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最后一次文化祭,你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聊得是那么地开心。
我逃也似的冲上天台,在这远离尘嚣的空间里,远远地眺望着热热闹闹的文化祭现场,紊乱的心跳才总算平稳了几分。
这样就够了。
我这样就够了。
我们,这样就够了。
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一定只是一场误会罢了。我们只是一对乳臭未干的丑小鸭和白天鹅,互相看不出区别才会误打误撞地走到了一起,仅此而已。
啊啊,那个白天鹅,指的自然是我了。虽然估计你也会这么说。
正因如此,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就连共同的美好都不复存在的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继续下去呢?
……对不起,绫井。真的很抱歉。
就连道歉的话语,我都只敢藏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明明我自己也知道,除了道歉以外,我还有那么多的话应该对你说。
从一年前到现在,我反复尝试着对自己的定义。
我明知道自己和她有着一层隔阂,却为何拖到了初中毕业的那一天,才最终和她提出了分手。
以前那么令我怜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为何会在转瞬之间就变得如此疏远起来。
我的心中,一定共存着喜爱和厌恶的两种感情吧。
我对你的爱绝无虚假,对你的恶也是千真万确,明明是自相矛盾的两种情感,却偏偏都是我的真心实意。
正因如此,我才会感到万分的痛苦、悲伤、难以忍受。
自相矛盾的两种感情,早已让我的内心千疮百孔。
……正因如此,当我正式向你提出了分手后,我才会有那一身清爽的感觉。
毕竟,我们已经不再是恋人了。
这足以证明,我是打心眼里讨厌着她的存在。
矛盾的心境已然消失,满目疮痍的内心也终将得到治愈。
也正因如此,哪怕和你成为了一家人,也总比分手之前的状态让我好过得多。
毕竟,成为一家人和相互间的厌恶之情并没有什么矛盾。
『因为讨厌她,所以我和她分了手』。哪怕成了一家人,我得出的这个结论也不会因此而产生动摇。
……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那个夏日的夜晚过后,一切都不再对劲。
烟花照耀下的面庞,让我的定义日渐扭曲。
告诉我一切都是谎言吧,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吧。
如若不然,我又是为了什么才和你提出的分手呢?
至今为止的那份辛酸、那份苦楚、那份悲哀,又究竟算是什么呢?
明明是因为讨厌你,我才选择了和你分道扬镳。
可是,为什么你的侧脸,却总是烙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 川波小暮 ◆
『至此,本年的洛楼高中文化祭已经全部结束。非常感谢各位来宾的到场。』
我听着校内播放的广播,「啊~」的一声长出了一口气。
食材见底,茶叶见底,咖啡豆也被一扫而空后,我们总算是熬到了时间结束,迎来了文化祭的落幕时间。
这简直就跟打工没什么两样呢。嘛,不过至少没有烦人的上司和前辈,打打工倒也没什么不好。
「辛苦咯。」
坐在没有了客人的餐桌上发着呆的时候,脸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转头看去,只见身穿班级T恤的晓月不知不觉已经站到了我的身边。
小矮子一屁股在我的对面坐下后,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那是一罐橙汁饮料。她递给我的则是一罐罐装咖啡。
「……我们搬了一整天的现磨咖啡,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只剩灌装咖啡能喝了呢。」
「我只是寻思你现在大概比较想喝这个。」
「谢咯。」
说来火大,但这家伙是真的懂我。
我也轻轻一拉,打开了易拉罐的拉环,细细品味着这算不上高档的苦味和酸味,沉浸在周遭的喧闹之中。和晓月还有伊理户同学经常走在一起的坂水手上提着装满了零食和饮料的塑料袋,正在挨个发给班上的每一个同学。我这罐咖啡,估计也是从那批物资里拿出来的吧。
「文化祭,感觉如何?」
混杂在班上的同学们情绪高涨到了极点的交谈声里,晓月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从小到大,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我这个青梅竹马的声音,竟总是能不可思议地传达到我的内心深处。
「很开心。尤其是二年级的那个密室逃脱游戏堪称杰作。」
「啊,你也去那边玩啦?我和麻希酱也去过了呢~。虽然玩到一半时间就耗干净了。」
「哈。你这家伙个子矮也就算了,居然连脑容量都小得一塌糊涂。我们可是成功通关了。」
「你几个意思啊你,是说我脸蛋儿够小?你们可是五个人一起去的,我们这边只有两颗脑袋在解谜,有什么办法嘛。」
「……嗯?我有跟你说过我们是五个人一起去的么?」
「啊。」
晓月一脸尴尬地别过了视线。到底是在哪儿让她给撞见的呢。
「说到逛文化祭,也不知道伊理户他们怎么样了。模拟店这边实在有些忙,搞得我都没工夫去管他们的事。」
「就算没你介入,他们也好好地约过会啦。……虽然也带上了东头同学。」
「哈啊?那个女人脑子在想什么啊。那还约个屁的会啊!」
「那也没辙啊。伊理户同学护犊子护到那种地步,怎么可能对东头同学坐视不管嘛。」
「话是这么说啦……」
「也没啥吧?反正他们两个在巡逻期间也算是独处过了。」
真是让人心急啊。不过这也算是恋爱的真髓就是了。
「……罢了,反正还有后夜祭。东头那家伙估计早早就要溜回家去了。」
「是啊~,委员会那边的工作估计也早就结束了呢……」
……后夜祭。
我这边,该怎么办才好呢——
「——喂。」
仿佛洞察了我一闪而过的思绪,晓月忽然开口说道。
「后夜祭……你,跟别人有约吗?」
「……没有啊?」
「你不是自称很受欢迎嘛?居然没人来邀请你?……比如西村同学啥的。」
「你是故意找茬儿是不是?她要真的整出这种跟表白没什么两样的事,我现在早就躺保健室的床上起不来了。」
「那……跟我一起吧。」
晓月她——阿晓她背靠着窗台,背对着射进教室的夕阳。
用那双逆光之下被阴影覆盖的双眼,偷偷地窥视着我的脸庞。
猛然间,我的手臂一阵抽搐。
这种跟表白——
「这样一来,你也不至于被人整吐了吧?」
「……啊?」
「我是说,看在青梅竹马一场的份上,我来给你当这个挡箭牌。嘛毕竟你这体质也算是我造成的,我还是得负起这个责任的嘛。……咦?」
晓月见我完全跟不上状况的样子,沉思了一阵后,咧起嘴笑了出来。
「难道说,你以为我会对你告白啊?」
「……怎么可能。」
「自我意识也忒过剩了点儿,恶心。」
「都说了我不可能这么想!」
晓月露出了胜者的微笑。
……自我意识过剩的到底是谁啊。可恶。
◆ 伊理户结女 ◆
『至此,本年的洛楼高中文化祭已经全部结束。非常感谢各位来宾的到场。』
夕阳西下,随着播报声响起,普通访客们从正门朝着校外走去。
一看手机,圆香小姐发了一条LINE信息。
<我差不多就回去了喔!今天玩得很开心~!>
