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终幕

或许因为没人,夜晚的市民音乐厅外观具有不可思议的威严。

从椿居住区域的车站搭公车到这里约二十分钟,距离车站颇远的这座音乐厅是附设于市公所的设施。椿隔著卡车窗户,望著搬到这座城市时只造访过一次的厅舍。

倒车的警示音立刻停止,坐在驾驶座的清河拉起手煞车。

「到了,可以下车了。」

「谢谢!」

「辛苦了。」

搭乘两吨卡车一起来的,除了驾驶清河之外,还有负责劳力工作的滨崎和椿两人。他们下车之后,立刻前往后方的送货专用入口。

东都大歌剧社的成员已经在那里等候。

戴著口罩的理惠挥挥手。

「我等好久~快快搬进去,搭好乐池吧。」

「知道了。要开门了,大家一起来帮忙搬大道具。」

其他社员听到后,立刻开始打开巨大的音乐厅送货门。另一方面,椿则跑向卡车的货台。她等候钩环拆下来,然后伸手搬运宛若立体拼图般堆起来的舞台道具。

直到正式公演前日的今天,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匆忙。

这些日子以来,椿加入合唱团唱歌,历经好几次排练,并协助制作大道具与服装。得到大家的指导、在尝试错误中完成一场舞台的经验,对椿来说一切都很新鲜。尤其是首度把大道具的板子立起来排列时,令她相当感动。包括众多小道具及细微动作的演技在内,这或许是她第一次确实理解到歌剧构成要素之多。

公演前夕的搬运工作开始之后,椿和滨崎两人从卡车搬出灰色大桌子。

「羽鸟,小心脚步。」

「没问题──我要上楼梯了。」

穿著牛仔裤的椿默默地搬运大道具,清河无力地看著她。

「我来就好了……小椿,你为什么要率先拿这么重的东西……」

「进这个社团之后,我得到很多锻炼,所以没问题。平常去采买钉子油漆之类的,也让我臂力增加不少。」

「你锻炼得比现在更强,是打算要去干什么……」

虽然这么说,但是和必须保护手指的管弦乐团员相较,歌手好歹只靠一副身体。椿把口罩往上拉,避免吸入灰尘。两人发出吆喝声,把桌子抬上送货门。

进入里面,就是舞台右边的侧翼。接连搬进来的立板和支撑板子直立用的部件堆积在一起。在此同时,进入音乐厅的社员分工合作,搬走椅子并开始设置乐池。

椿把椅子搬往舞台左侧而横越音乐厅时,看到正在进行的设置工作,兴奋地说:

「好厉害!原来乐池是这样做的。」

「这一带的音乐厅很少会有乐池,所以到头来总是借这个场地。」

搬运平台的滨崎告诉她。

乐池是位在观众席前方、舞台前缘凹陷的空间。

平常这里和其他区域一样设置座位,不过在上演歌剧等时,就会撤除座椅、降下地板。整个乐池会立起区隔用的墙,因此从同样高度的观众席看不到里面。

椿不知道管弦乐团要在较低位置演奏的由来,不过大概是为了让观众把注意力放在舞台之类的原因吧。她以前每次去看歌剧时,休息时间就会过来窥视乐池。看到乐池中的乐谱和乐器仍旧放在原位,就像看到华丽舞台的幕后一般,感觉很有趣。

然而她一直想看的舞台幕后,此刻就展现在眼前。她努力忍住想要像小孩子般蹦蹦跳跳的冲动。

正式演出前日浮动的气氛,令椿感到怀念。她抬头看还没点亮的聚光灯,脑中有一瞬间闪过音乐比赛的白色光线──然后按住心跳加快的胸口。

「羽鸟,怎么了?」

「啊,我没事!」

──不要紧,现在不是一个人。

椿这样告诉自己,继续工作。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询问正在组装大道具的滨崎:

「滨崎,你是因为喜欢歌剧才进入这个社团吗?」

这已经快要成为惯例问题了。东都大歌剧社的乐团首席即使面对这个唐突的问题,依旧露出笑容回答: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喜欢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不过他好像没有很多歌剧作品……」

