊天的爱装熟类型。那时候,只是因为我刚好坐在她附近,她才会跟我搭话。
不过,不管是凑巧还是一时心血来潮,总之,在那之后,我跟她会自然而然地一起行动,一起吃午餐、换教室时也一起走。
因为才刚开学,直到现在,我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将近半年的时光,也聊了不少话题,照理说,应该共同分享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对。
尽管如此,芹香却直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她的手机号码。想当然尔,我们也不曾在放学后一起去车站附近的星巴克,点一杯抹茶奶霜星冰乐,一边喝一边开心谈天。
芹香跟任何人都能马上热络地打开话匣子,个性喜欢装熟。而另一个方面,她似乎不喜欢跟某个特定人物深入交往。明明是她主动靠近,但别人想拉近距离的时候,她就会若无其事地避开。
就好像猫一样。不像我是借来的猫,芹香是一只毛色柔亮又高贵的猫大人就是了。
「小香衣,你已经决定好要选择文组还是理组了吗?」
「啊,嗯。我应该会选理组。」
「也是~因为你完全就是理组的感觉嘛,是所谓的理组女。」
「理组女……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呢。」
「嗯~?你讨厌被说成理组女?可是,你不是喜欢有点时髦的东西吗?就像IG之类的。」
「像IG之类的……」这种分类法也太随便了,虽然我很喜欢Instagram就是了。
「现在『理组女』好像不怎么有时髦的印象吧?感觉这个词汇本身已经被媒体消费殆尽了。」
「喔~是这样啊。芹香不太能理解这种微妙的部分,时髦真是一门艰难的学问啊。」
像这样,我跟芹香的对话很像高中生,几乎都是关于文组或理组的选择、将来要继续升学还是出社会工作、校内举办的活动、上课内容、多如山积的作业等等。不过,说是高中生之间的对话又好像哪里不太像。这样就好像我们是为了念书才来上高中似的。嗯,我们上高中当然是为了念书没错,可是啊~
一般的女高中生应该会更自在、更热络地讨论自己喜欢的男生类型、哪部漫画或电影很有趣、喜欢的音乐等等,然后愈聊愈兴奋吧?
不,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当女高中生,所以不太了解就是了。
可是,在连续剧、电影等虚构剧情中登场的高中生几乎没有在念书的感觉。总是为了恋情烦恼、和朋友建立起热血友谊,充分挥洒自己的青春。
升上高中后,我们只是像书呆子一样拚命被迫念书。一想到这才是我们真实的高中生活,我有些无法接受。
「啊,对了,小香衣,你今天放学后有事吗?」
「咦?没有啊。」
「啊,真的吗?那你可不可以陪芹香一下?」
听到芹香这么说,我有些震惊。表面上掩藏住这股讶异,随即回覆她:「嗯,好啊。」
当上芹香的便友后苦撑半年的我,终于遇上变成正式友人的升格事件了──我原本高兴了一下子,但仔细一问,我得到了「芹香今天放学后要参加个别面谈,所以得在学校留到那个时候呢~」的答案。代表这不是「我们放学后一起去哪里玩吧」的邀约,而是芹香想找我一起留在教室里,为世界史的小考预习,直到她面谈的时间为止。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有些失落。
话说回来,决定要念文组或理组的关键时期就快到了。
明明才刚从国中毕业,升上高中而已,但在不知不觉中暑假已经结束,收假后的开学考也过去了。也就是说,我们的高一生活已经过了折返点,已经得开始思考下一个阶段的人生才行了。
从几天前,班导也开始针对高二之后的课程选择,和班上同学进行个别面谈。
咦咦~已经要变成高二生了吗?
最近,我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加快了。
时间加速代表著重力正在减弱(相对论的概念)。或许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一直轻飘飘的,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唉,想到高二之后的事,就觉得心情加倍沉重。再这样下去,总觉得我会在交不到其他朋友、无法升格成芹香的正式友人的状态下,在转眼间虚度高中三年。
啊~好想在放学后穿著制服跟芹香一起去哪里晃晃喔。
因为我太喜欢芹香了,所以要再聊一些她的事。嗳,听我说喔。除了天生丽质的美貌以外,芹香还给人仔细打理全身上下的感觉呢。
拿制服来举例。
毕竟制服是几乎每天都会穿的衣物。女高中生穿在身上的制服就算从远处看起来高贵又可爱,但走近仔细看的话,有时会发现很多瑕疵。
西装外套的手肘或肩膀的部分因为摩擦过度,透出不自然的光泽。裙子的打摺部分出现奇怪的皱折;乐福鞋则是莫名变得扁塌,表面满布刮痕。这是一般的情况,女高中生的制服就是这样。
然而,无论何时,芹香的制服总像刚拿到时一样整齐,乐福鞋也闪耀著光泽,跟全新的没两样。她或许有勤快地擦鞋子,一般的高中生很少有人会保养自己的乐福鞋。
来到鞋柜前换鞋子时,芹香不会把乐福鞋或室内鞋从高处直接扔到地上。她会确实蹲下身子,轻轻将鞋子摆在地上。
将脚伸进鞋子里后,她也不会以鞋尖敲地,而是会像跳佛朗明哥舞一样微微将脚跟翘起,以纤细的手指充当鞋拔,让脚后跟确实收进鞋里。应该是因为以鞋尖敲地的话,会刮伤乐福鞋的表面吧。
此外,仔~细观察的话,能发现芹香每次要坐下来的时候,会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把裙子的打折部分稍加整理后就坐。她已经彻底养成不让裙子变皱的好习惯了。很厉害吧?超厉害!
跟她开朗、聒噪又充满活力的性格相比,芹香背地里不引人注目,细心的这一面非常棒。我对自己察觉到其他人所不知道的这些细节,也萌生了优越感。虽然芹香有会受到所有人喜爱的特质,但应该无人能比上我这个芹香狂热分子。
她想必是出身良好的家世吧。
芹香不太会配戴饰品。她对并排别在书包上的圆形胸针、有些花俏的徽章、插在偷偷打的耳洞里的透明塑胶耳棒等在IG上常见,用来凸显个人特色的女高中生风饰品似乎不感兴趣。
学校规定的基本款西装外套、基本款蝴蝶结、基本款百褶裙和乐福鞋。尽管没有加上任何装饰,但这些经过细心保养的整洁配件反而将芹香本人的特质突显出来。比起圆形胸针带来的速食特质,她的特质感觉更独一无二。
虽然我这么想,但芹香本人似乎没有「我才不会戴那种感觉很廉价的速食饰品呢」的明确坚持。之前,我一时心血来潮,在Ario购物中心的Village Vanguard买了像兔子尾巴的白色毛球手机吊饰送给芹香。结果,芹香很开心地说「哇~谢谢你~芹香好开心~!」也有把那个吊饰拿出来用。
之后,这颗跟我成对的白色毛球从芹香的书包侧边口袋里探出头来。这是芹香唯一配戴在身上的饰品。
你想,我会觉得自己应该保有某种特别的立场吧?