与此同时,后夜祭的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们撤除了部分摊位,腾出操场的空间,垒起大捆的木材。
而水斗即使不在团队的正中心,却也在其中出着自己的一份力,……但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面上的笑容只是他的一层伪装。
或许是我太过傲慢了吧。
暑假期间,我和你回到乡下,自顾自地以为我已经读懂了你,……于是,心中的傲慢,让我自以为可以成为你的助力。
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个自己的前男友、自己的家人、自己喜欢的男生,能得到他人的赞赏和认同,……并以此满足自己无聊的认可欲。
直到我们落到这步田地为止,他都一直在勉力配合着我的任性。
他对外树立了我的形象,在委员会里波澜不惊地扮演着一个不惹眼的角色。从头到尾,他为了我,一直遏制着自己的性情。
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了。
他之所以想要早点结束工作,他之所以想要早点回去陪东头同学,并不是因为他在顾及无
处容身的她。
那只是因为,在东头同学面前的他,才是真正的伊理户水斗。
只有和东头同学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够撇开任何的顾虑。
……连身为一家人的我,……对水斗来说,都已不过是需要戴着假面勉强应付的对象罢了……。
同住一道屋檐下,我们的距离却仿佛天各一方。
蓦然回首,那个一度以为已经做到了心意相通的人,如今却是遥远得令人绝望。
就连暗藏心中的这份爱慕之情,如今看来,仿佛都是那么的有勇无谋——
◆ 伊理户水斗 ◆
「丢死人了啦……」
后夜祭的准备工作过后,和我成功汇合的伊佐奈不知为何涨红了脸浑身颤抖着。
她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一个纸袋。看她如今已经换回了制服模样,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南同学让她穿上的那套巴伐利亚裙了吧——喂。
「……你该不会把那套衣服直接穿回教室了吧?」
「我就是忘了嘛——!同班同学们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没换衣服……他们一个个『好可爱』啦『很合身』啦『原来你男朋友喜欢这种类型啊』的,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长时间……」
「这不都是在夸你——等等。刚刚屎盆子是不是给扣到我的头上了?」
这大SNS时代的净给我整这些烂活……啊啊,算了算了。
伊佐奈把纸袋塞到我的怀里。
「麻烦你把这身衣服还给结女同学吧……。本来还想洗干净了再还给她的,但我也不知道这种衣服要怎么洗比较合适……。」
「嗯,我知道了。」
「要闻味道的话还请适可而止一点喔。」
「闻个鬼啊。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噫呜。……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哎~……」
天天把人家的枕头按在脸上,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傻啊。
「我们走吧。」
「好耶~。这搞不好还是我头一次参加篝火晚会呢。……果然还是要跳舞吗?」
「八成会有在旁边跳舞的人吧。虽然我跟你不一样,但烧得这么旺的篝火倒也挺有看头的吧?简直就跟神社供奉的神火一样。」
「是呀是呀~!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连自己心中的热情都会有种被点燃的感觉~!」
「……看来,火属性的天赋,给谁都不能给到你的手上。」
眼看着伊佐奈转头就准备往操场的方向走去,我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等,不是去那边。」
「诶?……不去操场么?」
「我们有个更好的地点。」
见伊佐奈眨巴着眼睛,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可是勤勤恳恳干到了现在,区区这点报酬总有收下的资格吧。
◆ 伊理户结女 ◆
「那么,我作为委员长说一句吧——各位辛苦了!」
「「「辛苦了——!!」」」
在红学姐的带头下,觥筹交错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起来。
在这间俨然成为了实行委员会主据点的会议室里,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买来的饮料和点心被分发到了每一个实行委员的手上。虽然要管这叫庆功宴未免是有些太过寒碜,但等后夜祭结束,我们还打算借用外头的店面继续下半场。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只是个开胃菜而已。
「哎呀~,小结女呀~!你们那个大正浪漫茶餐厅我去过了喔~!真的好棒好棒的~!」
「谢、谢谢夸奖。」
「咦?你弟弟上哪儿去了呀~?」
「呃……他好像,有些其他事情要办。」
「诶~?这样啊。真是遗憾……。我还想跟他多说两句话呢~。」
以安田学姐为中心的女生们向我搭话,算是让我免于在这种场合下躲在墙角一个人打发时间的下场,但我的心口却仍是一片空虚,仿佛被挖开了一个大洞。
换作是一年前的我,怎么可能像这样在庆功宴上和前辈们好好说话呢。顶多只会在大家谈笑风生的关头,左躲右闪地寻求自己的容身之处吧。
这本该是我在一年间获得的成长才对。
我已经比一年前来得更加强大、更加圆滑。论为人处世之道……我无疑已经长进了太多太多。
……可是,我又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空虚呢。
明明被那么多人成群结队地围在身边,却全然无法填补那仅此一人的空洞。
「呀,结女。辛苦了。」
「啊……委员长。你也辛苦了。」
红学姐突然朝我打了声招呼,径直坐到了我的身边。实在是有些太过突然,搞得我有些紧张了起来。
学姐根本看都没看一眼各种各样的饮料点心,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脸上露出了微笑。
「委员长这个称呼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啊~……那就,『副会长』?」
「那个也差不多该到头了。过不了多久,你就得叫我会长了吧。」
下一届学生会长红铃理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道。
真是厉害啊……。她对自己的学生会长身份,没有任何的踌躇与怀疑。曾几何时,这样的一份自信正是我的憧憬与目标。但光靠那种临阵磨枪的努力,终究还是没法变成那样的人。
等实行委员会解散后,我和红学姐之间的联系也将到此为止。到时候,我又会成为仅仅只是仰望着学姐的一介普通学生而已——一想到这,我又难免有些感伤了起来。
「话说回来,你的弟弟好像没有来啊?」
红学姐看了看我的周围,忽然开口说道。
「啊,是的。其实他——」
正当我屡次欲言又止,试图向学姐解释他的情况的时候,
「——他果然,还是那种类型的人啊。」
听到学姐喃喃自语的声音,我不由得闭上了嘴。
诶?那种类型的人……?