「没错。所以我的野心就是有一天要在这里上演《尤金•奥涅金》(注3:尤金•奥涅金 《尤金•奥涅金》是柴可夫斯基作曲的歌剧。)。歌剧以外的曲子,在其他地方也有很多演奏机会。」

「原、原来如此……」

看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不过对于多才多艺的滨崎来说,这个社团应该是绝佳的发挥场所。

看到椿叹服的模样,滨崎似乎想到什么,笑著对她招手。椿靠过去,他便压低声音说:

「你下次也去问问看黑田的理由吧。很有趣喔。」

「我之前问过了。他说是因为第一次看到的舞台管弦乐很棒,再加上观众的反应也很热烈……」

「啊,这个说法故意模糊了重点,事实上……」

「──你们在摸什么鱼?」

听到突如其来的冷淡声音,滨崎立刻假装没发生什么事,连忙回去工作。椿虽然很想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不过在黑田本人面前似乎不太方便问。

椿回头,与站在乐池中的黑田视线交接,心跳不禁加速。

拿著小提琴盒和乐谱的黑田稍稍皱起眉头。

「你又一个人拿那么重的东西。」

「这其实没有很重。」

豪华的皮椅是滨崎从家里拿来的。由于不是社团内部自己做的道具,因此必须小心搬运。至于在其他社团被当成废材处理的巨大电缆卷轴,则被直接放在外面的柏油路上滚动。

黑田听了她的回答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瞥了一眼手表,就提起别的事:

「还有一小时。」

「……是的。」

明天就是正式演出,因此要在夜间进行准备,可是也不能花太久的时间。为了能够在次日进行彩排,在组装大道具、设置乐池之后,大家就要早早回家休养身体。

然而──只有椿和黑田有别的要务。

「羽鸟,开始发声练习吧。电子琴放在观众席。」

「好的。」

椿的双肩顿时感到紧张的压力。不过她立即把紧张的念头从脑中驱走。

──不要紧,她就是为了这个而一直在暗中练习。

她依照黑田的指示,前往观众席开始做发声练习。她的声音配合电子琴的音高缓缓滑动。

不久之后,歌声就回荡在音乐厅的每个角落,震动空气的声音让工作中的社员都回头。

「喔,是羽鸟。」

「状况似乎不错,不愧是本社的秘密武器。」

歌声清脆而嘹亮。

声音非常轻盈,却不会过于细微,每一个音都美妙而扎实,使她唱出来的歌声绽放光芒。

在舞台上工作的清河抬起头说:

「小椿好厉害。」

理惠为了避免吸入灰尘而按著口罩,笑著说:

「真的很好听。让我想到谢丽尔•斯杜德(注4:谢丽尔•斯杜德 美国女高音,亦曾担纲演出《茶花女》。),真想听她唱各种不同的歌。」

乐池中的黑田回头,看著在后方观众席唱歌的椿。她全神贯注地抬起头发出声音。

这是纯粹爱好歌唱的身影。看著她优美挺直的背脊,黑田露出微笑。

「你还是这样最适合。」

清脆的歌声重叠著好几支榔头敲打的声音,滨崎拿著设计图下达指示。

椿感受著这样的空气歌唱……不久后约定的时间到了。

无人的音乐厅笼罩在静寂中,宛若在沉睡中等候梦的开始。

椿独自站在铺木板的舞台上,注视著此刻明亮的观众席。

黑田注意到了,从乐池的指挥台呼唤她。

「怎么了?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不是……我只是想起,第一次看歌剧的时候,是从更远的座位观赏舞台……」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坐在偌大的一楼观众席非常后面的位子,舞台上看到的歌手只有指尖大。虽然是在那么远的地方,椿却觉得唱咏叹调的新娘「幸福地笑著」。她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因为优美的演技让她产生这种感受?到现在她已经不清楚了。

当椿回想起自己的源头,黑田对她露出微笑。

「即使在旁边看也知道,当时的你很紧张。」

「我的确很紧张……咦,你为什么会知道?」

黑田不可能会知道国中时的事情。

椿感到不解,但黑田只是笑了笑。

「你果然还是不记得,那就算了。」

「不记得什么?抱歉,请你说清楚……」

就在椿想要跑到乐池时,观众席后方的门打开了。

踩响高跟鞋走入音乐厅的人物看到里面只有两人,皱起眉头。

「我听说你们要上演歌剧,不是吗?你们到底有多缺人?

