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话 若未闻春至,则不晓春

若是不曾听说 一定不会知道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吧

但听说了之后 就觉得必须加快脚步才行

啊啊 心里这份感情该如何是好呢 我在这个时节这么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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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5/11 峰村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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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伟大的笨蛋王国。

笨蛋王国坚若磐石,永恒不灭。

慈悲为怀,心胸宽大的笨蛋王国,赦免笨蛋身为笨蛋一事。对笨蛋来说,笨蛋王国是个舒适不已的地方。笨蛋不会离开笨蛋王国,因为他们不知道王国外头存在著其他世界,所以不想要离开。即使想要离开,笨蛋也不知道离开笨蛋王国的方法。

因为笨蛋太笨了,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也会自然而然变成最糟糕的状况。他们会悲叹自身的不幸,但不去正视导致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身的愚昧。

为了追求不可能存在的幻想中的幸福,笨蛋会付诸行动,但因为是笨蛋,所以不断做出错误的选择,让自己陷入最糟的状况中。笨蛋不会从经验中学习,会一再地重蹈覆辙,然后从最糟的状况掉进恶劣到极点的状况里。

笨蛋王国是个无底的深渊。

卑劣而贫困的笨蛋们,因为自身的卑劣和贫困,若无其事地以他人的慈爱和怜悯为粮。笨蛋因为自身的贪婪,永远无法满足。他们会像寄生虫蚕食宿主的身体,让宿主和自己一起步向毁灭,让一切白费,让和他们扯上关系的人全都陷入不幸。笨蛋是一种会传染的疾病。他们会无限增值,侵蚀这个世上的一切。

绝不可小看他们。笨蛋正因为是笨蛋,所以很强大,笨蛋的王国也很强大。

绝不可因此作罢。将笨蛋禁锢于笨蛋王国之中最坚固的锁炼,即为「放弃」。

出生于笨蛋王国、和笨蛋亲近、身为笨蛋女儿的我,绝对必须逃出这个王国才行。因为我不能继续沉溺在笨蛋王国里,因为我必须走向明亮的地方。即使践踏、拋弃、白白浪费所有东西,我也必须不带一丝迷惘地前进。

我必须步上正确的道路才行。

我必须变强才行。为了不要输,我必须变得更强、更强。

醒来的时候,我的T恤又被掀到颈子的位置,正弥的手臂环住我的身体。

他将鼻子埋在我的耳后,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因为这是一如往常的事,所以我已经不会吓到了,但也觉得习惯这种事不太对。

窗帘紧紧掩著,所以房间里很暗。我伸出手,抓起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早上六点。昨天是正弥第二天上晚班的日子,所以他应该刚刚才回到家,钻进我身旁睡著吧。他今天应该排休,可以继续睡。

为了避免吵醒正弥,我悄悄钻出被窝,把掀起来的T恤拉好,再把弄乱的毯子摊平,重新盖回正弥肩膀上。

正弥紧闭著双眼睡著,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或许是因为这种苦闷的表情,明明才三十多岁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倍显老态。

正弥是我母亲过去的恋人,现在是我的男人。

我跟正弥两人一起住在这间只有六坪大,隔成两个空间的老旧公寓套房里。

我们的生活穷困到令人吃惊。

我轻轻拉开日式拉门,从当成卧房的底部隔间里安静地走出来。我在三坪空间里的厨房流理台打开水龙头,用杯子装水咕噜咕噜喝下。打开冰箱,大致确认过里头的食材,思考能用这些东西做什么餐点,以及傍晚必须去买足哪些东西。

我把两公斤五百八十九日圆的业务用鸡胸肉分成小包装冷冻起来,每天用一点。

鸡蛋一天用两颗,整颗高丽菜则是切成四等分,一天用四分之一。因为大分量包装买起来比较划算,所以我每天会用的食材都一样。鸡胸肉、高丽菜、洋葱、马铃薯、鸡蛋。我得运用这些食材,每天变化出不同的菜色才行。

就算不能吃得很奢侈,至少我希望能做出美味一点的东西。既然要靠别人养,我也必须付出同等的劳力。

这星期煮过炒饭了吗?好像还没有。

虽然觉得五天前好像做过了,但五天的间隔应该够了吧。

我把退冰过后的鸡胸肉切成碎末,用来代替火腿。将同样切成碎末的半颗洋葱和八分之一颗的高丽菜用大火快炒,倒入冷饭和打好的蛋液。

在做饭的同时,我不时舀一些炒饭起来试味道,当成在吃早餐。

我把完成的炒饭装进一个小便当盒里,剩下的则盛进盘子里,包住保鲜膜,当成正弥的午餐。在休假的时候,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饿肚子应该很难受吧。我这么想著,忍不住替正弥多盛了一些。

把用过的餐具和平底锅洗乾净后,我直接在流理台前刷牙。这间套房里没有洗脸台这种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轻刷吊挂在拉门门框上的制服,再用鞋油将乐福鞋抹亮。

在这间六坪大的公寓套房里,所有物品中我的制服和乐福鞋是最昂贵的高级品。制服真的很贵,得小心谨慎地穿才可以。

即使是贫穷至极的我,只要穿上学校指定的制服,就能让所有要素平均化,生活水准低劣的印记会消失无踪。

没有像个女高中生,以饰品等追加要素来凸显个人特质的这点,似乎也被大家善意解读成「追求简单朴素的美感」,而不是「因为贫穷」。

只要穿上制服,踏出这间套房,我就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人们只能透过他人的人格特徵去了解对方。人与人的交流,都是不同人格共同起舞的化妆舞会(Masquerade)。

我走出玄关,踩著会发出响亮声响的铁制阶梯往下走。

我停在阶梯下方的脚踏车,被我用钢丝绒彻底打磨清洁过,看不出来它原本是一台严重生锈的弃置品。

无论刮风、下雨,甚至是冬天飘雪的日子,我都会骑五十分钟以上的脚踏车去学校。因为我没有钱买月票。顺著筱之井线骑了一会儿,看到电车从容地超越死命踩著踏板的我往前驶去,真的很令人生气。

骑了四十多分钟后,来到横贯上学路线的薄川前方。

如果能直接穿越这条河,学校就近在眼前了。然而,左右两座跨越薄川的桥都位于距离我差不多远的地方。明明已经能看见学校了,却还得再踩十分钟的脚踏车。而且,薄川一如其名,是条水位相当低的河川。虽然河道很宽广,河床上却只有细小的水流,想直接跨越的话,应该也能轻松跨越。

不过,没办法这么做。不可能在没有铺设道路的地方直接越河而过。

上学的路线被这么一丁点水从中截断,因此不得不绕一大圈,虽然是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事,但想到这里,我每天早上还是会生气。

世间众人都是生而平等、自由,似乎能选择各式各样的道路。不过,也只是有权选择道路而已。我可以选择要走右边的桥,还是左边的桥。两者没什么太大的差异,也不存在其他选项。我们被赋予的自由顶多只有这种程度。这条水位很低,水流贫瘠的河川彷佛成了阻碍我追寻自由的象徵,让我感到忧郁。唉,真是可恨。

我总是非常早到校,几乎都是第一个进教室的人。

第二个到教室的人总是乡津同学。我会在脸上贴上笑容,以「小香衣,早啊~!」向她打招呼,她也会微笑回应我「早安,芹香」。我很中意她总是有些客套的温柔微笑。

我问她:「唉~受不了,数学作业好难喔~最后那题,我几乎只能随便写一写而已。小香衣,你有做完吗?」乡津同学则回答:「嗯,算有吧。」含糊带过。不过,我知道她何止算有吧,她已经把作业完成到无懈可击的完美程度。

我们就读的捧高有很高的偏差值,是一间以严格闻名的升学学校,指派给学生的作业量多到令人傻眼。老师们会毫不客气地指定一大堆作业,而且,老师之间也不会互相交流情报,所以没有半个老师知道学生一共被指派了多少作业,导致总作业量总是维持在无法全数完成的饱和状态,若是用一般的效率写作业,根本不可能写完。

在捧高,作业只是一种努力的目标,不是全数都得自力完成的东西。反倒可以说是为了让学生们学习如何精打细算、跟朋友互相支援、让自己表面上能够交差了事的东西。若是不这么做,别说是玩乐的时间了,就连参与社团活动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这种投机取巧的能力,也是实际在社会上生存下去的重要能力吧。或许是远比自己的学习能力更有用的技能。

可是,乡津同学的个性笨拙,总是会认真做完多到令人傻眼的作业。像是推土机,以压倒性漫长的时间解决所有作业。想当然尔,她的成绩也不断提升,总是位居学年榜首。

她是跟我最要好的同学,长相可爱,个性也很好,是个很好用的人。

乡津同学的头脑很好,所以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很敏锐。不管表现得跟她多么要好,一旦我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她绝对不会

跨越那条界线。感觉这是她尊重我的表现,我觉得这样很好。

会跨越界线的人很危险。人类这种生物本身就很危险,所以想跨越界线靠近我的人都是危险因子。无论那是满怀恶意的行动,还是基于善意的介入行为,跟他人拉开一段距离比较安全。

然而,明显地和他人拉开距离也很危险。试图和他人拉开距离的行为,反而会引来心怀恶意的人的攻击,或是让秉持善意的人更鸡婆。无法丢下孤立无援的人不管──有些笨蛋会怀著这种搞错状况的善意。为了避免这种难缠的人介入,结交朋友是必要的。