「那可真是有些对他不住了。虽然多少有预料过这种可能性——但我还是觉得,那也总比放着他不管要来得强。」
「请、请等一下。我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是我拜托你让他融入这个圈子的事情。」
学姐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班级演讲的时候,看他的样子我就明白,他一定是那种和团体有些格格不入的学生。但无论如何,缺乏交流总是会影响办事的效率。我也不可能放着他那种人才不管,所以才会选择让你去牵这条线——虽然也不乏他其实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的可能,但到头来,他果然还是属于那种只会将得到的拥簇转化为压力的类型呢。不给发薪水也就罢了,还特地给他安排了让他讨厌的环境,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他了。」
「学姐你……从一开始就这么了解他的吗?」
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其实很不甘寂寞,可学姐却——
「不,没这回事。了解他的人不是我。」
「诶?」
红学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我这个人啊,性子总是傲得很,搞不懂身边的人有什么长处。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觉得『还不如我自己操刀来得更快一些』。就算我对这一点有所自觉,也实在是改不掉这个毛病。」
「哈啊……」
「所以这种事情,我向来都是交给丈夫来判断的。刚才对你弟弟的那通分析,也是他负责的工作。」
丈……说的是会计羽场学长吗?
副会长那个存在感无比稀薄的左膀右臂,如今正站在会场的角落,独自一人喝着手头上的饮料。
「尽管他本人的对话技能甚至已经退化到了连文明人都算不上的程度,但看人的眼光却相当准确,在观察人类这一方面堪称登峰造极。论寻找他人的优点,可以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她的语气听上去竟有几分自得。
红学姐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述着,根本容不得我有应和的余地。
「或许正因如此吧,他对自己的评价总是低人一等,算是他的一个小瑕疵吧。谈到伊理户水斗的时候,他还告诉我『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全方位加强版的自己,看着有些火大』来着。我可是一点儿都不这么觉得。」
不不,绝对是水斗比他帅气。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终究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这才是所谓的社交性嘛。
「说不定,这也正是他叫我让他和其他实行委员打好关系的原因吧。毕竟丈就是我说的那种『其实很怕寂寞』的类型,所以他对伊理户水斗同学产生了一份同理心也说不定呢。虽然丈会看错人属实是难得一遇的奇事,但如果这是因为他将别人误认成了同类的缘故——」
听到学姐的这番话,我的心中忽地闪过了一个想法。
试图让我牵头令水斗和其他实行委员打好关系的是羽场学长。倘若这对羽场学长来说是一次罕见的失败——
「那个……难道说,」
「嗯?」
「他其实只是想让你们分开…
…?毕竟红学姐你老是找水斗搭话嘛。」
「……嗯?」
红学姐这一头雾水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分开……?把谁跟谁分开啊?」
「水斗和学姐你啊……大概。」
「嗯嗯???」
别、别让我再解释下去了啦……!
「所以说啊……羽场学长不是说水斗就像是全方位加强版的自己嘛!要是突然打哪里蹦出这么一个人,学姐还老是找他搭话的话……有些不安也不是没道理的吧……」
「不安?丈还会不安?为什么?」
「因、因为他吃醋了啊!」
啊啊真是的!你好意思听,我都不好意思说了啦!
红学姐脸上的疑云倒是一点没有消散,
「吃醋……嫉妒……?」
「嗯,嗯。」
「丈……吃醋了?」
「我想是的……」
「…………哎呀啊,哈哈哈。开玩笑,怎么可能呢。」
真让人心急啊啊啊啊啊啊————!!
「他绝对是吃醋啦! 虽然羽场学长的确是那种不露声色的类型没错,但是但是,在空教室里那次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不是嘛!」
「——嗯?……你、你等等。」
「诶?怎么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我和丈待在空教室里了?」
「……啊。」
糟了。一不小心……!
「对、对不起……!我们走出教室之后听到了你们的声音,就……!」
红学姐别过脸去,错开我的视线,
「……不,你不用在意,硬要说的话也是躲着你们的我们两个不好。」
回复了往常的声色,对我说道。——但是她的耳朵,却已经和当时的羽场学长红得没什么两样了。
「我话说在前头啊!我原本,原本也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女孩子啊!……要怪就怪丈那家伙,无论怎么进攻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是少女呀……。
虽然仔细一想倒也理所应当,但天才如红学姐,在害羞的时候也会面红耳赤啊——倒不如说,就算脱线如她,也会觉得空教室里发生的事情很丢人呢。
……也就是说,她对羽场学长的所作所为,也是她为羽场学长专门准备的伪装吗?
「那个……恕我冒昧地问学姐一句,」
「……诶?」
「学姐你为什么会喜欢上羽场学长呢?」
红学姐的脸上又飘起一丝红晕,
「……我也没说过我喜欢他来着。」
「啊这……那,请问两位走到一起的契机是什么呢?」
不是,你在空教室里明明白白地说过『自己着迷的男人』之类的字眼吧——虽说心里这么想着,但这种话还是别说出来为好。
在那间空教室中,他们谈论了理想的自己。
倘若这只是红学姐只在羽场学长面前展现的另一面,……那么,在红学姐的心中,应该还存在着某种更加切中核心的其他理由才对。
或许是逃避现实的心情作祟吧。……现在的我,莫名地想听别人谈谈这一类的话题。
学姐轻轻摇了摇杯中溶解的冰块。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契机。只是一个女人偶然发现了一位存在感稀薄的少年隐藏的才能,而这份偶然,又恰恰激起了那个幼稚的女人内心的傲慢,如此而已。」
……幼稚,傲慢。
活像是至今为止的我。
「我呢,在初中时期经历过一次相当重大的失败。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我误认为自己完美无瑕,正确无误——也就是青春期常有的那种自我意识过剩的心理了吧。所以我当时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补足我这一点缺陷的存在。就在这个时候……有个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进入了我的眼界的男生,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你这是从根本上犯了错误。除你以外的所有学生都知道我这种人就应该放着不管才对,但你却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读书读得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连这种程度的道理都不明白?