「正式演出是明天,所以今天只有我,加奈美。」

事实上,大家知道这件事之后都主动提议要帮忙。

然而因为是正式演出前一天,椿虽然感谢大家的心意,不过还是辞谢了。而且这是她自己本身必须克服的问题。

她深深吐出几乎颤抖的气息。

昔日以歌手与伴奏者身分站上舞台的两人,此刻分居舞台与观众席,无言地对视片刻。

收到椿的简讯而来的加奈美叹了一口气,开始走下观众席的阶梯。

「算了,这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是来看歌剧的。反倒是你,既然明天是正式演出,应该有很多事情该做吧。还不快点去做?」

「嗯……谢谢。」

椿过去受到加奈美如此强硬的激励而不断向前。即使是痛苦的舞台,只要想到加奈美在后方,就会成为心灵的支柱。

现在或许仍旧没有改变。

椿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看著黑田说:

「请多多指教。」

「……真的没问题吗?」

「是的。」

老实说她没有自信,甚至因为紧张与恐惧而快要不行了。她开始觉得自己会不会仍旧跟那场比赛时一样。

然而是她自己选择了要站在这座舞台上。为了喜爱音乐、继续唱歌。

这就是椿达到的纯真。

她朝著舞台左侧鞠躬。以此为信号,观众席的灯光变暗,舞台上的光线也消失了,只剩下黑田谱架上的灯光浮现。

在宛若椿倒下那场比赛的黑暗中,从观众席发出惊讶的声音。

「椿,你……」

「不要紧。」

──你一定要相信我,加奈美。椿在口中喃喃自语。

当她抬起头,白热的聚光灯照亮她。

全白的光线。

照亮一切的光线照射在椿身上。她抬头望著上方。

视野被涂白,呼吸停止。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思考。

一切都消失在白色中。

世界开始摇晃。

──暴露在白日底下的,是自己没有才能的事实。

剩下的是孤独一人的黑暗房间。

如果拥有一小撮的才能,即使痛苦,自己或许有一天也能够到达冀求的地方。

如果她拥有强韧的精神力量,即使知道自己的极限,或许也能坚持停在原来的路上。

然后──如果有颗坦率的心,她就能接纳原本的自己,在苦涩中温和地踏上别的道路。

然而自己都没有。她只是闭上眼睛,逃离喜爱的东西。

她想要踏上新的道路,却仍旧陷在那一天无法动弹。这一定就是惩罚吧。

所以自己至今仍旧──

「──羽鸟。」

她听到某人的声音。

「听得到吗?羽鸟。」

声音传达到被切割的世界。

这是不论到何处都会看著她、引导她的──指挥的声音。

「看著我。」

「……!」

她屏住气息。

视野仍旧是白色的。灯光照亮周围。

在这光线当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每次都是如此。在舞台上,最后大家都是如此。

「……不对。」

低语声从口中溜出来。椿握紧拳头。

在被烧尽的视野中,唯一看到的人就是指挥。

他是统合并创造音乐的人。有他在,歌手就不会变成孤独一人。

不论是在黑暗中、或是在白热的光线中,都会以指挥棒引导她。

椿咬紧牙关看著黑田。黑田轻轻点头。

「羽鸟,你能唱吗?」

指挥棒与黑暗的观众席形成对比。

它的力量让椿挤出声音。

「可以。」

「那就抬起头。」

严格的激励,是指挥无可动摇的指示。

椿在冻僵的双脚施力。

她深深地吸入空气,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全身仍旧被光染成白色,但这道光并不会危害自己。