为了让自己过著安稳的学校生活,我需要一个能和我保持适当距离,不会过度涉入的朋友。对我来说,乡津同学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也就是原本就不擅长和他人相处,总是客客气气。个性不够积极,因此迟迟无法融入学校,感觉有点陷入孤立状态。没有下决定的能力,不会主动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带著一脸不安的表情等待别人主动找上门来。她就是这种生性认真的女孩子。

进高中后,我随即以视线迅速扫过教室,马上发现了乡津同学,决定跟她打好关系。

我能预测这会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

我马上以流畅的动作,在乡津同学对面的座位坐下。

「可以坐这边吗?」我这么问之后,乡津同学一如所想地露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回答「嗯,当然可以啊」接受了我。

在这之后,在学校里的时间,我总会和乡津同学出双入对地行动。

这样的我跟乡津同学看起来应该非常要好。我想其他同学应该都没发现,乡津同学仍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吧。

有时候,乡津同学会稍微跨越那条界线,试著更接近我一些。她会顺势,或是以相当不自然的方式,若无其事地询问我的手机号码。不过,只要我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应对,她就绝不会坚持继续追问。

我非常中意乡津同学这种会在半途放弃的薄弱意志。

因为生活极度贫困的我没有手机。我无法告诉她不存在的手机号码,也不想被她知道我没有手机的事。

我讨厌被人询问手机号码。把持有手机视为理所当然的前提,完全没考虑过对方没有手机的可能性,这种浑然天成的傲慢很令人生气。

不过,旁人完全不会觉得我穷到没有手机,这代表我的拟态很成功,一定是值得庆幸的事。

高中制服能让每个学生变得平等、平均,没有起伏变化。

没有半个人发现我过著穷困到令人吃惊的生活,也没人知道我被一个超过三十岁,因疲惫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的男人拥著入睡清醒。

要详细解释我为何会陷入这种棘手状态的话,说来非常长。那是和笨蛋王国息息相关的一大叙事诗。

首先,得从我母亲开始说起。然而,要周详地介绍母亲这个人的话,又得从她的过去一五一十地说起。因此,我无法现在就道尽一切。

不过,要简单说明的话,用一行文字就够了。

因为母亲是个笨蛋。

母亲是个有著漂亮脸蛋的女人。

也是在除此以外的各方面,全都糟糕透顶的一个笨蛋。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是个偶尔会来家里拜访,给我点心的漂亮大姊姊。这是当年的我对自己母亲的认知。我很喜欢漂亮、温柔又会给我点心的大姊姊。我还记得自己曾天真无邪地问过母亲(其实应该是我外婆才对)「发点心的大姊姊下次什么时候会来?」。我想,那阵子身处的环境应该是我至今的人生中最正常的。印象中虽然不富裕,但至少没有贫困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发点心的大姊姊──也就是我真正的母亲在高中时生下了我。十七年前,我在母亲老家厕所的马桶里被生出来。

天生有张漂亮脸蛋的母亲,在念高中时和一名只有脸蛋好看,比她年长的男性相恋,发生关系。因为是笨蛋,所以他们没有避孕。母亲顺利怀孕停经,但因为她是个笨蛋,所以一直没有正视自己可能已经怀孕的事实。

母亲完全没有想过怀孕意味著什么,以及置之不理的话,会有什么结果等著自己,就只是过著一如往常的生活,继续去上高中。

母亲是个笨蛋,所以没把自己怀孕一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想过要去堕胎。要是这件事被人发现,一定会挨骂。我讨厌挨骂──基于这种简单的思考回路,她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同时也继续隐瞒自己。

直到最后,母亲都不曾确认过自己是否真的怀孕。她或许以为只要继续隐瞒下去,某天说不定就会出现转圜,或许只是自己身体不适罢了,或许是自己搞错了。或许有一天,所有情况都会突然好转。

像这样,没有任何人发现母亲怀孕,某天,我从母亲的身体里滑了出来。

看到从自己体内迸出来的我,笨蛋母亲先试著将我冲下马桶。

可是,不管怎么冲水,马桶里的我都不肯乖乖被冲走。

外婆终于发现了独自在厕所里苦战的母亲后,我和母亲分别被救护车送往不同医院。

虽然是怀孕三十五周的早产儿,但优异的现代医疗技术顺利让我存活下来。得感谢人类著实地求新求进的科学。

顺利存活下来的我没有被母亲接走,而是被外婆带回家养育长大。高中中辍的母亲离开老家,成了发点心的漂亮大姊姊。

这个发点心的漂亮大姊姊,某天突然成了我的母亲。因为那时我还没上小学,所以应该是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吧。

「小芹香,你要不要来跟大姊姊一起住?」发点心的大姊姊问我。因为我很喜欢温柔又漂亮的发点心的大姊姊,所以坦率地回答她「好」。于是,我成了母亲的女儿。

母亲在马桶里生下我,还一度想把我冲掉。这样的她之所以突然想把我接回去扶养,应该是因为她觉得可以利用我,挽回那个即将离开自己的男人吧。

对母亲来说,我不是疼爱的对象,而是让自己被他人疼爱的道具。

对于没有稳定工作,总是游手好闲的母亲男朋友(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似乎是以「我想自己扶养这个孩子,所以,我们去办结婚登记,你也去上班,我们好好共组一个家庭吧」的理由逼婚。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心理作用,只有一张脸长得好看的母亲男朋友,同意了她的要求。两人办了结婚登记,也认领了我这个女儿。那时的父亲和母亲或许真的觉得能好好共组一个家庭吧。笨蛋总是很乐观。

我搬到了一间六坪大,里头区隔成两个空间的老旧公寓套房。印象中,父亲应该也要一起住在这里,但我没有跟父亲一起生活过的记忆。

虽然把我带回来养,但母亲对育儿根本一无所知,我经常被放著不管。成了我母亲,温柔又漂亮的发点心的大姊姊,依旧是那个温柔又漂亮的发点心的大姊姊,没有变成我的母亲。

父亲是个比母亲年长,有著褐色发丝和端正面容的男人。同时也是个除了长相以外,没什么优点可言的笨蛋。

明明没赚多少钱,却开著格外帅气,车身像是贴著地面前进的跑车。只要听到车子排气管的声音,我就马上明白是父亲来了。

父亲也曾在套房里跟我们一起吃饭,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他最后都会因为跟母亲起口角而离开。所以,我不觉得自己是跟父亲住在一起。非常少次,父亲到了夜晚也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睡。但这种时候我的认知是「喔,这个人今天要睡在我们家啊」。

一阵子之后,父亲渐渐不再造访这间套房,到了晚上,母亲会外出工作。父亲不再出现后,相对地,开始有几名长相不怎么样的男人轮流进出这间套房。

年幼时期的我,是个十分文静,有著一张漂亮脸蛋,相当惹人怜爱的孩子。看到我之后,这些男人基本上都会马上涌现好感。

那时,我以为「好可爱喔」是一种招呼。因为初次见面的陌生成年人,一定会先对我说这句话。听到别人对我说「好可爱喔」,我也会用「好可爱喔」回应,没有人开口纠正我的错误。我想,对于我搞错「好可爱喔」这句话的用法一事,母亲或许也浑然不觉吧。

某天,其中一名男人问我「你几岁?」。因为不明白「你几岁?」的意思,我只是歪过头。一旁的母亲弯起手指数了数,回答「应该六岁了吧」。

「六岁的话,你是小一生了吧,芹香妹妹?」

「小一生是什么?」

「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啊。你有去上小学吧?」

我没有上小学。

我摇摇头回答「不知道」,男人露出一脸「不会吧」的表情,连忙向母亲确认。母亲一派悠哉地表示「这么说来,好像有收到类似的通知函呢」。

其实母亲不可能不知道小学这种设施。只是,她那个当下涌现的「好麻烦啊」的琐碎情感,比其他任何事情更为优先。

她不明白要是因为现在觉得麻烦而放著不管,之后会演变成更麻烦的状况。又或者是虽然明白,却无法好好面对。茫茫然地想著「只要移开目光,总有一天,事情都会

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

笨蛋不会从失败中学习。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成长。

那时,多亏那个男人一直不厌其烦地劝告母亲,我才能在比别人晚了几个月的时期进入小学。若非如此,母亲恐怕会一直放著我不管吧。直到来自外界的致命性破绽出现的最后关头为止,母亲都不会自动地去做些什么。她就是这样的人。

上了小学后,我学会识字,能够阅读书籍后,就沉浸在课本里。

正确来说,不是沉浸在课本里,而是沉浸在「读书」这种行为中。不过,我们居住的破旧公寓里没有半本书,除了水费或瓦斯费帐单以外,连写著文字的纸张都几乎不存在。因此,我在套房里专心致志地阅读著唯一的书籍──课本。

拿到课本的时候,我第一次体认到「书籍」的概念。

在母亲外出工作的孤独夜晚,我独自待在简陋的公寓房间里,默默读著课本来打发时间。课本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娱乐。

尽管比别人晚了半年入学,但在那之后,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阅读课本上的我,想当然尔,成绩很优秀。而这个倾向也一直维持到现在。