跟像芹香一样漂亮又会细心打理自己的女孩子一起走在松本街头的话,心情一定会非常好吧。街上的行人理应
都会回头多看芹香一眼,而走在她身旁的我会涌现「如何?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我的朋友」的优越感吧……
咦?但是那样感觉人品超差的耶。
那是怎样?芹香可不是为了让我获得优越感而存在的装饰品,这跟炫耀Prada的包包可是两回事。
我无意间察觉到自己不轨的念头,自顾自地陷入沮丧。
芹香想必也敏锐地感觉到我的这种本性,所以在学校里,她表面上跟我一起行动,但并不打算跟我变成真正的朋友吧。
这种事……啊,我也知道自己的被害妄想症又稍微发作了,可是,当一个美丽过头的女孩子出现在面前,还能以对等又中立的眼光审视事实的人恐怕为数不多。过度的美是一种会不分青红皂白将周遭卷入,宛如漩涡的存在。无关本人的意愿,往往会让身边的人的认知扭曲。
吃完午餐后,芹香经常会以茫然的眼神静静地眺望窗外片刻。这时候的她看起来格外有一种孤傲的美。
虽然她平常让人倍感亲近的灿烂笑容也很可爱迷人,不过,这一瞬间的自然流露出来的表情也十分高贵而美丽。
女高中生这种生物,若是没有一直说话就会莫名感到不安。像要填满每一段空白时光,总是东扯西扯一些无谓的话题。然而,处于高贵又孤傲状态下的芹香跨越了世俗的不安,看起来像是让思绪在宽广无垠的天空中驰骋,沉思著深远广大的问题,十分尊贵。
这种时候,我会想为芹香拍张照片。但服务精神旺盛的她只要看到有镜头对准自己,就会马上在脸颊旁比出胜利手势,刻意挤出奇怪的表情。所以,想把这个高贵的芹香收进照片里非常艰难。
这样的话,就只能偷拍了。
买一台可以用望远镜头拍照,有点高级的照相机吧。数位单眼相机也有点时髦,照相机女子。
当芹香像现在这样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我这个无事可做,无法营造出孤傲形象的平凡女高中生只能用智慧型手机浏览IG或推特。芹香和隔壁的女生团体开始聊天的时候,我也无法顺利融入她们的圈子,一个人继续滑智慧型手机。
在这所学校里,芹香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但对芹香来说,我只是众多同学的其中一人。她也经常主动接近其他女生的小圈圈,跟她们开心谈天。
芹香很可爱,但她不会为此得意自满,总是表现得落落大方、亲切又有活力。所以无论去到哪里,她都有办法顺利融入周遭的人群之中,跟任何人都能开心谈笑。
低头滑智慧型手机的我有些嫉妒这样的芹香。察觉到这一点后,我也会涌现「嗯~这种想法不太好呢」的想法。愈是这么想,我滑智慧型手机的动作就愈激烈。
感到不安的时候,就会想玩智慧型手机。我觉得这恐怕已经是类似小孩咬指甲的坏习惯了。最近的高中生一遇到什么问题就先拿起智慧型手机,这样或许不太好呢。呃,虽然我就是这样啦。嗯,我会反省。
我几乎不曾看过芹香有事没事就滑智慧型手机的样子。
几乎?不对,应该是完全不曾看过。
闲暇的时候,她会随便找一个附近的女孩子,跟对方开心聊天。就算不这么做,她也可以无所事事地享受无聊的时光,我觉得这些表现都很自然又帅气。
在学校里时,芹香不会将手伸向书包侧边微微膨胀的口袋。只有跟我成对的手机吊饰从里头稍微探出头,主张自己的存在感。
芹香在一旁跟其他女孩子开心谈笑,只有我无法顺利加入她们的对话时,我一直在滑手中的智慧型手机,但大脑其实无法吸收萤幕上的文字,只是茫然思考著「我国中时是这样子的吗?」之类的问题。实际上,或许真的是这样吧。只是因为大家都跟我很熟了,所以不以为意罢了。
结束下午的课程及放学前的短暂班会时间后,如同先前约好的,我和芹香面对面坐在课桌前,打开世界史的课本。
班会时间结束后,教室里的嘈杂仍持续了好一阵子。但当我们专注于在课本上划重点的期间,不知不觉中只剩下我和芹香两人。专心念书时,我们都是不太会开口闲聊的人,所以教室里变得十分安静。
我把约莫课本三十页的内容统整在一张活页纸上。
我将上课时以萤光笔画线注记的内容整理出来,抄写在活页纸上。遇到必须背起来的词汇,就用不同颜色的笔强调。年号用红色、发生的事件用蓝色、人名等专有名词用绿色,依照自己做笔记的规则将重点内容以一目了然的方式分类。下次考试前只要把这张活页纸的内容背起来就没问题了。
因为教室里很安静,我频繁换笔的声响显得格外响亮。我的笔袋里塞满各种不同颜色和种类的笔及萤光笔,看起来有如一根粗壮的原木。
另一方面,芹香连念书的风格都很简单。像世界史这种死背的科目,她只会单纯阅读课本的内文,靠这种方式来默背历史。会用到的文具顶多只有一支自动笔,而且只是把重点注记在课本的内文旁。看在旁人眼中不太像是念书,而是纯粹在阅读。
听到我表示「真亏你这样能记住内容耶,好厉害喔。」,芹香以若无其事的感觉微微歪过头说:「会吗?」
「像你这样自己创造规则把内容分类,感觉能把各种情报在脑中依序整齐归位,芹香觉得很棒啊~我是因为觉得很麻烦才没有这么做而已。」
「可是,你光是读内文就能够把内容背起来,这样比较厉害吧?」
「不。因为这样,芹香能记起来的内容还是没有你多啊。人家世界史的成绩并不好喔。」
嗯……是这样没错啦。
每一科的分数,我几乎都比芹香还要高。
可是对我来说,「亮眼的成绩」是支撑我的人格特质的一个重要元素,所以我才会花费各种苦心用功念书。既然都这么努力了,至少也要让自己在成绩方面「压倒性地」比芹香优异。
因为,我没有任何能够赢过她的其他要素了。
不过,虽说我的成绩比较好,但实际上的差异微乎其微。芹香的成绩也相当优秀。毕竟是跟我通过相同的入学考,进入同一所高中的人,成绩能保有一定的水平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我不停更换不同颜色的笔,拚命埋头念书,芹香也只是拿著一支自动笔,就能紧追在后。不管我多努力变时髦(笑),芹香自然的美仍从容地彻底凌驾我的一切。
说得简单点,这些都只是我扭曲的想法罢了。
我觉得所谓的友情,或许要有一定程度的条件对等才能建立起来。
芹香的一切都压倒性的完美。这样的她有时会让我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尽管也相处好一段时间了,待在她的身旁时,我仍会有种戒慎恐惧的紧张感,至今仍不习惯。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站在芹香身边。
就算不是现在马上也无所谓。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变成和芹香匹配的存在,可以抬头挺胸地站在她身旁,不会涌现丝毫羞怯或紧张的感觉。
加油吧。
为了摒除杂念,我埋首进行以各种色笔填满活页纸空白处的作业。我喜欢把念书当成一种制式的工作,什么都不想地埋头苦干。将课本内容抄在纸上的时候,人的大脑明明几乎什么都没在想,抄写内容却还是会残留在记忆里。人体的功能真不可思议。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我飞快动笔的声音。这样的平静时光持续了片刻。
芹香可能有了喜欢的人。
我疑似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我「咦?」了一声,停下手边的动作。我的声音听起来会格外平静,是因为我还无法充分理解芹香这句话的意思。
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将课本阖上的芹香在我的面前以手托腮,露出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强忍住笑意的奇妙表情。
这时,一阵强风突然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翻飞没有完全掩上的窗帘。窗帘飘逸,时亮时暗的夕阳打在芹香的半边脸上,呈现出十分美丽的对比──像背景程式在我脑中擅自启动的思路这么想著。等等、等等,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她要讲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喜欢的人……就是喜欢的人对吧?
