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地的影像真的太过巨大了。
十五岁以后的奈绪子一直和加地在一起,在她缓缓成年的每个日子,总是和加地一起走过,如果奈绪子完全忘掉这些日子,她十五岁之后的记忆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我明白,我真的完全明白,所以我才不去触及加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忘下掉加地的事,我迄今仍清楚记得两人在屋顶上喝果汁的那一个夜晚,以及一块完成教室布置后,那张得意的脸孔。对我来说,加地是非常特别的人,我一直都很憧憬他;他恰似伸手也触摸不到的星星一样,让我持续凝视着他。
有时我会想,如果加地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好!
如果加地平安无事回来,他与奈绪子现在应该仍在交往吧?应该彼此温柔并肩地走在一起。
我只要看着两人幸福的情景就好,那样,心情也会舒畅愉快。可是,加地已经不在,他死了。所以与奈绪子交往的人不是加地,是我,现在是我与奈绪子并肩走着!
搭乘地下铁回到我们居住的市镇时,已经是夕阳西斜,走在东西延伸的商店街上,夕阳正面照着我,回头,背影拉得很长。这真的是我的影子吗?就在此时,有人叫我。
「咦,你不是川岛吗?」
我转回头,一看,是奈绪子的父亲。「啊,您好。」
「出门去哪里吗?」看到我提着包包,他问。
「是的,到学校去。对了,昨天谢谢您招待。」
「别客气,我自己也很高兴。」
在户外碰面。他的态度有稍许不同,尽管是随处可见的中年人,却与奈绪子一样地悠闲,眼神也相当柔和。
「刚回来吗?」
「是的。」
我并非想「擒贼先擒王」。也没有那种小聪明,我只不过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况,我一旦受到长辈的邀约,总是无法拒绝。
「那,我奉陪。」
虽然说是吃晚饭,但是他理所当然似地进入居酒屋。店内正在烤肉,烟雾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噜叫出声。
我们在靠里面的座位坐下,点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虽然也暍过,但先干一杯吧!」
「好,干杯。」
碰杯后,我们把啤酒灌入胃内。
「想不到和女儿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乐。」
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真不愧是奈绪子的父亲。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连续暍两天酒。
「我……也一样。」
我们重复着昨天的话题。我谈棒球,他则论足球。最后我说出那一场没有踢进球门的射球。
「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射偏。球门已经放空,只要随便轻推都会滚进去,我却用力猛踢,结果球飞得很高。」
也许因为连续两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体内流动,我变得聒噪起来。
「反正一定会输,就算拿下一分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我总是回想着那记射门,如果那次有进球,学长们就会非常高兴。」
奈绪子的父亲将肉沾上盐巴,说道:「人总是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川岛,活得愈久,你一定会遇上更多类似射偏球门的状况。像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至今还是会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类很难向前进,这是最可悲的。」
他无意说教,而是真的觉得可悲。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专对我说的。
「川岛,你很希望射门进球?」
「当然。」
「还是会有射球的机会来临的,因为人生中多的是败部复活的作战,只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门就已足够。」
「请您击出全垒打。」
「也对,我要击出全垒打。」他豪爽地挥动免洗筷子。「最好是击上外野看台。」
我们互相笑开了。很不可思议,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绪子也能够这样笑吗?
奈绪子的父亲和加地完全不一样。他总是一派悠闲轻松,可是不知为何,这反而与加地有些许类似。
「我家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喔……」
「其实不该对女儿的男朋友讲这种事的、我与内人有点争执……啊,你可不要让奈绪子知道我谈及这件事。」
「我知道。」我点头。
「真的很麻烦呢!所以我才会向公司请长假,逃回这儿。虽然奈绪子完全没有问……」
「是吗?」
「父女嘛,有些话反而难开口,有些则不必说也能体会。」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如果是我,下可能毫不在乎地说出欺骗奈绪子的话,但是骗骗姊姊却不当一回事。不论发生何事,亲人就是亲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暧昧,也能过开。
「所以,我想问你。」
「请说。」
杯子里空了,我忙替他斟满啤酒。
他说了声「谢谢」后,喝光,然后也替我斟酒:「事实上,我打算辞职。」
「离开公司?」
「我有梦想,虽然并非是多大的梦想,可是却一直挂念着。当然啦,也许放弃会比较好,何况,公司生活也很快乐……只不过,到了这样的年纪,忍不住会意识到人生的终点。」
「您还年轻呀!谈什么人生的终点……」
「不错,重新来过是要在还是年轻,也还能够做到的时候;但我都已经到了这种年纪,要重新来过也太勉强了些,毕竟体力和精力都逐渐减退,而且十年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行动吧!就是意识到人生终点的剎那,我突然想要寻梦了。只是,内人并下理解……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终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下去。」
「是的。」
「内人的脑海里存在着类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职在颇大规模的公司,如果继续这样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担心经济问题,这种人生也算不错,所以,观念错误的人应该是我,也难怪内人会大发雷霆。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
「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这句话,他再次重申。「或许不知不觉之间,我把夫妻关系看得太过于简单。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无法沟通,只是徒然破坏感情而已,结果终于陷入必须离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只能点头,因为我知道,像我这种年轻小伙子的意见,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可能只是想找人说出胸中苦闷,我应该对被选中而感到高兴。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也一边不停喝酒。他也一样,我们的脸孔逐渐变红,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绪子的父亲对我诉说苦闷这事,也许不足为奇。因为这种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够因此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一回事,毕竟我明白,人理所当然会有苦恼、有沮丧,就算年老了,绝对不会消失。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长辈推心置腹地交谈,即使是自己父亲,都未曾有过如此经验。
奈绪子那五十一岁的父亲驼着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怜。
「真是糟糕。」他反复说着。「川岛,我真的很困惑。」
「您来这里之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任何事情都无所谓。譬如,工作或是义工之类的。」
「不,什么也没做。」
「那怎么可以呢!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曾经告诉过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视野才会打开。』所以,还是必须做点事情。也许状况不会改变,但是观点或许会变。」
「哦……」他低声念着:「高中生居然会讲出这种话?」
「是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其实,他就是奈绪子初恋的情人,奈绪子迄今仍在想着他,不曾遗忘,即使目前与我交往,奈绪子内心仍旧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样!我手上有他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但是我没有告诉奈绪子,我说下出口,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屉里。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语:「或许真是这样呢!不,一定是这样。」
第一卷 第五章 妹妹生气了
不知何故,父亲改变了。
稍早之前,父亲只是待在家里睡觉,甚至连报纸也不看;可是彷佛冬去春来一般,他骤然变得有活力。首先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我借给他的漫画——我所有的大岛弓子选集、蔌野望都作品集,以及佐佐木伦子全集。当他读完《香蕉面包布丁》,还刻意找来当时正在庭院晾晒衣服的我,兴奋地说:「奈绪子,这东西不错呢!真不简单!」;读完《用苹果减肥时》,则是大叫出声;更因为《托玛的心脏》掉泪;而《每天是暑假》则反复读了三
遍。
即使这样,看到热衷少女漫画的五十一岁欧吉桑,感觉非常有趣。看过许多