虽然现在不会沉迷于课本中,不过,我养成了阅读课本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所以对我来说,念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造访这间公寓的男人们,每个都是母亲的情人或是备胎。

一开始来的大多是比母亲年长的男人。过了几年后,母亲的情人变成与她差不多同年纪的人。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开始会带比自己年幼的男人回来。陆陆续续被代谢掉的男人大概都落在同一个年龄层,只有母亲的年岁不停增长。

其中有几个男人在套房里跟我们一起短暂生活过,但到头来都离开了,不曾再出现。每次进出套房的男人替换,我跟母亲的生活水平会极端地提升或下降。有时可以吃牛排,有时只能吃生蛋拌饭,有时甚至没有东西吃。

这时候,我也差不多理解到「原来如此。我们的生活水准是依据母亲带回来的男人而定吗?」的事实。

站在我的立场,我只能祈祷母亲尽可能钓到正常一点的男人。但每次汰旧换新,母亲的男人虽然水准多少有高有低,但平均值一直走下坡。一开始的时候,也有能提供我和母亲短暂奢侈时光的男人。但慢慢地,连母亲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也全数夺走的男人变多了。

正弥是母亲的最后一位情人。

母亲现在应该也跟别的情人在某个地方生活著。我的意思是,正弥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

与其说是情人,他应该是母亲的小白脸。

正弥是个有端正面容的男人。他只会无所事事地赖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

虽然他待在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但也不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那阵子,会对母亲和我暴力相向的男人不少,所以在这之中,正弥算是相对不会给人制造困扰的存在,我希望他能暂时留下来。虽然他也是个不正经的家伙,但没有不正经到极点,维持现状还比较好──就是这种消极的希望。

母亲的每个男人到头来都会离开这栋公寓,但正弥没有。相对地,母亲消失了。就在五年前。

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某天,母亲突然乾净俐落地失去了踪影。

被留下来的正弥,至今仍跟我两个人一起生活在这间套房里。

开始上课前,我暂时离开教室,到教职员办公室和班导谈事情。班导只说了「是吗?真可惜」,我们的对话也马上告一段落。还以为得多花一点力气协调的我有种紧张过头的空虚感。不过,这当然比无法达成共识要来得好。

走出教职员办公室,准备再返回教室时,我跟奋力冲刺过来的丸山龙辉不期而遇。丸山同学紧急煞住脚步,以「喔,是芹香啊」向我打招呼。我也摊开掌心,举高到脸旁,活力百倍地向他打招呼:「早啊,龙辉同学~♪」

「你的发型变很清爽耶。」

「嗯?还好啦。因为我觉得差不多该认真点了。」

最近丸山同学把一头长发剪短,也染回全黑的发色。这么做之后,他看起来也有点像个认真的高中生。

我们是高三生,差不多该认真点了。

有某种东西正在追赶我们所有人,把我们赶往某处。

在我眼中,大家看起来都很困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必须开始做点什么才对。然而,就算真的决定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开始做什么。心中只有要是不趁现在开始做点什么,就会来不及了的焦虑,却没有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有些像丸山同学一样,原本很轻浮的人突然脱胎换骨,开始认真努力;也有原本一板一眼的女孩子突然谈起恋爱。我也看过在长久交往后突然分手的情侣,或是将学力和未来的发展性当成判断标准,重新整顿交友关系的人。每一种都像是穷鼠跳墙、狗急啮狸,很难说是正确的选择。我们都陷入了一片混乱。

「对了,芹香,哈密瓜你吃了吗?」丸山同学问我。

「啊!嗯,吃了喔~真~的很好吃呢,超甜的,谢谢你~」

看到我捧著脸颊这么说,丸山同学说著「对吧?没错吧,没错吧?」满足地点了好几下头。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几天前,丸山同学突然送我一整颗的哈密瓜。在学校收到一颗又大又圆的哈密瓜,我的困惑应该可想而知。

他本人说:「因为我之前受到你诸多照顾嘛。」嗯,就某方面而言,我也算照顾过他吧。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会是哈密瓜。问了乡津同学后,她说:「对龙辉同学来说,这可能是他最高级的致谢方式喔。」

「他觉得收到哈密瓜的话,没有人不会感到开心。对龙辉同学来说,哈密瓜似乎是某种幸福的象徵,像是无敌的存在。」

好难懂。

「对了,听说你好像终于正式?跟小香衣开始交往了吧。虽然是芹香怂恿你的,不过,真没想到你真的能攻陷那座铜墙铁壁的乡津城耶~真有你的。」我这么说,朝丸山同学的背拍了一下,他则是直率地回了一声「嗯」。

「果然是因为小香衣,你才改头换面吗~?」

「算是啦。毕竟小香衣是超正经的女孩子,想站在她身旁的话,我也得正经一点才行吧。但也不光这样就是了。有很多原因啦。」

「喔~那芹香就看看你能持续多久吧~」即使我若无其事地道出稍微带刺的发言,丸山同学也只回了一句「嗯,你看著吧」,感觉有点没意思。不知为何,我对这样的他感到些许不悦,有点想要使坏。再试著用带刺的发言深入一些吧。

「啊哈哈!龙辉同学,对于小香衣的正确性,或者是纯粹的一面,你似乎很单纯地深信不疑呢。她也不是神或天使,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所以不只正经的部分,她也有很多有点不正经的部分喔。要是一味地幻想,之后你的认知可能会出现误差喔~」

「哇哈哈。芹香,你一副『我是退到一段距离外,从高处俯瞰世事哟~』的脸,却又有不知世事的地方呢。」

丸山同学笑著说。啥?什么意思啊?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一脸自大地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啊?只要是曾经喜欢上某个人的人,都会明白这种道理啊。这世上不存在百分之百绝对善良的人,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会有从头到脚都完全符合自身喜好的对象。即使是自己喜欢的对象,一般也会有自己喜欢的部分和讨厌的部分。再说,喜欢这种感情会随著时间逐渐变化不是吗?可是,不为自己一时的情感起伏动摇,想要继续喜欢这个人,打算尽可能地喜欢这个人──这样下定决心才是『喜欢』吧?这不是感情的问题,而是个人意志的问题。我不单纯是喜欢小香衣,而是『决定要继续喜欢她』。」

不过,我能这么想也是托你的福,所以我很感谢你喔。你也别老是紧闭心房,多少学著去信任别人吧。丸山同学这么对我说。我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要听你这种人说教啊?

「什么啊,芹香才没有紧闭心房。芹香应该是大家公认的表里如一的开朗女孩子。」

「你这就是紧闭心房吧?跟每个人都很要好,就等于跟大家保持距离嘛。这是无所谓啦,不过,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随时都要开口喔!我很中意你这个人,小香衣一定也是。大家都很想帮助你,让这样的大家帮你一把吧。」

「是是是~谢谢你喽,龙辉同学!你也要加油哟~」

「嗯,无论结果是哭是笑,我们都是高三生了。加油吧。」

最后这么说完后,丸山同学跑上楼梯。或许是因为刚做出全新的决定,让他变得情绪高涨吧。就像躁郁症的躁症发作一样。

为了脱离笨蛋的身分,笨蛋鼓起干劲,做出全新决定的行为并不罕见。

不过,这基本上不会持久。有九成以上的情况是在当天大声做出主张就没有下文了。就算真的付诸实行,有五成无法持续超过三天。即使勉强撑过三天,只要发现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干劲就会逐渐消弭,出现变化。到头来,只有一切又回归原点这件事不会改变。

笨蛋王国的城墙可是很高的。

虽然丸山同学送给我的那颗哈密瓜真的很好吃,但他那种「收到哈密瓜的话,没有人不会感到开心」的想法,有点欠缺对于他人的想像力。我也不是不开心,但心情有点复杂。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也曾经吃过哈密瓜。

一开始那个相貌端正的男人离开后,有一段期间,母亲都偏好比较有钱的男人,时常带他们回家。

来拜访母亲的富裕男人带来的礼物中,水果大约是「最常出现的排行榜」第二名。印象中,以水蜜桃、麝香葡萄、哈密瓜或芒果这类在一般生活中较难品尝到,有点与众不同或是价格高昂的水果居多。

吃下丸山同学送给我的哈密瓜时,在口中扩散开来的香醇、甜美的果实汁液,唤起了我遥远的儿时记忆。

那时候,我过的生活应该较为正常。有母亲、母亲的情人,而且后者很有钱,来家里作客时会带来昂贵的水果当作礼物。虽然这绝对算不上什么正经的生活,但至少母亲仍在我的身旁。虽然是那样的母亲,但跟她在一起,我过得还算开心。

在那之后,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的人生顺利不断地走下坡。母亲消失无踪,也好几年不曾品尝过真正的哈密瓜。在昏暗的公寓房间里,吃著跟这片环境格格不入的高级哈密瓜,不知为何,我的眼泪不停往下掉。

我想,我应该是因为不甘而哭泣。

在母亲突然消失的那天后,跟我一起被留在这间套房里的正弥,不知为何,做出了要认真干活的全新决定。

母亲还在家里时,正弥在好几个职场打滚过,但没有一份工作能做得长久稳定,有一半是仰赖母亲的收入过活。有时过了一整个月的规律生活后,他突然又开始赖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地过了一个月。不过,从他时常外出工作这点来看,正弥或许比我的亲生父亲可靠几分。