也就是说,不是Like,而是Love的意思。
啊啊!这莫非是终于出现的「晋升正式友人」的触发事件?
芹香一派轻松地笑著说:「你听到了?」再这样下去,总觉得她会以同样的态度轻松带过,所以我激动地表示:「我听到了、听到了!」并将上半身往前倾,将脸凑进坐在对面的她。芹香将身子往后仰,和逼近的我拉开一段安全距离,轻笑出声。
「啊~算了算了,还是当人家没说吧。芹香现在才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情境太过完美,不小心说溜嘴了~」
「咦咦~?啊,不过,说得也是。以刚才的情境来说非常理想,气氛很棒呢。」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
教室里很安静,教室外有西斜的夕阳。尽管还残留著夏天的余韵,吹来的风却很凉爽宜人。再加上没有开灯,所以有些昏暗。
嗯,这样的气氛感觉还挺不错的。
以「朋友向自己坦白有了心仪对象」的情境而言。
「可是,环境条件这么完美,不会反而让人有种被气氛牵著鼻子走的感觉,感觉有点讨厌吗?就像『我真的是基于自己的想法和意志而开口的吗~?』」
「咦,这是什么感觉?芹香,你意外地会思考很艰涩的事情耶。」
「很意外……嗯,或许让人很意外吧。这也是因果报应?或是自作自受?唉,总之,芹香也是会想很多啊。无关个人意志,只要遇到某种状况,就一定会陷入某种情绪之中。感觉自己彷佛成了环境的奴隶,有点讨厌呢~」
虽然语气听起来懒洋洋又轻飘飘,但芹香这番发言中的「环境的奴隶」有著异常强烈的存在感,让我反射性地稍微心跳加速。
「就算是自己没兴趣的电影,看到剧中的猫咪死掉也会哭;大家七嘴八舌说著『考试好讨厌喔~』的时候,尽管自己不这么觉得,却也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或是在晚风宜人的放学后教室里,变得伤感之类的。像这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却无法以个人意志控制的情感,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情感吗?」
「喔,就像杀人动机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一样?」(注:小说《异乡人》的内容)
「咦?不,那应该比较像是针对一般反应的对照组吧?就像不只是基于那种制式化的条件,也有可能会有更个人的特别感受。」
「喔~这样啊。」
「嗯~?你这么简单就接受芹香对那本著作的分析,让人很伤脑筋呢。当然,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解读喔~因为世上不存在著正确答案嘛。」
「啊哈哈,芹香,你很喜欢看书呢。」
「嗯,算是喜欢吧。呃,小香衣,你是不是果然不想听芹香说?既然如此,那芹香就不说了。」
啊,我又搞砸了。我心想。
看来放任我自由地说话,我似乎会有愈讲愈离题的倾向,并不是因为我对那个话题没兴趣。绝对不是。
「啊,抱歉抱歉。我听我听,我很想听喔,嗳,跟我说吧。」
「呜哇~感觉很微妙耶~……」
「哎哟唉哟,反正你都已经说溜嘴了,对吧?」
「嗯~说得也是~」
说完后,芹香刻意将手掌放在脸颊上,视线稍微飘向斜上方。她似乎莫名中意这个动作,虽然很可爱,但还是让人很烦躁。
「嗳,对方是谁?」我这么问后,芹香维持著原本的姿势,视线默默地移向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看了一会儿。
我和芹香对看,同时思考著她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该怎么说呢……我完全无法想像她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是学校里的人吗?芹香的交游无谓地广阔,无论对象是高三的学生会长、日文不太流利的ALT,或者是校长,感觉她都能轻松上前攀谈。另一方面,她跟总是窝在教室一角,散发出宅气息的同学,或是与我们学校最出名(该说是唯一的?)的问题学生丸山同学擦身而过的时候,也会聊个几句。想从交友关系来锁定对象非常困难。
不过,倘若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跟我说好像也没有意义。该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咦?该不会是班上的同学吧?有这种可能吗?是谁啊?我回想起班上的男同学,但一下子想不到任何人。
咦?真的假的?我根本还没记住班上男同学的长相或名字。
「足球社的诹访隆生同学。」
芹香突然这么说。一瞬间,我没领悟到那就是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只认为「她怎么会突然提到诹访同学?」,因此反射性地说:「咦?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也没有为什么吧?嗯~而且,芹香也不是说自己喜欢他,只是有『好像喜欢~』的暧昧感觉而已。所以,就算你问理由,芹香也答不出来。不过,诹访同学感觉不错吧?又帅气。」
「会吗?」
现在不该说「会吗?」吧──尽管脑中理智的部分很清楚这一点,我却无法好好控制自己。
「咦~因为他有著爽朗又满帅气的长相,还很会踢足球。会运动的人果然很帅气吧!高一就升格为先发球员的人,听说只有诹访同学喔。这样很厉害啊。」
「是喔。」
「你说是喔……咦?小香衣,你好像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咦?不,没这回事啊。可是足球踢得好,也不代表什么吧?」
「或许是这样啦……等等,小香衣为什么一直在反驳芹香呢?这不是需要争论的话题吧?芹香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不错,不是那么严肃的话题。只是闲聊啦,闲聊。」
「啊,说得也是。」不,就是这样吧。我在说什么啊?
很会踢足球算得上是优点没错。再说,听到朋友说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时,不应该做出这种反应。
这是什么心理作用?这样的话,别说是升格成朋友了,就算真的把芹香惹怒,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简直糟糕透顶……
尽管我也很想让接下来的对话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我说出口的仍是「嗯,抱歉。因为你跟诹访同学好像没什么接触的机会,所以我觉得很意外」这种企图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发言,完全无法脱困。这是什么情况?身陷泥沼?
「接触的机会?嗯,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呢。不过,因为诹访同学是个很抢眼的人,芹香有跟他小聊过喔。该说是当下的气氛吗?说了几句话之后,他让芹香有种『啊,这个人不错呢~』的感觉。不太像爱运动的男生一样活蹦乱跳,给人很沉稳的印象。」
幸好,芹香没有被我的发言影响心情,还是很平常地对我说话。
会主动找各种人搭话的她,或许神经原本就比较粗。我不曾看过芹香对谁动怒,也无法想像。
「喔~嗯,或许是这样呢。该说是格外成熟吗……国中的时候,他甚至完全不像有在运动的样子,个子也更矮一点,小小一只,很可爱的感觉。」
「对喔,你跟诹访同学同中吧,小香衣?」
「同……?」「同一所国中。」喔,原来是这种意思。这种说法没问题吗?