她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

她接受被光线照射的事实。

椿稳定加快的心跳,把颤抖的手指握在手中。

她花了时间挺直背脊,黑田抬头望著她。

他的眼神很温和。接著他稍稍微笑。

「准备好了吗?」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

椿花了几秒钟的时间面对过去,并恢复自我控制。

对于花时间在这样的自己身上、对她伸出援手的黑田,椿内心只有感谢。

黑田拿起来的不是指挥棒,而是小提琴的琴弓。看到他拿起自己的乐器,唯一的观众加奈美瞪大眼睛。

「该不会……」

──琴弓宛若嚆矢般被拉动。

声音充满气势。

戏剧性的旋律,只要听第一小节应该就知道是哪一首曲子。虽然有钢琴和小提琴的差异,不过加奈美自己也弹过同样的伴奏。

「西西里晚祷……」

这是威尔第的难曲,标题为〈谢谢,亲爱的朋友们〉。

这首回忆中的咏叹调,正是椿无法唱完的曲子。

小提琴乐音缭绕在黑暗的音乐厅中,美到令人想要哭泣。

掺合了幸福与乡愁、以及苦涩命运的旋律,让椿的胸口热起来。她的内心高喊著想要唱歌。

拉小提琴的黑田看著椿,椿在内心对他点头。

──由指挥者伴奏兼指挥。

这是在那天之后,两人找时间练习的方式。由乐器演奏者兼任指挥的这种演奏法,通常不会运用在复杂的威尔第作品。

然而此刻他只对著椿一个人指挥。

为了不错过他的一举一动、不让自己变得孤独,椿集中注意力。她把右脚稍稍退到左脚后方,解除肩膀的力量,挺起胸膛。

她深深吸入空气,直到腹部底层。

然后抬起头。

畏惧灯光的心灵,被另一个自己压下。

黑田的琴弦奏出快速的音符。椿配合他拿著琴弓的手举起来的时机,张开嘴巴。

「Mercé, dilette amiche──di quei leggiadri fior──」

声音很响亮。

比以前传递得更远、更自由。

椿仔细地捞起随时有可能崩落的声音颗粒。

她在白色的光芒中伸出手,这是唱出对众人感谢的爱之歌。

「Oh! fortunato il vincol che mi prepara amore──」

椿把颤抖的手放在胸前。

从她体内涌出的,是纯粹的喜悦。

尝过屈辱与悲叹的女性,祈求著与心爱的人得到幸福。

忘记复仇,梦想著今后的平静生活。

即使无法消失的悲伤永远残留下来。

即使等候著他们的是痛苦的未来。

仍旧珍惜现在而歌唱。相信一切是可以改变的。

椿以高亢而优美的声音唱出希望。

颤动空气的声音悠悠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小提琴的旋律依偎并引导著清亮的歌声。

「O caro sogno, o dolce ebbrezza! D’ignoto amor mi balza il cor!」

如果要在歌声中加入感情,那么放入这首歌的心情不属于别人,而属于自己。

向最重要的朋友唱出感谢之歌──对椿来说,这个对象只有一个。

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加奈美。两人互相鼓励,爱著同样的东西。

因为有她在,自己才能来到这里。

也因此──才会爱著她。

即使因为嫉妒而扭曲、羡慕她的坚强,但这份感情依旧不变地留下来。

『我会努力成为可以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

说出天真无邪梦想的那个时期,加奈美总是在她伸手可及的旁边。不知何谓孤独的自己,一定比任何人还要幸福。

然而今后两人的路会越走越远。

她们松开彼此的手,踏上各自的道路。

即便如此,只有歌曲一定能够传达这份心意。

因此椿要向她表达无尽的爱情与感谢。

『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变。加奈美。』

椿抬头看刺眼的光线。

燃烧胸口的热度转换为声响。

情感化作声音,声音变成歌曲。

连同昔日无法一起观看的舞台,全部传递给她。

即使只是碎片,也希望能够让她感受到那光芒之美。

椿最想要唱这首歌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挚爱的好友。

音乐厅的每一个角落,都回荡著鲜明的声音。

唯一的观众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舞台上的歌手。

「椿……」

宛若经过琢磨的宝石般美丽。

而且更温暖而温柔。

听到嘹亮的歌声,加奈美紧闭嘴唇。热泪沾湿长长的睫毛,掉落在膝盖上。

舞台转眼间变得模糊,眼睛所见的东西都带著淡淡的光芒。

在这当中,优美的歌声无限延展。

歌唱的纯粹喜悦、以及此时此刻,永远不会变得污浊。

她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更幸福──不,她现在……确实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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