在套房里无所事事时,闲到发慌的正弥时常会陪我玩,所以我不讨厌没有稳定工作的他。那时候,翻花鼓是我最热衷的游戏。找正弥陪我玩时,他一开始很不情愿,但玩到中途就开始变得极其认真。

可别小看翻花鼓这种孩子的游戏。两个人一起玩的话,除了手指的灵巧度以外,还必须动脑思考,是一种难度挺高的游戏。山→河川→网子→马的眼睛→能乐小鼓→船,外观变化十分优美,跟一个人翻花鼓别有一番乐趣。彼此之间的默契也很重要。将绳子套在手上的一方,必须适时放松手指的力量,让负责移动绳子的一方操作。

「咦,现在要动哪一条?」

「那边。对,那边的外侧,也把下面那条绳子拉过来这里,然后从内侧穿过去。」

「喔喔,成功了。好厉害啊。」

正弥负责移动绳子的时候,就算想教他怎么做,因为我的双手都套著绳子,所以必须都用口头说明。这不光是怎么移动绳子,该怎么说明才能让对方听懂自己的指示,也是必须动脑思考的问题。

「好厉害喔。芹香很聪明呢。」正弥摸了摸我的头。

「这只是在玩游戏而已啊。」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其实有些自豪。听到别人夸赞自己聪明,不管是谁都不会感到不快。

「既然连游戏都能玩得这么好,如果认真念书,你一定会变得更聪明吧。你要多读书喔,脑袋变聪明的话,会有很多好处。」

「嗯,我知道了。」

「芹香,你喜欢念书吗?」

「嗯,喜欢。」

「是吗?这是好事,还是要念书才行。我跟你妈以前都没有好好念书,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正弥不曾跟母亲发生激烈口角或是对她施展暴力,也不会以图谋不轨的动作摸遍我全身上下。他赖在家里不做事的那种悠哉气质,有时甚至让我感觉很优雅。虽然一个贫穷又不工作的男人,不应该这么优雅地过日子就是了。

原本是这副德性的正弥,不知为何,自从母亲离开家后,一直在同一个职场里工作。当然,因为他过去都仰赖母亲的收入过活,在母亲不见人影之后,他只能认命地去工作。不过──

我不明白正弥继续留在这间套房的理由。

有可能纯粹是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也或许只是他没钱自己去承租其他住处。然而,也可能是为了被母亲拋下,孤苦无依地独自留在这栋破旧公寓里的我。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

可是,过去是母亲情人的正弥在母亲离开后,成了跟我完全没有关联的存在。他没有必须继续照顾我的义务。

正弥只对我说「小孩子不用在意这种事啦」。因为我是个孩子,所以他不愿意告诉我理由吗?真想赶快变成大人。

正弥在二十四小时持续营运的工厂里,担任每天轮班十二小时的员工。两天日班、两天夜班、两天排休,一直重复这样的循环。尽管这么努力工作,正弥的收入仍算不上优渥,我也过著穷困到令人傻眼的生活。

长期过著作息不规律的排班生活,让正弥的身心受到相当程度的磨耗,他的睡眠品质开始变差,得靠安眠药勉强入睡。听到闹钟的声音惊醒后,他会以机能性饮料将咖啡因锭剂冲下肚,然后出门去工作。这样的日子持续一年后,正弥看起来明显憔悴许多,原本还算端正的那张脸变得浮肿,皮肤也失去弹性,无法违抗重力而变得松垮垮的。正弥急速地老化了。

看著某人在自己面前消耗生命力,变得丑陋而憔悴都会让人感到于心不忍。更何况,我是靠正弥在养。想到正弥或许是因为我而变得如此衰弱,也让我涌现罪恶感。为了起码不让正弥饿肚子,我运用微薄的生活费打理每天的三餐。因为我知道在肚子饿的时候没有东西吃,真的是一件相当悲惨又难受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至少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之后因为出现抗药性,正弥就算吃了安眠药也无法安稳入睡。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怜的我,在某次的一时兴起之下,拥著正弥,轻抚他的头并哄他入睡。乖宝宝,好乖好乖喔。我在心中这么默念,同时以一定的节奏不断轻抚正弥的头。就像故事里的温柔母亲哄小孩入睡一样。最后,正弥彷佛沉入水底般,在平静到令人吃惊的状态下睡去。

在一旁看著辗转难眠的正弥,我也很难受。我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么做就能让正弥好好睡一觉」,时常这样拥著他入睡。

某天,我平静地抚摸著正弥的头时,突然接收到这样的天启。

喔,原来如此。原来曾是母亲情人的这个人,现在成了我的男人吗?

母亲是个有著漂亮脸蛋的女人。

也是在除此以外的各方面,全都糟糕透顶的一个笨蛋。

因为是笨蛋,母亲的生活能力当然很低。一开始,她总会随便找个身边的男人厮混,依附著对方过活。一如母亲过去所做的,我现在也依附著身边的男人过日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可悲的是(是啊,真的很可悲),那阵子升上国中的我外貌不再像个孩子,而是变得跟年轻时的母亲──亦即发点心的大姊姊十分神似。跟怀上我的那个母亲神似。

一开始,正弥或许只是基于纯粹的善意选择留在这里保护我。他或许只是觉得变得孤苦无依的我很可怜,所以想要帮助我。然而,无论是多么崇高的理念,都会随著时间流逝而变质。

正弥现在把我当成一个女人看待──我还没有迟钝到无法察觉这样的事实。不过,有谁能够责备这样的变化呢?

上完夜班后,正弥会擅自钻进正熟睡的我的被窝里,将我的身体当成抱枕拥著入睡。一开始,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正弥紧拥著,著实让我吓了一大跳,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不觉得习惯这种事是好事,人们或许不应该对任何一个人怀抱著怜悯或罪恶感。

这阵子,正弥似乎睡得很好。至少这件事值得庆幸。

孩子不可能永远是个孩子。少女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变成女性成熟的肉体,无论本人愿意与否。

我觉得男人的性欲是非常伤脑筋的一种东西。只是因为拥有性欲,就连尚嫌年幼的少女都会莫名其妙被自己视为性爱的对象。

我想,我的这种「男人拥有性欲,会以性爱的眼光看待女性肉体」的自觉、透过肌肤接触的实际体验而学到的自我意识,让我更进一步成为性爱的对象。

国中时,我知道男生们都在背地里评论我看起来像是已经「尝过男人的滋味」。基本上,这不算是什么错得离谱的评价。毕竟我每天都被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疲惫不堪的男人拥著入睡。

这种生活带来的潜在影响,不知不觉中让我的身体发散出某种近似化学物质的东西,并传达给男生们,进而得出「峰村芹香是个熟知性爱的国中女生」的结论。

十来岁的男孩女孩还无法清楚划分恋爱和性欲的界线,好奇心和道德观相互交错成复杂的马赛克图样。这样的他们,彷佛只要一股春风轻柔拂过就会坠入情网。若是像我这种「熟知性爱的国中女生」混入这群少男少女之中,自然会引发许多混乱。

以下是第一件事例。

国中时,跟我相同学年

的宫下同学是个相貌较为出众的男孩子。因为相貌出众,所以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某天,宫下同学约我在体育馆后方见面。我想著「他或许打算告白吧」,朝指定的地点走去。宫下同学在那时说出口的发言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告白没错。不过,内容却远远超过我的想像,让我震惊不已。

「其实,片川跟我告白了,而我也打算跟她交往。可是,我也很在意你。但跟片川交往后如果还对你怀有好感,就会变成我劈腿了。那样不太好,所以,趁我跟片川还没正式交往的时候,你跟我上床一次吧?」

宫下同学的提议大致上是这种意思。当下他以相当诚恳又有礼的语气,一五一十又详细地说出这种含意的发言。也因此,我在没有误解的情况下顺利了解到他想表达的意思。然而,我的脑袋陷入一片混乱。

站在我的立场,这是一个无礼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狗屁提议。不过从宫下同学的表情、态度和语气来推测,我认为他本人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反而应该说这样的提议,是他尽最大的努力想出来的诚恳结论。

我想,他在脑中建构出来的理论大概是如以下所述:

第一、男女之间的交往关系必须诚实。所以,在开始交往之后不能劈腿。这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事。

第二、上床是一件大事。因此,必须先以诚实诚恳的态度跟片川深入交往后,再发展到上床的阶段。

第三、不过,峰村芹香看起来已经熟知男女之间的性爱,所以可以把她当成上床玩玩的对象,而不是诚实交往的对象。

因此,先跟峰村芹香上床玩个一次后,再开始以诚实诚恳的态度跟片川交往,最后进而跟她上床。这样就不会构成劈腿,又能充分满足自己对性爱的好奇心。QED(证明完毕)。

宫下同学是个典型的国中男生──像只公狗一样被自己的性欲牵著鼻子走的笨蛋。不过,他大概想把自己当成一个真心诚恳的男人吧。所以才会编出一套这样的理论,让自己相信,坚信自己的正当性,然后正大光明地当著我的面说出来。他应该连自己对我说出了无礼至极的狗屁提议都没有自觉吧。

峰村芹香跟其他同学年的女孩子不一样,看起来熟知性爱,所以把她当成这样的人对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可能是失礼的行为。在他们心中,熟知性爱的女国中生,会被男孩们不分青红皂白地鄙视。