「嗯,是啊。啊,但在升上高中后,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所以我不太了解现在的诹访同学。」
「咦~这样啊~芹香原本以为你可以帮我们牵线呢~」
一阵沉默……
因为我一语不发,所以气氛变得有点微妙。尽管明白这一点,但从刚才开始,就算我努力试著说些什么,最后都会变成很奇怪的对答,让情况变得愈来愈诡异,有如陷入蚁狮流沙地狱。所以,内心那个冷静的自己努力地敲锣打鼓拉警报,表示「现在还是闭嘴为妙喔~~!」而我也依照她的指示沉默下来。
难得遇上升格为正式友人的机会,我也很希望自己能说出一句机灵体贴的话。可是,愈是焦急地想说些什么,我的思绪愈是在原地空转,终究什么都想不到。这时,教室门突然打开。
「喔,找到你了~芹香,下一个换你喔~」结束面谈的三矢同学从走廊上探头进来呼唤芹香。
以有些正经的高八度嗓音回覆「好~!」后,芹香像兔子般轻快地从椅子上起身,将摊开在桌上的课本收进书包里,背在肩上。白色毛球的手机吊饰随之摇曳。
「那么,面谈结束后芹香会直接回家,你不用等我哟~谢谢你留下来陪芹香~」向我挥挥手后,芹香迅速步出教室。
因为话题突然中止,在我脑中不断打转的「等等,芹香。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也有个人的原因……」这些话最后只能继续在我的脑中打转,没有机会说出口。无法挽回任何失分的我,独自被留在教室里。
这种被留下的感觉,让我有些混乱。
芹香可能有了喜欢的人。
之后,她道出的名字。
足球社的诹访隆生同学。
这个人大概曾经是我的男朋友,现在或许也还是我的男朋友。
那是去年十月发生的事情。
所以,差不多是一年以前。我还是国三生,已经退出社团(弓箭社)。随著高中升学考的日子逐渐逼近,学校整体的气氛也开始变得紧绷。大概就是这样的时期。
早上到学校后,打开鞋柜的我发现自己的室内鞋下夹了一张纸条。
「我有话想跟你说,放学后我在碌山馆等你。 诹访隆生」
写在上头的,真的只有这句话。
只用自动笔写在白纸上,然后对折起来的冷漠感,要说的话,确实也很像诹访同学的作风。不过,这可是国中男生刻意把一封信(这算信吗?)放进女孩子鞋柜里,会让国中男生放进女孩子鞋柜里的信,应该只有情书了吧?
他说的碌山馆是在我们就读的国中旁边,一间小型美术馆。整栋建筑物以红砖打造,散发出浓厚的古老教堂氛围。尽管就近在眼前,却意外地没有踏进内部过。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所。
放学后,我依照诹访同学写在纸条上的指示,乖乖前往碌山馆。
对当时的我来说,诹访同学是知
道长相和名字,也有交谈过,但没有特别亲近的人。被他单独找出去,虽然也让我涌现了「讨厌啦~怎么办呢~」这种还不坏的感觉,但印象中,我那时没想太多,带著轻飘飘的心情去赴约。
在碌山馆旁边的长椅上,诹访同学将双手插在制服长裤的口袋里,伸直双脚坐著。我开口呼唤「诹访同学」的嗓音比自己想像的还轻,融化在初秋的空气里,随风消散。感觉有点冷。
诹访同学维持著相同姿势,只转头看我。
啊,气氛不错呢──我稍微心想。
安昙野的秋天来得比较早。
爬满碌山馆外墙的藤蔓也变成漂亮的鲜红色。秋天晴朗的湛蓝色天空、鲜红色的藤蔓与红褐色的砖瓦。从银杏树枝缝隙中洒落的阳光,将这些色彩渲染得更加斑斓复杂,映在我的视野之中,宛如莫内的画作般鲜艳明亮。
既然背景条件如此理想,人物模特儿的水准若是不够高,感觉就很不协调。不过,诹访同学的样貌非常精致,看上去毫无异样感,像是「这个画面」的一部分。我觉得这样很不错。
诹访同学一派轻松地举起原本插在口袋里的右手,向我说了一声「嗨」。咦?我跟他的关系有这么亲近吗──我记得自己涌现了这样的疑问。
美术馆里没有游客,十分安静。尽管自己熟悉的国中就在隔壁才对,但我有种来到遥远之地的感觉,突然紧张起来。
直接朝诹访同学走近感觉会有危险,所以我刻意像画出一道和缓弧线的方式靠近他。来到诹访同学的正面后,我侧著身子站著,询问他「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很清楚地记得诹访同学当时穿著白色Stan Smith。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望著地上,死盯著他的鞋子看吧。
「呃……总之,你先坐下来吧?」诹访同学将双手插回口袋里,只以眼神示意我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我点点头,在跟他距离一公尺左右的位置就坐。
我跟诹访同学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望向前方。将世界假设成一个欧几里得空间的话,我们的视线是两条平行线。也就是说,无论向前延伸多少距离都不会交会。在约莫十秒的沉默中,我只是觉得「很厉害呢」,没有涌现其他特别的想法。
诹访同学突然说了一声「那个……」我朝他瞄了一眼,但他的脸仍面向正前方,眼神笔直地往前,我也随即移回视线。我们的视线依旧平行,再次迎来片刻的沉默。
「啊,对了对了,乡津,你要去考捧庄高中对吧?」
「咦……?啊,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的第一志愿的确是捧高,不过,我不明白诹访同学为什么要刻意把我找出来确认这件事,所以就这样沉默下来。
又空了短暂的空白后──
「我也想去考捧高。」
「这样啊。」
除了「这样啊」以外,我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回应方式,于是又朝诹访同学瞄了一眼。尽管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开口,诹访同学却一脸不太能接受的表情,微微歪过头,感觉有点有趣。
「嗯,因为捧庄的足球队很强──而且,能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公立高中很少见,所以……」
「诹访同学,升上高中后,你也要继续踢足球吗?」
因为我心血来潮的这个提问,原本准备继续说下去的诹访同学说著「咦?啊,嗯。不……?我也不晓得」之后,陷入了自问自答的回路中。啊,我刚才那样打断他不太好。我稍微心想。
嗯~像这样回想起来,从那时候到现在,我都没有半点改变耶。
该怎么说呢,采取行动的时机很糟糕,或是很白目。
我打算说些什么,以「那个……」开口的同时,诹访同学刚好也说了「所以」,我们沉默地望向彼此。
一阵风吹来,地面上乾枯的落叶沙沙作响。
在树木枝叶的遮蔽下,从上方洒落的秋日午后阳光十分柔和。一片银杏叶以看起来格外缓慢的速度,轻飘飘地落在我和诹访同学之间。不知为何,到了这一刻我才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虽然没有仔细看过,但诹访同学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呢。
「呃,你请说。」「不,没关系,你先说吧。」互相礼让后,诹访同学最后稍微端正了坐姿说:「呃,那我就先说喽。」
「呃~所以,我想问你以后要不要一起念书。」
诹访同学这么开口时,我和他仍是四目交会。所以,我确实看到了说完这句话后,诹访同学的脸明显涨红的表情变化。过了三秒钟后,他迅速别过脸去。
「好啊。」我回答他,「我们一起念书吧。」
你可能会觉得「什么啊~只是想一起念书而已吗~」。不过,请回想一下自己还是国中生时的状况。对国中生而言,一男一女单独一起念书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提出的是「变成这种关系」的邀请,而我在明白这一点的情况下,随即答应了他。
然而,当时的我还不太了解诹访同学。虽然不讨厌他,当然也不到喜欢的程度。
如果问我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马上回覆他「好啊」?我恐怕只能回答说「因为那时的阳光太柔和了」。
就像因为阳光太刺眼而杀人的莫梭一样,因为那是个阳光和煦,十分舒适的午后,所以,也有可能因为这样而喜欢上某人。大概吧。
「就算是自己没兴趣的电影,看到剧中的猫咪死掉也会哭;大家七嘴八舌说著『考试好讨厌喔~』的时候,尽管自己不这么觉得,却也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或是在晚风宜人的放学后教室里,变得伤感之类的。像这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却无法以个人意志控制的情感,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情感吗?」
那真的是属于自己的情感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纷落的枯叶一样飘忽不定,只要稍微有点风吹来,就会被带著走。
我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不过,国中生就是这样。或许很肤浅,但梦想会自行膨胀扩大。
跟诹访同学一起考上市区高中,早上会合后搭同一班电车上学,放学后稍微绕去松本晃晃~之类的。
光是高中生活就很憧憬了,还从一开始就带著「男朋友」这样的标准配备,未免也太处于优势了。一开始就冲刺过头了。
而且,高中生活会持续三年,这就代表我们之间的爱也会继续升温。
真是完美无缺的计画!