「本以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懂他,结果他却告诉我世上就属我最不懂他了。听到这话,我可是受到了相当的打击……。但是最让我深受打击的,却是我受到了打击的这个事实。总觉得,他的那番话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我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选择和他保持距离吗?」
「那是当然。这不是很让人火大嘛!明明自己跟别人说话都说不清楚,居然还敢跟我顶嘴!……但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他正是我苦苦追寻的那个人。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他,无论色诱还是什么,无所不用其极——」
红学姐的目光忽地一转。
在人群之中,存在感稀薄的羽场学长总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
但红学姐似乎却从未迷失过他的踪迹,也从未特意找寻过他的身影。
一如至今为止一次又一次地找到羽场学长的所在,纵使人海茫茫,她总能一眼寻见他的藏身之所。哪怕身处成千上万的人流之中,也从未看错过他的模样。
「……真叫人窝火啊。这世上能如此坚决地无视我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听见她有些闹情绪的发言,我不禁笑了出来。
如今站在我身边的红铃理,既不像学姐也不是个天才,只是个为情所困的普通少女罢了。
「啊啊可恶!我居然跟学妹谈了这么害臊的话题!」
眼看着学姐一口一口地吸起了手上的饮料,我开口对她说道。
「不会害臊的啦。谁都会碰上这种事情的。」
「……真是这样的话,我可要对全人类肃然起敬了。」
归根结底。
哪怕是头脑超群如红学姐,也无法事事顺心——那么,能在情场上万事如意的人,想必是一个都不存在吧。
哪怕对方曾一度和自己交往过,自然也不例外。
「噢噢!差不多要开始咯~!」
现场有一名学生在看过窗外后对大家说道。于是大家纷纷开始朝着窗台的方向靠拢,又或是快步朝着门外走去。
面朝操场的窗口,如今已被通红的火光点亮——篝火已经被点燃了。
看着这副光景,我转头对学姐说,
「学姐你也和羽场学长一起过去吧?他……不是『其实很怕寂寞』嘛?」
「……结女啊,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一下子变得太没大没小了点?」
「请称之为多了一分亲切感。」
长叹一口气,红学姐站起身来。
「算了……多出一个这样的学妹,倒也没什么不好。」
「啊?」
「我这次,可不是为了跟你谈论这种恋爱话题才来找你搭话的。」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还端坐在椅子上的我,随即开口说道。
「结女——作为下一任学生会主席,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听到红学姐口中道出的请求,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的命运,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 伊理户水斗 ◆
「噢噢~……」
穿过房门,伊佐奈在环顾四周后抬头望向已被彻底染黑的整片天空。
秋季的晚风静静地吹过。喧嚣与灯火,都与我们所在之处相隔甚远。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教学楼的楼顶。
「我还是第一次来楼顶呢。原来这栋楼还真有楼顶啊~。」
「这楼顶平时都不对外开放的,只是仅限文化祭期间,这里会对实行委员开放。早上我无意间来这里看了一眼,就觉得这视野挺适合看篝火晚会。」
我们走到那道防止坠落的铁丝网前,巨大的篝火尽收眼底。
正值篝火点燃的关键时刻,下方不断地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层层垒起的木材散发出阵阵通红的火光。
「虽然比起在草场上看要小一点,不过这里胜在安静,也挺不错的吧?而且这样一来,也不会传出什么多余的绯闻。」
「对呀~。我还是在这里更安心一些。嗬嗬嗬!看哪,人就像垃圾一样!」【注:《天空之城》名台词。】
「你这不是兴奋得很嘛。」
这里虽然足够安静,但美中不足的是气温有些太冷。我将自己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到的热奶茶递到了伊佐奈的手上。伊佐奈向我道了声谢谢后,打开拉环用双手捧着易拉罐,就这么喝了起来。
我也打开自己的灌装咖啡,一边喝着一边俯视操场的方向。篝火的周围已经围上了不少人,就像是垃圾——倒也不像,但从这个距离看来,实在有些难以分清每个人的样貌特征。
「文化祭还挺开心的呢。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正经地享受了文化祭的氛围。」
「正经?」
「怎么说呢。哪怕不参与各个班级项目,光是在一边旁观这种氛围,不也别有一番乐趣嘛。」
「……我跟你还真是合得来啊。」
我也一样,若不是由
于那强制性十足的协同感,我也不会讨厌文化祭。脱离了日常的校园光景,光是在一旁看着也十分有趣,总能给我一种旁观者的感觉,亦或是观察动物般的快乐——虽然这种感受绝不会得到世间的认可就是了。
「初中时期你又是怎么度过文化祭的?」
「基本都是在教室里看轻小说。水斗同学你呢?」
「我也是在教室里看书。我记得当时看的是梦野久作的作品来着。」
「我去年应该是在看一部还没有书籍化的《成为小说家吧》作品吧。」
【注:成为小说家吧,日本的一个小说连载网站,日本的主流网文平台。话说这个真的有必要注释么……】
「对你而言,那也能算是轻小说的范畴呢。」
「是呀~。在文化祭期间,比起看几部新作我更喜欢把那些自己喜欢的作品拿出来重温一遍。这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懂。或许,是为了在文化祭的独特氛围里不迷失自我?」
「另外啊,比起主流题材,文化祭期间我会更爱看那些很挑读者的小众题材作品呢。这又是为什么呀?」
「我哪知道啊。大概是你那微末的自我展示欲在作祟?」
「可是在手机上看web小说这种事,在旁人看来根本就不懂你在做些什么啊?真是奇怪~……」
我回溯起自己的回忆。我究竟,是在哪次文化祭期间读的梦野久作品呢?