听到宫下同学的提议后(当然,我马上就回绝他了),我心中涌现的不是怒气或愤慨,反而是「人类真的很神奇耶!」的新奇讶异。世上的每个人都拥有个别的思考回路,而这些思考回路的世界宽广无垠,得到了我的脑袋怎么样都无法得出的结论,而且这些人能演绎出伦理性,推敲出这个结论。

即使是出生在相同时代,相同社会上的同学年学生之间,人类的思考也能出现如此惊人的差距,让我感到很新鲜。

我开始对人类产生兴趣。

至今不太跟同学年的人交流,倾向独来独往,安静过自己的日子的我,在发生宫下同学的事件后,开始会主动去接触他人,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改变接触他人的方式,反覆进行著对照实验。

这不只是我用来满足好奇心或知识探求欲的尝试,也是我为了打造能让自己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最佳形象的作业。非自愿地成长为拥有漂亮脸蛋,熟知性爱的女人的我,为了让今后的人生一路顺遂,必须进行某方面的调整。在多方尝试,经历多次失败的我,得出了如下结论:

第一、倘若熟知性爱的女人表现出乖巧安分的模样,看来会加倍凸显自己熟知性爱的特质。尽可能表现得开朗、活泼,甚至聒噪到让人厌烦的程度比较妥当。

第二、跟个性善良的资优生女孩混在一起,不但能削弱这种特质,还能期待对方在紧要关头出面袒护自己。

第三、一般来说,成绩优秀的男孩子比较不会做出失礼的反应,也比较不危险。为了跟成绩优秀的人变得亲近,也提高自己的成绩比较好。

在能从自家骑脚踏车抵达的区域范围中,我挑选了偏差值最高的捧高报考,也顺利考上了。透过这样的方式,我成功塑造出拥有「偏差值很高」、「乡津香衣的同伴」、「聒噪又爱装熟,吵闹又活力充沛的女人」这三种条件的峰村芹香。

目前,这样的形象作战进行得很顺利。升上高中后,没有人对我提出那种失礼至极的性爱提议,我也不曾无端被人贬低人格,因此感到不甘。

我的人生开始步上正轨了。我必须让现况维持下去,然后脱离笨蛋王国,变成一个正经优秀的人──变成普通人。比方说,变成偶尔有机会品尝到哈密瓜,拥有一般水平的幸福的人。

对人类感兴趣的我喜欢观察人类,尤其偏爱观察乡津同学。她的反应坦率又可爱,甚至会让旁人感到害羞,而且也很有趣。

相识后没多久,我早早就发现乡津同学跟足球社的诹访同学之间似乎存在著某种关系。

虽然有些装模作样的感觉,但诹访同学基本上是个冷静温和的人。面貌较为清爽端正的他,是足球社里备受期待的潜力股,也经常出现在女孩子的话题之中,是个有点引人注目的男孩子。

诹访同学和乡津同学毕业于同一所国中。一开始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他们会出声向对方打招呼,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变得不太说话。毕竟就算是同一所国中毕业的人,升上高中后也会各自结交到朋友,因此变得疏远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一看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尽管两人都沉默著,但诹访同学的视线和乡津同学的视线总会神秘地交错。诹访同学望向乡津同学,而察觉到视线的乡津同学望向诹访同学,但诹访同学却随即移开视线。类似令人焦躁,彷佛错过了彼此的感觉。

在这个瞬间,乡津同学会露出连我看了都会不禁脸红,十足像个「女孩子」的表情。那或许是意味著揪心、恋慕之类的情感表现吧。明明思慕著某人,却因为总是错过而感到揪心──这种美丽的情感不存在于我的心中,所以引起了我的高度兴趣。

要是我从旁瞎搅和,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感受到燃眉之急的乡津同学或许会努力,试著为自己跟诹访同学的关系做点什么……不对,要是这样把自己的行为解读成对乡津同学的善意,这种合理化和自我正当化也太超过了。

对我来说,只要能引发某些事情,无论是什么样的事都无所谓。

如果事情会发展成对乡津同学来说理想的结果,那当然是值得庆幸。不过,就算不是这样,反正已经引发某些事情了,后果怎么样都和我无关。

小小的恶作剧冲动。又或是对一脸悠然,看似与世无争的乡津同学,环抱著带点嫉恨的坏心眼。

跟乡津同学独处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道出「芹香好像喜欢诹访同学~」这类的发言。不会太正式也不会太轻浮,有绝佳分量感的一句话。

看到乡津同学太过慌了手脚的反应,我拚命忍住笑意。竟然试图以理论来反驳别人的「喜欢」的心情,这个女孩子真的很可爱耶~

结果,诹访同学跟乡津同学似乎分手了。

那两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站在我的立场无法观测到这些细微的地方,不过在那之后,面对诹访同学时,乡津同学的态度变得相当乾脆爽快。感觉像是完全看开了。于是,我也反过来察觉到「喔,乡津同学跟诹访同学之前果然有在交往呢」的事实。

对于这个结果,我感到恍然大悟和满足。然而,若只是为了让自己恍然大悟和满足,而害乡津同学和诹访同学分手的话,也让我感到过意不去。所以,接下来我决定撮合丸山同学和乡津同学。失恋的痛苦应该只有新的恋情能够治愈。

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能发现丸山同学已经迷上乡津同学,而且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光是在走廊上巧遇,他就会对乡津同学投以宛如火焰般炽热的眼神。若是再聊上几句,离去的时候,他的脚步会轻快到跟小跳步差不多的程度。太好懂了。啊啊,好难为情,太让人难为情了。丸山同学坦率的程度跟乡津同学不相上下,感觉很有趣。虽然体格壮硕,看起来不好亲近,但换个角度来看,会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

我怂恿丸山同学主动约乡津同学出去约会,另一方面也对乡津同学说:「龙辉同学看起来有点可怕,但跟他说过话后,他意外地很坦率,也有不错的地方呢。」若无其事地诱导她。

那么,问题来了。

光是这种程度的外力介入,就会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吗?

【答案】是的。

人类真的是复杂又极其简单的一种生物。

丸山同学乍看之下很可怕……或许他确实很可怕,但自制力很弱。就大范围的分类来看,他跟母亲后期经常带回家,会对我们施暴的男人比较相近。然而,听到我说「丸山同学意外地也有不错的地方呢」后,乡津同学会老实地开始靠自己寻找丸山同学「意外不错的地方」。透过主动寻找,却还是无法发现半个「意外不错的地方」

的人,在这世上恐怕没几个。大家都有意外不错的地方,同时也都是最差劲的人。

过了一阵子后,捧高引以为傲的超级资优生乡津同学,跟捧高之耻的丸山同学是不是在交往的八卦开始流传。感觉震惊了整间学校,格外有趣。不管由谁来看,都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吧。

根据乡津同学的说法,他们虽然时常一起出去玩,但还不算在交往。可是,既然在这个当下说出「还不算」,就代表你们开始交往是迟早的问题了吧。我这么想著,在一旁关注这两人的恋情。

就算撇开乡津同学跟丸山同学这种超级好懂的人不谈,人类的行动模式真的很有限,会让人质疑「你这种逻辑说得通吗?」的稀有异常人基本上少之又少。就算是异常人,只要看惯了,大概都能被分成既定的几种类型。这么做之后,会出现这种反应──人类只是拥有很多这类模式设定的存在罢了,就像是构造比较复杂的箱子。日常对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句子,而男女关系也单纯至极。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会对跟自己一起度过最漫长时间的人,自动产生「情愫」这种东西。

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

这时候会遇到的,就是「我自己是否也对正弥日久生情」的问题。毕竟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漫长到足以让感情萌芽、转移。

从客观角度来看,正弥的年龄已经是称得上中年,年纪比我大一倍以上,却没有跟实际年龄相符的收入水平。看起来总是疲惫又憔悴,身心都顺利地不断被生活磨耗,感觉注定在不远的将来完蛋。老实说,是个没有半点优势的男人。

而且,正弥肯定把我当成一名异性看待吧。

当然,我不能回应正弥的感情。不管怎么想,这都会是一条将我导向毁灭的路,让我坠入笨蛋王国里更深邃的地狱,是笨蛋才会做出的选择。

人类是环境的奴隶。跟某人共度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无论自己的心意如何,都会自动产生情愫。不过,随著这种一时的感情行动是笨蛋才会做的行为。人类理应能够凭藉意志力,战胜身处的环境才对。我跟母亲不同,我绝对会以自己强韧的意志力,逃离这个笨蛋王国。

现阶段,我还是只能仰赖正弥过活。不过,只要从高中毕业,我就能跻身成年人的行列。我必须找到能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方法,马上拋下正弥,从笨蛋王国逃出去才行。

绝对不能回头,不能被情感牵绊住。我必须站在客观角度观察,理性地思考,做出精确的判断。

我必须走上正确的道路才行。

午休时间,我又一如往常地和乡津同学面对面坐著吃午餐。

乡津同学看到我超级迷你的便当盒,惊呼「你的便当盒太小了吧?这样吃得饱吗?」我回应她:「嗯~芹香是小鸟胃,没办法吃太多东西~」,不过,这些分量其实完全不够。我会用迷你的便当盒,纯粹是为了节省餐费罢了。