然后,我看了诹访同学模拟考的成绩后,抱头苦思。
「很不妙吗……?」诹访同学垂著眉尾问道。
「嗯~老实说确实很不妙。」我回答他后,也只能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们俩带著一脸类似圣伯纳犬的表情看著彼此。
一如先前的约定,我和诹访同学开始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一起为了考试埋头苦读。为了针对考试拟订今后的读书方针,我觉得有必要先把握诹访同学现在的程度,所以请他把模拟考的成绩给我看。
嗯,很糟。
该说是很糟,还是惨澹无比呢?总之,诹访同学这时的成绩相当凄惨。虽说第一志愿是捧高,但他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没有到达门槛,尤其是数学,完全不能看。想当然尔,他的成绩等级是D。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想,班导从一开始就会阻止你去考捧高。」
「我想也是~」
什么我想也是,这是什么不关己事的反应啊。
不不不,不行。要是诹访同学没有跟我一起考上捧高,我的计画就会全数泡汤。早上一起上学!放学后绕去闲晃!星巴克!抹茶奶霜星冰乐!你怎么为我好不容易茁壮的梦想负责!
「呃,接下来可能会非常辛苦。你没问题吧,诹访同学?」我向诹访同学确认。话说,就算从现在开始卯起来用功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所以,要是诹访同学现在拒绝,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喔……好,请多指教。」
诹访同学以有些僵硬的表情回应我。虽然不知道他想像中的辛苦具体上到什么程度,不过,我已经取得他的承诺了。为了两人灿烂辉煌的高中生活,我决定对他严厉点。
与其说「其他科目的整体分数只要拉高,应该能勉强达标」,不如说是不做出「至少其他科目能勉强达标」的假设的话,根本无法拟定计画。所以先假设其他科目都能勉强达标。「数学真的要想点办法。」
距离高中入学考只剩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像这样,我一边以自己的进度准备考试,一边指导坐在身旁的诹访同学念书。我先要求他反覆做数学的练习题。
「嗯~我觉得自己连解题的思考方式都不明白……」
「没关系,不用思考。只要摒除内心的杂念,一心想著解开算式就好。」
「咦咦……?数学题目不是要思考,得出答案吗?」
「不,不用思考。有闲工夫思考的话,不如努力解题。算著算著,就算不思考,脑袋也会自然算出答案。在解数学题的时候,我也几乎没有动脑。」
「这是只有你做得到的事吧?」
「不要紧,不要紧。你也可以的,诹访同学,你也可以。你会变得做得到。因为范围有限,试题的模式也差不多就是那样,到最后,你的脑袋能自动做出判断。」
「不,我真的不行了……感觉头昏脑胀的……」
「啊,这个感觉很不错喔。之后就算处于头昏脑胀,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的状态,你的手还是能只基于条件反射自己活动。」
「呜呜~……」
诹访同学的表情变得愈来愈恍惚。不过,和恍惚的表情成反比,他的成绩一下子提升了不少。
好厉害。
虽然是我逼著他念书,但我没想到诹访同学能有如此飞快的进步,所以也很吃惊。我真的觉得他很厉害。
而表情变得恍惚的他,在明白只要自己有心就能确实看到成果后,活力也稍微回到了脸上。
虽然他说:「乡津,你好厉害喔。请你教我念书后,成绩马上突飞猛进了耶。过去我一个人努力苦读的时光好像都是假的。」但一脸恍惚地反覆练习数学题,让成绩一下子提升的是诹访同学本人。我觉得厉害的人是他,不是我。
听到我说「再努力一下」鼓励他,诹访同学会摸著自己的浏海,回应我说「我会努力的,因为我想跟你念同一所高中」,同时露出柔和的笑容。那时的我觉得──啊,感觉非常不错。
能听到诹访同学这么说,我觉得很开心。
我想,那时的我大概又更喜欢诹访同学一点了。
要说我跟诹访同学两人一起做过的事情,几乎只有在图书馆准备考试。不过,我们只有一次感觉像是约会的经验。
为了祈祷金榜题名,我们在过年时一起到穗高神社参拜。
咦?这还是为了考试,仔细想想,或许也算不上是约会。
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十一点过后,我穿著内侧刷毛的牛仔裤、高领毛衣、双排扣大衣、围巾、毛线帽,再加上毛茸茸手套全副武装,套上Sorel的雪靴,悄悄走出家门。我已经告知过父母要去跨年参拜的事,所以也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不过,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夜跟男孩子单独碰面,所以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动作。
外头下著细碎的白雪。
到了晚上,这一带很少有人在外头闲晃。并不是因为治安不好,只是因为街上的路灯数量很少,晚上一片漆黑,有掉进坑洞或水沟里的危险。到了冬天,因为路面湿滑,危险性也更高。为了不让自己滑倒,我刻意把脚垂直抬起,垂直放下,稳稳地踏著每一步缓慢前进。
不知道是反射什么光芒,从空中飘落的雪看起来绽放著淡淡的白光。夜晚的空气冰冷到让脸颊隐隐刺痛,但将双手插入大衣口袋,专心地往前走,靴子里和背后就慢慢变得暖和。
就算是熟悉的街景,白天和晚上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气息,感觉很新鲜,我也变得有些愉悦,自然而然地哼起歌来。
我「嗯哼~哼♪嗯哼~哼♪」地哼著歌,望著脚边默默往前走,不知不觉间抵达了约好碰面的地点,完全没发现身穿黑色大衣,跟夜色融为一体的诹访同学。突然被他唤了一声「乡津」后,我吓得发出「呀啊~!」的惊人尖叫声。我吓了非常一大跳。
诹访同学露出柔和的笑容说:「新年第一天就看到稀有的画面了呢」。他的笑容看起来轻柔又莫名可爱,我一直觉得他这种单纯的感觉很不错。
「咦?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吗?」我询问后,诹访同学看看手表确认时间,回应我说:「刚过一分钟。」我似乎走得太悠哉,结果错过了跨年倒数。我有不小心错过关键时刻的倾向。
「新年快乐。」顺便掩饰自己难为情的反应,我朝诹访同学一鞠躬。
诹访同学也回了一句「祝你新年快乐」,朝我低头鞠躬。同时,他头顶和肩上的积雪哗啦啦地滑落。看到这一幕的我心想──啊,我是不是让他等很久了?「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我们将双手插进口袋里,并肩踏上通往穗高神社的路。
「对了,那首是什么歌?」
「嗯?哪首?」
「你刚刚不是在哼歌吗?我好像有听过那段旋律。」
「咦,是什么来著?呃……就是有名~~无~实~之~~春~~♪那个。」
「喔~早春赋?」
「嗳,实之春是什么啊?」
「呃?实之春……?喔,那句歌词是『有名无实之春』啦。意思是,虽然已经来到春天,但还是很寒冷的意思,是叙述安昙野的春天很冷的一首歌。」
「是这样啊。喔~有名无实之春……有名无实的春天啊。」
诹访同学说著「原来你也会有不懂的东西呢。」然后呵呵笑了。「我还以为你好像无所不知,现在有点放心了。」
「因为没有人教我这个嘛。若是没有人教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懂啊。」
早春赋好像是安昙野当地的民谣,这一带的小学在练习合唱时一定会学这首歌,所以我现在大概还记得怎么唱。不过,因为当初写在乐谱上的歌词全都是拼音,所以我没有意识到转换中文后的歌词是什么。
「是说,乡津,你好像很少听音乐?」诹访同学问。以「为什么这么问?」反问他后,他说:「喔,因为在哼歌时,很少人会选择早春赋这种古风的曲子吧?一般来说,应该会哼自己喜欢的歌曲。」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什么听音乐的习惯呢。大概只知道电视上播的歌。」
「喔~你念书的时候也不会听音乐吗?我要有背景音乐才能集中精神,所以在房间里念书的时候,都会以小音量放音乐。」
「这样啊。我没试过,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在念书时放音乐的话,我也能更聚精会神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试试看。诹访同学,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曲子?」
「咦~?这个嘛,念书的时候不能听太激昂的音乐,而且,没有歌词会比较好,应该是演奏乐吧。例如→Pia-no-jaC←之类的?」