去年……绝对不可能。梦野久作这个名字,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太过糟糕。【注:「梦」字的日文读音同「结女」。】
在那种状态下……这种读作『yume』的字样,我怕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所以,错不了了,那是再往前推一年的文化祭。
当时我还是个初二学生——是我刚开始和那个女人交往的时候。
下定决心要将交往的事情隐瞒下去的我们,自然不可能奢望能够出双入对地逛遍文化祭的现场。
但是……对于这场在刚刚交到恋人之后便接踵而来的文化祭,我们又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念想呢?
我们的内心,一定怀揣着一份别样的憧憬吧。
所以,或许……这也是我的一次小小的自我表达。
那时候,我之所以会装模作样地在书桌上打开那本封皮上印有『梦』野久作字样的书本——
「——话说回来,水斗同学,」
伊佐奈的声音和视线中断了我的思绪,
「结女同学呢?她什么时候会来?」
随之而来的疑问,让我顿时如坠冰窖。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是丝毫没有头绪。……啊啊,想来也是。对伊佐奈来说,这个问题倒也算不上奇怪。我没有跟她说过这次只有我们两个人,考虑到三人一起逛过文化祭的经历,会误以为结女也会一起来到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为什么呢?被问到结女的时候,这份仿佛被戳到痛处般的感触又是怎么回事?
「……我忘了跟你说了。她来不了了。实行委员会那边有场庆功会。」
「这样啊。……嗯~……」
低头看着手上的奶茶,伊佐奈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住嘴。
「……你刚刚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功会?」
「是这样没错啦……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换作我是水斗同学,我估计也不会去参加吧。感觉没什么意思。」
……果然,这家伙是真的懂我。
这让我很是宽慰。伊佐奈能和我在同一所学校里,即便班级不同也成功认识到了彼此的存在。这对我来说,想必是天大的福分——
「……可是,」
——然而,与此同时,
「结女同学,恐怕会很寂寞吧?」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场天大的挑战。
在这个比起任何人都理解我、认同我的人面前……任何试图糊弄她的举动,任何试图藏在心底的秘密,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被她洞察,让她挖个一干二净。
换作是不久之前的她,大概也不会对此刨根问底吧。
然而,恰恰在不久之前,又恰恰是我亲自向她证明了——世间你我,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也不存在顾虑的必要。
「结女同学那么能干,在实行委员会那边一定也能吃得开吧。哪怕是在庆功会这种场合下,一定也能过得很开心。……可是,很想陪伴在左右的那个人如果不在现场的话,她一定会很寂寞的。」
「……你是想说,那个她想要陪伴的人就是我?」
「你这不是清楚得很吗?只是嘴上老是不承认罢了。」
或许如此。
又或许不是。
然而。
「所以你是想让我丢下你一个人,去参加那场一点都不想参加的庆功会?」
「你……很讨厌这样吗?」
「那当然了。话说在前头,我可是挺重视你的。」
「……嘿嘿。这话我爱听。」
伊佐奈又一次端起手上的奶茶喝了起来,
「但是……虽然也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啦……但我还是觉得,结女同学她,其实很想和一起奋斗了几个星期的水斗同学在一起……」
「……就算真是这样,」
漆黑的夜空在,在火光的照耀下,映出一片淡淡的绯红,
「这份寂寞感……也是她必须跨越的难关。」
◆ 伊理户结女 ◆
在文化祭氛围的推动下,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独自走出了操场。
从操场的正中心处发出通红的火光,一道道火星仿佛一颗颗火红的流星,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中四处飞扬。
我默默地站在人群的后方看着这道光景,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庞映入了我的眼帘之中。
是晓月同学。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叫出声来。
「晓——」
但是,我立即发现了。
川波同学,就站在她的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他们既没有牵手,也没有什么接触,只是保持着不远不近,能够轻微地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
在说话的时候,他们会转过头去望着对方的眼;话题结束后,又会重新望向篝火。
但是,就在他们身边的我却发现——
川波同学看着篝火的时候,晓月同学的目光看向了他的脸;
晓月同学看着篝火的时候,川波同学又会看向晓月同学;
——深深地,凝望着对方被篝火照亮的侧脸。
◆ 伊理户水斗 ◆
「水斗同学是觉得这是为结女同学好吗?」
听到伊佐奈开门见山的提问,无处可逃的我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我和那个家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看着飞舞的星火在夜空中渐渐消失的景象,
「乍一看合得来的部分,其实根本就似是而非。比如我们都喜欢读书,但其实喜欢的类别却完全不一样;再比如和生性喜欢独处的我不同,她的独处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她别无选择罢了,只要习得了相应的社交技能,融入其他的群体也是理所当然。我和结女,其实根本只是偶然之间,暂时性地,曾一度走到过一起的人而已。」
这种事情,想必我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明白。
曾几何时,我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一度想要抵抗这样的命运。
但到头来我却发现,无论自己再苦、再累,我也无法狠下心来改变自己。
「在小说里,总有那种成长性十足的主人公吧。原本孤身一人的主人公交到许多朋友,原本被打上无能的标签人间人欺的主人公,最终也会通过自身的努力屹立于世间的顶点。说实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这样的角色产生共鸣。毕竟,他们所谓的成长,毫无疑问都建立在自我破坏之上。为什么他们为了往上爬,不惜将至今为止的自己全部推倒重来?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明明一个朋友都没有却安于现状的我又算什么呢?身处底层却一点都没觉得不甘的自己又算什么呢?——人类这种生物,就非要『成长』到这种地步不可吗?」
我从未拥有过能够破坏的自我。
也从未拥有过能够成长的属性。
我也曾无数次地意识到自己不存在所谓的理想。哪怕曾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过『不该如此』的违和感,却也从未浮现过『应该如此』的理想图;哪怕读过一本又一本的小说,『我想写这个』的创作欲却也未曾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移花接木。
从读过的小说之中,盗取他人的人生——我的一切,充其量也只是移花接木、东拼西凑的缝合怪罢了。
不曾有过等级的人,自然不可能实现等级的提升。纵使世上有再多的小说,又怎能写得出能促使一个丝毫没有成长才能的人获得成长的故事呢?