所以才刚吃完便当,我就已经觉得「肚子好饿喔~」。不过,因为我从小就习惯饿肚子了,因此虽然会觉得饥饿,但忍耐并不痛苦。对我来说,空腹不过是家常便饭。

应该说,比起真正空腹的时候,刚吃完东西后涌现的「肚子好饿喔~」的感觉反而会更强烈。因此吃完饭后,我通常会望著窗外发呆,静待自己的身体习惯这股空腹感。

这段将意识放空的时间,是我在一整天中防御力最薄弱的时刻。这时,乡津同学像是看准了这个破绽,问我:「对了,芹香,你已经决定要去念哪一间大学了吗?」结果我反射性地老实回答她:「咦?不,我应该会去工作吧。」连第一人称都弄错了。

在说出口后,我心想著(啊,应该更敷衍带过才对)。我望向乡津同学,她露出一脸「啥?」的表情,同时也「啥?」了一声。呃,你这么说我也很困扰。

虽然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但已经说出口的话也没办法收回,所以我打算再以轻松语气带过这个话题,尽可能以做作的态度说:「咦?之前没跟你说过吗?芹香不念大学喔~」同时混入「好!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拒绝暗示。只要察觉到我表示拒绝的弦外之音,察觉力敏锐的乡津同学就会停止深入追问。

明明应该是如此,但不知为何,乡津同学只有今天不肯罢休地说:「咦?可是,你的成绩这么优秀,不升学很可惜耶。」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有种被背叛的感觉,让我变得有些不悦。

「嗯~可是问题不在于成绩啊。毕竟大学是让想继续读书的人积极学习的地方,而不是成绩好的人就应该去的地方吧?芹香不想继续深造,所以没关系~」

随便找间适合的公司上班,认真工作一阵子后找个好男人结婚,变成让老公养的懒洋洋家庭主妇,这才是芹香理想中的完美人生~我维持著轻佻的语气,同时刻意不掩饰自身的不悦说道。乡津同学相当害怕被他人讨厌,所以只要聊天对象稍微不开心,她就会无法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明明应该是如此,但今天的乡津同学莫名地不肯退让,追问我:「真的吗?你有好好考虑过吗?」。唔哇~有够麻烦。乡津同学让我最中意的地方,就是她绝不会跨越我拉起的界线的慎重个性。现在这样的行为可是相当严重的背叛。违约了,她到底是怎样啊?

「当然,如果这是你认真考虑后做出来的决定,那我也觉得很好。不过,这不是真的吧?」

「什么东西不是真的?咦?芹香真的没有要去考大学啊。芹香也跟班导说过了,所以已经拍板定案喽。不去考大学是这么奇怪的事情吗?小香衣,你该不会觉得只有高中毕业的人一定不是善类,无法过著正经的人生吧?」

我彷佛某种开关被打开,一反常态,开始滔滔不绝地反驳乡津同学,还为了自己的发言莫名激动起来。

「跟你说喔,女生去考四年制大学的升学率一直都不到五成。所以每两个女孩之中,有一个不会去念大学是很普遍的情况。现在这里有两个女孩子。小香衣会去念大学,芹香不会去,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一边说著,我将手撑在桌面上,探出身子。乡津同学则是将手弯成直角举起,她大概是想表达「投降」的意思吧。然而,乡津同学没有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还是不打算妥协的样子。她以这样的姿势继续说:

「以日本全国人口为统计对象的话,结果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如果把范围缩小在这间学校的话,毕业后直接就职的人,每年可能只有一个或是完全没有喔。」

「不过,至少有一个不是吗?明年,芹香将会成为这个人,只是这样吧。几乎每个学年里都会出现一个怪人,嗳,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芹香是个怪人吧?」

教室里的其他人开始陆陆续续将视线集中在我们身上。我跟乡津同学也察觉到其他同学纷纷停止聊天,望向我们。尽管如此,我们仍无法结束这个已经开始的话题。

「呃,但我想说的不是那样……」

「那样是怎样?是哪样?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个话题有这个或那个吗?」

「呃~……如果你说不考大学的话,我想,你应该是真的不打算去考吧。」

「芹香从刚才就一直这么跟你说了啊。」

「我的意思是,你说自己没有想继续学习的东西不是真的吧?」

「这个……」

我明明想说些什么来反驳。

然而,我却当场语塞,无法再说不出半句话。

「芹香,你不是很喜欢学习吗?现在也是,如果不是为了考试而念书的话,就代表你是因为喜欢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喜欢搞懂不懂的事情才念书吧?假设……」

乡津同学继续说下去。她直直盯著我的脸,没有移开目光。她相信自己的言论是正确的,那是毫不质疑自身正确性的正义眼神。你是错的,我是对的,所以,我要矫正你的错误。我要帮助你,我要拯救你,我要将你导向正确的道路──就是这种圣人的眼神。我时常看到乡津同学流露出来的眼神。

让人打从心底不爽!

有够傲慢!有够厚颜无耻!有够自大、自恋、粗神经!

「芹香要回去了。」

勉强说出这句话后,我粗鲁地收拾桌上的便当盒,「砰!」地一声将它塞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迅速走出教室。像一只丧家犬那样。

乡津同学大声呼唤「芹香!」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但我没有回头,没有停下脚步。我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脚步。

不想被任何人撞见的我,低著头快步走向校舍大门的鞋柜。

虽然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我应该马上会哭出来。

我换上乐福鞋,在脚踏车停车场里牵出脚踏车,同时不知道以谁为对象,不停地咒骂著「混蛋!混蛋!」。从客观角度来看,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就连脑中残存的那个冷静的自己也觉得「唔哇~这家伙怎么搞的啊,好可怕喔」。但这个冷静的我,没有控制身体行动的权限,只能眼睁睁看著我硬是将脚踏车拖出来,让左右侧的脚踏车像骨牌一样往两旁倒下,然后想著「哇~好粗鲁喔」。

我用力踩

下脚踏车的踏板,一边让脚踏车前进,一边不停咒骂「混蛋!把别人当笨蛋一样!」。脑袋一片混乱,连嘴上这么咒骂的我也不明白是谁把谁当笨蛋,自己又是在对什么生气。我卯出全力,以半站立的姿势奋力踩下踏板,车轮转了三圈,来到我能达到的最高速度时,我哭了出来。泪水从眼眶溢出。

喔,原来如此。我不是在生气,不对,或许是在生气,但比起怒意,我更觉得……原来如此啊。

此刻,我非常非常不甘心。

我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

对于自己有多幸福都浑然不觉,一定也不曾想像过自己眼中的「普通」,可能是别人眼中的「特别」。在普通的家庭中出生,普通地有父母陪在身边,理所当然地让他们供养自己念高中,理所当然地让他们负担大学学费。在发生什么好事的时候,有人会送上整颗哈密瓜为自己庆祝。打从出生以来,就理所当然地享受这种「特别」至今,不仅如此,还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问「为什么?」完全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么伤人。

这种善良又正确的普通人,让我非常非常不爽。

平时鲜少动怒的我,面对这股突然涌现,类似愤怒的神秘情感不知道该将它宣泄至何处才好。不过,我觉得将这股情感宣泄在脚踏车踏板上,应该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来得健全。好,我明白了,就把这股情感宣泄在脚踏车踏板上吧,直到它完全消弭为止。这么下定决心后,我更卖力地踩著踏板。我骑著脚踏车离开校门,来到薄川前。这里分成左右两条岔路,我能够选择要走哪一条路。我拥有这种程度的自由,也只有这种程度的自由。无论往左转还是往右转,到头来,抵达的目的地都是同一个。

我往左转,沿著河畔往东走,然后右转上桥,越过薄川。在超高速的状态下急转弯的话,脚踏车会倾斜到令人难以想像的程度。呜哇!脚踏车这种东西就算很倾斜,之后也会自己弹回来呢!有了这个奇妙的发现后,我的心变得轻盈了一些。啊哈哈,卯出全力踩脚踏车还满开心的嘛。

像这样,从薄川对岸沿著河畔前进,绕回西边时,我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一直支配自己直到刚才,那股宛如火焰般灼热的激动情绪也冷却不少,只剩下些许余温。发现乡津同学事先埋伏我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

我按压煞车握把,在乡津同学的面前停下脚踏车,然后下车。

「这是怎样?你在干嘛?像个傻子似的。」

乡津同学似乎是全力冲刺追了过来。她拱起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不管再怎么拚命狂奔,徒步的乡津同学都不可能超越卯足全力踩脚踏车的我,来到这里埋伏。

不过,这个谜题的答案很简单。就算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用看的也明白。乡津同学的脚湿答答的。水渍在柏油路面上明确显示出她的移动路线──她八成是穿越河床,笔直地从堤防爬上来,翻过护栏来到马路上吧。面对薄川,面对每天早上阻挡我去路的这条可恨的薄川,她没有往左转或往右转,而是直接跨越。

「我想!我们得好好谈一下!」呼吸逐渐恢复正常后,乡津同学挺直背脊,以令人吃惊的大音量说。

「你是笨蛋吗……」这么说的我,嗓音既小又微弱。乡津同学拥有能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得乾脆俐落的勇气,反观我,在最关键的时候,却无法鼓起干劲,会被别人压倒。