「→Pia-no-jaC←……」
我把这个名字用图钉钉在脑中的软木留言板上。我想听听看诹访同学推荐的音乐。
抵达穗高神社时,前来参拜的人群满到大鸟居外头来,刚才为止一片漆黑的夜路宛如不曾存在似的。这么多人都在安昙野的哪里啊?因为周边还有一些路边摊,感觉也有点庆典的气氛,我也跟著亢奋起来。
我和诹访同学混入人群之中,跟著大家缓慢移动。我们身后也出现愈来愈多参拜的游客,转眼间,我们就被人墙团团围住了。明明是隆冬的深夜,还是户外,但光是周遭游客传来的热气就让人觉得非常温暖。大家呼出来的气息都化作一缕缕白雾。
听到诹访同学问说「你要许什么愿望?」,我回答说:「咦?当然是希望能考上理想的高中喽。」
可以的话,我想跟诹访同学一起考上──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据说,真正的心愿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我被香甜的气味吸引,摇摇晃晃地朝可丽饼的路边摊走近。诹访同学苦笑著说:「唉,因为念书时我受到你很多照顾嘛。」请我吃了蓝莓起司蛋糕口味的可丽饼。
神社境内的一角设置了营火,许多人围绕在火边取暖。我和诹访同学也加入这样的行列,两个人分食一份可丽饼。
「对了,乡津,你为什么想考捧庄?依你的成绩,去考深志或其他学校也可以吧?」诹访同学问道。我回答他:「可是去念深志的话,最靠近学校的车站是北松本站。」
即使如此,诹访同学又一脸「所以?」的表情,我更进一步地解释:「去念深志的话,就拿不到去松本的月票了吧?」后,诹访同学笑了。
「你这么想去松本吗?」
思考了半晌后,我回了一声「嗯」。我就是这么想要去松本的月票,甚至可以说是几乎只想著这件事情。
「为什么?」
「因为这座城市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不是还有穗高神社吗?」诹访同学似乎不太能接受我的答案。他或许意外地是个深爱故乡的人。
当然,穗高这个地方也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有Geo光碟出租店、Keiyo生活用品量贩店、思梦乐流行服饰馆和Avail流行服饰馆。日用品大概都可以在Delica超市买到,若想去稍微高级一点的店家,还有Aeon跟茑屋书店可以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十分齐全,但除此以外的选项极为稀少,感觉是整体水平统一的某个郊区。被设计成「无」的虚无。
所以,我想这座城市里或许什么都没有。
之后,我跟诹访同学双双考上了捧高。
「找到了!我考上了!」
「咦?骗人?」
「什么骗人啊。」
「啊,抱歉,不是骗人的。咦?好棒喔!」
「考上啦!」
「考上了~~!」
我跟诹访同学一起去看
放榜名单,确认两人都考上捧高后,我们在公布栏前揪住彼此的肩头,一起发出「喔喔~!」「喔喔~!」不太清楚的诡异叫声,像是未开化的原始民族转圈蹦跳。
咦?怎么回事?我是这种会在他人面前发出诡异叫声的人吗?尽管内心也有某个客观的自己冷静地这么想著,不过,闭嘴,那个客观的我。今天放纵一下有什么关系,我毫不在意地开心喧闹。
不过,老实说,在看到榜单之前我就确定自己会考上了。
我还是觉得诹访同学真的考上捧高很厉害。
毕竟他一开始的成绩等级明明是D,在不到半年的期间内让成绩突飞猛进,然后真的考上,非常不简单。
诹访同学平常给人轻飘飘的感觉,不过是个有心就做得到的人呢。我有点……不对,是对他大幅刮目相看了。
比起自己考上捧高一事,诹访同学考上捧高更让我与有荣焉。
我重新确认应试编号好几次,确认我们俩肯定都考上后,回程走在通往松本车站的繁华大道上,我们也不停地聊天。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当下的我们大概也完全没在听对方说的话。
不过,我们只是觉得有某种炽热的东西从体内涌出,无法不说话的感觉,所以才会各自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说话音量也不自觉提高,聊到精疲力尽的我们在坐上电车时,都有点无力了,因此沉默下来。
我们在座位上并肩坐下后,自然碰触到对方的那只手,握在一起。
虽然我没跟诹访同学牵过手,但在那个当下,我觉得这么做很自然,很理所当然。这么说来,当下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甚至没有心跳加速。
我们在穗高车站下车,来到分岔路,有些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好说,果然一起沉默下来。
诹访同学说了「那再见喽」后,我朝他走近一步,主动吻了他。我必须稍微踮起脚才能触及他的嘴唇。啊,原来我们的身高意外地相差很多呢。我心想著。
发现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亲吻诹访同学的那个瞬间之前──不对,连那个瞬间,我明明都没有想过要吻他。我心想著,是谁在后方催促我这么做呢?
就算我转头看,身后没有半个人。
接著,我也说了声「再见」,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回家。
向母亲报告考上的好消息后,我马上爬上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脱下制服,倒在床上后闭上双眼,平静地吐出一口气。
总之,这样漫长的入学考就结束了。
诸事顺遂,一切都如计画安排。从这个春天开始,要在位于市区的高中展开全新的生活了。
崭新的相遇、感觉时髦,有都会气质的漂亮女孩子们、星巴克、Village Vanguard,再加上我有诹访同学这个有点轻飘飘,但在紧要关头会有出色表现,意外有潜力的男朋友。
内心充满了期待。
啊,对了,我还跟诹访同学接吻了呢。我想起这件事,轻抚过自己的嘴唇。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就是我的两片唇瓣。
什么嘛,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嘛──我似乎这么想。
对了,因为诹访同学是我的男朋友,我只是想吻他,所以就吻了啊。尽管不知道自己是想跟谁辩解,我一直思考著类似藉口的事。自己好像很不自然地为了什么感到著急,让我有点不安。
不用慌张。从春天开始,要进入同一所高中的诹访同学和我眼前有整整三年,感觉近乎无限的漫长时光在等著。
自然地,一步一步地以我们的步调努力就好。
当下我是这么想的。
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来到九月中旬。
在开始前让人觉得近似无止尽的时间,转眼间飞快流逝。
以结果来说,唯独放榜那天是我和诹访同学距离最近的时候,在那之后,我们自然而然且慢慢地渐行渐远。不是因为具体发生过什么事,也想不到造成这种状况的确切原因,我跟诹访同学慢慢疏远了。
我们一开始是觉得,在一个周遭还都是陌生人的新环境,如果男女生大剌剌黏在一起,或许会给人不太好的观感吧?──类似这种琐碎的顾虑。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一事,短期内先保密比较好,所以,即使在学校里碰面,我和诹访同学也不会表现得太亲昵,尽可能以普通的态度来面对彼此。
话说回来,我最近好像没什么跟他联络呢。尽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在开学后,学校的各种活动就接踵而来。在这些活动结束后,各个科目的作业又毫不留情地瞬间堆成小山,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忙得头昏脑胀。就算想在忙到一个段落之后,再好好思考我们之间的问题,但一直忙不完。不仅如此,升上高中后,晚上坐在书桌前念书的时间比准备高中入学考时还长。在完全无法做点什么的情况下,这个问题持续被闲置在一旁。
而且,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难适应新环境的人,也交不到几个朋友。这样的自己让我感到吃惊。
老实说,我非常沮丧。
我想跟诹访同学说说话。
可是,他也马上加入了足球社,过著感觉比我更忙碌的生活。因为有晨练,他好像会搭比我提早更多的电车上学,回家时间也比我晚,所以我不曾遇到他。
诹访同学应该也有跟我同等分量的作业才对,他到底是怎么运用时间的呢?好神秘喔。
是说,不只是诹访同学,必须应付分量多到令人傻眼的作业,同时兼顾社团活动的人都是神秘的存在。而且,捧高的社团参加率好像是101%。要说为什么超过百分之百,那是因为同时参加两个社团的人还不少。他们是超人还是什么吗?