他们嘴上说着只要努力谁都能成为下一个他们。
殊不知,世上偏偏就是有人能不被包含在这个『谁都能』的范畴之中。
「说白了,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能办得好任何事情也无法获得成长,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想到去改变自己,也一点都不觉得这种态度有什么问题——我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本性。」
生日,圣诞,情人节。
当我发现自己哪怕在这等重要的节日里毫无作为也过得心安理得的时候,……顿时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我终于明白,我和绫井并不是同一路的人。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自己的活法低人一等。只是……我们不一样,仅此而已。……伊佐奈,你一定能懂吧?你应该能理解世上的的确确存在着这种类型的人吧?你也一定明白,两种人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绝不存在任何相互理解的可能性吧?」
「……是的。我明白。」
伊佐奈毫不迟疑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的这番举措,对我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救赎。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的确曾让我很受伤……在和水斗同学相遇之前,甚至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不同』的存在……」
「对吧?所以我——」
「但是。……但是喔?」
伊佐奈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的确,我也觉得水斗同学和结女同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也觉得你和她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一切的一切的确都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如果按照我妈的说法,认为应该选择一个和自己合得来的人作为结婚对象的话,你和结女同学的确是不应该结婚的两类人没错。……可是啊,再怎么说也没有什么绝对不能喜欢上对方的道理吧?」
「……什么意思?」
「如果水斗同学——或者结女同学——是个排他性极强的人,那的确是不太可能走得到一起的没错。可是,异性恋和同性恋者就算无法相互理解也能成为朋友,就算无法理解对方的观念,也依然可以相互包容,不是吗?」
「…………这倒是没错。」
比如说——我并没有结女那么喜欢推理小说。
但是,我依然可以听结女谈论推理小说的话题——哪怕没有办法真切地对她所描述的一切产生共情,但这样的时光,也绝非毫无意义……。
「从成长环境到三观都截然不同的两人相爱,这样的例子只要找找肯定能找到很多吧?哪怕是在水斗同学读过的小说里,应该也会有很多这样的情侣存在吧?可你为什么偏偏就觉得自己做不到呢?」
「……………………」
啊啊,伊佐奈——你说得没错啊。
你的话语之中总是透露着一股子无可辩驳的正确性——让我不禁感叹不愧是那个凪虎女士的女儿。
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愈发痛切地明白。
就连这样无可置疑的正确性,都已然无法撼动我别扭到了极点的心境——
「——我说啊,伊佐奈。『喜欢』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定是在我的心中潜藏多年的疑问罢。
「你说身处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也可以相爱——但一个不知喜欢为何物的人,也能适用这样的道理吗?」
◆ 伊理户结女 ◆
我坐在操场角落的长椅之上,眺望着随心所欲地享受着篝火晚会的学生们。
晓月同学的身旁站着川波同学的身影。
羽场学长也陪伴在红学姐的左右。
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光景——
望着冲天而起的篝火。
望着陪伴在身旁的那个人。
◆ 伊理户水斗 ◆
一切绝不是一场谎言。
无论是我和绫井一同度过的时光,还是我对她的感情。这一切的一切,都绝没有半分的虚假。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要我怀疑起自己的一切,这些,已经足够了。
对曾经深爱的人深恶痛绝,哪怕见上一面都让我痛苦万分。
这样的半年时光,已经足以令我怀疑起这份曾经无比明晰的感情。
我透过铁丝网,俯视操场正中势头正旺的篝火。
围在篝火旁的学生们,尽收我的眼底。
「……唯独这一点,你也一定不会明白吧。当时的我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只怀疑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究竟算个什么,只是打心眼里……厌倦了这份感情。一旦落到了这个地步,就已经无药可救了。我再也无法沉下心来细细感受,再也不可能不心生怀疑——怀疑自己的喜欢到底是真是假,怀疑这段感情会不会只是我一时的糊涂。」
越想,就越是想不明白。
越是不明白,就越是心生疑念。
这也早已不再是我和她能否互相理解的问题。
而是……我甚至,已经无法理解我自己。
「你能回答我吗,伊佐奈……?大街小巷的人们天天挂在嘴边的『我喜欢你』,这归根结底到底是个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我之所以问她这番话,是因为我一心笃定她绝对答不上来。
但伊佐奈却抬头望向星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大概是已经忘记了罢——
这家伙即使是我的同类……但是,也断然不是同一个人。
「那,我说一说我自己的感想吧。」
「……,哈?」
「这是……我当初意识到自己喜欢水斗同学的时候想到的事情。……顺带一提,这话说来还挺羞耻的,你可不要让我再讲一遍喔。」
听罢,我顿时闭上了嘴。
伊佐奈依然抬头望着星空,一片淡然地继续讲述起来。
「说实话,当时也正是被南同学和结女同学两人指出这一点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啊~,这么说来我确实好想和水斗同学约会』的。……但是仔细回想之后,我又想起当时从自己的脑海里闪过的,其实还有其他的东西。」
「……………………」
「……是侧脸。水斗同学各种各样的侧脸。在图书馆一起读书时的侧脸——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时的侧脸——一张张的侧脸就这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记忆里,多得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这才意识到,我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偷偷地在一旁窥视了水斗同学这么多次。」
「…………啊…………」
——穿着十分合身的大正浪漫服装,一脸紧张地盯着手机屏幕的她。
——为了班级企划坐在桌前查资料,直至深更半夜的她。
「所以我想……说来也很单纯啦,」
——一脸严肃地盯着一条接一条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中的信息的她。
——将海报抱在怀里,和学姐谈笑风生的她。
——在鬼屋之中十指相扣,对我展颜一笑的她。
——在停下脚步的瞬间,疼得面部一阵扭曲的她。
——……
「如果你发现你对某个人各种各样的侧脸了如指掌——那么我想,那个人一定就是你喜欢的人了吧。」
◆ 伊理户结女 ◆
——百无聊赖地透过铁丝网俯视着整个校园的他。
——在昏暗的房间里相拥之后,羞得红透了耳根子的他。
——淡定地观察着我脚上被磨破的伤口的他。
水斗一副又一副的侧脸,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露出和平时天差地别的笑容,出去接待客人的他。
——受到圆香小姐的纠缠,微微皱起了眉头的他。
诚然,我或许的确做出了所有能做出的错误选择。
——看见东头同学的Cosplay,不知为何面露懊恼之色的他。
——看着逃脱游戏的谜题,满不在乎地思索着答案的他。
但是,光是今天,我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见识了他这么多从未展露过的侧颜。
既然如此——
◆ 伊理户水斗 ◆
——尽管已经筋疲力竭,却依然强打着精神认真接客的她。
——用如同对待亲生弟弟般的态度应对着竹真的她。
——看着逃脱游戏的谜题,皱起眉头面露难色的她。
一段又一段的记忆排山倒海地涌来。
我记得。我还记得。我全都记得。
明明自己没有刻意去记,它们却都是那么的刻骨铭心。
明明那些时候的她根本没有在看我,我却将她的面庞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不存在任何的必要性,我只是单方面地、自顾自地,时时刻刻地挂念着她。
原来——我对她已经在意到了这样的地步。
头晕目眩。
眼前发黑。
怎么办。
啊啊——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哪。到底如何是好啊。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毕竟,难道不是吗?