「你直接横越薄川过来?为什么?薄川毕竟只是薄川嘛,只要想横越,或许是做得到啦~可是,都已经是高中生了,一般有人会这么做吗?简直跟笨蛋一样。你脚上的乐福鞋都彻底弄湿了耶~这样皮革会受损喔。你知道吗?乐福鞋非常贵耶,不是能让你想著『如果这双鞋烂掉了,再买一双新的就好啦~』这种程度的东西喔。你得更珍惜它才行啊。」

我叨念著这些,眼神在半空中游移。而乡津同学紧紧揪住我的双肩,我们对上视线。我的视线被迫对上她的视线。

「因为,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痛苦。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就算是我,也看得出来你很痛苦。因为我一直都在你的身旁看著你啊。如果有什么事让你痛苦,我想了解。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我也想帮忙。就算什么都做不到,我也想替你分担一些,因为……」

够了,别用那种坚强,没有一丝迷惘的眼神看我。

因为这样的眼神会让我很火大。

「因为,我们是朋友吧?」

什么啊?乡津同学是这么热血的角色吗?她明明绝对不会跨越肉眼看不见,我若无其事画下的拒绝线才对,我明明喜欢的是这样认分守己的她。然而,别说是界线了,她甚至跨越了一条河。

她竟然自己选择出一条不是往右,也不是往左的道路。

让乡津同学拚命到这种程度的,究竟是什么?这股热情是怎么回事?是从何而来的?真的像个笨蛋一样耶。笨蛋笨蛋,全都是笨蛋。

你问谁是笨蛋?我就是最笨的笨蛋。

稍微想一下,就能知道是什么让乡津同学拚命成这样。

是我啊。

是我让乡津同学拚命到这种程度。

这个人是打从内心真的为我著想。我明明在观察乡津同学,我明明一直看著她、冷静地分析她,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察觉她对我释出的坦率善意呢?

竟然可以不求任何回报,真心地体贴另一个人,这是多么独善其身、多么傲慢又多么令人不爽的……!这只是因为她身处于得天独厚的环境,有余力去做这些事而已啊。想要去拯救别人什么的,真是自以为是。

可是,没办法了。就算列出这些头头是道的理论,我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因为,我想对乡津同学道出自己的一切。

我再也无法挥开这只对我伸出的援手。

我也想跟乡津同学当朋友。

「知道了啦……」我怀著接受对方劝降的心情,老实地开口。

「我们聊聊吧。」

「等等,让你坐在后座是基于不得已,所以这点芹香还能接受。可是,你为什么要侧坐啊,小香衣?也太少女了吧!」

「咦?可是,因为我就是少女啊。」

「我说啊~为~什么芹香得让一个女孩子侧坐在脚踏车后座,上演青春十足的戏码?而且,坐在后座的人还是小香衣。」

「啊哈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高中生啊,就算挥洒青春也无所谓嘛。」

「芹香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好~那车子要发动喽~!」

我随即使出要把乡津同学甩下车的猛劲,以半站姿奋力踩下踏板。

「啊!咦?呀啊!」我感受得到乡津同学拚命保持平衡。

坐在脚踏车后座的人通常会抓著踩踏板的人的身体,但因为我是站著踩踏板,整个身体比较往前倾,离后座的人有一段距离,所以很难抓著我。如果是跨坐就算了,侧坐应该更难保持平衡吧,活该啦。

「咦~?不过,我们要去哪里?你有什么提议吗?」

「啊,有喔。有个很适合静下来聊天的地方。」

乡津同学带我来到松本市民艺术馆的顶楼。明明是建筑物顶楼,但这里却像是铺著一片绿色草皮的公园,通风良好,也没有其他人,待起来很舒适。

「喔~不错嘛。原来松本还有这种地方啊。」

「嗯,我也是龙辉同学告诉我的。」

「啊,是喔。原来如此~喔~」

「咦,你怎么啦?难道是在吃醋?」

「都说啦,为什么芹香得跟你上演这种青春老哏戏码呢?」

吃醋是怎样啊。我跟你又没有在交往。

乡津同学脱下袜子和乐福鞋,挂在扶手上晾乾。在草皮上伸直光溜溜的脚坐下。今天的天气很好,只要在这里发懒一阵子,袜子跟乐福鞋或许就会乾了。我靠在扶手上站著。

「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跷课呢。」乡津同学仰望著天空说。

「芹香也是第一次跷课啊。」

「总觉得啊~漫画或小说里的高中生马上就会跷课,彷佛这么做很理所当然,好像也不会因此挨骂。不过,在现实世界中,一般来说是做不到的吧~」

「嗯~也不是真的做不到啦,但好像会有什么东西崩坏,再也无法恢复原状,所以会害怕,不想偏离轨道。」

「就是说啊~好像只要出一点小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状况。老师们也会说这种话来吓唬我们,感觉完全无法大意,真讨厌~」

只要有心,无论是跷课还是横越薄川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又没有持枪卫兵在一旁监视,一被发现逾矩就会被人开枪射杀。只要有心想做某件事,通常都有能力做到才对。

不是实质的锁炼限制著我们的行动。遭到束缚的,是我们的思想。无论是什么事情,除非自己不想做,否则不见得做不到。

「我们真的很乖耶~好认真喔~」乡津同学以自嘲的语气轻喃。

「很认真呢~」我也跟著附和。

「感觉好厉害喔。现在,我们在这里聊天的时候,学校那边正在上下午的课呢。这一

刻自己竟然没有坐在教室里,感觉超级不可思议。」

「嗯,偶尔这么做或许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呢。」

我试著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之后应该会被臭骂一顿就是了。

那么,虽然说要聊聊,但该从何聊起才好呢?无论是不去考大学的理由,或是我突然生气的理由,想要说明这些理由的话,就得一并说明我至今极力隐瞒的那个奇妙环境。这样一来,就得先介绍我母亲了吧。还有正弥也是。这说来会非常长呢。

「其实,我家超级穷的。」我这里开始述说。

「我的母亲在五年前人间蒸发了。之后,只有当初跟她同居的小白脸留了下来,到现在,我仍跟这个男人住在一起。因为他原本是母亲的小白脸,所以不太外出工作,但现在变得还算……应该说非常努力地工作。托他的福,我才能勉强活下去。」

我开始说的故事八成比乡津同学原本想像的沉重许多,所以她大概觉得相当困惑。不过,她仍静静地继续听我说。

「那个人很努力,然而,因为他的学历不高,只能去工厂当作业员,所以不管再怎么拚命工作,薪水都很少~我们真的很穷困,因此,我完全没想过要去念大学。毕竟,这根本不可能。所以,突然听到你以『继续升学』为前提,以理所当然的态度问我想念哪一所大学,让我觉得很生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对不起。」

「不。拚命隐瞒、粉饰这件事,敷衍带过的人是我。因为我隐瞒得太过完美,你才没有发现这件事。明明如此,却因为这样生气,我根本是恼羞成怒。所谓不知者无罪啊。」

开始跟乡津同学诉说这些后,尽管有些模糊,但我第一次掌握到自己生气的理由。乡津同学的提问或许是导火线,不过,我并不是对她动怒,只是纯粹觉得生气。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生气。

要比喻的话,是在对这个不平等又不讲理的世界生气。

「因为没有钱,除了制服以外,我也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所以,放假时也不会想跟朋友出去玩。可是,因为不希望这些理由曝光,我会尽量敷衍过去。你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执拗追问的人,所以我觉得跟你相处起来很轻松。再加上,你也不会一直追问我的手机号码……因为我没有手机。」

「咦?原来是这样啊。因为你一直不肯告诉我手机号码,我还觉得很沮丧呢。」

「我没有手机啦。既然这样,怎么告诉你号码?」

「咦?不然,你书包的侧边口袋怎么会鼓鼓的?」乡津同学指著从我书包里探出头的白色毛球手机吊饰。这个手机吊饰是她送给我的礼物,跟她别在智慧型手机上的吊饰是一对的。

「喔,你说这个?」我将手机吊饰拉起来。和吊饰相连的小板子从书包的侧边口袋里滑出。

「这是鱼板下面的那块木板。」

「鱼板下面的那块木板……」

我在木板的一角打洞,系上手机吊饰,然后放进书包的侧边口袋里。看在旁人眼中,应该像是里头放著一支智慧型手机。

「为什么是鱼板下面的那块木板?」

「咦?因为,我没有其他能系上手机吊饰的东西。」

看到乡津同学的书包侧边口袋里,只有手机吊饰露在外头,我觉得有点可爱,所以也想模仿。没关系吧?