要参加社团的话,我应该还是想参加弓道社。然而,以怒涛之势堆成小山的作业完全把我吓坏了。这样一来,不可能参加社团活动吧?这应该不是人类能处理的量吧?我这么想著,到最后也没有去参观社团,就这样错失了入社机会,顺势变成回家社的一员。
我跟诹访同学没有联络的时间愈变愈长。这么一来,连传一封简讯过去都很困难,因此我完全没和他联络。话说,诹访同学也可以联络我一下吧?咦?怎么就这样把女朋友丢著不管,实在太过分了吧?这样的话,要是我主动联络,不就有种输了的感觉吗?像这样有点逞强的想法也开始不断涌现。
「得跟他联络才行呢~」、「你快点跟我联络啊~!」的想法如海浪般交互涌来。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唉~不管了!我主动跟他联络吧!」,但最后会莫名地打消主意,认为「不不不,现在还不是联络的时机」。
可是即使如此,五月那时候如果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会跟我说话。
「啊,感觉好久不见了。你过得怎么样?」「哎呀~超忙的。乡津你呢?」「我也是~感觉好忙喔。」「是喔,那再见喽。」「嗯,再见。」大概是这样。
咦?感觉非常客套耶。
不对。因为我们会擦肩而过时,通常是在前往其他教室的路上。而捧高的校舍经过多次杂乱无章的改建和增建,变成像是电玩游戏最后一关迷宫一样复杂又诡异的构造。所以要换教室时,就像在挑战某种极限运动一样。因为真的很匆忙,所以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好好说话。如果中途想去上厕所,就得在前一堂课结束的瞬间离开教室,一直以快步走的方式前进,不然会来不及。下课休息时间的意义何在?
过了一阵子后,诹访同学的身边开始形成新的人际圈,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也几乎都跟别人边走边聊。因为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对话,我只是稍微挥动垂在大腿旁的手,低调地向他打招呼。
但到了最近,我甚至不这么做了。
我们沉默著,只有视线相互交会。
而我总会反射性地移开视线。
我总想著「下次……等到下次再说吧」,结果状况愈变愈糟糕。
我自己也不明白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也不曾对彼此做过什么,但我和诹访同学之间却出现了一道漆黑深邃的鸿沟。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嘛,自己一个人过得那么开心。
这种类似闹别扭的想法,或许也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喔~你踢足球踢得很开心嘛。喔~诹访同学,对你来说,我只是用来进入捧高足球社的踏板而已吗?我完全被你利用了是吗?
嗯?
咦?我刚才是不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物本质……?
等等。等等、等等,这么说来,诹访同学一开始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著?来倒带一下。
『呃~所以,我想问你以后要不要一起念书。』
……
啊!
啊啊~~~~~~~~~~~~~~~~~~~~~~~~~~~~!
咦?啊?什么?嗯……等等。嗯,我大概知道了,所以等一下,让我冷静一下。我先做个深呼吸喔。
吸气~吐气~
嗯,那个啊。这么说来,诹访同学没有说过要我跟他交往之类的话。不仅如此,他没跟我说过他喜欢我,而我也没说过我喜欢他。只是他提出「我们一起念书吧」,然后我回覆他「好啊」而已。
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擅自为这件事冠上特别的定义。
咦?可是,那时的我们是国中生耶。一男一女的国中生一起念书,一般应该会觉得这两人是在交往吧?啊,难道不觉得吗?不这么觉得?咦?是喔~~~~不会吧~~~~真的假的~~~~?
『嗯,因为捧庄的足球队很强──而且,能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公立高中很少见,所以……』
啊啊~~~~!看吧,他有说啊!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啊!诹访同学说他是为了踢足球,才会想念捧高嘛!什么进入捧高足球社的踏板,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打从一开始,诹访同学的目的就是进入捧高足球社,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嘛!那他当然一开学就埋首于踢足球啊!哪有时间管我啊!你在瞧不起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吗!
对了,芹香也说过,诹访同学似乎是唯一被选为先发球员的高一新生,是能够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强校足球社里的先发球员吧。原来诹访同学那么会踢足球啊!虽然我知道他国中时是足球社社员,但那时候,他的表现有这么抢眼吗?真要说的话,感觉他应该是足球社里罕见的沉稳型人物……不过,也是啦。个性沉稳与否跟足球踢得好不好没有关系啊。这样啊,虽然给人那样的印象,但诹访同学很擅长踢足球啊。非常擅长到把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当成目标啊,我完全不知道。
应该说,我一定完全没想过要去了解。因为我不懂足球嘛!曾说著「喔~这样啊~我不太懂耶~」敷衍带过,明明无法跟交往对象分享他目前最热衷的事物,这样怎么可能跟对方合得来呢?看来我们好像也没在交往就是了。
咦,我明明对诹访同学一无所知,却觉得自己喜欢他吗?
嗯,有时候,我确实有时会有「啊,不错呢」、「我喜欢这个人呢」的想法。例如他露出温柔笑容时,散发出莫名讨喜的柔和氛围。
可是,这样的话,让我心动的应该不是诹访同学,只是「男朋友」这个存在吧?因为国中生轻浮的本质,让我被自己有男朋友一事冲昏头而已吧?虽然他不是我男朋友,只是一场误会就是了。
咦?怎么办?我吻了他耶!因为心情太亢奋,所以我曾吻了诹访同学耶。我们明明没有在交往。
哇喔~也难怪诹访同学的反应会那么微妙了。这是一定的啊!原本明明只是打算请我教他念书,却突然被我吻了,那当然会吓一跳吧。接下来的三年我们都会在同一所高中里碰面,却一开始就发生这种事,他会很困扰吧。咦?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是说是说,是说啊,我觉得诹访同学的水准说不定超级高耶。毕竟他可是让芹香──那个芹香──完美无缺的美少女芹香迷上的对象,这样感觉水准超高的。咦?我之前只觉得诹访同学是个「感觉轻飘飘的人呢~」,这该不会是个失礼至极的评价吧?这个会错意的的女人在自以为是什么啊?