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啊。
「话说回来,水斗同学……刚才我忘了问你了,」
伊佐奈背靠着铁丝网突然问道,
「初中时期,向
对方告白的是谁呀?」
我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看我像是那种会告白的人吗?」
「那第一次约会是谁邀请的?」
「……是她。」
「那初吻呢?」
「…………接吻的气氛是她创造出来的。」
「那你们第一次——」
「我早告诉过你我们没做过了吧。」
准确说来——我们曾有过那个打算。
但明明尽心尽力地准备了一切,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做的人……是我。
「……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一味被动地接受着她的付出。」
我的口中道出的,是我长年累月的忏悔之情。
「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一味地享受着她的付出,吃着天上掉下的馅饼罢了。哪怕后来我们陷入冷战,在真的无药可救之前她也一直都没有放弃,一直在试图挽回。……而我呢?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啊。」
这份忏悔,便是我日复一日的自残之举。
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也不愿这样的自己得到她的原谅。
更无法接受这份自我厌恶的情感让她也受到了波及。
回想起来,我根本就是个撒娇的小孩。
我沉溺于她的努力,沉溺于她的温柔。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意她的努力和温柔被分到别人的身上——哪怕只是几个普通的朋友。
在这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内,作为绫井结女的男朋友……我从没有付出过任何东西。
「嗯~……那,你不介意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伊佐奈开口说道,活像是个电视剧里的警察。
「一开始向对方搭话的人——是谁?」
——推理小说,你也喜欢吗?
我没有忘。
怎么可能忘得了?
「……,呜……」
对我而言,那是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也是最让我无法忘怀的记忆。
那是神明设下的陷阱。
那是命运对我露出了獠牙的瞬间——也是那场漫长的美梦的,一个开端。
「…………呜呜…………!」
对啊。
对啊。
对啊!
就算一切只是偶然,但毕竟让这一切拉开了帷幕的人————
「————…………是我…………!」
这件事……是我做的。
唯独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
哪怕是毫无作为的我,唯独这件事……。
「诶嘿嘿……和我那次一模一样呢。」
不知为何,伊佐奈看上去有些高兴。
「那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我能早结女同学一步认识水斗同学的话,或许我就能和你交往了吧。」
我强忍住某种仿佛要涌到嗓子眼般的冲动。
我一直以为——一直一直一直,都以为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
以为这一年半的时光,是我人生中的,一次再惨烈不过的失败。
我一直以为,是我无聊的占有欲,毁了结女鼓足了勇气的告白,毁了她难得的成长……。
但是。
要是没有我的那一句话,一切都不会开始。
我们不会升入这所学校,也不会和伊佐奈萍水相逢。
我们只会成为一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的一家人。
我们之所以没有变成这副模样。
我之所以能得到眼前的这位朋友这般的照顾,之所以能想到她如此之多的侧脸,之所以会有如此欣喜若狂的感觉——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对她说出了那一句话啊。
唯独这一件事,是我也能办得到的。
咽下这潮水般涌上心头的喜悦,我透过铁丝网看向操场的方向。
在这数以百计几乎无法分辨的人山人海之中。
我看见了——那张世上最让我熟悉的侧脸。
「……伊佐奈。」
我回身朝着这位最好的挚友说道,
「改天,我一定找机会补偿你。」
「嘿嘿~♪那我等你喔!」
我飞奔着离开天台。
——为了向她,传达这番早该传达的话。
◆ 伊理户结女 ◆
曾经那么壮观的篝火,如今也终于已经燃尽。
至此,文化祭终于宣告结束。
被准备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这几个星期,也终于迎来了完结。
话说回来,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完成如此大规模的工作呢。……一想到这里,原本紧绷着的神经也顿时感觉放松了不少。
后天还有现场的整理工作要做,待会儿还要去参加下半场的庆功会才行,明明现在还没有到能够享受这份成就感的时候……。
好啦。我强行切换了自己的情绪。
再在这里待下去,身子只会越来越冷。趁着集合时间还没过,赶紧和大家汇合吧——
正当我想到这里,……一阵脚步声传进了我的耳朵。
那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在我的身旁忽然停下,……然后,又坐在同一把长椅上,和我相隔仅仅两个手掌的距离。
他把自己的右手在这个空隙间放下,仿佛要试图将它填满。
见状,我也将左手放到他的身旁。
只要相互向前再伸出那么一点,两只手就能重合在一起。但只要不伸出这只手,我们触碰的,就不过是长椅冰冷的表面而已。
回想起来,我们似乎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我本以为,我们这辈子都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究其一生也无法更近一步。
但是——但是。
哪怕只是小拇指的指尖。
哪怕微弱到连体温几乎都感受不到。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逃避,的的确确地触碰到了对方。
「……来得可真迟啊。篝火都已经快灭了喔?」
我看着几乎已经燃烧殆尽的篝火,对他说道。
「篝火这种东西,看着也没什么意思。……我这次,是来完成作业的。」
他回答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地生硬。
而这,也是顾虑了我的感受才戴上的伪装?