「应该说,不只是智慧型手机,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太穷了。像文具用品,我也只有自动笔和橡皮擦而已。看到你能用非常多种颜色的萤光笔注记不同的重点内容,让我很羡慕。」

「喔~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买太多东西,是极简主义的人呢。你好厉害喔,芹香。你真的隐瞒得很好呢。因为,就算现在像这样听你说,我还是完全不觉得你很贫穷耶。」

「我很了不起吧?」

「演技未免太好了吧?」

小香衣这么说后,我们看著彼此轻声笑了出来。一直以来,我都莫名觉得「如果自己家境穷困的事实曝光,一切就结束了」,所以我尽全力掩饰、隐瞒这件事到现在。然而,在向小香衣坦承这一切之后,她的态度没有改变,依旧是小香衣。

我稍微觉得「啊啊,有跟她说这些真是太好了」。内心有个这么想的自己存在。

到头来,被束缚著的是我们的想法。「做不到」或「没办法」的判断都是自己擅自认定的结果。实际放手去做后,才发现原来这么简单。就算是横越没有架桥的河川,只要我们有心,也能够成功。

「嗯~可是凭你的成绩,我觉得应该能去争取奖学金之类的补助。考虑到通学距离的话,去读信大也可以吧?至于金钱方面,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

「我也有稍微考虑过这种可行性。可是,我果然应该搬出那间套房。」

如果继续在那间套房生活,继续跟正弥一起生活,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犯下致命性的错误。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得避免才行。我不能坠入笨蛋王国的漆黑深渊里,所以完成准备后,我就得头也不回地拋下一切逃走才行。逃往笨蛋王国的城墙外头。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毕竟他不断磨耗著身心,持续工作,养活我到现在。可是,我不能跟他待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有什么不对?是什么有错呢?是时代?是这个国家?还是时运?他不是坏人,也没有恶意,可是,却一定会让我的人生完蛋。所以,他是恶的一方。」

因为我不能变成母亲那样。因为我不是笨蛋。

「信大有学生宿舍吧。要找房租低廉的地方住,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不去信大,其他学校基本上都有这类制度,所以不要一开始认定没办法念大学,好好查一下相关资料会比较好。首先,你必须先思考自己是真的不想继续升学,还是可以的话,希望继续升学。」

「升学啊……」

我想试试看。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很多想学习的东西。

回到套房时,正弥倚在折好堆在墙边的棉被上,一脸呆滞地看著电视。休假的时候,他大概都会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地在房间里发呆。窗帘敞开,午后的阳光以锐角角度从面西的窗户打进来。在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背对著眩目的逆光,带著一脸空虚表情的正弥莫名让人联想到圣人。

我脱下乐福鞋,以平静的嗓音向他说「我回来了」,正弥回应我「好早啊」。他的视线依旧望向电视。我将书包搁在玄关,直接走到正弥正前方,在一小段距离外跪坐下来。

「小平先生──」听到我非常久违地以姓氏呼唤他,正弥或许多少也察觉到什么了。他转过头来,歪著头说:「怎么啦?这样正经八百的。」

「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样啊。」

我开口后,正弥以手边的遥控器关上电视,抬起原本倚著棉被的上半身,盘著腿、拱起背望向我。

「什么?」

「我想搬离这间套房。」

我直接说出在回家路上踩著脚踏车,在脑中反覆练习的台词。为了不让自己犹豫,我开门见山地说出重点。

「是吗?什么时候?」

正弥并不吃惊,他马上开口回答我。看到这样的他,我反而有些吃惊。

「我想去考大学,然后去上大学。我还没决定要报考哪间大学、之后要住在哪里,但总之,我会搬离这里。」

「好啊。搬吧、搬吧。」

正弥毫不犹豫地说。他伸出掌心向下的手挥了挥,像说著「嘘!嘘!」地把狗赶跑一样的动作。

看到正弥这样的态度,我感到悲伤不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因为我的成绩很好,经济方面的问题,应该能靠奖学金或学费减免之类的奖励制度解决。去住学生宿舍的话,也不需要花太多生活费。如果不够,我会去打工。我不会给正弥……给小平先生添麻烦的,所以……」

「喔~钱吗?对了,钱啊。」

我努力辩解什么的时候,正弥毫不在意地俐落站起身,踩著如猫的步伐走向厨房,然后消失在拉门后方。我盯著他一连串流畅的动作。尽管看起来一副穷酸样,但正弥偶尔会做出像这样的优雅动作。

在厨房摸索了半晌,正弥随即走回来。经过我旁边时,他说了一声「拿去吧」,将某个东西扔在我腿上,走回原本的位置坐下。他将背靠上棉被,打开电视,像是在说这样话题就结束了。

正弥扔到我腿上的,是一本帐户名称写著我名字的存摺。我不记得自己有在这间银行开户。这本存摺看起来相当老旧,应该不是这五年里出现的东西。是母亲以前申请的吗?

「这是……?」

「如同你看到的,这是你的钱喔,芹香。虽然不晓得够不够,但总比没有好吧。不够的金额,你就去打工之类的,靠自己努力赚吧。」

我翻开存摺,发现最后显示的金额超过一百万日圆。是一大笔钱。至少,对我们这种过著极贫困生活的人而言是一大笔钱。

「咦?可是,这是哪里来的?」

就算我这么问,正弥仍然闷不吭声地继续看电

视。但我也不服输,一直跪坐著盯著正弥看。最后,正弥像是投降似的摇了摇头,嫌麻烦地以低喃的语气开始说明。

「你妈不见时,我也伤透了脑筋。毕竟我没有钱、没有工作,却有一个孩子要养。这下子得有谁来负起责任,所以我把你爸找出来,直接跟他谈判。长野的夜世界范围很小,因此我意外很轻松就找到他了。我跟他说『芹香是你的女儿,所以你把她领养走吧』。」

「咦?」

我现在第一次听说正弥曾做过这种事。我一直认为,他是跟积极行动无缘的男人,是觉得一切都很麻烦,只会懒洋洋赖在家里打滚的男人。

「然后,他这么对我说:『送你吧。』他那时的表情超惹人厌的,真的是个超惹人厌的家伙。我当下气到不行,莫名有种『就是有你这种家伙存在,我现在才会……』的想法。明明完全不相干,我却觉得自己的不幸、不顺遂的人生全都是那家伙害的一样。我绝对不想输给你这种家伙──我这么想。所以,我决定了。那么,我就收留这个孩子。我会收留她,比你这种人更尽责千百倍,好好把她养大。」

至此,正弥顿了一下,将视线移回电视萤幕上。

「虽说要好好把你养大,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算是『把孩子好好养大』。芹香,你以前说过你喜欢念书吧?所以我想说,总之,让你去学习你想学习的事物,应该就可以了吧。」

老旧的存摺虽然老旧,但五年前这个帐户里几乎连一毛钱都没有。但从五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点点钱存入。是正弥替我存的钱吗?

「虽然是个工厂作业员,但我可是超级努力在干活呢。一般来想,不可能过著现在这么穷苦的日子才对。因为我在存钱。为了在某天听到你说想去念大学时,能用这笔钱让你去念书。不过,努力花心思节省生活费的人是你啊。所以,这从一开始就像你的钱一样。拿去吧,拿著这笔钱搬出去。」

正弥再次像这样说出要将我扫地出门的话。

「我一直很想成为你的父亲,想好好当一个父亲的角色。可是,行不通呢。因为你变成愈来愈漂亮的女人了。没有亲子关系的人们果然不能继续住在一起,之后一定会完蛋。所以,在完蛋之前离开吧。现在的话,应该勉强还算安全吧?在没有后续问题的状态下分道扬镳,之后装作不认识彼此就好。在我这个人变得彻底没救之前,如果你能离家去念大学,我就能解脱了。就算不可能被打满分,应该也能拿到及格的分数吧。」

「非常……感谢你……」

再也忍不住的我将存摺揣在怀里,跪坐著朝正弥低头鞠躬。我的额头贴上磨薄的榻榻米地板。虽然意外变成很像下跪磕头的动作,但我仍迟迟无法抬起头来。

「你要好好念书,变成了不起的人喔。如果你能变成一个了不起的大人,我这样咬牙苦撑也值得了。」

啊啊,我真的要拋下这个人离开了──我心想。这就是我提出的话题结论。没有任何阻力,我将搬离这间套房。促成这件事的人是我自己。然而,我却悲伤得不能自己,悲伤地哭了出来。

我很不擅长察觉他人的心意,总会挥开他人基于好意而伸出的援手。不仅如此,我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察觉,等到拋弃某些东西后,才总算明白自己拋弃了什么。等到拋弃后,才发现那是极其珍贵的东西,然后悲伤不已。

长时间相处在一起就会日久生情﹔看著某人在自己的眼前日渐憔悴会涌现怜悯之心;因为靠对方扶养而产生罪恶感──我像这样用各种理由蒙混、欺骗自己,装作没有察觉,久而久之就真的遗忘了。

明明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曾经如此喜欢著正弥。

不是出自怜悯、同情或是罪恶感,只是因为我喜欢正弥。替他做饭、哄他入睡,全都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才想为他做而已。

这对我来说,明明肯定是初恋。

我在没有察觉到自己喜欢正弥的情况下,打算拋弃他。可是,即使察觉到了,果然还是只能拋弃他。只能用自己的意志力,拋弃自己的情感。

我会搬出去,独留正弥一个人在这里。我会拋下他,因为我们不能在这里一起堕落。我们不能沉沦在笨蛋王国里。

不可以将这份心意说出口。必须在不被他人察觉的情况下,将之拋弃、埋葬起来。

因为现在还算安全,因为我能把正弥视为基于好意,将我扶养长大的善良成年人,因为我还能勉强算是他女儿。就继续当正弥的女儿吧,因为我不能糟蹋正弥的心意。

「肚子饿了啊。」正弥说。然而,我仍蜷缩在榻榻米上无法动弹。要是稍微动一下,感觉就会有什么东西满溢出来,只能静待这样的时刻过去。不断落下的斗大泪珠,在榻榻米上染上黑色的污渍。

夕阳西下。

在逐渐变暗的房间里,只有电视不断发出喀沙喀沙的清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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