是啦是啦~再说,国中时期的我是只有成绩能看,外表极不起眼的厚重眼镜书呆女。就算只是把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现在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可不是隶属于足球社的菁英社员,外貌水准也很高的男生会告白的人物。会想拜托只有成绩能看,外表极不起眼的厚重眼镜书呆女的事情,顶多只有请她教自己念书而已嘛。
呜哇~~~~这下该怎么办啊~~~~~~~~????
「不行……得回去了……」
芹香离开后,独自在教室里陷入思绪泥沼中的我,察觉到外头的天色开始转暗而抬起头来。我望向黑板上方的时钟,发现快到学校关门的时间了。看来,我似乎卡在思绪泥沼中很长一段时间。多亏于此,我在泥沼底部发现了真相。虽然我不想拾起它就是了。
我上下学搭乘的大系线除了早上上班上学的尖峰时段以外,列车班次极端的少。若是错过一班电车,下一班可能得等上将近一小时。下一班电车会在三十分钟后抵达,得加快脚步赶到车站,不然会来不及。
国中时,我几乎没有看钟表的习惯,过著对时间感觉非常模糊的生活。不过,上了高中后,我好像动不动就想确认时间。早上第一节课开始的时间、换教室的时间、午休时间、电车进站的时间,走路速度也变快很多。与其说是走路,更像是被逼著赶路。有种某种存在不停地追赶自己的感觉。
我踏出变得相当昏暗的校舍,朝车站快步走去。这个让国中生时期的自己莫名憧憬的松本街道,现在我每天都只是经过,没有特别绕到哪里晃晃。朋友少到令人震惊的我,就连车站附近的星巴克都不曾踏进去过。
穿越验票口,走下阶梯来到六号月台后,在等待搭车的队伍前方发现了诹访同学的身影。面对这个突发状况,我的心脏瞬间紧缩。
当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磨磨蹭蹭时,跟结束社团活动的诹访同学在同一时间来搭车。我们明明每天都会搭乘同一条路线的列车上下学,到同一间学校,但我真的很久没有在车站遇见诹访同学了。
我一直希望哪天有机会跟诹访同学巧遇。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这个时间点呢?
因为我已经发现了啊。
我和诹访同学没有在交往吧?
咦?那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跟他打招呼才好?
事到如今,就算没在交往也无所谓,我想为现在这种有些尴尬的距离感,或是存在于我和诹访同学之间,有如马里亚纳海沟般深邃的鸿沟做些什么。该怎么说呢,我希望普通一点,我想普通地和诹访同学说话。
对了。既然没有在交往,那么,应该没什么值得顾忌的地方吧?只要很普通地,以国中同学的身分上前攀谈就没问题了吧?至于我吻了他的事……只要这辈子都不再提及,或许就能当成从未发生过的事了?
例如说,轻拍他的肩膀说:「好久不见」怎么样?然后问他「你最近过得如何?」就行了。「对了,你决定好要选择理组还是文组了吗?」延续对话的话,就能很自然地聊天了吧?啊,感觉很不赖嘛。
我静静地呼出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然后用力吸气。
我在脑中反覆排练著「好久不见」和「你最近过得如何?」的对话。先说「好久不见」,再说「你最近过得如何?」嗯,感觉不错。
从这里向前走十步左右,再自然地往右转,走近诹访同学就行了。走近他到某种程度后,尽可能以开朗活泼的声音「啊!」一声,呼唤他「诹访同学」。等到诹访同学转过头来和我对上视线后,露出自然的笑容对他说「好久不见」,然后维持著温柔可人的笑容走近,跟他并肩排队,问一声「你最近过得如何?」就好。不要紧,作战计画很完美。
我从原地朝前方踏出一步。
还剩九步。
诹访同学低著头,一手拿著智慧型手机,耳朵里塞著白色耳机。啊,戴著耳机的话,就算我开口呼唤,他也可能听不到呢。怎么办?明明带著一脸准备对话的表情呼唤他,结果他却没听到的话,感觉很哀伤。与其说哀伤,更让人难为情。呃,怎么办?悄悄从背后靠近,轻拍他的肩头吗?这样好像也不太对。
还剩八步。
啊,但是诹访同学现在排在队伍的最前方,要是我在这时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排在诹访同学后面的其他人会不会觉得我插队了呢?我开始在意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还剩七步。
话说回来,芹香喜欢诹访同学吧?那么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要跟他确实厘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吧?咦?可是要怎么问?我们有在交往吗,诹访同学?我们交往过吗?应该不算交往过吧?呜哇~不管怎么问,自己会错意的感觉都很强烈。
还剩六步。
说到底,在芹香告诉我她或许喜欢诹访同学的时候,我当下为什么会选择装蒜呢?难得她愿意对我敞开心房,道出秘密,当时我也应该马上跟芹香坦白自己现在和诹访同学之间的微妙关系,可能完全起因于我个人的误会不就好了?芹香想必不会因为这件事感到不悦,或许还会一起帮我思考解决对策呢。
还剩五步。
毕竟我之前曾经装蒜,事到如今才说「其实啊~」这种话,感觉会很尴尬。或许还会让芹香觉得,到头来,我根本没有对她敞开心房。
还剩四步。诹访同学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他盯著智慧型手机的画面,没察觉我。虽然不知道诹访同学在看什么,但他好像看得非常专心,打扰到他或许不太好。
我拚命寻找著可以不要上前跟诹访同学攀谈的理由。
咦?这样感觉已经没救了吧?
跟诹访同学说话让我觉得超级麻烦,想要打退堂鼓。
不,应该没这回事──我试著改变自己的想法。现在一定还勉强来得及。自己或许能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如普
通的国中同学对他开口。我尝试这么想。我看著诹访同学。他一直注视著智慧型手机的画面,不抬起头来。
如果诹访同学抬起头望向这里,发现我的存在的话,就好好用笑容跟他说:「啊,好久不见」吧。接著说:「你最近过得如何?啊,对了,你决定好要选择理组还是文组了吗?」然后……然后──
诹访同学没有抬起头。
我直接从他的后方走过。
我没有朝他搭话,像是什么都没发现的表情。
我不会再回头,无法回头了。
下次再说,下次再说。现在时机还不对。我总是这么想著,屡次看著机会从眼前消逝。总是默默杵在原地,就算机会难得来到眼前,也因为保持沉默的时间太长,那时早已忘记该如何歌唱了。就算想开口也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声音,只能默默看著机会溜走。
刚才那个,恐怕真的是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就连这样的机会都被我无谓的个人意志或自尊心一脚踹飞,白白浪费掉。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回头。
逐渐远离。在我的身后,诹访同学的存在迅速远去。明明就在近在咫尺,却感觉遥不可及。
跟诹访同学共度的国中最后半年,以及原本应该跟他共度的高中一开始的半年,现在恐怕都成了过去的追忆,被收藏起来了。
电车驶入月台,我和诹访同学分别从不同车门踏进车厢。在众多乘客的身影阻挡下,我所在的位置已经看不见诹访同学的身影。我为这个事实感到有些安心。
结束了。就在这一刻,真的都结束了。
抵达穗高的时候,太阳想必已经完全下山了。今天比平常晚了很多离开学校,回到家之后得马上吃晚餐、洗澡,然后解决一如往常堆成小山的作业才行。
我凝望著窗外,尽可能只思考眼前该完成的事情。在窗外流逝的景色,看起来非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