果真如此的话……那未免,也太过蹩脚了些。
「谢谢你。」
水斗开口说道。
从他的口中道出的,是平时的他绝不会老老实实说出口的那句话。
「……谢什么?」
「很多事情。至今为止,有太多事情应该对你表达感谢了。你不仅在实行委员会里照顾了我不少,在家的时候,怕是也免不了操心吧——何况,由仁阿姨也对我说过。」
「妈妈?」
「就是你照顾我感冒的那次。她让我向你道个谢。」
惊讶之余,我下意识地望向水斗。
水斗的侧脸,被篝火燃尽后重新降临的黑暗笼罩起来。
「这事……都过了一个多月吧?」
「不行么?」
「你到底是有多想谢我……」
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这么短短的三个字。
……为了说出这番话来,究竟耗费了他多大的觉悟啊?
「实行委员会那边的照顾,不是让你很烦吗?」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得谢谢你。……仔细想想,至今为止,我说这话实在是说得太少了……仅此而已。」
反过来说。
现在的他,可是鼓起勇气将这拖了一个月之久的感谢说出了口。
光是这件事——嗯,不就已经很值得我高兴了吗?
「我才应该谢谢你呢。委员会那边你也关照了我不少……至于感冒,第一学期那会儿我感冒的时候,也是你照顾的我。这下算是扯平了吧?」
「是啊……所以……我接下来的话,就不再是我以前落下没说的部分了。」
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
正因为知晓着水斗各种各样的侧脸,我才终于察觉到。
水斗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微微地抿紧了嘴唇——他在紧张。
「我……能提个任性的要求吗?」
我们的指尖又是轻轻一碰。
「嗯。……怎么了?」
「接下来……」
水斗用力地吞了吞口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随后又微微低下自己的头颅,……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声响。
「……接下来,别去参加下半场——和我,一起回去吧。」
我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会如此令我欢喜。
但是我想,这一定是一桩值得让我欣喜若狂的好事。
这一定,是一桩值得让我高声欢呼的大事吧。
不过嘛,……现在的我,可是一个懂得轻重缓急的大人了。
我用从容不迫的笑容掩盖住刚刚情不自禁地咧开的嘴角,
「真拿你没办法呀。仅限这一次喔?」
听罢,水斗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绷
得僵硬的嘴唇也安心地放松下来。
随后,终于将视线对准我的眼睛,又一次说道。
「……谢谢你。」
我想,今天已经不仅仅是个学校的文化祭开办的日子。
除此以外,还会是个特殊到难以名状的某种纪念日罢。
◆ 伊理户水斗 ◆
疾驰而过的车灯,照出两道长长的人影。
这条一如既往的上学路,光是换成夜景就给了我截然不同的感觉。……不,这份别样的感觉,又或许别有原因也说不定呢。在某个契机过后,眼中的世界焕然一新,这种现象可是一点都不罕见呢。
「虽然辛苦,倒也挺有意思的吧。」
用仿佛刚刚吃饱喝足过后一般的轻松语气,结女感叹道。
「能大家像这样齐心协力地完成工作……我们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参加社团,但社团活动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谁知道呢。我只觉得很累。」
「辛苦啦。从今往后,你又可以尽情享受独处时光了喔?」
我在一旁看着结女笑着捉弄着我的模样。
顺着太阳穴垂下的发丝,在面颊处照出一道道阴影。明明从早到晚工作了一整天的时间,她的脸上却依旧看不出疲惫之色。
从几时起,我曾度以为自己只能在一旁遥望她的这张侧脸。
在不知不觉间,我在自己和这张侧脸间,亲手砌起了一道无形的障壁。
但是。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只要我能伸出手,就一定能触及她的身影。
「——嗯哎!?」
结女突然大吃一惊,朝着自己的左手看去。
——看向那只被我牢牢地握紧的左手。
「诶?诶?……好端端的突然怎么了?」
「……天色暗了,我怕你迷路。」
「那也是在很挤的时候才会做的事吧!」
尽管嘴上这么说,结女也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
光是这样。
光是如此微小、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已经让我安心得几乎叫出声来。
我这个家伙,可真是有够烦人的呢。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脆弱到这种程度。
但是——我已经不再畏惧。
为了和这样的自己抗争,我已经做好了一切觉悟。
「……我说啊。」
「嗯?」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途。
走了一段后,结女窥视着我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什么事?」
「那个……红学姐跟我商量过了。」
「商量?」
「嗯。」
听到她若无其事却又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的语气,我竖起耳朵聆听起她接下来的发言。
结女抬头仰望着那片早已司空见惯的星空,将证明我和她之间『截然不同』的决定性证据,赤裸裸地抛到了我的面前。
「——红学姐她,邀请我加入学生会。」
……啊啊。
意外的是,我对此竟没感到什么违和感。
本届学生会将在文化祭后宣告结束。我也曾听说过,红学姐之所以会担任实行委员长一职,也有几分作为下一任学生会长的就任进行实习的意味。
既然如此,……从实行委员为基础打造自己的学生会班底,倒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而现在的结女能入得了她的法眼,也同样不足为奇。
「……你怎么看?」
我从结女那双直视着我的双眼中,已经看到了明确的答案。
既然如此,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从背后推她一把了。
「你是想去试试的吧?」
结女沉默片刻,
「……嗯。」
「那就去试试吧,没什么好犹豫的。」
「嗯……」
结女的视线重新看向正前方,
「顺便问一下……她有邀请你吗?」
「没有。我根本不适合干这种活。」
毕竟,学生会里已经有那个红学姐在了。……她虽然表面上掩饰得很完美,但骨子里和我与伊佐奈绝对是同一个类型的人。自己的继任者最好还是选一个和自己不同类的人来当——关于这一点,她的心里想必早就有了定数,
「这样啊……」
结女发出的一声叹息,又让我有些高兴。
虽然或许只是我的误会……但我想,她大概也曾因与我类似的问题而烦恼过吧。
我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我在,你就放不下心?」
面带微笑,以一副捉弄人的口吻。
一如那场烟花绚烂的夜晚以来,她一直对我所做的那般问道。
结女又瞥了我一眼,倔强地嘟起了嘴。
「……别拿我当小孩子。虽然实行委员期间我确实因为不懂规矩的缘故搞得有些慌乱,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哼,真是这样就好咯。」
「都说了我没事!」
是啊,已经没事了。
毕竟我已经明白,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你的身影。
也明白,只要握住你的手,你也会回应我的心意。
哪怕我们走在截然相反的人生路上,哪怕两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一切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终于握紧的这只手,我也绝不会放开。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